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的一家-第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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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几乎总是独自在自己的漂亮的餐厅里吃第一顿早餐,因为他的妻子午前经常头痛、精神不振,总要很晚才走出卧室。吃过早餐,参议立刻到孟街去——公司的办公地点一直设在那里,在中层楼里和他的母亲、克利斯蒂安以及伊达·永格曼一起吃第二道早饭。直到下午四点吃午饭时才能见到盖尔达。

    老屋的楼下由于商业活动倒还一直保持着活跃和生气,但楼上现在却空荡荡的,凄凉清冷得不得了。小伊瑞卡已经由卫希布洛特小姐收纳下做了寄宿生,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带着自己的四五件家具在一个寡妇中学教员,一位克罗色敏茨女博士那里找到了便宜的寄宿处。甚至连老仆人安东也因为少主人更需要他,已经离开这里到新居去了。有时克利斯蒂安一上俱乐部,下午四点钟圆桌旁边就只孤零零地剩下老参议夫人和永格曼小姐两人。圆桌四周的加板自然一块也用不着支起来,在悬着一幅又一幅的神像的空旷的大餐厅里,这张圆桌显得异常渺小。

    自从约翰·布登勃鲁克参议死后,孟街的社交生活也消沉下去,除了偶尔有些神父牧师之流的人物来拜访以外,老参议夫人只有在星期四能看到一些亲友,此外,再也见不到别的什么客人了。但是另一方面她的儿子和新媳妇却已经举办过一次宴会了。这次宴会办得很有排场;餐厅和起居间都摆满宴席,特别请了厨师和临时工人;预备了吉斯登麦克厂造的酒,宴会从五点钟开始,直到深夜十一点还听得到人们的喧哗笑语。朗哈尔斯·哈根施特罗姆、胡诺斯、吉斯登麦克、鄂威尔狄克、摩仑多尔夫几家人,商人和学者,结了婚的夫妇和单身汉,都是这天的座上客。饭后大家又玩惠斯特牌,听了几曲音乐表演。这次宴会在证券交易所一直被谈论了一星期之久,备受赞赏。这一次宴会证明,年轻的参议夫人确实是一位交际场中的能手……当天晚上,屋子里还燃着烧残的蜡烛,桌椅凌乱,空气里残留着美酒佳肴、香水、咖啡、雪茄、女人身上和餐桌上摆着的香花交织成的浓厚香气,这时只剩下参议夫妇两人,托马斯握住他妻子的手对她说:“太好了,盖尔达!我们没有什么要脸红的。这种事很重要……我不喜欢办舞会,让一些年轻人在这儿乱跳乱蹦,再说地方也不够。但是成家立业的人在我们这儿会感到快乐的。这样的宴会固然花钱多一点……但是花得有价值。”

    “你说得对,”她回答道,一边整理了一下胸前的花边,她的洁白胸脯隐约从花边底下透出,像大理石似的晶莹。“我也喜欢宴会。宴会特别能给人一种舒坦的感觉……我今天下午玩了一会乐器,当时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现在我的脑子好像已经死了。就是有闪电打进来,我觉得我也小会改变面色。”

    第二天十一点半参议在母亲身边坐下吃早餐的时候,他为她念了下面这封信:

    亲爱的妈妈:

    我一定要请您原谅,我已经到这里八天了,一直还没有写信,实在太不像话了。这里要看的东西太多,忙得我一点工夫也没有——这些事我下边再谈。首先我必须要问,你们这些亲人,您、汤姆、盖尔达、伊瑞卡、克利斯蒂安、克罗蒂尔德和伊达身体都好吗?这是我最关心的一件事。啊,这些天我看了多少东西啊!绘画展览啊、雕塑品陈列馆啊、皇家酿酒厂啊、皇家剧院啊、教堂啊,以及许许多多的东西。这一切留待我以后口头告诉你们吧,不然就是把我累死也写不完。我们还乘马车到伊萨尔峡谷去了一次,明天准备到屋尔姆湖远足。日程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地安排下去。伊娃对我很好,尼德包尔先生。那位酿酒厂经理,也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我们住在城内一个非常美丽的广场旁边,广场正中有一口井,就像咱们家市场上的井一样,我们住的房子离议会大楼非常近。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美丽的房子!这所建筑物从上到下绘着五色缤纷的图画,什么屠龙的圣乔治啊,穿着盛装、佩着纹章的巴伐利亚的老诸侯啊,你们想一想吧!

    是的,我非常喜欢慕尼黑。这里的空气很有强健神经的作用,我的胃病现在一点也不发了。我很喜欢喝啤酒,喝的很多,尤其是因为这里的水不很清洁。但是对这里的膳食我还不很习惯。蔬菜吃得太少,面粉则太多,譬如说在汤汁里吧,真叫人头痛。这儿的人不懂得吃真正的烤小牛肉,因为肉铺的人总是把肉切得乱七八糟。此外我在这儿也吃不到鱼。整天喝啤酒就黄瓜和马铃薯凉拌菜,真是荒谬透顶,我的胃已经咕噜噜地提出抗议了。

    当然,你们也会想到,人们初到一个新环境总要使自己习惯一大堆新事物的,我到这儿就好像到了外国似的。使用的是不同的铜币,跟普通人,跟佣人说话彼此了解也有困难,对他们说来我的话太快,对我说来他们的话叽哩咕噜一点也听不清——此外这里还有天主教。我恨他们,你们知道,我看不起这种教……

    参议念到这儿笑了起来,他手中还拿着一块涂着香草奶酪的面包,仰靠到沙发上。

    “看你,汤姆,你笑什么?”他的母亲说,用中指在桌布上敲了两下,“她能这样坚持她父亲的信仰,鄙视基督新教以外的那些花言巧语,我是非常高兴的。我知道,你在法国和意大利日子久了,对于他们天主教会也有些同情起来。然而这不是你的宗教感,汤姆,这是另外一种东西,我知道是什么。我们虽然讲究宽恕,但是在这些事情上嬉戏的态度和偏心都是非常有罪的。我一定要祈求上帝,让他随着你们年龄的增长使你们在这方面也懂得严肃起来。使你和盖尔达,因为我知道她也是那些信仰不坚定的人之一。我想你听了做母亲的这番话,不会生气吧。”

    他接着念下去:

    井泉上边立着一个圣母像,我从窗口就可以看到。常常有人来给她献花圈,一些普通老百姓带着玫瑰花的花环跪着祈祷,那景象真动人。虽然书里写的是:回到你的小屋去。街上常常有僧侣走过,他们总是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可是您决想不到有这样的事!昨天有一个地位很高的教会中的人坐着马车经过戏院街,也许是一位大主教,一位年高有德的人——不管是什么人吧。这辆马车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这位先生竞从窗口向我狠狠地盯了两眼,那眼色活像一个禁卫军少尉的一样,您知道,母亲,我一向就不把您那些传教士、神父之类的朋友看在眼里,可是跟这位教会里的浪荡王爷比起来,那位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真不啻小巫见大巫了。

    “这是什么话!”老参议夫人吃惊地喊起来。

    “真是咱们的冬妮!”参议说。

    “怎么,汤姆?”

    “喏,她多半是先逗弄了他一下……试试他是怎样的人。我是了解冬妮的!反正这两眼是非常使她开心的……也许这就是那位老先生的本意。”

    对这个问题老参议夫人没有仔细追究,他接着念下去:

    前天尼德包尔先生举行了一次晚宴,非常有意思。虽然人家的谈话我有时跟不上,我觉得他们的语调有时模棱两可,他们甚至请了一个宫廷的歌剧演员来唱了几首歌,还有一个年轻的艺术家求我,他要给我画一张画像,但是我拒绝了,我觉得不太合适。我最感兴趣的是跟一个姓佩尔曼内德的先生的谈话——你们过去听过有人姓这个姓吗?——他是一个经营忽布的商人,一个讨人喜欢的有趣人物,已过中年,却还是独身。吃饭的时候他和我同席,饭后我也大半跟他在一起,因为在所有这些来客中他是惟一的一个新教徒,而且他虽说是慕尼黑人,老家却是纽伦堡。他一再对我说,我们的公司他久已闻名,他说这话时语气极为恭敬。汤姆,你可以想到我当时多么高兴。他又详细地打听了咱们家的情形,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以及诸如此类的事。甚至连伊瑞卡和格仑利希的事他也问到了。他常常到尼德包尔家来,明天到屋尔姆湖远足他也可能参加。

    下次再谈吧,亲爱的妈妈,我不能再写下去了。如果生活得健康愉快,像您常常说的那样,我还要在这儿待三四个星期,以后我就可以亲口给你们讲慕尼黑的事了,在信中我真不知道从哪儿下笔。但是我可以说,我非常喜欢这儿,只是需要训练一个会做像样的汤汁的女厨子。您知道,我已经是个老婆子了,我的好日子已经过去,我在世界上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了。但是如果,譬如说伊瑞卡以后能够健康幸福地在这里结了婚,我绝对不反对。

    念到这里参议禁不住又把早餐搁下,笑着靠到沙发上。

    “她真是个妙人儿,母亲!要是她想做假,简直找不出第二份儿来!我最佩服她这一点。她简直不会装假,她的装假的技术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是的,汤姆,”老参议夫人说,“她是个好孩子,她应该得到幸福的。”

    接着她把信读完了:

    慕尼黑,1857年4月2日

    玛丽安广场五号

    2

    4月底格仑利希太太又回到娘家来了,虽然她经历了一段不平常的生活,现在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她又要参加祈祷,又要在“耶路撒冷晚会”上听丽亚·盖尔哈特朗诵,她的心情却显然非常愉快,满怀希望。

    她是从布痕回来的,这一天她那参议的哥哥到车站去接她,跟她一起乘马车回来。马车一走进霍尔斯登城门,参议就禁不住恭维她说,家里的人除了克罗蒂尔德以外,她实在是最漂亮的一个。“噢,天啊,我恨你,汤姆,”她回答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挖苦一个老婆子呢……”

    但是参议说的确实是由衷之言:格仑利希太太的确出色地保持住她的风韵。她那金灰色的头发非常茂密,她在头边梳起两个蓬,然后从两只娇小的耳朵上面拢到后面去,用一个贝母的梳子在头顶高高挽起一个髻;她灰蓝色的眼睛仍然闪露着温柔的目光;此外,她的美丽上唇,她的美丽鸭蛋脸和柔嫩的肤色,这一切给人的印象是,她还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人,谁也不会想到她已经年满30了。她戴着一副非常精致的金的吊耳环,这种耳环在祖母一代就非常流行,只不过式样略有不同罢了。暗色的薄绸衣服,缎子翻领和平条子肩饰,松宽的腰身,使她的胸部望去丰满而柔和,极富魅力。

    正像我们前面说过的那样,她的心情很好,每逢星期四,当布登勃鲁克参议、布来登街的几个本家、克罗格参议、克罗蒂尔德、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带着伊瑞卡来吃饭的时候,她就有声有色地谈起慕尼黑来,谈那儿的啤酒,谈通心粉,谈那个要给她画像的艺术家,谈留给她印象最深的宫廷马车。她有时也顺便提到佩尔曼内德先生,而如果遇到菲菲·布登勃鲁克说出下面这样的话,像什么这样的旅彳了惬意固然惬意,却不会带来实际的结果,这时格仑利希太太就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不理睬她,向后仰着头,却又尽力把下巴贴到胸脯上。

    此外她又新添了一种习惯,每逢门铃在走廊上响起来的时候,她就急急忙忙跑到楼梯口去看来的人是谁……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件事大概只有伊达·永格曼——冬妮小时的保姆和多年的挚友——一个人知道。永格曼常常对她说:“小冬妮,我的孩子,他早晚会来的。他不会存心做傻瓜的……”

    家里的人也都感谢冬妮给家中带来了欢快的气氛,说实话,家中的空气这时确实非常需要活跃一下。原因就是,随着时日的推移,公司主人和他的兄弟之间的关系不但没改好,反而可悲地日渐恶化下去。两兄弟的母亲,老参议夫人,忧心忡忡看着事态的发展,为了居中调停,不知呕了多少心血……她虽然一再规劝克利斯蒂安应该更正常地上班,克利斯蒂安却只是心不在焉,以沉默代替回答。有时他的哥哥也这样责备他,这时他的态度就变得严肃不安,显得心事重重、羞愧难当。他并不为自己辩解,而且接连几天,在办理英文书信方面确实表现了更多的热忱。但是在哥哥身上却越来越发展一种对兄弟的恼怒和鄙视,虽然克利斯蒂安对哥哥的指责并不辩解,只是沉思地、目光惶惑不安地表示接受,哥哥的恼怒和鄙视却依然不能稍减。

    托马斯的繁忙和他的神经状态不允许他同情地或至少平心静气地倾听克利斯蒂安对自己变化多端的病症作详细的描述,在他母亲和妹妹面前他甚至厌恶地称这些病症为“令人厌恶的自我观察的愚蠢结果”。

    克利斯蒂安的腿疼病,那种捉摸不定的酸疼,因为采用了种种外部治疗,已经有一个时期不犯了。但是在饭桌上吞咽不下食物的现象却依然常常发生,最近又加上呼吸困难,染上哮喘病。好几个星期克利斯蒂安一直认为这是肺病,总是皱着鼻子不厌其详地把病况和病历说给家人听。格拉包夫医生被请来商量。他肯定地说,心和肺都正常有力,他把偶然呼吸困难的现象归之于某一部分肌肉的一时怠惰。为了使呼吸畅快,他首先建议用扇子,以后又开了个绿色粉末的药方,用时把药粉点着,把烟吸进去。克利斯蒂安整天离不开这把扇子,就晕在办公室里也挥个不停,当公司主人制止他的时候,他就回答说,在瓦尔帕瑞索因为天气炎热每个办事员都有一把扇子:“琼尼·桑德施托姆……我的天老爷啊!”又有一次,也是在办公室中,开始时他坐立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了半天,接着竞把他的药粉掏出来,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臭味熏人,很多人禁不住咳嗽起来,马尔库斯先生甚至脸色都白了……这一次引起了公开的冲突,激烈的争执,如果不是老参议夫人又一次把事情平息下去,为两人和解的话,兄弟俩马上就会决裂……

    然而不愉快的事情不止这一件。参议对克利斯蒂安外面的生活,对于克利斯蒂安常常跟他的老同学、律师吉塞克博士一起的作为也是抱着反感的。克利斯蒂安不是一个伪君子,不懂得假装正经。他知道得非常清楚,在他的故乡这里,虽然那些令人起敬的商人们摆出无可指责的道貌岸然的面孔在马路上走来走去,手杖咚咚地敲着人行道,可是这座港口和贸易的小城在道德上并不是没有瑕疵的,人们为了弥补在办公室座椅上过度的劳累,不仅是狂饮大嚼一顿就算了……可是人们用了一件规矩方正的袍子把这些弥补的方法掩盖起来,如果说布登勃鲁克参议的第一条戒律就是“保住脸面”,那么在这方面他真是深得本城人处世为人之道了。吉塞克律师是那些善于适应商人生活方式的学者之一,而且任何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也是一个纨绔子弟。但是,正如同其他的惯会享乐的人一样,他懂得怎样维持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怎样避免出丑。在政治和工作方面,保持无可非议的好名声。最近他和胡诺斯小姐订婚的消息刚刚宣布。这也就是说,他爬上了第一流社会,得到了一笔可观的陪嫁。他对于本城的事务抱着非常浓厚的兴趣,人们说,他正在着眼于议会中的位置,而且进一步对于市长鄂威尔狄克的宝座也怀着勃勃野心。

    然而他的朋友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这位曾经有一次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梅耶一德一拉一格兰日小姐,献给她一个花圈并且对她说:“噢,小姐,您演得太妙了!”的人——这位克利斯蒂安,却由干他的性格和长期在外流浪发展成一个过于天真的、不知顾忌的纨绔子弟,在爱情上也和在别的事情上一样,不愿意约束自己的感情,不懂得言行谨慎,维持体面。譬如说,他和夏季戏院里的一个无名的女演员的事,便成为全城谈笑的材料。那个惯和上流社会来往的铸钟街的施笃特太太便对每一个喜欢听闲话的太太说,又有人在大街上看见克利山和蒂渥利的女人在一起了。

    但是即使是这件事也并没有触犯众怒。……这里的人们憨直而多疑,他们不愿意把道德上的愤慨郑重其事地显示出来。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以及和他情形类似的彼得·多尔曼参议——他因为自己的生意一蹶不振也是这样坦率地行事——被看作是大家的开心果,而且是绅士们集会时不能缺少的人物。但是大家也并不把他们看做如何重要,在谈论比较严肃的事情时他们就不算数了。全城的人,不论是在俱乐部,在交易所,在码头,大家只叫他们的名字,“克利山”和“彼得”,这件事也很能说明这点。而一些怀着恶意的人,例如哈根施特罗姆家的人,笑的则不是克利山的故事和笑话,他们笑的是克利山本人。

    克利斯蒂安并没有理会这一点,或者充其量只不过像他平常那样,只是惶惑不安地沉思一刻便让事情过去了。然而他的哥哥,布登勃鲁克参议却看得很清楚;他知道克利斯蒂安正暴露给自己的仇人一个进攻的弱点,而且……这样的弱点本来已经比比皆是了。布登勃鲁克和鄂威尔狄克两家的关系已经很疏远了,而且自从市长去世以后,这种关系已经不起作用了。克罗格家的威望也一落千丈,目前处处都不再出头,而且他家的那个浪子的丑事也闹得满城风雨……已经去世的高特霍尔德伯父那门户不当的婚姻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参议的妹妹虽然并不是完全没有再嫁的希望,但现在却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而今他的兄弟又是这样一个笑柄。他的小丑的行动只供那些有作为的绅士们茶余酒后消遣谈笑,无论是善意的也罢,恶意的也罢。此外他又到处躲债,每一季结尾,当他手中没钱的时候,他就毫不在乎地让吉塞克代为偿还……这也是一件非常使公司丢脸的事。

    托马斯对于他的兄弟的厌恶鄙视之情,在家庭中的任何一件琐碎的事上都表现出来,而克利斯蒂安对这种感情却只是沉思地、冷淡地承受着。譬如说,大家谈到了布登勃鲁克家过去的历史,从克利斯蒂安当时的情绪看,他可能是要充满感情和热爱地认真谈论一番他的故乡和祖先,尽管这种情绪和他平口的行径也许不太符合。但是参议立刻就出来冷言冷语地说两句话,把克利斯蒂安的谈话打断。他不能忍受这件事。他这样看不起他这位兄弟,甚至不允许他爱自己所爱的东西。如果克利斯蒂安用的是马齐鲁斯·施藤格的方言谈这些事,也许他倒能听下去。再譬如说,他读了一本书,随便一本什么历史书,印象很深,非常感动地把它称赞了一番。克利斯蒂安是一个缺乏创见的人,他自己是发现不了这本书的,但是他很容易接受别人意见,受别人影响,于是在他听了他哥哥这番赞扬之后,也会去读这本书,由于事先形成了某种见解之后,他也发现这本书非常好,就尽情地把自己的感受说了出来……可是以后怎么样呢?以后这本书对于托马斯就算毁了。再谈到这本书时,他表现了一片冷冷淡淡、漠不关心的态度。他装作好像没有怎么读过它,而让他兄弟一个人去欣赏它……

    3

    布登勃鲁克参议从“和谐”俱乐部回到孟街来。这是一个绅士们组成的读书俱乐部,他吃过第二顿早餐后刚在那边消磨了一个钟头。他从后门走进院子,匆匆地转到花园侧面去,穿过连接着前后两个院子,夹在两堵长满青苔的高墙中间的一条石子路,穿过走廊,大声向厨房探问他的兄弟是否在家,又让人家等他兄弟回来以后立刻告诉他。然后他穿过办公室——办公室的人看见他都更深地埋头在面前的账本上——走进自己的私人办公室。他把帽子和手杖扔在一边,穿上工作服,走到窗子旁边那面对着马尔库斯的位子上。在他的淡淡的眉毛中间刻着两条皱纹。一根快要吸完的俄国烟的烟头不安地从一边嘴角移到另一边嘴角。他拿纸、拿文具的动作都是那么急促、慌张,弄得马尔库斯先生不停地用两根手指来回抚弄自己的上须,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位股东。一些年轻的人都扬起眉毛来看着他。老板生气了。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在这段时间只听见笔尖的沙沙声和马尔库斯先生小心的咳嗽声,参议从绿色的窗帘望过去,看见克利斯蒂安抽着纸烟从街那面走过来。他正从俱乐部回来,他在那里吃过早饭,玩了一会儿牌。他的帽子稍微偏向一边,手里挥摆着一根黄色的手杖,这根手杖也是从“那边”带来的,手杖头是一个乌木雕刻的女尼半身像。显然他的身体很健康,情绪也非常高。一边哼着一首什么歌,一边踱进办公室里,对屋子里的人说了句“早上好,诸位先生!”虽然这里已经是明朗的春曰下午了。他向自己的位子走去,为了“做一点点工作”。但是参议这时站起来,眼睛并不望他,仿佛是漫不在意地对他说:“啊……我跟你说两句话!”

    克利斯蒂安随在他身后。他们比较快地走过走廊。托马斯把手背在背后,克利斯蒂安不由自主地也做着同一姿势,把一只大鼻子向他的哥哥耸着。在他的赭色的英国式的下垂的上须上面,凹陷的两腮中间,他的弯钩鼻子显得瘦骨伶仃地翘出来。当他俩走过院子以后,托马斯说:“你陪我去花园走几步吧,我的朋友。”

    “好,”克利斯蒂安回答说。接着又沉默了半晌,两个人在最外边一条路上,经过凉亭的罗可可式的正面,从左边起绕着花园踱起步来,这时正是苞蕾初发的季节。最后参议叹出了一口气,大声说:“我刚才非常生气,因为你的行为。”

    “我的……”

    “是的。有人在‘和谐’俱乐部里告诉我一句话,这句话是你昨天晚上在俱乐部里吐出来的。你这句话说得这样鲁莽,这样不知轻重,我简直找不到文字……你的愚蠢行为当场就让你出了丑。有人立刻驳斥了你。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啊……现在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了。——是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也一样。——多尔曼。——自然,他说话的声音是让那些不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也拿它当笑话听……”

    “不错,汤姆,我一定要跟你说……哈根施特罗姆真是不知廉耻!”

    “你还以为别人……可是这是……听我告诉你!”参议大声说,他掌心向上,伸出两只胳膊,激动地来回摇撼着,头向一边偏着,“当着这样一群人的面,这里面既有商人也有学者,你却让每个人听见你说这样的话:认真研究起来,哪个生意人都是骗子……可是你自己就是一个商人,就在一家公司里工作,这家公司正用尽一切力量保持着它的诚灾无欺、无懈可击的名誉……”

    “我的老天爷,托马斯,我是在开玩笑啊!……虽然……认真说起来……”克利斯蒂安补充说,皱着鼻子,头微微向前探着……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走了几步。

    “玩笑,玩笑!”参议喊道,“我想我是懂得什么叫玩笑的,可是你也看到了,别人怎么样了解你的玩笑话!‘可是我就非常尊重我的职业,’这是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回答你的话……而你却坐在那里,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对于自己的职业一点也不尊重……”

    “啊,汤姆,我求求你,你这是怎么说!我请你相信我的话,他把大家的情绪完全破坏了。大家都哈哈大笑,明明都认为我说得有道理。突然这位哈根施特罗姆先生坐在那儿,一本正经地说:可是我……,这个笨蛋,我真替他害臊。昨天晚上躺在床上我还琢磨了半天这件事,当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

    “别无聊了,我求求你,别无聊了!”参议打断了他的话,由于恼恨全身嗦嗦地颤抖,“我同意你的话,他的答话也许不符合当时的情绪,也许表示他这人没有趣味。但是在你没有说话以前,姑且承认你说这种话有必要吧,至少也要选择一下对象,免得这样愚蠢地受别人收拾啊!哈根施特罗姆利用这个机会,打了我们……是的,不只打你一个人,打了我们一个耳光,你知道,他的答话是什么意思吗?意思是:您这种看法是在令兄布登勃鲁克先生的办公室里得到的吗?他是这个意思啊,你这蠢驴!”

    “什么……蠢驴……”克利斯蒂安说,他的脸色变得迷惑不安起来……

    “最后你还应该知道,你不只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参议继续说,“虽然如此,如果你只是自己闹笑话,我是听其自然的,你哪一天不闹笑话!”他喊起来,他的面色苍白,他的头发留作两个蓬向后梳,掩着下面的窄窄的额角,这时额角上也青筋进露。一条淡眉向上挑,甚至他那直翘的上须尖也气得嗦嗦抖动。他的手向旁边一摆,仿佛是把自己的话掷在克利斯蒂安脚前的石子路上似的……“你闹的那些风流事,你的小丑的举止,你的病以及你的治病的方法,这一切都使你成为一个大笑话……”

    “噢,托马斯,”克利斯蒂安说,神情严肃地摇着头,伸出一根食指来,样子显得有些笨拙……“讲到这件事,你是不太了解我的,你知道……事情是这样……一个人必须让自己的良心平静……我不知道,你了解不了解这一点……格拉包夫替我开了一个治颈部肌肉的药方……很好!如果我不用他的药,如果我把药扔在一边,我心里就不宁静,一点依靠也没有,就吓得要命,感觉不舒适,咽不下东西。但是如果我用了药,我就觉得自己已经尽了责任,就觉得身体正常了。这样我的良心安适了,我平静、满足了,咽东西也就没问题了。我想,这还不是他的药的功能,你知道……但是事情是这样,一种想像,如果我了解得正确的话,只有通过另一种想像,一种与之相反的想像,才能解除……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这一点……”

    “不错,啊,不错!”参议喊道,两只手捧了一会儿头,“你就这样做吧!随着你的想法做吧!但是不要谈论它!不要叨叨不休地说它!不要拿你那莫须有的小事来搅扰别人——你这样一天到晚喋喋不休地胡扯也让人笑话死你了!可是我告诉你,我再重复一遍:如果你只是自己出丑,我是没有闲心去管的。但是我禁止,你听见没有?我禁止你把公司牵连进去,像你昨天晚上做的那样!”

    克利斯蒂安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慢吞吞地拢着自己稀疏的、褐色的头发,脸色严肃、慌乱,眼睛若有所思,游移不定。无疑,他脑中想的仍然是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沉默了一刻。托马斯一语不发绝望地踱来踱去。

    “你说,所有的商人都是骗子,”他重新开口道,“好!你是厌烦你的工作了吗?你后悔做商人了吗?你当初求得父亲的同意……”

    “是的,汤姆,”克利斯蒂安沉思地说,“我真后悔没有去念书,在大学里一定很有意思……高兴去就去,完全凭自己喜欢,坐下听听讲,就好像在戏院里……”

    “好像在戏院里……哼,我看对你最合适的地方莫过于在演杂技的咖啡馆里当小丑了……我不是开玩笑!我诚心诚意地以为,这是你内心的愿望!”参议断言说。克利斯蒂安一点也不辩驳,他只是茫然向空中凝视着。

    “而你竟无耻地说这种话,你不了解……一点也不了解什么是工作,你整天就知道进戏院、游荡、装疯卖傻,你装了一肚子情绪、感触、故事,你就跟这些东西打交道,视为珍宝,研究来,研究去,你能够恬不知耻地胡扯这些事情……”

    “是的,汤姆,”克利斯蒂安有一些抑郁地说,又用右手摸了一下头顶,“这是实话,你说得一点不错。这就是咱们两人不同的地方,你知道。你也喜欢看戏,而且从前,这是我们两人私下说,你从前也有过一些风流事,有一个时期你也特别喜欢读小说和诗一类的东西……可是你一直懂得把这一切跟正常的工作,跟严肃的生活很好地结合起来……我却不能,你知道。我完完全全被另外那些东西,那些无益的东西占领住了,对于正事反而没有精力了……我不知道,你了解不了解我……”

    “噢,你也看到这一点了吗?”托马斯喊道,他站住不动,两臂在胸前一叉,“你怯怯懦懦地承认了这一点,还仍然按照老样子办事!难道你是一只狗么,克利斯蒂安!老天在上,一个人到底还有自尊心啊!如果一个人自己也找不到言词为他的生活辩护,他怎么还能继续这种生活呢?可是你就是这样的人!你就是这种本性!如果你能看清楚一件事,能了解它,描述它……不行,我的耐性已经到了极限了,克利斯蒂安!”参议突然向后退了一步,把手平伸出去,急遽地一挥……“到此为止吧,我跟你说!你照样拿你的薪水,可是永远也不要上班了……我一点也不生气。你还是到一边去胡闹去吧,像你一向做的那样。可是不论你到什么地方,你连累了我们,连累了我们一家人!你是一个赘瘤,你是生在我们家庭身上的一块烂肉!你是本城的祸患,如果这个家是我自己的,我就要把你赶出去,从大门赶出去!”他大声喊道,一面愤怒地朝着花园、院子、宽阔的甬道用力一挥胳膊……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长期抑压在胸中的怒火一下子进出来……

    “你这是怎么啦,托马斯!”克利斯蒂安说道。他的心头这时也涌上一股怒气,虽然他那发怒的样子显得颇为可笑。他站在那儿,姿势正像每一个罗圈腿的人那样,身子佝偻着,头、肚子和膝盖向前凸出来,样子有点像一个大问号。他把一双深陷的小圆眼睛尽量睁大,好像他父亲生气时的神情,眼睛周围罩上一圈红圈,一直红到颧骨上。“你这是怎么对我说话!”他说,    “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我自己会走,用不着你来赶我。呸!”他又从心坎里斥责了一句,伴随着这个字急遽地把手向前一抓,好像在捕一只苍蝇似的。

    出人意外,托马斯听了他的话,并没有更生气。相反地他一声不响地把头低下来,慢吞吞地继续围着花园走动起来。仿佛他最后终于能把他的弟弟激怒起来,使他说出激烈的反对话,使他提出抗议,他自己已经心满意足了,已经非常舒适了。

    “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他平静地说,一面又把手背在背后。“这场谈话真使我很难过,克利斯蒂安,然而我们早晚需要这样谈一次。在一家人间闹这样的事是可怕的,可足我们一定要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们现在可以平心静气地把事情谈一谈,年轻人。如果我看得不错的话,你不喜欢你如今的工作,是不是?”

    “不喜欢,汤姆,你看得不错。你知道:开始的时候我非常满意……我觉得我在这里比在外人的商店里好。但是我缺少的是独立,我想……当我看到你坐在那里工作的时候,我一直羡慕你,因为对你说起来,那算不了什么工作。你工作并不是出于必要,作为主人和老板,你可以让别人替你工作,你只要算算账、管理着别人就成了,你没有什么事情好做……这是很不同的……”

    “好,克利斯蒂安,为什么你早不告诉我这个话啊?你完全有自由可以使自己独立或者成为一个独立者。你知道,父亲在他的遗产里留给你我每人一笔五万马克的现款;只要你有正当可靠的用途,我随时准备支付给你。在汉堡或者任何一个城市有很多可靠但是缺少资金的生意,需要别人投资,你可以以股东的身份参加这些商号……咱们每人把这件事再考虑一下,同时也找机会跟母亲谈谈。我现在还有点事要做,你在这几天里也可以把英文书信办完,走吧……”

    “比方说,汉堡有一家H.C.F.布尔梅斯特公司,你觉得怎么样?”走到走廊上的时候,他问道,“是一家进出口公司……我认识这个人。我相信,这样的机会他听见一定不会放过……”

    这是1857年的5月底的事。6月初克利斯蒂安已经动身经过布痕到汉堡去了……对于俱乐部,对于市剧院,对“蒂渥利”以及本城的全体喜好轻松玩乐的人这是一个重大的损失。全体纨绔子弟,其中包括吉塞克博士和彼得·多尔曼都到车站给他送行,送给他鲜花,甚至纸烟,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无疑这是他们想起克利斯蒂安给他们说的那些故事来了。最后律师吉塞克博士在全体的欢呼声中替克利斯蒂安在外衣上戴上一枚金纸做的纪念章。这枚纪念章是从码头附近一处人家拿来的,那是一个小旅馆,夜间门口恳着一盏红灯,是一处人们不拘形迹的玩乐场所,那里面总是笑语喧天……这枚纪念章如今颁给即将离别的克利山·布登勃鲁克,是为了纪念他出色的功绩。

    4

    大门的门铃响了,格仑利希太太按照她的新习惯出现在楼梯口上,从白漆栏杆后面向走廊望下去。大门刚打开,她猛地把身子向前一探,马上又弹回来,接着一只手拿手帕掩着嘴,另一只手提着裙子,俯着一点身子,急忙忙地跑上去……在通向三楼的楼梯上,永格曼小姐正和她碰个满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声告诉了永格曼小姐几句话,伊达又惊又喜地回答了一句什么波兰话,那声音像是:“麦包舍扣哈内!”

    这时候老布登勃鲁克参议夫人正坐在风景厅用两支大竹针织一件披肩,也许是头巾等类的东西。这是午前十一点钟的事。

    忽然使女从圆柱大厅走过来,敲了敲玻璃门,脚步蹒跚地递给老参议夫人一张名片。老参议夫人拿起名片来,摆弄了一下眼镜(她工作的时候总戴着眼镜),便念起来。以后她抬头看了那使女的红脸蛋一眼,又念了一遍,又重新望着那使女。最后她和气地、却坚决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亲爱的?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你?”

    名片上印着:“X·诺普公司”。但是X和诺普两字都用蓝铅笔划去了,只剩下“公司”一个字。

    “呀,参议夫人,”那个女孩子说,“来了一位先生,可是他不会德国语,怪里怪气的……”

    “请人家进来,”老参议夫人说,因为她现在明白了,求见的是这个“公司”。使女走了。一会儿玻璃门又开了,走进来一个矮壮的人,在屋内阴暗的背面站了一刻,拖长了声音说了一句什么,听起来大概是:“我很荣幸……”

    “您好!”老参议夫人说,“您走近来一点好吗?”说着她用手轻轻地拉着沙发垫子,把身子欠起一些来,因为她还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完全站起来……

    “我很冒昧……”这位先生又用他那悦耳的唱歌似的拖长的调子回答,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向前走了两步,又重新站住,用眼睛向四周打量,似乎在寻找什么——也许是寻找一个坐处,也许是寻找放帽子和手杖的地方,因为他把两件东西都带进来了。那手杖上的弯曲的兽角,样子像是只巨爪,足足有一尺半长。

    来的人大概在40岁左右。四肢嫌短,肥胖,穿着件棕色粗呢的敞襟外衣,一件淡色的花背心,掩住微微凸起的肚皮,背心上一条金表链系着一堆珠宝饰物——兽角、驼骨、银子和珊瑚做的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裤子的颜色灰不灰,绿不绿,裤腿很短,料子非常僵硬,裤脚像个圆筒似的、一点皱折也没有地罩在又短又肥的靴腰上。他的脑袋滚圆,鼻子扁阔,头发凌乱,再加上他那淡黄色的上须像流苏似稀稀朗朗地垂在嘴上,这就使他的头颅颇有些像海豹。和上须相反,这位客人下嘴唇和下颚之间的三角须却像刚鬃似的翘着。他的两颊特别多肉,鼓蓬蓬的,挤得眼睛成了两条淡蓝色的细缝,眼角两边形成一些皱纹。这就使得这张肿胀的面孔看去既凶恶却又令人感动地善良老实,没有主意。在他的小下巴底下,脖颈陡直地插在小白领带里面,他的气瘰脖是戴不得硬领的。整个来看,他面孔的下半部,脖颈,后脑袋瓜,面颊和鼻子,一切都生得软囊囊的不成形,分不清彼此的界限……他脸上的皮肤由于这种肿胀显得过分的绷紧,个别的地方,譬如说在耳垂和鼻子翅上,显出一块块的红斑……他用一只又白又小的胖手拿着手杖,另一只拿着一顶绿色的第罗尔式的帽子,上面装饰着一根羚羊须。

    老参议夫人已经把眼镜摘下来,身子却依然靠着沙发垫,保持半站半坐的姿势。

    “您有什么事找我?”她客气而明确地问道。

    这时来的客人下了决心,毅然把帽子和手杖放在风琴盖上,腾出两只手来满意地搓了搓,用自己的一对淡蓝的、肿胀的小眼睛彬彬有礼地望着老参议夫人,开口说:“我请求夫人原谅我那张名片,我手下一时没有别的。我的名字是佩尔曼内德——阿罗伊斯·佩尔曼内德,从慕尼黑来。也许夫人已经从小姐嘴里听说过我的名字了。”

    这几句话他说得很大声,语调粗重,他那本地话听来十分坎坷不平,时时突然把前后音联在一起,但是他那眯缝着的小眼睛却一直闪烁着亲密的光辉,似乎在说:“咱们彼此很了解啊……”

    现在老参议夫人完全站起身来,而且偏着头、伸着手臂向来人走过去……

    “佩尔曼内德先生!是您吗?当然,我的女儿跟我们谈到过您。我知道,为了使她在慕尼黑那段日子过得愉快舒适,您出了多么大的力……您现在可光临我们这个城市了。”

    “可不是,您没想到吧?”佩尔曼内德先生说。在老参议夫人用了个优美的姿势指指了身边一张靠背椅以后,他就趁势坐下来,一面用双手安逸地揉搓自己短而圆的大腿……

    “您说什么?”老参议夫人问道。

    “可不是,您觉得很奇怪吧!”佩尔曼内德回答说,这一回停止搓膝盖了。

    “好极了!”老参议夫人仍旧茫然不解地说,一面将两手放在膝头上,装作满足的样子向后靠去,然而这种假扮的满足被佩尔曼内德先生看出来了,他向前俯着身躯,用手在空中划了个圈子——天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费尽力气想把话说明白:“夫人没有料到吗?”

    “是的,是的,亲爱的佩尔曼内德先生,实在是这样!”老参议夫人回答说,很高兴这回她居然听懂了。谈话又中断了。为了不使沉默继续下去,佩尔曼内德先生叹了一口气,又用他的土话说了一句:“真不赖。”

    “啊……您说什么?”老参议夫人问道,她那明亮的眼睛向一边侧了过去……

    “真不赖!”这回佩尔曼内德先生提高了嗓门,粗声粗气地重复了一遍。

    “好极了。”老参议夫人附和着他说。这样,谈话又停顿了。

    “亲爱的先生,请问,”过了一会见,她说,“您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有什么贵干?从慕尼黑到这儿路程实在不近……”

    “生意上的事,夫人,”佩尔曼内德先生说,一面又把他的短手在空中来回一摆,“跟瓦尔克米勒酿酒厂做一件小生意!”

    “噢,对啦,您是经营忽布生意的,亲爱的佩尔曼内德先生!诺普公司,对不对?请您相信我的话,我的儿子常常谈起您的公司,他很称赞你们。”老参议夫人恭维他说。但是佩尔曼内德先生却不听她的恭维,“没有什么。不要提这个了。啊,喏,主要的是,我早就有这个心愿,要来拜望您,并且再和格仑利希太太会一会面!为了这件事也就顾不得路程远近了。”“谢谢您的好意,”老参议夫人亲热地说,又把手伸给他,尽量向外翻着手掌。“我就叫人去通知我女儿去!”她又说道,站起身来,向悬在玻璃门旁边的绣花的拉铃带子走去。

    “呀,天老爷,我真是高兴极了!”佩尔曼内德先生喊起来,连身子带座椅一齐向门那边转过去。

    老参议夫人吩咐使女说:“请格仑利希太太到下边来,亲爱的。”

    然后她走回沙发这边,佩尔曼内德先生又连同椅子一齐转回来。

    “我真是太高兴了……”他心不在焉地又重复了一句,眼睛却在打量着地毯、书桌上摆的色佛尔瓷的墨水壶和室内的家具。然后他又连着说了几次他那口头禅:“真不赖……真不赖!”他不停地搓膝盖,连续地叹气。—直到格仑利希太太露面以前,时间差不多就被他这些动作占去了。

    她无疑已经打扮了一下,换上一件浅颜色的罩衫,梳了梳头发。她的脸庞比平时更加鲜艳、美丽。她不断用舌尖涂润两边口角……

    她刚走进门,佩尔曼内德先生马上跳起来向她走去,热情溢于言表。他全身的每一部分都动起来。他抓住她的两只手,摇撼着喊道:“啊,格仑利希太太!啊,上帝赐福给你!啊,这一向过得好吗?在家里做了些什么事?嗳呀,天老爷,我真高兴死了!还有时间想起慕尼黑城和我们那地方的山吗?咱们那次可玩得痛快啊,不是吗?天老爷,咱们又在一起啦!那时谁想得到……”

    冬妮也非常快活地向他问好,随手拉过来一张椅子,开始跟他谈起慕尼黑那一段日子来……这时谈话毫无阻碍地进行下去,老参议夫人在一旁听着,不时向佩尔曼内德先生点点头,表示她的同情和支持,或者把他的这一句那一句话译成书面德语,每一次翻译成功了,就很满意地往沙发上一靠。

    佩尔曼内德先生必须再给安冬妮太太解释一回他到这里来的理由,然而他故意把跟酿酒厂交涉的这件“生意”说成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给人一种印象,好像他根本用不着到这地方来似的。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却很有兴趣地打听有关老参议夫人的二女儿以及她的两个儿子的事,对于克拉拉和克利斯蒂安离家一事连声表示遗憾,因为他早就有这样的心愿,要认识一下家里的每一个人……

    问到他在这儿停留的期限,他并没有说出准确的日子,然而当参议夫人说:“我的儿子马上就要回来吃早饭,佩尔曼内德先生,请您赏光跟我们一起吃吧?”老参议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立刻欣然接受,好像他正在等待着这个邀请似的。

    参议回来了。他发现早餐室里没有人,连办公服也顾不得脱,便连忙走上来,准备先吃一点点心,他显得很疲乏,心事重重。然而他一看到这位带着大表链、穿粗呢夹克的生客和风琴上面的带羚羊须帽子,便立刻精神抖擞地昂起头来。客人的名字刚一介绍——他早已不止一次听格仑利希太太说起过这个名字——他立刻瞥了他的妹妹一眼,接着使用非常殷勤的态度向佩尔曼内德先生打招呼……他并没有坐下。他们立刻走到下面中层楼去,永格曼小姐已经在那边摆好了桌子,茶壶也嘶嘶地响起来——这是一个地道茶壶,是蒂布修斯夫妻俩的礼品。

    “你们这里丰富极了!”佩尔曼内德先生坐下,看了一眼桌上的冷盘,禁不住称赞说……在谈话中,他常常说出一句非常不合文法的话,但是他自己却从不为之动容。

    “这可不是慕尼黑的皇家啤酒,佩尔曼内德先生,然而比起我们本地酿的酒来,总还可以入口。”参议给他倒了一杯泛着泡沫的黑啤酒,参议本人最近也很喜欢喝这种酒。

    “多谢,我邻座的先生!”佩尔曼内德先生嘴里咀嚼着东西说,一点也没有注意永格曼小姐向他投来的讶异的目光。然而他对于黑啤酒表现得非常拘泥,老参议夫人不得不又叫人拿上一瓶红酒来。这次看得出来他变得活泼起来,开始和格仑利希太太聊天。因为肚子的缘故,他坐得离桌子相当远,叉着两条腿,一只短胳臂连同肥胖的小白手顺着椅子背垂下来,生着海豹似的胡须的圆脑袋微微向一边歪着,脸上带着又厌烦又惬意的神情,细眯眯的眼睛和善地一映一映地听着冬妮的谈话。

    因为他从来没有吃鲲鱼的经验,冬妮便一边用优美的动作替他切鳁鱼,一边畅快地跟他谈论自己对于生活的这个、那个看法……

    “噢,老天,生活里一切美好的东西这样迅速地消逝,多么令人伤心啊,佩尔曼内德先生!”她这句话指的是慕尼黑的那一段日子,她把刀叉放下一会儿,表情严肃地仰望着天花板。此外她又不时地吐出两句巴伐利亚的方言,虽然她对这种尝试缺乏天才,听起来非常可笑……

    正在吃饭的时候有人敲门,办公室的一个练习生拿进来一封电报。参议一边读电报,一边用手指捋着长须尖。虽然旁人看得很清楚,他的脑子完全被这封急电占据住,他却仍旧能够从容不迫地发问:“生意怎么样啊,佩尔曼内德先生?”

    “好吧。”接着他立刻对练习生说,这个年轻人退了出去。

    “唉呀,我邻座的先生!”佩尔曼内德先生回答说,把脸向参议这边转来,因为他的脖颈肥短僵直,因此动作也非常笨拙。他把另一只手臂顺着椅背搭下来。“有什么话说啊,简直糟糕透顶!慕尼黑,您知道,”——他每次说他故乡的名字,发音都含混不清,别人只能顺着他的言语去猜——“慕尼黑不是做生意的城市……那地方每人要的是安静的生活和两升啤酒……吃饭的时候谁也不看电报,没有这种习惯。你们这里又是一种风气,天老爷!……谢谢,我再喝一杯……这酒真不赖!我的伙友诺普整天想把生意搬到纽伦堡去,因为他们那里有一处证券交易所,商业风气也活跃……可足我不愿意离开慕尼黑……说什么也不离开!——真是见他的鬼!……您知道,我们那儿竞争很凶,凶极了……出口生意也可怜得很……甚至有人打俄罗斯的主意,想在那边设个分店,把生意搞起来。”

    突然间他又急速地瞟了参议一眼,说道:“话又说回来……我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我邻座的先生!生意还算过得去!我们合伙经营的酿酒厂很赚钱,尼德包尔就是那儿的经理,您知道。本来是个小生意,可是我们弄到了一笔贷款,拿到一笔现钱……按四分利计算的抵押贷款……把旧厂房扩充了……现在生意已经做起来,销路不错,每年都有红利,很不赖了!”佩尔曼内德先生结束了他的这一段话,辞谢了纸烟和雪茄,请求主人允许他抽烟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长牛角烟嘴的烟斗来,在烟雾弥漫中跟参议谈起生意经来,接着话头一转,又谈到政治,谈起巴伐利亚跟普鲁士的关系,马克西米连国王与拿破仑皇帝……在这场谈话中从佩尔曼内德先生的嘴里不断地跳出一些别人完全听不懂的词句,每逢话势一停,他便毫无缘由地用感叹把空隙填起来,像什么:“天老爷!”、“真没听说过”、“真不赖”之类的话……

    永格曼小姐常常惊奇得嘴里含着一口食物忘了咀嚼,只顾圆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来客。每次这样做的时候,她都要把刀和叉笔直地竖在桌上,轻轻地来回摇摆着。这所房子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语调,从来没有闻见过这种刺鼻的烟草味;这种让人觉得刺眼的不拘形迹的举止,对于这所宅子说来也是陌生的……老参议夫人非常关心地打听了一下人少力微的福音教会在声势浩大的天主教徒中所受的迫害,因为听不懂对方的答话,只好茫然莫解地赔着笑脸。冬妮吃着饭渐渐显得有些沉思不安的样子。但是参议的兴致却非常高,甚至请他母亲再拿出一瓶红酒来,并且邀请佩尔曼内德先生到布来登街他的家中去作客——他的妻子会非常高兴的……这位忽布商人整整坐了三个钟头才准备告辞。他把烟斗磕干净,酒杯喝干,又嘟囔了一句什么“真不赖”,这才站起身来。

    “打扰您了,太太……上帝赐福给您,格仑利希太太……上帝赐福给您,布登勃鲁克先生……”听了这种粗俗的告辞话,伊达·永格曼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脸色也变了……“您好,小姐……”他临走的时候竟说了一句“您好”。

    老参议夫人和他的儿子交换了个眼色……佩尔曼内德先生表示他要回到特拉夫河岸的一个小旅馆去,他一下车就在那里落了脚……

    “我女儿的慕尼黑的朋友,夫妻俩离这里都很远,”老太太走到佩尔曼内德先生前边对他说,“我们一时找不到机会回报他们的热情招待。但是您现在既然已经光临到我们这个地方,而且要住一段日子,如果您肯赏光住在舍下的话……我们衷心地欢迎您……”

    她把手伸了过去,看啊!佩尔曼内德先生毫不犹豫地握住她的手,正像刚才他答应在这里吃早饭一样,这一次又立刻欣然接受了这一邀请。他吻过两位太太的手——那接吻的姿势颇为可笑——,从风景厅里取来帽子和手杖,再一次表示他马上叫人把箱子送过来,他本人在四点钟办完了事以后便回到这里来。然后参议把他送下楼去。走到门口他又回了一次头,充满感情地摇着头说:“我说这句话,请不要见怪,我邻座的先生!令妹真是一个惹人爱的妞儿!上帝赐福给您!”直到他走到很远的地方,仍然看到他在摇头。

    参议觉得无论如何必须再到楼上去看看母亲和妹妹。伊达·永格曼已经抱着被单跑来跑去,忙着布置走廊上的一间屋子了。

    老参议夫人仍然坐在早餐桌旁,一双清亮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一个斑点,白嫩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布。冬妮坐在窗户旁边,交叠着手臂,眼睛既不向右看,又不向左看,而是神色端庄,甚至可以说是严肃地向前凝望着。沉默笼罩着屋子。

    “怎么样?”托马斯问道,他在门边站住,从一个画着马车的烟盒中取出一支纸烟来……他的肩膀笑得上下抖动。

    “这个人倒还讨人喜欢。”老参议夫人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我也是这样的意见!”接着参议迅速转到冬妮面前,作了个滑稽但极有礼貌的姿势,好像他也在恭恭敬敬地征询她的意见。然而冬妮却默不作声,她只是神色凛然地向前凝视着。

    “可是我觉得他嘴里应该去掉那些咒骂的话,汤姆,”老参议夫人有一些不赞同地说,“如果我听得不错的话,他似乎没有断过‘见他的鬼’。”

    “噢,这没有什么,母亲,他这样说并没有什么恶意……”

    “也许他的举止还有些过于不拘形式,汤姆,你说呢?”

    “是的,正是这样。这是德国南部人的特色。”参议说,把口中的一口烟慢慢地吐在屋子里,向母亲笑了笑,又偷偷地望了一眼冬妮。老参议夫人一点也没有觉察到。

    “你今天和盖尔达来这里吃饭,是不是,汤姆,答应我来吧。”

    “当然了,母亲,我们很高兴来。说实话,我还希望这位客人的访问会给我很多快乐呢。你不也是这样吗?这次总算有一位不同于你那些神父牧师的客人了……”

    “各人有各人的兴趣,汤姆。”

    “自然啰!我要走了……顺便说一句,”他一手握着门柄说,“他对你的印象可真不错,冬妮!不,我不是开玩笑!你知道,他刚才在楼下叫你什么?惹人爱的妞儿——他就是这么说来着……”

    格仑利希太太听到这儿转过身来,高声说:“谢谢你把这句话告诉我,汤姆……他当然没有拦阻你,不叫你把这话传过来。虽然如此,我还是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否合适。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而且我也愿意把它说出来,在生活里重要的不是一件事是怎么说的,怎么表达出来的,而是这件事在心里是怎样想的,怎样感觉的。如果你在讥讽佩尔曼内德先生的谈吐……你觉得他可笑……”

    “你说谁?冬妮,我心中可一点也没有这个意思!你为什么这么激动……”

    “好了!”老参议夫人说,向他的儿子投玄一个严肃的、乞求的目光,意思是说:不要跟她过不去了!

    “喏,不要生气,冬妮!”他说,“我没有想惹你生气。好了,我现在就去吩咐粮栈的一个人把箱子弄过来……再见吧!”

    5

    佩尔曼内德先生迁进孟街里来,第二天他在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的新宅和他们夫妇一同吃饭,第三天是星期四,他认识了尤斯图斯·克罗格和他的妻子,认识了布来登街布登勃鲁克家的太太和三位小姐,他们认为他滑稽得厉害——他们把厉害说成“列害”——认识了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塞色密对他的态度相当严峻,也认识了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和小伊瑞卡,他把一包糖果递到伊瑞卡手中……

    他的情绪老是那么好。虽然每隔一会儿,就重重地叹一口气,然而他的叹气却只是出自过度舒适,并不说明其他的问题。他抽烟斗,用他一口奇怪的乡音说话,表现了惊人的持久静坐的能力。每次饭后,他就用最舒服的姿势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坐,抽烟,喝茶,谈天。虽然他给这个老家庭增添了一种完全新奇的陌生情调,虽然他本人好像给这所屋子带来一种不协调的东西,他却不曾搅扰这儿任何根深蒂固的老习惯。他一次不漏地参加早晚祈祷,求得主人的允许旁听了一次老参议夫人办的主日学校,甚至有一次耶路撒冷晚会,他也在大厅里露了一会面,为了让人把他介绍给那些女太太。当然,当丽亚·盖尔啥特一开始朗诵,他便仓惶失措地逃开了。

    不久全城就都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了。一些上流人家都在好奇地谈论布登勃鲁克家这位从巴伐利亚来的客人。然而他和别的家庭以及交易所还都没有关系;由于季节的缘故,大部分人都准备到海滨去避暑;所以参议并没有把佩尔曼内德先生介绍到社交界去。讲到参议本人,却很热心地跟客人周旋。虽然他在商务和市政上事情很多,他却挤出时间带着客人到城里各处游览,参观所有的中古时代的古迹,什么教堂啊,城门啊,喷泉啊,市场啊,市议会啊,船员之家啊等等。他想尽各种方法招待客人,把他介绍给交易所里自己的至友……当他的母亲老参议夫人偶尔感谢他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的时候,他只是冷冷地说:“唉,母亲,做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老参议夫人并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她甚至连笑也没有笑,眼皮也没有抬。她只是把自己一双清澈的眼睛向斜侧里望去,又转换了一个话题……

    她对于佩尔曼内德先生终始如一地保持着又诚恳又亲切的态度,而她的女儿却一点也不是这样。这位经营忽布的商人已经在这儿过了两个“儿童日”了——虽然在他到这儿的第三天或是第四天,他就有意无意地表示跟本地酿酒厂的交涉已经办妥了,一个多星期却又逐渐过去了。在两次这样的星期四团聚上,每逢佩尔曼内德先生说一句话,或者做一个动作,格仑利希太太常常要用慌乱羞怯的眼光望一眼家里人,望一眼尤斯图斯舅舅,望一眼她的几位叔伯姐妹或者是托马斯。这时她的脸涨得通红,常常好几分钟僵直地、一语不发地坐在那里,或者甚至离开屋子……

    三楼格仑利希太太卧室里的两扇窗户全都开着,绿色窗帘在六月的晚风中轻轻飘摆着。在带帐幕的大床旁边的一张小几上摆着一个玻璃缸,其中盛着半缸水,水上面浮着一层油,油里面点着许多小灯芯,使这问大屋笼罩在静谧的柔和的光辉中,蒙蒙胧胧地照出屋子里罩着灰布套的直腿扶手椅。格仑利希太太正躺在床上。她的美丽的头埋在一个镶着宽条子边的柔软的枕头里,双臂交叠在鸭绒被上。然而她的眼睛却因为思绪万端而无法闭上,一只长躯体的大飞蛾无声地、急遽不停地围着灯光抖动翅膀,她的日光缓缓地随着这只飞蛾转动……床边的墙上,在两块中古时代城市风光的铜板中间,用镜框镶着一条《圣经》上的格言:“让主指引你的道路……”但是当一个人在午夜里睁着眼睛躺着,要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却不知道何去何从,又没法找人想办法的时候,这句格言又能给人什么安慰呢?

    室内静荡荡的,只有壁钟嘀嘀哒哒的声音,和偶尔从隔壁屋子(这间屋子和冬妮的卧室中间只隔着一层幔帐)传来永格曼小姐咳嗽的声音。那边灯还点得雪亮。那个忠实的普鲁士女人这时还笔直地坐在活动桌面的小桌前面,在挂灯下面给小伊瑞卡补袜子。此外,人们还可以听到小伊瑞卡的深沉、恬静的呼吸声。这时因为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学校放暑假,这孩子也就回来住在孟街家里。

    格仑利希太太叹了一口气,把上半身欠起一些来,用手托住头。

    “伊达?”她压着喉咙招呼道,“你还没有睡,还在补衣服吗?”

    “啊,啊,小冬妮,我的孩子,”伊达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睡觉吧,你明天还要早起,你要睡眠不足的。”

    “好吧,伊达……你明天早晨六点钟叫醒我好吗?”

    “六点半钟就够早的了,我的孩了。马车八点钟才来。你把觉睡足了,明天一定又漂亮,又有精神……”

    “哎,我还一点没有阖眼睛呢!”

    “哎呀,小冬妮,这可不对;你准备明天在施瓦尔道显出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吗?喝七口水,向右边侧身躺着,数一千下……”

    “哎,伊达,请你过来一下!我睡不着,我告诉你,我老是想事情,想得头都痛了……你来摸摸,我想我也许发烧了,胃病也犯了;要不也许是贫血的缘故,我太阳穴上的血管都胀了起来,突突地跳,胀得很痛。当然,血管胀是胀,头上的血还是不够……”

    听见一阵椅子的挪动声,接着伊达·永格曼那骨骼强大、精神充沛的身躯,穿着一件简单、旧式样的棕色衣服,出现在幔帐中间了。

    “哎呀,小冬妮,发烧了吗?让我摸摸?我的孩子……咱们用冷手巾敷敷吧……”

    说着,她迈着像男子似的坚定大步走到柜橱前边,拿出一条手帕,在脸盆里浸了一下,又回到床前边,小心翼翼地贴在冬妮的前额上,接着用双手把它抚平了。

    “谢谢,伊达,真舒服……哎,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的好伊达,这儿,床边上。你看,我老是在想明天的事……我怎么办呢?脑袋都想晕了。”

    伊达在她身边坐下来,又把针和撑在袜子架上的袜子拿在手中。她那光滑的、灰色的头顶低垂着,一双从不知疲倦的光亮的棕色眼睛紧盯着针眼,开口说:“你想,他会问吗,明天?”

    “一定的,伊达!没什么可怀疑的,他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克拉拉是什么情形?也是在这样一次郊游里……你知道,我自然也可以躲过去。我可以老跟别人在一起,不让他接近我……可是那样事情就算完了!他后天就走了,他已经说过,如果明天没有什么结果,他也不会再待下去了……无论如何,这件事明天要有个决定……可是如果他提出来,我怎样说呢,伊达?你从来没有结过婚,所以你根本不了解生活,可是你是一个诚实的女人,你今年已经42岁了,你有自己的理解力。你能不能替我出个主意?我需要别人替我出主意……”

    伊达·永格曼把手里的袜子放在怀里。

    “可不是,冬妮,这件事我也想了很多很多。不过我发现,不能给你出什么主意,我的孩子。他不跟你或者你母亲提出这件事,是不会离开这里的。如果你不愿意这件事,你也早已经把他打发走了……”

    “你说的对,伊达;可是我一直不能这样做,反正早晚足这么回事!但是另一方面,我自己又老在想:我还能退回来,还不算迟!我就这样躺在这里,自己折磨着自己……”

    “你喜欢他吗,小冬妮,你说老实话!”

    “是的,伊达,如果否认这一点,那我就是说谎话。他并不漂亮,可是在生活里这一点倒无关紧要,他是个善良的人,不会做坏事,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我一想到格仑利希……哎呀,老天爷!格仑利希老是说自己精明强干,可是他却非常狡猾地掩盖住自己险诈的本性……佩尔曼内德可不是这样的人,你看得出来的。我只能说,他为人太随便,太贪图安逸。当然,这也是一个缺点,因为照这种样子下去,他决不会发财致富,他有点任其自然,马马虎虎。像他们那地方的人说的那样……他们那里的人都是这样子,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伊达,问题也就在这里。在慕尼黑,他混在自己一群人中间,混在跟他一样说话、一样行事的人中间,我就很喜欢他,我觉得他很洒脱,很诚恳,也很亲切。而且我也发现这是双方面的。他可能把我看成是一位阔妇人,比我实际的情况还要阔,这也有关系,你知道,母亲不能给我很多钱……可是我相信这一点对于他并没有很大影响。他并不想要一笔非常大的钱财……够了……我还要说什么,伊达?”

    “在慕尼黑,不错。可是在这儿呢,小冬妮?”

    “在这儿呀,伊达!你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在这儿他完全脱离了他的本乡本土,这里,一切都是另一副样子,这里人更严肃,名利心更重,怎么说呢,更矜持……在这儿我常常禁不住替他不好意思,不错,我一点不向你隐瞒,伊达,我是个老实人,我替他害羞,虽然这也许是我的短处!你知道……他在谈话的时候,有很多次该说第四格‘我’的时候,他脱口就说第三格。他们那里的人就是这样,伊达,甚至最有教养的人,碰上心情好的时候也这样说,谁也不觉得刺耳,谁也不觉得奇怪。可是在咱们这儿母亲就斜着眼睛看他,汤姆就皱起眉毛来,尤斯图斯舅舅浑身一颤,而且像克罗格家人那样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菲菲·布登勃鲁克或是佛丽德莉科或者亨莉叶特就要向她们的母亲丢个眼色,每逢这个时候我就羞得不得了,恨不得跑出屋子去,这时候我就想,我决不可能跟他结婚……”

    “这是哪里的话,小冬妮!你将来是跟他住在慕尼黑啊!”

    “你说得对,伊达。可是订婚礼呢?订婚礼要在这儿举行的。请你想想,如果我因为他的举止粗俗,而必须在全家面前、在吉斯登麦克和摩仑多尔夫这些人面前永远羞得抬不起头来的话……哎,格仑利希比他要文雅得多,可是他的心却是黑的,正像施藤格先生常常说的那样……伊达,我的头晕得很,请你给我换个手巾。”

    “反正迟早是这么一回事,”她叹了口气接过手巾来,又重复了一句,“现在也好,将来也好,最主要的是,我需要再结一次婚,不能再以一个离过婚的女人的身份在这里混日子了……哎,伊达,这些日子我老是回想过去的事,回想格仑利希初次到这里来,回想他跟我演的那幕戏——一幕丑剧,伊达!——我又想到特拉夫门德,想到施瓦尔茨可夫一家人……”她说得很慢,眼光带着梦幻的神情在伊瑞卡的袜子的补缀地方停了一刻……“想到订婚,爱姆斯比脱和我们的家——那真称得上富丽堂皇,伊达,当我想到我的那些睡衣……跟佩尔曼内德一起,我不会再有那些东西了,你知道,生活教我们越来越懂得谦虚,我又想到克拉森医生,想到这个孩子,想到那个银行家凯塞梅耶……最后,那出收场戏——那真是可怕,你简直无从想像,当一个人在一生中有过这样可怕的经历时……可是佩尔曼内德是不会干出那种肮脏的把戏来的,这一点他倒是叫人信得过的。讲到做生意我们也可以相信他,我确实相信他跟诺普在尼德包尔酿酒厂很能赚点钱。如果我做了他的妻子,你会看见的,伊达,我一定设法让他的事业心更重些,使他的成就更大一些,多努力一点,为我和我们所有的人增光。他一旦和布登勃鲁克一家的人结了婚,他就承担了这样的责任!”

    她把手交叠在脑袋下面,仰望着屋顶。

    “不错,自从我答应格仑利希的求婚,已经整整过了十年了……十年了!现在我又走到这一步,又要答应另一个人的求婚了。你知道,伊达,生活是非常严肃的一件事!……不同的只是那时候这是一件大事,家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折磨我、逼迫我答应那件事,而今天却都很平静,认为我答应这场亲事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你必须知道,伊达,这次我和阿罗伊斯订婚——我现在已经说阿罗伊斯,是因为反正迟早是这么一回事——一点也没有值得高兴、值得庆祝的地方。它和我的幸福毫无关系。我这第二次结婚只是为了静悄悄地、驯驯服服地弥补我第一次婚事的错误罢了,为了不玷污家庭的名声,这是我的义务。母亲这样想,汤姆也这样想……”

    “你说到哪里去了,小冬妮!如果你不喜欢他,如果他不能使你幸福……”

    “伊达,我已经认识了生活,我不再是笨鹅,什么我都看得清楚。母亲……母亲倒是不会坚持这件事的,凡是遇到不妥当的事,她总是说一声‘算了’就避过去。可是汤姆,汤姆却希望把这件事办成。汤姆是怎么样的人,你还以为我不知道!你晓得,汤姆是什么想法?他的想法是:只要不是绝对配不上,随便哪个人都可以。因为这次重要的不在于办一门出色的亲事,只要能再结一次婚,把上一次的不幸弥补过来就成了。他的想法就是这样。佩尔曼内德一到这里,汤姆早已暗地里去打听有关他的生意的情况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等到打听的结果还令人满意,这件事在他那儿便成了定局了……汤姆是个政治家,他知道他要做的是什么,是谁把克利斯蒂安赶出去的?……这个字眼也许太厉害了,可是事实确是这样啊,伊达。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因为克利斯蒂安使公司和家庭出了丑。在他的眼中,我也是同样情形,伊达。倒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只是因为我住在家中,我作为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在娘家闲住着。他希望这件事能告一段落,他这种想法是有他的道理的,我对他的爱戴倒并不因为这件事而有所减少,而且我希望他对我也是这样。说实话,这几年来我也一直渴望重新走进生活里去,因为——也许我不应该说这种话,我在母亲这儿待着的确也感到烦闷,我刚刚30岁出头,我觉得自己还年轻。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伊达,你30岁的时候头发已经灰了,这是因为你们一家人血液的关系,你那个死于噎嗝症的普拉尔叔叔……”

    这一夜她还发表了不少诸如此类的议论,偶尔插上一句“反正迟早是这么回事”,最后她安安静静地酣睡了五个小时。

    6

    城市上空笼罩着大雾,但是这一天清早八点钟,当约翰尼斯街马车行的老板朗盖特先生亲自把一辆没有门窗的带篷大马车赶到孟街来的时候就说:“用不了一个钟头,老天爷就会露头。”这句话使大家听了都放下心来。

    老参议夫人、安冬妮、佩尔曼内德先生、伊瑞卡以及伊达·永格曼一起吃了早饭,收拾整齐,先后聚集在走廊里,等待着盖尔达和汤姆。格仑利希太太穿了一件乳黄色的衣服,下巴底下系着一根缎子领带。虽然头一天夜里睡眠不足,却容光焕发。她内心的疑惧彷徨,似乎都已经烟消云散,因为当她一面从容地扣着手套上的钮扣,一面和客人谈话时,她的脸色显得恬静而安详,几乎可以说带着欢乐的神情……她又恢复了过去一度她很熟悉的心情。她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也感觉到她将做一个意义非常重大的抉择,她意识到这样的一天又将来到,她又要郑重严肃地把自己的名字登记在家庭大事簿里,她的脑子里装满这些想法,她的心更激烈地跳动起来。前一天夜里她在睡梦中又看到家庭大事簿里面的一页纸,她将在这页纸上登录上她第二次结婚的事……这件事将要抹销簿子里的另一处污点。她这时紧张地等待汤姆的出现,那时她就要含义深长地点头招呼他……

    参议和他的夫人来得比较晚一点,因为年轻的参议夫人不习惯这么早就梳洗化妆。参议的精神很好,穿着一套浅棕色小格子的衣服,领口很大,露出里面的白背心边,当他看到冬妮那难以摹拟的骄矜的面容以后,眼中不禁露出笑意。但是盖尔达却一点也没显露假日郊游的情绪。这或许是她没有睡够早觉的缘故。她生得很美,但是她的那种病态的、神秘的美和她小姑的健美正好形成一个奇异的对照。她的衣服是浓郁的紫丁香颜色,和她茂密的头发的深红色配在一起,非常触目,也衬托得她的皮肤更为白皙,她的两只棕色眼睛四周罩着一圈青圈,今天那青圈显得更暗更深……她冷冷地把头伸给她的婆婆。让她在前额吻了一下,几乎可以说是带着讥消的神情把手伸给佩尔曼内德先生。当格仑利希太太看到她,拍着手大声嘁:“噢,上帝啊,你今天多么漂亮,盖尔达……”她也只不过神情淡漠地笑了笑。

    她非常不喜欢像今天这样兴师动众的活动,特别是在夏天,何况是在星期日。她的住房大部分挂着帐幕,光线蒙胧,她深居简出,因为她怕阳光、怕灰尘、怕因节日而盛装起来的小市民,怕闻咖啡、啤酒和烟草气味……住这世界里她最讨厌的莫过于燥热和混乱。这次为了使慕尼黑来的客人游览一下城郊风光,到施瓦尔道和“巨人丛林”的远足安排好以后,有一天她漫不经心地对托马斯说:“你知道,亲爱的,我生来就只能过安静、平常的日子……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适于兴奋、变动的环境的。你们这次免了我,好不好……”

    如果在这些事情上她没有足够的把握能得到她丈夫的同意的话,她当初是不会跟他结婚的。

    “当然啰,你说得很对,盖尔达。一个人所以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主要是由于他的幻想力……虽然如此,遇到这种场合,一个人还是要参加,因为谁也不愿意当个怪人,不管对于别人或是对于自己。这点虚荣心是每个人都有的,我想像也是有的,对吗?不然,别人就会觉得他孤僻,或者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他的威信就要降低。此外,还有一点,亲爱的盖尔达……我们都有理由对佩尔曼内德先生献一点殷勤。我相信,这个形势你是看得清楚的。有一件事正在发展着,如果让它半途而废,那可真是太可惜,太可惜了。”

    “亲爱的,我看不出来要我参加有什么意思……可是这没有什么要紧。既然你愿意,我就去吧。就让我们也领略一下这种乐趣吧。”

    “我真是非常感激你。”

    大家走到街门……太阳这时果真从晨雾后边探出头来;圣玛利教堂的钟声叮叮当当地响着,使人感觉到这是个星期天。空气里充满了小鸟的啁啾。马车夫摘下帽子来,老参议夫人带着主人体贴下人的和蔼(这种和蔼常常使托马斯感到有些难堪)非常热心地点头回答说:“早上好,朋友!”接着对大家说,“快上车吧,诸位!现在正是该做早祷的时候,可是今天我们要到上帝创造的美丽的大自然去赞美他,您说对吗,佩尔曼内德先生?”

    “您说得对,参议夫人。”

    于是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登上两旁的铅铁踏脚,从马车后面一个窄门爬到这辆可以容十个人的大马车里,在带靠垫的软椅上安顿好,靠垫上蒙着蓝白条布,这无疑是为了向佩尔曼内德先生表示敬意。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朗盖特先生吧嗒了一下舌头,用含混的声音“吼一嘘”地吆喝了一声,于是他把几匹筋强力壮的棕色大马的缰绳绷紧,马车就沿着孟街驶下去。顺着特拉夫河走了一段路,穿过霍尔斯登城门,以后再向右一转,马车开始沿着施瓦尔道大路辘辘地走去……

    田野、草地、树丛、农舍……人们在那越来越高、越来越薄、颜色也变得越来越蓝的晨雾里寻找时时可以听到它的鸣啭的百灵鸟。当马车走过庄稼地的时候,嘴里含着纸烟的托马斯总要注意地看看四周,指点给佩尔曼内德先生看。忽布商人也像又恢复了童年的本性,他把自己那顶带羚羊须的绿帽子歪戴在一边,用他的又白又宽的手掌玩弄那大牛角柄的手杖,想把它摇平。他甚至想用下巴托住它,这手绝技虽然屡次失败,却博得小伊瑞卡大声喝彩。他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话:“虽然这不是登楚格史匹茨山,可是咱们还是要爬一点山,痛痛快快玩一阵,热闹一番,您说,是不是,格仑利希太太?”

    接着他就热情洋溢地说起背着背囊,拿着登山手杖爬山的事来。他这一番叙述受到老参议夫人好几次称赞:“真了不起!”以后,不知哪阵心血来潮,他对克利斯蒂安的不在大为惋惜起来,他听说过,克利斯蒂安是一个非常有风趣的人。

    “这要看在什么情况下了,”参议说,“可是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没有人能代替他,这倒是真的。我们等一下吃大虾,佩尔曼内德先生!”他兴致勃勃地喊道,“吃大虾和波罗的海虾米。您在我母亲那里已经尝过一两次了,可是我们的那位老朋友狄克曼,‘巨人丛林’饭店的老板,永远弄得到最好的。还有姜汁饼,这个地方的姜汁饼也非常有名——不过也许名声还没有传到伊萨河那边吧?总之,您自己会看到的。”

    格仑利希太太让马车停了两三下,在路边采罂粟花和矢车菊。每次停车佩尔曼内德先生都发誓赌咒愿意帮助她去采花,然而由于他对上下车有一些害怕,他到底还是没有这样做。

    伊瑞卡每看见一只乌鸦飞起来,都高兴得手舞足蹈。伊达·永格曼今天和往常一样,虽然毫无下雨的可能,却仍然带着一把雨伞,外加一件长大的雨衣。她像一位真正的好保姆,不只是表面,而且从内心里分担了孩子的感情。她跟孩子一同欢喜,不知顾忌地大声嬉笑,她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像马嘶,以致那跟她处得不长的盖尔达一再向她投去冷淡和惊奇的目光……

    他们已经到了奥尔登堡,前边,山毛榉林已经在望了。一会儿,马车从林中驶过,穿过一座有一口汲水井的小市场,就又走到旷野上。等到马车驶过一座小桥(这座桥架在一条名叫奥的小河上)以后,终于在“巨人丛林”饭店前面停下来。这座饭店是个一层楼的建筑,面对着一个广场,广场上有几块草坪,砂石路和乡村风味的花圃。广场的另一端,森林像一座罗马圆形剧场似的一层层地升起来。一层和另一层之间有简陋的台阶连着,而所谓台阶只不过是一些露出地面的树根和凸出的石块。在每层台子上,树林中间,都摆着白漆的桌椅板凳。

    布登勃鲁克并不是第一批客人。两三个吃得又白又胖的女侍和一个穿着一件油腻腻燕尾服的伙计已经跑上跑下,忙着往台上端送冷菜、柠檬水、牛奶和啤酒了。甚至最靠外边的桌子也被携家带眷的一家家的游客占据了。

    饭店老板狄克曼先生戴着一顶黄色绣花小帽,卷着衬衫袖,为了照顾这些位先生太太下车,亲自走到马车门的前边来。当朗盖特把车赶到一边卸车的时候,老参议夫人说:“老板,我们先散一会步,等过个把钟头再用早饭。请您到时候把饭开到上边去……但是不要太高,我想就在第二层吧……”

    “您用点劲吧,狄克曼,”参议补充说,    “我们这儿有一位特别讲究吃喝的客人呢

    佩尔曼内德先生抗议说:“没有的事!一杯啤酒和奶酪……”

    只是狄克曼先生不懂他的话,只顾滔滔不绝地报起菜名来:“今天什么都齐全,参议先生……大虾,虾米,各种肠子,各种干酪,各种熏鱼,鳗鱼,鲑鱼,鲟鱼……”

    “好,狄克曼,您看着办吧。另外请您给我们准备六杯牛奶跟一升啤酒,我没有弄错吧,佩尔曼内德先生……”

    “一份啤酒,六份牛奶……您要哪种牛奶,参议先生,甜牛奶,牛奶浆,酸牛奶,还是奶酪……”

    “甜牛奶和牛奶浆各来一半,狄克曼。一个钟头以后。”

    于是他们走过广场去。

    “我们先去看看水源,佩尔曼内德先生,”托马斯说,“水源,就是说奥河发源的地方。奥河是一条小河,施瓦尔道就在它的岸边,在中古时代,我们住的城市本来也是傍着它修建的,后来不幸毁于水灾——当时的建筑都不是什么永久性的建筑,您知道——以后才又靠着特拉夫河重建起来。另外一提起这条小河的名字,还让我想起孩提时代戏弄人的游戏。小时候我们常常掐着别人胳臂问:施瓦尔道的河叶什么名字,别人一痛自然‘噢’的一声叫了出来,他正好回答对了……看哪!”他在距离台阶十步远的地方,忽然打住了自己的话,“他们走到我们前边了,摩仑多尔夫和哈根施特罗姆两家人。”

    一点不错,在前面第三层林荫下的平台上,这两家攀了亲家的人,几位最主要成员一个不漏地正围着两张拼拢起来的桌子坐着,一面饕餮大嚼,一面高谈阔论。摩仑多尔夫老议员坐在主位,一位蓄着稀疏、尖尖的白胡须的脸无血色的老先生,他正被糖尿病缠磨着。他的娘家姓朗哈尔斯的老伴,手里玩弄着一具长柄的望远镜,她的斑白的头发照例是蓬乱地随随便便地盘在头上。这一对老人的儿子奥古斯特也在那里,他是一个金发白皮肤的青年,一副富家公子的气派,奥古斯特的妻子玉尔新是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姑娘,身材矮小,活泼,一对黑眼睛又亮又大,一副钻石耳环几乎和眼睛一般大,她坐在她的两个弟兄亥尔曼和莫里茨中间。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因为生活优裕已经发胖了,人们传说他早晨一睁眼就先要吃鹅肝馅饼。他留着黄中透红的短橛橛的络腮胡须,鼻子生得和母亲一样,平贴在上嘴唇上面,扁得出奇。莫里茨博士生得胸部窄小,肤色焦黄,谈得高兴的时候露出生得很稀疏的尖牙齿来。兄弟俩的身边各自坐着自己的丈人,因为这时那位法学家也已经结婚多年了。法学家的夫人是一个汉堡小姐,姓普特法尔肯,生得一头奶油色的头发,面孔冷冰冰的没有感情,好像是英国人的相貌,然而五官极其端正,异常美丽。哈根施特罗姆博士是以美术鉴赏家闻名的,如果他娶了个丑八怪做媳妇,这于他的名声是有损的。除了上面说的这些人以外,座上还有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的小女儿,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的小儿子,两个小孩都穿着一身雪白。这两个孩子差不多可以算是订过婚了,因为胡诺斯·哈根施特罗姆家的财产是不允许分散掉的。——这些人都在吃火腿煎蛋。

    当布登勃鲁克一家人从离这一群人不远的地方走过去的时候,两群人互相打了个招呼。托马斯把帽子一抬,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一句什么客套话,盖尔达冷冷地、客客气气地弯了弯腰。只有佩尔曼内德先生正因为爬坡非常兴奋,率直天真地把绿帽子一挥,兴致勃勃地大声招呼说:“诸位早上好!”——马上看到摩仑多尔夫参议太太拿起望远镜来……谈到冬妮,她像往常一样,肩膀耸得高高的,扬着头,却又尽力把下巴贴到胸脯上。她好像从无法攀登的高峰上向下打招呼一样,就是说,她的目光直从玉尔新·摩仑多尔夫那非常讲究的阔边帽子上望过去……就在这一分钟,她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再改变主意了……

    “谢天谢地,我们还要再过一个钟头才吃早饭,汤姆你知道,我真不喜欢让这位玉尔新看着吃东西……你注意她怎么样打招呼了吗?她简直连头都没点。她那顶帽子啊。虽然我的眼光丝毫不能作为标准,我也敢说,简直粗俗到家啦……”

    “哈,说到帽子,我倒是外行。可是说起打招呼,你的傲慢程度也不在她之下,亲爱的。你还是别生气吧,生气会使脸上生皱纹的。”

    “生气,汤姆?我才不呢!如果这些人高人一等,那真是让人笑掉大牙。我倒想问一问,这位玉尔新究竟哪一点比我强,她只不过没嫁个骗子而嫁了个傻瓜罢了;如果她处在我的地位,我们倒要看看,她怎么样另外找一个……”

    “照你的说法,你是已经找到一个了?”

    “找到一个傻瓜吗,托马斯?”

    “总比骗子不知要好多少了。”

    “用不着是骗子,也用不着是傻瓜。可是现在还是别谈这件事吧。”

    “对了。我们落在后面了。佩尔曼内德先生爬山真轻捷……”

    林荫小路已经变得平坦了,又走了没有多远,他们就到“水源”了。这是一个富有浪漫情调的幽美地方,一座木桥横跨在一个水潭上,带裂罅的石坡上长着枝叶披拂的大树,树根都露出在地面上。老参议夫人带来一个可以折叠的银杯,他们便用这个银杯从水源下一个小石头池子里汲取泉水,大家都饮了一点含铁质的矿泉,清凉了一下头脑。饮泉水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先生还突然想到要献个小殷勤,坚持要格仑利希太太先啜一口才肯接过这杯水来。他乐不可支,接二连三地说:“简直太好了!”他集中精神,非常周到地应酬每一个人,一会儿跟老参议夫人和托马斯谈,一会儿跟盖尔达和冬妮谈,甚至跟小伊瑞卡他也有话说……盖尔达本来一直因为燥热而苦,只是闷声不响,明明现出焦躁不安的神情,这时也显得有精神了。当人们很快地又回到饭店,在第二层平台上一张摆满了食品的桌子上坐下以后,她甚至首先开口,用很亲切的言辞对佩尔曼内德先生即将起程一事表示惋惜:现在大家刚刚熟悉一点,因为语言不通而产生的误解或隔膜也显见得减少了,可是佩尔曼内德先生却要走了……她差点要说出来,她已经听见她的女友和小姑冬妮两三次非常成功地学说慕尼黑话“上苍保佑”了……

    佩尔曼内德先生对于动身一事并没有做肯定的答复,他目前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大谈堆满餐桌的珍馐美味上,这些东西他在多瑙河彼岸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

    大家不慌不忙地吃光了一切好东西。小伊瑞卡在这儿最感到兴趣的是做餐巾用的丝光纸,这比家里用的大麻布餐巾不知要漂亮几倍,她在得到侍役的同意后,甚至把好几张装进口袋里留作纪念。吃过了饭,佩尔曼内德先生喝着啤酒吸了许多支深黑色的雪茄,参议照例吸着纸烟,这一家人陪着客人又坐了很久,谈了很多话。值得注意的是:谁也没有再谈起佩尔曼内德先生动身的事了,将来的事大家根本只字不提。相反的,他们所谈的尽是一些往事,和最近几年的政局。老参议夫人说了几个从她故世的丈夫那里听来的关于1848年革命的轶闻,佩尔曼内德先生听了笑得直不起腰来。然后,他自己也说了一些慕尼黑革命和罗拉·蒙台兹的故事,格仑利希太太对于罗拉的故事特别感到兴趣。午饭后的时间就这样慢慢消磨过去了。过了大约一小时,当伊瑞卡跟着伊达从一次远征回来,两颊绯红,带来一大抱雏菊、碎米荠和野草,并且又想起来要买回姜汁饼的事,一家人便站起身来,准备到林子下面兜一个圈子……自然在这以前这一天当东道的老参议夫人首先付了账;她付出来的是一枚颇为不小的金币。

    在饭店前面,他们吩咐马车夫在一个钟头内备好马车,以便回到城里,在晚餐前仍能休息一会;接着他们就向林中几所湫隘的小房子走去,他们走得很慢,因为阳光这时正直射在尘土莲蓬的路上。

    一过奥河桥,一行人自然而然地分散丌来,以后大家一直保持着这个队形:走在最前面的是永格曼小姐,她的步子最大,紧跟着的是那跳跳蹦蹦地追寻粉蝶的伊瑞卡,一点也不知道疲倦,接着是老参议夫人,托马斯和盖尔达,三个人走在一起,最后,中间隔着一段距离,是格仑利希太太和佩尔曼内德先生。前面最热闹,因为伊瑞卡这个小姑娘一路嬉笑不停,而伊达也永远用她那有如马嘶的笑声附和着她。走在中间的三个人都沉默着,盖尔达因为灰尘,又陷入焦灼抑郁的情绪里,老参议夫人和她的儿子也都各自沉思着什么事,后面也很沉静……然而只是表面如此,因为实际上冬妮和这位巴伐利亚来的客人正低声倾谈着。——他们谈什么呢?谈的是格仑利希先生……

    佩尔曼内德先生说,伊瑞卡是一个惹人爱的漂亮孩子,可是长得却一点也不像妈妈,这是个恰中肯綮的批评。冬妮回答说:“她的长相和父亲一模一样,然而这对她倒不是什么遗憾的事,因为从外表看来,格仑利希是个绅士。他蓄着金色的鬓须,式样是独创的,以后我从来没有再看见过这种式样……”

    虽然冬妮住在慕尼黑尼德包尔家的时候已经相当详细地告诉过他那次婚事,他这时却要求冬妮再一次把一切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他不厌其详地打听那次破产的详情,一面又担心又同情地眨着眼睛。

    “他不是个好人,佩尔曼内德先生,不然父亲不会把我从他那儿带回来的,您可以相信我的话。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一副好心肠的,我虽然年轻,十年来可以说一直过着孀居的日子吧,然而生活却叫我认清楚这一点。他不是好人,他的银行家凯塞梅耶比他还坏,而且蠢得像只小狗。我的意思决不是说,我把自己看成是个天使一点过错也没有……您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格仑利希眼睛里好像没有我,偶尔他坐在旁边也是自己看报,他欺骗我,老把我一个人扔在爱姆斯比脱家里,因为他怕我在城里会探听到他陷到什么样的泥坑……但是我也是个懦弱的女人,我有自己的缺点,我很知道我当时很多事做得不对。譬如说我的轻率,喜欢挥霍,我的那些睡衣都给他惹来不少烦恼和焦虑……不过在这里我还要补充一句:我也有宽恕自己的理由,那就是,当我结婚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是个笨鹅,傻东西。举个例子吧,说出来您也许不相信,在我订婚前不久,我还不知道四年前关于大学校和报刊杂志的联邦法律曾被修改过。原来本是很好的法律!……哎,这真是一件可悲的事,佩尔曼内德先生,一个人只能生活一次,不能再重新开始一次;如果能过第二回,一个人看事物可要聪明多了……”

    她沉默了,专神致志地低头望着路;她很巧妙地递给他一个话头,因为任何人一听这话就会想到;虽然开始一次完全新的生活是不可能的,再结一次婚,重新过一段美好的日子,这种机会仍然是存在着的。但是佩尔曼内德先生却把这个机会错过去了,他只是一个劲地用激烈的言词责骂格仑利希先生,弄得他的小圆下巴额上的一撮胡子都直竖起来。

    “这个流氓,混蛋!哪天这个狗东西要是碰在我的手里,我会给他点厉害看看……”

    “嗳,佩尔曼内德先生!您千万不要这样。我们应该宽恕人,不念旧恶。上帝说,复仇是我的事……您可以问问母亲是不是有这句话。上帝不准这样……我不知道现在格仑利希在哪儿,他的境遇如何,但是我仍然祝他一切顺利,虽然他也许不配我的祝祷……”

    他们已经走到村子里面,站在一所小房子前面,房子里是一个面包店,几乎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他们的脚步已经停了下来,他们望着伊瑞卡、伊达、老参议夫人、托马斯和盖尔达弯着腰走进这家店铺那可笑的小矮门里面,然而他们的目光是杲痴的,视而不见,虽然望着又似乎没有看到什么:他们深深地沉湎在自己的谈话里,虽然直到现在他们谈的只不过是一些无用的蠢话。

    他们身旁是一道栅栏,沿着栅栏是一个窄长的花坛,长着几株木犀草。格仑利希太太低着头非常热心地用遮阳伞的伞尖挖掘花坛里松软的黑土,她的头晒得很热。佩尔曼内德先生那带羚羊须的小绿帽已经滑到额头上,紧靠着她身边站着,不时地用自己的手杖参加她的掘土工作。他也把头垂下来,但是他的一双淡蓝色的眼睛,这时已经变得炯炯有神,甚至有一些红肿,他就用这双眼睛从下面向上瞟着她。他的眼中流露着倾慕、忧郁和期待交织的神色,他那像穗子似的悬在嘴上的小胡子同样带着这种神情。

    “也许现在,”他说,“您对于结婚的事有了戒心,永远不想再试一次了吧……是不是这样,格仑利希太太?”……

    “多么笨!”她暗自想,莫非还要我公开承认?……她回答说:“是的,亲爱的佩尔曼内德先生,我坦白向您承认,让我再一次答应一个人终身大事,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我已经受过了教训。您知道,做这样的决定是多么与命运攸关……而且这还需要有确实把握,知道对方真是一个诚实、高贵、心肠好的人……”

    这时他才提出问题来,问她是不是把他当作这样一个人,她回答这个问题说:“是的,佩尔曼内德先生,我是把您看成这样一个人的。”

    接着两人又低声简单地谈了几句,订立了婚约,佩尔曼内德先生得到允许,回家以后向老参议夫人和托马斯商谈这件事……

    等到其余的人提着几大口袋姜汁饼重新走到外面来以后,参议故意使自己目光从他们的头顶上望过去,因为两个人这时都非常窘;佩尔曼内德先生并不想掩饰自己的窘态,冬妮则板起面孔,装出一副庄严矜持的神色。

    天空这时为阴云遮住,雨点开始落下,大家急急忙忙地走回马车里。

    冬妮猜得一点不错,佩尔曼内德先生一到这里,她的哥哥就打听他的经济情况。打听的结果是,X·诺普公司是一家规模不大但非常可靠的商号,这个商号在与以尼德包尔为经理的股份酿酒厂的合作中,盈利很多。将来如果加上冬妮的一万七千泰勒,佩尔曼内德先生虽然不能奢侈挥霍,却足能舒舒服服地过安适日子。这件事他已告诉了老参议夫人。就在订婚的这天晚上,老参议夫人、佩尔曼内德先生、安冬妮和托马斯在风景厅里详尽地商谈了一次。所有的问题都很顺利地解决了,甚至连小伊瑞卡的前途也安排好了。伊瑞卡也将住到慕尼黑去,这本是冬妮的愿望,但是她的未婚夫也很感动地同意了这个作法。

    两天以后,这个忽布商人动身走了——不然诺普公司就要吵得一塌糊涂了,但是6月里格仑利希太太又和他在他的故乡见了面。汤姆和盖尔达这次也跟她一起去,以后他俩又陪她到克劳茨浴场住了四五个星期,而老参议夫人则带着伊瑞卡和永格曼到波罗的海海滨度过了夏天。当这两人停在慕尼黑的时候,他们曾经找了个机会一起去看了一下坐落在考芬格街上——离尼德包尔家非常近的一所房子。这所房子佩尔曼内德先生打算买下来,其中一大部分他将来预备出租。这是一座样式很古怪的老房子,一进门就有一座窄窄的楼梯笔直地通到二楼,既没有转弯,也没有歇脚的平台,好像一条天梯似的。到了二楼,人们才能顺着廊子两边回到临街的房间里……

    8月中旬冬妮回到家里,准备用几个星期置备嫁奁。虽然她第一次结婚时的东西还剩下很多,但是必须再购置一些新的,她从汉堡定制了很多东西,有一天甚至买了一件睡衣……自然啰,这次用以镶边的不是天鹅绒,而是普通的带子。

    这一年暮秋佩尔曼内德先生又回到孟街来;他们不预备再把这件事拖下去了。

    说到这次婚礼,一切都是按照冬妮的愿望进行的,和她想像中的一丝不差;这次婚礼并没有大事铺张。“咱们不用摆排场,”参议说,“你这是第二次结婚,很简单,我们就好比你从来没有离过婚似的。”只发出很少几张通知书,但是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姑娘,玉尔新·摩仑多尔夫却也得到了一张,这是格仑利希太太特意安排的。他们不想做蜜月旅行,因为佩尔曼内德先生不喜欢这种奔波,而冬妮也刚刚避暑回来,觉得到慕尼黑那次旅途也相当劳累了。此外这次婚礼不是在家里圆柱大厅,而是在圣玛利教堂举行的,参加的也只有少数几位家人和近亲。冬妮头上戴着橙花,不是桃金镶,神态非常高贵,科灵牧师在祝祷词里仍然大谈其戒酒,用的字眼也还是那么厉害,只不过声音没有以前响亮了。

    克利斯蒂安从汉堡赶了回来,他的衣着华美,气色虽然有些病恹恹的,但是仍然满脸含笑。他告诉人说,他和布尔梅斯特合营的生意一帆风顺,克罗蒂尔德和他也许要在那边结婚——当然是说:各自找各自的对象。他去教堂去得非常晚,因为他首先到俱乐部转了一圈。尤斯图斯舅舅对这件婚事非常感动,他又表现了往常那种慷慨的本色,送给新婚夫妇一件非常精美的、沉重的大银盘……他和自己的老婆在家里差不多快要挨饿了,因为这个禀性柔弱的母亲仍然像往常一样用生活费替她那位逐出家门的浪子亚寇伯还债。人们谣传,亚寇伯现在正待在巴黎。——布来登街布登勃鲁克家的几位小姐发表她们的看法说:“看吧,希望这次不要再中途散伙了。”使人不愉快的是,大家都怀疑,她们是不是真心希望这样……塞色密·卫希布洛特踮起脚尖来,在她的学生、如今是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前额啧地吻了一下,又用她那由于满心热诚而特别加重的母音祝贺说:“祝你幸福,我的好孩了!”

    7

    早晨八点钟,布登勃鲁克参议下了床,从暗门后边一座回旋楼梯走进地下室,洗过澡,再重新把睡衣披上以后,马上就研究起社会大事来。因为每天到这时候,理发师兼市民代表会的代表温采尔先生就端着一盆从厨房打来的热水,拿着理发用具走进浴室来。温采尔先生生着红通通的一双手,一张聪明的面孔。当布登勃鲁克参议扬着头坐在一张大靠背椅上,而温采尔先生开始打肥皂沫的时候,两人几乎总要谈些什么。这场谈话通常都是以夜间休息得怎样和天气如何开始,接着话题一转,谈到世界大事,然后又转到本市新闻,最后以商业和家庭等切身问题结束……这场谈话把刮脸的程序拖得很长,因为每逢参议说话的时候,温采尔先生就不得不把刀子从他的脸上暂时挪开。

    “睡得好吗,参议先生?”

    “谢谢你,温采尔。今天天气好么?”

    “下霜,不大,带着点雪,参议先生。在雅各教堂前面孩子们又已经弄了一条滑冰道,十米长,害得我从市长那儿出来的时候差点摔一跤,这些小鬼头!”

    “看报了吗?”

    “《公报》和《汉堡新闻》,是的。除了奥尔新尼炸弹案以外没有别的……真可怕,就发生在前往歌剧院的路上……很大一群人呢……”

    “喏,这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我想。这和人民没有什么关系,惟一的效果只不过是使警察和报纸受的压力各自增加一倍而已。他也在警备着……可不是,据说总是惶惧不安,这一定是事实,因为他为了保持自己宝座,不得不接连不断地想办法。可是虽然如此,我还是尊敬他。从过去的事看来,他不是个傻瓜。举例说吧,他那粮食贷金和减价售粮的事,真叫我从心里肃然起敬。他无疑很为人民做了一些事……”

    “是的,不久之前吉斯登麦克先生也这样说过。”

    “是施台凡吗?昨天我跟他谈过这件事呢。”

    “普鲁士的腓特烈·威廉的情况非常糟,参议先生,事情不会再拖下去了。人们传说,公爵就要摄政了……”

    “噢,这种事怎样发展,我们倒应该注意看看。他现在已经表现出是假自由思想的人物了,这位威廉,而且他对于宪法一定不会像他哥哥那样怀着隐秘的厌恨……只不过是忧郁在耗损着他的精力罢了,这个可怜的人……哥本哈根有什么新闻没有?”

    “什么也没有,参议先生。他们不愿意。同盟已经宣布,霍尔斯台因和劳恩布格的总宪法是违法的……可是他们北边就是不愿意撤销……”

    “可不是,真是没听见说过,温采尔。他们逼着联邦会让采取行动,假如联邦会议能够更机敏着点的话……哎,这些丹麦人!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唱的一首赞美诗,开首的一句是‘主啊,给我,也给一切对尘世淡泊的人……’当时我不懂什么叫‘尘世’,心里总是把‘淡泊的人’想成‘丹麦人’,独自纳闷,为什么主要特别给丹麦人什么东西呢……”

    “您留神我那里破了一块,温采尔,您笑了……是的,再譬如说我们现在这条直通汉堡的铁路吧!在外交上不知道打过多少交道了,还不知要费多少力气……”

    “是的,参议先生,最愚蠢的是,反对这件事的是阿尔通纳——基勒尔铁路公司,说穿了,也就是霍尔斯台因一族人;不久之前咱们的市长鄂威尔狄克也这样说过。他们特别害怕基勒尔把生意做起来……”

    “当然了,温采尔。这条沟通波罗的海和北海的新交通线……您会看到的,阿尔通纳——基勒尔公司一定要千方百计从中破坏。他们可能另外修建一条铁路进行竞争:东霍尔斯台因,新门斯特,诺宜城,这决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我们不能让人家吓倒,我们一定要有一条直通汉堡的铁路。”“参议先生对这件事很热心。”

    “是的……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只要我这一点微薄的势力还能产生一点作用……我对我们的铁路政策很感兴趣,这是我们家的传统,我父亲在1851年就参加了布痕铁路董事会,我23岁的时候就当选为董事,说不定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只是我一直没有做出一点成绩来……”

    “噢,参议先生,照您这么一说,那时的市民代表会……”

    “是的,这样我多少留给别人一个印象,至少人家都知道我的心意是好的。您知道,我的父亲、祖父、曾祖父这样给我铺平了道路,我真是感激万分,而且他们生前在我们城里所获得的信任、爱戴,也都轻轻易易地落到我的头上,不然的话我怎么能像现在这样活动自如呢……譬如说,我父亲在1848年以后、50年代初为了我们的邮政改革曾经尽了多么大的力量?温采尔,您知道,他在市民代表会里怎样尽力主张把汉堡驿车和邮政联合起来,1850年在市议院——当时议院办事只是一味不负责任地拖拉——又怎样一再倡议实现了参加德奥邮政联盟的事,如果说我们现在寄信的邮资比较低,有了纸箱的邮递,有了邮票、信箱,能够和柏林、和特拉夫门德通电报,家父的功劳决不比别人小。如果不是他和另外一些人一再敦促议院,我们在邮政制度方面永远得落在丹麦和土仑——塔克西斯后面。所以现在我在这件事情方面发表什么意见,人们总是乐于倾听……”

    “参议说的话一点也不假,上帝看得到。说到汉堡铁路,两三天以前市长鄂威尔狄克博士还对我说过:如果我们事情办得顺利,能在汉堡买一块地皮作车站地基的话,我们一定把布登勃鲁克参议派去办这件事,布登勃鲁克参议比许多别的律师都管用……他就是这么说的……”

    “喏,他真是太过奖了,温采尔。请您在下巴再涂一点肥皂;那儿要刮得干净一点。”

    “不错,长话短说,我们必须动作起来!我倒不是反对鄂威尔狄克,我是说,他已经上了年纪了,如果我是市长的话,一切都会进行得快一点。现在已经开始安装煤气照明了,那倒楣的煤油灯连同那些铁链子终于要消声匿迹了,我对这件事感到的快慰真是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我自认在这件改革上也多少尽了一点绵薄之力……哎,要做的事还有多少啊!您知道,温采尔,时代在变化着,在新时代面前我们有无数要尽的义务。当我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时代……喏,那时候我们这里是什么样子,您比我知道得更清楚。街上没有人行道,镶路的石板缝里长着一尺高的野草,房子带着延伸到街心的前屋,空地和板凳……我们这些中世纪的建筑物因为历年添建而变得奇形怪状,最后逐渐坍塌倾圮,因为我们这里的个人虽然有钱,没有人挨饿,可是政府却一文不名,一切都这样马虎拖拉下去,像我的那位妹夫佩尔曼内德说的那样,谁也想不到修缮保管。那时候真是知足长乐的时代,我祖父的一位知己朋友让·雅克·霍甫斯台德——您知道不知道这个人?——到处游游荡荡,从法文翻译一些下流的小诗……但是时代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很多情况已经改变了,以后还要有更多的改变……我们的居民已经不是三万七干,而是五万多了,这您是知道的,而且我们城市的性质也正在改变着。我们增加了新建筑物,郊区扩展开,铺设了整齐的马路,过去伟大的时代的那些值得纪念的建筑也可以恢复旧观……然而这还只不过是外表的变化。最重要的还摆在我们前面,我亲爱的温采尔,这里又谈到先父的呼吁,谈到关税同盟了,温采尔,我们一定要加入关税同盟,这一点已经不成其为问题了,如果我为促成这件事而奋斗的话,你们一定都要助我一臂之力……请你相信我的话,我虽然身为商人,却比外交家知道得更清楚,如果怕这件事情损伤了独立和自由,那真是太滑稽了。加入关税同盟,像梅克伦堡和施莱斯威——霍尔斯台因那样,内地的大门就都为我们打开了;今天我们不能像过去那样完完全全控制到北方去的交通,那么加入关税同盟,这对我们更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好了……请把手巾给我,温采尔。”参议结束了这场话。然后两个人交换了一两句关于黑麦当前的行情——黑麦目前停留在五十五泰勒上,而且还有下降的趋势——也许又提了一下城里某家人家的什么事,以后温采尔先生就从地下室走出去,把他那闪亮的盛肥皂水的杯子倒在街头的石块路面上,而参议也从回旋楼梯回到上面卧室里。盖尔达这时已经醒了,他在盖尔达的前额上吻了一下以后,便开始穿衣服。

    每天早晨和这位活泼的理发师的这场冗长的谈话构成参议一天工作的序幕,以后他就无比紧张地活动起来,想问题啊,写东西啊,计算啊,到处走走啊,他一天的时间被各种事务填得满而又满……由于他足迹广、见识多,也由于兴趣广泛,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在他的周围一群人中头脑最不受小市民思想的限制,他是头一个感觉到他的活动范围狭小局限的人。但是在这个城市外面,在他祖国的辽阔的地区上,紧随着革命年代给社会生活带来的一阵繁盛之后,接踵而来的是一个萎缩不振,死气沉沉的倒退的时代,十分荒芜空洞,一个活跃的思想找不到可以依存寄附的东西。然而托马斯·布登勃鲁克非常聪明,他把“人类一切活动只具有象征的意义”这句格言当作自己的座右铭,并且把他所有的意志、才能、热情和主动的精力都用在他的小小的社会事业上,用在他继承来的名誉和公司上。他在本市从事市政建设的一群人中已经成为名列前茅的人物,他野心勃勃,想在这个小世界做出伟大的事业,取得权力,他很聪明,他既懂得认真地看待他的野心,也懂得对它加以嘲笑。

    安东伺候他在饭厅用过早餐之后,他立即穿戴好到孟街的办公室去。他在那里最多不过停留一个小时,写两三封快信,拟几件电报稿,发出一些指示,稍稍推动一下这一商业机构的主动轮,然后就把监督业务进行的责任交给马尔库斯先生,全凭后者谨慎周到的斜睨目光督察一切。

    他出席会议和各种集会,发表演说,在市场戈特式拱道下的证券交易所耽搁一会,到码头、仓库察看一下,和自己的几条船的船长讨论一些问题……一天中除了跟老参议夫人匆匆地吃一餐早饭,跟盖尔达吃午饭以及午饭后拿一张报,衔着一支纸烟在沙发上休息半个钟头,他紧张的活动稍微被打断了一下以外,他要做许许多多的事情,一直忙到天黑。譬如说,他自己生意上的事,税务的事,以及建筑铁路,邮政,救济穷人等等,真是说也说不尽。甚至在某些本来与他相隔甚远的领域里,某些照理应属于学者专家的活动领域里,他也具有很深的理论,特别是财政方面的事务,他在这方面早就显出来自己卓越的才华……

    对于社交生活参议同样也很谨慎,不使有所忽略,虽然在这方面他很难准时赴约,常常是在最后一秒钟,存他的夫人已经打扮整齐在下面马车里等候了半小时之后,他才出现,一面说“对不起,盖尔达,事情脱不开身……”,一面匆匆地穿上晚礼服。但是一到目的地,一到宴会、舞会或者晚会上,他却懂得对一切都表现出活生生的兴趣,懂得使自己成为一个最有人缘的健谈的人……而在招待客人方面,他和他的妻子和别的有钱的人家相比,也毫不逊色;他家的厨房、酒窖被认为是“顶儿尖儿”的,他自己被看作是一位殷勤、懂礼、体贴入微的主人,他举杯祝贺时的致辞最风趣,一般的祝饮辞很难望其项背。但是当他和盖尔达一起时,他们过的却是安静的夜晚,他吸着纸烟,或者听她演奏提琴,或者跟她一起看书,看她选的一本德文、法文或者俄文的小说……

    他就这样为追求成名致富孜孜不懈地工作着,他的名望在本城人中与日俱增。虽然克利斯蒂安创业和冬妮第二次结婚,都从他公司里抽出一部分资金,公司这几年的营业却还是很兴旺。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忧虑,有时候烦恼的事会接连几个钟头挫折他的勇气,损害他那富有弹力的精神,使他的情绪抑郁不畅。

    譬如在汉堡的克利斯蒂安就是他的一个包袱。1858年春天跟克利斯蒂安合伙的股东布尔梅斯特先生因为中风突然去世了。他的继承人从公司里把死者的投资提走了,参议力劝他的兄弟不要用自己的资本独力往下经营,因为他很清楚,当资金锐减的情况下,继续支撑一家门面已经铺开的商号是多么困难。但是克利斯蒂安却坚持要独自继续经营,他把H·C·F·布尔梅斯特公司的资产和债务全部继承了过来……将来烦恼的事还多着呢。

    此外还有参议在利加的妹妹克拉拉……她和蒂布修斯牧师结婚之后,一直没有生育,但这倒也罢了,反正克拉拉·布登勃鲁克自己也从来不希望有孩子,而且无疑的,一点做母亲的才能也没有。但是从她自己和她丈夫的来信看来,她的健康却没有什么转机,她从少女时候起有时候就害的头痛现在变成周期性的了,而且这种痛苦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这些都令人忧虑不安。但是还有第三件,就在本地家中,那就是,布登勃鲁克这一姓是否后继有人,至今仍不敢肯定。盖尔达对这个问题总是不屑谈论,淡然处之,而且淡漠到使人猜想她是否心存嫌恶的地步。托马斯对自己的苦闷也矢口不谈,只有老参议夫人引为己责地把格拉包夫医生扯到一边说:“大夫,咱们说句体己话,该想个什么办法了,是不是?克劳茨的山地空气也好,格吕克斯布格或是特拉夫门德的海滨空气也好,都似乎没有什么效果,您想该怎么办……”格拉包夫知道自己的温和的老药方:“膳食谨慎:吃一点鸽子肉和一点法国面包”这次也不会有很大效力,便开了个新药方,到庇尔荣山和施朗根浴场去……

    这是参议三件忧虑的事。至于冬妮呢?可怜的冬妮呀!

    8

    她写到:“我要是说肉丸了,她就不懂,因为他们这儿叫‘小肉团’;她有时说‘硬花甘蓝’,我想无论是谁也想不到她说的是花椰菜;要是我说‘煎马铃薯’,她就不住嘴:‘啥!啥!’……非要我改口说‘炸马铃薯’不可,因为他们这儿就是这样叫,‘啥’是什么意思。这已经是第二个人了。第一个名字叫卡蒂,已经被我打发走,因为这个人很粗鲁,至少我觉得如此。我现在慢慢地看出来,可能是我弄错了,因为这儿的人对人说话的态度,究竟是客气还是粗鲁,很难判断。现在这个人叫芭贝塔(这里人叫芭贝特),外貌很讨人喜欢,有着一些南方人的特征,黑头发、黑眼睛,牙齿也很、止人羡慕。这种长像的人在慕尼黑是非常多的,她人也听话,已经学会了按照我的指点做几样我们的家乡菜了。譬如说,昨天她就做了一样加葡萄干的酸模菜。可是这盘菜却给我惹来一场麻烦,佩尔曼内德因为这盘菜跟我大发脾气(虽然他已经用叉子把葡萄干都挑出来了,整个下午不跟我说话,只是一个人唠叨着;我可以告诉您,母亲,生活并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啊!”

    可惜的是,使冬妮生活痛苦不堪的并不是“小肉团”和酸模菜……蜜月还没有过完她就受到一次打击,遇到一件没有料到的、突如其来的、简直叫人无法理解的事,这件事几乎把她生活的乐趣一扫而光,而且她再也不能恢复欢乐的情绪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佩尔曼内德夫妇已经在慕尼黑定居了几个星期以后,布登勃鲁克才把他妹妹根据父亲遗嘱应得的陪嫁费——五万一千马克,从资金里抽出来。这笔款项折成金币,平安地到了佩尔曼内德先生的手中。佩尔曼内德先生把它存放到一个安全的能孳生利息的地方。但是在这件事办完了以后,他竞若无其事地、厚着脸皮对他的妻子说:“冬内尔”——他叫她作冬内尔——“冬内尔,我知足了。再多我们也用不着了。过去我已经卖够了命,从今以后我要歇歇手,过个安静日子了,老天爷。咱们把下边两层房子租出去,剩下的房子还可以住得挺舒服,吃上顿猪肉,咱们用不上讲究排场……晚上我可以到皇家酿酒厂去喝两杯。我不想挥金如土,不想死命抓钱,我就想享受一点安乐。从明天起我就把一切事情结清,专靠利息过日子了!”

    “佩尔曼内德!”她大声喊道,这是她第一次用叫格仑利希名字时那种奇怪的喉音叫佩尔曼内德。可是这位却只问答说:“去你的,别多嘴!”于是两人争吵起来,虽然才新婚燕尔,这场口角却这么严重,这么激烈,一个家庭的幸福就这样被它永远断送了……他是这场口角的胜利者。她激烈的反对在他追求安乐的欲望前粉碎了,结果佩尔曼内德先生还是把他投在忽布业中的资本提了出来,而诺普先生也就把他名片上的股份公司用蓝笔涂去……冬妮的丈夫每天晚上要到皇家酒店去,在一张固定的桌子上喝三升啤酒,跟几位朋友玩纸牌,现在他也和这些朋友中大多数人一样,只把自己的活动限于以房东的资格涨房租和安分守己地剪息票工作中了。这件事佩尔曼内德太太在给老参议夫人的信中简单地提了一下,但是从给她哥哥的信里,人们却很清楚地看出她的痛苦……可怜的冬妮!她最提心吊胆的事也远远不如这件事这么严重啊!事前她虽然看到,佩尔曼内德先生一点也没有她的第一个丈夫表现出来的那种活动力,但是她仍然对他抱着希望,而且在订婚的前夕,她还对永格曼小姐谈论过她的这种希望。佩尔曼内德竟会这样完全辜负了她的期待,这样一点也不看重和布登勃鲁克家姑娘缔婚所承担的责任,这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

    她不得不克制着自己,而且从她的来信中,家中人也看到她如何在命运前低下了头。她相当单调地跟她的丈夫,跟伊瑞卡过日子,伊瑞卡每天上学,她主持家务,跟楼下的几家房客客气地来往着,此外就是圣玛利广场的尼德包尔家了。有时候她也到宫廷剧院去看戏,陪她去的是她的女友伊娃,因为佩尔曼内德先生不喜欢这种消遣。佩尔曼内德先生虽然在他那可爱的慕尼黑住了四十多年,却从来不知道绘画陈列馆的内部是什么样子。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自从佩尔曼内德先生拿到陪嫁费退休那一天起,冬妮对于这次新生活也无法感到真正的乐趣了。她不再有任何希望。她永远也不能报告家人一件成功,一件事业上的新进展。直到她生命终了的那一天,生活都不会有什么变化了,每天都将和现在一模一样,虽然没有愁虑,然而却处处受限制,毫无“高贵”的事情。她的心中像压着一个重担。从她的来信很清楚地可以看出来,正是因为这种低沉的情绪使她不能习惯于南部德国的环境。细微的小事自然没有什么。譬如说,她已经学会了跟使女、跟送货的人交谈,学会了用小肉团代替肉丸子,当她丈夫把果子汤叫做洗锅水以后,她也不再给她的丈夫做果子汤了。但是从大处看,她在这个新地方一直是个外人,这儿招待一位布登勃鲁克家的姑娘竟丝毫也没有与众不同的地方,这对她说来是一个无时或已的屈辱。有时她在信里写,一个泥水匠一手端着一杯啤酒另一只手倒拿着一个红萝卜,怎样在街上招呼她说:“几点钟了,邻居太太?”虽然她写这件事用的是诙谐的语气,可是却可以看出她深切的愤懑,而且我们也可以想像的到她当时的样子,怎样把头一扬,不但不回答人家的问话,而且连看对方也不屑于看一眼……但是使她感到陌生、感到受人冷淡的倒也不单单由于别人这种不重礼貌、不拘形式。问题是,她并没有深入到慕尼黑的生活与活动里去,却已经被慕尼黑的空气包围着;这是一个住满了终目无所事事的艺术家和市民们的大城市的空气,一种略带着些道德败坏的空气,而她的心情却常常不允许她以幽默的态度把这种空气吸进去。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最后终于展露了一线幸福的曙光,而且这正是布来登街和孟街的人求之不得的幸福,这就是:1859年过了没有多久,冬妮第二次要做母亲的希望已经成为确定不移的事了。

    在她的信里欢呼的情绪清清楚楚,长久没有读到的那些恣纵的、幼稚的、煞有介事的词句再度比比皆是。老参议夫人现在除了夏天到外地去避一避暑,已经不喜欢旅行了,而且就是避暑也差不多只限于到波罗的海海滨去,因此她对于这次不能到女儿那里去,感到是一件憾事,但是她在信里却替她祈求上帝的保佑。老夫人虽然不能去,汤姆和盖尔达却写信说他们要去参加孩子的洗礼,而冬妮的脑中也充满了各种计划准备——“高贵不俗”地款待一下娘家的人……可怜的冬妮!可惜这次款待竟落得凄惨无比,而她幻想中的用花朵、糖果和巧克力点缀的、作为一次迷人的小小的节日的洗礼也竞成为画饼,——因为婴儿,一个女孩儿,刚刚出世就夭折了。她只活了短短的一刻钟,在这一刻钟内,尽管大夫用尽了力气想使这个细弱的小生命维持下去,终究没有能挽救住她。

    布登勃鲁克参议和他的妻子到慕尼黑的时候,发现冬妮本人也还没有脱离危险。她卧在床上,病况比第一次严重得多,她本来就已经常常害神经性的胃弱症,这次更差不多一连几天完全不能摄取食物。可是最后她还是渐渐痊愈了。在她的娘家人动身的时候,她的健康情况已经不用担心了,但是在另一方面却很有值得担忧的地方,因为他们很清楚地看到,特别是参议的观察力很敏锐,这件事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即使是这次佩尔曼内德夫妇的共同的灾殃,也无法再使这一对夫妻感情融洽起来了。

    佩尔内德先生的软心肠是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他从心中感到悲痛,看着这个停止了呼吸的婴孩,一颗又一颗的大泪珠从他的红肿的小眼睛里挤出来,顺着他鼓蓬蓬的面颊流到带穗的胡须上。他一再唉声叹气地说:“唉,真倒楣!真倒楣!”但是据冬妮的观察,他的舒适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很长的干扰,他晚上在皇家酒店消磨的钟点,不久就使他忘却了他的苦恼,在那句“唉,真倒楣”的口头禅里也就包含着他的宿命的观点。他就是在这样安适、乐天、发一点牢骚,又带一些麻木不仁的宿命观点中继续悠悠荡荡地混日子。

    然而冬妮的信从那时候起却一直没有断绝悲观和诉苦的语调……“唉,母亲,”她写到,“我受了多少罪啊!最初是格仑利希破产的事,后来又是佩尔曼内德退休,又是孩子的死。我有什么罪过要遭到这么多不幸啊!”

    参议在家里一读到这样的表白,就忍不住要微笑起来,因为尽管这些话里隐藏着那么多痛苦,他在字里行间却可以读得到冬妮的几乎令人发笑的骄傲感,而且他很清楚,冬妮。布登勃鲁克不论是格仑利希太太也好,是佩尔曼内德太太也好,一直没有脱掉是一个孩子。她对自己一切成年人的经历,最初几乎不相信是真实,而后却又以孩子式的认真、孩子式的煞有介事,特别是以孩子式的反抗来承受。

    她不了解自已有什么罪过要受这么多苦,因为她虽然嘲笑她母亲的虔诚,她自己却也是充满了这种思想,她笃信世上有所谓因果报应……可怜的冬妮!她第二个女儿的天逝,既不是她受到的最后一次,也不是最残酷的一次打击……

    1859年年尾,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9

    这是11月末的一天,一个寒冷的秋日,雾气很浓,很有雪意,虽然阳光仍然不时地穿射过来。在这个海港里常常有这种天气:尖锐的西北风厉声呼啸着兜过教堂的厚墙角,人们动不动就会害上肺炎,这天恰好就是这种天气。

    将近中午,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走进早餐室来,发现他母亲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正俯在桌上的一片纸上。

    “汤姆,”她说,眼睛望着他,双手把纸拿向一边,好像踌躇着不愿意递给他似的,“不要吃惊……一件不愉快的事……我也不了解……这是从柏林发出来的……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给我吧!”他干巴巴地说。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咬了咬牙,太阳穴上筋脉突现了一会儿。他伸出手的那个姿势仿佛是下了莫大的决心似的,似乎在说:“不愉快也罢,就快点给我吧,不要给我做准备工作了!”

    他站着读纸上的几行字,挑起一条淡淡的眉毛,一边用手指慢慢地捻着自己上须的长须尖。这是一份电报,上面写着:“请勿惊惶。我和伊瑞卡立即回去。一切都完了。你们的不幸的安冬妮。”

    “立即……立即,”他有些气恼地说,望着老参议夫人,急速地把头摇了摇,“什么叫立即……”

    “她不过是用这么一个词罢了,汤姆,这没有什么意思。她的意思或许是乘最近一班车什么的……”

    “为什么从柏林来?她在柏林做什么?她是怎么到柏林的?”

    “我不知道,汤姆,我也想不透——这封急电是十分钟之前刚到的。可是我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们等着看是什么事吧。但愿上帝保佑,一切都平安如意。你坐下吃饭吧,孩子。”

    他坐下,机械地倒了一大玻璃杯黑啤酒。

    “一切都完了。”他重复了一句电报上的话。“底下又写:‘安冬妮’——孩子气……”

    接着他默不作声地吃饭和喝酒。

    过了一会儿老参议夫人开口说:“会不会是和佩尔曼内德有关系,汤姆?”

    他没有抬头,只耸了耸肩膀。

    临走的时候,他一手握着门柄说:“是的,母亲,我们得等着她,可能她不肯深更半夜地闯回来,那么就是明天白天的事了。到时候请派人告诉我一声……”

    老参议夫人一点钟又一点钟地等着。这一夜她休息得很不够,隔一会就摇铃招呼伊达·永格曼过来(永格曼现在睡在中层隔楼的最后一间屋子里,紧挨着老参议夫人),叫她给自己预备糖水。甚至上床以后,她还拿着针线活在床上笔直地坐着。第二天上午也是在这样提心吊胆的紧张心情中熬过的。吃第二餐午餐的时候,参议宣布说,如果冬妮回来,也只能坐从布痕来的车子,要在下午三点三十三分才能到。到了下午这个时候,老参议夫人坐在风景厅里靠窗户的一个位子上,想读一本书消磨时光,她拿的是一本黑皮的书,封面上印着一枝烫金的棕榈树枝。

    这天和昨天一样:寒冷,雾气和冷风,在闪闪发亮的铸铁枪杆后面,炉火已经噼噼啪啪地燃起来了。老太太一听到车轮的声音,就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急忙向外看去。到了四点钟,她差不多不大理会外面的动静,差不多已经把她的女儿忘记的时候,楼下起了一阵骚动……她急急忙忙地把上半身转向窗口,用手巾擦去玻璃上的水蒸汽:果然有一辆出租马车停在下面,人已经顺着楼梯上来了。

    她两手握住椅子扶手,想站起来,但是她想了想,又重新坐下去,只是把头向着女儿来的那面略微转过一点去,摆出一副几乎可以说是冷淡的面孔。伊瑞卡由伊达·永格曼握着手,在玻璃门旁站住,冬妮却飞快地、几乎是扑着跑进屋子来。

    佩尔曼内德太太穿着一件皮斗篷,戴着一顶带面罩的长形皮帽子。她看来脸色苍白、疲劳不堪,眼睛通红,嘴唇像从前那样抖动着,冬妮小时候每次啼哭的时候都是这样子。她抬起胳膊来,但是又颓然放下,双膝一屈便跪在她母亲脚前,把脸埋在老太太的衣服的皱折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这一切给人的印象是:好像她就是这样一口气从慕尼黑迳直跑了来,现在终于逃奔到目的地,人是得救了,但也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老参议夫人沉默了一刻。

    “冬妮!”她用温和的责备语调说,一面小心谨慎地拔出佩尔曼德太太用来簪住帽子的一根大别针,把她的帽子放在窗台上,然后两只手亲切地、安慰地抚弄着自己女儿浓密的淡亚麻色的头发……

    “怎么回事,孩子……出了什么事了?”

    但是她必须非常有耐性地等着,因为又过了很久,她这个问题才得到回答。

    “母亲,”佩尔曼内德太太声音嘶哑地说,“妈妈!”但是她只叫了两声就又停住了。

    老参议夫人抬起头向玻璃门那边望过去,她一边用一只手搂着她的女儿,一边把另一只手向她的外孙女伸过去。这个小女孩把食指搁在嘴唇上,正不知所措地在那边站着。

    “来,孩子,到这里来,对我说一句‘你好’。你长大了,你的样子又活泼、又健康,我们得感谢上帝。你今年几岁了,伊瑞卡?”

    “13岁,姥姥……”

    “天哪!一位大姑娘了……”

    她在冬妮的头上面吻了这个小女孩一下,接着又说:“跟伊达上楼去吧,孩子,我们等一下就吃饭了。现在妈妈要跟我谈一点事,你知道。”

    屋子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两人。

    “喏,我亲爱的冬妮!你还没有哭够吗?如果上帝要让我们受一次考验,我们就应该甘心情愿地忍受下来。背起你的十字架来,像福音书上告诉我们的那样……可是你是不是也想先到上面去休息一下,定一定精神,然后再下来找我啊?我们的好人儿永格曼已经把你的屋子布置好了……我谢谢你拍来的电报。当然了,我们都吓了一跳……”她的话被打断了,因为这时从她的衣褶中传来冬妮的颤抖的、嘶哑的声音:“他是个下流坯子……是个下流坯……下流……”

    佩尔曼内德太太除了这个厉害的字眼以外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这句话好像盘据住她的整个脑子。她更深地把头埋在老参议夫人的怀里,伸在椅了旁边的一只手甚至紧紧握起拳头来。

    “你说的是你丈夫吗,孩子?”过了一会儿,老夫人间道,“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想;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另外什么人,冬妮。是不是佩尔曼内德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是不是生他的气了?”

    “芭贝塔……”佩尔曼内德太太进出一声来……“芭贝塔!”……

    “芭贝塔?”老参议夫人询问地重复了一声……接着她仰靠在椅背土,一双明亮的眼睛向窗户外面瞟过去。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两人都沉默着,只听到冬妮逐渐变得稀疏了的啜泣声。

    “冬妮,”过了一会儿,老参议夫人说,“现在我看出来,你确实受了一肚子委屈……你来倾诉是事出有因的……但是你用得着这样暴风雨式地发泄你的不平吗?用得着这么老远从慕尼黑跑来吗?而且还带着伊瑞卡?你知道,这样会使某些人,会使那些不像我们这么知情达理的人产生一种错觉,倒好像你再也不想回到你丈夫那儿去似的……”

    “我就是不想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佩尔曼内德太太喊道,她猛地把头一抬,满脸怒容地望着母亲的脸,含着两泡眼泪,随即又把脸突然藏在母亲的衣服褶里。老参议夫人似乎并没有听到她这声叫喊。

    “可是现在,”她把声调提高了接着说,慢吞吞地把头从一边摆到另一边,“可是现在,你既然回来了,这样也好,你可以慢慢地把心头的积郁舒散一下,把一切都告诉我,以后我们再看,怎样根据友爱、宽恕、互相体贴的精神把这件事挽救过来。”

    “永远也不会!”冬妮又说道,“永远也不会了!”接着她就开始说起她的故事来,虽然人们不能每个字都听清楚,一则因为她是把话说到老参议夫人的衣褶里面去,二则她的叙述又时断时续,不时被愤怒的呼叫所打断,但是简单说来,发生的足下面这样一件事,这一点倒还听得清楚。

    本月24号和25号之间的深夜里,佩尔曼内德太太从一阵很不踏实的睡眠中惊醒过来,这一天白天她本来就害胃神经痛,睡得非常晚。她被吵醒的缘故,是因为前面楼梯上不断传来唏唏嗦嗦的声响,想遮掩又没遮掩住的神秘的嘈杂声。在这些声音里可以分辨得出有楼板的轧轧声,有咳嗽中夹杂着吃吃的笑声,有压低了嗓门的抗拒话语,另外还夹着一种非常特别的哼唧和呻吟声……这究竟是什么性质的声响,人们一听就可以听出来。佩尔曼内德太太刚听到这个声音时,虽然还带着朦胧睡意,却已经完全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了。她感觉到头上的血液立刻退去,嗡地一声冲进心里,她的心开始蜷缩起米,沉重地、令人透不出气来地跳动起来。她像昏迷麻痹了一般一动不动地在枕头上躺了足有一分钟,残酷的一分钟;可是以后因为这种无耻的噪音并没有沉静下去,她就两手哆哆嗦嗦地点上了灯,带着满腔的绝望、愤怒和憎恶下了床,把门拉开,拿着灯,穿着拖鞋赶到前面楼梯附近的地方。楼梯就是前文提过的那条从大门直通到二楼上的笔直的“天梯”,走到这架天梯的上层,她刚才卧室里听见那种不容误解的声响,脑子里所幻想的一幅图画便逼真地呈现在她眼前……这是一幅肉搏,是一幅女厨子芭贝塔和佩尔曼内德先生的违法乱纪、伤风败俗的角力图。女厨子手中拿着一串钥匙和一支蜡烛(虽然夜已经很深,她一定还在屋子里什么地方干活),身子左扭右摆,正在努力抗拒。而主人呢,帽子扣在后脑袋上,搂抱着她,一再试图把自己的海豹式的胡髭贴在她的脸上,而且有那么几次居然也还做成了……安冬妮一出现,芭贝塔喊了一句什么“耶稣·马丽亚·约瑟!”佩尔曼内德先生也同样重复了一句“耶稣·马丽亚·约瑟”以后,便松开了她。女厨子马上就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佩尔曼内德先生垂着胳膊、垂着头、垂着胡子站在自己的老婆面前,嘟嘟囔嚷地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糟透了!……我的老天爷!……”当他大着胆子把眼皮抬起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面前了。在卧室里他又找到她,她正半贴半坐地倒在床上,抽抽噎噎地泣不成声,一再叨念着“丑事,丑事”。起先他松软无力地倚着门站着,接着肩膀向前一弹,好像要用胳膊肘顶她肋骨,让她高兴起来似的,说:“别生气了!算了吧,冬内尔!你知道,今天晚上是拉木索尔·弗兰茨尔庆祝命名日,我们都灌得太多了一点……”但是他在屋子里散布的刺鼻的酒精味,把她激动状态刺激到顶点。她不再啜泣了,她已经不再脆弱、不再怯懦了。她的脾气一发不可收拾,又因为她的无限的悲观绝望,使得她把自己对他的满腔嫌恶、厌恨、对他的整个为人和举止的鄙视全部倾倒到他的脸上……佩尔曼内德先生忍受不下去了,他的头发起热来,因为他为了庆祝他的朋友拉木索尔不但喝了许多啤酒,而且喝了香槟。他也还了口,很粗野地还了口,两人争执起来,这回比那一次佩尔曼内德先生退休时的争吵更厉害。安冬妮夫人把她的衣服收拾起来,准备到起居问去……但是最后,他又向她背后甩过来一句话,这句话她不愿意重复,她说不出口来,一句话……一句话……

    这一切就是佩尔曼内德太太倾吐到她母亲的衣服皱折里的自白的主要内容。至于那句话,那个使她在那可怕的夜晚从内心深处冒出一股冷气的字,她却一直没有说出来,她不能重复它,噢,天哪,她不能重复它,她说,虽然老参议夫人一点没有逼迫她。当冬妮诉说这件事情的时候,老参议夫人只是一边向下望着她的美丽的、淡亚麻色的头发,一边缓慢地、沉思地点着头,几乎觉察不出来地点着头。

    “不错,不错,”她说,“你告诉我的真是让人寒心的事,冬妮。这一切我都很能了解,我的可怜的孩子,因为我不只是你的妈妈,而且我跟你一样,也是个女人……我现在已经知道,你的痛苦的确是有根据的,我知道你的丈夫怎样一时糊涂,忘记了你给他带来的好处……”

    “是一时糊涂么?”冬妮大声说。她跳了起来,向后退了两步,急急地把眼睛擦干。“你是说一时糊涂,妈妈?我和我们这个姓氏带给他的好处,他已经忘了……不,他从丌始就不知道!一个一把老婆的陪嫁费拿到手就退休的人!一个没有志向、没有欲望、没有目标的人!一个血管里没有血,只有粘稠的麦芽啤酒和忽布啤酒的人……不错,这一点我确信无疑!……而且这个人竟会干出这样的下流事,跟芭贝塔勾勾搭搭,如果我指出他的卑鄙无耻,也用一句话还骂他……用一句……”

    她又谈到这句话,谈到这句她说不出口的话。但是突然间她向前走了一步开口说,声音也骤然变得安详、温和、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多么可爱啊!你从哪儿弄来的,妈妈?”

    她用下巴指了指一个用麦杆编的小筐,一个精致的小架台,系着缎带,老参议夫人最近一直用它装针线活计。

    “我买的,”老夫人问答说,“我很需要这么一个针线筐。”

    “真雅致!……”冬妮说,一面歪着头尽情打量着这个架台。老参议夫人的目光也停在这个器皿上,然而她只是视而不见地沉思着另外的事。

    “好吧,我的亲爱的冬妮。”最后她说,她又把手向她女儿那面伸过去,“不管事情怎么样,反正你已经来了,我衷心地欢迎你,我的孩子,等我们心绪平静以后,我们可以从容讨论这一切……到你房间去脱脱衣服,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伊达?”她提高声音向餐厅那边喊过去,“亲爱的,请你让人替佩尔曼内德太太和伊瑞卡预备两份饭!”

    10

    冬妮一吃过饭,立刻就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因为在吃饭的时候她从母亲的话中证实了自己的推测,托马斯果然已经知道了她要回来的事……她似乎不太热心和他会面。

    下午六点钟左右参议来了。他先到风景厅里跟他的母亲交谈了好半天。

    “她怎么样?”他问,“她表示什么态度?”

    “唉,汤姆,我怕她已经死了心了……天哪,她受的刺激很深……另外就是那句话……唉,要是我能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一句什么话……”

    “我去看看她。”

    “去吧,汤姆。可是你敲门要轻一些,不要吓着她,还有,你要平静些,听见了没有?她的神经很紧张。差不多没有吃什么东西……你知道,她又犯了胃病……你跟她说话时不要急躁。”

    他急匆匆地顺着楼梯上到三楼,像平常一样一步跨两层阶梯。一路上他一直捻着上须想心事。但是当他开始敲门时,他的脸色又变得明朗起来,他决定尽可能地用诙谐洒脱的态度对待这件事情。

    在一声痛苦不堪的“请进”声之后,他打开了门,发现佩尔曼内德太太穿戴整齐地躺在床上,床帐向后揭开,背后垫着一床鸭绒被,床旁边一张小几上摆着一小瓶治胃疼的药水。她稍微向外一转身子,用臂把头支起来,看着他做了一个苦笑的面孔。参议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一面张着两臂,行了个极其隆重的大礼。

    “夫人!……能够拜见您这位从都城来的贵人,真是荣幸……”

    “吻我一下,汤姆,”她说,一面欠起身来把她的面颊递过去,接着又颓然倒下,“你好,我的好朋友?我看你还是我们那次在慕尼黑见面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改变。”

    “喏,这儿隔着窗帘,你的判断司不可靠,亲爱的。可是无论如何你也不应该当着面把我的恭维话抢走,你知道,这本来是应该我向你说的话……”

    他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拉过一把椅子来,在她身边坐下。

    “我不知道已经说过多少次,你跟盖尔达……”

    “看我这人,汤姆!……盖尔达好吗?”

    “还用说,自然很好!有克罗色敏茨太太照顾着她,她饿不着。当然这并不妨碍她每逢星期四在这儿拼命大嚼一顿,好像要把一个星期的饮食都预支了似的……”

    她非常愉快地大笑起来——这是很久以来没有的事了。但是忽然间她停止了笑声,叹了口气问道:“生意怎么样啊?”

    “嗄……凑合着吧。反正得知足。”

    “噢,感谢上帝,至少这儿一切都还像样子!唉,我一点也没有高高兴兴地淡闲话的心情……”

    “多可惜!无论怎么样,一个人也要保持幽默感啊!”

    “不成,我是不会有的了,汤姆。你一切都知道了吧?”

    “一切都知道了!”……他重复了一句,松开她的手,把椅子猛然向后一推,“我的上帝,听你说的这个话!‘一切’!什么事不能被‘一切’这个字埋葬啊?‘我的爱情啊,我的痛苦,一切我都付与你’,是不是?不,你听我说……”

    她沉默不语。她用非常惊讶、受了很大委屈的眼光瞟了他一眼。

    “是的,我早已料到你会有这种表情,”他说,“因为没有这种表情你就不会到这儿来了。可是我的亲爱的冬妮,请你允许我以同等程度的轻松来看待这件事,正像你用那么多的严肃来看待它一样。虽然我的轻松和你的严肃也许都有些过分。但是无论如何,这样我们就可以互相补足……”

    “过分严肃,托马斯,你是说我过分严肃吗?”

    “是的。看在上帝面上,我们还是不要把它演成一出悲剧吧!让我们沉住点气,不要开口就是‘一切都完了’,闭口就是‘你们的不幸的安冬妮’!你要把我的话听明白了,冬妮;你知道得很清楚,对你回家米这件事谁也没有比我更感到高兴的。我早就希望你能回家看看,不要跟你丈夫一起,而是你独个回来。这样我们可以一家人团聚一下。可是,你现在回来了,这个样子回来了,原谅我说话太直,你干的并不是一件聪明的事啊,孩子!……不错……你让我把话说完!佩尔曼内德做的事的确很不成体统,而且你相信我的话,我一定让他认识到他的行为……”

    “托马斯,他干的是什么事,我已经让他认识到了,”她打断了他的话,一面从床上坐了起来,把一只手放在胸上,“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不只让他‘认识到’而已。但是依我看,再跟这个人讲理实在是多余的!”说到这里她又倒下去,严峻地定睛望着天花板。

    他俯着身子,好像被她这句话的重量压着似的。他微笑着望着自己的膝盖。

    “喏,那么我就不给他写什么措词尖锐的信了,一切听从你的吩咐。这毕竟是你的事,只要你把他的头脑教训清楚了,也就很够了;再说,你是他的妻子,这也是你的本分。仔细研究起来,他倒也不无值得宽恕的地方。朋友庆祝命名日,他回家的时候仍然带着节日的情绪,意兴太过飞扬,于是就犯了个小错,做了件越轨的事……”

    “托马斯,”她说,“我不明白你的话。我不明白你说话的这种语气!你……你有你的一套原则……但是你没看见他!没有见他怎样喝得醉醺醺的抱住她,没看他那副样子……”

    “我想像得出来,样子一定很滑稽。然而问题正在这儿,冬妮,你看不出这件事多么滑稽,这当然是你的胃病在作祟。你的丈夫暴露他的弱点的时候被你抓住了,你也看到他的样子有一点可笑……可是你不应该气得这么凶。相反地,你应该把它看成一件可笑的事,借机会发现他的人性,更进一步的了解他……我跟你说清楚,我不是让你一笑置之,用沉默去纵容他这种行为,不是这样子。而今你一怒出走了,给他点厉害看,也许有点过分,也许这个惩罚太严厉了——他这个时候在家里坐着该多么丧气啊!然而,归根结底他还是罪有应得。我对你的请求只有一点,你对待这个问题不要太感情激动,应该多从策略力影响方面着眼……这是我们自己说话,我才这么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随便哪一对夫妻双方都不是平等的,总有一方面在……在道德上占上风……你懂得我的话吧,冬妮!你的丈夫做了一件荒唐事,这一点没有人怀疑。他污辱了自己,做了一件令人发笑的事……我说令人发笑,是因为他做的事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不值得把它看得太严重……总而言之,他的品格已经不是白璧无瑕,你这方面就决定性地占了上风。如果你善于利用它的话,那你一定会得到幸福。如果你在……就假定说两个星期吧——不错。我至少要留你住这么久——一假定你在两个星期以后回去,你就会看到……”

    “我不回慕尼黑去了,托马斯。”

    “你说什么?”他问道,他的面孔拉长了,一只手放在耳朵上,身子向前探过去……

    她正仰面躺着,后脑袋瓜埋在枕头里,下巴带着几分冷峻的神情向前伸着,“永远也不回去了,”她说,接着就大声叹了一口气,干咳起来。她咳的很慢,很能表达她的重重的心事。干咳最近已开始成为她的一种神经性的习惯了,这和她的胃病也许不无关系。——两人都暂时沉默了。

    “冬妮,”他突然开口说,一边站起身来,手掌着实地拍了椅背一下,“你不要再把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吧!……”

    她斜睨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时脸色变得苍白,太阳穴上的筋脉也都暴露出来。她不能再保持原来的姿势了。她也转动了身子,而且为了掩盖自己对托马斯的害怕,她开始放大喉咙发起脾气来。她挺直身躯,把脚伸到床下,两颊通红,眉头紧皱,摇着头,挥劲手臂,高声发作起来:“闹得满城风雨吗,托马斯?……别人作贱了我,往我脸上吐唾沫,你还命令我遮遮掩掩吗?这样做你兄长的脸上光彩吗?……不错,我一定要问问你。当然,顾全脸面啊,圆滑周到啊,这都是好事情!但是这在生活中要有个限度。汤姆,要知道,我也很了解生活,并不比你差,如果一味地害怕闹事,到了某种程度,那就是懦弱了。真奇怪,这些话会需要像我这样一只蠢鹅,一个傻东西讲给你听……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很有自知之明。佩尔曼内德从来没有爱过我,因为我老了,我是丑老婆子,很可能是这样,而芭贝塔大概比我漂亮多了。但是,难道他因为这一点就有权利不尊重我的出身,不尊重我所受的教育和我的感情吗?汤姆,你没有看见他那种放肆的样子。没有看见的人当然什么也不能了解,他当时那种令人作呕的样子,我实在不能用言语形容。还有,当我拿我的东西离开屋子,想到起居室沙发上睡觉的时候,他还追着我喊了一句话,你也没听到他在我背后,在你亲妹妹后面喊的那句话……是的!我清清楚楚听到他在背后喊了一句话……一句话……一句话!……痛快地告诉你吧,托马斯,就是这句话使我连夜打上行李,一清早就叫醒了伊瑞卡离开那个家。我不能留在一个嘴里吐出这种字眼的人的跟前,而且,正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我永远也不能回到这样一个人的身边……不然我真成了个丧尽廉耻的女人了,一点自尊心,一点骨气也没有了!”

    “请你把这句该死的话说给我听听,可以不可以?”“永远也不能,托马斯!我永远也不让这个字玷污我的嘴唇!我知道,在这个家里我对你,对我自己的职责是什么……”

    “这么一说,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也许是吧!而且我希望以后我们也别再谈这件事了……”

    “你要怎么办呢?要离婚吗?”

    “我要,汤姆。我已经下了决心了。我觉得不论对我自己,对我的孩子,或者对你们大家来说,我都只有这一条路。”

    “喏,真是胡说,”他冷冷地说,用脚跟一转身子,从她身旁走开,好像整件事就此都已解决了似的,“离婚足双方的事,我的孩子,如果认为佩尔曼内德也会欣然同意,这倒是个滑稽的想法……”

    “你以为他会为了我的一万七干个泰勒就反对吗?可是格仑利希当初难道又心甘情愿,还不是我们逼着他做的。办法是有的,我可以去找吉塞克博士,他是克利斯蒂安的朋友,他会帮助我的……当然了,这次情况有所不同,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次是丈夫无力赡养,不错,你可以看出来,对于这些事我已经很内行了,可是你还把我看待成一个第一次闹离婚的人!……然而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汤姆。也许真应了你的话,这事办起来很棘手,不能成功,这也不是不可能。然而结果还是一样,我决不会改变主意。如果那样,就让他拿着那点钱吧——在生活中有的是比金钱更崇高的东西!不管怎样,他是休想再见我的面了。”

    说到这儿她又干咳起来。她已经下了床,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她用一只手肘倚着扶手,下巴深深埋在手里,下嘴唇几乎是握在四个弯曲的手指里。她就这样上身向一边侧着,一对激动、红肿的眼睛怔怔地望着窗外。

    参议在屋中走来走去,不时地叹一口气,摇一摇头,耸一下肩膀。最后他挺着两只手站在她面前。

    “你是一个孩子,冬妮!”他畏缩地带着乞怜的神情说,“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孩子话!我求求你,你能不能答应我用成人的眼光去考虑考虑这件事,哪怕是一分钟?难道你看不出来,从你的言行举止来看,倒好像你受到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好像你的丈夫残忍地欺骗了你,在大庭广众下把你大肆污辱了一番!可是你应该好好想想,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啊!在考芬格街你们家天梯上发生的这件蠢事没有一个活人知道!如果你静悄悄地回到佩尔曼内德身边去,你一点也没有给你自己、给我们丢脸,自然,你回去的时候不妨摆出一副傲慢不逊的面孔……正相反,如果你不这样做,这才给我们丢脸呢,因为这样你就把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闹大了,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了。”

    她把下巴从手里拿开,凝视着他的脸。

    “不要说了,托马斯,现在该让我说说了。你听着。怎么,只有事情闹大了,传到别人的耳朵里以后才能算是耻辱和丑事吗?这可不然。暗地里噬咬一个人的灵魂、侵蚀着一个人的自尊心的耻辱才更可怕呢!难道我们布登勃鲁克家的人只求外表‘出类拔萃’,像这里的人说的那样,而在自家四壁之内却因此尽可以含羞忍辱吗?汤姆,我真奇怪你有这种想法!想一下,如果父亲还活着,他怎么处理这件事,你应该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思来定丰意!不,纯洁和坦白是我们做事的原则……你随时可以把你的账簿给任何一个人看,对他们说:看吧……我们别的人也都应该这个样子。我知道,上帝把我创造成怎样一个人,我一点也不害怕。玉尔新·摩仑多尔夫如果从我旁边过而不向我打招呼,尽管让她这样做好了!菲菲·布登勃鲁克星期四坐在这儿也许会幸灾乐祸地摇头叹息说:‘真不幸,这已经是第二回了!当然,两回毛病都是出在男人那方面!’她们如果愿意这样说就尽管让她说好了!我才不计较这些,托马斯,一点也不计较。我只知道我做了一件我认为应该做的事。但是如果因为怕玉尔新·摩仑多尔夫和菲菲·布登勃鲁克讥诮就一任自己受一个没有文化教养的人用从啤酒馆学来的下流话来辱骂,就得跟他永远住在这样一个野蛮的城市,要知道住在那里,一个人就得学会看惯那次天梯上边演的那幕戏,就得听惯天梯上所说的那些话,就得学会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出身,自己所受的教育,总而言之,只是为了装得又幸福又知足的样子,就得背弃自己的一切。以我来看,这才叫有失体面,这才叫丑闻远播呢!”……

    她突然停住了,又把下巴托在手掌里,定睛凝望着玻璃窗。他站在她面前,用一条腿支持住身子,手插在裤袋里。他的眼睛虽然停在她身上,却没有看见她,他正在沉思着什么,慢慢地来回摆着头。

    “冬妮,”他说,“你说的是心里话,我早已经想到了,但是在你最后的几句话里你自己把真情泄露了。问题不在你嫁的人。问题在于你的那个地方。毛病也不是出在天梯上演的那出丑剧,而是所有的事加在一起。你不能适应那里的环境。你老实承认吧!”

    “你说对了,托马斯!”她喊道。她甚至跳起来,伸着手,几乎触到他的脸上。她的脸涨得通红。她就这样摆着一个战斗的姿势,一只手握着椅子,另一只手挥舞着,发表了一篇演说,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篇热烈、激动的演说。参议吃惊地望着她。她几乎没有停下来喘一口气,她的话像连珠炮似的滚出来。是的,她找到了言辞,她把这几年心中的积郁完全发泄出来;她的话没有经过组织,有些紊乱,但是她还是都表达山来了。这是一次大爆发,一次真实感情的绝望的泛滥。从她口中迸发出来的东西,没有人能加以辩驳,好像它们是粗暴的自然力,与之对抗几乎是徒然的……。

    “你说得对,托马斯!你再说一遍!啊,我明明白白地对你说吧,我已经不是傻瓜了,我懂得我从生活里能得到什么。当我认识到并不是生活中一切的事都很干净的时候,我也不会吓得目瞪口呆了。我领教过像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我跟格仑利希结过婚,也知道我们城里这个地方的花花公子是些什么人物。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再是一个一窍不通的乡巴佬了。如果只是单单芭贝塔这一件事,我不会被赶到这里来的,你可以相信我的话。问题在于,再加上这件事,碗里的水就溢出来了,托马斯……不用很多,因为碗本来就是满的……早就满了……早就齐到碗沿了!只要几滴就能让它满得流出来,怎么再经得住这件事,怎么经得住再让我知道,就是在这方面佩尔曼内德也靠不住,这就把事情推到极端了。这就把木桶的底子打掉,让我立即下定决心,从慕尼黑走出去。其实,说老实话,这个决心我很久以前,很久以前就已经下定了的。因为我不能在那边生活下去,我在上帝和一切神祗面前发誓,我不能再住下去了!我的不幸究竟到什么程度,你是不知道的,托马斯。就算是你去看我那次,我也什么都没让你看出来,我是一个机警的人,我不愿意向别人诉苦,惹人家讨厌,我不是一个心里放不住事、嘴上没有遮拦的人,我一向更偏于深沉不露。但是,汤姆,我已经受够了苦,受够了我自己的苦,受够了我整个性格的苦。我好像一株植物,请你允许我打这么个譬喻,一棵花,被移到陌生的土壤上去……也许你觉得这个譬喻不恰当,因为我是一个丑陋的女人……但是我确实觉得没有哪个地方比那里对我更为陌生了,我宁愿到土耳其去!噢,我们这里的人从来是不适宜移居出去的!我们就应该待在我们的海湾里,老老实实地吃自己的面包……你们有时候嘲笑我对贵族身份的偏爱……是的,最近几年我常常想到几句话,这是很久以前一个人,一个很聪明的人对我说的:‘您同情贵族阶级……’他说,‘让我告诉您为什么,好不好?因为您自己就是一个贵族!您的父亲是一位阔老爷,您是一位公主。在您和我们这些人中间隔着一道鸿沟,我们是不属于您这一统治阶层的……’是的,汤姆,我们感觉到自己是贵族,感觉到我们与别人之间有一段距离,什么地方别人不认识我们,不懂得尊重我们,我们就不应该企图在那里生活,因为我们在这样一个地方只能受到别人的屈辱,而别人也只会觉得我们骄傲,骄傲到可笑的程度,是的,——所有的人都觉得我骄傲得令人发笑。别人没有当面对我说过,但是我自己却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而且为这件事痛苦不堪。哼,在那样一个地方,人们用刀子吃蛋糕,公爵说德国话语法也有锚误,如果一位先生帮一位女士把扇子拾起来,人家就觉得这是个求爱的举动,在这样一个地方很容易被人看作是傲慢不逊,汤姆!习惯当地的环境吗?不成,跟那些没有尊严、道德、野心,没有高贵感和严肃精神的人们在一起,跟那些懒懒散散、既缺乏礼貌又缺乏整洁的人在一起,跟那些既懒惰又轻浮、既愚笨又肤浅的人在一起……跟这些人一起,我是无法习惯那地方的水土,而且就是将来也永远习惯不了。这就像我一辈子永远改不了是你的妹妹一样。这件事伊娃·尤威尔斯办到了……很好!然而尤威尔斯并不是布登勃鲁克家的人,再说她又嫁了一个多少还像样子的丈夫。可是我是什么情形呢?托马斯,你不妨回忆一下,从开头想一想!我是从这里:从这个家出去的,这个家受到别人的尊重,家里的人都勤勤恳恳,有明确的目标,而我嫁给的佩尔曼内德,却是一个拿到我的陪嫁费立刻就退休的人……哼,这就是他的本性,这就是这个人的特点,可是从这一点上看,这还算是惟一可喜的事情呢。以后怎么样呢?一个婴儿将出生了!我多么高兴啊!它可以把我的苦恼一笔勾销!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呢?孩子死了,夭折了。这倒不是佩尔曼内德的过错,我一点也不怪罪他。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力量,甚至有两三天没有到酒馆去,这是实情。但是这并没有使事情有所改变,托马斯,它并没有使我更幸福一些,这你是可以想像到的,我忍受过来了,毫无怨言。我很孤单,不被了解,被看作孤僻骄傲。但是我对自己说:你已经把终身许给他了。他有点迟钝、懒惰,他辜负了你的希望,但是他是善良的,心地是纯洁的。可是以后偏偏我又遭到这件事,让我看到他最令人憎厌的面目。这时我才知道:他也跟别人一样,多么不了解我,多么不懂得尊重我。他在我背后骂的那句话,就是在你那些仓库工人里面,也没有一个人肯用它去骂一只狗!这时我看出来,没有什么牵绊着我了,如果我再留下去,那真是恬不知耻了。我到了这里以后,当我坐马车从车站走过霍尔斯登大街的时候,搬运夫凡尔森从旁边走过,他摘下帽子来,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也还了一个礼:我一点也没有骄傲,正像父亲向人打招呼那样……一擎手。我现在回来了。汤姆,你就是用十八顶大轿,也不能把我抬回慕尼黑去。明天我就去找吉塞克!——”

    这就是冬妮发表的一席演讲。说完了以后,她精疲力尽地倒在椅子上,重新把下巴埋在手掌里,凝视着窗玻璃。

    参议吓坏了,痴呆呆地,几乎可以说是大为震动地站在冬妮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双臂往上一抬,等抬到肩膀一般高的时候,又陡然落下,拍打在大腿上。

    “好吧,那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他轻声说,慢慢地用脚后跟把身子转过去,向房门走去。

    他仍然用他进来时那种痛苦的表情望着她,噘着嘴唇。

    “汤姆?”她问道,“你生我的气吗?”

    他用一只手握住那椭圆形的门柄,另一只手疲倦地一挥,“啊不,一点也不。”

    她向他伸出手去,头斜搁在肩膀上。

    “你到这儿来,汤姆……你妹妹的命不好。她没有遇到过如意的事……目前她找不到一个同情她……”

    他走回来,握住她的手。然而他的态度带着几分冷漠、疲惫,他立在她的一边,眼睛并没有望着她。

    突然间,她的上嘴唇开始颤抖起来。

    “你现在只好一个人挣扎了,”她说,“克利斯蒂安没有多大的指望,而今我也完了……我的财产也都完了……我再也不能有什么作为了……是的,你们现在只能给我一碗闲饭吃吧,我这没有用的苦命老婆子。我本来希望助你一臂之力,汤姆,不料我会失败得这么惨!我们布登勃鲁克一家人能不能维持住我们的声名、地位,从今以后只有你孤军奋斗了……愿上帝扶助你。”

    两颗清澈的、孩子式的大泪珠从她的面颊上滚下来,她脸上的皮肤已经初步显露出衰老的痕迹了。

    11

    冬妮并没有闲着,她马上为自己的事开始奔走。参议为了让她能平静、镇定下来,能改变一下自己的心境,暂时只要求她一件事:不要慌乱,不要出家门,她和伊瑞卡都不要出家门。一切都可能好转……暂时不要弄得全城人都知道。星期四定期的团聚被撤消了。

    但是在佩尔曼内德太太回家第二天她就亲笔给律师吉塞克博士写了一封信,把他请到孟街来。她在二楼走廊上中间一间屋子里亲自接待他,她让人把这间屋子升了火,又不知为了什么目的,在一张大桌子上摆了墨水瓶,和一大叠对开的白纸,后者是从下面办公室拿上来的。他们各自坐在一张靠背椅上……

    “吉塞克博士!”她说,交叠着两臂,仰望着天花板,“不论从您的为人或者从您的职业来说,您都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接着她就把芭贝塔的事和在卧室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吉塞克博士听完以后向她解释说,他感到很遗憾,不论是天梯上发生的那件不幸的事,或是她受到的辱骂(她始终不肯说出佩尔曼内德骂的到底是什么话),都不能构成充足的离婚的理由。

    “好,”她说,“谢谢您。”

    接着她让吉塞克博士给她先讲解了一下法律上各项可以成立的离婚理由,又做了一个有关妆奁陪嫁等问题的更长的报告,这些她都全神贯注、津津有味地听完了。最后,她郑重其事地向吉塞克致了谢意,便暂时把他打发走了。她走到楼下,在参议的私人办公室里见到托马斯。

    “托马斯,”她说,“我求你现在立刻给那个人写一封信……我不愿意提他的名字。关于我那笔钱的问题,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听听他的意见吧。反正他是不用想见我的面了。如果他同意通过法律办理离婚手续呢,那很好,那么我们就请他提交清算,归还我的陪嫁费。如果他拒绝呢,我们也不必气馁,因为你知道,汤姆,从法律观点来看,佩尔曼内德固然是我的产权所有人——这点我们倒是可以承认——,但是感谢上帝我仍然有权提出我的产权要求……”

    参议背着手走来走去,神经质的耸动着肩膀,因为冬妮说陪嫁费这个字时的那副脸色,简直骄傲得不可形容。

    他没有时间。他的事务非常繁忙。她应该忍耐一下,应该把这件事再仔细考虑几十次。他首先要到汉堡去一次,明天就要动身:去和克利斯蒂安进行一场不愉快的谈判。克利斯蒂安写信来要求支援,要求从老参议夫人的未来的遗产中抽出一笔钱来救急。他的牛意非常惨淡,可是他虽然不断赔钱,却仍然在酒馆、马戏团和戏院里花天酒地地享受。从目前已经知道的负债情况来看(这些债都是他靠着家庭的声名告贷到的),他的生活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他的经济能力。孟街的人、俱乐部的人、甚至全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该谁负责。那是一个女性,一个名叫阿林娜·普乌格尔的单身女人。阿林娜有两个美丽的孩子,在汉堡的大商人中不只克利斯蒂安一个人跟她保持密切而代价昂贵的关系……

    总而言之,除了冬妮离婚要求以外,还有别的事情不顺心。汉堡之行是迫不及待的。此外也很有可能佩尔曼内德首先出头提起这件事……

    参议动身走了,他回来的时候情绪抑郁,怒火中烧。由于慕尼黑方面还没有任何消息来,他看到自己必须走第一步。他写了一封信,写了一封纯属事务性的信,口气冷淡,而且带着相当的傲慢;安冬妮在和佩尔曼内德同居中感到极端失望,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暂且撇开细节琐事不谈,只从大处来看,她在这场婚姻中也找不到她所预期的幸福……她希望解除这个婚约,这点一个能理智思考问题的人一定能了解。……她不想回到慕尼黑去,意志很坚……现在的问题是,佩尔曼内德对这件事的态度如何……

    在紧张地等待几天后,佩尔曼内德先生的回信来了。

    他的回答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无论吉塞克博士也好,老参议夫人也好,托马斯也好,甚至安冬妮本人也好,事先都没有预料到:他直截了当地同意了女方离婚的要求。他来信说,他对发生的事衷心感到遗憾,但是他尊重安冬妮的愿望。因为他看得很清楚:她同他两人“永远也不能相合”。如果他曾经带给她痛苦的岁月,那么他希望她能忘掉这些日子,能宽恕他……因为他也许再也见不到她和伊瑞卡了。他预祝她和孩子永远平安幸福……阿罗伊斯·佩尔曼内德。——他在信末附笔中明确地提出,立刻退还陪嫁费。他没有这笔钱也足可以过不操心的日子。他不需要容缓日期措筹款项,因为他没有要结清的生意,他那所房子就是他的事业,他随时可以拿出现钱来。冬妮几乎有点惭愧,而且她第一次感到,佩尔曼内德先生这样不看重钱财还是值得赞扬的事。

    现在吉塞克博士又重新把这件事拿到手里,他和男方建立了联系,商谈离婚的理由,最后确定是:“双方感情破裂,很难继续维持夫妻关系”,这样这件案件开始审理了——冬妮的第二次离婚案。她非常认真,以内行的眼光热心地注视着这件案子的进展。她整天谈论这件事,走到哪,说到哪,弄得参议好几次忍不住恼怒起来。最初她不能了解,参议为什么这样厌烦。她一脑子都是“孳息”、“进益”、“附带条件”、“妆奁权”、“人证物证”。等法律名词,这些名词她动不动就扬着头,耸着肩膀,又神气又流利地脱口说出来。有一次在和吉塞克博士讨论问题时,吉塞克谈到的一段话留给她的印象最深,这段话谈的是“妆奁中如有珠宝,可抵作陪嫁费之一部分,但在婚约解除时,必须退还女方。”关于这项根本不存在的珠宝她逢人便说。伊达·永格曼,尤斯图斯舅舅,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布来登街的布登勃鲁克三姐妹都知道这件事。关于布来登街的三姐妹,这里要说一下,当她们知道了这次离婚的事之后,她们把手揣在怀里,面面相观,惊喜参半,一句话也说不出:上天有眼,果然被她们说中了……冬妮自然也告诉了苔瑞斯·卫希布洛特(伊瑞卡·格仑利希现在又在她那儿上学了)这件珠宝的事。甚至还告诉了那个老实的凯泰尔逊太太,可惜凯泰尔逊太太因为种种原因却丝毫也听不懂这件事……

    离婚正式宣判,法律上生效的日子终于来了,这一天冬妮办完了最后一件必要的手续,她从托马斯那儿要来家庭大事簿,亲自把这件事填写进去……现在要做的只是习惯于既成的事态了。

    她很勇敢地做了这件事。布登勃鲁克三姐妹那些像小刀一样的挖苦话她只当做耳边风,一副傲然的神色依然丝毫不变,她在街上遇见哈根施特罗姆和摩仑多尔夫两家人,摆着刺骨冰冷的面孔从他们头顶上望过去,她放弃了一切社交活动。这些社交活动,这儿可以说明一下,几年来早已不在孟街老家举行,而转到她哥哥的新宅那边去了。她有的只是家中几个亲人:老参议夫人、托马斯、盖尔达;只是伊达·永格曼、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她视若慈母般的一位朋友——和伊瑞卡。她孜孜不懈,用心照看着伊瑞卡,希望她能受到“高贵”的教育,说不定她最后一个隐秘的希望也放在伊瑞卡的前途上……她就这样生活着,而时间也就这样消逝过去。

    以后,一直没有查明通过什么方式,家里面某几个人居然知道了那句致命的“话”,就是佩尔曼内德先生那天夜里脱口骂出的那句话。他骂的究竟是什么话呢?——“滚到地狱去吧,你这臭婆娘!”

    冬妮的第二次婚姻就这样告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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