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的一家-第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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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礼宴……布来登街要办洗礼宴了!

    佩尔曼内德太太怀着第二个婴儿时梦寐以求的各样东西现在是全部备齐。餐厅中,侍女们正在桌子前边往一杯杯滚烫的巧克力茶里加奶油。这些杯子堆堆挤挤地摆在一个贝壳形、镀金柄的大圆茶盘中。为了不搅扰前边大厅正在举行的仪式,侍女们都蹑手蹑脚的,尽力不使杯碗发出磕碰的声音……仆人安东这时正在把一块像座小山似的大蛋糕切开,永格曼小姐则往银盘子里摆糖果和鲜花。她一边工作一边侧着头审视,两只小手指向外翘着……

    不久,当主人和来宾在起居间和客厅里坐定之后,这些美点就要端上来。但愿这些东西足够客人食用,因为今天聚会的亲友实在不少。今天这“亲友”两字是比较广义的,虽然还不能说是最广义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通过鄂威尔狄克家,布登勃鲁克跟吉斯登麦克也有亲戚关系,而通过吉斯登麦克家,又跟摩仑多尔夫带点亲。这样推下去,就永远没有尽头了……但是鄂威尔狄克家还是派了代表来了;来的是这一家的老主人,80多岁的卡斯帕尔·鄂威尔狄克博士,目前的市长。

    鄂威尔狄克市长是坐马车来的。他一手拄着弯柄手杖,另一只手由托马斯·布登勃鲁克搀扶着,走上了楼梯。他的出席使这次喜宴更显得隆重……而且,不容置疑,这次喜事也确实值得隆重举办的!

    在那边大厅里,在一张铺着台布、摆着鲜花,临时改作祭坛的小桌后面,一位穿着黑色法衣、配着磨盘一样大的刚浆洗过的雪白硬领的年轻牧师正在祈祷;而在小桌前面,一个高大魁梧、营养良好、身穿大红衣服的女人正用她那膨胀饱满的粗胳臂抱着一个几乎淹没在花边和缎子花结里的小东西……这个人家的继承人!一个传宗接代的人!一位布登勃鲁克!我们了解不了解,这意味着什么呢?

    当喜信初从布来登街传到孟街来的时候,当人们第一次悄悄吐出那暗示的话语时,我们了解不了解,人们那时的喜不自禁?我们了解不了解佩尔曼内德太太听到这个消息时带着怎样的无言的狂喜拥抱住她的母亲,她的哥哥,又怎样比较小心地拥抱住她的嫂嫂?而现在,随着春天,随着1861年的春天,“他”终于出生了,他正在接受神圣的洗礼,他,这么多希望早已寄托在他身上,人们早已谈论着他,期待着、渴盼着他。为了他,人们一直在乞求上帝,在折磨着格拉包夫医生……而今他终究来了,虽然看去毫无惊人之处。

    他的两只小手玩弄着保姆腰上的金穗子,小脑袋包在镶着淡蓝缎带的织花软帽中,正歪躺在枕头上,毫不介意地把后脑袋瓜对着牧师;他的一双小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大厅,好像非常老于世故一样,望着大厅里的亲友。他的上眼皮上生着长长的睫毛,在这对眼睛里,父亲瞳子的淡蓝色和母亲眸子的棕黄色结合成一种淡淡的、随着光线而变化的无从确定的金棕色。鼻梁两旁的眼窝很深,罩着一圈青影。这就过早地给这张小面孔——虽然还很难称之为面孔——平添了一些表现性格特点的东西,这对于一个刚出世四周的婴儿是颇不合适的。但是上帝一定会保佑,不使那特征成为任何不幸的征兆。母亲的相貌也是这样,而她的命运不是一直很好吗?无论如何,这条小生命是活下来了,而且是个男孩子,这正是四个星期以前使这一家人欣喜若狂的原因。

    这条小生命活下来了,可是当初很可能是另外一种情况,参议永远也忘不了四个星期前那位好心肠的格拉包夫医生在离开产房时握着他的手对他说的话:“感谢上帝吧,亲爱的朋友,差一点……”参议没敢问,差一点就怎么了。这个一家人盼望了这么多年才出世的小生物——他出生的时候连哭声也没有——差一点像安冬妮的第二个孩子一样夭折,这个思想一涌上来,参议恐惧异常地把它压回去……但是他知道,四个星期前的一个时刻,对于母亲和婴儿都是一个生死关头,他不禁幸福而温柔地向盖尔达俯下身去。盖尔达这时正靠在他前边、老参议夫人身旁的一张安乐椅上,两腿交叠在一张天鹅绒垫子上,脚上穿着漆皮鞋。

    她的脸色还多么苍白啊!这样白生生的皮肤配着浓密的深红色的头发和神秘的眼睛——那眼睛好像带着某种半掩的讥嘲凝视着传道师——,那美丽又是多么富于奇异的情调啊!讲道的是安德利亚斯·普灵斯亥姆,圣玛利教堂的牧师,自从老科灵暴病去世之后,他虽然很年轻却已经升为总牧师了。他高抬着下巴,两手虔诚地交叠在下巴底下。他生着短短的金黄色卷发,颧骨突出,面孔刮得干干净净,脸上的表情时而严肃激昂,时而明澈恬静,很像在演戏。他从小生长在弗兰哥尼亚,那儿的人几乎清一色信奉天主教,只有他多年来一直是一个路德派小教会的信徒,为了努力使语音纯粹、语调动人,他的地方口音变成为一种非常奇怪的发音:母音不是读得长而闷,就是生涩短促,而子音总是贴着牙龈卷出来。

    他赞美上帝,有时把声音放得又轻又低,有时又高大响亮,全家人都听着他。佩尔曼内德太太故意摆出一副庄重严肃的神情,用以掩住她的喜悦和骄傲,伊瑞卡·格仑利希这时已经15岁了,已经长成一个结实的少女,梳着辫子,脸颊和父亲的一样,泛着玫瑰红;克利斯蒂安是当天早晨从汉堡赶来的,一对深陷的眼睛骨碌碌地东瞧瞧、西望望……蒂布修斯牧师夫妇不远千里,也长途跋涉从利加赶来,参加这次洗礼宴。西威尔特·蒂布修斯把自己两绺稀疏的长发披在两边肩膀上,一对灰色的小眼睛不时地瞪得出奇地大,越瞪越大,眼珠凸得好像随时会掉出来似的……还有克拉拉,阴郁、严肃,不断地用一只手摸头,她仍然在害头痛……这一对夫妻还给布登勃鲁克家带来一件非常贵重的礼品:一只后脚着地、张着血盆大口的棕熊标本。这头巨熊是牧师的一位亲戚在俄国内地某处猎获的。现在这只熊摆放在楼下进门的地方,两只前爪托着一个盛名片的盘子。

    克罗格家的尤尔根这时正回家省亲,就是那个在罗斯托克邮政局作职员的人。他衣着朴素,沉默寡言。至于亚寇伯的行踪,除了他的母亲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位老太太本是鄂威尔狄克家的姑娘,她秉性柔弱,为了给她这个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儿子寄钱,她甚至不惜偷偷把家中的银器卖掉……布登勃鲁克的几位本家小姐也来祝贺,他们对这件喜事都万分高兴,但是这并未妨碍菲菲发表意见说,这个孩子看来不很结实;她这句评语得到她母亲——姓施推威英的老参议夫人、弗利德利克以及亨利叶特的一致同意,虽然她们对这个事实也很表示遗憾。至于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则仍和往昔一样灰黑、削瘦、饥肠辘辘,一副苦相。普灵斯亥姆牧师的讲话以及对蛋糕和巧克力茶的希望很使她感动……不属于本家或亲戚但也到场祝贺的有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先生和塞色密·卫希布洛特两个人。

    这时牧师把话头转向两位教父,向他们宣讲他们的职责。尤斯图斯·克罗格是两位教父之一……布登勃鲁克参议最初不愿意请他,“我们还是不要怂恿这个老头做傻事吧!”他说,“为了他那个宝贝儿子他每天都跟他的老伴吵得一塌糊涂,他那点家当眼看着就挥霍尽了,因为苦恼,他甚至连外表的整洁也无心去管了!可是你们以为他会怎样?只要我们请他做教父,他就一定会送给孩子一整套金子器皿,而且连回礼他都不要!”话是这么说了,可是当尤斯图斯舅舅一听说准备请谁作教父的消息——当时想请的是斯台凡·吉斯登麦克,参议的一位朋友——马上大发脾气,结果大家还是请他来担任这个职务。他送的金杯子并不是加厚的,这一点倒使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还心安一些。

    第二位教父是谁呢?这就是那位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老头儿,市长鄂威尔狄克博士。他系着高领子,穿着软料子的黑外衣,从后面一个衣袋里露出一条红手帕的角。他坐在一张最舒适的靠背椅上,身子俯在曲柄手杖上。这是一件大事,一个胜利!很多人简直想不出,这件事怎么可能发生。老天爷,这门亲戚是从哪儿攀起的呢?布登勃鲁克一家人一定是死拖活拖才把这老头拖进来的……一点不错,这果然是个计策,是参议和佩尔曼内德太太共同设下的圈套。原来当初确知母子都平安的时候,在大家的第一阵喜悦里,只是把它当作开玩笑。“是个男孩子,冬妮!——应该请市长来当教父啊!”参议信口喊道。可是冬妮却把这句话当了真,而且认真地办起来。后来,参议考虑过以后,也同意试试看。这样,他们就去怂恿尤斯图斯舅舅,让尤斯图斯舅舅派他的妻子到自己娘家嫂子——木材商鄂威尔狄克的妻子那儿去,而这位娘家嫂子事前又在她的老公公前面打点了几句话。以后,托马斯·布登勃鲁克亲自登门拜访了这位政府的首长,这件事终于决定下来……

    保姆把小孩的帽子打开一点,牧师从面前摆着的金面银底盘里蘸了两三滴水,小心翼翼地洒在小布登勃鲁克稀刺刺的头发上,又慢慢吞吞地、一字一顿地读出他取的名字:尤斯图斯·约翰·卡斯帕尔。接着是一个简短的祈祷,然后亲友们逐一走过来,在这个一声不响、麻木冷淡的小东西的额头上印上一个祝福的吻……苔瑞斯·卫希布浴特走在最后面,轮到她的时候,保姆不得不把孩子往低处放了放,而塞色密也好像心怀感激地又特别多吻了一下,啧、啧地两声响,中间夹着一句话:“你这个乖孩子!”

    三分钟以后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客厅和起居间里,甜食传递开来。连普灵斯亥姆牧师也坐在那里,啜饮热巧克力茶里的冷奶油了。他穿着一件长及脚面的法衣,衣襟下面露出一双擦得光泽闪闪的大肥靴子。他和别人闲谈的时候脸色安详清澈,和他演讲的样子又完全不同,因此留给别人的印象也特别深。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清清楚楚地表示出:看哪,我也可以把牧师的身份抛掉,做一个愉快和气的世俗人!不错,他精明伶俐、平易近人。他跟老参议夫人谈话的时候语言温存委婉,和托马斯以及盖尔达谈话就一变而为一个处世有方的人,随随便便地作着手势,和佩尔曼内德太太谈话的时候用的又是亲密、戏谑、欢欣愉快的语调……有时候,当他想起自己的身份的时候,他就把两臂交搭在膝上,头向后一仰,皱起眉头,拉长了面孔。笑的时候他总是咬紧牙,断断续续地往里头抽气。

    突然间走廊里起了一阵骚动,传来仆役们的哄笑声,一位奇怪的贺客出现在门口。来的是格罗勃雷本。格罗勃雷本的尖鼻子上,一年到头总挂着一条稀鼻涕,摇摇欲坠,却又从来不落下来。他是参议的粮栈工人,但是他的老板又指定他一项副业,叫他擦皮鞋。每天一大早他就来到布来登街,拿起摆在门口的靴鞋,在门道里一只一只地擦起来。遇有喜庆典礼的时候,他总是穿上节日服装,带着鲜花,登门祝贺。他用哼哼唧唧的油滑声音讲一段祝辞,他鼻尖上那条清鼻涕也跟着摇来摆去,讲完了以后别人总给他一点钱作谢礼。但他可不是为了这个才来的。

    他穿的是一件黑礼服——那是参议穿过的一件旧衣服,脚下却是一双擦好鞋油的高筒皮靴,头上系着一条蓝颜色的羊毛围巾。在他一只干瘦通红的手中拿着一大束已经有些凋谢了的褪了色的玫瑰花,花瓣不断地飘飘摇摇地落到地毯上。他那一双小红眼睛一眨一眨地向周围看着,可是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一进门就站住,把花束拿在面前,马上讲起话来。他说每一个字老参议夫人就加以鼓励地向他点点头,而且不时地插一两句安慰他的话。参议则一直望着他,挑着一条淡淡的眉毛。另外也有些人,譬如说佩尔曼内德太太,则用手帕捂着嘴。

    “诸位老爷,诸位太太,我是个穷人,可是我的心也是肉做的,布登勃鲁克参议老爷对我的好处说也说不完,如今碰到主人家这样的大喜事,我也是从心眼里高兴,我现在来就是为了向参议老爷、参议太太和诸位高亲贵友贺个喜。盼望这个孩子长得结结实实的,不管从天理还是从人性上讲,都是这样。因为像布登勃鲁克参议这样的好主人可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他是个大善人,老天爷一定会报答他的……”

    “好哇,格罗勃雷本!你说得很不错!谢谢你的吉利话,格罗勃雷本!你拿这束玫瑰花来做什么啊?”

    可是格罗勃雷本的话还没有讲完,他拼命把自己的哼哼唧唧提高,盖住参议的声音。

    “……老天爷会报答他这一切善行的,我说,报答他和他一家贵人。将来有一天,等我们都站到上帝的宝座前面,我这么说是因为早晚有一天我们都要进坟墓,穷人也好,阔人也好,这是老天爷的主意,是他打的算盘。有的人有一口漆得油光闪亮的杉木大棺材,有的人只有一口装臭冰鱼的薄板匣子,反正我们都得埋到土里去,土里来的土里去!”……

    “够了,格罗勃雷本!我们今天是洗礼宴,你少来这一套吧!……”

    “我拿来几朵花。”格罗勃雷本结束了他的演说。

    “谢谢你,格罗勃雷本!你太费心了!何必这么破费呢,朋友!这样的演讲我也很久没听到了!……喏,把这个拿去!痛痛快快地玩一天去吧!”参议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随手递给他一个泰勒。

    “把这个也拿去,好人!”老参议夫人说,“告诉我,你喜爱救世主吗?”

    “我从心里爱他,老太太,一点也不假……”于是格罗勃雷本又从她手里拿到一个泰勒,接着又从佩尔曼内德太太那里拿一个。然后,他右脚向后一撤,鞠了个躬,退了出去,至于他拿来的玫瑰,除了那些已经落在地毯上的以外,他心神恍惚地又随手带走了……

    ……这时市长起身告辞了,参议一直把他送上马车。对其他的客人说来,这是个应当告辞的信号,因为盖尔达·布登勃鲁克还需要静养。屋中逐渐安静下来。还没有走的只剩下老参议夫人、冬妮、伊瑞卡和永格曼小姐了。

    “哦,伊达,”参议说,“我在想——母亲也同意这样做——我们小时候你都看护过,等小约翰大一点的时候……现在虽然有保姆,可是以后总需要一个照料他的人,那时你愿意不愿意搬到我们这边来呢?”

    “当然,当然,参议先生,如果你的太太也愿意的话……”

    盖尔达对这个安排也很满意,于是这个建议马上就决定了。

    临走的时候,已经到了门口,佩尔曼内德太太又重新回过身来。她走到她哥哥跟前,在他面颊上一边吻了一下,对他说:“今天真太好了,汤姆,我非常幸福,这种感觉我已经好多年没有了!谢天谢地,我们布登勃鲁克家没有走到穷途末路,谁要是有这个想法,他可是错到家了!现在有了小约翰,我们还叫他约翰,多么美,我就觉得好像我又开始了新生活似的!”

    2

    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汉堡H·C·F·布尔梅斯特股份公司的主人,拿着他那流行的灰帽子和一根顶上刻着半身尼姑像的黄色手杖,走进哥哥的起居室。汤姆和盖尔达这时正坐在一起看书。这是举行洗礼宴那天晚上九点半钟左右的事。

    “晚安,”克利斯蒂安说,“啊,托马斯,我有一件刻不容缓的事要跟你谈谈……对不起,盖尔达……非常紧急,托马斯。”

    他们走到黑暗的餐厅里,参议把墙上的一个瓦斯灯点起来,打量着他的兄弟。他猜到不会有什么好事情。除了克利斯蒂安刚回到家中来,他跟他打过招呼以外,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机会跟他谈话。但是在这一天晚上他曾经留心地观察过他,而且发现他不同寻常的严肃、慌乱,另外在普灵斯亥姆牧师讲道的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缘故还离开了客厅几分钟……自从克利斯蒂安为了弥补亏空在汉堡从他手里接过一万马克的预支遗产以后,托马斯就没有再给他写过一行字。“你要是再这样下去,”参议当时对他说,“你的钱很快就会折腾完。谈到我个人,我希望将来你少挡我的路。这几年来你一直滥用我对你的兄弟之情……”他现在来做什么呢?一定出了什么紧急的事……

    “什么?”参议问道。

    “我撑不下去了,”克利斯蒂安回答说,一边在餐桌旁一张高背椅子上斜着身子坐下来,把帽子和手杖放在瘦怯怯的膝盖上。

    “我可不可以问一声,你究竟在什么事上撑不下去了,你到我这里来有什么打算?”参议说,他一直没坐下。

    “我撑不下去了。”克利斯蒂安,惶惑不安、神情严肃地来回晃着头,一对深陷的小眼睛东张西望。这一年他才33岁,但是他的相貌却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他那黄中泛红的头发已经这样稀疏,整个头盖骨差不多都露在外面。颧骨突出在两边深陷的面颊上,一个没有肉的、消瘦的弯勾大鼻子在中间昂然挺翘着。

    “如果只是这个倒也罢了,”他接着说,一边把手在自己的左半身上从上到下地移动着,却又没触着身体……“这不是疼,这是酸疼,你知道,一刻不停地酸疼,摸不准地方。在汉堡的时候,德罗格米勒大夫对我说,这半边身子的神经太短了……你想像一下,我这半边身子所有的神经都不够尺寸!多么奇怪的事……有时候我觉得这边身子早晚要痉挛,或者麻木不仁,非害一辈子半身不遂不可……你是想像不出来的……没有一天晚上我能够睡安稳觉。我突然惊跳起来,因为我的心忽然停止跳动了,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在我睡着以前,这种情形不是发生一次,而是十次。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情形……让我仔细讲给你听……是这样的……”

    “算了吧,”参议冷冷地说,“我猜你不是为了告诉我这种事才到我这儿来的吧?”

    “不是,托马斯,如果只是这件事那倒好了;可惜不只是这一件!是生意上的事……我撑不下去了。”

    “怎么,生意又不顺利了么?”参议若无其事地说,他甚至连语调也没有提高。他只是声色不动地这么问了一句,一边以冷漠、厌倦的神色从侧面望着他的兄弟。

    “不是,托马斯。说老实话,现在反正都一样了,我的生意从来没有顺利过,你不是不知道,就是上次你给我那一万马克也没有什么用处……那笔钱只不过救了一下急,没有让我马上就关门而已。事实是……拿到那笔钱以后,我马上又赔了钱,赔在咖啡上……由于安特卫普破产的事……这是实情。从那时候起我什么生意也没有做,只是袖手旁观。可是一个人无论如何总是得生活呀……所以现在又有了票据和债务……五千泰勒……唉,你不知道我陷得多么深!再加上这折磨人的病……”

    “哦,你只是袖手旁观吗?”参议失声喊道。这时候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你把小车子陷在泥塘里,自己却到一旁去享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过的是什么生活吗?整天在戏院、马戏团和俱乐部里和下流女人厮混……”

    “啊!你说的是阿林娜……是的,你对这件事是不够了解的,而我之所以不幸,也许正因为我过于了解这些事;如果你说我在这件事上花费的钱太多,这倒被你说对了。而且以后我还得花不少钱,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是咱们兄弟俩说话……第三个孩子,半年前生的一个小女孩……这是我的。”

    “不要这么说,托马斯。你即使生气,也要公平地对她,对……为什么孩子就不能是我的呢?至于说到阿林娜,她一点也不下贱,你不能用这类话骂她。她绝不是那种人尽可夫的女人,见了我她就跟霍尔姆参议决裂了,其实霍尔姆的钱比我多得多。她对我就是这样有情义……不,托马斯,你一点也不了解她是怎样一个绝妙的人!她是健康的……这样健康……”克利斯蒂安又重复了一句,一边说一边蜷着手指,手背向外地遮在脸前边,正像他过去一说到“那个玛丽亚”和伦敦的伤风败俗的事情所做的手势一样,“你应该在她笑的时候看一看她的牙齿!我走遍了大半部地球也没有看过这样的牙齿,在瓦尔帕瑞索找不出来,在伦敦也找不出来……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和她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那是在乌利希饭店吃牡蛎的餐室……那时候她还是跟霍尔姆参议在一起,可是我跟她说了点什么,对她略施温柔……以后,当我得到她的时候……嗄,托马斯!那种感觉可跟你做了一笔好生意的感觉完全不同……你不喜欢听这些事,我已经从你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了,反正这件事也到了尾声了。我就要跟她分手了,虽然因为这个孩子的缘故,我还不得不跟她保持着某种联系……你知道,我要在汉堡把一切欠债还清,然后把生意结束。我现在维持不下去了。我已经跟母亲谈过,她愿意把另外五千泰勒也先给我,这样我就可以把事情料理清楚。我想你也会同意我这样做,因为听别人简单说一句: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清理了债务出国去了,总比听人说别的话好得多……总比说我破产好得多,我想你的看法也是这样的。我打算再回到伦敦找个工作。我这人一点也不适于独立工作,这一点我看得越来越清楚。不适于负这么大的责任……当一名职员,晚上就可以逍遥自在地回家去……再说我也喜欢伦敦的生活……你赞成不赞成我这样做?”

    在整个这场剖白中,参议一直脊背朝着他兄弟,双手插在裤袋里,一只脚在地上画图形。

    “好,你就去伦敦吧。”他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就把兄弟扔在背后,独自走回起居室。他甚至没有回过头来望一眼。

    但是克利斯蒂安却跟在他身后。他向独自坐在那边看书的盖尔达走去,向她伸出手。

    “晚安,盖尔达。啊,盖尔达,我不久就要到伦敦去了。人们这样随便被命运抛来抛去,真是奇怪。现在又要走进那渺茫不可知的命运里,走进这样一个大城市,那儿,走不了三步路就会遇到一件冒险的事,那儿人们遇到的新奇事可多着呢。真是奇怪……你有过这种感觉吗?这儿,就在这附近……真奇怪……”

    3

    杰姆斯·摩仑多尔夫,最老的一位商人议员,死得非常离奇,也非常可怕。这位患糖尿病的老头晚年已经完全失掉摄护自己的本能,他很喜欢点心和蛋糕,而且丝毫不知道节制,虽然摩仑多尔夫家的顾问医生格拉包夫竭尽一切力量提出抗议,而忧心忡忡的家人也半请求半强制地把老人的甜点心撤销,可是这位老议员做出了什么事呢?虽然神经上已经成了半残废,他居然在一条陋巷里,在小格罗波街,安琪儿斯维克街,要不就是在莫格维什巷租到一间屋子,安置了一处真正的洞窟,每天偷偷摸摸地溜进去狂吃蛋糕……人们也就是在这儿发现这位灵魂已经出壳的老人,嘴里还塞满了嚼碎一半的甜点心。另外在衣服上和一张破烂的小桌上也满是点心屑。不必等慢性病把他的身躯淘空,中风便猝然夺去了他的生命。

    对于老人死时这种令人作呕的丑态,这一家人尽力隐瞒着,不使外人知道,但是事情还是很快地传播开,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不论是交易所,是俱乐部,是“和谐”餐馆,是商号的办公室,是市民议会,还是在哪家举办的舞会、宴会和晚会,到处都谈论着这件事,因为这件事发生在2月——1862年2月,正是社交生活最活跃的季节。甚至在布登勃鲁克家的“耶路撒冷晚会”上,当丽亚·盖尔哈特的朗诵稍一住声,老参议夫人的女友们也悄悄地谈起摩仑多尔夫议员暴死的事。甚至当主日学校的小女孩儿满心敬畏地走在布登勃鲁克家的大走廊时,也在嘀嘀咕咕地说这件事。铸钟街的施笃特先生跟他那位和上流社会有来往的老婆,更是不厌其详地谈说这件事。

    但是人们的兴趣不能长久地停留在死人身上。这位老议员逝世的消息刚一传来,一个重大的问题马上就出现了……等到泥土把死者盖上以后,更是只剩下这一个问题盘踞住每人的脑子上:谁继承他的爵位?

    大家的心情多么紧张!暗中的活动多么频繁!如果是一个外地人到这儿来观赏中世纪的古迹和城郊秀丽的风景,他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可是在这一切表面底下隐藏着如何的奔忙角逐如何的兴奋不安啊!种种立论坚实、不容置疑的意见彼此交锋,最初是喧哗争吵,不相上下,其后又互相切磋,慢慢地融会贯通起来。人们的热情被激发起来了。虚荣和野心正在蓄势待发,掩埋起来的希望又蠢蠢欲动,昂起头来,但是也要再次遭受幻灭。住在面包房巷的老商人库尔茨每次选举总是只得三、四张选票,这次在选举的一天同样心惊胆战地坐在家里等人来喊名字;然而这次他又落选了,他以后仍然要摆出一副正直和恰然自得的面孔到外边来散步,用手杖嗒嗒地敲着人行道。他一辈子也作不上议员,直到躺到坟墓里,他将要抱恨终身……

    当布登勃鲁克一家人在星期四团聚的时候谈论到杰姆斯·摩仑多尔夫暴毙的事情,佩尔曼内德太太在表示了几句惋惜的话之后,开始用舌尖舔了舔上嘴唇,又狡猾地盯了她哥哥一眼。这两个动作不幸被布登勃鲁克三姐妹看在眼里,她们马上彼此交换一个十分尖刻的眼色,接着又好像受了一道命令似的,一齐把眼睛和嘴唇紧闭了一秒钟。参议对于他妹妹的狡谲的笑容也微笑了一下作为回答,接着就转换另外的话题。他知道冬妮脑子里沾沾自喜地想着的事,也正是全城人谈论着的那件事……

    有些名字一提出来就被否决掉。也有一些名字提出来以后荣获了审查的资格。面包房巷的兴宁’车尔茨年纪太大了。无论如何需要的应该是新生的力量。木材商胡诺斯参议的几百万财产在天秤上虽然占了很大的分量,可惜碍于宪法上的规定没有当选议员的资格,因为他的一个哥哥已经是议会的一员了。在候选人的名单上能站得住脚的有酒商爱德华。吉斯登麦克参议和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参议。此外还有一个名字从一开始便不断听人提起,这就是托马斯‘布登勃鲁克。选举日越逼近,人们看得越清楚,他和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是最有希望当选的两个人。

    毫无疑问,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有自己的一群拥护者和崇拜者。他热心公众事宜,施特伦克和哈根施特罗姆公司飞黄腾达的惊人速度,参议本人的奢华生活的方式,豪华的住宅,他早餐吃的鹅肝馅饼,诸如此类,对他的声势都不无助长之功。这位商人身材伟岸,略有一些肥胖,浅红色的络腮胡子剪得短短的,鼻子稍稍扁平地贴在上嘴唇上。他的相父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祖父的生平。他的父亲由于娶了一个富有的、然而身份可疑的女人在社交界几乎还没有立足之地,然而他自己却仰仗着和胡诺斯家、和摩仑多尔夫家攀了亲,挤到本城五六家名门望族的行列里,他的姓氏居然也和这些高贵的门第并排,他自己也无可争辩地成了一个令人起敬的显赫的人物。他性格中的新奇的地方,同时也是他的吸引人的地方,是他的自由和宽容的本性,也正是这一点使他和一般人不同,使他在许多人心日中居于领导地位。他那种轻易大方的赚钱和挥霍的方式,和他的一些同僚商人的勤俭谨慎、循规蹈矩的工作方法大不相同。他有自己的立足点,不受传统桎梏的约束,也不懂得尊奉旧习。他住的不是那种祖传的老式住房,面积宽阔得近于浪费,巨大的石板过道穿过白漆油刷的回廊。他那坐落在桑德街——布来登街向南延伸过去的一条街——的住宅是一所新房子,并不拘泥于传统的笨拙式样。房屋的正面粗粗地油漆了一道,朴素简单,房间大小的比例切合实际,家具设备华丽阔绰而又舒适。不久以前他还借着在家里举办一次盛大晚会的机会,请来一位在市剧院聘请到的歌剧女演员。饭后他请这位演员给客人们——这里面也有他一个爱好艺术、颇有文艺才能的兄弟,一位法学士——演唱了几首歌曲,事后给了这位女士很大一笔酬金。如果在市民代表会中有人提议拿出比较多的钱来修缮保护中世纪的古迹,亥尔曼决不是赞成这种建议的人。但是另一方面,他却是第一个,是全城居民里第一个在自己的住宅和办公室中安置上煤气照明设备的人,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如果说哈根施特罗姆参议也遵奉什么传统,那就是从他的父亲,老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那里继承下来的自由、进步、善于容忍和没有成见的思想方法,人们对他的崇拜也正建筑在这上面。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的威信建筑在另外一些东西上。人们尊敬他不只因为他本人值得尊敬,而且也因为留在他身上的他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的还没被人遗忘的性格。抛开他自己在商业和社会活动上的成就不谈,他还代表着一个有了百年历史的商人的光荣传统。当然啰,他维护、体现这一传统时的那种优美大方、令人心悦诚服的风度也许是最重要的东西。最使他出人头地的是,即使在一般有学问的同事中,他也显得受过非常良好的正规教育,不论他出现在什么地方,他的这种表现不但为他赢得了人们的尊崇,也使人感到他的确有些与众不同……

    星期日在布登勃鲁克家,因为参议本人也在场,大家对于即将举行的选举往往只是简单地提一下,态度也很冷淡。在谈到这件事时,老参议夫人总是缄默地把一双明亮的眼睛向两旁瞟去。只有佩尔曼内德太太不能克制自己,时时要显耀一下她对于宪法的惊人的知识。宪法上有关议员选举的每条条款,她都已经研究得非常透彻,正像一年前她对离婚法也曾经下过苦工夫一样。她向大家谈选举室、选民和选票,再三考虑每一种可能发生的结果,她背诵选民在投票前应作的序严誓词,背得滚瓜烂熟,给大家解释什么叫“公开评论”:根据宪法,所谓“公开评论”就是各选举室对候选名单上的名字公开讨论。她并且表示非常希望在“公开评论”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的性格时也能参加。一秒钟之后,她又俯着头数起她哥哥的盛蜜饯盘子里的李子核来:“选得上——选不上——选得上——选不上——选得上!”说到最后一个字她很快地用叉子把缺少的一个果子核从旁边的一个盘子里挑过来……吃过饭以后,她无论如何再也忍不住了,她拉着参议的胳臂把他拖到一边,拖到窗户前边来。

    “唉呀,上帝!要是你能当上,汤姆……要是我们家的文章也能挂在市议会的武器库里……我就要高兴死了!我会高兴地倒在地上,马上死去,你看着吧!”

    “真的吗,亲爱的冬妮?我求求你,你还是克制着自己一点,严肃些吧!你平常不足很会端着架子吗?难道我也像兴宁·库尔茨那样到处走吗?咱们家没有‘议员’,也很有地位了……不论怎样,我看你还是活下去的好。”

    上面谈过的那种激动、商谈、意见的交锋仍然有增无已。彼得·多尔曼参议,那个生意除了剩下一个空字号什么都赔光了,而且把他的一个27岁的女儿的遗产完全吃了进去的浪荡子也参加到这场竞争里来。他应邀赴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家的宴会,同样也应邀赴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举办的宴会,而且无论在谁家的宴会上他都用轰隆隆的大粗嗓子称呼东道主为“议员先生”。塞吉斯门德·高什像个咆哮的怒狮一样到处游荡,对于任何一个不愿意投布登勃鲁克参议票的人,他连话都不想多说,就要马上把人家掐死。

    “布登勃鲁克参议,诸位先生……哈,多么伟大的人!想当初1848年,布登勃鲁克参议的父亲一句话就平息了一群暴乱者的怒火,那时我也站在他老人家的身边……如果世界上还有正义的话,他的父亲,他父亲的父亲早就应该当选为议员了……”

    但是如果仔细推究起来,使高什先生的内心燃起烈火来的与其说是布登勃鲁克参议本人,倒不如说是参议的年轻的夫人——阿尔诺德逊家的姑娘。这个经纪人从来没有跟她谈过一句话。他不属于那些富商之列,没有坐在这些人的餐桌上吃过饭,也没有跟这些人互相拜望过。但是,正像我们已经捉到过的那样,盖尔达·布登勃鲁克刚一出现在这个地方,这位阴郁的、目光远在追求奇异事物的经纪人便立刻发现她了。凭着自己永无失错的本能他立刻看出来,这个女人注定会给他的平淡的生活加添一些内容;虽然这时他多半连她的名字还不知道,他已经把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全部献出来,甘心做她的奴隶了。没有人把他介绍给她,但是从这一刻起,他的思想无时不围着这位神经质的、极端拘谨的女郎盘旋,正像老虎围着驯兽人旋转一样。有时在街上偶然相遇,他迎着她把自己的耶稣教徒的帽子一摘,几乎把她吓一跳。这时他那阴沉的脸色、险诈而卑屈的姿势,也同样是老虎对驯兽人的那套……这个平凡的世界不可能让他得到机会为这个女人做出什么凶残可怖的事来,如果有这种机会,他,这个驼着背的、阴沉、冷漠地裹在斗篷里的人,会以什么样的魔鬼似的硬心肠欣然应命啊!这个世界的令人厌倦的风俗习惯不允许他通过杀人、犯罪、血腥的阴谋把这个女人高捧到宝座之上。没有什么事可以为她做,有的只是在议会里为她那受人热烈尊崇的丈夫投一票,或者将来有一天,把罗贝·德·维加的全部戏剧的翻译献给她而已!

    4

    根据宪法,议会中的空缺需要在四个星期内补上新的人选。杰姆斯·摩仑多尔夫逝世已经过了三个星期,选举的日子现在终于到来。这一天是2月末一个融雪的日子。

    中午一点钟左右,布来登街市政厅前面挤满了人。这座建筑物的正面是用雕孔的玻璃砖砌的,屋顶上耸立着大大小小的尖顶楼,指向灰白色的天空,带有遮阳顶的台阶建筑在挺伸出来的石柱上,从大厅前边的尖拱门里可以看到市场和市场上的喷泉……街头的积雪在人们的践踏下虽然已经化为污水,但是人们却仍然就地站着,他们除了偶尔互相看一眼以外,一直伸着脖子凝视着正前方。因为就在他们面前,在大门后边的议会厅里,由议院和市民代表会的代表组成的选举委员会这时正坐在围成半圆形的十四把椅子上,等待着选举室的提名。

    时间已经拖得很长了。选举室里的辩论似乎不想休止,斗争仿佛非常尖锐,直到现在仍然提不出一个大家一致同意的名字交给选举委员会,不然市长马上就会宣布某人当选了……真是怪事!没有人知道,谣言是从哪来的,如何而起的,但是谣言的确从大门里传到街头,而且向四面传播开。是不是市政厅两个传达中年纪大的那一个——那个永远自称“人民公仆”的卡斯佩尔森先生——站在门里边,咬着牙,眼睛向一旁侧着,把他打听来的消息传到外面来的呢?大家都说,三个选举室都已经把候选人提交到选举委员会里,只是每一个选举室提出的是一个不同的名字:哈根施特罗姆、布登勃鲁克、吉斯登麦克!上帝保佑吧,但愿通过秘密投票的方式能有一个人获得绝对多数选票!那些没有穿暖和套鞋的人已经禁不住踏起步跺起脚来,他们的脚已快冻僵了。

    站着等候消息的人来自各个阶层。有的是脖子上刺着花纹的水手,两手叉在又宽又低的裤袋里;有的是穿着黑色闪光亚麻布的工作衫和短裤的粮栈挑夫,一脸忠厚老实的样子;马车夫们从他们的堆得高高的粮袋上爬下来,手中握着鞭子,也在等着选举的结果;使女们围着围巾、围裙,穿着带条的宽衣服,小白帽顶在后脑袋,赤裸的胳臂挎着弯柄的篮子;也有穿草鞋的卖鱼妇和卖菜妇,甚至还有几个在花圃工作的姑娘,戴着荷兰式的软帽,短上衣,带皱褶的白色长袖从绣花马甲里莲蓬松松地伸出来……人群中自然也有一些有地位的市民,附近的商店主啦,在自己的父兄店里或者在长辈朋友的店里当学徒的年轻的商人啦等等。前者连帽子也没戴就溜达出来,彼此交换着意见,后者则都是穿戴得整整齐齐……另外也有一些背着背包或者挟着书包的小学生……

    在两个蓄着尖翘的水手胡子、口中嚼着烟草的工人后面站着一个女人。为了从面前两个宏伟身躯的肩膀的空隙中看到正面的市政厅,这个女人正兴奋地左右摆着头。她穿着一件棕色皮领子的长外衣,用两手从里面握着,她的面孔完全被一块棕色的厚面纱盖住。她脚下的橡皮靴不停地在雪水里踏动……

    “老天,你们掌柜的库尔茨先生这次仍然选不上。”一个工人对另外一个说。

    “可不是,你这个傻子,他怎么能选得上。他们现在只选出来三个人,哈根施特罗姆、吉斯登麦克和布登勃鲁克。”

    “不错,现在的问题是,三个人里面谁能压倒另外两个。”

    “不错,你说说谁压得倒谁吧。”

    “让我说吗?我想,他们会选山哈根施特罗姆。”

    “算了吧,你别假精灵了……别胡扯了。”

    接着他把嘴里的烟草吐在脚前面,因为这时人很挤,他无法用抛物线啐出去。他用两手把裤子往腰带上提了提,接着说:“哈根施特罗姆?哈根施特罗姆是个大饭桶,胖得连用鼻子吸气都不成了……不成,要是我们库尔茨掌柜没有什么希望,那我倒是赞成布登勃鲁克。他倒是个精明人……”

    “不错,就算你说得对,可是哈根施特罗姆更有钱啊!……”

    “这跟有钱有什么关系?问题不在这里。”

    “可是布登勃鲁克老是打扮得让人眼睛变花,白衬衫袖头,丝领带,打蜡的胡子……你看见过他走路没有?老是像个小鸟似的一跳一蹦的……”

    “哼,你这傻瓜,这碍着选举什么事了?”

    “听说她有个妹妹,已经离过两次婚啦?”

    ……穿晚礼服的女士打了个冷颤……

    “哼,听说是有这么同事,可是详情到底怎么样,咱们也说不清,再说这种事也不能让参议负责。”

    “一点不错,怎么能让他负责!”戴面纱的女人思忖道,掩在衣服下面的两只手使劲绞着……“一点不错!噢,谢天谢地!”

    “再说,”那个拥护布登勃鲁克的人补充道,“再说咱们的市长鄂威尔狄克不是还给人家的孩子做教父吗?这才是件有分量的事呢?你好好想想吧……”

    “一点不错,”那位女士暗中回答,“谢天谢地,这件事也起了作用了!”……她打了个哆嗦。又有一个谣言从里面放出来,从人群里辗转向后传来,一直传到她的耳朵里。普选没有得到什么结果。爱德华·吉斯登麦克因为票数最少名字已经被划掉。哈根施特罗姆和布登勃鲁克两人的斗争却仍然胜负未分。一个公民一本正经地向大家宣布,如果票数仍然相等,就要选出一个“五人委员会”投票表决……

    突然间大门附近有一个声音喊道:“海涅·吉哈斯当选了!”

    所谓吉哈斯者是个永远没有清醒时候的醉鬼,每天推着辆手车串大街卖热面包。大家都哄笑起来,踮着脚尖,为了要看一眼是谁说的这句俏皮话。就是那个戴面纱的女人也禁不住神经质地嘻嘻笑起来,她的肩膀耸动了一刻。可是马上她做了个动作,意思是说:这难道是开玩笑的时间吗?……只见她不耐烦地重把精神一振,便又聚精会神地从两个工人中间的空隙中向市政厅凝神望过去。可是就在这一刻她的两手垂了下来,晚礼服敞露开,她站在那里搭拉着肩膀,显出一副无精打采、丧魂失魄的样子。

    哈根施特罗姆!——这消息没有人知道是怎么来的,它好像是从地底下冒上来,或者是从天上降下来,在一刹那间传遍各处。谁也没有争辩。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哈根施特罗姆!——不错,不错,到底是这个人了。再没有什么可盼望的了。戴面纱的那个女人早就应当料到这个结局。生活中的事总是这样的。现在除了回家去没有别的什么要做的了。她觉得自己的眼泪一个劲往外涌……

    这一情况继续了还没有一秒钟,忽然整个人群起了一阵骚动,人群从前边向后倒退过来,前面的人倚在后边人身上,同时,前面市政厅的大门口有一个鲜红的东西一闪……这是市政厅的两个传达,卡斯佩尔森和鸟尔菲德的红袍子,这两人穿着节日盛装,三角帽,白色的马裤,带黄翻沿的长筒马靴,佩着装饰用的宝剑,并排走出来,从后退让路的人群中穿行过来。

    这两个人走路的样子就像他们是命运的化身一样:严肃、缄默、一语不发、目不斜视、眼皮一直向下垂着……选举的结果已经通知给他们,他们正摆出一副铁面无私的神色按照这一结果给他们规定的方向走去。可是他们不是向桑德街那面走去,而是向右转,向布来登街那一面!

    戴面纱的女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但是她四周的人看到的跟她看见的也一样。人群前拥后挤地跟在市政厅传达后面向同一方向走:“咳,咳,是布登勃鲁克,不是哈根施特罗姆!”……这时各式各样的绅士们也兴奋地交谈着从大门中走出来,他们转了个弯,健步如飞地向布来登街走去,大家都争着做第一个贺客。

    这时那位女人把外衣揪紧,连忙拔脚飞跑。她跑得简直失去了一个大家闺秀的风度。她的面纱落了下来,露出一副红涨涨的面孔;然而她一点也不去计较这个。虽然她的一只镶着皮边的套鞋不断地噼噼啪啪地打着雪水,拼命的绊她的脚,她还是赶到所有的人前面。她第一个到了面包房巷转角的那所房子,好像失了火、遭了抢似的拼命拉门铃,她向开门的使女大喊:“他们来了,卡特琳,他们来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踏上台阶,闯进起居室去。她的哥哥这时正在这间屋子里,他的脸色的确有一些苍白。看到自己的妹妹,他把报纸放在一边,对她做了一个略似推拒的手势……她一下子拥抱住他,说了又说:“他们来了!你选上了,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落选了”

    这一天是星期五。第二天布登勃鲁克议员已经站在市政府会议厅已故的杰姆斯·摩仑多尔夫的席位前面,在聚集在大厅里的市长老和市委员会的代表前面举行宣誓礼。誓词是:“我要忠诚勤恳地履行我的职责,尽一切力量谋求本市的福利,我要忠于国家的宪法,真心为公众服务。在行使自己的职权和参加各种选举时,既不能权衡个人的利益也不能顾虑亲友的情面。我要遵守国家一切法律,对于任何人,不论贫富,都必须主持公道。对于一切需要保密的事件我要保守秘密,更不应该泄露命令我保守秘密的事,上帝扶持我!”

    5

    我们的愿望和行动是基于我们神经系统的某些需求而产生的,这种需求很不容易用言词精确地说出来。譬如说吧,我们称之为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的“虚荣心”的,他对于自己仪表的刻意修饰,他的衣着的奢侈浮华,实际上根本是另一同事。仔细推究起来,这只不过是一个活动家力求自己从头到脚永远保持着能适合自己身份的规矩整饰而已。但是他自己和别人对于他的才能和精力的要求却有加无已,私事和公务成堆地压在他的头上。在市政会一次分配职务的会议上,税务管理这项重责摊到他的头上。然后铁路、关税和别的一些国家要务也接踵而来,都要分掉他一部分的精力。自从当选以后他主持召开了不计其数的管理监督委员会的会议,在这些会议上,为了不伤害一些年长的人的敏感自尊,一方面他要做得像是尊重他们的多年的经验,一方面又要把实权操在自己手中,这就需要他使出自己的全部机敏、灵活和交际手腕来。如果有人已经注意到一件令人惊异的事,他的“虚荣”在这一段时间内显著地增长起来,也就是说他的一些要求,像恢复疲劳啊,颐养精神啊,为了振起精神一天更换几次衣服啊等等,越来越频繁起来。这就意味着: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虽然刚刚37岁,精力却已经锐减,身体很快地衰竭下去……

    每逢格拉包夫医生要求他更多地休息的时候,他就回答:“噢,亲爱的医生,我还没有到这个日子呢!”他的意思是说,将来有一天,达到某种境况后,那时功成名就,他或许会舒适地享受一番,但是在这以前他还有无数的事情要做,可是事实上他几乎不相信会达到这样的境况。总有一股力量推着他前进,不使他有片刻安宁。甚至当他表面上似乎在休息的时候,譬如说在吃过饭以后拿起报纸的时候,看来他正慢慢地专心致志地捻着胡子尖,但是在他那苍白的太阳穴上青筋进露,他的脑子里仍然萦回着一千种意念。而且他老是认真地苦心思索着,不论他想的是商业上的一件策谋,一篇演讲词,还是实现一个长久打算的计划:立即把全部内衣更换成新的,这样至少暂时不必再为这件事记挂分神了。

    假如这种购置或者更换用品的事常常能使他的精神得到某种暂时的满足和宁静,他对类似的开销是毫不吝啬的,因为这一年他的生意特别好,好得只有他祖父活着的时候才比得上。这家公司的名声不但在本城,就是在外地也叫得很响,而他个人在社会上的威望也与日俱增。所有的人都承认他的干练与才华,当然,有的人是怀着妒意,有的人则是敬佩叹服;但是他自己却一直在徒劳地追逐一种安闲的、井然有序的工作方法,因为他觉得自己总是无可挽救地落在自己日新月异的幻想和计划后面。

    如果我们了解这一点,我们对1863年夏天布登勃鲁克议员奔走计划建造一所宽敞的新房子这件事,也就决不能认为这是他的骄傲恣纵了。幸福的人是那些能享清福的人。而他那片刻也不能安宁的本性却催着他为这件事情奔波。自然,别的一些公民又要把他的这件壮举归之为他的“虚荣心”的表现了。事实上也很难找到另一个解释。盖一所新房子,彻底改换一下生活的外貌,一次大清理,大迁移,安置一个新家,把一切陈旧、多余的东西,一切陈年累月遗留下来的渣滓彻底清除干净,甚至当他想像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产生一种清洁、新鲜、洁白无瑕、耳目一新的感觉,使他平添了无限力量……而这些东西他也许确实非常需要,因为他正在竭尽全力要实现这一计划,他甚至已经物色好一块地皮了。

    这块地基相当大,坐落在渔夫巷的下端。那儿有一所古老破旧的房子出售,房主是一个龙钟的老处女,一个被人遗忘了的旧家的惟一残存的人。这所房子本来由她一个人伶仃孤苦地住着,但是不久以前她也死了。议员就想在这里盖起自己的新住宅来,当他到码头去经过这里时,他常常细心地打量着这块地方。这儿,四邻都是一些体面人家:一些很整齐的带三角山墙的市民住房;其中最寒酸的要算对面一所房子:一座低矮的楼房,底层是一家小鲜花店。

    他全力投入这件事情里面。他做了一个大概的预算,虽然他算出来的这笔款项已经颇为可观,但他发现自己筹办这笔钱还是饶有余力的。不过他忽然又想,这一切也许只不过是他的不合实际的幻想而已,他的脸色不由变得惨白。而且他自己也承认,目前居住的这所房子对于自己一家人、对于他的妻子、孩子和仆人已经是绰绰有余了。然而最后还是他的半意识的需求占了上风,为了使自己这一计划从外部得到支援和嘉许,他首先把这件事透露给他的妹妹。

    “告诉我,冬妮,你对这件事看法怎样?这儿通向浴室的螺旋梯虽然挺好玩,可是从根本上讲,这所房子倒和一个火柴盒差不多。太拿不出去啦,你说是不是?现在我当了议员,这可以说都归功于你……一句话,你说我该不该换一所房子?”

    哎呀,上帝啊,在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心目中什么东西他不应该有啊!她认真怀着无限的兴奋和欣羡。她把两臂在胸脯上一叠,肩膀略微耸着一点,扬着头,在屋中踱来踱去。

    “你应该这么做,汤姆,唉呀老天,你太应该这么做了!谁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再说你又娶了这位阿尔诺德逊家的姑娘,陪嫁就有十万泰勒……你对我真太好了,把这件事先跟我商量,我非常骄傲!……既然决心要做,就要把它弄得高贵不俗,这就是我的意见!”

    “是的,我也足这个看法。在这件事上我想多少破费点钱,我想让乌格特承办这件工程,我很高兴,能够先和你一起看一看图样。乌格特的艺术眼光很高。”

    托马斯找到的第二个支持人是盖尔达,她对这个计划大加赞赏。虽然搬家时的纷扰混乱决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可是她觉得能有一间在音响方面有特别装置的大音乐室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说到老参议夫人,她立刻把建造新屋的事看作是最近家中一连串福运的一件自然的结果,她只有心满意足地感谢造物主。自从家里添了传宗接代的人,参议又当选为议员之后,她比从前更加不掩饰自己做母亲的骄傲了。她最近动不动就说:“我的儿子,议员。”这句话布来登街的三位布登勃鲁克家的姑娘听来特别刺耳。

    这三个年纪一天比一天老的小姐在托马斯飞黄腾达的生活外表上实在寻不出什么暗影。星期四把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嘲弄一番,给她们的乐趣也并不大。至于克利斯蒂安,他已经通过过去老上司李查德逊先生的介绍在伦敦谋到一个工作,最近却打了个电报来,又提出一个任性胡闹的要求来,要和普乌格尔小姐结婚,这件事自然遭到老参议夫人的严词拒绝……总之,克利斯蒂安已经堕落成亚寇伯·克罗格一流的人了,像他这样的人已经不值一提了。这三位老小姐只好在老参议夫人和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弱点上取得些补偿。譬如说,她们把话题转到发型上,老参议夫人竟能若无其事地说:“她的”头发样式最简单……可是每一个上帝赋予了理智的人都知道,三位布登勃鲁克小姐知道得尤其清楚,老夫人软帽底下的永不褪色的黄里透红的头发早已不能算作“她的”头发了。但是更值得一提的是把冬妮堂妹挑弄起来,让她谈谈那些曾经在她的生活历史上留下可惜的痕迹的人,譬如说,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啊,格仑利希啊,佩尔曼内德啊,哈根施特罗姆一家啊等等……冬妮火气一上来,她就耸起肩膀,像吹一支小钢喇叭似的把这些名字吐到空中来,构成一串短促刺耳的声音。可是在高特霍尔德伯父的几个女儿的耳朵里,这些声音却无比悦耳。

    此外她们也不想隐瞒——再说她们也毫无代为掩饰的义务——小约翰学走路和学说话都出奇地慢……这一点她们说的倒是实情,大家都承认,当汉诺——这是布登勃鲁克议员夫人给他们的儿子取的小名——能够把家里每一个人的名字相当正确地叫出来的时候,却独独说不清弗利德利克、亨利叶特和菲菲这三个名字。而走路,如今他虽然已经十五个月,没人扶着却还迈不开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三位布登勃鲁克小姐悲观地摇着头宣布,这个孩子一辈子要作个瘫子和哑巴了。

    后来她们虽然不得不承认她们这一悲惨的预言是个失误,然而谁也不否认,汉诺的发育确实有些迟缓。还在襁褓中,他就必须和病魔挣扎,一家人都经常为他提心吊胆。他来到世界上的时候虚弱得不会啼哭,洗礼举行不久,他害了三天的小儿吐泻症。他的小心房本来是别人费尽了力气才使它跳动起来的,这次虽然只病了三天,却差一点又永远静止下去。可是他还是活下来了,善良的格拉包夫医生现在正无微不至地护理着他,为了给他开列营养食品不惜呕尽心血,以便帮助他平安度过长牙齿这个危险的关头。但是最初几个白尖尖刚刚穿出他的牙床,抽搐症便接踵而来,而且以后越来越厉害,有几次声势委实来得吓人。后来又到了这个地步,老医生只能一语不发地握着父母的手……孩子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从那罩在黑圈里的眼睛的凝固的眼神看来,既然孩子的脑子得了病。眼看着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

    可是汉诺的力气又恢复了一些,眼睛也开始看得见东西了。虽然这场大病延缓了他说话和走路的过程,但是暂时总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汉诺细胳膊细腿,按他的年纪说,个子比较高。他那浅棕色的、柔软异常的头发在这一时期开始以非常的速度长出来,不知不觉地变成波浪形,垂在他那带折子的围嘴式的罩衣的小肩膀上。布登勃鲁克一家人的相貌特征这时也清清楚楚地在他身上显露出来,首先就是他生有一双布登勃鲁克家所特有的手:宽阔,略微嫌短,手指非常秀美;他的鼻子和父亲的以及曾祖父的鼻子完全一样,只是鼻翅好像更为纤秀一些,就是将来也不会改变模样。可是他的整个下半部面型,尖尖的,瘦瘦的,却既不是布登勃鲁克也不是克罗格家的样子,这是他从母亲那一面遗传过来的。他的嘴更是和母亲的像得厉害,从很小的时候起——甚至从这时候他就喜欢紧闭着嘴唇,显出一副痛苦和惊惶恐惧的神情……这种神情越到后来和他那罩着一圈淡蓝阴影的独特的金棕色眼睛越显得协调……

    父亲投向他的目光总是怀着克抑着的柔情,母亲细心地照料着他的衣食,安冬妮姑母为他祈祷,老参议夫人和尤斯图斯舅爷送给他玩具骑兵和陀螺——他就在父亲的目光下,母亲的照管下,姑母的祈祷中,玩着老参议夫人和舅爷赠送的玩具开始了他的生活。当他乘的那辆漂亮的小马车出现在街头的时候,行人都有所期待地、满怀兴趣地向他望过去。而那位神气活现的保姆迭霍太太,虽然到现在一直是她照看着小汉诺,可是家人早已决定,一搬到新房子去,就让伊达·永格曼来代替她的工作,老参议夫人那时再另外找一个助手……

    布登勃鲁克议员实现了他的计划。买下渔夫巷那块地皮并没有费什么周折,至于出卖布来登街这所老房子的事,经纪人高什一接到信马上扮上一副险恶而为难的面容把它承担过来。没有几天,这所房子就被施台凡·吉斯登麦克买去了;他家里人口不断增长,他和兄弟合伙经营的红酒生意也非常赚钱。乌格特先生承担建筑新居的事,不久之后,他画的一张清清楚楚的透视图就摊在星期四团聚的一家人面前,大家已经可以欣赏这所未来建筑物的正面了。这是巨大雄伟的粗坯建筑,雕刻着女神像的柱子顶着房屋的凸出部分,上面还有一个平台,克罗蒂尔德拖长了声音一团和气地评论这个平台说,下午人们很可以在上面喝咖啡……议员还计划把他的公司的办公室也迁到渔夫巷去。这样一来,孟街老宅楼下的房屋就空出来了。这件事情也很快地安排妥当,原来本市的火灾保险公司已经同意把这些房子租下来,作为办公室。

    秋天来了,灰色的老墙已经拆成一堆瓦砾,等到冬天也失去它的威力以后,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的新居已经巍然伫立在宽阔的地下室上面了。再没有什么事比布登勃鲁克盖新房子的事更为城里人津津乐道的了!真的“顶儿尖儿”的建筑,方圆几十里也找不出更漂亮的住宅!在汉堡有没有更漂亮的房子?……可是钱也一定花得少多了,老参议绝对不会这么大手大脚的……至于左邻右舍的人,那些住在带三角山墙住宅中的市民们,都守在窗户后边,津津有味地望着这边工人们怎样在鹰架上工作,他们看见房子一天一天地盖起来心中有说不出的快乐,大家都暗暗算计着什么时候举行房屋上梁典礼。

    上梁典礼终于到了,举行这一典礼的时候按照习俗一点小节也没有遗漏。平台上面一位泥瓦匠老工头讲了几句话,讲完以后把一个香槟酒瓶子从肩膀上甩过去,在彩旗中间一个用玫瑰花、绿树叶和各色叶子编织的庞大的花环随着风沉甸甸地摇来荡去。以后全体工人被招待到附近一家酒馆里,举行庆功宴,工人们坐在几张长桌两旁,桌上摆着啤酒、夹肉面包和雪茄烟。布登勃鲁克议员带着他的妻子和小儿子(由迭霍太太抱着),从这间矮屋里的长条桌子中间穿行了一周,对工人们的欢呼致敬表示感谢。

    到了外面,汉诺又被放回到他的车里面,托马斯则和盖尔达走过马路对面去,为了再看一眼建筑物的红色的正面以及白石头雕的女神像柱。再走过去两步路就是一家小鲜花店,一扇窄门,狭小寒酸的橱窗里面,一块绿玻璃板上并排摆着几盆球茎植物。伊威尔逊,这家小花店的老板这时正和他的妻子站在店铺前面。伊威尔逊魁梧健壮,金黄头发,穿着羊毛夹克;和他比起来,他的妻子显得异常憔悴疲弱,她生着欧洲南部面型,黝黑的脸皮。她一只手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另一只手慢慢地来回推拉着一辆小车,小车里面睡着一个更小的孩子。一眼就看出来,她不久就又要生产了。

    伊威尔逊非常笨拙地深深地鞠了个躬,他的妻子一直不停地前后推动手中的小车,她只是用她那漆黑的细长的眼睛沉静而注意地打量着议员夫人。议员夫人这时正挽着自己丈夫的胳膊向她那边走来。

    托马斯在他们面前站住,用手杖指了指上面的花环。

    “您做得真漂亮,伊威尔逊!”

    “这不干我的事,议员先生。这是我老婆的手艺。”

    “啊!”议员惊呼了一声。他急忙把头一转,在伊威尔逊太太的面孔上打量了一刻,他的目光明亮、坚定而亲切。接着,他没有再说什么话,只客气地招了招手,就离开他们了。

    6

    7月初的一个星期日——这时布登勃鲁克议员搬入新居大约四个星期了——已经是傍晚时分,佩尔曼内德太太突然出现在哥哥的新房子里。她走过前面一条阴凉的石板前廊,廊子上装饰着雕塑家托瓦尔德森的浮雕,廊子右面有一扇门通向办公室。她在风门前拉了一下门铃——只要有人在厨房里按一下橡皮球,门便会自动打开——,走进宽阔的厅里,这儿楼梯下面摆着蒂布修斯送来的那只棕熊标本。佩尔曼内德太太在前厅里听仆人安东说议员还在工作。

    “好吧,”她说,“谢谢你,安东,我自己去找他。”

    但是她经过办公室的屏门时并没有进去,她向右走了几步,走到一座巨大的楼梯下面。这楼梯延伸到二楼就有铸铁栏杆挡住,到了三楼就变成一座金黄、雪白交相辉耀的大理石柱游廊,在令人目眩的高高的天窗上挂着金光闪闪的巨大枝形灯架……“真是高贵!”佩尔曼内德太太望着宽阔、灿烂的华丽气象,心满意足地低声自语到。对她说来,这就象征了布登勃鲁克家的权力、光辉和胜利。这时她忽然想起来,她是来传达一件悲哀的消息的,于是她慢慢地向办公室的房门走去。

    只有托马斯一个人在房里,他坐在靠窗户的位子上,正在写信。他抬起头来,一条淡淡的眉毛向上一挑,向他的妹妹伸出手去。

    “晚安,冬妮。你带来什么好消息了?”

    “哎呀,不是什么好消息,汤姆!……啊,你的楼梯简直太伟大了!……你怎么坐在这么暗的地方写字啊?”

    “啊……一封快信。怎么,没有什么好消息么?咱们还是到花园里去转转吧,外面舒服多了。来吧。”

    当他们走在过道上的时候,从二楼上传来小提琴柔和的颤音。

    “你听!”佩尔曼内德太太说,站了一刻……“盖尔达拉琴呢,多么美啊!啊,上帝,这个女人……真是个仙女!汉诺怎么样,汤姆?”

    “他正跟永格曼吃晚饭呢。真糟糕,他走路还是走不好……”

    “早晚会学会的,汤姆,早晚会学会的!你们对伊达还满意吧?”

    “噢,我们对她怎么会不满意呢……”

    他们走过房屋后面的一条石板路,把厨房抛在右面身后边,穿过一个玻璃门,再走下两层台阶,便走到外面一座花香扑鼻的花园里去。

    “有什么事?”议员问道。

    花园里温暖而静谧。花坛修剪得整齐有致;傍晚的空气里弥漫着花香。一座由高大的堇色鸢尾花环绕着的喷泉把亮晶晶的水柱射向昏黑的天空,水花拍溅声音组碎平和。空中最初出现的几颗小星已经开始闪烁发光了。花园深处,一座阶梯夹在两个方尖柱石碑中间,台阶通向一个铺着碎石子的高台,台子上是一座木头凉亭,低垂的天幕底下摆着几把乘凉用的椅子。左边有一道墙把这边的地基和邻居的花园隔开;右边是邻房的山墙,齐着山墙的高度立着一个大木架,这是准备将来常春藤长起来时的攀架。在悬空的台阶两旁和凉亭附近种着一些醋栗;但是园中却只有一棵大树,一棵皮上生满硬结的胡桃树立在左边墙根前。

    “是这么回事,”当兄妹俩沿着砂石路缓缓地绕到花园前部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才吞吞吐吐地回答说,“蒂布修斯写信说……”

    “克拉拉?”托马斯问道,“不要转弯抹角了,你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吧!”

    “好吧,汤姆,她病倒了,情况很糟,据医生诊断,恐怕是结核……肺结核……这个字真可怕,我简直不敢说它。你看,这是她丈夫写给我的信。还有一张是写给母亲的,他说,这里面写的是同样的事,我们应该先做一点准备工作再把信交给她。另外这儿还有一封,也是给母亲的,是克拉拉亲手用铅笔写的,看得出她连笔都拿不稳了。蒂布修斯说,她写这封信的时候说,这是她最后几行字了,悲惨的是,她一点求生的欲望也没有。她本来就一直向往着天国……”佩尔曼内德太太说完这些话,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议员一声不响地和她并排走着,背着手,低着头。

    “你一句话也不说,汤姆……你这样很对;有什么可说的呢?为什么赶到这个时候,偏偏在克利斯蒂安在汉堡也病倒的时候……”

    佩尔曼内德太太说的是实情。克利斯蒂安身体左半部的酸痛最近一个时期在伦敦变得这么厉害,已经发展成真正的痛疼,弄得他把自己的一些小毛病都忘在脑后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说他一定要回家,让她来照顾。他把伦敦的工作辞退了,启程回来。但是他一到汉堡就病倒了,据医生诊断他是风湿性关节痛病,克利斯蒂安被人从旅馆里抬进医院,在目前的情况下不可能继续他的旅程。他现在只有躺在医院里,让护士听他的口述替他一封又一封地写些凄凄惨惨的信……

    “是的,”议员低声回答说,“真像是祸不单行。”

    她把胳臂在他的肩头上放了一会儿。

    “可是你一定不要气馁,汤姆!距离绝望还远着呢!你需要的是鼓起勇气来……”

    “是的,上帝看得到,我是需要勇气的!”

    “为什么,汤姆?……告诉我,前天,星期四,你为什么整个下午一语不发,我能不能知道这是为什么?”

    “哎……生意上的事,孩子。我有一批数目不少的稞麦卖得有些失利……喏,简单地说吧,我不得不把一大批麦子很赔钱地出了手。”

    “噢,这种事也免不了,汤姆!今天生意陪了,明天你也许又赚回来。要是让这种事把自己的情绪弄得低落下来……”

    “你说错了,冬妮,”他说,摇了摇头,“我的情绪并不是因为受到挫败才降到零度以下的。恰恰相反。我的心情一别扭,一定发生不如意的事。”

    “可是,你的心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惊讶地问道,“谁都认为,你是理所当然应该心情畅快的,汤姆!克拉拉还活着……靠上帝保佑,她的病会有起色的!此外还有什么呢?我们现在正在你的花园里散步,花香扑鼻。那边是你的房子,华丽得好像梦境一样;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的住宅和这所房子比起来,简直是乡村茅舍!这一切都是你亲手创建的……”

    “是的,冬妮,简直太漂亮了。而且我还要说:也太新了。新得有些令人心神不安,我之所以心情恶劣,对一切事物失掉兴致,根本原因也许正在这里。本来我对这一切抱着莫大的欢欣,但是这种事先的喜悦,像在任何情形下一样,也就是一件事最美的部分了,因为好事总是姗姗来迟,总要很晚很晚才能做好,到那时候,一个人早已失去欢乐的心情了……”

    “失去欢乐的心情了,汤姆!怎么,像你这么年轻?”

    “一个人是年轻还是年老,这要看他自己的感觉而定。当那好的、人们所期待着的东西到来的时候,它往往会来得既迟缓又艰难,而且它还附着各种各样的令人急不得恼不得的细琐麻烦的事,一切人们在幻想里没有估计到的现实的灰尘。这些事激怒你……激怒你……”

    “是的,是的……可是你说一个人是年轻还是年老,要看各人的感觉,汤姆——?”

    “是的,冬妮。这也许很快地就会过去……只是情绪的一时低潮。自然是这么回事。可是在这段时期里我觉得自己比实际的年龄要老得多。在商业上我有很多担心的事,在布痕铁路监察理事会里哈根施特罗姆参议昨天把我批驳得体无完肤,差一点让我当场出丑……我觉得,从前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我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开始从我这儿滑脱了,好像我不能照从前那样把这种说不上是什么的东西紧握在手中似的……我们所谓的成功究竟是什么呢?是一种神秘的、形容不出的力量,是游刃有余,从容不迫,是意识到只是由于本身的存在就能对身旁事物的运行施加一种压力……是相信生活处处适合我的利益……幸福和成功都在我们这一边。我们一定要把握住它,紧紧地、一点也不放松。只要这里面有些什么开始松懈、弛缓、疲沓起来,那时我们周围的一切就会立刻自由行动,什么都要反抗、背叛我们,都要逃脱我们的控制……那时候一件事又一件事接踵而来,一次挫折紧接着另一次败北,一个人也就完了。最近几天我常常想到一句土耳其的谚语,我记不得是在什么地方读到的了:‘房屋盖好以后,死神就要来了。’喏,来的倒并不一定是死神。可是说不定是衰退……落势……结束的开端……你知道,冬妮,”他把一只胳臂伸进他妹妹的腋下,接着说,他的声音变得更轻,“我们给汉诺施洗礼的那天,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对我说,‘我觉得,现在又要开始一个新时代了!’至今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句话。当时好像被你说对了,不久就遇到选举议员,我的运气不错,这儿又平地盖起这所房子来。可是‘议员’和房子只不过是表面现象,此外我还知道一些你没有想到的事,这是从生活和历史上得来的。我知道,常常只是在实际上一切都又重新走下坡路的时候,幸福和兴盛、一些表面的、可以望得到、擒得到的标志和征候,才开始露面。这些外部的征兆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走得来,正像我们看到那上边有一颗明亮异常的星星,可是我们却不能确实,它是否已经黯淡下去,或者甚至已经熄灭了一样……”

    他沉默住,他们无言地走了一刻,在寂静中只听得到喷泉的飞溅声和风儿在胡桃树顶上的喋喋絮语。佩尔曼内德太太非常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像一声呻吟。

    “你说得多么凄惨啊,汤姆!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这么凄惨的话!可是你把心中的话说出来,这也很好,把这些事从思想里排除出去,你就可以轻松一些。”

    “是的,冬妮,这件事我一定得尽量去做。现在你把克拉拉和牧师的两封信交给我吧。这件事交给我去办,明天早晨由我去和母亲说,这样对你也许好些。可怜的母亲。但是如果是结核的话,那么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7

    “您连问我一声也不问?您一点也不把我看在眼中?”

    “我做的是我不得不做的事。”

    “您做的是一个头脑混乱、失去理智的人做的事。”

    “理智在这世界上并不是最高的标准!”

    “咳,不要说这些不着边际的空话了!……问题在于简单得无以复加的公道正义,而您却完全忽略了这种公道正义,您令人气愤。”

    “让我告诉你,我的孩子,你这种说话的语调也完全忽略了你应该对我表示的尊敬。”

    “我要回答您说,亲爱的母亲,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对您的这种尊敬,但足一旦我代替了父亲站在一家之主的地位上谈说公司和家庭的大事时,我做儿子的身份也立刻改变了!”

    “我求你别再说下去了,托马斯!”

    “啊不!我还要说下去,直到您了解到您这种无比的愚蠢和软弱为止!”

    “我是在处理自己的财产,我爱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

    “您这种随便处理应该受到正当与理智的限制!”

    “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这么样给我难堪!”

    “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您会这么样给我当头一棒!”

    “汤姆!……你听我说,汤姆!”这时佩尔曼内德太太忍不住用惊慌的声音插嘴说。这时她坐在风景厅里的窗户前,绞着两只手,他的哥哥又激动又恼怒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老参议夫人坐在沙发上,因为气愤和痛苦瘫作一团,一只手去拿沙发垫,另一只手敲着桌子以加重语势。三个人都为克拉拉戴着孝(克拉拉已经不在人世了),三个人都面色苍白,激动得不能自持……

    是怎么一回事呢?一件可怕的、令人胆寒的事,当事人都认为这是一件难以置信的骇人听闻的事!一次口角,一次母子之间的激烈的争吵。

    这是八月间的事,发生在一个闷热的下午。距离议员把西威尔特和克拉拉·蒂布修斯夫妇的两封信谨慎小心地交给她母亲那一天刚刚过了十天,另一件更困难的任务又落在他的头上——他需要把死讯通知给母亲。然后,他到利加去参加了葬礼,回来的时候他的妹夫蒂布修斯和他结伴回来。蒂布修斯在他亡妻的家中住了几天,又到汉堡的医院里探望了一次克利斯蒂安……当这位牧师回家两天以后,老参议夫人才半吞半吐地告诉他儿子一件事……

    “这是十二万七干五百马克现金啊!”他喊道,紧握两手,在自己脸前摇撼着,“如果只是陪嫁费的话,倒也没有什么!虽然没有孩子,就让他留着那八万块钱吧!可是这是遗产啊!让他去继承克拉拉的遗产!您连问我也没有问!您太不把我看在眼里了!……”

    “托马斯,看在基督的面上,你说话要公平些!难道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我能怎样!……她,那个离开了人世到上帝那儿去的人,临死以前在床上给我写了一封信……用铅笔……哆哆嗦嗦地……‘母亲,’她写到,‘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再也见不到面了,我很清楚地感觉到,这是我写的最后几行字……趁我最后脑筋清醒的一刻,我要给您写这封信,替我丈夫说两句话……上帝没有赐给我们孩子;但是请您把我可能得到的一些东西(这是假设我活在世上的日子比您更长时才能得到的),在您一旦随我而去以后,转给我的丈夫吧!这样他活着的时候也就能过个舒服日子!母亲,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一个行将就木的人的请求……您不会拒绝我吧……’不,托马斯,我没有拒绝她;我不能这样做!我打了个电报给她,让她一无牵挂地瞑了目……”参议夫人放声大哭起来。

    “可是您连一个字也没有跟我提!什么都瞒着我!您一点也不把我放在眼中!”议员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我没有说,托马斯!因为我觉得,无论如何我要答应我这个将死的孩子的最后的要求……而我也知道,你要是知道了,一定设法阻拦的!”

    “是的,上帝知道,我会这样做的!”

    “可是你没有这种权力,因为我的三个孩子都是和我站在一起的!”

    “噢,我倒觉得,我的意见比这两位小姐和一个头脑不健全的傻子的意见更有分量些……”

    “你谈到你的弟妹的时候也这么不友爱,正像你对我的粗暴无礼一样!”

    “克拉拉是个虔诚而无知的女人,母亲!冬妮是个孩子——再说直到刚才她同样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然她也早就把这件事揭出来了,你说对不对,冬妮?至于克利斯蒂安,不错,他曾经取得克利斯蒂安的同意,这个蒂布修斯……谁料得到他做出这样的事!……您难道不知道,还不了解,这个滑头滑脑的牧师是怎么样一个人吗?他是一个骗子,是个图谋别人遗产的骗子!”

    “做女婿的都是坏蛋。”佩尔曼内德太太用低沉的声音评论说。

    “是个图谋遗产的骗子!他做的是什么事?他跑到汉堡去,坐在克利斯蒂安的床边上,花言巧语说了一通,于是克利斯蒂安说:‘是的,是的,蒂布修斯。上帝保佑您。您知道我这左半边身子是怎么酸疼么?哼,愚蠢和险诈联合起来跟我作对!’”说到这里,议员气冲冲地倚着壁炉前的铸铁栏杆,两臂交叠起来压在前额上。

    这件事本来是不值得他这样大发雷霆的。是的,无论是谁都还未曾看见他像今天这样盛怒过,这决不是这十二万七千五百马克引起来的。事实是,他在过去几个月里在商业上和市务工作上本来已经遭遇到一连串的挫败和打击,他的敏感的神经本来已经激怒起来,如今又碰到这件事,他认为这也是那一连串的挫败和打击之一……一切都不顺利!一切都和他的心愿不合!难道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样的地步,连在家里面遇到这样百不逢一的重大事件,别人也一样不把他放在眼里?……甚至一个利加的牧师都能在他背后耍诡计欺弄他?……他本来是有力量制止住这种诡计的,可是他的力量竟没得机会施展,这些事情没等他参加就完成了!可是他觉得,从前没有发生这种事,从前人们不敢这样做!这是他对自己的幸福、自己的权力和自己的前途的信心遭受到的一个新的打击……在刚才这幕戏里,他在母亲和妹妹面前显露出来的,只不过是他心中的软弱和绝望而已。

    佩尔曼内德太太站了起来,抱住他。

    “汤姆,”她说,“你不要太激动了,平一平气吧!难道事情真的这么糟吗?你会气出病来的!蒂布修斯不会活多么久的……他死了以后,这笔遗产还不是回到咱们家里?再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事情还是可以改变的!是不是还可以改变,妈妈?”

    老参议夫人只是用啜泣代替回答。

    “改变不了……哎,改变不了啦!”议员说,重新振作起来,挥了一下手,表示不同意,“事情是怎样就是怎样啦。您们想,我要到法院去跟自己的母亲打官司吗?我还想把家庭内部的事宣扬出去吗?随它怎样发展去吧……”他结束了自己的话,无精打采地向玻璃门走去。等到他走到门前,又站了一会。

    “只是你们不要认为,咱们家的处境非常顺利就好了,”他压低了声音说,“冬妮弄掉了八万马克……克利斯蒂安除了挥霍光自己一部分财产五万马克以后,已经在动用另外预支的三万……而且他还要用更多的钱,因为他现在一点收入也没有,又需要在鄂文医院治病……现在不但克拉拉的陪嫁费一去无踪,而且她应该继承的全部财产什么时候能再拿回来也遥遥无期……再加上生意清淡,正好从我盖房子花掉十多万马克的那天起,生意就一蹶不振……不好啊,一个家庭居然演出刚才这种话剧,你还能盼望它有什么起色吗?相信我的话吧!至少相信我说的这句话:如果父亲还在世的话,如果他还跟我们在一起的话,他一定会合起掌来为我们所有的人祈求上帝的恩典的。”

    8

    战争和战争的呐喊,驻扎军队和纷扰忙乱!普鲁士军官在布登勃鲁克议员新居二楼的拼花地板上踏来践去,吻女主人的手,克利斯蒂安(这时他已经从鄂文医院回来了)带着他们到俱乐部去。而在孟街老宅里,塞维琳小姐,老参议夫人新雇的女管家李克新·塞维琳则和使女们一起把一大叠褥子拖到花园的凉亭中去,那儿住满了士兵。

    到处是纷扰、混乱、惶惧不安!一队士兵刚开出城门去,另一队马上又开进来。城中大街小巷到处士兵充塞,他们吃东西、睡觉,在市民的耳朵里灌满了鼓声、号音和口号声,然后开走了。人们欢迎了王储。军队过个没完没了。然后一切又平静下来,人们重新提心吊胆地等待着。

    到了秋末冬初,队伍凯旋归来,又驻扎了一个时期,以后,在市民的欢呼声中回家去了,大家都透了一口气。——和平来了。短促的、孕育着重大事件的1865年的和平。

    在两次战争中间,小约翰始终不受影响、安安静静地玩自己的游戏。他穿着肥大的带围嘴的衣服,柔软的卷发披拂着,游戏的地点有时在花园里喷泉旁边,有时在特别用栏杆为他围起来的和三楼前厅隔开的一块小阳台上。他玩的是一个四岁半的孩子通常玩的那些游戏。这些游戏究竟有什么深意,有何吸引人之处,这已经不是一个成年人所能了解的了,而且他需要的东西也不多,三五块石了、一块木头、或者再在木头上戴上一朵蒲公英作头盔,仅仅如此而已;但是最主要的是那个幸福年龄的没有受过破坏也没有受过恫吓的纯洁、强烈、热情、天真的幻想,在这样的年龄,生活还没有撞疼我们,责任感和悔恨也还都不敢损伤我们,那时我们还敢于看,敢于听,敢于笑,敢于惊讶,也敢于做梦,然而另一方面世界却还不曾向我们提出什么要求……那时我们非常愿意与之亲热的人还没有用他们的焦急不耐来折磨我们,逼迫我们及早显示出能够担当某些任务的表记和证明……唉,时光流逝,不久,这一切就会像泰山压顶似的加在我们头上,我们就要受压迫,受折磨,一会儿被拉长,一会儿又被挤短,直到我们完全被毁灭为止……

    正当汉诺做游戏的时候,发生了巨大的事件。战火燃烧起来,胜利谁属,一时摇摆不定,最后决定下来了,汉诺·布登勃鲁克的故乡这次很聪明,站在普鲁士这一边。它带着几分心满意足地望着那富庶的城市法兰克福,后者因为轻信了奥地利,不得不付出相当的代价:它不再是自由。

    但是6月间,停战前几天,由于法兰克福市一家大公司的破产,却连累了约翰·布登勃鲁克家一下子损失了大约两万泰勒的一笔巨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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