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的一家-第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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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安,尤斯图斯,”参议夫人说,“近来好么?请坐吧。”

    克罗格参议温存地轻轻拥抱了她一下,又和当时也在餐厅里的外甥女握过手。克罗格参议这时年纪已经五十四五岁了,他唇上留着短须外,还蓄起一圈儿浓密的胡须来,只露出下巴。他的胡须已经完全灰白。在他那宽阔的粉红色的头盖骨上稀朗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穿着非常考究的燕尾服,胳膊上戴着很宽的黑纱。

    “你知道最新的消息么,贝西?”他问。“是的,冬妮,这个消息你一定特别感兴趣。痛快地说吧,我们布格门外那块产业已经脱手了……卖给什么人?不是卖给一个人,是卖给两个,地基要平分开,房子也要拆开,中间横着隔上一道栅栏。以后商人本狄恩在右边,商人索润逊在左边,就要各自盖起一座狗窝来……有什么办法呢,愿上帝保佑吧。”

    “真没听说过,”格仑利希太太说,把手一叉,放在膝头上,仰起脸来看着天花板……“外祖父的产业!好,这座产业算是毁了。它的魅力就在宽阔疏朗……认真讲起来,真有点宽阔得过分,但是它所以高贵不俗也正在这儿。那宽敞的大花园……一直伸展到特拉夫河岸……那隐藏在花园深处的房子,还有那马车道和栗林荫树路……现在要分成两半了。本狄恩要站在一边门口抽烟斗,索润逊要站在另一边。可不是,尤斯图斯舅舅,我也只能说句‘愿上帝保佑吧’,再没有什么人有这种身份气魄可以住整所宅子了。外祖父没有看到这件事,真是他的运气。”

    当时空气里还笼罩着沉重而严肃的居丧的气氛,冬妮虽然满腔怒火,也不敢用更厉害、更激昂的词句发泄出来。这一天是参议过世两星期开读参议遗嘱的日子,时间是下午五点半钟。参议夫人把她的哥哥请到孟街来,为了让他和托马斯以及公司的经理马尔库斯先生一起讨论死者对遗产的安排分配。冬妮事先就表示一定要参加这次家庭会议。她说,她有责任参与公司和家庭的事务。她努力使这次商谈带着一次隆重的会谈、一次家庭会议的性质。她把窗帘全部掩上,在那层蒙着绿绒、桌面全部拉开的餐桌上本来点着两盏石蜡油灯,她却嫌不够,又把一个镀金的大烛台上所有蜡烛都点亮。此外她还把一大摞纸和几支削尖的铅笔摆在每个人位子前,虽然谁也想不出这些纸笔究竟用得到用不到。

    黑衣服给她的身段平添了不少少妇的窈窕。最近一个时期参议已经成为她心中非常亲近的一个人,这次他的亡故给她带来的悲痛或许比给任何人带来的都大,就是今天她想念参议也还痛哭过两次。虽然如此,在这次隆重的小型家务会议上她将扮演个要角。这件事却使她的美丽面颊罩上一层红晕,使她的眼光闪烁发光,使她的举动变得又庄重又兴奋……但是另一方面,参议大人却被恐惧和悲痛、被一千种居丧和葬礼的繁文缛节弄得心力交瘁。她那围在帽带的一圈儿黑缎了里边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也黯淡无光,只有那光滑的金红色的头发仍然寻找不出一根白发来……这仍然是巴黎染发药水的功效呢,还是已经悄悄换上了假发?这件事只有永格曼小姐一个人知道,而这件事永格曼小姐不论对家中哪位太太都是守口如瓶的。

    三个人坐在餐桌的一端,等着托马斯和马尔库斯先生从办公室回来。墙上白色的神像栩栩如生地凸显在天蓝色的背景上。

    参议夫人开口说:“是这么回事,亲爱的尤斯图斯……我让人把你请来……简单地说,是为了克拉拉的事。我亲爱的约翰去世了。这个孩子选择监护人的责任不得不落到我的头上,她需要有三年的监护人……我知道你不喜欢管闲事,你对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的职责已经够多的了……”

    “我只有一个孩子,贝西。”

    “算了,算了,尤斯图斯,我们应该有基督教的精神,应该有怜悯心,像《圣经》上所说的:我们要宽恕欠我们债的人。想一想我们在天之父吧。”

    她的哥哥略微吃惊地看着她。在这以前,这些话只能从去世的参议口中听得到……

    “不谈这个吧!”她接着说下去,“这个职务不会给你带来多少麻烦的……所以我想求你接受这个监护人的职务。”

    “很高兴,贝西,真的,我很愿意做这件事。能不能见见要我保护的人。这个好孩子,有点过于严肃了……”

    克拉拉被叫进来。她穿着一身黑,面色苍白,步履迟缓地走进来。她的举动又悲苦又拘谨。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乎一刻不停地做祷告。她那黑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痛苦和对上苍的畏惧似乎使她痴呆了。

    尤斯图斯舅舅一向是很殷勤的,他抢上前去一步,几乎是俯着身子和她握了手。接着又对她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当她用自己的几乎麻木的嘴唇从参议夫人那里受了一吻以后,便转身走出房去。

    “你那个乖孩子尤尔根怎么样啊?”参议夫人重新打开话头,“他在威斯玛尔生活得好吗?”

    “很好,”尤斯图斯·克罗格回答说,他耸了一下肩膀重又坐下,“我相信,他这回算是找到合适的位置了。他是个好孩子,贝西,是个老实孩子;可是……自从他两次考试失败以后,自然最好还是……他对法律也没有什么兴趣,目前威斯玛尔邮局的差事很说得过去……我听说,你们的克利期蒂安要回来了,是吗?”

    “不错,尤斯图斯,他快要回来了,愿上帝保佑他一路平安!哎,真是天涯海角!虽然约翰死后第二天我就给他写了信,这封信现在也到不了他的手,就是他接到信,也还要坐两个月的船。但是他这次非回来不可,我一定得见到他。虽然汤姆说,他说什么也不同意克利斯蒂安辞掉瓦尔帖瑞索的位置……可是请你替我想想:我差不多已经八年没见到他了!而且又是在这样的境况中!不,在这种艰辛的日子里,我一定要他们都在我身边……这对作母亲的说来是非常自然的要求……”

    “当然,当然,”克罗格参议附和后说,因为她说着已经眼泪盈眶了。

    “现在托马斯也同意了,”她继续说道,“克利断蒂安在什么地方能比在他父亲留下的生意里,在汤姆的商号里更受重视呢?他可以留在这里,在这里做事……哎,我总是提心吊胆,怕那里的气候对他身体有害……”

    这时候托马斯·布登勃鲁克陪着马尔库斯走进大厅里来。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多年来一直是故世参议的全权代理。他身材颀长,穿一件棕色的长尾礼服,戴着黑纱。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吞吞吐吐,又有一些结巴,每说一个字都要考虑很久。说话的时候他不是伸直了左手食指和中指,慢吞吞地梳理那乱蓬蓬的几乎把嘴也遮盖起来的棕红色的胡须,就是不停地搓手,一双滚圆的棕色眼睛茫然地向四处转动,给人一种冥顽不灵和心不在焉的印象,实际上他却是全神贯注在这件事情上。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这样年轻已经做了大商号的老板,在脸色和举止上未免都流露出一种身居显要的神气;但是他的脸面依然是苍白的,两只手,除了一只上面戴着的祖传的镶着绿宝石的大印章戒指在闪亮外,也像黑衣袖下面的衬衫袖头一样白,这是一种冷冰冰的苍白,让人一看就知道这双手完全是冰冷枯干的。修得异常整洁的椭圆的手指甲略微泛着一些青色。这双手在某些类似痉挛的不自觉的手势中,表达的是一种畏缩的、敏感的、柔懦的和惊惧的自我克制,这一点在布登勃鲁克上几代人的手上是找不出来的,而且和他们的手型也是不适合的。他们的手虽说也相当纤秀,却比较宽大,没有失去平民的样子……汤姆进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通向风景厅的折门,好让那边的暖气通进大厅来。在风景厅中炉火在锻铁栏杆后面熊熊地烧着。

    然后他和克罗格参议握了握手,就在桌子旁边对着马尔库斯的一个位子上坐下来。他发现冬妮也在座,不觉显山惊异的颜色,挑着眉毛望了她一眼,他本来想说什么,可是冬妮那种把头一扬,把下巴向后一抽的样子,却使他把要说的话吞回去了。

    “怎么,现在还不能称呼你‘参议先生’么?”尤斯图斯·克罗格问道,“看来荷兰人要求你做他们的代表这个希望是落空了,我的老朋友?”

    “是的,尤斯图斯舅舅;我认为这样最好……你看,我本来可以立刻继承父亲的参议头衔的,连同许许多多别的职务一起;但是第一,我觉得自己年纪还小……第二,我跟高特霍尔德伯父一说,他非常高兴,马上就接受了。”

    “你很知情达理,孩子。很精明……这是十足的绅士风度。”

    “马尔库斯先生,”参议夫人说,“我亲爱的马尔库斯先生!”说着她把手向他伸过去,手掌向上一翻,马尔库斯先生慢吞吞地握住她的手,眼睛里虽然流露着感激的神色,却照例向旁边侧视着,“您知道,请您来是为了什么事,我知道您是不会拒绝的。先夫在他的遗嘱里曾经表示,希望您在他去世以后不要自视为外人,希望您能以股东的身份继续在公司里发挥您的才干,替公司做事……”

    “当然,这还用说,参议太太,”马尔库斯先生说,“承蒙你们看得起我,给我这样优厚的职位,我对这种荣幸没齿难忘,实在说来,我能给公司尽的力量真是微乎其微。上帝可以作证,我对于您和令公子赏给我的这个位置,除了满怀感激地接受以外,没有第二句话可说。”

    “很好,马尔库斯先生,我们衷心感激您这样爽快接受了这个重责。这样职责也许不是我所能胜任的。”托马斯不假思索地脱口说道,一边把手伸向桌子对面的这位股东。因为对这件事两人早已取得默契,现在只不过来一下形式而已。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你们俩得把这句空话推翻了!”克罗格参议说,“现在咱们来研究研究财务情况吧。话先说在前面,我关心的只是我的保护人的陪嫁费,其余的我都管不着。你有没有遗嘱副本,贝西?你呢,汤姆,你有没有个大略的算计?”

    “都在我的脑子里呢。”汤姆说。他一边来回移动桌子上的一支金笔,一边向后仰靠着椅背,遥望着风景厅,分析情况给大家听……

    事实是,参议遗留下的财产比任何人所能想像的还要多一些。大女儿的妆奁自然是全部牺牲了,1851年公司由于布来梅倒闭风潮所受的损失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此外1845年和今年1855年的动荡和战乱也使公司损失不赀。然而另一方面布登勃鲁克家继承克罗格的一笔四十万马克的遗产,虽然尤斯图斯事先挥霍了许多,实际到手的也达到三十万马克。约翰·布登勃鲁克生前虽然像每个商人似的不断地诉苦,然而十五年中毕竟还赚了三万泰勒,抵补了一部分损失。这样,全部财产,除了不动产不计算以外,一共大约有七十五万克。

    托马斯本人对于公司的营业情况不能不说了如指掌,然而父亲在生前仍然没有让他知道资产的总数。在宣布这个数目的时候,参议夫人表现的是平静的谦虚,冬妮目光直勾勾的,带着一副浑然莫解的逗人爱的矜持,却又掩不住满脸的担忧和困惑,如同在问:这是不是很大一笔数字?非常大吗?我们还算是富有的人家吗?……马尔库斯先生仿佛漠不关心地、慢吞吞地搓着手,而克罗格参议显然听得有些不耐烦。托马斯自己,在宣布这个数字时,则是怀着满腔骄傲,那骄傲使他紧张、激动,以致他的神情看去几乎有些抑郁不乐。

    “我们单就应该达到百万的数字了!”他的两手微微颤抖着,显然正在抑制着内心的激动……“祖父在最顺手的时候手里已经有了九十万的资本……从那时候起一家又付出多少心血,得到多么大的成功,做了多少笔得意的生意!再加上母亲的陪嫁和继承的遗产!哎,可惜的是另一方面又是接二连三的破散!……我的上帝,我知道这是事情自然发展的规律。我要请你们原谅,现在我完全是站在公司立场说话,不是站在家庭的立场……这么多笔陪嫁费,左一次右一次地付给高侍霍尔德和法兰克福的款子,公司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支付几十万……还好公司的主人只有两位兄妹继承人……好吧,不说啦,我们有好多事情要做呢,马尔库斯!”

    一刹那间,他的眼光里强烈地辉耀着对行动、胜利和权力的追求以及想要征服幸福的野心。他觉得所有的人都有所希望地注视着他,看他能不能发扬公司和这一古老家庭的声誉,或者至少保持着旧有的威望。在证券交易所里他就常常看到别人斜睨着他,上下打量他,那是一些老商人的快活的、怀疑的、多少带一些嘲笑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在问:“这个担子你担得起吗,孩子?”我担得起!他暗中答道……

    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专心致志地继续搓手,尤斯图斯·克罗格说:“喂,冷静些,汤姆老朋友!时代不同了,现在不是你祖父给普鲁士军队批发粮食的时代了。”

    接着开始了一场细致的谈话,对遗嘱的大小事情的安排都仔细地讨论过,每个人都开了口。克罗格参议的兴致特别好,他不断地称呼托马斯为“大权在握的侯爵殿下”。“根据传统的规矩,货库应该随着王位走。”他说。

    此外大家自然一致认为,一切资财应该尽量集中起来,伊丽莎白·布登勃鲁克太太在原则上被认为是总继承人,全部财产仍然都留在南号里。马尔库斯先生声明,作为一位股东,他将拿出十二万马克来扩大流动资本。托马斯准备加进五万马克去作为他个人的投资,克利斯蒂安也暂定这个数目,如果他也愿意自己有所建树的话。当念到遗嘱中下面这一条时,尤斯图斯·克罗格表现得特别热心:“关于我的亲爱的小女克拉拉的陪嫁费数目,我交留我的爱妻决定。”“十万怎么样?”他建议道,说着他把身体向后一靠,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用两只手向上捻他的灰色的短胡须。最后大家把这笔款项定为八万马克。

    “如果我的亲爱的长女冬妮再次结婚,”遗嘱接着写到:“由于她第一次结婚已得到八万马克,这次陪嫁将以不超过一万七干泰勒为限……”冬妮太太做了个又优美又激动的姿势,两臂向前一挥,把袖子掳到后面去。她一面望着天花板,一面叫喊道:“格仑利希……哼!”那声音听去像一声战斗的呐喊,像一声短促的号角。“您知道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回事,马尔库斯先生?”她问道,“有一天下午,风和日暖,我们正坐在花园里……凉亭前边……您知道,马尔库斯先生,就是我们的那座凉亭。好!突然来了什么人?一个留着黄色颊须的人……这个骗子……”

    “算了,”托马斯说,“我们以后再谈格仑利希先生的事,好不好?”

    “好,好。可是你总得承认这一点的,汤姆,你是个聪明人,就是说,生活中的事情不是每一件都是公正、善良的,虽然不久以前我还是个脑子单纯的人,可是我的经历已经让我了解到这些了……”

    “是的……”汤姆说。他们继续谈下去,谈到一些零碎的东西,参议在遗嘱里对于那本厚大的传家的《圣经》,对于他的钻石钮扣以及另外许多物品的分配都做了一些指示,他们把这些指示都研究了一番……这一天尤斯图斯·克罗格和马尔库斯先生在他们家吃晚饭。

    2

    1856年2月初,离家八年的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终于回到故乡来了。他是从汉堡乘邮车回来的,穿着一套富于热带风光的黄色大格衣服,带回来一只剑鱼的长喙和一根粗大的甘蔗。他半是神思不属,半是困窘地迎接了参议夫人的拥抱。

    就是第二天早晨一家人到布格门外的墓地去的时候,他也仍然保持着这样一副神情。他们到墓地去是为了在参议墓前献花圈。一家人并排站在被积雪封盖的小径上,站在一块巨大的石板前面,石板中间镌着家庭文章,四边是在这里长眠的人的名字……他们面前还有一根直竖的大理石十字架,插在一片树叶落尽的小丛林的边缘上。这一天除了留在“负义”农庄看顾生病父亲的克罗蒂尔德以外,一家人都来了。

    冬妮把花圈放在石板上父亲的名字上面,这几个金色字母镌痕犹新,接着她不顾墓前的积雪跪在地上,低声祈祷起来。她的黑色头纱在风中飘摆,肥大的外衣蓬松地摊在身体的一边,构成一幅美丽的画面。只有上帝一人知道,在她这样娇美的姿势里潜藏着多少苦痛和宗教感,潜藏着一个美丽的妇女的多少自尊自负。托马斯当时的情绪并没有使他深思到这一点。但是克利斯蒂安却从侧面凝视着她的妹妹,他的脸上交织着嘲弄和忧惧的神情,如同在说:“你能这样装到底吗?你站起来的时候难道不感到难为情吗?多么尴尬的局面!”冬妮站起身的时候,觉察到他这种目光,然而她一点也没有难为情。她把头向后一扬,整理了一下头巾和外衣,便稳静地、倨傲地转身走开,这明显的使克利斯蒂安松了一口气。

    去世的参议对上帝、对钉在十字架上的天主的狂热的爱,并没有传给他的子孙。他的子孙们只怀抱着一般市民在日常生活中的正常的感情,而他的活着的两个儿子却各有不同个性,其中之一表现出对感情外露的行为的厌恶。托马斯对于父亲逝世的悲痛远比对祖父的逝世来得大,这一点倒是无可怀疑的。然而他却从来没有跪在坟墓前边,从来没有像他的妹妹冬妮那样伏在餐桌上像小孩子似的抽抽噎噎地啼哭,他不能像格仑利希太太那样,在烤肉和尾食的中间,含着眼泪,用一些伟大的字眼颂扬起故世的父亲的为人和禀性来,他觉着这样做是一件非常难堪的事。他不惯于这种感情进发,他尽管哀痛但从不失仪,他只会黯然不语,抑郁地垂下头来……当任何别的人谁也没有提起或想到死者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一些没有改变,眼眶中却突然充满盈盈的泪水。

    克利斯蒂安的情况又与他不同。当他的妹妹这样灭真、幼稚地感情进发的时候,他几乎也不能维持自己的常态;他把头低伏在盘子上,似乎一刻也忍受不下去,马上就要偷偷溜走,有好几次他甚至低声、痛苦不堪地打断她,“天哪……冬妮……”他的大鼻子耸起无数的小皱纹。

    是的,每当谈话转到死者身上,他就流露出不安和困窘不堪的神色,似乎不但对这种以粗陋的方式来发泄低沉严肃的感情怀着畏惧,尽量躲避,而且对这种感情本身也很害怕,避之唯恐不及。

    还没有人看到他为父亲的去世滴过一滴眼泪。如果把这一切都归之于他的长期离家,理由似嫌不够。最奇怪的是,他本是不喜欢这种谈话的,现在却常常把他的妹妹冬妮拉到一边没人的地方,听她绘声绘影地述说父亲去世那天下午的情形,因为格仑利希太太是最善于述说往事的。

    “他的脸色焦黄吗?”这是他第五次问这个问题了,“那个使女冲进屋子里的时候,她向你们喊什么?……他的脸色完全变黄了吗?……死前一句话也没能说吗?……使女说什么?……他嘴里还发出什么声音来?‘喔……喔’的声音?”他沉默住,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的一双深陷的小圆眼睛若有所思地在屋子里东瞧瞧、西看看。“可怕啊!”他忽然喊了一声,可以看到,当他站起身的时候,打了个寒颤。他在屋中踱来踱去,目光始终惶惑不安,带着冥想的色彩。冬妮觉察到,每逢她为悼念亡父痛哭失声的时候,她这位哥哥不知出于哪种原因总是羞涩得无地自容,可是他却偏偏喜欢摆出一副令人害怕的沉思的面孔,大声模仿死者临死前的(这是他费了莫大力气才从使女利娜那儿问到的),这真使冬妮惊奇不已。

    克利斯蒂安并没有比年幼时变得更漂亮。他的脸色憔悴苍白。脸皮生得紧绷绷的,一个大鹰勾鼻又瘦又尖地挺在两边颧骨中问,头发已经显著地稀疏起来。他的脖子又细又长,两条细瘦的腿向外弓着……此外旅居伦敦的一段日子似乎在他身上留下一层不能磨灭的影响,再加上他在瓦尔帕瑞索主要也是和英国人来往,所以他的整个仪表都带着些英国派头,这对他倒也很合适。不论是他那剪裁得舒适合身的衣服式样,还是结实耐穿的羊毛料子,不论是他的宽大坚实、制作精致的皮靴,还是他那棕红色的浓密的胡须遮住嘴巴的嘲讽神气——什么都带着些英国味。甚至他那双手——他的手因久处热带变得非常白皙,充满毛细孔,指甲剪得又圆又短,非常洁净,甚至这一双手也给人一种英国人的印象。

    “你说说,”他突然问道,“你有过这种感觉吗?……这是很难描述的……有时候一个人被一口硬东西噎住了,弄得他整个脊背从上到下痛了起来……”这样说着,他鼻子又皱满了小皱纹。

    “有过,”冬妮说,“这是很平常的事。有时忙着喝水……”

    “是吗?”他感到不满足地反问道,“不,不,我怕咱们俩想的不是一回事。”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安的严肃神情。

    他是家中第一个排遣了愁绪恢复了开朗的心情的人。他过去那种模仿马齐鲁斯‘施藤格先生的才能现在仍然没有忘掉,他仍然能学着施藤格的语调讲上个把钟头。吃饭的时候他打听戏院的消息,有没有好戏班子,演的是什么戏……

    “我不知道,”汤姆说,为了掩盖心中的烦躁,故意把语调装得极端冷淡,“我现在没有心情注意这些事。”

    克利斯蒂安一点也没有听出他的口气来,他开始谈起看戏的事……“我简直没有办法形容我多么喜欢看戏!我一听到‘戏’这个字就感到非常幸福……我不知道,你们里面有谁熟悉这种感情,哪怕只是看布幕呢,我也能一动不动地坐着看几个钟头……那种喜悦的心情就跟我们小时候走进这间屋子里来领圣诞礼物时的一样……不用别的,只要听一听乐队调整乐器的声音就够了。我情愿只为听听这个聋音而进一次戏院!……我特别喜欢看的是爱情场面……有些女角演到用手捧住爱人的头的时候,演得那么奇妙……讲到演员……我在伦敦和在瓦尔帕瑞索和演员们很有些接触。开始的时候,我对于能在日常生活中跟他们一起谈话,觉得很光荣。在戏院里我注意看他们每一个动作……真是有趣!一个角色说完了最后一句台词,泰然自若地转过身去,缓缓地,从从容容地走向后台,虽然他也知道,全场的目光都在盯着他的脊背……他们怎能作到这个地步!……从前我老是渴望,有一天能到幕后边去一次——是的,现在呢,可以这样说,后台对我已经像在家里一样熟悉了。你们想像一下吧……在一座上演轻歌剧的戏院里——这是在伦敦,一天晚上,幕已经升起来了,可是我还站在舞台上呢……我正在和瓦特克鲁斯小姐说话……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姐!……好了!突然问,全体观众摆在你面前了……我的老天,我简直说不上我是怎么样从舞台上跳下来的!”

    围桌而坐的一圈儿人中只有格仑利希太太笑起来,那笑声显得非常孤单;然而克利斯蒂安左右看了看,仍旧继续讲了下去。他谈到英国咖啡馆里的歌女,谈到一位扑了白粉的假发女郎,她用一根长手杖敲着地板走出台来,唱了一首叫《That,s Maria》的歌……“马利亚,你们知不知道,马利亚是一个最堕落的人……假如有个女人做了一件罪大恶极的事,‘That’s Maria’马利亚是一个最堕落的人,你们知道,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摆出一副厌恶的脸色,鼻子一皱,手指卷曲着举起右手来。

    “够了,克利斯蒂安!”参议夫人说,“我们对这个并不感觉兴趣。”

    但是克利斯蒂安的目光茫然地从她身上越过去,即使没有她的抗议他也不预备说下去了。从他的深陷的小圆眼睛游移不定的神情来看,显然他正陷入一种不安的沉思里,或许就是沉思马利亚和道德败坏吧。

    突然他开口说:“奇怪……有时候我咽不下东两去。不,这没有什么好笑的;我认为这是非常严重的事。当我脑子里掠过这样一个思想,我或者咽不下东西了吧,我真地就咽不下去了。一口食物已经到里面了,可是这里,喉咙啊,肌肉啊……却都干脆拒不接受了……它们不服从意志的指挥了,你们知道。是的,事实是,我没有平常那种要往下咽的勇气了。”

    冬妮失声喊出来:“克利斯蒂安!我的老天,你说的是什么蠢话!你连咽东西的勇气也没有了……不要这样,你不要把自己说得这么可笑了!你告诉我们的是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啊……”

    托马斯沉默不语。但是参议夫人却插口说:“都是神经的缘故,克利斯蒂安,是的,你这次回家真是再好也没有了;要是不回来,那边的气候还会使你的病加重呢。”

    饭后他坐在摆在餐厅里的那架小风琴前面,模仿钢琴家演奏的样子。他有意做作地把头发向后一甩,搓一搓手,抬头环顾了一下听众;然后,没有声音地——他没有踏动风箱,因为他根本不会弹奏,他和布登勃鲁克家中大多数人一样,一点音乐的才能也没有——郑重其事地俯着腰,乱按了一通低音键盘,算是奏了几段疯狂的曲子,最后把身体向后一靠,陶醉地仰望着天花板,好像打了个胜仗似地用两手砰地一声关上琴盖……甚至克拉拉也忍不住笑起来。他幻想自己真的演奏了一场,充满了热情和自我欺骗,充满了乖癖的喜好诙谐的英美人性格中的那种使人忍俊不住的滑稽。他这样做作一点也不会引起别人不愉快的感觉,因为他做得那么自然,那么信心十足。

    “我常常去听音乐,”他说,“我非常喜欢看那些人拨弄乐器!……真的,做一个艺术家是多么美的事啊!”

    说着他又表演起来。但是突然间他停了下来,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这个表情来得那么突然,如同一副假面具从他的面上掉了下来似的。他站起身,用手梳理了一下稀疏的头发,坐到另一个位子上,从此以后他一直沉默不语,情绪非常恶劣,他的眼睛惶惑不安,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仿佛他正在倾听一种神秘恐怖的声音。

    “……有时候我觉得克利斯蒂安的举止有些奇怪,”格仑利希太太一天晚上对他的另一位哥哥托马斯说,这时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喜欢怎么说呢?我觉得,他总喜欢过分渲染一些细节……我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他看问题也总是从一个和旁人完全不同的角度,是不是?……”

    “是的,”汤姆说,“我很懂得你的意思,冬妮。克利斯蒂安做事不够审慎……我很难把自己的意思恰当地说出来。他缺少些什么,缺少一般人称作均衡,称作心灵平静的东西。一方面他在别人言行失检闹出笑话的时候不能保持冷静……他不懂得怎样掩饰过去,他一点也不会,相反地,他这时完全失去了应有的沉着冷静。另一方面,他也能在另一种情形下失掉控制自己的力量,那就是当他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一些最不讨人喜欢的话,恨不得把他的最隐秘的心事和盘托出的时候,常常使人哭笑不得。这和一个人发烧呓语有什么不同呢?    一个说梦话的人同样也是语无伦次……哎,事情非常简单,克利斯蒂安过于关心自己了,过于关心自己内心的事情了。有时候,一阵癫狂上来,他就要把内心的这种最琐细最深沉的东西揭出来,说给别人听……一个头脑健全的人是不会对他内心的这种琐细的感觉感到兴趣的,他根本不想去知道,原因很简单,这些事他羞于说出口。把这些话说给别人听,这真需要厚脸皮才行,冬妮!……你知道,除了克利斯蒂安以外,别人也可能说他喜欢看戏;但是人家用的是另外一种语气,只是随便一谈,简单一句话,人家说得更有节度。可是克利斯蒂安是怎么样说呢?他那种语气给人的印象是:看,我对戏剧的酷爱是不是与众不同,是不是非常值得一谈呢?他拼命在选词择字上下工夫,装出一副样子,仿佛他为了要表达某种十分微妙、隐秘和奇特的思想,他正在绞尽脑汁似的……”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沉默了一会他继续说下去,把手中的烟蒂扔到锻铁栏杆后面的壁炉里去……“因为我自己过去也有过这种倾向,所以我自己也有时候思索,为什么一个人要这样又担心、又好奇地做无谓的自我探索呢?但是我觉察到,这只会使我精神分散,懒于行动,使我心旌摇荡……但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坚忍不拔的精神和心灵的宁静。如果说对自己发生兴趣,对自己的感情进行深入的观察,世界上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人应该这样做。但那是什么人呢?那是诗人,诗人们有资格优先探索自己的生活,用明确美丽的话语把它表达出来,以丰富别人的精神世界。可是我们只是一些普通的商人,我们的自我观察是微不足道的。我们最多也不过能说说乐队调整乐器的声音使我们心舒气畅啦,我们有时不敢咽东西啦等等而已……哎,去它的吧,我们最好还是坐下来,像我们的祖先上代那样,在事业上做出一点成绩来吧……”

    “不错,汤姆,你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了。我一想到,哈根施特罗姆这一家人越来越摆架子……摆臭架子,你知道……母亲不喜欢听这个字,可是我还是觉得,这是最恰当的一个字。他们也许认为,除了他们一家以外,城里就再没有高贵的人家了?哼,我真要笑,我真要大笑一场!”

    3

    自从这位兄弟回家以后,“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老板的察看目光常常在他身上长久徘徊不去。最初几天他观察他的时候,总是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竭力不使别人注意。几天以后,在他平静不动声色的脸上虽然看不出他有了什么结论,他的好奇心却似乎已经满足了,主意似乎已经打定了。和家人一起的时候,他用淡漠的语气和他谈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遇到克利斯蒂安表演什么的时候,他也和别人一样大笑一场……

    过了大约八天,他对克利斯蒂安说:    “这么一说,我们要在一起共事了,年轻人?……据我所知,你已经同意了妈妈的主张,是不是?……喏,你已经知道,马尔库斯也入了股份,按照他投资的数目,如今他也算是一位股东了。我想,作为我的兄弟,你可以把他以前的位置,经理的位置接过来……作公司代表,这是对外讲……至于你具体的工作,我还不知道你在商业方面的知识如今进展到什么程度。我猜想,直到现在你恐怕游荡得多了一点,对不对?……不管怎么样,写英文信件对你总算最合适了……可是我还要求你一件事,亲爱的。你既然是老板的兄弟,比起一般员工来地位自然要优越得多……但是我想我用不着嘱咐你,你最好是以平等的地位和恪尽职守来慑服别人,千万不要滥用自己的特权,行动有失检点。这就是说,你也应该遵守上下班的时间和公司的制度,你觉得怎么样?……”

    接着他又谈到薪金的事,提出了一个数目,克利斯蒂安没有多加思索就接受了。克利斯蒂安的脸色显得有些窘迫,精神不太集中,显然他一心盼望快快把这件事了结,而不太关心自己的利益得失。

    第二天托马斯把他领到办公室去,这样克利斯蒂安就开始为这家老公司服务了……

    参议死后公司业务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一直踏踏实实地开展下去,但是不久人们就注意到,自从托马斯·布登勃鲁克把缰绳揽到手中以后,公司便出现了一种活泼的进取的精神。不时地采取了一些大胆的行动。老主人在世时,所谓公司的信誉只不过是一个空洞的概念,一个理论,一个装饰品,如今却有意识地在尽量加以利用……交易所里的先生们常常彼此点头说:“布登勃鲁克家要赚大钱了。”他们认为托马斯把正直的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先生像个铅球似的坠在脚底下是非常有道理的。马尔库斯的影H向在公司的业务上是一股保守的势力。他用两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抚摩着上须,把各种文具和永远摆在自己桌上的一杯水安放得有条不紊,对于任何一件事总是带着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上下左右地打量个够。此外他还有一个习惯,在上班的时间内他总要五六次地跑出院子去,走进洗衣室把头放在水龙头下面冲洗,振作精神。

    “这两个人真是相辅相成。”几家大公司的老板彼此谈论说,也许胡诺斯参议就这样对吉斯登麦克参议说,而在水手和仓库工人中间,在一些小户人家里便也照样学舌,因为这样年轻的布登勃鲁克能否把生意干起来,全城人都很关心……甚至铸钟街的施笃特先生也对他那位和上流社会有来往的老婆说:“这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取长补短,你信我的话没错!”

    讲到在业务上掌权的人,那自然还要算这位年轻的股东。只要从他善于应付雇员、船长、仓库里的工头、车夫以及码头工人这件事来看,便足以证实这一点了。他能够非常自然地用他们的语言说话,同时又和他们保持着一个无从逾越的距离……但是假如马尔库斯先生用土话对某一个憨直的工人说:“你摸清楚我的意思了没有?”大家听了就觉得那么不自然,坐在他的办公桌对面的那位股东就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么一来全办公室都会哄堂大笑。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一心想保持并发扬这家老公司多年建立起来的声誉,他喜欢在每一场为取得这一胜利的日常的战争中亲自出马,因为他知道,许多笔好生意都是靠了他胸有成竹的文雅的举止,靠了他的讨人喜欢的殷勤的态度,靠了他的圆通的手腕才做成功的。

    “一个商人不应该老坐在办公室里!”他对“吉斯登麦克父子公司”的施台凡。吉斯登麦克说。施台凡是他过去的同学,一向把他奉若神明。他说的每一句话施台凡都牢记在心里,以便以后再把它当作自己的意见传播给别人,“做生意也需要个性,我的浅见如此。我不相信,巨大的成功能从办公室里得到……至少这种成功引不起我的兴趣。只靠坐在办公桌上打算盘是不会得到成功的……我总想亲眼观察事情的发展,亲自动口、动手来指挥它……用我的意志、我的才能、我的幸福……不论你叫它什么都好,用我的这些东西的直接影响去控制它。可惜这种商人事必躬亲的风气,已经逐渐不流行了。时代前进了,可是我觉得它把好东西遗落到后面了……交通越来越发达了,市价行情越来越容易探听到……投机冒险范围缩小了,随之利润也减少了……是的,老一代的人不一样。拿我的祖父说吧……他以普鲁上军粮食商的身份乘一辆四匹马的马车到德国南方去,这位老先生戴着白粉蓬蓬的假发,穿着短筒的舞鞋,他到处施展他的魔力,卖弄他的技能,赚的钱不计其数,吉斯登麦克!——哎,我真怕越往后商人的生活越枯燥无味了……”

    他常常这样发牢骚,因此他最喜欢的莫过于他亲自做成的生意了。譬如说他在同家里人散步的时候,偶然走进一家磨坊,和那个受宠若惊的磨坊主闲聊,聊得很对劲,容容易易、随随便便地就讲妥了一笔好生意。……这种本领他的另一位股东是学不来的。

    ……讲到克利斯蒂安,他在开始一段日子里似乎真正很热心,很愉快地把全副精力投入事业里。一点不错,仿佛在商业活动里他感到特别舒畅,感到其乐融融,接连着很多天,他似乎连吃饭也很有胃口,他吸着短烟斗,肩膀在他的那件英国式的常礼服里摆得端端正正,表现出一派的舒适愉快。每天早晨他和托马斯前后脚到下边的办公室去,在马尔库斯先生旁边,斜对着他的哥哥的一个转椅上坐下来——他和公司的两位股东一样也有一张转椅。他首先翻看一遍报纸,舒舒服服地把清早的一根纸烟吸完。接着他从办公桌下面的柜橱里拿出一瓶白兰地酒来,伸一个懒腰,活动一下筋骨,口中“呐”的叫了一声,让舌头在牙齿中间转一下,接着便开始兴致勃勃地做起事来。他的英文书信写得非常熟练、有力。正如同他说英文一样,他写英文也同样流畅,毫不费力地一挥而就。

    他在家人中间,仍然免不了像往常那样把自己心绪说给别人听。

    “商人真是一个美丽的、使人充满幸福之感的职业!”他说,“规矩、朴实、勤俭、愉快……我生来就适宜做商人!作为家庭中的一员,你们知道……简单地说,我的日子从来没有过得像现在这样舒服。早晨朝气勃勃地走进办公室,看看报纸,抽一支烟,想想这个、想想那个,喝一口白兰地,再做一点点工作。于是吃午饭的时间到了,跟家人一起吃过饭,休息一下子,然后再上班去……有时要写些东西,摆在你面前的是最好的、洁白平滑的公司信笺,一支好钢笔……尺、裁纸刀、印章,一切都足上等货色。有条不紊……人们就用这些按部就班地办起事来,一件接着一件,直到最后把一切都办妥当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一个人从心眼中感到满足……四肢都感到满足……两只手也感到满足!”……

    “老天,克利斯蒂安!”冬妮喊道,    “你又说一些可笑的话了!两只手也感到满足……”

    “可不是!一点也不假!你不相信吗!我的意思是……”他开始热心地解释起来,竭力想把自己的意思说明白……“你可以把拳头握起来,你知道……你不能握得很紧,因为你刚工作完,浑身都疲倦无力。可是你的手心不是潮湿的,它不会使你气闷发躁……它非常舒适,非常熨贴。你的心里不由得就产生一种快乐知足的感觉……你可以一动不动地坐下去,一点也不心烦……”

    大家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托马斯竭力掩藏着自己的反感,装作一副无所的样子说:“我觉得,工作并不是为了……”但是他没有说下去,他没有引证克利斯蒂安的话。“至少我工作是为了另外的目标。”他补充说。

    可是克利斯蒂安并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去,他的眼光游移不定,他又在沉思另外一件事。果然没有过多久,他就说起瓦尔帕瑞索的一件故事来,一件谋杀案,这是他亲眼看见的……“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家伙把刀子拔出来——”这类故事克利斯蒂安装了满满一肚子,每次他说这类故事的时候,格仑利希太太总是听得津津有味,而参议夫人、克拉拉和克罗蒂尔德却吓得毛骨悚然,永格曼小姐和伊瑞卡也是张着嘴、屏气凝神地倾听着,只有托马斯不知为什么缘故一点也不感兴趣。他总是说几句冷淡的讥嘲的话,不论他的语气还是他的表情都使人一望而知,他认为克利斯蒂安是在夸大其辞、自我吹嘘……事实上并不是这么回事,只不过克利斯蒂安把故事说得有声有色罢了。托马斯是不喜欢听他的弟弟曾经到远方游历过,比自己的见闻更广呢?或是他对于这类玩弄刀枪的故事,对这类对混乱和统治着异乡的暴力的颂歌感到厌恶呢?……不管怎么样吧,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克利斯蒂安一点也不注意自己哥哥的这种冷淡的态度;他全副精神都投到故事叙述上,根本注意不到故事在别人身上所起的效果,不论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他一把故事说完,就沉思地、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

    如果说,日子长了,布登勃鲁克两兄弟的关系处得并不好,克利斯蒂安却一点也没有想到对他的哥哥流露什么怨恨的情绪,或者甚至心怀不满;他不想表示什么意见,下什么断语,或者说一句贬损的话。他一声不出地承认着他哥哥的优越地位,承认他比自己更严肃,更有能力,更有才干,承认他应该享受更大的尊严,他认为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丝毫不容怀疑。然而也正是这种无限的、无可奈何的、无条件的顺从激怒了托马斯,因为克利斯蒂安无论遇到任何事都不动心机地听凭托马斯做主,以致他给人的印象,反而像一点也不看重托马斯的优越、才能、严肃和他的尊严的地位似的。

    他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这位公司的主人虽然口里不说,心中却越来越不喜欢他了……而克利斯蒂安的工作热情自从第一个星期过去以后,特别是在第二星期以后显著地降低,也使托马斯感到自己有理由憎恨他。讲到克利斯蒂安工作热情减退这件事,首先就表现在他工作前的准备事项逐渐拖长上:看报啊,早餐后吸一支纸烟啊,喝一杯啤酒啊,这些事开始的时候本来被看作是工作前的一种雅致的艺术,一点富于趣味的享受,可是后来这些事情所占的时间却越来越长,终于延长到一整个上午。接着又很自然地发展到克利斯蒂安开始不受上班的时间的约束了,每天早晨他衔着纸烟,姗姗来迟,中午他到俱乐部吃午饭,回来得很晚,甚至根本不回来了……

    这个俱乐部的会员主要是一些单身的商人,在二楼的一所酒馆中设有一些舒适的单人房,人们可以在这里吃饭,无拘无束地谈天,这些谈话常常并不是完全无伤大雅的,因为这里还设有轮盘赌具。会员中也有一些像克罗格参议和彼得·多尔曼这样虽然已经娶妻育子但是行为比较佻荡的人。警察局长克瑞梅在这儿被称为“喷水啷筒队长”。这是吉塞克博士、消防队长的儿子安德利阿斯·吉塞克给他的绰号。吉塞克是克利斯蒂安的老同学,现在已经在城里做律师了。虽然他被公认是一个放荡的花花公子,克利斯蒂安却一见面就和他恢复了从前的友情。

    克利斯蒂安,或者像人家更喜欢叫的那样——克利山,早在过去就和这些人多少都有些认识,有的更是他的老朋友,因为这里多数人都是已经故世的马齐鲁斯·施藤格的学生。因此克利斯蒂安一到这儿就受到这些人热烈欢迎。虽然不论是商人,还是医生、律师,没有谁认为他的才智有什么出众之处,但是他那使大家消遣解闷的本领得到众人普遍的承认。而且在这里他的表演确实也做得最出色,故事也说得最动人。他在钢琴前边模仿音乐家,他模仿英国和大西洋彼岸的演员,他用最无伤大雅、妙趣横生的话语叙述他在不同的地方闹的一些爱情故事——因为没有人怀疑: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是一个花花公子——他报告他在海船上、火车上,在圣·保利,在怀特柴佩尔,在原始森林里经历过的一些冒险……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得有声有色,十分引人入胜,他的声音拖得比较长,有一些凄婉的意味,他像是英国幽默家那样又诙谐又天真。他讲了一个故事,说一条狗怎样被装到箱子里从瓦尔帕瑞索寄到旧金山去,而且是一条癞狗。天知道,他讲这个故事有什么用意,然而这个故事一经他的嘴说出来便显得非常滑稽。四周的人没有一个不笑得前仰后合,他却坐在那儿,脸上罩着一层难以解释的又惶惑又严肃的神情,一条细瘦的罗圈腿搭在另一条上面,深陷的小圆眼睛若有所思地游移四顾……他的这种表情,连同他那高翘的弯鼻子,细瘦的长脖颈以及稀疏的金红色的头发给人一种印象,仿佛大家笑的不是别的,而是他本人,他自己成为众人的笑柄……然而他却没有这样想。

    在家中,他特别喜欢说的是他在瓦尔帕瑞索的办公室,那里的酷热的气候,和‘个名叫琼尼·桑德施托姆的年轻的伦敦人,一个游手好闲而却非常有趣的家伙,关于这个人,他说:“该死的,我就从来没有看见他做过事。”虽然如此,这个人却仍然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商人……他说:“天气这么热!喏,老板走进办公室来了……我们八个人像苍蝇似的横七竖八地躺着抽纸烟,这样至少可以驱逐蚊子。见他的鬼!‘好啊,’老板说,‘你们不干活吗,诸位先生?’……‘不,先生’,琼尼·桑德施托姆说,您这不是看见了么,先生,’说着我们一齐把烟往他脸上喷。见他的鬼!”

    “为什么你一个劲说‘见他的鬼’啊?”托马斯恼怒地问。然而他恼怒的并不是这个。实际上他认为克利斯蒂安之所以这样津津有味地说这个人的故事,是因为可以借题发挥,公开地对工作表示讥嘲和轻蔑。

    每到这时母亲就故意把话题引到别处去。

    “世界上有很多丑事,”布登勃鲁克参议夫人暗自思忖道,“连亲兄弟也会互相嫉恨、鄙视;虽然听起来非常可怕,实际上却真的有这种事。最好是不谈这个,装糊涂,不要太认真。”

    4

    5月里发生了一件事。这一年已经60岁的高特霍尔德伯父——高特霍尔德·布登勃鲁克参议在一个愁惨的夜晚,忽然害心脏痉挛症,痛苦地死在他那母姓施推威英的妻子怀抱里了。

    这位可怜的约色芬太太的儿子,比起安冬内特太太生的他的几个更得宠幸的弟妹们来,一辈子过的是失意的日子,但是他早已学会了安分知命,到了晚年,特别是在他的侄子把尼德兰的参议爵衔让给他以后,他一天到晚只是从铅铁盒子里拣止咳糖吃,内心的愤懑早已涣然消释了。如果说有人心中还挟着旧嫌,虽然不能明确地表示出来,却一直耿耿于怀的话,那不是别人,正是他家的几位女人:不仅是他的那个好性子的、头脑简单的妻子,就是他的三个老闺女,看见参议夫人、安冬妮或是托马斯眼睛里也不免要进出嫉恨的火星。

    每个星期四,在按照传统参办的“儿童日”那一天下午四点钟,人们都聚会在孟街的大屋子里,准备在那儿吃饭,然后一齐度过这个晚上——有时候克罗格参议或者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带着她的那个懵懂无知的姊姊也来参加——住在布来登街的布登勃鲁克家的几个妇女特别喜欢把话题引到冬妮前一次的婚事上,引逗格仑利希太太说几句激烈的话,好彼此交换两眼犀利的目光……要不然她们就做一般的议论,说染头发是多么令人不齿的爱好虚荣的表现。或者过分关心地打听参议夫人的侄儿,亚寇伯·克罗格的近况。忠厚老实的可怜的克罗蒂尔德是惟一一个自觉比她们还卑下一等的人,但是就连克罗蒂尔德也免不了受她们的讥笑。而且这讥笑同克罗蒂尔德从汤姆或冬妮那里受到的又自不同。这位寄人篱下的少女平常有时也受到汤姆或冬妮的嘲笑,但是他们的嘲笑是不伤人的,这位少女也早已习惯了摆出个吃惊的笑脸迎合过去。另外这几位女人也拿克拉拉的严肃和迷信开玩笑。不久他们又发现克利斯蒂安和托马斯处得不怎么好。感谢上帝,他们根本用不着注意克利斯蒂安,因为他是个傻瓜,是个可笑的人。讲到托马斯本人,在这人身上简直无懈可击,而且这个人对待她们又是那么一副宽恕的、沉着的态度,好像在说:我了解你们,我可怜你们……所以她们对待他也只是敬畏中略带一些嫉恨。剩下的只有小伊瑞卡一个人了,她虽然面颊通红,照顾得也很好,但是以她的年纪来说,却不能不令人担忧,发育得不十分好,菲菲一看到她,就摇头晃脑、嘴角滴着口水说,这个孩子长得和那个骗子格仑利希简直一模一样,这句话她说了又说。

    现在她们正和自己的母亲一起围着父亲的灵床哀哀哭泣着,虽然她们觉得,甚至父亲的逝世多少也是孟街亲族的过错,但是她们仍然派人给那边送了信。

    午夜里,孟街的门铃在走廊里响起来了,这一天克利斯蒂安回来得很晚,身体又不太舒服,结果只有托马斯一个人顶着雨去了。

    他来得正是时候,赶上看到这位老人临终前最后一阵痉挛,他抱着胳膊长久地在死人的屋子里站着,望着被子下面短小的躯体,望着他那已经没有生气的面孔和白色的颊髯,那面孔上的线条看去还那么温和……

    “你生活得并不很得意,高特霍尔德伯父,”他想,“你学会让步和适应世俗,学得太晚了……然而这是必需的……如果我跟你一样,我也早在几年前就和一个女店员结婚了……只是为了维持体统啊!……你所希望的是不是就是你过的这种日子呢?你曾经是执拗的,而且你过去一定相信,这种执拗含着某些理想的成分,实际上在你的精神里却很少振作的力量,很少幻想,也很少理想,而正是这种理想才能使一个人怀着比秘密的爱情更甜蜜、更幸福、更令人心醉的狂喜去珍摄、维持、保护一项抽象的财富,那就是家庭古老的名声和公司的声誉,才能使你为发扬光大这种声誉而奋斗。虽然你曾经很勇敢,在恋爱和结婚方面,违抗了你父亲的严命,但是你并没有诗人的感情。你也没有野心,高特霍尔德伯父。自然了,所谓古老的名声只不过是一个市民的名字,所谓维护它,也只不过是使粮食生意繁荣起来,使自己在一个小天地里受到别人尊敬爱戴、掌握权势罢了……你当初是不是这样想:我要和我所爱的姓施推威英的女人结婚,我不考虑现实的障碍,因为这些顾虑是琐屑的。……哎,我们已经算是有教养、见识较广的人了,我们能够很清楚地认识到,我们名利心活动的范围,如果从外边,从上面看的话,确实是小得可怜的。然后世界上一切都足相对的,高特霍尔德伯父!你知道不知道,一个人哪怕在一座小城里也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吗?难道不知道,一个人甚至在波罗的海边上一个小商镇里也能成为凯撒吗?自然,这就需要一点幻想,需要一点理想主义了……而你却恰好缺少这个,不论你自己把自己看作是什么样的人。”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转过身去。他走到窗户前边,背着手,在那聪慧的脸上浮现着一丝笑容,望着对面市政大厦歌特式的正面,这座灯光黯淡的建筑物正笼罩在蒙蒙的雨雾里。

    托马斯在自己的父亲死后本来有权立即继承的尼德兰王家参议的职爵,这次自然又转到他的头上,这使冬妮·格仑利希感到无比的骄傲,而那个图绘着狮子、纹章和王冠的半圆形的盾牌也重新出现在孟街大门上,又钉在那两个拉丁字“Dominus providebit”的下面。

    这件事刚一办妥,年轻的参议就在这一年的6月里踏上旅途。他为了生意的事到阿姆斯特丹去。这次要在外面耽搁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5

    一个人常常因为自己亲人的亡故而更加皈依上帝,因此布登勃鲁克参议夫人在丈夫去世以后,常说一些从前人们不易在她嘴里听到的宗教气息浓厚的话,也没有人感到奇怪。

    但是人们不久便看出来,这并不是一种暂时的迹象。参议在世的最后几年,参议夫人因为自己也日渐衰老,本来已经逐渐同情起自己丈夫的宗教倾向来;现在她更想全部承受他的笃奉上帝的宇宙观,用以纪念死者。这件事全城人很快地便都知道了。

    她努力使自己这所大房子笼罩在死者的精神里,笼罩在一层并不排斥高尚的欢畅愉快之情的、温和的、基督教的严肃里。早晚的祷告仍然继续下去,而且时间更加延长了。家人都聚集在餐厅里,仆人则站在圆柱大厅里,大家听着参议夫人或者克拉拉从那本传家的大字《圣经》里朗读一段经文,接着参议夫人按风琴,大家随着琴声唱一两首赞美诗。有时读的不是《圣经》,而是一本黑皮金边的传道小册子——什么《小宝库》啊,《圣诗篇》啊,《庄严的时间》啊,《晨钟》啊,《进香者的长杖》啊等等,这些书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充满了对于带给世人幸福的小耶稣过分深情的、几乎令人产生反感的歌颂。而这种书家里到处都是。

    克利斯蒂安不常参加这种祷告,托马斯偶然有一次也对这种演习提出抗议,虽然他的话非常婉转,而且像是半开玩笑的样子,他的意见仍是温和而又严肃地被驳斥回去了。讲到格仑利希太太,非常遗憾,她在这种场合里常常有失体度。一天早晨——正好这一天有一位第一次在布登勃鲁克家作客的牧师——大家要随着一支庄严的、虔敬的调子唱这样的歌词:

    我真是一具臭尸体啊,

    是个肢体残缺的罪人,

    我天天沉溺在邪癖里,

    罪恶侵蚀着我的身心。

    主啊,不要让我在罪恶里彷徨,

    快把我接回你的天堂,

    你只当我是一条癞狗,

    扔给我一根骨头,牵着我走!

    ……唱到这里格仑利希太太从心坎里感到一阵恶心,把手中的书往下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客厅去。

    但是参议夫人对自己的要求远比对她的孩子多。譬如说,她举办了一个生日学校。每到星期日下午便有一群小女孩,一群小学生,来拉孟街的门铃,什么住在城墙边上的斯丁·渥斯啊,住在铸钟街的米克·施笃特啊,住在特拉夫河畔,要不就是住在小格罗佩尔坑或者英格威什的菲克·斯努特啊,一个个的淡黄色的头发都用水梳得光滑滑的,摇摇摆摆地从走廊向花园里一间光线充足的房子里走去。这间房子本来是办公室,但是已经很久没有利用了。现在里面摆上一排排的板凳,布登勃鲁克参议夫人穿着黑缎子衣服,面孔白皙、端庄,头上戴着一顶更洁白的镶绦子边的软帽,坐在对面一张小桌子后边,桌子上放着一杯糖水,和孩子们进行一个钟头教义问答。

    此外她又组织了一个“耶路撒冷晚会”,甚至要克拉拉、克罗蒂尔德和冬妮必须参加,不管她们本人是否愿意。每星期一次,大约有二十个女人左右围坐在餐厅里一张大桌子四周,桌子上点着蜡烛和灯。从年纪来看,这些女人都应该去天国里寻找一个好位置了。她们喝茶,喝果子露,吃可口的奶由面包和布丁,彼此朗诵一些圣诗和宗教论文,一边做着针线活,这些活计到年终将拿到市场上出售,盈余的钱都捐助给耶路撒冷的教会。

    参加这一宗教团体的太太们主要都是和参议夫人同一社会地位的人,例如朗哈尔斯议员夫人、摩仑多尔夫参议夫人、吉斯登麦克老参议夫人等等,但是另外也有一些更喜爱世俗生活的太太,如科本太太之流,却喜欢对她们的朋友贝西大肆嘲笑。除了这些人以外,本城的几位牧师的妻子,新寡的娘家姓施推威英的布登勃鲁克参议夫人,以及塞色密·卫希布洛特连同她的懵懂无知的妹妹也是成员。然而在耶稣面前是没有等级身份之别的,因此一些家境比较贫寒,装束比较奇特的人物也参加了“耶路撒冷晚会”,譬如说其中就有一个以笃信上帝和搜集毛织样本闻名的瘦小皱瘪的老太婆,住在圣灵医院,名字叫希墨尔比格尔,在这一族人中只剩下她一个了……她哀伤地叫自己作最后一个大国之民,一边说一边把织针挑进软帽子里搔头皮。

    然而更引人注意的却是另外两个会员,一对双生姊妹,两个奇怪的老处女。她俩总是戴着十八世纪样式的牧羊女的帽子,穿着已经褪色多年的衣服,手牵着手在城里东奔西走,忙着做善事。她们姓盖尔哈特,自称是保尔·盖尔哈特的直系后裔。电有人说,她们并非这么贫穷;然而她们过的日子却苦不堪言,她们把一切东西都施舍给穷人。……“亲爱的,”有时候布登勃鲁克参议夫人实在看不过去她们这副寒酸相,不由自主地说,“上帝是看人心眼好坏的,这我知道,可是你们俩对自己的衣服也未免太不讲究了,一个人总应该注意一下自己啊……”然而她俩对待这位高贵的夫人却正像寒微的人对待渴求灵魂得救的富人那样,怀着宽恕、怜悯的心情,自觉精神已胜人一筹,当她俩带着这种表情亲吻她们的高贵的朋友的前额时,这位阔妇人仍然不忍拒绝她们。她们俩一点也不愚蠢,在她们的干瘪丑陋有如鹦鹉般的小脑袋上生着一对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睛,她俩总是半闭着眼皮,带着一副温和而睿智的奇异观察着世界……她们俩的心里满装着奇怪的秘密的知识。她们知道,当我们最后的时辰来临时,所有先我们而去的亲人都会高唱极乐的歌曲来接我们。她们说“主”这个字的时候,带着最早的基督徒的脱口而出的坚信的语气,好像她们曾听见上帝亲口对她们说过“再过一会,你们就会看见我”这句话。她们对内心的灵光,对预感,对精神感应都有一套奇妙的理论……因为她们俩中的一个,名叫丽亚的,虽是个聋子,别人无论在说什么,她却都能知道。

    因为丽亚·盖尔哈特是聋子,所以在“耶路撒冷晚会”上朗读的总是她;而且几位太太也一致认为她念得又悦耳又动人。她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一本古旧的书来,这本书不成比例地长而窄,书前面印着一张铜版像,和一位脸面团团的祖先的遗容。她把书用两手捧起来,开始朗读,为了使自己也能听到一些,她故意使声音颤抖着,就如同风被封闭在烟囱里似的:

    “如果撒旦愿意把我吞噬……”

    天啊!冬妮·格仑利希想。是哪个撒旦愿意吞噬你啊!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顾埋头吃她的布丁,一面暗自思索,她是不是有一天也要变得跟这两位盖尔哈特太太同样丑陋。

    她并不快乐,她觉得无聊,她讨厌这些自从参议去世以后到她家走动得更勤的神父和牧师。而且,按照冬妮的看法,这些人在她家里不但太掌权,拿的钱也太多了。后一项本来是托马斯的事,可是托马斯对这件事倒一言不发,常常发牢骚的倒是他这位妹妹,抱怨说这些人长篇大套地祷告,像蝗虫似的嚼他们的家。

    她从心里恨这些穿黑衣服的先生。她已经足一个成熟的妇女,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愚昧。她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她发觉自己不能相信这些人都是圣洁无瑕的人。“母亲!”她说,“唉,天啊,我知道一个人不应该说邻居的坏话。可是有一件事我非说不可,而且你如果没有从生活里认清这一点,我会觉得很奇怪,我要说的是,并不是每一个穿着长袍满嘴‘主啊,主啊’的人都是没有污点的人!”

    托马斯的妹妹这样理直气壮地提出了一条真理,可是托马斯本人对这件事究竟抱的是什么态度,这一点一直没有人知道。至于克利斯蒂安,他什么意见也没有。他所做的事,只限于缩着鼻子观察这些人,以后好在俱乐部里或在家里做模仿表演……

    不管怎么说,冬妮最厌烦这些吃宗教饭的客人们,这一点是事实。有一天竟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个名叫姚纳坦的传教士——这个人在叙利亚和阿拉伯待过,生着一对惯会挑人毛病的大眼睛,像两个肉口袋模样的下垂的腮帮子,——走到她的面前,阴郁地一点不留情地逼迫她说,她这样把前额上的发绺卷烫起来,是否合乎基督的真正谦卑精神。……哎,他是没领教过冬妮·格仑利希口齿的尖酸刻薄的。她沉默了一会儿,看得出来,她正在绞脑汁。果然她马上想出来回答对方的话:“牧师先生,我请求你关心关心自己的卷发吧!”……她微微耸耸肩膀,仰着头而又竭力使下巴贴着胸膛,在一阵衣衫窸窣声中走到外边去。——姚纳坦牧师的头顶正中的头发非常稀,不错,简直可以说他秃顶!

    又有一次她获得一个更大的胜利。这次是特利什克,从柏林来的“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他之所以有这个绰号,是因为每个星期日他传道到一个适当的地方总要淌眼泪……且说这位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生着白面孔,红眼睛,马似的牙床,他已经在布登勃鲁克家住了八九天了,每天只干两桩事:跟可怜的克罗蒂尔德比饭量和主持祈祷。在这一段日子里他渐渐对冬妮倾心起来……不是爱她的不朽的灵魂,而是爱她的娇美的上嘴唇、她的茂密的头发、她的美丽的眼睛和她的丰腴的身躯!这位上帝的侍仆虽然在柏林有妻子和一群孩子,却仍然不顾廉耻地透过仆人安东在二楼格仑利希太太的卧室里丢下一封信,这封信是从《圣经》上摘录的小句子和柔情逢迎话的奇妙的混合品……她睡觉的时候发现了这封信,念了一遍以后,马上步履坚定地走到楼下参议夫人的卧室里,在烛光下她大大方方地把这位救人灵魂的牧师的信大声给她母亲念了一遍,弄得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以后永远也登不了这个门了。

    “他们都是这样的人!”格仑利希太太说,“哼!他们都是这样人!唉,老天,我从前是只笨鹅,是个傻瓜,妈妈,可是生活使我不敢再信任人了,他们大部分是无赖……一点也不假。格仑利希——!”她耸着肩膀,眼睛望着空中喊出这个名字来,那声音像一声尖锐的号角,像一声战斗的呐喊!

    6

    西威尔特·蒂布修斯身材瘦小,大头,蓄着稀疏而金黄的络腮胡子,中分,为了方便他常常把这把胡须稍向两边肩膀后一披。他溜圆的头盖骨上盖着无数羊毛般的小卷发。他的耳朵很大,很触目,耳朵边向里卷着,上端非常尖,活像狐狸耳朵。他的鼻子像一个小扁钮扣似的贴在脸上,颧骨凸出,灰色的眼睛平时总是眯缝着,混混沌沌地看人,在某些时刻却能出奇地扩展开,越睁越大,眼球仿佛马上就要掉出来似的……

    这就是生存利加的蒂布修斯牧师。他在德国中部布了几年的道,现在在回乡的路上经过这里,他在故乡已经谋得一个传道的位置。他带着一位曾在孟街嗜过仿制的甲鱼汤和葱汁火腿的同僚给他写的介绍信,到这儿拜谒参议夫人,参议夫人挽留他在这里作客几天,结果他就在楼下走廊边的一间宽大的,专门接待客人的房间里住下了。

    他在这里逗留的日子超出了原来的规定。已经过了八天了,他还有这一处那一处名胜要参观,什么圣玛利教堂的死的舞蹈和使徒钟啊,市政大厦啊,船员之家啊,或者是钟楼上带活动眼睛的太阳啊等等。过了十天了,他三番五次地提到动身的事,然而只要别人稍微一挽留,他便又住下来。

    比起姚纳坦先生和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来,他是一个更好的人。他一点也不留心安冬妮太太额上的发卷,也没有给她写过信。然而他对于克拉拉,冬妮的那位端庄的小妹妹,却十分留心。在克拉拉面前,在她讲话或者走近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出奇地扩展开,越睁越大,眼球好像随时都会掉出来的样子……他差不多整天都厮守在她身边,跟她谈宗教的事啊,谈家常啊,要不就是念东西给她听……他的声音又尖又高,带着他家乡波罗地海边上的可笑的断断续续的口音。

    他来的第一天就说:“请允许我大胆说一句,参议太太,您的女儿克拉拉真是上帝赐给您的一件无价之宝啊。这个孩子太好了!”

    “您说得对。”参议夫人回答说。然而他接二连三地重复这句话,这就使她不得不把自己的清澈的蓝眼睛扫过去,仔细地对他观察一番,而且也引逗他比较详细地介绍一下自己的身世、经济情况和前途的发展了。原来他出身于一个商人家庭,母亲已经去世,他是个独生子,他的父亲因为年老已经告退,靠着一笔丰厚的资产过活,这笔财产将来有一天是要传到蒂布修斯牧师手中的。此外他目前的职业也保证他有一笔为数不少的收入。

    讲到克拉拉·布登勃鲁克,这一年她已经19岁了。黑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棕色的眼睛严肃又带着一些梦幻的色彩,鼻梁微微勾着,嘴巴总是闭得紧紧的,高高的身量,生得很窈窕。整个来说,她已经长成为一个神情严峻的,有着自己独特风韵的美丽少女了。在家里,她跟那个可怜的、同她一样虔诚的克罗蒂尔德最要好,克罗蒂尔德最近死了父亲,她一心想不久能“安顿下来”,就是说,带着父亲留给她的一点钱财和家具,在公寓里安一份家……自然,从克罗蒂尔德的那种驯顺忍耐和为了吃饭而不得不卑躬屈膝的神情来讲,克拉拉和她一点也没有相同之点。相反地,克拉拉在和仆役说话时,甚至在和她的哥哥姐姐以及她母亲的言谈问,语调天生得非常威严,她的声音低沉,似乎只会降低以表示决定,不会抬高表示征询,永远带着发号施令的性质。有时候她的声调听来那么斩截生硬、不耐烦、傲慢——这种情形是常常有的,譬如说,在她害头痛病的日子里。

    早在参议的逝世给家中罩上一层悲哀的气氛以前,她在交际场合中,不管是在家里或是在地位相同的朋友家中,就老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傲慢派头……参议大人望着她,心里也很明白,尽管陪嫁费很多,克拉拉治家也很能干,但替她找个对象是很难的。在她四周那些不信神、嗜酒如命、寻欢作乐的商人们中没有人愿意应命,只有传教士或许愿意站在这位性格严肃、笃信上帝的小姐身旁。因为参议夫人心里早就打了这样的主意,所以蒂布修斯牧师的轻微的暗示便受到她热情而有节制的欢迎。

    而这件事果然像预期的那样毫厘不差地发展下去。在七月里一天温暖晴朗的下午,一家人出外远足。参议夫人、安冬妮、克利斯蒂安、克拉拉、克罗蒂尔德、伊瑞卡·格仑利希和永格曼小姐,在这一群人中间夹着一个蒂布修斯牧师,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预备到远处乡间一家小旅馆,在露天里坐在木头桌子旁边吃草莓,喝牛奶或者杨梅冻,吃过晚餐以后再到一个大果园里去玩。这个果园种着各式各样的浓荫匝地的果树、醋栗、刺莓矮林,也有芦笋和马铃薯菜田,迤逦一片,一直伸展到河畔。

    西威尔特·蒂布修斯和克拉拉·布登勃鲁克有意落在众人后面。蒂布修斯站在克拉拉身边身材比她矮了许多,他把阔沿草帽从他的大脑袋上摘下来,胡须分开甩在肩膀后面,眼睛睁得很大,不时用一块手帕擦拭额头的汗,一面柔声细语地跟她作了一番很长的谈话。在谈话进行中雨个人都站住了,克拉拉用严肃而平静的声音答应了一声“好”。

    回来以后,参议夫人有一些疲倦、燥热,独自一个坐在风景厅里,蒂布修斯牧师这时走进来,在她身旁坐下。屋子外面正笼罩着星期日午后令人沉思的宁静。夏天落日的光照射进来,照在他的身上。他开始跟参议夫人又低声谈了很长的一阵话。他把话谈完了以后,参议夫人说:“好了,我亲爱的牧师先生……您的求婚很中我做母亲的心意,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您这一面,也选中了一个好姑娘。谁想得到,您这次进我家门作了几天客竞得到这样大的福分呢!……今天我还不能做最后决定,这件事我应该先写信告诉我的儿子,告诉参议。您也知道,他现在正在外国。你明天就要回利加去,到您的工作岗位上,我默祝您一路平安,我们也打算不久到海边去住几个星期……您很快地就会接到我的回信,愿上帝祝福我们,让我们平安地再次会面。”

    7

    亲爱的母亲:

    刚才收到您的信,一切知悉。关于信中提到的那件事,承您征求我的同意,使我非常感激,因此我立即给您这封回信。这件事我当然万分同意,不但同意,而且我还要表示衷心的祝贺,因为我深知您和克拉拉的选择一定很有见识的,蒂布修斯这一有名的姓氏我是听说过的,我相信,爸爸跟他家的老人在商业上一定有过来往。不论怎么说,克拉拉将来的环境是愉快的,而且牧师夫人的身份也非常适合她的性格。

    您是说蒂布修斯已经动身到利加去,要在八月间再来看望他的新娘吗?好啦,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孟街可真要热闹起来啦,要比你们预先想的还热闹,因为你们不会知道,为什么克拉拉小姐订婚的事使我这样又惊又喜,也不会知道,那时候是怎么样一次快乐的聚会。是的,亲爱的母亲,如果我今天愿意把我对克拉拉的幸福的婚姻庄严的同意从阿姆斯特丹寄往波罗的海的话,我是有一个条件的,我希望在您的回信中也能得到您对于同样性质的一件事的同意,假如我能看到你们读这封信时的面孔,能看到您的面孔,特别是我们的勇敢的冬妮的面孔,我情愿出三块金币!可是还是让我先把事情说清楚吧。

    我住的一所整洁的小旅馆坐落在城里,面对运河,风景很美,而且离证券交易所很近。我这次来办的几件事(建立一个很可贵的新关系,您知道,这样的事我是喜欢亲自来处理的),一开始就进展得非常顺利。我因为从求学的时代对这个城市就很熟悉,所以我到这儿以后虽然正赶上到海滨避暑的季节,仍然有不少人家请我作客。我参加过凡·亨克多姆斯和摩仑斯两家举行的小型晚会,在我到这儿的第三天就不得不换上盛装,参加我的从前的老板凡·戴尔·凯伦先生的宴会。这本来不是举办宴会的时节,他显然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在宴会上我遇见了……你们有没有兴趣猜一猜?遇见了阿尔诺德逊小姐,盖尔达·阿尔诺德逊,冬妮从前的同学。阿尔诺德逊和他的父亲,一位大商人,同时也是一位更伟大的提琴演奏家,连同他的一位已出嫁的女儿和姑爷也都应邀赴宴。

    我记得很清楚,盖尔达——请允许我只叫她的名字——是在少女时代,是在她还在米伦布林克的卫希布洛特小姐那里求学的时代,便给了我一个强烈的、不能磨灭的印象。现在我又看到她了:她长得更高,更丰满,更美丽,不论在身体方面或是精神方面都发育得更完美了……请允许我不来描写她本人吧,也许我会说得太过人了,反正你们不久就会亲眼看到她的。

    你们可以想像得到,在饭桌上有的是话题可谈。但是我们刚吃过第一道菜便丢开了那些轶事旧闻,转入一些更严肃、更引人的事情上。在音乐方面我不是她的对手,因为很遗憾,我们布登勃鲁克一家人对这方面知道的太少了。但是谈到荷兰的绘画,我却比较在行一些,在文学方面我们也谈得非常投机。

    时间真是如飞而逝。吃过饭后我被介绍给阿尔诺德逊老先生,他对我的态度特别热情。以后在客厅里,他演奏了好几段乐曲,盖尔达也表演了。她表演时那姿态实在美极了,虽然我对于提琴演奏一窍不通,但是我知道,她懂得怎么使她的乐器(一把真正的斯特拉狄瓦利)发出优美的宛如歌唱一般的声音,感动得听众几乎流出眼泪来。

    第二天我到比登刊街拜访阿尔诺德逊家。首先接待我的是一个给盖尔达作伴的年纪较大的妇人,她和我讲法文,过了一会儿盖尔达就出来了,我们又像头一天似地谈了一个钟头左右的话;只是这一次我俩又亲近了一层,而且两人都想更多地相互了解、认识。我们谈到了您,妈妈,谈到了冬妮,也谈到咱们那个可爱的古老的城镇以及我的工作等等……

    就在这一天我已经打定主意:不是这个始娘,便谁都不要,不是现在便永远不娶!以后在我的朋友凡·斯文德林的花园茶话会上我又遇见她一次,阿尔诺德逊又请我参加过一次小型的音乐会,在这次晚会上我试探地把我的意思对这位小姐表示了一下,结果受到她的鼓励……五天以前的一个上午,我到阿尔诺德逊先生那里去,请求他允许我向他的女儿求婚。他在自己的私人办公室里接见了我。“我亲爱的参议”他说,“我是非常欢迎您的,虽然对我这个老鳏夫来说,我的女儿离开我会使我非常痛苦。但是她本人会怎么样呢?她曾经表示过不结婚。她这个决心从来没有动摇地。也许您的运气好啊?”当我告诉他,盖尔逊小姐实际上已经鼓励了我,使我抱有希望,他听了不禁大吃一惊。

    她的父亲让她把这件事好好考虑几天,我相信他出于自私心甚至还劝阻过她。但是一切都没有效,她已经选中了我,到昨天下午,我们的订婚便算办妥了。

    不,亲爱的母亲,我现在不求您写回信来给这件事祝福,因为我后天就动身离开此地。但是我已经得到阿尔诺德逊一家人的诺言,他们——父亲、盖尔达,以及她已出嫁的姊姊——将在八月间来拜访我们。到那时候您一定会承认,她真是最适合于我的人了。我想,您不会因为盖尔达仅只比我小四岁而有所反对吧!您一定从来没有想过,我会从摩仑多尔夫——朗哈尔斯、吉斯登麦克——哈根施特罗姆这一群人里边带回家一个小丫头来吧。

    讲到“陪嫁”的问题……唉,我现在几乎就担起心来,一旦陪嫁费传扬出去,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和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也好,彼得·多尔曼和尤斯图斯舅舅也好,全城的人都会对我侧目而视的;因为我的未来的岳父原来是位百万富翁啊……天啊,人们对这事要说些什么呢?我们身上原来有很多矛盾的地方,可以这样解释,也可以那样解释。我对于盖尔达·阿尔诺德逊从心坎里感到敬爱,但是我决不想为了辨别清楚,她的陪嫁是否也促进我对她的感情,促进了多少而去挖掘我的思想深处。关于陪嫁的事我在认识她的当天就听见有人窃窃私语。我爱她,但是我娶她,我们的公司同时将能获得一大笔资金这件事也确实使我更为幸福,更为骄傲。

    亲爱的母亲,这封信我就写到这里,既然再过几天我们就能当面谈论我的幸福,这封信已经写得太长了。祝福您在温泉区生活愉快,身体疗养得好,并求您代我向家里所有人衷心问候。

    您的恭顺的爱子托

    阿姆斯特丹,1856年7月30日

    亥特·哈斯耶旅馆

    8

    事实上,这一年盛夏布登勃鲁克家确实过得又热闹又富于节日的气氛。

    7月底托马斯回到孟街来,他也像城里别的几位经商的绅士一样,到家人避暑的海滨去了几次。而克利斯蒂安则更是完全给自己放了假。他抱怨说,自己的左腿常常犯痛,因为格拉包夫医生对他的病束手无策,这就更使克利斯蒂安疑神疑鬼起来……

    “并不是痛……不是真正的痛,”他一面愁眉苦脸地解释,一面用手上下摩挲着这条腿,皱着鼻子,眼光游移不定。“这是酸痛,整条腿酸痛难熬,一刻也不停……连带着左半边身,心脏所在的这半边都不好过……奇怪……我觉得这病很奇怪!您想这是怎么回事,汤姆……”

    “可不是,可不是……”汤姆说,“你现在就休息休息,多洗洗海水浴吧……”

    于是克利斯蒂安往海边走去,去给那里的浴客讲故事,弄得海滨笑声喧天,要不然他就到海滨旅馆里和彼得·多尔曼、尤斯图斯舅舅、吉塞克博士及另外几位汉堡来的纨绔子弟玩轮盘赌。

    和过去到特拉夫门德来一样,布登勃鲁克参议和冬妮又到海滨街来拜访了施瓦尔茨可夫老夫妇……“您好啊,格仑利希太太!”领港头高兴得说起德国北部的家乡话来,“喏,多少口子啦?咱们还是多久以前见的面啊,那可是好时候啊!……我们的莫尔顿早就在布列斯芬行医了,听说业务忙得很呢,这个调皮的孩子……”施瓦尔茨可夫太太东奔西跑地忙着煮咖啡,他们又像从前那样在满布花草的阳台上吃晚饭……不同的只是,现在每个人都多比从前老了10岁,莫尔顿和梅达(她嫁了哈尔可鲁格的村长)也远在他乡。领港头须发皆白,耳朵也聋了,已经告老退休,他的妻子的用网子拢起来的头发也已斑白,而格仑利希太太也不再是从前的笨鹅了,她已经认识了生活,虽然这并不妨碍她起劲地吃蜂窝蜜,她边吃边赞道:“这是地道的天然产物;这东西是值得一吃的。”

    到了8月初,布登勃鲁克一家也和大多数人家一样回到城里来,接着,那个隆重的时刻到来了,蒂布修斯从俄国,阿尔诺德逊从荷兰几乎同时到来,他们都要在孟街住一段相当长的时期。

    参议第一次领着他的未婚妻走进风景厅给他母亲引见的时候,是一个非常动人的场面。参议夫人张着胳臂,头微微向一边偏着,迎上前来。盖尔达步履翩翩地走在淡色的地毯上,又大方又端庄。她的身材很高,体格丰满。暗红色的头发非常丰密,棕色的眼睛隔得比较近,而且罩着一层隐隐的青影,牙齿洁白,笑时闪闪发亮,鼻梁挺直,嘴形天生成给人一种高贵的感觉,这一切给这个27岁的淑女一副高贵不俗、别致而又迷人的姿容。她的面庞白皙,带着一些高傲的神情,但是当参议大人充满柔情地用两手捧着她的头,在她那白璧无瑕的前额上亲吻时,她却把头低了下来……“是的,我欢迎你到我的家来,到我的家庭中来,你是我的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儿,我为你祝福,”参议夫人说,“你会使他幸福的……你现在就已经使他非常幸福了,这一点难道我会看不出吗?”说着她用右手把托马斯拉到自己身边,也吻了他一下。

    除了祖父在世的时代,这所大房子大概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这么热闹过。它轻松愉快地接纳了所有的客人。只有蒂布修斯由于拘谨挑选了后面弹子房旁边一间房子住下,其余的人,阿尔诺德逊先生——一个将近60岁的性格活泼,机敏的人,蓄着灰色尖胡须,一举一动都流露出旺盛的精力,他的大女儿——一个面有病容的女人,他的女婿——一个喜爱享乐的人,一到这里来就由克利斯蒂安领着在城里各处和俱乐部里游荡,连同盖尔达都分住在一楼圆柱大厅旁边的几间空房里。

    安冬妮·格仑利希看到家中只有西威尔特·蒂布修斯是惟一一位牧师,非常高兴……高兴得无法形容!她那满心敬佩的这位哥哥的订婚,选中的对象又是她的老朋友盖尔达,这次缔婚给他们家庭名誉和公司增添荣耀,她听人窃窃谈论着的三十万马克的陪嫁,城里的人,别的人家,特别是哈根施特罗姆对这事怎么个看法……这一切都使她心花怒放,她无时无刻不在狂喜中。她一次又一次地满怀热忱地拥抱她这位未过门的嫂子,每个钟头至少要拥抱三次……

    “噢,盖尔达!”她喊道,“我喜欢你,你知道,我一直就非常喜欢你!我知道,我叫你受不了,你打从前就讨厌我,但是……”

    “你说的是什么话,冬妮!”阿尔诺德逊小姐说,“我怎么会讨厌你呢?我倒要问问你,你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许只是由于过度的快乐和没话找话说吧,冬妮却一口咬定,盖尔达一向是讨厌她的,而她这方面呢——她的眼泪涌上眼眶——却总是以爱情酬答对方的厌恨。然后她把托马斯拉到一边,对他说:“你做得很好,汤姆,噢,老天,你这件事办得太漂亮了!可惜父亲没赶上看见——真太让人感到遗憾了,你知道!是的,这回可把许多事都补偿过来了,连我不愿意再提到他的名字的那个人的事情也在内……”这时候她忽然想到,把盖尔达拖到一间空屋子里,把自己和本迪可思·格仑利希的婚事原原本本一丝不漏地讲给盖尔达听。她又跟盖尔达谈了半天她们的求学时代,夜里怎样谈天,谈梅克伦堡的阿姆嘉德·封·席令和慕尼黑的伊娃·尤威尔斯……对于西威尔特·蒂布修斯和克拉拉订婚的事她几乎丝毫也不理会;但是这两位倒也毫不介意。他俩常常是手拉手静静地坐着,低声严肃地谈论光明的未来。

    因为登勃鲁克家的服孝期还没有满,所以两人的订婚仪式都是在家中举办的。虽然如此,盖尔达·阿尔诺德逊的名字还是立刻在城里哄传开。一点不错,盖尔达这个人成为街谈巷、议的材料,不论是在交易所也好,俱乐部也好,戏院也好,或是交际场合也好……“顶儿尖儿”,一些纨绔子弟都啧啧称赞说,因为这是流传的一句最时兴的汉堡话,凡是谈到精选的上等东西,不论是贴了商标的红葡萄酒,是雪茄烟,是宴席,还是一家有支付能力的公司时,都是“顶儿尖儿”。浮华子弟虽是这样说,但是在一些规矩老实的市民中间,也很有些人不以为然地摇头……“古怪……”他们品评说,“这种打扮,这样的头发,这种姿态,这种相貌……看着令人觉得有点古怪。”商人索润逊这样说:“她身上带着一种说不出来叫什么的劲头……”说着他一扭头,眉头一皱,宛如在交易所里别人建议他一笔颇有问题的交易时那副样子。然而布登勃鲁克参议本人也是这样子。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自己便有些骄矜……有些……与众不同——和他的上辈人一样。大家都知道,特别是布匹商人本狄恩知道得最清楚,不但他的全部最时兴的上等衣料——他的衣服多得数不过来,大衣、外衣、帽子、背心、裤子、领带——就连他的内衣也都是在汉堡订制的。人们甚至还知道,他每天都换衬衫,有时一天换两次,他的手帕和拿破仑三世式的上须都洒上香水。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公司,也不是因为自己身为公司代表——“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而只是为了他个人顺心于优雅贵族的习尚……或者不管你叫它做什么都可以!再譬加他们常常在最不需要舞文弄墨的场合,在谈生意或讨论市政的时候,在自己的话里引证海涅或者别的诗人的几句话……这次这个女人也是属于同一性质……一点不错,就是在布登勃鲁克参议本人身上也有一些“说不上来叫什么的劲头”——自然当别人说这一些的时候,都是怀着极大的敬意的,因为首先这个家庭便是一个非常值得尊敬的家庭,公司稳若磐石,经理又是一个既能干又可亲的人物,他对这个城市很有感情,以后一定还会替本城做不少好事……这次又鬼精灵地配了这么一门好婚姻,十万泰勒的陪嫁,这岂是一件小事……但同时……在女人里面也有些人认为盖尔达·阿尔诺德逊无非是“装腔作势”;我们这儿应该指出“装腔作势”确实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判决呢。

    但是也有人第一次在街上看到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的未婚妻便倾慕得神魂颠倒的,这就是经纪人高什。“啊!”他在俱乐部或者“船员之家”里高声赞叹,手里高擎着酒杯,阴沉的面容因做了个滑稽相而扭曲……“诸位,多么迷人的女人!赫拉和阿佛洛狄忒,布伦希德和梅露新娜,集四人之美貌于一身……啊,生活真是奇妙啊!”他总要这样补充说。“船员之家”的屋子里天花板上悬着帆船模型和鱼类的标本,地上摆着沉重的雕花板凳,在板凳上坐着啜酒的市民们没有一个人体会得到,盖尔达·阿尔诺德逊的出现在经纪人高什那安分知命的、除了猎奇便别无所好的生活里是一件什么样的大事。

    前面已经说过,这次订婚不准备大事铺张;但是正因为如此,孟街的小型聚会却反而使人能够从容不迫地彼此畅谈。西威尔特·蒂布修斯拉着克拉拉的手,给大家讲他的父母、他的青年时期和他未来的计划。阿尔诺德逊一家人谈自己的家系,原来他们一族人世居德累斯顿,只有他们这一支移居到荷兰去。接着格仑利希太太要了摆在风景厅里的书桌钥匙,神情严肃地抱来记载家庭大事的纸夹来,最近的两桩事托马斯也早已记载在里面了。她开始郑重其事地报告起布登勃鲁克一族人的历史来,从那位境遇已经非常富裕的罗斯托克的裁缝讲起;她又给大家念了一些别人写来的祝诗:

    你俩缔结了百世良缘,

    一个勤劳,一个贞洁美丽,

    一个生着屋尔康能干的双手,

    一个容颜宛如维纳斯·阿娜乔敏尼……

    念到这儿她瞟了汤姆和盖尔达一眼,用舌头舔了舔上嘴唇。为了尊重历史的真实性,她自然也没有放过某一个人侵入她家的一段史实;这个人的名字她本来是不屑说出来的……

    星期日下午四点钟来的是一些熟客。尤斯图斯·克罗格带着他瘦弱的妻子。尤斯图斯和他的妻子感情日益破裂,因为这位太太在他们那个被剥夺了继承权的浪子亚寇伯到了美洲以后仍然不断给他寄钱去……她从日用开支中一点点地节省下来,弄得自己和她的老头子差不多只靠荞麦粥过日子,这样的女人又有什么办法?来的还有布来登街的布登勃鲁克太太和三位干金,他们为了不昧着良心说假话,总要告诉别人伊瑞卡·格仑利希仍然没什么出息,她越长越像她那个骗子父亲了。他们又说,参议的新娘子的头发式样太炫耀了……此外塞色密·卫希布洛特也来了,她踮起脚尖在盖尔达的额头啧地吻了一下,充满感情地说:“祝你幸福,亲爱的孩子!”

    以后阿尔诺德逊先生在食桌上举杯为两对新人祝贺,很风趣地讲了一段话,当大家端起咖啡来的时候,他像是吉卜赛人似地演奏了一段提琴,演奏时感情进发,热情奔放,技术非常熟练……盖尔达这时也拿起自己那把从不离身的斯特拉狄瓦利,用自己甜美的琴声为他伴奏了两段。他们又去风景厅里风琴前边非常美妙地表演了二重奏,多少年以前,参议的祖父也曾经在这同一个地方用笛子吹过优美的小调。

    “美极了!”冬妮说,她仰卧在自己的靠背椅上——“噢,天啊,简直太美妙了!”接着,她眼睛望着天空,严肃、庄重、声调缓慢地抒发自己激动、真实的爱情……“你们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并不是每个人都禀赋这种才干的!拿我说吧,上天就没有赐给我这种才能,虽然我在夜晚也常常祈求过……我是一只鹅,是一个笨虫……是的,盖尔达,让我对你蜕……我比你虚长几岁,我认识了生活……你是一个得天独厚的人,你真应该每天跪下感谢造物主!”……

    “……得天独厚吗?”盖尔达笑着说,露出她的洁白美丽的牙齿。

    过了一会大家都坐在一起,一边吃加酒的果子冻,一边商谈最近应该办的事情。大家决定,本月底或者下月初西威尔特·蒂布修斯和阿尔诺德逊一家便都各回各的故乡去。一过圣诞节,克拉拉的婚礼就在圆柱大厅里隆重举行。至于托马斯的婚礼则约定在阿姆斯特丹举办,参议夫人如果健康情况许可的话,也准备参加。但日期则必须延迟到明年开春,因为两场婚事之间必须让大家休息一下。托马斯虽然表示不愿意,大家还是这样决定。“别这样吧!”参议夫人把手放在他的胳臂下,“西威尔特有优先权!”

    牧师和他的新娘不准备做蜜月旅行。但是盖尔达和托马斯则商量好经过意大利北部旅行到佛罗伦斯去。他们计划在外面待两个月,这期间安冬妮和贵堡街的一个室内装饰匠雅可伯斯共同着手把坐落在布来登街的一所美丽的小房子布置好。这所房子是一个单身汉的产业,因为他要迁到汉堡去,托马斯现在已和他着手谈判购置这产业的事了。啊,冬妮一定会把房子布置得叫人称心满意的!“你们会有一所既漂亮又雅致的房子!”她说,这一点大家都不怀疑。

    克利斯蒂安翘着大鼻子弯着一双罗圈腿,在屋子里东走走,西走走,他眼看两对新人手拉着手坐着,听到的除了结婚、陪嫁就是蜜月旅行。他感到一阵酸痛,感到自己的左腿一阵阵酸痛。他用一对深陷的小圆眼睛严肃不安地望着大家,脸上显出沉思的样子。最后,他装着马齐鲁斯·施藤格的声调对他的堂妹——那个干瘦、苍老,一声不响地坐在一群快乐的人中,永远也吃不够的克罗蒂尔德说:“喏,蒂尔达,咱们俩也结婚吧!自然,我的意思是说……各人结各人的!”

    9

    大约在七个月之后,布登勃鲁克参议带着他的夫人从意大利回来了。布来登街上还盖着三月的积雪,一天下午五点钟左右,一辆马车停在这一家朴素的、新漆过的楼房前面。两三个儿童和大人站住脚,为了要看一眼从车上下来的人。安冬妮·格仑利希太太站在门口,为了她的布置筹备工作脸上流露着骄傲的颜色,她身后站着两个使女,戴着白帽子,裸露着胳臂,穿着带条的肥大的袍子。这是她专门为他的嫂子选雇的,现在也出来迎接主人。

    盖尔达和托马斯穿着皮大衣,刚从装满箱笼的马车上下来,由于劳动和兴奋而脸色通红的安冬妮马上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台阶来拥抱他们,把他们拖到走廊里边去。

    “你们可回来了!你们可回来了!你们两个幸福的人,跑了这么远的路!你们看见这所房子了吗?这所带圆柱的房子?……盖尔达,你比从前更漂亮了,来,让我吻你一下……不,也要吻一下嘴……这样!你好吗,汤姆!是的,你也要得到一个吻。马尔库斯说了,你们出门的日子,咱们这儿什么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母亲在孟街等着你们呢;可是你们还是先休息一下吧……你们要喝茶吗?要不先洗个澡?什么都预备好了。你们没有什么可抱怨的。雅可伯非常卖力,我也是能出多少力气就出了多少力气……”

    他们一起走进外室,让使女和车夫搬行李。冬妮说:“楼下这一层房子你们暂时不大用得着……我是说暂时,”她重复了一句,一面伸出舌头来在上唇前舔了舔,“这儿很漂亮,”——说着她打开右边的一扇门——“窗户前边是常春藤……朴素的木器家具……橡木的……那边,走廊那一端有一间比较大的房子。右边是厨房和放食物的屋子……咱们上楼去吧,啊,我要把所有的东两都指给你们看!”

    他们踏着宽大的深红色的地毯,沿着一条舒适的楼梯走上去。楼上,一扇玻璃屏门后边是一条不太宽的走廊,通向餐厅。餐厅里正中是一张沉重的大圆桌,桌上茶炊滚沸,壁上糊着暗红的锦缎似的墙纸,沿墙摆着胡桃木雕花椅子,苇子编的坐垫,和一架庞大的食器橱,此外还有一问墙壁遮着灰色帷幔的舒适的起居室,里头还套着一间小客厅,中间用帷幕隔开。小客厅里摆着包着绿条绒的躺椅,还有一扇向外面凸出去的窗户。然而这一层楼的四分之一的面积却被一间有三个窗户的大客厅占去。他们从这里穿过去,走进卧室。

    卧室位于走廊右首,室内挂着大花帐幔,摆着两张桃花心木做的床。但是冬妮却一直向屋子后边一扇暗门走去,一扭门柄,露出一座旋盘楼梯来。这座楼梯弯弯曲曲地一直通到地下室,通到浴室和使女住的屋子。

    “这儿真好。我要在这儿歇一会,”盖尔达说,一面倒在床前的一张靠背椅上,叹了一口气。

    参议俯下身去,在她的额角上吻了一下,“累了吗?真是的,我也想换身干净衣服……”

    “我去看茶煮好了没有,”格仑利希太太说,“我在餐厅里等着你们……”于是她走向餐厅。

    当托马斯回来的时候,茶已经热气腾腾地倒在迈仙瓷制的瓷碗里了。“我来了,”他说,“盖尔达还要休息半个钟头。她有点头疼。然后我们到孟街去……一切都很好吗?亲爱的冬妮!母亲、伊瑞卡、克利斯蒂安都好么?……可是首先我们得向你致衷心的感谢,”说着他作了一个充满感情的姿势,“我和盖尔达,你为我们操了这么大的心,你这好心的人!你把这些事办得多么漂亮、多么周到啊。除了我的妻子要在窗前摆两盆棕榈,我还要搜寻几张油画之外,什么东西都不缺了……现在该谈谈你了!你过得怎么样,这些日子你都做些什么了?”

    他替他的妹妹拉过一把椅子来,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慢慢地啜茶,吃一片饼干。

    “哎,汤姆,”她回答说,“我有什么事好做呢?我的生活已经过去了……”

    “你胡说,冬妮!你又谈什么生活……但是在咱们家待着的确很烦闷是不是?”

    “是的,汤姆,我实在闷得不得了。有时候我闷得实在想大哭一场。替你们布置这所房子倒给我很大的快乐。你不会知道,你们回家使我多么快乐……但是我在家里并不愉快,也许这样想是罪恶,那就请上帝宽恕我吧。我现在已经是30岁的人了,但是这还不是跟最后的天国的子民,跟盖尔哈特太太们,或者跟母亲的那些专门以吃寡妇产业为生的黑衣绅士们结成莫逆之交的年纪……我不相信这些人,汤姆,他们是披着羊皮的狼……是些居心叵测的人……不错,我们都是有缺陷的人,心中有罪,但是,这些人装成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把我当作迷途羔羊看的时候,我禁不住当面嘲笑他们一通。我一向认为人和人都是平等的,在我们和亲爱的上帝之间不需要一个中间阶层。我的政治见解你是知道的。我希望,公民对于政府……”

    “这么一说,你感到有些寂寞,是不是?”托马斯为了不使她谈到题外去,盯着问了她一句,“可是你不是有伊瑞卡吗?”

    “是的,汤姆,我非常爱这个孩子,虽然也有人说我天生是不喜欢小孩的……可是,你知道……我对你是无话不谈的,我是个实心眼的女人,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我不会玩弄词藻……”

    “这是你的优点,冬妮。”

    “简单地说,悲哀之处在于,我一见这孩子就想到格仑利希……就是布来登街的几位本家也说这孩子长得太像他了……而且,这孩子一在我身前,我就禁不住想,‘你已经有了一个大女儿,是一个老太婆了,你的生活已经过去了。过去曾经有几年你还称得起在生活着,可是现在尽管你活到70岁80岁,你也不过只能坐在这里听丽亚·盖尔哈特朗诵罢了。’这种思想这么让人忧愁,汤姆,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嗓子里堵着一个疙瘩,气也透不过来。可是你知道,我觉得我还这么年轻,还在念念不忘,想重新踏进生活中去……最后我还要说,不只在家里,就是在城里任何地方我也觉得不自在,因为我对自己的处境不是毫无所知,我不是笨鹅,我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一点你要相信我。我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我理应感觉到这个,显而易见的。你可以相信我说的是实话,每逢我想到咱们家的名声虽然不是由于自己的过错却蒙受到这个污点的时候,我的心就非常沉重。尽管你做了很多出色的事,尽管你赚了很多钱,成为全城的首要人物,人们还是要说:‘哼……这个人的妹妹是个离了婚的女人。’譬如说,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姑娘,玉尔新·摩仑多尔夫见了我就从来不打招呼……当然,她是个笨鹅!可是别的人家也是一样……虽然如此,我还不放弃希望,汤姆,我还相信一切都会好转!我还年轻……我不是还有几分姿色吗?陪嫁妈妈再给不了我很多,总也是一笔相当的数目。如果我再结婚呢?坦白地说吧,汤姆,这是我念念不忘的愿望!结了婚就什么都好了,污点也去掉了……噢,天啊,如果能有一个和咱们门第相当的人家,我能够再建立起一个家庭——!你认为我这些是不是完全是空想?”

    “不,冬妮!完全不是空想!我自己也常常这样计算。但是我觉得,首先你需要到外面走走,振作一下精神,换一换环境……”

    “一点不错!”她热心地回答说,“现在我必须告诉你一个小故事。”

    托马斯非常欢迎她这么提议,身子不觉往后靠了靠。他已经在吸第二支纸烟了。这时暮色也已经悄然降下来。

    “是这么回事,当你们不在家这段期间,我差点找到一个工作,在利物浦一户人家里当女伴!你也许对这种做法很感到气愤吧?……是不是有一些不体面?……是的,是的,也许不很体面。但是我的愿望就是走出去……简单地说,我的事情并没有成功。我给那位小姐寄去一张相片,她说不能聘请我,因为我长得太漂亮啦;她家里有一个大儿子。您长得太美了,她写到……哈,我从来没有像听这句话时这么快乐过。”

    两个人都痛痛快快地大笑了一阵。

    “可是现在我另外有一个打算,”冬妮接着说,“我接剑一个邀请,伊娃·尤威尔斯请我到慕尼黑去……是的,她现在已经成为尼德包尔太太了,她的丈夫是一家酿酒厂厂长。她叫我去拜访她,我想我很可以利用一下这个机会。当然了,伊瑞卡不能跟我去。我要把她送到塞色密·卫希布浴特的寄宿学校去。她在那儿会得到妥善的照顾。你的意见呢?”

    “完全同意,无论如何你需要换一个新环境。”

    “是的,正是这样!”她感激地说,“可是现在该你谈谈了,汤姆!一直听我在唠唠叨叨地说我自己的事,我真是自私。现在你说说吧。噢,天哪,你是多么幸福啊!”

    “是的,冬妮!”他用深信的口气说。出现了片刻的沉默。他把嘴里的一口烟吹过桌面,接着说下去,“首先我感到非常高兴,自己结了婚,又建立了家庭。你是知道我的,我不适合做单身汉。单身汉的生活总有些孤独和浪荡的气味,而我却有自己的抱负,这你是知道的。我认为我的事业,不论从商业上讲或者——说句半开玩笑的话——从政治上讲,都已经到了尽头了……但是一个人只有做了一家之主,做了父亲才能得到别人真正的信任。然而过去我真可以说是千钧一发,冬妮……我有一点太挑剔了。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我认为不可能在世界上找到中意的人。然而盖尔达的出现决定了大局。我立刻看到,她是惟一的人,天造地设……虽然我也知道,城里有很多人对于我这种眼光很不以为然。她是一个奇妙的人,这种人世上是少见的。自然,她和你是很不相同,冬妮。你性格很单纯,也很自然……简单地说,我的妹妹是一个更热情活泼的人,”他忽然把声调降低,继续说,“盖尔达自然也有她的热情——在她演奏提琴时,就可以看出这一点来;但是有的时候可以说她有一些冷淡……简单地说,我们不能用普通的尺度衡量她。她天生是艺术家的气质,她这个人有自己的特点,又神秘又迷人。”

    “不错,不错,”冬妮说。她很严肃地注意听着他哥哥说的这些话。这时,屋里已经昏黑了,但是他们并没有想到点灯。

    这时走廊的门开了,在他们的面前,在朦胧的暮色里出现一个修长的身形,雪白的凸纹布的便服,蓬松地低垂到地面上。深红色厚密的头发围着白皙的面孔,两个棕色的眼睛离得不太远,眼眶里罩着一层青圈。

    这是盖尔达,未来的布登勃鲁克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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