骟了骡子,周劁匠向主仆二人道一声别,也就准备去往他处,就在他转身的当儿,那主人却将他叫下了:“师傅手艺好生了得,实在是让在下大开了眼界!在下贱姓周,刚好家中有一匹挚友赠送的千里宝马,哪知那马却是野性得紧,至今无人能骑,找了多名劁匠欲将其骟了,去掉它的野性,也是无人能近得了身;眼下真还成了累赘,本欲将其卖掉,却又心有不舍,只得闲养着。今日得幸遇见师傅,不知师傅可愿往舍下一解在下困顿?”
满嘴外地口音,想来是那移居凤中的大富人家。
周劁匠见那主人相请,其情真挚,不似儿戏,便欣然而允,抱拳一揖:“巧了,在下也是姓周,五百年前是一家呢!承蒙先生错爱,在下感激不尽。周某做的是这活儿,岂有有活不干的道理?只是周某手艺低劣,若是误了先生大事,还望担待一二!”
周劁匠牵来坐骑,那主人也不骑马,只是与周劁匠并肩而往。二人一路平等交谈,自是没了心距,便感快意无比,不觉间便到了主人府邸。
走的却是后门。进得门去,但见好大一片园子。园中树木葱郁,花草遍布,池塘假山布局其间,亭台楼阁星落点缀,小桥流水蜿蜒蛇行,就是那马厩也是富丽堂皇的,占据了园中好大的一隅。好一个大富人家的所在!饶是周劁匠走南闯北,几近将县境走个遍,却也是从不见得有如此的宅院。周劁匠好一番感慨,心中叹道,不愧是县城所在,就是与乡间村野不一般啊!
仆从自去拴马喂料,周劁匠便被那主人带至马厩前察看那马。
真是一匹宝马!但见它通体赤红,无一杂毛,宛如熊熊烈焰,燎得人顿生爱意,毛皮油光水滑,周身圆润康健,四肢肌肉凸鼓,脚力矫健,一动生风,却又是昂首挺胸,满眼冷峭,孤傲对视,现出万分的高贵来。
周劁匠见了,不自觉地好一番赞叹。就将手急切地伸了去,意欲对其触摸。不曾想,那马却一改昔时的傲气,竟是低下头来,眼现温和,先是任周劁匠摸了个够,待周劁匠摸过,它便用嘴用鼻对周劁匠的手背手心一个劲地亲吻,还不时地打个响鼻,引颈长嘶一气,真个如孩童见了久别的亲人,显出百般地依恋。
周劁匠劁猪骟马多年,还不见有牲畜对他有这份的情感,当下好不感动。
主仆二人也是大异,何曾见这畜生如此地让人亲近过?更何况它还主动地来亲近人?
那主人就大喜道:“师傅,看来这畜生真是服了你。你们有缘呢!”
周劁匠也是大喜,“还真是有缘呢。”
亲昵一时,主人也并不急着催周劁匠动刀,却带他于马厩旁一亭内坐了,叫仆从去取来茶水,二人一边品茗,一边叙谈。
谈及千里良驹,周劁匠沉默稍顷,便道:“在下有一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主人就道:“师傅走动四方,见识定是非凡,有话但说无妨,在下正想长长见识呢。”
周劁匠就道:“想那千里马驰骋大漠之中,中原地带可是少见,我凤中则就更是难能一求了。此马能不远万里来到凤中,那是上天的恩赐,我们不可就此一刀骟了啊!应留其做种,在凤中多多繁殖才是!”
主人就道:“师傅有所不知,其实,在下也是不忍就此将其骟了,只是这畜生桀骜得紧,购来年余,仍是难以驯服,就不敢放将出来。这样终日闲养着,也是累赘,故此不得已而动了此等念想,欲以此释却其野性,也才好物尽其用,尽现它的本色啊!不知师傅可有良方,既能让其尽显日行千里之能,又能让其繁衍子嗣?”
正说着,却闻稍远处一阵鼓声急响,那主人便停了话语,站将起来,蹙了眉,朝鼓声处探望。少顷,便有一师爷样人急急地朝这边赶来。主人便走下亭去,迎了师爷。
“何人击鼓?所为何事?”
“启秉老爷,大群民众前来告状。又是状告和大少强奸民女,请求老爷秉公执法,严惩和大少呢!”
主人返回亭内,歉意地对周劁匠道:“抱歉得很,适才有些要紧的公务,待在下处理完了,再来听师傅教诲!”说完转身阴沉着脸,与那师爷急急地去了。
周劁匠一时发愣。思绪片刻,对那仆从道:“适才闻听鼓声激越,又闻什么民众告状,你家主人莫不就是那县太爷不成?”
“正是凤中县令!师傅与我家老爷交谈甚久,难道还不曾知晓他是凤中的父母官?”仆从甚是惊诧。
“在下眼拙心笨,不曾识得你家主人身份,惭愧惭愧!”周劁匠脸上发讪,很是不好意思。
仆从不再言语,径去给马添料加水去了。
周劁匠一时无所事事,便放开双目,尽情观赏起园中景色来。
但见园子设计精当,好一个“巧”字了得,又时逢花红柳绿,到处莺歌燕舞,空气清馨宜人,且有亭台楼阁上悬挂的名家画幅应对,雕刻的诗词歌赋相称,静中不乏生机,动中不失典雅,好个舒心的所在,不愧为一方父母官的宅第!
却在这时,但闻一股流水般的声音由远及近、由小及大、缓缓地滑来,凝神一听,分明是那古筝在幽怨地倾诉。周劁匠循声望去,但见近前的阁楼上,一女子正纤指细拨,却又朱唇轻启:
春光正艳,和风正柔,
照不去晦暗拂不去忧。
我人在明媚,心困深秋,
你可知无奈的愁绪,
它怎样将我苦苦地揪。
小桥深处,细水长流,
渡不去困顿流不去辱。
我人在高楼,心锁那寒流,
你可知面对的是那鲜花。
饱饮的却是那浓浓的苦酒。
……
词儿如割如戳,曲儿如泣如诉,让人听来好一个“痛”字。周劁匠听着听着,一堂堂七尺男儿,却是不觉地泪流满面。
面对这大好时光,又是置身于这华堂丽园之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谁人何至如此地悲悲切切?周劁匠一时委实难解,便信步走出亭来,向那阁楼踱去。仰首去探那女子,虽是二八佳丽,却是面色苍白,一脸憔悴。她双目全闭,满怀凄凄,只顾埋头弹唱,也早已是悲泪长流。
莫不是这女子家中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她又怎地到得此楼抒怀?她与县令家是何关系?
周劁匠理不出个头绪,又被那愁绪揪得心痛,便去找仆从一探究竟。仆从却是躲躲闪闪,含糊其词,欲言又止。恰在这时,周县令却是一脸晦色地来了,见曲儿凄切,更是拉长了脸,又见周劁匠动问因果,便急急地对那仆从咳嗽一声,又对周劁匠尴尬地一笑:“让师傅久等了,抱歉得很。适才那靡靡之音,不听也罢。她是我家一亲戚,好好地,却无端地弄出些这等曲子来,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扫兴得很!”见是县令到来,周劁匠跪地便拜:“草民有眼无珠,先前不曾识得大人,言行不检,多有冒犯,该死该死!”县令道:“不知者不为罪。更何况师傅建议甚好,倒是我要好好感谢你才是。再说,县令也是常人,你劁猪骟马,是为百姓;我打理政事,亦为百姓,我俩并无不同,你不必心存芥蒂,你我还是随便些的好!”言语间便去执了周劁匠的手,将其拉了起来。
想不到堂堂县令却是如此地平易近人,周劁匠好生感动。
周县令随即又道:“我们另换一个去处,我还想和师傅多谈谈呢!”
周劁匠便随县令而去,却是连连地回头,总也走不出那曲儿的氛围,还有那凄凄楚楚的身影。
两人来到一座塔楼。那楼置于一荷塘上。塘中荷叶正翠,莲花探头,有鱼儿自由游弋,不时嬉戏,好不快活。塘岸绿柳飘飘,桃李间杂其间,暗香浮动。站立楼上,投目四望,园中景色尽收眼底。好一个宜人的所在!
早有仆从送来茶水。二人坐定,周县令亲自执壶给周劁匠斟满一杯茶,道:“师傅先前所言极是,本人亦确想改良本县骡马,但还望师傅先帮鄙人设法驯服那畜生,再才好让其广播良种,造福凤中。想师傅见多识广,又怀绝技在身,且那马对你颇有好感,师傅驯服它,料想不会太难。”
周劁匠肃然道:“为大人、为凤中百姓办事,周某会竭尽全力的!”
至此,周劁匠便停止游走,一门心思调教那千里良驹。只是天天路过那阁楼,免不了要看见那女子吹拉弹唱的,或琵琶,或古筝,或二胡,或长箫,却多是那悲悲惨惨凄凄切切的曲儿,叫周劁匠要生出那无端的煎熬。
那马果真与周劁匠深有缘分,对周劁匠极其温驯,而又聪慧,颇具悟性。周劁匠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句话语,它无不深谙其意,竟是把周劁匠的要求做得十分地到位。如此一旬下来,就是县令、仆从来摸它、骑它,尽管它仍免不了冷漠和孤傲,却也驯服,谨遵号令。
周县令好不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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