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的一家-第八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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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果·威恩申克先生最近荣任了本市火灾保险公司的经理;他的燕尾服扣子总是紧紧扣着,下嘴唇微微向下垂,上唇上蓄着一条窄窄的、漆黑的上须,胡须尖一直插到两边嘴角里,颇具男子汉的威严。当他从前边的办公室到后边的办公室去走过孟街老宅过道的时候,他的步伐沉着而稳健。走路的时候,他总喜欢把两个拳头挺在身前,手臂在身子两旁轻轻摇撼着,这一切给人的印象是:他是一个精力旺盛、处境优裕、颇有威仪的男子。

    另一方面这时年满20岁的伊瑞卡·格仑利希已经长成一个高大丰满的妙龄姑娘。她的肤色鲜润,健壮美丽。有时她偶然从楼上下来或者正要上去,凑巧和威恩申克先生碰上——这种偶然的机会是不少的——这位经理就把礼帽摘下来,露出他那鬓角虽已经开始灰白、而头顶却仍旧乌黑的短发,把裹在燕尾服里的身子扭动一下,用他大胆、左右扫视的棕色的眼睛向少女惊叹、钦羡地望着,作为他的问候……伊瑞卡一碰见这事马上就要跑开,坐在一个没人看到的窗台上,由于困窘和混乱哭上个把钟头。

    格仑利希小姐是在苔瑞丝·卫希布洛特的教育和监护下长大的,她的思路也狭隘有限。她哭的是威恩申克先生的大礼帽,他看见自己的时候那种把眉毛一扬然后落下的样子,他的高贵威严的姿势和他的平摆着的拳头。但是她的母亲佩尔曼内德太太,看得却比她更远。

    几年来她一直为她女儿的前途忧愁,因为伊瑞卡和别的适婚年龄的姑娘比起来,有很多不利的地方。佩尔曼内德太太不仅和社交界没有交际来往,而且跟他们处于敌对的地位。她总觉得在第一流人中别人因为她离过两次婚而有些看不起她,这几乎已经是她的成见了,有的时候别人也许只不过是冷漠,她看到的却是轻蔑和仇恨。譬如拿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做例子吧,他在街上本来是可以向佩尔曼内德太太打招呼的,因为亥尔曼是一个头脑开明、心地忠厚的人,他虽然很有钱,但这只使他的性格更开明、更亲切,可是佩尔曼内德人太见了他却总是扬起头瞪着他那副“鹅肝饼似的面孔”(用她自己的字眼说,她对这张面孔“恨之入骨”)从他身旁走过去。这样即使亥尔曼有意打招呼,也要受到严禁了。母亲的这种行为害得连女儿伊瑞卡也远远隔绝在他伯父交际圈子之外,她从不参加舞会、也没有机会结识男朋友。

    然而安冬妮太太的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在女儿身上实现自己——做母亲的所没能满足的希望,让她结一门幸福又有实利的亲事,能够光耀门楣,使别人忘记了母亲的悲惨的命运。她的这个心愿,特别是在她——用她自己的话说——“惨遭挫败”以后来得特别迫切。最近因为她的哥哥总是悒悒寡欢,冬妮格外想干山一件什么得意的事来证明家运并未衰败,他们决不是陷入穷途末路……她第二次结婚的陪嫁费,佩尔曼内德先生那么大方慷慨地退回来的那一万七千泰勒,她已经给伊瑞卡准备好。安冬妮太太的眼光锐利,不愧是此中老手,她一发觉她女儿和保险公司经理之间的微妙关系,马上就开始向上苍祈祷,签请威恩申克先生能成为她家的座上客。

    威恩申克先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他出现在二楼上,受到三位太太小姐——外祖母、母亲和女儿的热情款待。他和她们谈了十分钟话,答应在下午喝咖啡的时间再来拜访,那时大家可以无拘无束地谈一阵。

    这件事也办到了,他们彼此做了一番了解。经理是西利西亚人,在故乡,他的老父仍然健在;他的家庭似乎不应该成为考虑的对象,因为胡果·威恩申克毋宁说是一个白手起家的人。他的举止也带着这一种人惯有的那副骄矜自负的神气——并不是天赋的、有把握的,而是带着几分夸大的、几分不信任的矜持。他的举止并非无可指责,他的谈吐非常笨拙。此外他那略带寒酸的礼服有的地方已经磨得发亮,他那扣着黑玻璃袖扣的白袖头也不很干净整齐。他左手的中指因为受到某种伤害指甲完全干瘪了,变得乌黑……总之,他的外貌并不太讨人喜欢,然而这却不影响胡果·威恩申克成为一个年薪一万二千马克的、精力饱满、勤奋、令人尊敬的人,而且在伊瑞卡的眼中他甚至还是个美男子呢。

    佩尔曼内德太太很快地就观察清楚,估计妥当了当前的形势。她坦白地把自己的意见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参议夫人和议员。很明显,在这件事上双方的利益不但吻合,而且还可以互相补充。此外,威恩申克经理和伊瑞卡一样和社交界没有任何联系,这两人可以相互扶持,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经理已经年近40,顶发已经开始斑白了,不论就他的地位或者经济情况说,他都应该成一个家了;如果他有这个意思的话,那么他和伊瑞卡·格仑利希的结合,还可以给他一个台阶步入本城一个第一流的人家,这对他工作的晋升和地位的巩固都是有利无弊的。谈到伊瑞卡的幸福,至少佩尔曼内德太太有一点可以保证,她的女儿这次决不会步自己的覆辙。胡果·威恩申克没有丝毫和佩尔曼内德先生相似之处;他和本迪可思·格仑利希也不相同,因为他是一个有固定收入、有坚实地位的高级职员,当然,这样的人也并不乏发展前途。

    总而言之,两方面都怀着莫大的善意。威恩申克经理的午后访问越来越勤,到了1月——1867年1月——他终于用简单、直率的口吻和并不太温柔的话语向伊瑞卡·格仑利希提出求婚。

    从这时候起他就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了,他开始参加“儿童日”,受到新娘家属的殷勤招待。显然他一定立刻就感觉出来,他在这些人中间有些格格不入,但是他掩饰着这种感情,摆出一副更豪放的姿态,而另一方面老参议夫人、尤斯图斯舅父、布登勃鲁克议员——只有布来登街的三位布登勃鲁克老小姐不是这样——对于这位勤奋的办公室职员、这位交际场上的生手也处处迁就照顾。

    确实也需要迁就照顾;有时大家正在饭厅里团团坐在餐桌四周,经理对于伊瑞卡的面颊和胳臂突然表示过度的亲昵,或者他和别人攀谈的时候,高声向人家打听,橘子果酱是不是面制食品——他把“面制食品”这四个字念得特别顿挫有节——要么他就发表自己的意见说:《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席勒的作品……他说得又干脆又肯定,一边若无其事地搓着手,上半身斜靠在椅子的扶手上……这时饭桌上就会突然出现一阵寂静。为了驱散这种寂静,大家不得不说一句打趣的话,或者改变一个新的话题。

    他和议员最谈得来,议员无论是谈政治或是谈商业都知道怎么驾驭这场谈话,不使发生任何事故。最没有办法的是他和盖尔达·布登勃鲁克的关系。这位太太的个性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简直无法找到任何一个能谈上两分钟的话题。他知道盖尔达会拉提琴,而且这件事给他的印象很深,于是每逢星期四会面的时候,他总要问一句半开玩笑的话:“洋胡琴拉得怎么样啦?”——但是议员夫人在第三次听到这个问题以后就没有再做任何回答。

    至于克利斯蒂安,则总是皱着眉头打量着他这位新亲戚,以便在第二天对他的言谈举止做一番详尽的模仿。老约翰·布登勃鲁克参议这个二儿子已经在鄂文医院治好了风湿性关节痛,但是他的四肢却留下个关节僵硬的病根,另外他左半身的周期性的“酸疼”症——据说这是因为半边身体的筋脉太短所致——以及他常常犯的一些别的病症,像什么呼吸不畅啊,咽嚼食物困难啊,心跳不正常啊,麻痹征象或者至少是害怕出现麻痹的征象啊等等却并没有治好。他的外表也不像是一个40不到的人。他已经完全秃了顶,只有后脑袋瓜上和头盖骨两边还留着稀稀发红的头发,他那带着严肃不安左右扫视的一双小圆眼睛比以往更深地陷在眼眶里。他那大鹰钩鼻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高大、更显眼地凸出在苍白下陷的面颊中间,悬在他的黄中透红的浓密的上须上面……他那坚固讲究的英国料子的裤子松软地罩在他的弯曲、消瘦的细腿外面。

    自从回到家中以后,他跟从前一样住在母亲家二楼走廊上的一间房子里,然而他在俱乐部的时间却比在孟街的时间多的多,因为在家里他的生活并不很舒服。从伊达·永格曼离开以后,李克新·塞维琳便接替她管理家务,做了老参议夫人的管家。李克新27岁,是一个健壮的乡下女人,脸蛋又红又圆,厚嘴唇,她看待事物也完全用乡下人的眼光。既然一家之主——议员先生对他都是抬着眼皮视而不见,她对这位整天无所事事,专门以讲故事为业的人,这位有时行为滑稽有时又病恹恹的人物,自然也就用不着过分尊重。她对他的一些需求干脆就置之不理。“呀,布登勃鲁克先生!”她会说,“我没有时间顾到您的事啊!”于是克利斯蒂安皱着鼻子瞪着她,好像要说:你一点也不害臊吗?……接着就偶直着两条腿走开了。

    “你以为什么时候我都有蜡烛用吗?”他对冬妮说,“我不常有……常常我上床的时候不得不用火柴照亮……”要么他就宣布说——因为他母亲给他的零用钱太少了——“困难的日子啊!……是的,从前一切都不是这样的!你以为是什么样子呢?……如今我常常不得不向别人借五先令买牙粉!”

    “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内德太太喊道,“多么不体面!用火柴照亮!借五先令!你可别说这个了!”她又激动又愤怒,她感到自己最神圣的感情受了侮辱;然而她的这番话并不能改变克利斯蒂安的处境……

    这五先令买牙粉的钱克利斯蒂安是从他的老朋友安德利阿斯·吉塞克,民法和刑法博士那里借来的。克利斯蒂安能结识这样一位朋友是他的运气,是很能抬高他的身价的;因为吉塞克律师,这位花花公子,懂得怎么样维持自己的显赫地位;去年冬天,当卡斯帕尔·鄂威尔狄克长眠不醒,即哈尔斯博士攀上了他的位子以后,吉塞克又当选为议员。然而他的生活方式却并没有因此而受影响。人家都知道,他自从和一位胡诺斯小姐结了婚,除了在城里有一所宽大的住宅以外,在圣·葛尔特路德郊区还有一所掩映在浓荫里的舒适小别墅,这里面孤孤单单地住着一个妙龄年纪、姿色艳美的出身不明的女人。大门上几个镀金的字母闪闪发光,写的是“吉西姗娜”,这所安静的小房子在全城里也就以这个名字知名。人们在说这个名字的时候,常常喜欢把“姗”字读得轻飘飘的,而“娜”字又故意读得很沉浊。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作为吉塞克议员的密友,也得到了出入“吉西姗娜”的权利。他在这里也像在汉堡阿林娜·普乌格尔太太那儿或者在伦敦,在瓦尔帕瑞索以及地球上许许多多地方类似的场合一样,施展同样手段而大获成功。他“说了几段故事”,“略示一点温柔”,于是他现在出入这所小房子的频繁也不减于吉塞克议员了。他这样做吉塞克博士是否知道,或者是否同意,这是个疑问。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吉塞克必须从给妻子的开销中拿出大量金钱才能在“吉西姗娜”买来的情趣,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却能不花一文而一样享受到。

    胡果·威恩申克经理和伊瑞卡·格仑利希订婚不久,就建议这位舅父进保险公司工作,克利斯蒂安也确实为保险公司会计处做了两个星期的事。可惜的是,两个星期以后,不但他左半部身体“酸痛症”再度发作,而且其他一些叫不出名称的病痛也都加剧了,此外又因为经理是个脾气暴躁得不近人情的上司,常常因为一点点失误竟毫不客气地叫他舅父作“笨蛋”……克利斯蒂安不得不又放弃了这个位置。

    谈到佩尔曼内德太太,她最近是很幸福的,她那欢畅的情绪从挂在她口边的一些警句里也可以看得出来。譬如,她最近就常常喜欢说,人生在世,总也有时来运转的时候。确实也是这样,最近几个星期她重又容光焕发起来,她手脚不停,满脑子的主意和计划,又张罗房子,又忙着购买嫁妆,这一切使她清清楚楚地回忆起自己初次订婚的情形来了。她不禁觉得年纪也轻了,希望和精力也无限地增加了。不论是她的仪容还是她的举动,那处女时代的秀美的奕奕精神都恢复了许多。是的,某一次“耶路撒冷晚会”的整个气氛竟被她放肆无忌的快乐破坏无遗,害得丽亚·盖尔哈特不得不把她祖上遗传的那本老书放下来,用一个眸子的猜忌的大眼睛向大厅四周茫然张望着。

    伊瑞卡不应该和母亲分开。在得到经理的同意后,不,也可以说在他的请求下,安冬妮太太决定随着女儿住(至少暂时如此),这样她可以帮助没有经验的女儿操理家务……使她内心洋溢着美妙感觉的也正是这件事。地球上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本迪可思·格仑利希,也从来没有过阿罗伊斯·佩尔曼内德,她一生经历过的失败、绝望、痛苦似乎都已经烟消云散,她如今又能满怀希望地再一次重新开始了。虽然她也提醒伊瑞卡,叫伊瑞卡感谢上帝赐给了她最美满的姻缘,而她自己,她这做母亲的,却因为责任和理智不得不牺牲掉自己真挚的初恋;虽然她用那由于喜悦而微微颤抖着的手和经理的名字一起登在家庭记事簿里的是伊瑞卡的名字……然而她,她自己,冬妮·布登勃鲁克才是真正的新娘。用内行的手摸拭窗帷和地毯的是她,在木器店和服装店里穿出穿进的是她,再次看定一所华贵住宅而做主租赁下来的也是她!她这次又能离开娘家这所虔诚、空旷的老房子,不再当一个寄人篱下的弃妇了;她又可以昂起头来开始一次新生活了,又有资格引起人们普遍注意,为家庭增光了……一点也不错,难道这是一场梦么?竟连睡衣也出现在眼前了,两件睡衣,给她自己和伊瑞卡准备的,用的是柔软的丝料子,长大曳地的下摆,密密地缀着一圈圈的天鹅绒环带,从领口一直缝到下面的底边!

    时间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了,伊瑞卡·格仑利希深闺独处的日子眼看着就要结束了。一对新人只拜访了少数几家人,因为经理是个秉性严肃、不善交际的正经做事的人,他即使有闲暇,也只打算在温暖的家里度过……订婚宴是在渔夫巷新房子的大厅里举办的,参加的人除了托马斯、盖尔达、新婚夫妇,和三位布登勃鲁克老小姐——佛丽德莉科、亭莉蕖特、菲菲以外,只有议员的几位至友,这场宴席又由于经理不停手地拍打伊瑞卡裸露在外面的脖颈弄得大家困窘不已……婚礼一天比一天近了。

    圆柱大厅正像当初格仑利希太太头戴桃金镶时一样,又一次作为婚礼的舞台。铸钟街的史笃特太大,就是那个惯和上流社会交往的女人,这次又来帮助新娘摆弄白缎子礼服上的皱褶,帮助插戴花朵。布登勃鲁克议员和克利斯蒂安的朋友吉塞克议员分别担当正副伴郎,伊瑞卡过去在膳宿学校时的两个同学做伴娘。胡果·威恩申克经理打扮得庄严而威武,在走向临时搭起的祭坛的路上,只踩过一次伊瑞卡曳地的长头纱。普灵斯亥姆牧师双臂交叠在下巴底下,像往常一样,摆出全副既神圣又和蔼的样子主持了婚礼仪式。总之,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隆重,合乎礼节。当戒指交换过,在一片沉静中,一个沉浊和一个清脆的声音——虽然两个声音都有一些嘶哑——都说出一声“是的”之后,佩尔曼内德太太看到现在,回想起过去,了望未来,百感交集,不觉失声呜咽出来(仍然是儿时的那种不经过头脑的、毫不遮掩的啼哭),三位布登勃鲁克小姐(菲菲为了参加今天的典礼在夹鼻眼镜上特别配上一条金链)像往常遇到这种情形一样带着些酸味地窃笑起来……卫希布洛特小姐这一天也来了。苔瑞丝·卫希布洛特最近几年里似乎比从前身体抽缩得更小了,她那细瘦的脖颈上带着一个椭圆形的别针,上面镶着她母亲的肖像。塞色密为了掩藏内心深处的激动,故意装出非常镇定的样子说:“祝你幸福,我的好孩子!”

    接着在大厅里摆起了华丽丰盛的结婚酒宴,大厅四周绘制在壁毯上的白色神像跟过去一样静静地俯瞰着下面。宴席将近尾声的时候,一对新人离席而去,准备到几个大城市做一次蜜月旅行……这时是4月中旬;然后两个星期,佩尔曼内德太大在室内装饰匠雅可伯斯的帮助下完成一件大杰作;把面包房中巷一所楼房的宽阔的二楼租下来,布置得华贵精美,房间里摆满鲜花,准备迎接旅行归来的新婚夫妇。

    冬妮·布登勃鲁克的第三次新婚就这样开始了。

    不错,只有这样才最恰当。有一次星期四团聚,威恩申克夫妇没有来,议员本人就这样说过,而佩尔曼内德太太听了也颇为得意。事实上,威恩申克一家所有操心的事她都肩负起来,但她也享受到快乐和骄傲的酬劳。有一天,她和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姑娘,玉尔新·摩仑多尔夫参议夫人偶然在街头相遇,她摆出这样一种胜利者和挑战的神色望着后者的脸,摩仑多尔夫太太竟被这种脸色震慑住,不由得先向她打起招呼来……有时亲友们来看望新居,她陪着客人在屋中走动的时候,那流露在她脸容上和姿势上的骄傲和快乐甚至变成庄严肃穆的神色,而伊瑞卡·威思申克站在一旁,倒好像也是一个叹赏不止的客人似的。

    睡衣的长后摆在身后边地上拖着,略微耸着一些肩膀,头向后扬着,胳臂上挎着缀着缎子飘带的钥匙筐(她特别醉心于缎子飘带),安冬妮太太把家具指给客人看,窗帷,透明的瓷器和经理买来的几张大油画。这几张油画画的不是静物食品,就是裸体女人,因为胡果·威恩申克只能鉴赏这个。冬妮的一举一动都似乎在告诉别人:看啊,我在这是一生中到底又一次挣扎起来了。这些东西跟格仑利希那儿一样华贵,至于和佩尔曼内德家比起来,那就更华贵得多啦!

    老参议夫人来了,穿着灰黑条纹的绸衣服,随身飘散着一股淡淡的刺蕊草香水味。她用她那明亮、安详的目光在每件东西上瞟了一过,虽然没有赞美的话,然而神色却显露出称许满意之意。议员带着妻子和小儿子来了。他和盖尔达对冬妮的得意和骄傲开了几句玩笑,费了很大力气才拦住她没用葡萄干面包和红酒把他们的爱子汉诺撑死……布登勃鲁克三位老小姐来了,她们异口同声地说,一切都美丽极了,像她们这样过惯俭朴生活的姑娘可不愿意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可怜的克罗蒂尔德来了,她黝黑、削瘦,像往常一样好脾气。她任别人逗弄了一番,喝了四杯咖啡,用她那一团和气的拖长了的声音对样样东西称赞了一通……有时候,当俱乐部里没有人的时候,克利斯蒂安也到这儿来几趟。他每次来都要喝一小杯甜烧酒,告诉别人说,他不久就替一家酿造香槟白兰地酒的公司做代理商——他对这个行业很内行,而且这是一件既愉快又不费力的工作,自己可以当家做主,只要时不时地在笔记簿上记上几条,反掌之间就能赚三十泰勒。说完了这段话,他从佩尔曼内德太太这儿借了四十先令,为了买一个花圈献给市剧院首席女演员。接着,不知道由于某种思想联系,他一下子想到“玛利亚”,开始讲起伦敦的“罪恶”来。他谈起一只癞狗的故事,这只癞狗被人装进箱子从瓦尔帕瑞索运到旧金山。这时他已经谈上劲来,谈得有声有色,滑稽怪异,即使听众是一整厅的人,也会被他的故事吸引住的。

    他谈得兴高采烈,运用各种语言。他说英文,说西班牙文,说北德的方言,说汉堡土话,他叙述智利的短刀党和怀特沙佩尔的扒手。看一眼他那一本写满滑稽小曲的册子,他就开始说唱起来。他的表情精细入微,手势谐趣风生。他唱的是:

    有一天我悠悠晃晃

    独自在街上闲逛,

    突然一眼看到

    前面走着一位姑娘;

    她的身段窈窕

    垫裙是法国式样,

    一顶瓦盆帽子顶在头上。

    我对她说:“我的好姑娘,

    您长得多么漂亮,

    能不能让我挽着您的臂膀?”

    她突地把身子一扭

    瞪了我一眼,说……

    “滚你的蛋吧,小流氓!”

    这个歌刚刚唱完,他立刻又谈起林茨马戏团的表演来,他从头到尾模仿一个英国小丑怎样入场;看了他的模仿表演,一个人会想像自己正坐在马戏表演台前边,似乎听得见帐篷外面惯有的那种喧嚣叫嚷,有人喊“给我开开门”!也有人和马夫争吵;接着他又用声调土俗、含混、英德文混杂的话说了一串故事。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人睡觉吞了一只老鼠,他去请兽医看病,兽医劝他再吞一只猫……另一个是关于“我的硬朗的老奶奶”的故事。这个故事说这个老奶奶到火车站去,路上遇见各式各样的惊险,最后火车从“硬朗的老奶奶”的鼻子前边开走了……说到这儿克利斯蒂安喊了一声“奏乐”,中断了自己的故事。然而并没有音乐应声而起,好像如梦初醒似的,他自己也露出一脸惊讶……

    突然之间,他沉默了,面容也变了,动作也松弛下来。他深陷的小圆眼睛开始不安地东张西望,一边用手摩挲着左半边身体,好像是他身体内部发生了什么奇怪的变化,他正静静地倾听着似的……他又喝了一小杯甜酒,精神又振作起来一点。他重新开始讲一个故事,可是刚讲到一半就陡然中止了,抑郁沮丧地告别而去。

    佩尔曼内德太太最近特别喜欢笑,对于克利斯蒂安刚才的一番表演感到莫大的兴趣。她兴致勃勃地陪自己的哥哥走到楼梯口。“再见,代理商先生!”她说。“再见,行吟诗人!猎艳能手!老傻瓜!有空再来吧!”她望着他的背影放声大笑了一通,就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可是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并没有还口;他正陷入沉思里,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他正在想:是的,我必须到“吉西姗娜”那里待一会儿。于是他歪戴着帽子,拉着拐棍,僵直、缓慢、跛着腿走下楼梯去。

    2

    1868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十点钟左右,佩尔曼内德太太出现在渔夫巷新房子的二楼上。布登勃鲁克议员正一个人坐在起居室里。这间屋子摆着用橄榄绿色格子布蒙住的家具,屋子中央天花板上挂着大煤气灯,下面是一张圆桌,议员就坐在这张桌子旁边。他面前摊开一份《柏林交易所消息报》,他正微微俯着身子读这份报纸。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中间夹着一根纸烟,一副金夹鼻眼镜夹在鼻子上;最近一段时期他在工作的时候已经不得不戴眼镜了。听见他妹妹的脚步声从餐厅那边走过来,他把眼镜摘下来,定睛望着暗处,直到冬妮的身影在帷幔中间、灯影里显现山来。

    “噢,是你啊。晚安。已经从珀彭腊德回来了吗?你的朋友们都好么?”

    “晚安,汤姆!谢谢你,阿姆嘉德很好……你一个人在这儿吗?”

    “对了,你来得正好。今天晚上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吃晚饭,活像罗马教皇;永格曼小姐不算数,她每隔一会就要跳起来一次,跑到楼上去看汉诺……盖尔达到俱乐部去了。克利斯蒂安接她去听塔玛佑演奏提琴……”

    “怪事!我也说一句母亲的口头语。——不错,汤姆,最近我发现盖尔达和克利斯蒂安相处得很好。”

    “我也是。自从他这次回来以后,她开始对他发生了兴趣。甚至当他描绘那些毛病的时候,她也不厌其烦地听着……天哪,我想他很能叫她开心。前两天盖尔达还对我说:‘他不像个市民,托马斯!比你更不像!’……”

    “市民……市民,汤姆!哈,依我看来,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好的市民啦……”

    “也许是;可是她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宽宽衣服吧,孩子。你的脸色好极了。乡间的空气一定对你很有好处吧?”

    “对我太好了!”她一面说,一面把面纱和钉着淡紫色飘带的风帽搁在一边,带着俨然的神气坐在桌子旁边的一张靠背椅上……“胃病也好,失眠也好,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都好多了。新鲜的牛奶、肠子、火腿……一个人就像头小牛似的上膘,像庄稼一样地茁壮。还有那新鲜蜂蜜,汤姆,我一向认为蜂蜜是最好的补品,它是纯粹的自然产物!这才真是值得一吃的东西呢!阿姆嘉德居然还记得求学时代的老朋友,把我请去,真是个好人。封·梅布姆先生也同样殷勤有礼……他们夫妻非常诚恳地请我再多住几个礼拜,可是你知道,我不在家伊瑞卡真弄不好那点家事,尤其是现在,小伊利沙白又出世了……”

    “对了,我还忘了问,娃娃怎么样啊?”

    “谢谢你,汤姆,很不错;刚满四个月的孩子,从她的月数看起来,长得满好,虽然佛丽德莉科、亨莉叶特和菲菲都说她活不了……”

    “威恩申克呢?他当了爸爸怎么样?我只在星期四才见得到他……”

    “噢,他还跟从前一样!你知道,他是个守本分的勤奋人,从某些方面说,甚至称得起是个模范丈夫,因为他厌恶酒馆,下了班就直接从办公室回家来,把他闲暇的时间都消磨在我们身边。但是也有一件事,汤姆——我私下可以坦白告诉你:他永远要求伊瑞卡欢蹦欢跳,跟他聊天,开玩笑。他说,当他做完了一天事,精疲力尽情绪抑郁地回到家里以后,他愿意要自己的妻子快快活活地陪他玩一玩,叫他开开心,使他的心情畅快一下;他说,女人生在世界上就是做这个用的。”

    “蠢人!”议员喃喃地说。

    “什么?……糟糕的是,伊瑞卡常常闷闷不乐。这一定是我传给她的,汤姆。她有时候很严肃,沉默不语,闷头思索着什么,这时候他就骂她,大发脾气,他用的字眼,说实话,真不能说文雅。他常常让人家看到,自己不是出身于高贵的门第,也没有受过一般人所谓的良好教育。是的,我不想跟你隐瞒,就是在我动身到珀彭腊德前不几天,他还因为汤做成了把汤盘的盖子摔碎了……”

    “多么有趣的事!”

    “不,正相反。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说他不好。说实话,我们谁没有一些缺点?像他这样一个勤俭、能干的老实人……可不应该说他的坏话……不,汤姆,外表粗鲁、心地良善,这种人在世界上并不能算是最坏的人。我刚从那儿回来的那家人的境遇,我要告诉你,可悲惨得多呢。有一次,阿姆嘉德趁没有人的时候曾经跟我痛哭过……”

    “你是说——封·梅布姆先生?……”

    “是的,汤姆,我正要说这件事。你看,我们坐在这儿好像说闲话,实际我今天晚上是为了一件正经事,一件要紧事才来的。”

    “是么?封·梅布姆先生出了什么事了?”

    “拉尔夫·封·梅布姆是一位蔼然可亲的人,托马斯。可是他是一个浪荡子弟,是个赌鬼。他在罗斯托克也赌,在瓦尔纳门德也赌,他欠下的债像海滩上的叶子一样多。如果一个人只在珀彭腊德住两个星期,他是不会相信这件事的。住房非常华丽,一片兴隆景象,牛奶啊、肠子啊、火腿啊,仆么也不缺。住在这样一个庄园上,一个人对真实的经济情况常常是无法衡量的……一句话!汤姆,他们的实际景况已经衰败到家,这是阿姆嘉德一边令人心碎地啜泣着,一边亲口对我说的。”

    “惨啊,惨啊!”

    “这还用说?可是问题还不在这里。后来我才发现,他们把我请了去原来并不是一点没有自己的打算。”

    “这话怎么说?”

    “我这就要告诉你,汤姆。封·梅布姆先生需要钱,他马上需要相当大的一笔款子,因为他知道他的妻子和我是老相知,而我又是你的姐妹,所以他这次急得没有办法就求他的妻子出面,而他的妻子又求我出面……你懂不懂?”

    议员用右手的指尖来回梳理了两次头发,做了个愁苦的脸相。

    “我想我是懂的,”他说,“你所说的正经事或者要紧事似乎是想以珀彭腊德的收成为抵押支借一笔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可是我想这次你们,你和你的两位朋友,找错了人了。第一,我还从没有跟封·梅布姆先生做过生意,再说这种建立关系的方式又颇为特别。其次,我们这家人,不论是曾祖父、祖父、父亲还是我,虽然偶然也向乡间贷过款,但是那需要借钱的人牢实可靠,要么他的人品好,要么他有别的条件……可是根据你在两分钟以前所形容的封·桅布姆先生的人格和经济条件,是很难谈到牢实可靠的……”

    “你猜锚了,汤姆。我让你把话说完,可是你猜错了。这笔款封·梅布姆不是预支,他需要三万五干马克……”

    “老天爷!”

    “三万五千马克,两星期内要还清。刀子搁在他的脖子上,把话说得明白些:他现在马上就要找个买主卖掉。”

    “还在麦秆上就卖吗?哎呀,这个可怜的家伙!”议员一边用手在桌面上玩弄着夹鼻眼镜,一边摇了摇头,“可是这对我们的生意说来,倒是一件很罕有的事。”他说,“我只听说过黑森有这种事,那儿不少的地主被犹太人抓在手里……谁知道这位可怜的封·梅布姆先生又落在哪个高利贷者的魔掌里啊……”

    “你说什么,犹太高利贷者?”佩尔曼内德太太非常惊讶地喊道,“可是我们谈的是你啊,汤姆,谈的是你!”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把眼镜往桌子上一扔,弄得眼镜在报纸上滑动了一段才停住。他猛地把身子一扭,整个上半身转向他的妹妹。

    “谈的是——我?”只看见他的嘴唇动,却听不出什么声音来;接着他又大声添加说,“快去睡觉吧,冬妮!你太疲倦啦。”

    “是的,汤姆,每当晚上咱们正开始玩得起劲的时候,伊达·永格曼对咱们说的就是这句话。可是我向你保证,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这么有精神,我冒着夜晚和雾气到你这儿来,是为了把阿姆嘉德——间接地也就是把拉尔夫·封·梅布姆的提议转达给你……”

    “哦,我可是把这个提议归诸于你的天真不懂事和梅布姆的一筹莫展。”

    “天真?一筹莫展?我不懂你的话,托马斯,可惜得很,我一点也不了解你这是什么意思!人家提供给你一个好机会,既做了一件好事,又成交了一笔非常有利的生意……”

    “哎呀,我亲爱的,别说这种愚蠢到家的话了吧!”议员喊道,不耐烦地把身子往后一仰,“原谅我这么说,你这种混沌无知真逼得人冒火!难道你就不了解,你这是劝我做一件极端有失身份,极端肮脏的勾当么?难道我要混水摸鱼?残酷地剥削别人?利用这个地主窘急的情况发一笔横财?逼着他用低一半的价钱把全年的收成卖给我,从中谋取暴利?”

    “哎呀,你是这样看这个问题的,”佩尔曼内德太太胆寒地、沉思地说。但是她马上又提起精神接着说下去,“可是用不着,完全用不着从这方面看这个问题,汤姆!为什么蜕逼他呢?是他来求你的啊,他等着钱用,他愿意依靠朋友的交情把这件事解决了,一点动静也没有,不让事情传扬出去。正因为这样他才想起咱们来,才把我请了去!”

    “总之一句话,他把我、把我们公司的性质看错了。我们有我们的传统。一百年来我们从来没有做这样的生意,我也不想开这种先例,干这种勾当。”

    “自然,汤姆,公司有它的传统,谁对这些传统也得尊重。而且父亲如果在世,自然也不会这么做;这一点是用不着多谈的……可是我虽然很笨,我却看得出来,你和父亲不是一路的人,而且自从你把生意接过手来以后,风气跟父亲在世时就大不相同了。你这些年来所做的事,有很多是他不肯做的。这是因为你年轻,你有干大事业的头脑。但是我总是害怕最近一段时期你被几次不如意的事吓破胆了……如果说你现在办事不如从前那么顺利成功,原因就在于你太谨慎畏缩,太安分守己,眼看着一本万利的好机会从手底下滑过去了……”

    “哎呀,我求你别再说下去了,我的好孩子,你简直把我激怒了!”议员用犀利的语气说,来回扭动身躯,“咱们谈点别的好不好?”

    “是的,你被激怒了,托马斯,我看得出来。从一开始你就冒火,可是我所以说下去正因为这个,正是为了向你证明,你觉得受了侮辱是不对的。假使我问自己一句,为什么你被激怒了,那我只能说,这是因为你还不是这么从心底不喜欢干这宗生意。我虽然是个懵懂无知的女人,可是我从自己的阅历,从别人的身上却得到一条经验:只有当一个人不能非常坚决地拒绝人家的建议,只有当他内心跃跃欲试的时候,这个建议才使他那么激动、冒火。”

    “你说得很妙,”议员说,一口把纸烟的纸嘴咬断,沉默不语。

    “很妙吗?哼,不,这只是生活教给我的一个最简单的经验而已。可是暂且不去谈它,汤姆。我不想和你争辩。难道在这种事上我有力量说服你?不能,我没有这种学问。我只是一个笨人……可惜啊……算了吧,怎么说都成。还是说那件事——我觉得很有趣。一方面我为梅布姆夫妻担惊受怕,愁思百结,另一方面我又为你高兴。我一个人想:最近一段日子汤姆老是郁郁不乐。以前他还诉苦,现在他索性连苦也不诉了。他随处赔了钱,年景不好,偏偏在这个时候,正当我靠上帝恩典境况刚刚有点起色,生活稍做幸福一点的时候。接着我自己又想了:这是替他安排的一件事,一次良机,一步鸿运。这回他可以把许多亏空都补偿过来,而且还可以使别人看到,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就是今天也并没有完全走背运。如果你接受了这个建议,那么我这个中间人也将感到非常骄傲,因为你知道,能做一些事光耀咱们家的名声,一向是我的梦想和迫切的愿望。……够了……这个问题说到这儿为止。——我生气的是,梅布姆迟早必须卖掉青庄稼,如果他在城里张望一下的话,汤姆,他马上就找得到买主……马上就找得到……这个人就是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哼,这个滑头鬼……”

    “噢,对了,这个人会不会把这笔生意推出去,倒是值得怀疑的事,”议员语含辛辣地说,而佩尔曼内德太太也接连回答了三句:“你看得到的,你看得到的,你看得到的!”

    突然之间,托马所·布登勃鲁克又摇起头来,嫌恶地笑到:

    “真是无聊……我们这里一本正经地谈论着——至少你是这样——一件完全靠不住的事,捕风捉影的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好像根本还没问过你,我们谈的究竟是什么,封·梅布姆先生要卖的究竟是哪块地……我对于珀彭腊德一点也不熟悉……”

    “噢,你当然应该亲自去看一下!”她热心地说,“从咱们这儿到罗斯托克去没有多远,一到罗斯托克就算到了珀彭腊德了。他要卖哪块地吗?珀彭腊德是很大的一个农庄,每年收成一千多口袋麦子,这一点我知道。但是详细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稞麦、燕麦、大麦各收成多少?是不是每种各五百袋?是多还是少?我都不知道。但是我敢说,一切都非常好,只是我不能告诉你了,汤姆,我是只笨鹅。你自然该去看看……”

    两人沉默了半晌。

    “好吧,不值得再对这个问题多费唇舌了。”议员简单干脆地说,拿起夹鼻眼镜装在背心口袋里,把外衣的扣子扣好,站起来,开始在屋中来回地踱起步来。他的动作迅速有力,又很随便,存心摆出一副摒弃一切沉思犹豫的姿态。

    过了一会他又在桌子旁边站住,身子朝着她妹妹那方俯下一些,弯着食指轻轻敲着桌面,开门说:“我现在给你说个故事,亲爱的冬妮,这个故事会说明,我对这件事所持的态度。我很知道,一般而言你对贵族很神往,也知道你特别对于梅克伦堡的贵族神往,所以我求你耐心地听着,如果在我的故事里对这些地主中的某一位有些不很起敬的话……你知道,在这些人里面有那么一两位,本人虽然非常需要商人的帮助——正像这位封·梅布姆先生需要他们一样,却又不怎么太尊敬商人。这些人在和商人打交道的时候,过于强调了——当然,在一定的程度上也该承认——生产者对中间商人的优越性。总而言之,他们看待商人的目光和看待人们明明知道要吃很大的亏,也还是把旧衣服出让给他们的那些窜胡同的犹太小贩差不多。我觉得很荣幸,在我和这些绅士们打交道的时候,还没有给他们造成一个道德败坏的盘剥者的印象。相反地,我在他们之中倒发现了一些算盘远比我打得更精的商人。有一次我遇到这么一个人,为了使我的社会地位跟他的更相近一些,我不得不小小地给他一点颜色看……这个人是大包根多尔夫的地主,你一定听说过,过去有一个时期我和他打过不少交道:施特雷利茨伯爵,头脑非常封建,一只眼睛戴着方形镜片……我不懂,眼镜片怎么不会割伤他的眼睛……他穿着长统翻口漆皮靴,拿着金柄的马鞭子。他有个习惯,总喜欢半张着嘴、半眯缝着眼睛,盛气凌人不屑地打量着我……我第一次去拜访他很值得一提。在我到他那儿去以前,我们通过几次信,我到了以后,由仆人通报后我就被请进他的工作室。施特雷利茨伯爵正在写字台前坐着。我向他行了个礼,他只从安乐椅上略微欠了欠身作为回答,把一封信的最后几行写完,才转向我,跟我谈他的货物。他的眼光一直高高地从我头上望过去。我靠在沙发桌上,交搭着胳臂和腿,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我站着谈了五分钟话。又过了五分钟我在桌子上坐下来,在空中摇摆着两条腿。我们的谈判继续下去。十五分钟之后他像施了恩似的挥了挥手,对我说:‘您坐下来谈谈,好吗?’——‘什么?’我说,……‘别客气了!我早就坐下了。’”

    “你真这样说了吗?真的吗?”佩尔曼内德太太乐不可支地喊道,……刚才的一切她差不多立刻都忘记了,她脑子里目前完全被这个故事占据了,“你早就坐下了!简直太妙了!……”

    “是的,让我告诉你,这个伯爵从这一刻起态度整个改变了,以后我再去,他又和我握手,又请我坐……之后我们的关系搞得很好。为什么我要告诉你这件事呢?就是为了问问你:当梅布姆先生跟我谈判这种生意的时候,我有没有这种勇气,这项权利,这种内心的信心也这样教训封·梅布姆一下,如果他……他也忘了请我就坐的话?”……

    佩尔曼内德太太没有回答。“好吧,”过了一会她说,站了起来,“也许你是对的,汤姆,正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我不想强迫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一定知道,这就算了。只要你相信,我是怀着善意来谈这件事的就好了……好了!晚安,汤姆!……啊不,再等一会。我还要先吻一下小汉诺,和伊达打个招呼……然后我再看你一下……”

    说着她走出了屋子。

    3

    她从楼梯走上三楼,不到右边小阳台去,而沿着游廊上金白色的栏杆向前走,穿过一间前堂,前堂通向走廊的门没有关。走廊的左边有一扇门通向议员的更衣室。另外还有一扇门在走廊尽头,她小心地扭动了一下这扇门的门柄,走进里面的屋子去。

    这是一间宽阔异常的屋子,窗户上遮着带皱折的火花窗帷。四壁显得有些光秃,除了永格曼小姐床头上挂着的一个巨大的黑镜框镶着一幅雕版画(画的是吉阿扣谟·梅耶比尔围在他的歌剧中的各种角色)以外,只有几个黄头发、红衣裳的英国五彩小纸人用火头针插在淡色的壁纸上。伊达·永格曼正坐在屋子中央一张活动桌面的大桌前面给汉诺补袜子。这个忠心耿耿的普鲁士女人这一年已经50出头了,虽然她的头发很早就开始发灰,但是她那光洁的头顶至今仍然只是黑灰相问,并没有斑白。她那笔挺的身躯仍然那么强壮、矍铄,她那棕色的眼睛仍然那么明亮、奕奕有神,毫无倦怠之色,正如同二十年前一样。

    “你好,伊达,我的好人儿!”佩尔曼内德太大说,她虽然压低了嗓音,却掩不住满心的高兴。刚才她哥哥讲的那个小故事使她的情绪非常好,非常愉快,“你好,老婆子!”

    “哎,哎,小冬妮;你说什么,孩子——老婆子?这么晚你还到这儿来?”

    “啊,我来找我的哥哥……谈一件生意上的事,不能耽搁……可惜没谈好……他睡了吗?”她说,一边用下巴向一张小床点了一下,小床靠着左边的墙放着,挡着缘帐的床头紧靠着通向布登勃鲁克议员夫妇的一扇高门……

    “嘘,”伊达说,“是的,他睡着了。”于是佩尔曼内德太太蹑着脚走到小床前边,小心翼翼地把帐子打开个缝,俯身窥视正在睡觉的小侄儿。

    小约翰·布登勃鲁克仰卧在床上,但是围在浅棕色的长头发里的小脸蛋却向一边侧着,鼻子被枕头堵着,发出轻微的鼾声。一只胳臂压在胸上,另一只顺在身旁,平摆在鸭绒被上,因为睡衣的袖子又肥义大,手指都被遮盖住。虽然如此,我们仍然能看到他那卷曲的手指不时地微微地抖动一下。他那半张着的小嘴唇也时而轻微地蠕动着,好像在努力发出一个什么声音。每隔一会,这一张小脸蛋就现出一副痛苦的神情,那痛苦的神情总是从下面开始,逐渐传布下去,先是小下巴轻轻一哆嗦,小嘴角跟着抽搐起来,接着小鼻翅轻轻颤抖,最后窄窄的额头上的肌肉都皱缩起来……他的睫毛很长,但是仍然遮不住罩在眼窝上的一层淡蓝的阴影。

    “他在做梦呢。”佩尔曼内德太太怜爱地说。接着她俯在孩子身上,小心翼翼地在他温暖的脸蛋上吻了一下。她小心地把床帐整理好以后,又回到桌子旁边。伊达在昏黄的灯光下把另一只袜子绷在袜板上,正在查看破洞,动手补缀。

    “你在缝袜子吗,伊达。我永远看见你做这种事!”

    “是的,是的,冬妮……自从这个孩子上学以后,他把什么都撕破了。”

    “他不是一个很安静、很温文的小孩吗?”

    “是啊,是啊……但是……”

    “他喜欢上学吗?”

    “不,不喜欢,小冬妮!他倒非常喜欢继续跟着我念书。而且我也很希望这样,我的孩子,你知道,学校的先生不是像我这样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们教他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样对待他……这个孩子不能太集中注意力,他很快就会疲倦……”

    “可怜的孩子!他挨过打吗?”

    “那倒没有!亲爱的上帝……他们还不至于这么硬心肠!只要这孩子用他那双眼睛一看人……”

    “第一次去是什么情形?哭了么?”

    “是的,他哭了。他哭得那么轻……几乎听不出声音来,好像在独自啜泣……然后他又拉住你哥哥的外衣,一次又一次地求他,说要待在家中……”

    “啊,是我哥哥亲自带他去的吗?……是的,我告诉你,伊达,这真是个沉重的时刻啊。啊,我还清清楚楚记得当初我上学的情形,就好像是昨天的事一样。我拼命哭闹……我告诉你实话,我像是个用链子拴着的小狗一样拼命哭闹,我当时心头感觉沉重得要命。为什么呢?因为我一向住家里过得那么舒服,就像汉诺一样。我立刻就发现,凡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子弟都哭,而别的孩子们则完全不拿上学当同事,只是瞪着我们傻笑……老天!他怎么啦,伊达——?”

    这时从小床上发出的一声叫喊打断了她的谈话。她的一个手势仅仅做了一半便中止,惊慌失措地向小床那边跑去。这是一声惊恐的喊声,但是转眼间又传来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喊叫……一声比一声痛苦,惊恐……“噢!噢!噢!”这是一连串愤怒、绝望、由于恐怖而声音嘶哑的抗议,对梦中出现的或者发生了什么恐怖非常的事物发出的……转眼间小约翰已经笔直地站在床上,嘟囔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话,一双奇异的金棕色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他并没有看见这现实世界,他凝视着的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没有什么,”伊达说,“这是梦魇,哎,哎,有时候比这次还要严重呢。”说着她不慌不忙地把针线放在一边,迈着沉重的大步子走到汉诺跟前,一面低声说一些慰抚的话,一面把他重新放倒,盖上被子。

    “啊,原来是梦魇……”佩尔曼内德太太重复地说,“他会醒吗?”

    汉诺的眼睛虽然睁得大大的,仍然凝视着什么,他的嘴唇虽然继续蠕动着,然而他并没有醒……

    “什么?啊……啊……我们不再唠叨了……你说什么啊?”伊达问;佩尔曼内德太太也凑到跟前来听这个小孩子在不安地嘟囔些什么。

    “我……走进……小花园……”汉诺含混不清地说,“给我的……小葱……浇壶水……”

    “他在背诗呢,”伊达·永格曼摇着头说,“好了,好了!好好睡吧,孩子!……”

    “站着个……小矮儿……噗噗地打喷嚏……”汉诺接着说,呻吟了一下。忽然他的面容改变了,眼睛半闭起来,头在枕头上来回滚动,继续痛苦地轻声叨念:

    月儿亮光光,

    小孩呜呜哭,

    时钟敲十二声,

    上帝解救我们的痛苦!……

    念完了这几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泪珠从他的睫毛后面迸出来,慢慢地滴过他的面颊……这时他醒过来了。他抱住了伊达,眼睛满含着泪水向四面看了看,喃喃地叫了一句“冬妮姑姑”,他似乎平静下来,身体翻腾了一下,便静静地睡下去。

    “奇怪!”当伊达又在桌边坐下来以后,佩尔曼内德太太开口说,“他背的是什么诗,伊达?”

    “这是他教科书上的,”永格曼小姐回答说,“那里面印有《孩子的奇异号角》,很怪的一篇故事……这两天他刚刚学完这课,他谈了很多关于那个小矮人的事。你听说过这个矮人吗?……真是可怕极了。这个驼背的小人到处都去,打碎锅子,吃掉糖酱,偷走木柴,让人家的纺轮不转,嘲弄人……还有,他也求人替他祈祷!正是这样,他已经深深地印入这孩子的脑子里。他一天到晚地想这个故事。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了两三回这样的话:‘是不是,伊达,他做这些事不是为了作恶,不是为了作恶……他是因为心里愁得慌才这样做,可是作完了以后却更愁得慌了……要是我们替他祈祷,他就用不着再做这些事了。’今天晚上他母亲去参加音乐会以前,来看他上床,他还问母亲说,他可以不可以替驼背小矮人祷告……”

    “他真替他祷告了么?”

    “没有祷告出声来,可是很可能他已经暗暗做了……可是关于另外一首诗,名字叫‘乳姆的钟’的,他却从来没有说过,他只是一提这首诗就哭……这个孩子动不动就哭,而且一哭起来就不停……”

    “这首诗有什么悲哀的地方吗?”

    “我怎么知道?……汉诺只能背诵开首的地方,就是刚才他在睡梦里呜咽的地方,其他的再也背不下去了……另外还有一部分讲到一个马车夫,三点钟就得从稻草上爬起来,他也是每念必哭……”

    佩尔曼内德太太感动地笑起来,但是接着面色就变得严肃起来。

    “可是我告诉你,伊达,这不好,他这么多愁善感,我认为不是好事情。马车夫三点钟起来——哎呀,我的老天爷,正因为这样他才是马车夫啊!依我看这孩子把什么事都看得太认真,把什么事都搁在心上……这会耗损他的精神的,我告诉你。你们应该把这件事认真地跟格拉包夫医生谈谈……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她把双臂在胸前一叉,头歪在一边,烦闷地用脚尖敲着地板,接着说,“格拉包夫老了,即使不谈这点吧,他虽然心肠好,为人正直、良善……然而谈起他的医术来,我是不很信服他的,伊达。上帝原谅我,如果我说的不对。譬如拿汉诺的神经不安说吧,他做噩梦,从梦中惊跳起来……格拉包夫什么都知道,可是他能做的是什么呢?他只不过是告诉我们这是什么病症;说一个拉丁名字Pavor nocturnus而已……是的,亲爱的上帝,这倒也很有教益……不是的,他没有什么才能;他只不过是个和善的人,是个家庭的良友罢了。一个有作为的人不是这种样子的,有为的人年轻时就已经崭露头角。格拉包夫也经历过1848年,他那时还是年轻人。可是你想,他当时曾经激动过吗?曾经为自由和正义,为推翻特权和独裁而热血沸腾过吗?不错,他是个学者,可是我敢说,他对于当时的那个荒谬绝顶有关大学校和报刊的联邦法是无动于衷的。他从来没有做过什么激昂的手势,从来没有一丝越轨的行动……他永远摆着一副长长的笑脸,永远给病人开鸽子肉和法国面包的食谱,如果病情严重的时候,再加上一调羹蜀葵汁……晚安,伊达……哎呀,不全是他这样的人,我相信一定有和他完全不同的医生!……可惜,我没有看见盖尔达……好了,谢谢你,走廊上还有灯,晚安。”

    当佩尔曼内德太太向外走,经过餐厅的时候,她打开餐厅的门,向起居间里探了探头,以便向她的哥哥告别。这时候她看见这几间屋子灯火辉煌,托马斯正背着手在里面走来走去。

    4

    当屋中只剩下议员一个人的时候,他又在桌子旁边的原位上坐下来,掏出夹鼻眼镜,打算继续读他的报纸。但是他只读了两分钟,眼睛便又从报纸上抬起来,从对面窗帷的空隙处望出去。很久很久他一直凝视着黑暗的客厅,身体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当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他的面容改变得多么叫人不能认识啊!他的嘴角和两颊的肌肉,一向是绷得紧紧,对于他的坚定的意志唯命是从的,如今却松弛了,变得软塌塌的;他那一副长久以来已是勉强做作出来的警觉、谨慎、和蔼而精神饱满的面容像是一个假面具似的突然从脸上落下来,代替它的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愁苦之色;眼睛带着忧郁、迟钝的神情凝视着一件东西,却又什么也没看见,他的眼圈渐渐地泛红,终于被泪水模糊起来——他没有勇气再欺骗自己了,在那些此起彼伏的各式各样的纷乱、沉重的思想中他只抓住最令人痛苦不堪的一个。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虽然才42岁,却已经是一个精力枯竭的人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用手慢慢地抚摩着前额和眼睛,机械地点了一支纸烟,虽然他知道,这只能残害他的身体;他还是继续从缭绕的烟雾中望着黑暗……他脸上愁苦松弛的线条和他刻意修饰过的、几乎是军人般地一丝不乱的须发构成什么样的对比啊!他的唇须捻得长长的,洒过香水,从下巴到两边面颊剃得亮光光,一根胡子碴也没有,头发煞费苦心的梳理过,尽量把后顶稀疏的地方遮掩起来。在柔嫩的太阳穴上面向上梳着两个小蓬,中分,两边耳朵上并不是照过去的式样蓄着长长的发卷,而是剪得短短的,使人看不出已经发灰的地方……他自己也感觉到这种对比,而且他也知道,他那灵活的、富有强力的动作和他的苍白的脸色的不调和逃不过城中任何一个人的眼睛。

    这并不表示,作为一个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在外面的威势有所减退。市长朗哈尔斯博士曾经用更响亮的声音引证过前任市长鄂威尔狄克的一句话:布登勃鲁克议员是市长的左右手;这句话不但议员的朋友们津津乐道,就是那些怀有妒意的人也无法否认。然而另一方面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的业务不如从前,这也好像是尽人皆知的事,甚至铸钟街的史笃特先生中午和他的老婆一起喝肉汤的时候,也以这件事为话题……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真是为之心碎。

    然而这种论调之所以产生,他自己是应该负最大的责任的。他是一个富有的人,他遭受的几次损失,即使是六十六年最沉重的一次,也没有使公司蒙受大风险。自然,他仍然像过去一样宴会请客,酒席上的菜肴也一道不缺,正和客人们所希望的一样,虽然如此,他却总认为他的时运已经一去不返了。他这种想法与其说是以客观事实为依据,毋宁说是建筑在他内心的冥想出来的事物上,而且正是这种想法使他变得疑忌百出、情绪沮丧。他从来没有把钱抓得这么紧,在日常生活中从来没有这样一锱一铢地注意节缩。他对于建筑这所倾家荡产的新宅的事几乎咒骂了一百次,认为这只给他带来了厄运。夏季旅行放弃了,海滨和山区的休憩为市内小花园的散步所代替。他和自己的妻子以及小汉诺一起吃的几顿饭也由于他一再严厉叮嘱而变得非常简单,简单得和那镶着壁板的宽阔餐厅连同高大豪华的天花板、华美的橡木家具相比,简单得有些可笑了。很久以来,只有星期天才有尾食。……虽然他的衣着仍然和从前一样精美,但是家中的老佣人安东却已经在厨房对人说,议员现在每两天才换一次衬衫,因为好内衣经不住常下水洗……此外,安东还知道一件事,他知道他不久就要被解雇了。盖尔达反对这样做。这样一所大房子只用三个仆人是照管不过来的。可是盖尔达的话没起作用,虽然这么多年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到议会去总是由安东赶车。最后,这位老佣人还是用一笔数目适当的款子打发走了。

    这些措施是和议员商业上清淡萧条的节拍一致的。年轻的托马斯·布登勃鲁克一度使企业大为活跃的蓬勃朝气已经丝毫也找不到了,而另一位投资不多的股东,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先生,一向就丝毫不起作用,无论从才力或是从性格说,更是缺少主动精神。

    随着年岁的增加,这位马尔库斯先生的迂腐习气也有增无减,最后几乎成为怪癖了。他每次切雪茄,把雪茄头扔到钱包里就需要磨蹭一刻钟,因为他总是一边切雪茄,一边抓弄胡须,嗽清喉咙,斜着眼睛谨慎地左右瞻顾。晚上,煤气灯把办公室的每个角落照得雪亮,而他却仍然要把一支硬脂蜡烛点上,放在办公桌上。每过半个钟头他就要起来一次到水龙头前边冲一次头。一天早晨不知是谁粗心遗漏在办公桌下面一个空麻袋,他把这个麻袋当成一只猫要把它赶走,那大声嘘喝的样子惹得全屋的人捧腹大笑不已!……不行了,他已经不是一个能打消他伙伴目前这种消沉情绪,使生意重新振兴起来的人了。有时候议员目光疲惫地凝视着黑暗的大厅——正像现在这样——脑中盘算着最近一个时期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不惜降低身份所做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生意,可怜的小算盘,他不觉为一阵羞耻、激愤和绝望的情绪所擒住。

    然而,难道这样不好吗?就是厄运也是有尽头的,他想。当厄运当头的时候,安分守己等待时机,暗中蓄积力量,难道这不是聪明的行径吗?为什么冬妮现在要向他提出这个建议,把他从这种聪明的乐天知命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让他充满了疑虑惶惑?难道时间已经到了吗?难道这是个信号吗?他是不是应该打起精神,站起来,奋力一击?刚才他已经拒绝了冬妮的合理要求,他的语调非常坚决,然而这件事便真地完结了吗?好像并不是这样,他不是还坐在这里苦苦思索的吗?“只有一个人感到自己无力抗拒诱惑时,他对别人的建议才这样激怒。”……冬妮倒是个精灵鬼!

    他是怎么回答她的呢?根据他的记忆,他曾经说了一些故作惊人的话:“肮脏的勾当……混水摸鱼……残酷的剥削……殴打一个没有抵抗力的人……谋取暴利……”好极了!只是一个人禁不住要问,这件事用得着这么厉害的字眼吗?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参议一定不会寻找这些字眼,而且也不会找到它们。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究竟是一个有魄力、敢于行动的商人呢,还是一个优柔寡断、思虑重重的人呢?

    是的,这的确是个问题,很久以来,自从他开始考虑问题以来,这就是个问题。生活是艰辛而冷酷无情的,商业生活也就是全部复杂生活的一个缩影。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在这个艰辛的现实生活中是不是也像他的祖先一样脚跟扎得很稳啊?很久以来,他就常常看到一些事实,引起他对这一点产生怀疑!从年轻的时候起,面对着无情的生活,他就需要常常使自己的感情就范……学习以严酷处世,也学习忍受严酷而不以为严酷,学习把人世的严酷当作理所当然,难道他永远也学不会这件事吗?

    他想起来1866年惨变留给他的印象,以及当时完全把他压倒的那种无法形容的痛苦的感觉。他损失了一大笔钱……啊,当然还不是忍受不了的损失!但是这是他第一次亲身感觉到、彻底感觉到商业生活的残酷无情;在这种生活中一切善良、温柔、友爱的感情都隐藏在那压倒一切的阴冷、粗暴的自卫的天性下。在这种生活中,一个人蒙受了不幸,在朋友中,在至亲好友中引起的不是同情、怜悯:而是“怀疑”——冷酷的、惟恐牵累了自己的“怀疑”。难道这一点他以前就不知道么?难道他还应该为之大吃一惊吗?然而当时他竟愤怒得夜里睡不着,生活的这种可耻又可厌的冷酷无情好像给他留下无法医治的创伤,使他又厌恶又恼恨。过后,在他的心境转好,情绪坚定了以后,他对于这一时期自己的脆弱感到非常羞愧。

    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啊!他这种脆弱的感情多么可笑啊!他怎么可能产生这种感情呢?还要再问自己一句:他是个实际的商人呢,还是个柔弱的梦幻者?

    唉,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又岂止一千遍!当他坚强、有信心的时候,他就这么回答,心灵疲倦的时候,就那么回答。可是因为他是一个聪明而诚实的人,所以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事实:他两者兼而有之。

    一生中他始终以一个活动家的姿态出现在别人面前。但是就算我们承认他是这样一个人吧——难道这不像他乐于引用的歌德的一句格言所说的——这只是由于他在“强自做作”吗?如果说他过去也成功过……这只能归功于反射作用在他身上引起的一阵热情和激奋而已,难道不是这种情形吗?而他现在跌倒了,他的精力好像枯竭了——愿上帝保佑,希望这只是暂时的现象——难道这不是他内心那不自然的、耗损精力的冲突和无法保持精神均衡的必然结果吗?……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会不会买珀彭腊德那尚未收割的粮食,这一点倒是无关紧要!但是他们都是实际的人,他们都比他更充实、更坚强、更直率、也更自然,这正是问题的症结!……

    一种极度的彷徨不安攫住他,他感到自己需要动作,需要空间和光亮。他把椅子推到后面去,走到客厅里,把悬在屋子正中长台上的许多煤气灯点起来。他站在那里,一边慢慢地、痉挛地捻动上须尖,一边茫然地环顾这间华丽的大厅。这间客厅连同起居室形成这所房子的正面,客厅里摆着的是浅色的、波浪形扶手和靠背的家具,此外还有一架三角大钢琴,钢琴上面放着盖尔达的提琴盒子,旁边是一个满摆着乐谱的小书架,和一个刻工精细的乐谱架,门上边浮雕着玩弄乐器的小天使,这一切使这间屋子看来颇像一问音乐厅。凸出的窗户前摆着棕榈树。

    布登勃鲁克一动不动地站了两三分钟。然后他振了振精神,回到起居室,走进餐厅,把灯也点着了。他走到食橱前边,喝了杯水,也许是为了镇定一下精神,也许只是为了找件事做。喝过水以后,他背着手,急匆匆地继续往里面走。吸烟室里摆的是深色家具,镶着壁板。他机械地打开装纸烟的柜橱,立刻又把它关上,然后又把牌桌上的一个小橡木箱的盖子揭开,这里面装的是纸牌、记分簿和诸如此类的东西。他随手抓起一把骨造筹码,让它们从指头缝里哗啦啦地滚下去,接着他把盖子一关,又继续向前走。

    吸烟室隔壁是一间安装彩色小玻璃窗的屋子。屋子里只摆着几张可以拼凑起来的轻便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个装甜酒的箱子。从这屋子出去可以进入装着嵌花地板的大客厅。大厅的四扇大窗户挂着葡萄红的窗帷,窗外是花园。这间大客厅的广袤又是和这房子的一边相等。客厅摆着几张低矮的大沙发,面子也是窗帷的红色,此外还有几张高背椅,端端正正地靠墙摆着。一座壁炉,栏杆后面摆着假煤,盖着闪光的金黄色的纸条,远远望去好像煤正在燃烧。镜子前的大理石壁炉架上放着两个巨大的磁花瓶……

    这一排屋子到处都点着煤气灯,好像是宴会刚过,最后一个客人刚刚离开似的。议员从大厅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接着在正对小屋的一扇窗户前站住,向花园外面望去。

    月亮高挂,夹在羊毛似的云彩中间显得很小。月光下,在胡桃树那伸展出去的树枝下边,喷泉在寂静中发出淅淅沥沥的喷溅声。托马斯向遮断了他视线的凉亭望去,向那闪着白光的小平台连同上面两座方尖柱碑望去,向整齐有致的砂石路和刚翻过泥土的整洁的花圃和草坛望去……但是整个这一幅有条不紊的精致匀称的画面一点也没有使他心绪平静,相反地,倒更刺痛了他,激怒了他。他用手握住窗户的把手,把前额靠住它,让他那些狂乱的思绪重新痛苦地奔驰着。

    他将怎么办呢?他想起刚才和他妹妹说过的一句话,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就觉出它是那样多余而暗自恼恨不已。刚才在他谈到施特雷利茨伯爵,谈到地主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表示自己的意见说:生产者的社会地位显然比中间商人的更为优越。这句话符合实际情况吗?唉呀,老天,其实符合实际情况还是不符合,这倒并不顶重要。问题在于,为什么偏偏是他把这种思想表达出来呢?为什么他要思索这个问题?或者再问一句,他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的?难道他能向他的父亲、祖父或者是随便城中某一个人解释,他怎么会沉湎于这个思想,怎么会说出这个思想吗?一个人如果对自己的工作坚信无疑,如果不心怀二志,他的心里就只知道有这个工作,只承认这个工作,也只尊重这个工作……

    忽然他觉得头脑一时发热,血液蓦地涌上脸来。他的脸变得通红:他又想起更早的一件事来。他想到有一次他和他的兄弟克利斯蒂安在孟街老宅的花园中散步,两个人发生一场争执,一场非常令人痛心的激烈的争吵,这在当时是屡见不鲜的事。……克利斯蒂安一向出言轻率,使人丢尽脸面,那次他又在大庭广众下说出一句毫无分寸的话,惹得他怒火上冲,再无法抑制自己,而和他追问辩论起来。克利斯蒂安当时说的是:仔细推究起来,哪个商人都是骗子。……这有什么错误呢?从根本性质上来看,这句无聊的蠢话和他刚才对自己妹妹说的那些话又有多大的差别呢?可是当时他竟大发雷霆,气冲冲地兴师问罪……可是这个狡猾的小冬妮却怎么说呢?“谁激怒,谁不过是……”

    “不妙!”议员忽然大声说,一下子仰起头,放开窗柄,倒退了一大步,继续高声说,“不能这样下去啦!”接着,为了摆脱掉刚才他独语时引起的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他嗽了嗽喉咙,转过身去,垂着头,背着手,在这几间屋子里迅速地踱来踱去。

    “不能这样下去啦!”他又说了一遍,“一定要结束这一切。我在浪费时间,我在陷入泥沼,我会比克利斯蒂安变得更蠢!”他对于自己的情况并非茫然无知,这是一件多么值得感谢的事!如何纠正他自己,这权力就握在他自己的手中!要不顾一切地改!……让我们研究一下……研究一下……人家刚才提出来的一笔生意到底是怎么回事?收获物……珀彭腊德还没有收割下来的庄稼?“我要做这笔生意!”他激昂地低声说,甚至在空中摆了一下手臂,“我要做这笔生意!”

    这是不是人们所谓的“千载难逢的良机”呢?是不是一个好机会可以使资本,就假定是四万马克的资本吧,转手就增值一倍呢(一倍也许太多了点,就姑且这么说吧)?不错,这是老天给的一个启示,一次示意,叫你振作起来!这只是个开端,只是迈出的第一步。而做这件事所冒的全部风险也只不过是摆脱自己道义上的自责而已。这件事如果做得成功,那么他就算又振作起来,他就又恢复了勇气,内心又有了百折不挠的意志,可以紧紧地箝住幸福和权势……

    对不起,施特伦克·哈根施特罗姆公司捞不着这笔油水啦!当地另外一家公司,由于朋友的关系在这笔买卖上着了先鞭……的确是这个样子,私人情谊这次成了决定性因素。这不是不动脑筋只按照老套子就能办成的普普通通的一笔生意。因为冬妮的居中介绍,这件事不如说带有一件私人事务的性质,因而也必须机警缜密从事。哎呀,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可不是办这件事的人……托马斯是个商人,他这次占的是行情市面的便宜,以后在他脱手的时候他一定也知道怎样利用行情!另一方面他这次又是给那处于困境中的地主效了劳,由于冬妮和封·梅布姆夫人的友谊,替人家效效劳是他义不容辞的事。那么就写信吧……今天晚上就写——不用印有公司徽记的公用信笺,而用印着“布登勃鲁克议员”字样的私人来往信笺。措辞要尽量委婉,询问一下一两天后登门造访是否合适。虽然如此,这还是一件棘手的事,好像是在非常光滑的地面上行走,必须要步履谨慎……可是这倒更合他的胃口!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坐了一会儿,马上又跳起来继续在几间屋子中巡行。他又把这一切从头想了一遍,他想到马尔库斯先生,想到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想到克利斯蒂安和冬妮,他好像看到了珀彭腊德那成熟了的金黄庄稼在风中摇摆,他幻想着公司在做了这笔生意之后一帆风顺地繁荣起来,他恼怒地摒绝了一切顾虑,挥了挥手说:“我一定要做!”

    佩尔曼内德太太打开通向餐厅的门向里面喊了一声:“再见!”他却神思不属地答应了一句。克利斯蒂安在大门口向盖尔达告别以后,盖尔达一个人走进屋子来,在她那双奇异的棕色眼睛(这双眼睛生得很近)里闪着神秘的光辉,每次她听了音乐眼神总是这样。议员机械地停下来,机械地向她询问西班牙提琴家演出的情形,最后对她说,他马上也就要上床休息了。

    但是他并没有去休息,他继续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想到一袋一袋的小麦、稞麦、燕麦和大麦,这些粮袋将要把“狮子”、“鲸鱼”、“橡树”和“菩提树”几个堆栈的顶楼填满,他考虑他应该讨什么价钱——自然啰,价钱决不应该不合情理……他在午夜时分轻轻地走到楼下办公室去,在马尔库斯先生硬脂蜡烛下面,一口气给珀彭腊德的封·梅布姆先生写了一封信,写过以后,他又头脑灼热昏胀地读了一遍,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写得最圆通、最得体的一封信。

    这是5月27日夜间的事,第二天他用轻松幽默的语调向他的妹妹宣布,他已经从各方面考虑过这件事,他不能干脆给封·梅布姆先生个钉子碰,把人家摔到骗子的手里。当月30号他启程到罗斯托克,雇了一辆马车到乡间。

    以后几天他的情绪高到极点,他的步伐轻快而有弹力,面容和蔼亲切。他嘲弄克罗蒂尔德,对克利斯蒂安的言行举止发出衷心的欢笑,他和冬妮开玩笑,星期日和汉诺在三楼露台上足足玩了一个钟头,帮助小儿子把小粮食口袋搬到一座红砖色的小粮仓上,一面又模仿着搬运工人的拖得长长的深沉的吆喝声……6月3日他在市民委员会会议上做了一个关于世界上最枯燥无味的东西——某种捐税问题——的最生动、最有风趣的演讲,这篇演讲听众一致给予好评,而反对他的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则成为大家嘲笑的目标。

    5

    不知是由于议员的疏忽,还是他有意如此——不管怎样吧,如果不是佩尔曼内德太太提醒的话,一件大事差一点便悄悄溜掉了。佩尔曼内德太太一向是家庭大事簿的一位最忠实、最热心的读者,这次这件事也是她向大家宣布的:根据记录,1768年7月7日是公司成立的日子,公司成立一百周年纪念日就在眼前了。

    当冬妮用激动的声音把这件大事告诉托马斯的时候,托马斯似乎有一种被人不愉快地触动的感觉。前一时期他的那种高涨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变得沉默了,而且比任何时候都更沉默。往往工作进行到一半他就离开办公室,突然被一阵烦躁不安的情绪抓住,在花园里彷徨徘徊,但是在踱步中,他又不时站住,好像被什么挡住或者被谁喊住,叹着气,用手捂住眼睛。他什么也不说,他从不谈自己的心事……有谁可以说呢?马尔库斯先生一听到他的伙友告诉他珀彭腊德这笔生意,有生以来第一次发了一顿脾气——这倒是一幅奇景!而且声明,他决不参与这件事,对这件事也不负任何责任。但是对于他的妹妹佩尔曼内德太太,托马斯却多少透露了一点消息。在一次星期四团聚以后,大家已经走到街上,临分手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暗暗提到和珀彭腊德做的那笔生意,托马斯把她的手一握,低声地匆匆说了一句:“唉,冬妮,我真愿意已经把它脱手了!”话还没说完,他就把身一转,很快地走开了,剩下安冬妮一人木然失措地站在那儿……从那突然的握手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悲观绝望,从那迅急的耳语中可以觉察到久已郁积在胸中的恐惧……可是当冬妮以后又找到个机会引他谈论这件事的时候,他却讳莫如深,他对自己在那一刹那间暴露出来的脆弱感情感到羞愧难当,同时他对于自己独力担负这个事业而无法胜任,也感到万分痛苦……

    他只是厌烦地、迟迟地说:“哎,我亲爱的,我看我们还是把它忘掉算了。”“忘掉,汤姆?这不可能!简直不能想像!你认为你能把这件事遮掩住吗?你认为全城的人都记不起来这一天的重大意义吗?”

    “我不是说我们能这样做,我是说,我希望能静悄悄地度过这一天。如果一个人对现在和将来心满意足的话,庆祝一下过去倒是件有趣的事。……当一个人感觉得到自己和自己的祖先志同道合,自己是在秉承他们的意旨办事,这时纪念自己的祖先才是一件愉快的事……假如这个纪念曰赶上个好光景时候的话……总而言之,我没有什么兴趣庆祝这个节日。”

    “你不应该这么说,汤姆。你也不是真正这么想,你自己很清楚,如果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一百周年纪念日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该是多么丢脸!你现在只不过有一点心烦气躁,而且我也知道这是为什么……虽然实在说起来,你的烦躁足一点道理也没有的……但是等那天一来,你就会又高兴又感动,像我们大家一样……”

    她说得对,这一天不可能默默无闻地度过。不久以后,在报纸上就列出了一则启事,详细地记叙了这家声誉昭著的老商号的历史,同时也预告即将到来的一百周年纪念日。实际上,即使没有这则启事,风气敦厚的商业界也是不会忘记这一天的。至于在亲友里,首先谈到这件事的是星期四来参加团聚的尤斯图斯·克罗格。而佩尔曼内德太太则照管了另外一件事:尾食一撤走,那个装着家族记录文件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大皮夹子就庄严地摊在桌上,让所有在座的人熟悉一下公司的创办人——汉诺的高祖父,第一个约翰·布登勃鲁克的生平历史,作为庆祝这个纪念日的准备工作。他什么时候出过紫斑,什么时候染上了真性天花,什么时候他从三楼上摔到烘焙房上,什么时候害热病,神经几乎濒于错乱,这一切冬妮都用如同进行宗教仪式一般的虔诚笃敬——读给大家听。读完这些以后,她意犹未尽,又继续向前翻,找到十六世纪最早的一位留有记载的布登勃鲁克,那位在格拉堡当了市参议员的远祖,又找到那位在罗斯托克的裁缝师傅,这个人据记载家境“非常宽裕”——这几个字下面划了线——,而且连活的带死的,生了一大堆孩子……“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冬妮赞叹到;接着又开始读那些已经撕碎、变黄的老信件和节日祝辞……

    正如大家的预期一样,温采尔先生是7月7日早晨的第一位贺客。

    “议员先生,百年寿诞啊!”他一边熟练地挥舞着刮胡刀和磨刀的皮带,一边道贺说。“我敢说,这一百年里头,我几乎有五十年一直伺候贵府修面,您府上许许多多事情我都阅历过,怎么会不是这样呢?每天早晨和老板第一个见面的都是我……您家故世的参议老爷也是早晨最健谈,他常常问我:‘温采尔,您认为稞麦怎么样?您看我是脱手呢,还是再等一等,还可以看涨吗?……’”

    “不错,温采尔,我也是这样。我简直想像不出来我这里这些事怎能没有您。我对您说过不止一次了,干您这个行业确实有很多吸引人的地方。您早晨一个圈子兜完了,就会比任何一个人知道的事都多,因为那时您的剃刀差不多在每个大宅邸的老板的脸上绕过,您已经知道了他们每个人的情绪,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谁都会羡慕您这个工作的。”

    “您说的是真情实况,议员先生。讲到议员先生自己的情绪,请容我斗胆说一句……议员先生今天早晨脸色又有一点苍白?”

    “是吗?不错,我有点头痛,而且我看短时还好不了,我想今天这一天我是安闲不下来的。”

    “我也是这样想,议员先生。全城都关切这件事,非常关切这件事。议员先生等一下可以往窗户外边看一看:一片旗海!下面渔夫巷口停泊的‘屋伦威尔’和‘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两条船把所有的旗子都挂出来了……”

    “哦,您快着一点吧,温采尔,我没有时间耽搁了。”

    议员今天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先穿上办公服,而是在淡色的裤子上立刻穿了一件敞胸的黑礼服,露出里面白色凸纹背心。上午就一定会有贺客来。他又向镜子里望了一眼,用火钳烫了烫上须,就轻轻地叹了口气离开这间屋子。周旋应酬开始了……如果这一天已经过去了多好啊!他能不能有短短的一小会不受人打扰,有短短一会松弛一下他脸上的肌肉?可是不成,整天他都要应酬客人,也就是说,他需要既圆滑又神气地对答一百个人的祝贺,应该根据不同对象向各处寻找分寸不同的词句,恭敬的、严肃的、和蔼的、嘲讽的、诙谐的、宽厚的、亲切的……从下午到深夜在市政厅地下室酒店内设宴招待……

    他说自己头痛并不是实话。他只不过是疲倦罢了。一夜的休憩,只得到晨间神经片刻的安宁,转瞬间,他又觉得自己的心灵压上那莫名的愁闷……为什么他要说谎呢?倒好像是,每次身体不舒适都要使他内疚似的!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然而他现在没有时间考量这个。

    他走进餐室的时候,盖尔达兴致勃勃地迎着他走来。她为了招待客人也已经穿戴整齐。她穿着一件苏格兰料子的闪光裙子,一件白色衬衫,一件薄薄的绸子做的非洲式小外套,颜色和她那茂密的头发一样深红。她微笑着,露出一口宽宽匀整的牙齿,颜色比她美丽的面容还要白净,她的眼睛,她那一双生得比较近的、谜样的棕色的眼睛,这一天也流露出盈盈笑意。

    “我已经起床几个钟头了,你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到,我的祝贺是多热烈了。”

    “真是的!一百周年对你也是这么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吗?”

    “最了不起的事了!……但是也许,只是这种节日的情绪……多么美妙的一天!譬如说这个吧,”她指了指早餐桌,桌面上摆着用花园采来的鲜花编的花环,“这是永格曼小姐的手艺……可是你如果认为现在就可以喝早茶,那就错了。全家人都正在客厅里等着你,准备给你献礼呢,而且我也有一小份儿……你听我说,托马斯,今天咱们家一定贺客盈门,这当然只是个开始。开始的时候我会勉力支持着,可是午后我一定要躲一躲。气压计虽然落了一点,可是天空还是蓝得出奇——映着这些旗子倒非常好看。你没看见全城都旗子招展吗?——可是等一下一定热得要命……过去吧。你的早餐一定得等一等。你今天本来应该早起一点,现在只好空着肚子去接受第一场激动了!”

    老参议夫人、克利斯蒂安、克罗蒂尔德、伊达·永格曼、佩尔曼内德太太和汉诺都聚集在客厅里,佩尔曼内德太太和汉诺吃力地扶着准备好的礼物,一块大纪念牌……老参议夫人非常激动地抱住他的长子。

    “我亲爱的孩子,今天是个好日子……好日子……”她说了一遍又说一遍,“我们应该永远赞美主的仁慈……赞美主赐给我们的一切恩典……”她感动得落下眼泪来。

    议员被母亲搂抱在怀中,不由得一阵心软。好像他内部某种东西已经溶解,离他而去了。他的嘴唇抖动着,内心充满怯懦的欲求:他要永远依在母亲的怀中,贴在她的胸上,陶醉在那从她柔软的绸衣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香水味中,他要闭着眼,什么也不再看,什么也不再说……他吻了她一下,挺直了身躯,接着把手伸给他的兄弟。后者带着一副困窘的、神思不属的面容和他握了握手,每逢喜庆节日他总是这个样子。克罗蒂尔德照例拖长了声音一团和气地说了一句什么道贺的话。至于永格曼小姐,她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一只手抚弄着平平的胸脯上挂着的一条银表链。

    “到这边来,汤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声音有些发抖,“我们扶不住了,汉诺和我。”由丁汉诺的胳臂没有什么力气,实际上差不多只是她一个人扶着那块纪念牌;她使出十分力气,精神又非常兴奋,所以样子像是一个如痴如醉的女殉道徒。她的眼睛潮润,面颊绯红,一面用舌尖舔着上嘴唇,显出一副又像是力若不禁,又像是故作顽皮的神情……

    “来了,来了!”议员说,“这是什么呀?来,放手吧,让我们把它立起来。”他把这块牌子倚着钢琴旁边的墙竖起来,站在它前边,这时家人已经从四面把他拥到中心。

    雕花的大核桃木镜框镶着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四位主人的画像,上面配着玻璃;下面用金字写着名字和年月。其中有按照一幅老油画描绘下来的公司的创办人约翰·布登勃鲁克的画像。这是一位身材硕长、神情肃穆的老人,紧闭着双层,摆在大绉花胸巾上的一副面孔看去既严厉又坚毅;还有让·雅克·霍甫斯台德的朋友约翰·布登勃鲁克的满面笑容的、生得丰颐阔腮的容颜;也有约翰·布登勃鲁克参议,下巴贴在僵挺的硬领上,大嘴四周满布皱纹,鹰钩鼻子,正用他那一对充满宗教热诚的眼睛炯炯地盯着观看这幅肖像的人;最后是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画的是他比较年轻的时代……四幅肖像各自用金色的麦穗图案环绕起来,画像下面同样用金色字母醒目地写着年代:1768——1868。但是在四幅肖像的最上面还有一句格言,这是模仿那位留下这句遗训给后代的祖先的笔迹,用高大粗黑的字体写出的。格言是:“我的孩子,白日精心于事务,但勿做有愧于良心之事,俾夜间能坦然就寝。”

    议员背着手,对着这几幅肖像端详了很久。

    “不错,不错,”最后他带着开玩笑的口气说,“夜里能睡个安稳觉,的确是件好事情……”接着他转过来对大家说,他这时又变得严肃起来,虽然他的话只是匆匆地一说即过:“我衷心地感谢大家!这是一件非常美丽、也非常有意义的礼物!……你们说,咱们把它挂在哪里?挂在我的办公室里好吗?”

    “对了,汤姆,挂在你的办公室的书桌上面!”佩尔曼内德太太回答说,抱住她的哥哥;接着她把他拉到窗户前面,指着窗外让他看。

    在夏日的蔚蓝的晴空下家家户户都招展着两色旗——整个一条渔夫巷,从布来登街一直到下面的码头。码头上,“屋伦威尔”和“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为了向他们东家祝贺更是旌旗招展。

    “全城都是这个样子!”佩尔曼内德太太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已经到街上走了一圈,汤姆。连哈根施特罗姆家也挂出旗子来了!哼,他们不这样不成……不然我就把他们的窗户砸碎……”

    他笑了笑,她又把他拖回到屋子中间,让他站在桌子旁边。

    “这些是贺电,汤姆……当然,这只是外地亲友拍来的最初几封私人贺电。商行的都送到办公室去了……”

    他们打开几封电报:从汉堡拍来的,从法兰克福拍来的,阿尔诺德逊先生跟他家人从阿姆期特丹拍来的,尤尔根·克罗格从威斯玛尔拍来的……突然,佩尔曼内德太太的脸倏地一下变得绯红。

    “他还不失为一个好人。”她说,把自己拆开的一封电报推到她哥哥跟前。这封电报上的签名是:佩尔曼内德。

    “来不及了,”议员说,把自己怀表的弹簧盖按开,“我要喝点茶去。你们跟我一起去好吗?等一下人来人往就安静不下来了……”

    伊达·永格曼这时向议员的妻子做了个手势,于是盖尔达又叫住议员说:

    “再等一会,托马斯……你知道,汉诺马上就去补习功课了……他希望为你朗诵一首诗……过来,汉诺。你就当跟前没有人似的,不要慌!”

    小约翰在假期里——7月正好放暑假——要补习算术,为的是使他这门功课跟得上别人。在圣·葛尔特路德郊区的一个什么地方,一间气味不很好的炎热的小屋子里,正有一位红胡子、脏指甲的先生等着他,跟他一起练习那要命的九九表。但是首先要做的是,为爸爸朗诵一首诗,这首诗是他和伊达在三楼露台上费尽心思才学会的……

    他靠着钢琴站着,身上穿着的是哥本哈根水手服,亚麻布宽领,白色的领圈,下面露着水手式的大领结。他那细瘦的腿交叉着,头和上半身稍微向一边侧着点,那姿势显得又羞怯又秀美,虽然他自己对于这一点毫无所觉。他的长头发在两三个星期前刚刚剪短了,因为在学校中不但他的同学,连他的老师也拿这件事取笑他。不过,他的头上仍然盖满茂密的柔软的发卷,而且那头发一直掩住他的额角和细嫩的脑门。他的眼皮垂着,棕色的纤长的睫毛遮在蓝眼圈上,他那紧闭着的嘴唇稍微有些扭曲。

    他知道得很清楚,将要发生什么事。他一定会哭出来,而这首诗也会因为哭泣而不能背完;他的心会紧缩着,正如同星期日在圣玛利教堂里听费尔先生在管风琴上奏出动人肺腑的庄严曲调时一样……他一定会哭出来的,正像过去每次一样,当别人要求他表演什么,考他什么,或者测验他的本领和聪明时一样——爸爸就特别喜欢这样做。假如妈妈不说兴奋呀什么的多么好啊!妈妈本意在鼓励他,但是他觉得这样一说反而更糟了。他们都站在旁边瞧着他,他们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他随时会哭出来……他抬起眼睫毛来寻找伊达的眼睛,伊达一边揪弄着胸上的银表链,一边满脸愁苦忠厚的样子向他点着头。他心中产生了一种不能克制的欲望,要爬到她身上,让她把自己领走,他惟一希望听到的是她那使人心安的低沉的声音,听她说:不要慌,孩子,不用朗诵了……

    “好吧,孩子,开始吧,”议员简单地说。他在桌子旁边的一张靠椅上坐下来等待,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脸比往日这种场合绷得更紧。他挑起一条眉毛,用察考的,甚至可说是冷冷的目光严峻地打量着小汉诺的身姿。

    汉诺挺直了身子。他用手抚摩了一下钢琴那光泽闪闪的木盖,目光怯怯地扫了,四周的人一圈,从奶奶和冬妮姑姑眼睛里射出的温存的目光中得到了一点勇气,于是他用生硬的、低低的声音说道:“《牧童的主日颂歌》……作者,乌兰德。”

    “唉,不是这个样子,孩子!”议员喊道,“不要靠在钢琴上,不要把手搭在肚子上……身子要站直!话要说得响!这是第一件事。到这边来,站在帷幔中间!头抬起来……胳臂自然地垂下来……”

    汉诺站到起居室的门槛前边,胳臂垂下来。他听话地抬起头来,可是眼睫毛却低低地垂着,使人一点也望不见他的眼睛。说不定那里面早已是两汪眼泪了。

    “这一天是主日,”

    他开始朗诵,声音很低。因此父亲插进来的话,声音也就显得特别响:“一个人开始朗诵,首先要向听众鞠躬,孩子!声音也要响得多。再从头来一遍:《牧童的主日颂歌》……”

    这太残酷了,而且议员自己也知道,这样一来他就把孩子所剩不多的一点镇定剥夺净了。然而孩子是不应该被人一吓就尽失常态的!孩子应该学会坚毅,学会有男子气概……“《牧童的主日颂歌》!”……他又重复了一遍,虽然是为了鼓励,却依然板着面孔。

    但是汉诺却已经弄得丧魂失魄。他的头低垂到胸脯上;他那从深蓝色水手服的窄袖口里(那袖口上还绣着一只锚)伸出来的纤小右手痉挛地扯着绣花锦缎的幔帐。这只手白疹疹地没有血色,隐约地看到青色血管。

    “我孤寂地站在空旷的田野,”

    他又勉强说了一句,但是下面的一句便再也背不出来了。这首诗的凄凉的情调已经攫住他,他感到自己万分悲苦可怜,因此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一任泪水从眼角里涌出来。突然间他又想起过去某些夜晚的情形来,他渴望着自己再度在那样一个夜里:他有一点不舒服,因为脖颈痛,要不就是发一点烧在床上躺着,伊达走过来给他水喝,充满温情地把另一块湿手巾放在他的额上……他把身子一歪,把头伏在拉着幔帐的胳臂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哎,哭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议员声色俱厉地说,生气地站起来,“你为什么哭?你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还是提不起精神来做一件使我高兴的事,这件事本身倒是值得一哭。你是个小姑娘吗?你要是老这样下去,将来可怎么办?将来你也有在大庭广众说话的时候,你也打算老这样哭吗?”

    “不,我永远不在大庭广众下说话。”汉诺苦恼绝望地暗自想道。

    “今天你把这件事好好想一想,”议员结束了他的训诫。当伊达·永格曼还跪在她一手养大的小孩前边给他擦眼泪,一半谴责一半温柔地抚慰他的时候,议员已经走到餐厅里去。

    当他匆匆地吃早餐的时候,老参议夫人、冬妮、克罗蒂尔德和克利斯蒂安都一一跟他告了别。他们今天要跟克罗格、威恩申克两家人以及布登勃鲁克三姐妹一起在盖尔达这儿吃午饭,而议员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都必须出席市政厅地下室酒馆里举办的宴会,以尽主人之谊。不过,他也不希望在那儿耽搁过久,他希望晚间仍然能和家人在一起。

    他在那张摆着花环的桌子上从托杯里喝了杯热茶,匆匆地吃了一个鸡蛋,又在楼梯口吸了两口纸烟。虽然是盛暑时分,脖子上仍然围着那块毛围巾的格罗勃雷本,左胳膊伸在一个靴筒里,右手拿着一个擦鞋刷子,鼻子尖上坠着一滴长鼻涕,从花园小路上走到前厅来,在楼梯下面摆着那只前爪擎着名片盘子的棕熊那里迎到主人的跟前……

    “恭喜恭喜,议员先生,……有的人有钱有势,有的人穷得一文不名……”

    “好了,好了,格罗勃雷本,你说的对!”议员在他那拿着刷子的手里塞了一枚硬币,然后穿过前厅,走进紧挨着前厅的一间专为接待客人用的办公室去。在办公室里,会计员,一个高身材、眼神忠实的人迎着他走来,用文绉绉的词藻代表全体员工向他祝贺。议员简单地答谢了两句,就走到窗户前边自己的座位上。但是他刚刚看了一下放在桌上的报纸,拆开几封来信,已经有人敲起门来。第一批贺客已经登门来了。

    这是堆栈工人派来的一个代表团,六个大汉,像六只大熊似的砰砰咚咚闯进来,嘴角向下垂着,显出无比的忠诚朴实、手中各自摇着自己的帽子。为首的一个把咀嚼烟草的黄汁子吐到地板上,提了提裤子,又兴奋又紧张地谈起“二百周年”和“几百年、几千年”这些贺辞来……议员答应本星期给他们大大一笔犒劳之后,就把这一批人打发走了。

    以后来的是几个税吏,代表本区税局向主人致贺。他们辞别以后,刚刚走到门口就遇到另一批贺客:“屋伦威尔”和“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两艘货船上派来的水手,由两名舵手率领着,这两艘轮船同是属于航运公司的,目前正好停泊在本地码头上。以后又来了搬运粮食的工人,他们穿着黑颜色的褂子、短裤,带着圆礼帽。这中间也不断有市民来祝贺,譬如说,铸钟街的史笃特裁缝师傅,就在羊毛衫上套着一件黑礼服来了。也偶尔有邻居来祝贺,例如花店的老板伊威尔逊。一个白胡须的老信差,带着耳环,眼睛老是泪水汪汪的,这是一个怪老头,议员平日在街上遇到他,碰上情绪好的时候,总招呼他“邮政局长”。这个人一进门就喊:“我可不是为那件事来的,议员先生,我可不是为那件事来的!虽然我听人说,今天谁来道贺都没有空着手回去……我可不是为这个!”……不过,他还是千恩万谢地拿走了他的赏钱……贺客好像永远也接待不完。十点半左右,使女来通知说,议员夫人也开始在客厅里款待第一批客人了。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走出办公室,匆匆地走上楼梯。走到客厅的门口,他略微停了一会,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带,闻了闻手帕上的香水味。他的脸色苍白,虽然这时他全身都浴在汗水里;他的手脚却是冰冷的。光是办公室里的一番应酬差不多已经弄得他精疲力尽了……他叹了一口气后走了进去,准备在这间充满阳光的屋子里欢迎胡诺斯参议,一位大木材商人,家财五百万的富翁,胡诺斯夫人、小姐,以及胡诺斯小姐的丈夫,议员吉塞克博士。这些贵宾刚从特拉夫门德回来,他们和许多第一流家庭一样都是到海滨去避暑的,这次只是为了要向布登勃鲁克家祝贺才赶回来。

    大家在波浪形的明亮的靠背椅上坐了还不到三分钟,已故的市长的儿子,鄂威尔狄克参议带着夫人(她是吉斯登麦克家的姑娘)就进来了;胡诺斯参议刚刚告别,他的兄弟又走进来。这个人虽然比哥哥少一百万的财富,却多一个议员的爵衔。

    从这时候起,一场繁忙的送往迎来就开始了。那个演奏音乐的小爱神浮雕像下面的白色的大门几乎没有一分钟关得住,人们坐在厅里面永远望得到外面阳光从天窗直泻下来的楼梯间和楼梯本身。客人们一分钟也不停地在这条楼梯上走上走下。但是一则由于客厅非常宽敞,二则客人又东一簇西一簇地聚在一起谈话,所以来的人远比走的人为多。不久以后使女们就索性把客厅的门敞开,不像刚才那样开开关关,而客人们一部分也就延伸到嵌木地板的走廊上来。到处是嗡嗡嗜嗜、嘁嘁喳喳的男女谈话声,到处是握手、鞠躬、玩笑的话语、哄堂的大笑。这种笑声在楼梯间的四柱之间直升上去,又从天花板上,从天窗玻璃上发出回音来。布登勃鲁克议员有时在楼梯口上,有时在屋里凸出的窗户前面答谢客人的贺词,他有时只是严肃、客气地说两句含糊之词,有时又真挚诚恳地高喊几声。市长朗哈尔斯博士是一位很富威仪的矮胖身材的人,他那剃得光光的下巴缩在白领带里,蓄着灰白的短胡须,目光像是外交家一样略带疲惫之色。他受到所有在场的人的欢迎。酒商爱德华·吉斯登麦克参议偕同他那母姓摩仑多尔夫家的夫人,以及他的弟弟兼伙友施台凡、弟妇——一位身体异常健壮、出身于地主家庭的女儿——也来了。施台凡·吉斯登麦克是布登勃鲁克议员一位好友,他对议员非常倾倒。做了寡妇的摩仑多尔夫议员夫人高坐在客厅正中的沙发上,她的儿子奥古斯特·摩仑多尔夫参议和妻子——哈根施特罗姆家的玉尔新小姐——刚刚向主人祝贺完毕,正混在人丛中跟相识的人打招呼。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把他那肥胖的身躯斜倚在楼梯栏杆上,扁平的鼻子在淡红的胡须中费力地吸着气,正和议员兼警察局长克瑞梅博士在谈天。后者一张微笑的、略显狡猾的面孔四周,环生着一圈棕灰相间的络腮胡子。检察官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博士带着他那漂亮的妻子——汉堡一家姓普特法尔肯的姑娘——也来了,这位博士笑起来的时候老是露出他的带缺缝的尖牙齿。有一分钟大家看到格拉包夫老医生怎样用双手握住布登勃鲁克议员的右手,但是转瞬间他又被建筑师乌格特挤到一边去。普灵斯亥姆牧师张着两只胳膊,容光焕发地跑上楼梯来。他今天穿的是便服,只有从他僧衣的长度才可以大略看出他的庄严身分。此外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当然也来了。那些议会、市民委员会、商务总会等团体派来的代表则一律穿着黑礼服。——已经十一点半了,天气很热,女主人在一刻钟前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里去……

    忽然间楼下大门里边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好像许多人一下子走进前厅似的,同时又发出一声嘹亮的嚷叫……所有的人都拥到栏杆旁边,走廊里,客厅门前边,餐厅和吸烟室里都挤满了人,争先恐后地向下看。楼下,一队拿着乐器的人——人数在十五至二十之间——已经排好了队,担任指挥的是一个戴着棕色假发,蓄着水手式的灰胡须,一大声说话就露出一嘴黄色的假牙的人……发生了什么事了?原来是彼得·多尔曼参议率领着市剧院乐队走进房子来了!转瞬间他已经凯旋地登上楼梯,手中摇晃着一叠节目单!

    于是为庆祝布登勃鲁克公司一百周年纪念的祝贺乐曲开始了。可惜的是从音响上来讲这是一个完全不适于演奏音乐的地方,音符搅成一团,和音彼此淹没,变得毫无意义,吹低音大喇叭的是一个胖子,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好像在拼命,只是这个低音大喇叭的吱吱轧轧的声音就把一切乐器遮盖住了。祝贺乐曲开始是一首颂歌《大家都感谢主》,接着是奥芬巴哈的《美丽的海仑娜》的变奏曲,再下去是许多首民歌的混合连奏……节目可以说相当丰富。

    多尔曼这次想出的主意真妙!大家都向他道贺,现在在音乐会没有结束以前,谁都不想离开了。客人们在客厅里和走廊上或坐或站,一边听音乐一边闲谈……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和施台凡·吉斯登麦克、议员吉塞克博士、建筑师乌格特一起站在楼梯的另一边,通向吸烟室的门外边,离三楼楼梯不远的地方。他靠着墙站着,只在别人谈话中,偶尔插入一两句话,其余的时候他一直默默不语地茫然向栏杆外边凝视着。天气的燠热不断上升;但是现在也很有落雨的希望,因为根据从天窗上一阵阵掠过的暗影来判断,天空一定满布阴云了。完全正确,暗影越来越多,一块紧接着一块地飞过去,楼梯问这种明灭不定、变幻不已的光亮最后竟弄得人们的眼睛也酸痛起来。楼下镀金的器jⅢ、枝形灯架和黄铜的器皿,一时光泽尽失,转瞬间再度辉煌夺目……只有一次阴影停滞的时间格外长。同时人们听到有什么硬东西敲击着天窗的玻璃,发出五六响稀稀疏疏细脆的噼啪,一定是落冰雹了。过了一会整所房子又阳光灿烂。

    人们的情绪有时处在这样一种抑郁的状态中:在正常情况下只能使我们发一阵脾气或者刺激我们产生一种健康的忿怒情绪,这时竟会变成一种郁闷无言的哀愁,重重地压在我们的心上……托马斯现在正是处在这种愁闷中。小约翰的行为以及家中这种节日气氛在他心中唤起的感觉都使他悒悒寡欢,但是最使他愁闷的还是他几经努力却依然不能产生某些欢快的感觉。很多次他想要振作起来,一扫愁容,告诉自己说,这是伟大的一天,他应该有饱满欢畅的心情。但是虽然乐器的轰响,客人的笑语喧哗以及这么多人的面孔正在震撼着他的神经,再加上他又回忆起过去,回忆起他的父亲,因而时时有一种酸楚的感触,然而在他精神中占上风的却是一种可笑的痛苦的感觉。他觉得四周一切事物没有一件不是又令人发笑,又使人痛苦,那被低劣的音响歪曲了的音乐,那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行情和酒筵的庸俗的客人……这种感慨和厌恶掺和在一起就使得他的情绪变得非常沮丧抑郁。

    十二点一刻左右,在市剧院乐队的演奏的节目接近尾声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小事。这件事一点也没有妨碍或者破坏笼罩一切的节日欢乐气氛,只是迫使主人不得不暂时离开一会儿,因为有一件商业上的急事需要处理。事情是这样的:正好在音乐暂时停止的时候,办公室的一个最小的学徒走上楼梯来。当着这样多客人,他显得困窘不堪。他本来就是一个发育不全的驼背,这时他把一张羞得通红的脸比平时更低地缩在肩膀里面,为了故作镇静,一只长得出奇的瘦胳臂拼命地前后甩动着,另外一只胳臂向前伸着,手里托着一份电报。他一边往上走一边偷偷地东张西望,找寻他的老板。当他找到了托马斯以后,就开始从人丛中挤过去,一面向那些挡住他的路的客人喃喃地道歉。

    实际上他的羞涩完全是多余的,因为没有一个人注意他。客人们在继续谈话,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略微移一下身子给他腾出路来。而当他鞠了一个躬把电报递到布登勃鲁克议员手中,后者拿到电报离开了吉斯登麦克、吉塞克和乌格特,跟他走到一边预备去读它的时候,仍然是几乎没有一个人留心这件事。虽然今天接到的电报大多数都是贺电,但是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在办公时间内收到的急电还是必须立刻送来。

    在通向三楼的楼梯口的地方,游廊拐了一个弯,沿着客厅的侧面延伸下去,直通到仆人使用的后楼梯,这儿还有客厅的一扇房门。对着三楼楼梯口是一道从厨房往上送菜的升降机的门,旁边靠墙摆着一张比较大的桌子,使女平常总是在这儿擦拭银器。议员就站在这儿,背对着那个驼背学徒,把电报打开。忽然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大,不论是谁都要大吃一惊,看,他痉挛地、急促地倒咽了一口气,咽得那么急,弄得喉咙发干、连声咳嗽起来。

    他想说:“这倒好。”但是他后面的嘈杂的声音把他的语声掩盖住。“这倒好。”他又说了一句,但是只有前两个字听得出声音来,最后一个字只成了一声耳语。

    由于议员既不动也不转身,甚至连一个手势也不给,那个驼背学徒只好踌躇地调换着两条腿站了一会,然后怪模怪样地鞠了个躬,从后楼梯走下去。

    布登勃鲁克议员仍然在桌子旁边站着。他那握着电报稿的两只手松软无力地垂下来,他一面仍然像刚才那样半张着嘴,迅急而费力地一口又一口地吸气,一面前后摇摆着上半身,同时又像中了风似的,失去理智地不断摇着头。“这一点雹子……这一点雹子……,”他颠颠倒倒地说。但是过了一会他的呼吸逐渐均匀了,安静了,身体的摇摆缓和了;他的半闭的眼睛罩上一层疲倦的、几乎可以说是失神的表情,他沉重地点着头,转过身去。

    他打开大厅的门,走进去。垂着头、步伐迟缓地走过这间大厅光滑如镜的地板,在屋子的最里面的一扇窗前一张深紫色沙发上坐下来。这儿既安静又凉爽。可以听得到花园里喷泉的淙淙声。一只苍蝇嗡嗡地飞闯着窗玻璃,前厅里的嘈杂只能隐隐约约地传进来。

    他无力地把头靠在坐垫上,闭上眼睛。“这样倒好,这样倒好。”他低声自语到;过了一会又长叹了一口气,好像已经平定、宽心了似的。他又重复了一句:“这样非常好!”

    他放松了身躯,面容平静地躺了五分钟。然后坐起来,折起电报,插到上衣胸前的口袋,站起身,预备回到客人中间。

    但是就在这一分钟他又不胜厌恶地呻吟了一声,重新倒在沙发上。那音乐……那音乐又开始了,一阵怪诞的喧嚣,模仿的是快马奔驰的声响,由锣鼓和铙钹打出拍子,但是其余的乐器却或者过缓,或者太急,总是合不上节拍。这是愚蠢无知、刺激神经、令人无法忍受的一团混乱,格格吱吱、轰轰隆隆、咿咿轧轧,中间还夹着短横笛的几声刺耳的尖鸣。

    6

    “噢,巴哈,塞巴斯提安·巴哈,亲爱的夫人!”圣玛利教堂的管风琴师爱德蒙·费尔喊道。这时他正激动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而盖尔达则微笑着,用手托着头,坐在钢琴前面。小汉诺也在这儿,他坐在一张大靠背椅上,双手抱着膝盖,全神贯注地听着……“当然啰……正像您所说的,和声学之所以战胜了对位法应该归功于巴哈……巴哈创造了现代和声学,这一点不用多说。但是他是怎样创造的呢?难道还用我给您解释么?不正是通过不断地发展对位法吗?这一点您知道得并不比我差。可是推动这一发展的原理是什么呢?是和声学吗?不是的!绝对不是!是对位法啊,尊贵的夫人!是对位法!请问,纯粹的和声试验会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要劝告您,不要做这种单纯的和声试验!”

    他对这种谈话热情很高,而且一任自己的感情奔放,因为他在这间客厅里就好像在家里一样没有拘束。每个星期三下午,他那魁微耸着肩膀的魁梧硕大的身躯套着一件后摆长及膝部的咖啡色的燕尾服,出现在客厅门槛上。在等待着他合奏的伴侣时,他照例充满爱抚地打开贝西斯坦因钢琴,整理一下雕花书合上的乐谱本,以优美的姿势轻轻地试奏一会儿,脑袋一会摆在这边肩膀上,一会摆在另一边上,现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他的头发非常繁密,一头乱蓬蓬的深红间杂着灰白色的浓密的小发卷,使他的头显得硕大无比。不过这一个脑袋摆在他那长长的脖颈上倒也自由自在。他的喉结非常大,凸露在短短的翻领外边。他那和头发一个颜色的上须并不烫卷,而是蓬松地扎起来,比他的小扁鼻子更加显眼……他那一双棕色的圆眼睛炯炯有光,但是一演奏起音乐来,那目光就涂上一层梦幻的色彩,会从一件东西一直看过去,停在事物的那一面。这双眼睛下面的皮肤有一些肿胀,像两个小口袋……这一副相貌并不惊人,但却有那种灵活机敏的聪明相。他的眼皮常常半闭着,他的嘴唇虽然不分开,然而那剃得干净的下巴却常常是松弛地垂着,显得他缺乏坚强的意志,这就使他的嘴也带上一副柔弱、迟钝、心智闭塞、神思不属的神情,这种表情我们在一个酣睡者的脸上常常会看到……

    但是与他的外表的这种柔弱形成强烈的对比的,却是表现在他的性格上的那种十分的严厉和端正。爱德蒙·费雨是个非常知名的风琴演奏家,而且他在对位法上的渊博的知识更是名闻遐迩。他出版的一本论教堂音乐的书在好几个音乐学院都被推荐为自学参考书,而他写的几首赋格曲和改编的几首合唱曲,只要有用管风琴演奏赞美歌曲的地方就经常能听到。他这些作品以及他星期日在圣玛利教堂中的一些即兴演奏都是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的,都充满了庄严乐体的那种崇高的精神和严峻的逻辑性。这些作品的本质和世俗之美毫无共同处,因此它们所表达的也不能打动一般俗人的感情。这些音乐所表达的,或者说,在这些音乐里高奏凯歌的,是已经发展成为宗教苦行的技巧,是已经成为一种绝对神圣的东西,它本身已经成为目的物的娴熟的技巧。爱德蒙·费尔轻视在音乐上只求和谐悦耳,谈到美丽的旋律也总是露出满脸不屑的样子。但是说起来也很奇怪,他却并不是一个枯燥无味的干巴巴的人。“巴勒斯特利那!”他会摆出一副凛然可畏的面孔,一本正经地宣布这个名字。但是顷刻之间,当他在乐器上奏出几支古老的艺术作品时,他的面孔就浮现出一种温柔、沉醉、梦幻的表情,他的目光凝视着一处遥远的地方,正像一切事物的最终的意义都存在于目前弹奏的这支曲子上了……音乐家的目光就是这样的,看来是朦胧的、空虚的,因为它停留在一个遥远的国土上,一个比我们的语言概念和思维的逻辑更深、更纯粹、更严谨的逻辑的国土。

    他的手生得又大又柔软,好像没有骨头似的,手背上满布雀斑。他说话的声音低而且闷,好像食管中卡住一小块什么东西。当盖尔达·布登勃鲁克掀开门帘,从起居间走进来的时候,他就用这种低沉的声音问候她:“您的仆人,尊贵的夫人!”

    他从靠椅上稍微把身体欠起一些来,低着头,毕恭毕敬地握住盖尔达向他伸过来的手,一面用自己的左手在钢琴上千净利落地弹出了一声五度音。于是盖尔达拿起她的斯特拉狄瓦利提琴,很快地、非常熟练地把琴弦对好。

    “还是巴哈的G小调协奏曲吧,费尔先生。我觉得上次整个柔板还奏得不很好……”

    于是这位管风琴师开始弹奏起来,但是几乎每次都要发生这样一件事:头几声和音刚刚奏出,走廊的门就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从外边打开,接着小汉诺蹑手蹑脚地溜进来,从屋子当中的地毯上走过去,坐到一张靠椅上。他用两手把膝盖一抱,接着就一声不出地倾听起来;他既听音乐,也听大人的谈话。

    “哦,汉诺,你又偷偷地听音乐来了?”盖尔达在休息的时候问道,一双罩着一圈暗影的眼睛也向他那面掠过去,她的这双眼睛因为刚才的演奏而泛着湿润的闪光……

    于是他就站起来,默默地向费尔先生鞠一个躬,伸过手去。费尔先生这时总要爱抚地、温柔地摩挲几下汉诺浅黄色的头发。他那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头上,样子非常惹人爱。

    “你尽管听吧,孩子!”他的语调温和,但很有力,汉诺略带羞怯地望了望这位管风琴师说话时上下蠕动的大喉结,于是赶忙轻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好像他等着音乐和谈话的继续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似的。

    他们奏了海顿的一个乐章,几页莫扎特的作品和贝多芬的一支奏鸣曲。然而这以后,在盖尔达挟着提琴寻找新乐谱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不平常的事。费尔先生,圣玛利教堂的管风琴师,爱德蒙·费尔本来在随便信手弹奏着什么,忽然一转而弹起一个非常奇特的调子来,他那朦胧的目光里也闪耀起一种类似羞怯的幸福的光辉……从他的指间流出来的最初只是沉闷的嗡鸣,继而破绽开,升扬起,变成歌唱的声音。这歌声起初是轻的,但是不久就昂扬起来,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最后在完美的旋律反复中变成一支庄严雄伟的古老的进行曲……升高,扩展,又转变了一步……在主题分解的时候,提琴也以响亮的声音加进去了。这足“名歌手”的序曲。

    盖尔达·布登勃鲁克是新音乐的热情的拥护者。而费尔先生则是一个激烈得无以复加的反对派,最初盖尔达认为毫无希望把他争取过来。

    当她第一次把《特利斯坦和伊佐尔德》中的几段钢琴曲放在乐谱架上,求他弹奏的时候,他弹了二十五小节以后就跳了起来,带着满脸深恶痛绝的样子,在钢琴和窗户之间大步地走来走去。

    “我不弹这个,夫人,虽然我是您的最忠实的仆人,可是我不能弹这个曲子!这不是音乐……请您相信我的话……我自认还多少懂得一点音乐!这是乱七八糟的一团!这是慑惑人心,是亵渎上帝,是神经错乱!这是一团电光闪闪的发散着香水气味的浓雾!这是一切艺术道德的终结!我不能弹奏这个!”说了这一段话以后,他把身子往靠椅上一摔,又继续弹奏了二十五小节。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一边咽吐沫,一边干咳。然后,他把钢琴盖子一关,喊着说:

    “呸!够了,我的老天爷,我可受不了啦!请您原谅我,最尊贵的夫人,我坦白跟您说……几年来我一直拿着您的钱,您用报酬来雇我伺候您……我是境遇不佳的人。可是如果您非让我伺候您这种低劣的东西,我就要辞职不干了!……您看看那个孩子,坐在那张椅子上的那个小孩!他悄没声地溜进来也是为了要听音乐!您就忍心使他的精神染上这种毒素吗?”

    他虽然摆出这种愤怒的姿势,盖尔达还是劝说他,使他一步一步地习惯于这种音乐,逐渐把他争取过来。

    “费尔,”她说,“您要公道点,不要发急。他这种独出心裁地对和声的运用把您弄迷糊了……您觉得和他这个音乐比起来,贝多芬显得纯净、清晰而自然……但是您也该想一想,贝多芬也曾经使他的一些按照传统形式教育出来的同时代人惊慌失措过……而巴哈自己呢,天哪,人家不是也责备过他缺乏和谐的音调和清晰的节拍吗?……您刚才谈道德……但是您所说的艺术道德究竟是什么呢?如果我没了解错的话,是不是一切和快乐主义相反的东西就是你所说的艺术道德呢?如果我说得对的话,这种东西这里也是有的,并不比巴哈的音乐少。而且比巴哈更壮丽、更明确、更深沉。您相信我的话吧,费尔,这种音乐对您的本性说来并不像您想像的那么陌生!”

    “简直是骗术、是诡辩——原谅我这么说,”费尔先生喃喃地说。但是盖尔达的话还是说对了:从本质上讲这种音乐并不像他起初想的那么陌生。虽然他始终没有完全和“特利斯坦”和解,但是他还是遵从了盖尔达的恳求,把《伊佐尔德之死》改编成提琴钢琴合奏。而且表现了很大的才能。最初是“名歌手”中的某几段得到了他的称许……接着他身不由主地越来越对这种艺术感到喜爱。这一点他并不对别人说,相反地他自己几乎因此大吃一惊,而且一谈起来,他老是嘟嘟嚷嚷地否认。但是这以后,在一些古老的音乐大师已经取得公平的对待以后,盖尔达已经用不着再催促他,他便自己运用起复杂的指法,脸上带着一种羞怯的、几乎可以说是夹有几分愤怒的幸福的神情,弹起奔涌沸腾的主导主题来。在弹奏完以后,有时或许要争论一下这种音乐风格和庄严的乐曲的关系。有一天费尔先生宣布说,虽然他个人对这个题目兴趣并不大,他还是认为有必要在他的论教堂音乐一本书的后面加上一章——《论李察·华格纳在教堂及民间音乐中对古调的运用》。

    汉诺像平常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只小胳膊抱着膝盖。他用舌头舔着一个臼齿,因此弄得小嘴歪扭。他睁着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母亲和费尔先生。他谛听着他们的演奏和他们的谈话。就这样,他刚刚在生活旅途上迈出了最初的几步,就已经发现音乐是一件特别严肃、重要、意义深刻的东西了。大人们的谈话,他只是偶尔听懂一两个字,而他们演奏的音乐也大部分远远超过了他的幼稚的理解程度。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走来,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位子上,一听就是几个钟头,丝毫也不厌烦,这只能说是信仰、爱恋和无上的崇敬在督促着他这样做了。

    他刚刚7岁,就开始试图把某些印象特别深刻的联贯的音响用自己的手指在大钢琴上重奏出来。他母亲面露笑容地看着他默默地、热心地把一些音串联起来,替他改正错误,告诉他为什么当某一和弦转为另一和弦时,某个音符一定不能缺少。而他的听觉也证明,他母亲告诉他的话是非常对的。

    当盖尔达让他这样弹弄了一段时候以后,她就决定让他学钢琴了。

    “我看,他不适合练习独奏,”她对费尔先生说,“这样我倒很高兴,因为独奏也不一定完全好。我暂且不谈独奏者对于伴奏的依赖性,虽然在某些场合下独奏的好坏与伴奏是息息相关的。譬如说,我要是没有您……但是这里有这样一种危险,那就是演奏者多少总要追求技巧的炫露。……这种例子我知道得很多。我坦白对您说,我认为对于一个独奏家来说,高度的技巧仅仅是音乐生活的第一步。由于全力贯注在高音部、风格、以及音色上,因此复声在脑中只成为一种非常模糊、非常普通的东西,对于一些天分不高的人说来,这很容易就会断送了他们对和声的感觉以及和声的记忆,这种缺陷以后是颇难弥补的。我很喜欢我的提琴,而且也有了一点造诣,可是在我心目中钢琴还是处于更高的地位……我的意思是说:把钢琴作为一个能够概括最丰富、最多种多样的音响结构的工具,把它当作重新表现音乐的无与伦比的优秀的手段,练习纯熟,对我说来也就是更密切、更清晰、更广博地和音乐沟通了……您听我说,费尔,我很希望您能立刻亲自担任这个孩子的教师,希望您不要推辞!我知道除了您以外,还有两三个人收学生——我听说是女教师。可是她们只不过是钢琴教师……您知道我的意思吧……学会一种乐器并不重要,更重要的倒是要了解一点音乐,您说对不对?……我全靠着您啦。您对音乐一向是比较严肃的,而且您会看到,您教他一定能够表现出很好的成绩。他的手是布登勃鲁克一家的传统的手……布登勃鲁克家的人都能弹到九度或者十度。——但是他们家还从来没有人看出这一点。”她笑着结束了她的话,而费尔也表示同意来给汉诺上课。

    从这一天起他每星期一下午也到这儿来一次。当他给汉诺上课的时候,盖尔达则坐在起居室。他并不照一般的方法上课,因为他觉得,如果他只教一点钢琴,他未免有负于这个孩子这种沉默而激奋的热情。刚刚教完了最基础的知识以后,他立刻就开始用简单易解的形式讲起理论来,教他的学生和声学的基本原理。而汉诺居然也能了解,因为在学习这些理论时,人们只不过是把他已经知道的东西再次证实而已。

    只要可能,费尔先生总是尽量照顾这个孩子如饥似渴的进取心。他害怕物质的重担会绑住孩子的翱翔的幻想力,会妨碍他洋溢的天才,他想尽办法减轻这种负担。在练习音阶时他并不严格要求孩子的指法一定要非常熟练,或者至少他并不把熟练看作是这种练习的目的。他所树立的而且也能迅速地达到的目标,不如说是使汉诺对各种音调有一个清楚深入的概括的了解,使他对各个音调彼此问的关联有一个深刻的认识,这样不久以后就可以使汉诺对各种可能的音响配合一目了然,对钢琴的键盘能直觉地熟练掌握,而这种才能以后会进一步引导汉诺进行即兴演奏和作曲……这个小学生一向听惯了庄严乐曲,因此他对这种音乐也就特别恋慕,费尔先生对汉诺的精神上的这种渴求体贴备至。为了不冲淡他倾向于深沉和庄严的情绪,他不让汉诺练习平凡的小曲。他让他弹奏众赞歌,在没有讲清楚规律以前,他不让他从一个和弦转到男一和弦。

    盖尔达一边织毛衣,或者看书,一边听着门那边课程的进行。

    “您这样做远远超过我的希望了,”她有一次对费尔先生说,“但您是不是走得太快了一点?是不是太往前卫了?我觉得您用的方法真是富于创造性……有时候他的确已经开始尝试做一点小东西了。可是如果他配不上您这种方法,如果他的才能不够,他就什么也学不到了……”

    “他配得上,”费尔先生点着头说,“有时候我留心观察他的眼睛……那里面有那么多东西,可是他的嘴始终紧紧闭着。以后在他的一生中,他也许把嘴闭得更紧,他一定要有一种表达的方法……”

    她望着他,望着这位戴着红棕色假发的体格魁梧的音乐师,望着他眼睛下面的小口袋,他的蓬松的大胡子和大喉结——然后她把手伸给他,说:“谢谢您,费尔。谢谢您这番好意。您对他能做多少事,我们现在真是估计不出来。”

    而汉诺对这位老师的感激,对于他的倾慕也真是无以复加。虽然课外诗人补习,但却仍然毫无理解希望地痴呆呆坐在九九表前面;然而一坐在钢琴前面,不论费尔先生对他说什么,都能了解。他不但了解,而且立刻就能掌握。只有很早就听熟了的东西,人们才能像他这样掌握得快。在汉诺的眼睛中,这位穿着燕尾服的爱德蒙·费尔是一位天使,每个星期一下午到来,把自己抱在怀里,把自己从每天的痛苦中解除出来,引导到一个温柔、甜蜜、庄严而又能无限慰藉的音响的国土里……

    有时候钢琴课是在费尔先生的家里上的,这是一所带三角屋顶的古老空旷的大房子,房子里有很多幽森的走道和角落,只有管风琴乐师独自和一个管家妇住着。星期天,到圣玛利教堂做礼拜的时候,管风琴师有时允许小布登勃鲁克坐到上面去,这和坐在下面,跟别人杂坐在一起是多么不同的感觉啊!高高地在众人之上,甚至比站在教场上的普灵斯亥姆牧师还高,两个人坐在那沉重轰鸣的声浪里。而且这声浪是他们两人共同发出来的,受他俩的共同控制,因为老师有时候也准许汉诺帮助他操纵一个音栓。想想看,汉诺这时是多么骄傲,多么喜不自禁啊!可是等到给合唱伴奏的音乐尾声结束了,等费尔先生的手指慢吞吞地离开了键盘,空中只剩下低沉的基音还轻轻地、庄严地回荡的时候——当普灵斯亥姆牧师有意地让寂静在教堂内笼罩片刻,然后开始使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从音响板下面传出来以后,费尔先生十次有八次要随随便便地嘲弄一番他那布道的样子:对普灵斯亥姆牧师的装腔作势的弗兰克语,对他那拖得长长的、有时低沉、有时尖锐的母音,对他那叹气,他那从阴悒到开朗的面部表情的陡然转变大加嘲笑。这时汉诺也会心花怒放地轻轻地笑起来,他们俩虽然没有交换眼色、没有明白地谈出来,意见却是一致的;牧师的讲道只不过是一场愚蠢的胡扯,而真正的礼拜不如说是牧师和会众只认为为增加虔诚气氛而添加的那种辅助手段——音乐。

    是的,在下面礼拜堂中坐着的那些议员、参议、市民以及他们的家属对他的音乐成就并不了解多少,这正是费尔先生日夕忧闷的事,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很愿意让自己的小学生坐在自己身边,这样至少有一个人他能一边演奏一边轻声告诉他,他刚才奏的是一段特别难的东西。他正在做最微妙的技巧表演。他奏了一回“反向模仿”,他做了一段旋律,这段旋律可以正着念,也可以反着念,接着又在这段旋律的基础上“倒影进行”地演奏了一支赋格曲。他把这一切奏完了以后,满面愁容地把双手往怀内一揣。“没有人听得出来。”他绝望地摇着头说。接着,当普灵斯亥姆牧师传起道来的时候,他又在汉诺耳朵底下说:“三追是一段倒影进行的模仿,约翰。你还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对一个主题的从后向前的模仿,从最后一个音符到第一个音符……弹起来相当难。以后你就会知道,在典雅音乐中的所谓模仿是什么……至于倒影进行,我将来也不想让你学这么难的东西……用不着学这个,但是如果有人告诉你这些东西只是技巧游戏,没有什么音乐价值,你可不要相信他们的话。你在任何时代的伟大作曲家的作品中都找得到倒影进行。只有那些没有热情的人和平凡的人出于高傲对这种练习才不屑一顾。对音乐家说来,这是屈辱啊!你要记住我这句话,约翰。”

    1869年4月15日,在他8周岁生日的时候,汉诺在全家面前跟他母亲合奏了他自己的一支短小的幻想曲。这支简单的旋律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觉得很有意思,又加了一点工。自然啊,当他把这个曲子弹给费尔先生听以后,费先生对好几处又进行了一番严格的批评。

    “这个结尾多么戏剧性啊,约翰!这和其余的太不相称了。开头一切都很好,可是这里你为什么从大调突然降到带低三度音的四级四六和弦呢?我倒想知道一下。这简直是在耍把戏。而且你这儿还使用震音。不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剽取来的……这是从哪学来的呢?啊,我知道了。有时候我给你母亲弹奏某些东西的时候,你一直用心听着……把结尾部分改一改吧,孩子,这样就是一支非常干净利落的小品了。”

    但是正是这个小调和弦和这个结尾部,汉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而且他的母亲对这点也感到非常有趣,因此这两处还是没有修改。她拿起提琴来拉高音部,全曲汉诺只是简单地反复弹着这一个旋律,而她则用急促的三十二分音符进行种种变奏。听起来非常华丽。汉诺感到莫名的快感,吻起她来。这样他们在4月15日为全家进行了演出。

    老参议夫人、佩尔曼内德太太、克利斯蒂安、克罗蒂尔德、克罗格参议夫妇、威恩申克经理夫妇、布来登街的三位布登勃鲁克小姐、以及卫希布洛特小姐,这一天为了庆祝汉诺的生日,四点钟在议员和议员夫人家吃过午饭。现在大家坐在客厅里凝神倾听着。他们的目光或者望着那穿着一身水手服,坐在钢琴前面的小汉诺,或者望着盖尔达艳美而奇异的风姿。盖尔达首先在G弦上拉了一段绚烂的表情丰富的乐段,接着,以无懈可击的纯熟技巧奏了一个华彩的结尾乐段,宛如泡沫迸溅、珍珠滚落的小飞泉。她手中弓弦的银柄在灯光中闪烁耀眼。

    汉诺由于兴奋而脸色发白,刚才吃饭的时候他几乎什么东西都吃不下,现在则专心一志地演奏他的作品。啊,这次演奏还有三分钟就要结束了,然而他的整个心灵都投在作品里面,四周的一切都置诸脑后。从性质上讲,这一段优美的旋律与其说是以节奏鲜明突出,不如说是以声调和谐见长,而那原始的、天真幼稚的音乐素材,以及焙制、发展这一素材的庞大、热情和几乎可以说是过于精美的表现手法则构成了一个奇异的对比。汉诺向前倾着头,伸着颈子,用力弹出每一个主导音符。他坐在圈手椅的最前沿上,踩动两个踏板,企图给每个新和弦渲染上感情色彩。事实上,每当小汉诺制造一个效果时——即使只有他一个人感觉到的时候——,这个效果也更多属于感情的、而不属于感伤的性质。每一个异常简单的和谐的节拍都被他运用沉重、迟缓的加强手法而赋予一种神秘沉重的色彩。每一个和弦,每一个新的和声,每一个转变点,他都运用突然的、压抑的音响而制造一种使人惊愕不安的效果。在弹奏时他扬着眉、挺着上半身,前后摇撼着……现在弹到结尾部分了,汉诺最喜爱的那一部分了,这儿他用一种童稚的奋扬法把全曲引上了最高峰。在提琴的圆珠滚落、流水淙淙的声音中,E小调和弦用柔弱的力度像银铃般地清脆地震动着……接着这声音增强了,扩展开,慢慢地越来越膨胀,汉诺开始用强音引进那不协和的C的高半音,又同到这一个曲子的基调上来。当提琴又响亮又流畅地环绕着C的高半音鸣奏的时候,他又用尽一切力量把这一不协和音的强度提高,一直到最强的力度。他迟迟不肯把这一不协和音分解,很久、很久地让他自己和听众继续玩赏着。将要是什么样一种分解呢?将要是怎样一种使人神痴心醉地回入B大调的还原呢?啊,那将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将是一种无比甜美的喜悦,是平和!是极乐!是天国!……还不要完……还不要完!还要犹豫一刻,延宕一刻,还要一分钟的紧张,一定要使那紧张程度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再缓弛才来得更为甜美……让人在这如饥似渴的恋慕中、在全副心灵的贪求中最后再忍受一分钟的煎熬吧!让意志再克抑一分钟,不要马上就给予满足和解决,让它在令人痉挛的紧张中最后再受一分钟折磨吧!因为汉诺知道,当幸福到来的时候,也只是片刻就要消逝……汉诺的上半身慢慢地挺伸起来,他的眼睛瞪得非常大,他的紧闭的嘴唇颤抖着,他痉挛地用鼻孔吸着气……最后,幸福的感觉已经不能再延宕了。它来了,降落到他的身上,他不再躲闪了。他的肌肉松弛下来,脑袋精疲力尽地、软绵绵地垂到肩膀上,眼睛闭起来,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哀伤的、几乎可以说是痛苦到无法形容的、幸福的笑容。他踏动着弱音和延音踏板,他的震音(这时他已经加上了低音伴奏)在提琴的一阵宛如窃窃私语、宛如淙淙流水、宛如波涛澎湃的急奏中,滑到B大调上,接着很快地一转而为强音,在一声响亮的突起中尤然中止。——

    这一次演奏在汉诺身上所产生的影响绝不是他的听众所能感受到的。譬如说,佩尔曼内德太太对于所有这些技巧的炫露就毫无所知。但是那孩子脸上的笑容,他上半身的摇撼,他那可爱的小脑袋怎样在幸福中歪向一旁,这些她都看见了……而这幅景象也确实触动了她的善感的灵魂。

    “这孩子弹得多么好!啊,他弹得多么好!”她喊叫着,一边含着两泡眼泪向他跑过去,把他抱在怀里……“盖尔达,汤姆,他将来要成为一个莫扎特,成为一个梅耶比尔,成为一个……”她一时想不起另外一个有同等重要性的名字,就开始拼命地吻起她的侄儿,用来打断自己的话。汉诺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头上,仍然一点力气也没有,眼睛现出迷惘的神情。

    “够了,冬妮,够了!”议员低声说,“我求求你,你要往他的脑子里灌什么……”

    7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内心是不赞成小约翰的这种气质和这种发展的。

    他过去曾经不顾一些惊愕失措的小市民的摇头抗议而把盖尔达·阿尔诺德逊娶回家来,因为那时他觉得自己性格坚强、不为人所左右,他可以容许自己的这种更风雅的、不同凡俗的趣味表露出来,而不伤害他作为一个市民的聪明才干。然而如今他这个盼望这么久才得到的子嗣,这个在外表和形体上仍然具有这一家族的那么多特点的继承人,竟然会完完全全秉承了母亲这一方面的气质。他本来希望这个孩子将来有一天会更顺利更豪迈地发扬自己的终身事业,然而照目前的情况看来,这个孩子不但对他有责任在其中活动和生活的那种环境格格不入,甚至对他的父亲也很疏远冷淡。难道这一切竟要成为事实吗?

    直到目前为止,盖尔达的提琴演奏和她那对为他所热爱着的奇异的眼型,她浓密的深红色的头发以及她的整个奇异的风姿情调是一致的,对于托马斯说,这也是她的一个令人迷恋之处,更增加了托马斯对她本人的倾倒。可是现在托马斯却不得不看到,这种与他本性相背的对音乐的热爱,在这么童稚的年代就完完全全把他的儿子抓到手中了,这种对音乐的热爱已经成为一种和他敌对的势力,阻挡在他和这个孩子的中间了。而这个孩子他本来是希望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布登勃鲁克,一个性格坚强、思想实际,对外界的物质、权力有强烈的进取心的人。在目前这种令人困恼的环境里,这种敌对的力量对布登勃鲁克是个极大的威胁,好像竟把他变成家中的一个陌生人似的。

    盖尔达和盖尔达的朋友费尔先生沉湎的音乐,他无法接近,盖尔达在一切有关艺术的事物上的那种孤高、苛刻的态度更是非常残忍地增加了他接近音乐的困难。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音乐对于他这一家人是这么一种完全陌生的东西,只有到现在他才有了这种感觉。他的祖父闲暇的时候喜欢吹吹笛子,他自己无论在什么时候听起优美的旋律时,也感到很悦耳,不论这个旋律是幽雅的,是沉思凄凉的,还是活泼愉快的。但是他只要把自己对这种乐曲的爱好一说出来,盖尔达就要耸耸肩膀,带着怜悯的笑容说:“你真是的,朋友!这样没有音乐价值的东西……”

    他恨这个“音乐价值”,恨这个词,对于他说起来,这个词所包含的意义只是冷酷和傲慢。有时当着汉诺的面,他被迫进行某些抗辩。遇到这种情形,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怒喊起来:“啊,亲爱的,你动不动就谈‘音乐价值’,我可觉得这只不过是件狂妄自大、淡而无味的东西!”

    盖尔达反驳他说:“托马斯,你永远也不成,音乐作为一种艺术你是永远也不会了解的。你虽然有智慧,却体会不到,音乐并不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品。在别的事物上你很容易就辨别出什么是庸俗的,独独在音乐上,你缺乏这种鉴别力……但是这种鉴别力偏偏又是了解艺术的准绳。你对音乐的趣味远不能和你对其他事物的需求和见解相比,只从这一件事上,你就可以看出来你对音乐是多么外行。音乐使你高兴的是什么呢?是某种庸俗无味的乐观主义的东西。如果这东西是写在一本书里的话,你一定会恼怒地或者讥诮地把这本书抛在垃圾筒里。希望还没有勃起就急急地得到实现……意愿刚刚崭露就迅速地、毫不费事地予以满足……这就是华美的旋律,可是世界上有什么事是这样的呢?……这只是空洞肤浅的理想主义。”

    他了解她,他懂得她说的话。但是在感觉上他不能跟着她这种思想走,他不能了解,为什么那些使他振奋,使他感动的优美的旋律是空洞、浅薄的,而那些他听来是枯涩、混乱的反而具有最高的音乐价值。他好像站在一座庙宇门前,盖尔达毫不容情地拒绝他踏进这里的门槛……他痛苦地望着她和他们的孩子消失在里面。

    他满怀忧虑地觉察到他和他的小儿子之间的鸿沟越来越深,但是他不让别人看出他这种忧虑。他又怕人误会他在有意讨这孩子的欢心,他觉得这对他是一种可怕的屈辱。一天之中他能和孩子见面的时间确实也非常少;只有吃饭前后他才跟这孩子谈上几句话,他的态度常是在殷勤关切中又带着几分不使孩子丧胆的严峻。“喂,小家伙,”他说,一面拍了两下孩子的后脑,坐在他的旁边,在自己的妻子的对面……“怎么样啦?干了些什么事?念书啦?……钢琴也弹了?很好!可是也不要弹得太多,不然咱们对别的东西就没有兴趣了,等到复活节的时候,又要整天坐冷板凳了!”汉诺怎样对待他这一番表示亲热的话呢,怎样回答他呢?他紧张而焦灼地等待着,但是他脸上的肌肉却一丝也没有泄露他的这种忧虑。最后,当那个孩子只是用他那罩着一圈阴影的棕黄色的大眼睛向他这边投射过来羞涩的一瞥,而且那目光甚至连他的脸也没射到,当汉诺只是一语不发地把头埋在盘子上的时候,他的心不由得痛苦地抽搐到一起,虽然如此,他仍然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如果对于孩子的这种羞怯笨拙也要担心,那未免太小题大作了。他做父亲的职责是要趁这片刻团聚的机会,趁吃饭中间一点空隙,譬如说,利用换餐具的时候,跟孩子谈几句话,考一考他,测验一下他对现实事物的一些常识……咱们城里有多少居民啊?有几条街从特拉夫河畔通到城的上区啊?咱们生意的几个粮栈都叫什么名字?答案要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可是汉诺一声也不吭。并不是想跟父亲赌气,并不是有意让父亲伤心。只是这些事情,什么居民啊,街道啊,甚至粮栈,平常对他只是一点不关痛痒,一升格作为测验的题目,就引起他无限的厌恶。在问这些问题以前,他也许本来非常活泼,也许还跟父亲随便在谈什么话,只要谈话稍微一带有测验的性质,他的情绪就立刻降到冰点,所有抵抗的能力整个化为乌有。他的眼睛潮润起来,小嘴挂上一副沮丧的神情,对父亲这种没有先见之明,心中又是苦恼又是怨恨。爸爸本来应该知道,这种试验没有什么好结果,只不过是使这一顿饭不欢而散而已,他眼泪汪汪地低头看着眼前的盘子。伊达触了他一下,小声告诉他街道和粮栈的名字。可惜她只是白费心机,一点用也没有!她不了解他。其实这些名字他是知道的,至少一部分名字他知道得很清楚,而且要在一定的程度上满足一下爸爸的愿望也并不是一件难事。可是有一种难以抗拒的悲哀在阻挡着他这么做……这时从父亲那边传来了一句严厉的话,传来一声用叉子敲击插刀架的声音,把他吓得一哆嗦。他向母亲和伊达看了一眼,试图开口说话,可是头两个字就被啜泣声闷回去了;他说不下去。“算了!”议员生气地喊道,“别说了!我根本不想听了!你用不着回答了!你就这样做一辈子哑巴、做一辈子呆子吧!”于是这一顿饭大家都在沉默不语、悒悒不欢中吃完。

    当议员想到汉诺热中学习音乐而忧心忡忡的时候,他引以为据的就是汉诺的这种怯懦梦幻的性格,这种喜欢啼哭,这种毫无生气、毫无精力。

    汉诺的身体一向非常娇嫩。特别是他的牙齿,一直是许多灾病、痛苦的根源。生长乳牙带来的高烧、抽搐几乎断送了他的性命;以后他的牙龈动不动就发炎,长脓包,总要永格曼小姐等到了火候的时候用大头针挑破。现在到了换牙的时候,他受的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那痛苦几乎不是汉诺所能忍受的,常常就是因为牙痛,害得他整夜睡不着觉,在昏沉中轻声呻吟、啜泣。从表面上看,他新长出来的牙跟他母亲的一样,美丽洁白,可是实际上它们非常脆弱,不结实,而且生得不整齐,前后交错。为了补救这一切缺陷,小汉诺不得不让一个可怕的人打进他幼小的生活圈子:布瑞希特先生,在磨坊街执业的牙医生布瑞希特……

    这个人的名字听着就像那使人不寒而栗的声响:像拔掉齿根时拉呀、锉呀、敲呀,从牙床上发出的那种呲呲拉拉的声音。当汉诺在布瑞希特的候诊室里,蜷缩在忠实的伊达·永格曼对面的一张靠椅里,一边闻着这问大屋子的刺鼻的药味,一边看着画报,提心吊胆地等着牙医生站在手术室门前的一声既客气又可怕的“请”字的时候,这个声响足以使汉诺的那颗小小的心脏缩成一团……

    但是这间候诊室也有一种吸引力,有一种奇怪的引人兴趣的东西,那就是一只五彩羽毛的鹦鹉。这只鹦鹉生有一双恶毒的小眼睛,蹲在墙角的一个铜鸟笼里,不知道为什么取名叫犹塞夫斯。它总是用老太婆的怒叫的声音说:“请坐……马上就来……”虽然在当前的情形下,它这种话倒像是恶意的讥嘲,可是汉诺对于这鸟却怀着一种又爱又怕的感情。一只鹦鹉,一只五彩羽毛的大鸟,名字叫犹塞夫斯,而且会说话!它不是一只从魔术林里,从伊达在家里常念的格林童话中的魔术林中逃出来的鸟吗?……此外还有布瑞希特先生开门时说的那一声“请”字,犹塞夫斯也不停地模仿,而且声音那么情急迫切,弄得汉诺走进手术室,在窗前牙钻旁边的一把非常不舒适的大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仍然笑个不停。

    说到布瑞希特先生本人,他的尊容和犹塞夫斯也差不多:他那花白的上须上面同样勾着一只又硬又弯的鼻子,正如同鹦鹉喙一样。最糟糕的,甚至可以说最可怕的是:他非常神经质,他由于自己的工作而不得不使别人忍受的折磨,他自己却忍受不了。“我们一定得拔掉,小姐。”他对伊达·永格曼小姐说,脸色发白。汉诺这时圆睁着大眼,浑身冒出冷汗,既无力反抗,也无力逃走,心情就同被宣判死刑的囚犯一模一样。他眼睁睁地看着布瑞希特先生袖子里揣着钳子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这时就会发现在这位牙医生的额头上也冒着一滴滴的汗珠,而且他的嘴也同样因为恐怖而扭曲着……当这一可厌的医疗程序过去之后,汉诺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眼睛里含着两汪眼泪,脸痛得变了形,把血吐到他旁边的一个蓝盆里,布瑞希特也不得不在旁边坐下,一边揩拭额头的汗水,一边喝几口水……

    人们告诉小约翰说,这个人做的是对他有好处的事,这样做就可以使他不受更多、更大的苦楚;但是当汉诺把布瑞希特先生使他受的这种痛苦和这种痛苦带给他的显著的好处比较起来,前者显然比后者重得多,因此想来想去他只能把这种到磨坊街看医生的事算作那些白受罪没好处的最最倒楣的事。为了给智齿腾地方,必须把刚生出来的四颗美丽、洁白、仍然完好无缺的臼齿移去,为了不使这孩子体力消耗太过,决定要进行四周。多么长的时间!这种无尽无休的折磨,简直无法忍受!头一次的刑罚弄得人精疲力尽,元气还没有恢复,下一次酷刑早又把恐怖的阴影投过来。当最后一颗牙齿拔掉以后,汉诺病倒了八大,这正是因为体力耗损太多。

    牙病不但影响了他的心绪,也影响了他身上某些器官的机能。由于咀嚼不便,消化也就不良,进一步又引起了胃炎。胃病又影响了心房的正常搏动,汉诺有时心跳过快,有时相反地又跳动得不够。此外还有昏晕症,还有那有增无减的、格拉包夫医生称之为梦魇的奇怪病症。没有一天夜里小汉诺不从梦中惊醒一两回,绞着手、惊骇莫名地喊叫救他、饶恕他这类的话。听起来就好像发生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好像他被投在火堆里,或者别人要掐死他似的……第一天清早,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格拉包夫医生的治疗方法是每天晚上让他喝一杯覆盆子汁;可是一点效用也没有。

    汉诺所受的这些疾病的缠扰以及种种痛苦自然而然地使他在非常幼小年龄就懂得了许多事,使他变成一个人们通常称之为早熟的人。固然,或许是由于他生就的高雅风格吧,这种早熟并不常常显露出来,而且即使显露出来,也并不触目,然而有时它仍然以一种忧郁的高傲形式表现出来……譬如当家里什么人或者是布来登街的布登勃鲁克小姐问他:“你怎么样啊,汉诺?”他只是无所谓的略微一噘嘴,那在蓝海军服的翻领遮盖下的肩膀一耸,这就是他的全部回答。

    “你喜欢上学吗?”

    “不喜欢。”汉诺满不在乎地坦白地回答,这种坦白说明汉诺心中有更严肃的事情,对这种事他根本不屑于说谎。

    “不喜欢?哎呀!可是一个人一定要学习啊——一定要念书、写字、做算术……”

    “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小汉诺把人家的话补充上。

    不,他可不喜欢上这种老学校,不喜欢上这种有十字回廊和歌特式屋顶教室的旧式修道院附设的学校。他常常因病缺课,即使在课堂上也完全心不在焉,因为他不是在湎想某一和声联音,就是在思索他从母亲和费尔先生那里听来,但是还没弄清楚的某一乐曲的绝妙的音律,这些事自然不能使他在学科上有什么进步。而对那些在低年级教课的助理教员和师范学校学生,由于他们出身低微,知识浅陋,衣着也不整齐,汉诺除了提心吊胆害怕惩罚以外,暗地里还怀着一种轻蔑的感觉。数学教师蒂特格先生,一位穿着满身油腻黑外衣的小老头,早在马齐鲁斯。施藤格还在时就在校任教,他的眼睛斜得特别厉害,为了矫正这个缺点他戴着一副好像船舱玻璃似的又圆又厚的大眼镜。这位蒂特格先生每次上课都告诫小约翰说,他父亲当年学算术多用功,多聪明……蒂特格先生一阵阵咳嗽得非常厉害,总是把讲台吐满了痰。

    汉诺和他的小同学,一般说来是非常疏远的,只有一层浮泛的关系,但是其中有一个人却从一开学起就和汉诺结下亲密的友谊。这个孩子虽然出身贵族家庭,外表却很邋遢,是一个姓摩仑名叫凯伊的伯爵。

    这个孩子身材和汉诺差不多,穿的不是汉诺那种丹麦水手服,而是一件褪了色的褴褛衣裳,到处缺个钮扣,屁股上补着个大补钉。衣服的袖口非常短,两只手露在外面,手上好像沾满了泥土,永远灰溜溜的。但是这双手生得很小,特别纤秀,手指细长,指甲尖尖的。他的头和手很相配:头发虽然不梳理,也不够整洁,但是五官却无一不带着一个出身高贵、纯净的血统的人的种种特征。他棕黄色的头发随随便便地从中间一分,向后面掠去,露出石膏一样洁白的额头,额头下面是一双明亮的淡蓝色的眼睛,眼光又深远又锐利。颧骨略微嫌高,鼻梁很窄,稍微弯着一些,鼻翅很娇嫩,整个这只鼻子和他的上唇稍稍上翘着的嘴一样,从这样小的年纪就已经显示出他的性格来了。

    开学以前汉诺·布登勃鲁克就有两三次匆匆地看到过这个小伯爵。那是他和伊达从城门出去向北散步的时候。在城外很远、几乎快到第一个村子的地方有一个小农庄,一个微不足道的农庄,连名字也没有。举目望去,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粪堆,几只鸡,一个狗窝和一座寒酸的、和普通农舍相仿的建筑物,红色的屋顶一直斜搭到地面上。这就是农庄主人的宅邸,凯伊的父亲艾伯哈尔德·摩仑伯爵就住在那里。

    这位老伯爵是个怪人,他与世隔绝地住在自己的农庄里,以养鸡、养狗、种植蔬菜为业,很少抛头露面。他体格高大,穿着一双翻口长筒靴,一件绿色粗羊毛的短上衣,光着头,生着像童话里的一大把灰白的长胡子,虽然一匹马也没有,手里却老是拿着一条马鞭,浓密的眉毛底下一个单眼镜深嵌在眼窝里。除了他和他的儿子以外,在这个国家再找不到第三位摩仑伯爵了。这个富贵、兴旺、过去曾经煊赫一时的家族丁口越来越衰微,已经快要绝宗了,活在人世的现在只有小凯伊的一位姑母。这个人和凯伊的父亲早就断绝了往来,她用一个标新立异的笔名写小说,发表在专供家庭阅读的刊物上。提起艾伯哈尔德伯爵来,人们常常想起他的一件轶事来。当他搬到城外这所小田庄上来以后,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为了避免小偷、乞丐之流的打扰,他在自己低矮的门上挂了一块牌子,上头写着:“本寓只住有摩仑伯爵一家。本宅无任何需要,不购买任何东西,也无任何钱物施赠。”等到这块牌子发生了作用,没有人再来打扰他以后,他才把这块牌子摘掉。

    小凯伊自幼丧母——伯爵夫人早在生他的产蓐中死去,家务现在由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仆操持——像一只没人管的小动物似的在鸡犬群里长大,汉诺·布登勃鲁克最初看见他也是在这里——从远处,怯生生地看着他。他像一只小兔子似地在白菜地里跳来跳去,跟一群小狗滚成一团,在地上翻筋斗,把母鸡吓得咯咯乱叫。

    以后汉诺在教室里又看见了他,最初这位小伯爵的粗野外表一定还使汉诺感到羞怯畏缩。然而过了不久,由于他观察人的准确的本能,他就胸有成竹地不再计较这人的邋遢外表,而把全神贯注在这人的白净的前额、薄薄的嘴唇,和那带着一种愤怒的神情冷冷地望着一切的细长的淡蓝色眼睛上。——在所有的同学中,汉诺单单对这个伙伴产生了极为深切的爱慕之情。不过,由于他天性怯懦,他并没有勇气首先提出交朋友的要求,如果不是小凯伊的冒失脾气,说不定两个人一直不会要好。一点不错,凯伊接近汉诺的那种热情和速度,最初甚至使小汉诺有一点害怕。这个放任的小家伙以这样的火热、这样猛烈进攻的男子气概来讨另外那个沉静的、衣着华美的汉诺的欢心,弄得后者简直完全失去了抗拒的能力。固然在功课上他对汉诺也帮不上什么忙,因为九九表对于他的野性难驯、海阔天空的思想正如同对小布登勃鲁克的梦幻的、心不在焉的思想一样,同样是格格不入的;但是他却把自己的全部家私一件件地都送给了汉诺,什么玻璃球啊,木陀螺啊,甚至还送给他一把弯了的铅皮小手枪,虽然这是他最宝贵的东西……休息的时候,他拉着汉诺的手给他讲自己的家,讲家里的小狗和母鸡,中午的时候,虽然伊达·永格曼总是拿着一包奶油面包在校门外等着,准备带她照管的人去散一会步,凯伊却总是要陪着他走很长的一段路,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正是在这个时候他知道了家里人管小布登勃鲁克叫汉诺,从他知道这个亲昵的名字那一天起,他便再也不用别的名字招呼他的朋友了。

    有一天他要求汉诺不到磨坊街去散步,而到他父亲的农庄上去看一看刚生下来的小豚鼠。这两个孩子的要求,永格曼小姐最后也答应了。他们向伯爵的领地游荡山去,参观了粪堆、菜园、鸡、狗和豚鼠,最后走进房子去。在一间低矮的、地板和房基一般平的长屋子里,艾伯哈尔德伯爵孤独而傲慢地坐在一张粗重的桌子前看书。看见了来客,他非常不客气地问他们来做什么……

    此后,孩子们再也说不动伊达·永格曼做第二次访问了。她固执地主张,如果两个孩子想在一起的话,最好是凯伊到汉诺家中去。结果这位小伯爵有机会第一次走进他朋友家的豪华宅邸中。他带着无限惊异,却并不害羞。以后,他到汉诺家走动得越来越勤,只有当冬天大雪阻路的时候,为了下午不再走一次很长的回头路,他才不像平常那样到汉诺·布登勃鲁克家消磨两三个钟头。

    他们坐在三楼宽敞的儿童室里一起做学校的作业。他们需要解很长的算术题,要把石板的两头写满了多种加减乘除的式子,最后的答案是一个很简单的零——如果不是零,那么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这就需要找了又找,直到把那个可恶的小野兽找出来,加以消灭;只希望这只野兽不要藏在最上头,不然的话,就差不多需要把整个一道题从头到尾再写一遍。做完了算术还要练习德语语法,要把比较级学习纯熟,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把练习题写下来,譬如什么“角质透明,玻璃更透明,空气最透明”等等。然后再把听写本子拿到手中,研究一些充满陷阱和圈套、故意把人引入歧途的句子。等到这一切都做完了以后,他们就把东西收拾起来,坐在窗台上,等着伊达给他们念故事。

    这个好人儿给他们念“白雪公主”、“学习发抖”、“古怪的姓”、“莴苣”和“青蛙王子”等故事——她的声音很低,很有耐性,眼睛半闭着,因为这些故事她一生不知念过多少次,几乎都能背出来。不过她还是用手指沾着唾沫机械地一页又一页地翻过去。

    但是这种消遣后来却产生了一件引人注意的事:在小凯伊的心里渐渐浮现、成长起一种欲望,他要把书合起来,自己说点什么。由于书中的故事他们渐渐地都听熟了,而且伊达有时候也需要休息一会,所以凯伊这样做倒是非常受人欢迎的。凯伊编的故事最初很短,也很简单,但是后来越来越离奇,越来越复杂,而且因为这些故事并不是纯粹出于幻想,而是和现实揉合起来的(他把现实蒙上一层荒诞怪异的光辉),所以听起来也就更加引人入胜……汉诺特别喜欢听的是一个魔术师的故事。这个魔术师很邪恶,但是本领高强。他把一个名字叫犹塞夫斯的英俊王子变成一只五色羽毛的鸟关在笼子里,又用他邪恶的法术折磨所有的人。但是在远处一个地方,一位身负重任的英雄已经成长起来了,不久他就要率领一支鸡、犬和啄鼠组成的大军,勇敢地前来讨伐,宝剑一挥,破除了魔术师的法术,把王子和所有的人,特别是汉诺·布登勃鲁克拯救出来。当犹塞夫斯解脱了魔法以后,他还要回到他的国家里去做国王,那时汉诺和凯伊也都要做大官……

    布登勒鲁克议员走过儿童室,偶尔也看到这两个朋友坐在一起。他并不反对这种来往,因为很容易看到,这两个孩子在一起彼此都有好处。汉诺会使凯伊变得温柔、驯顺、举止文雅,因为凯伊从心里喜欢汉诺,对他温存体贴,羡慕他生着一双雪白的手。因为汉诺的缘故,他也肯俯首贴耳听任永格曼小姐用刷子和肥皂修理自己的手。另一方面,当汉诺从小伯爵那儿沾上一点活泼和野气,那正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布登勃鲁克议员很清楚地看到,汉诺一直受女人的调理,这对激励、发展她的丈夫气概是不适合的。

    伊达·永格曼伺侯布登勃鲁克一家人已经三十多年了,她的忠实和舍己为人的精神实在千金难买。汉诺的上一代人就受过她废寝忘食的照管、抚育。而汉诺更是一直被她捧在两只手里,她对汉诺体贴照顾得无微不至,把他爱得和偶像一样。她天真地、固执地相信汉诺在世界上处于一种绝对优越的享有特权的地位,她这种信仰常常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只要什么事一牵涉到汉诺的利益,她就一切脸皮都不顾了。那程度实在吓人,有时甚至使人感到不愉快。譬如说,她带着他在糖果店买甜食,她一定丝毫不客气地把手伸到柜台东挑西挑,最后给他找出一块最满意的糕点。可是钱她却不给——难道给汉诺吃东西,店主还不感到增光吗?遇到橱窗前边围满了人的话,她总是用她的西普鲁士方言客气而坚决地让人家给她的小少爷腾出个地方来。是的,他在她的眼睛里如此与众不同,她简直找不到另外一个孩子配得上接近他。至于说小凯伊,那只是因为两个孩子的相互要好比她的不信任力量更强,另外也许那孩子的伯爵衔把她打动了。但是如果是在磨坊水坝散步,当他们在一张板凳上坐下的时候,一遇到别的孩子随着伴护人走到他们跟前,永格曼小姐总是几乎马上就站起来——不是说时间晚了,就是风太大,总之,找一个借口,急急忙忙离开。这种种借口很可能引起小约翰的想像,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不是害瘰疬就是“流臭水”——只有他是个例外。他本来就缺乏接触陌生人的勇气,本来就忸怩,这件事对他这种脾气的改正显然没有什么好处。

    这些细节小事布登勃鲁克议员是不知道的,但是他却看到,他的儿子因为天性和外界的影响,目前决不是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如果他能把这个孩子的教育接过手来,时时刻刻地影响这孩子的气质,该多么好啊!然而他没有做这件事的时间,他非常痛心地看到他偶然做过几次尝试,不但结果惨败,而且使父子的关系变得更加疏远、冷淡起来。他的脑中浮现一幅图画,他希望按照这幅图画来塑造他的孩子:这就是汉诺的曾祖父,他自己从儿时起脑子就深深印着这个人——脑筋清楚,乐天、单纯、有风趣,也有毅力……难道他不能成为这样一个人吗?难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吗?为什么不可能?……如果他能把对音乐的热情压抑下去,放弃掉就好了!音乐使这个孩子对现实生活陌生,对他的身体健康没有好处,把他的全部精神活动都吸引去。他那种梦幻的气质有时候不简直等于懦弱无能吗?

    一天下午,距离吃晚饭大约还有三刻钟的时候(每天照例是四点钟吃午饭),汉诺一个人走下二楼来。他刚刚练习了一段时间的钢琴,现在在起居室里闲散着找不到事做。他半躺半坐地倒在卧椅上,手中玩弄着海军服的领结,目光四处游行,这时他看见一个敞开的皮夹放在她母亲精巧的核桃木书桌上——这是那个装着家中文件的皮夹。他把胳臂肘倚着卧椅的靠垫,用手支着下巴,从远处打量了一会这些东西。用不着说,爸爸今天吃完第二顿早餐以后,一定用过这些东西,因为没有用完就把它们放在那里。有些纸张夹在夹子里。另外几张零散地放在外面,用一根铜镇尺压着。那本用不同的纸订成的金边的大记事簿也敞着。

    汉诺懒洋洋地从卧椅上滑下来,走到写字台跟前。记事簿打开的地方正是他的许多祖先(最后还有他的父亲)用不同的笔迹记录下布登勃鲁克一族人家谱的一页,除了名字外,上面还写满了括弧、标题和记载得清清楚楚的年月。汉诺一条腿跪在转椅上,用手掌平托着蓬松的浅棕色头发,侧着头打量这个本子。在他那完全无动于衷的神色里流露出一分无所谓的挑剔和一分轻蔑的认真。他的另一只手玩着妈妈的一支乌木镶金的钢笔杆。他的眼睛扫过了纸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的名字。这些名字有的并排、有的上下排列着,有几个是用古老的字体写的,笔划带着许多小勾和大弯。墨水有的已经褪色变黄,有的则浓得发黑,上面还零零星星地沾着一些吸水的沙末……在这一页纸的最下面,汉诺发现父亲的秀丽的草体字,在他父母的名字下面写着他自己的名字——尤斯图斯·约翰·卡斯帕尔,1861年4月15曰生。这个发现使他觉得相当有趣,他把身躯挺直了一些,仍然用懒洋洋的动作把镇尺和钢笔拿到手中,把镇尺在自己名字上放了一会,又用眼睛把所有这些乱糟糟的名字瞟了一遍,接着就机械地、像做梦似的用钢笔在整张纸上斜着画了两条平行线,他画的既干净又美丽,上面的一条比下边的略重,正像人家让他用来装饰他的算术练习本那样。他做这个动作时面色平静,很细心,但是并没有想自己所做的是什么……画完了以后他又把头歪在一边打量了一会,然后才离开。

    吃过饭以后,议员把他叫到跟前,皱着眉毛厉声问他说:

    “这是什么?这是怎么来的?是你干的吗?”

    是不是他干的呢?这他倒要想一会才回答得出。过了一会他才怯怯懦懦地回答了一声:“是。”

    “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怎么回事?说!你怎么这么胡闹?”议员大吼道,一面用手中松卷着的本子在汉诺的脸上打了一下。

    小汉诺向后退了一步,一边用手摸着脸,一边嗫嚅道:“我以为……我以为……以后再用不着它了……”

    8

    最近一个时期,每逢星期四一家人在那些绘制在壁毯上的脸含恬静笑容的神像下聚餐的时候,增添了一个非常严肃的新话题。这个话题在布来登街三位小姐的脸上引起的只是一副冷淡拘谨的表情,但是佩尔曼内德太太一谈起这件事却总是激动得无法自制,这无论从她面容或者举止上都看得出来。她把头向后一仰,两只胳臂不是向前伸就是向上举起来,现出满腔的恼怒、愤慨,从心坎里感受到愤激不平。她从这一件具体的事情谈到一般的情形,谈到所有的坏人,除了因为胃病而引起的干咳偶尔把她的话语打断以外,她一直用喉音(每逢怒气上冲的时候,她的嗓音就变粗起来)像喇叭似的吐出一串惹她厌恶的名字:“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格仑利希——!”“佩尔曼内德——!”奇怪的是在这些名字后竟又添上一个新的,这个名字她总是带着难以形容的轻蔑、厌恨喊出来。那就是“检察官——!”

    过了一会,当胡果·威恩申克经理走进大厅来(他因为事务繁忙,每次都要迟到),平摆着两只拳头,特别活泼地摇摆着那里在大礼服里的身躯,坐上自己的位子,下嘴唇在窄窄的一条上须下垂着,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时谈话就沉默下来,饭桌马上被一种沉闷得令人痛苦的沉默笼罩住,每次都需要议员出头来打破这个僵局。议员随随便便地、像谈一件生意似的跟威恩申克经理打听那件事情现在怎么样。胡果·威恩申克回答说,事情很好,要多好有多好,顺利极了……接着他就高高兴兴地谈起别的事情来。他的情绪比往日任何时候都高,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虽然一次也没得到回答,他却不厌其烦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问盖尔达·布登勃鲁克提琴拉得怎么样。他的话滔滔不绝,使人不愉快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由于意兴飞扬很少斟酌自己的词句,因此常常讲出一些与这种场面不合的故事来。譬如说,他讲的一个故事是一个保姆因为害肠胃充气症而把人家托她看管的孩子的健康损害了。他模仿医生的口气,做出一副自认为滑稽的样子,喊道:“谁在这儿放屁?是谁在这儿放屁?”听了这个故事,他妻子的脸涨得通红,老参议夫人、托马斯和盖尔达像木头雕像似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三位布登勃鲁克小姐互相交换了个能刺进对方肉中去的眼色,连李克新·塞维琳坐在桌子下端也现出一副受了侮辱的样子,最多只有克罗格老参议噗地笑了一声——,可惜这些情形他从来注意不到,或者即使注意到,话也早已说出去了……

    威恩申克经理究竟出了什么事呢?原来这位勤劳、严肃、体格健壮的人,这个虽举止粗俗、不善交际,却恪尽职守、埋头工作的人竟然犯了重罪,而且据说不止一次,而是连续犯罪。不错,人家已经控告他了,已经在法院起了诉,告他多次进行不清楚的、触犯法律的商业活动。目前这件案子正在审理,结果如何,还不得而知!他犯的罪行究竟是什么呢?事情是这样的:在不同的地区都发生过损失相当严重的火灾,和这些受灾户订有契约的保险公司本来应该赔出一笔巨额的款项。但是据说威恩申克经理从他的代理人那里很快地接到有关受灾的密报以后,就有意识地进行欺骗,把这些受灾户转保到其他保险公司,嫁祸于人。现在这个案件已经转到检察官手中,转到检察官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手由……

    “托马斯,”老参议夫人利用一次单独和她的儿子在一起的机会问他说,“你说说看……我根本不明白。咱们对这件事该采取什么态度?”

    他回答说:“是的,亲爱的母亲……该怎么对你说呢?当然,最好是说一切全没问题,可惜我还不能这样以为。然而如果说威恩申克真像某些人想的那样,犯了那样厉害的罪行,我也认为不可能。在新式商业活动里有一种东西人们叫做商业‘惯例’……援用惯例,就是玩弄一种不是完全无可指摘的手腕,和并不完全合乎成文的法律,在商业界以外的人看来已经可以算作是一种不诚实的举动,但是在商业界内部根据默契是可以的。惯例和真正的诈骗之间的分界线非常不清楚……这且不去管它……如果威恩申克真的做了什么事,他干的事也绝不会比他的许多同行干的更恶劣,只不过是那些人漏了网而已。但是……我也不因为这一点就认为这件案子有什么好结局。要是在一个大城市里,也许他会被宣判无罪;可是咱们这儿什么事都靠派系关系和个人好恶决定……这种情形他在寻找律师的时候应该慎重地考虑一下。咱们城里简直没有出色的律师,没有口才又好、阅历又多、会办疑难大事的高明人士。然而咱们这儿的律师老爷也有他们的特点,他们勾结成一伙,由于共同利益,由于沾亲带故,再不就是彼此请吃饭,大家已经沆瀣一气,相互包庇了。按照我的看法,威恩申克如果是个聪明人,就应该找一个本地的律师,可是他偏偏不。他认为必须——我说必须,就是说不管怎样他还足心里有鬼——得从柏林请一位辩护律师来,一位布列斯劳尔博士。这个人是个大无赖,口若悬河,有名的讼棍,据说他曾经帮助多少个诈骗人的破产者度过了牢狱之灾。这次这个人看在丰厚谢礼的份上一定也会和过去一样大施狡计……可是这样有没有用?我预料到,我们那些可敬的律师们一定会把看家的本领使出来,打掉这个外地人的气焰,而且法官们凭着先入之见对于哈根施特罗姆博士的辩词一定也特别听得入耳……此外,还得谈谈见证人。见证人怎么样呢?我看,威恩申克自己公司里的职员不见得会特别热心地替他卖力气。他那副粗暴的外表——这一点不但我们这些好心肠的人这么说,我想就是他自己也得承认——不会替他维持多少朋友……总而言之,妈妈,我觉得事情不怎么妙。如果出了不幸的事,对伊瑞卡来说自然是件不幸,可是我更感到痛心的是冬妮。她曾经说,哈根施特罗姆把这件案子拿到手里很得意,这句话说很有道理。这件事关系着我们所有的人,如果出了丑,我们大家都有份,因为威恩申克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们家的一员,跟我们同桌吃饭。说到我自己,我是可以想办法脱身事外的。我知道,我该怎么做。当着别人的面,我要把这件事当作一件完全与己无关的事,连审讯的时候我也不去旁听——虽然我倒很想去见识见识布列斯劳尔——,此外,为了不使别人产生流言,说我想运用自己的势力,我还要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可是冬妮呢?我简直不愿去想,威恩申克如果被判了刑对她将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她极力辩驳,说这是别人恶意中伤,是因为嫉妒而施的阴谋,可是只要听她在她说这些话时流露出什么样的恐惧就够了……她怕的是在她受了这么多次不幸以后,最后这一次光荣的位置,替她女儿操持家务的美差也将烟消云散。唉,您就注意看吧,以后事实越叫她对威恩申克的清白发生怀疑,她越要替威恩申克叫屈……当然,他很可能是清白的,完全清白无罪的……我们一定得等着看,母亲,此外我们对待他、对待冬妮和伊瑞卡也要考虑得特别周详一些。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妙……”

    这一年的圣诞节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天天地临近。伊达替小约翰做了一个月份牌,在最后一张上画了一棵枞树,怀着激动的心情的小约翰就靠着这个月份牌,一天又一天地算计着这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到来。

    节日就要到来的征兆越来越多了……从降临节的第一个星期起在祖母的餐厅的墙上就挂起一张和真人一般大的五彩的圣诞老人像。又有一天早晨汉诺发现他的被子、毯子和衣服上都撒满了金粉。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父亲躺在起居室的卧椅上看报,汉诺在读格罗克的《棕叶集》中一首题作《恩朵尔的巫婆》的诗,正在这个时候,圣诞老人到这里“打听这里的小孩”来了。“老人”虽然每年那照例出现一次,但是每次来都免不了给人一种意外之感。“老人”穿着一件毛朝外的长皮袍子,袍子上撒着金屑和雪花,戴着同样装饰的一顶皮帽子,脸上涂着灰,在他的一大捧雪白的胡须上和富人所没有的浓密的眉毛上,缀着灿烂的金银线。老人被请进来了。他拖着两条腿走进来,像每年一样,用沙哑的嗓子宣布说,这个口袋——在他左肩上的——是为会祈祷词的好孩子预备的。口袋里装的是苹果和金核桃。另外一边的藤条——在他右眉上的——是为坏孩子预备的……这就是圣诞老人。自然,这不是那个地地道道的圣诞老人,说不定他只是理发师傅温采尔反穿着爸爸的皮衣服。但是既然圣诞老人并非一件子虚乌有的事,很可能这个人就是了。于是汉诺像往年一样,小小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背起祈祷词来。他一口气背完,只是因为紧张过度在中间换了几口气而中断一两回。接着他就得到允许,把手伸进那只给好孩子预备的口袋里抓了一把,可是老人走的时候,总是忘记带走这只口袋。

    节日就这样开始了。在圣诞节前学校还必须填发一张成绩单,这一年爸爸看成绩单这件事也顺顺利利地度过了……大客厅已经神秘地关起来,饭桌上已经摆出杏仁泥作的糖人和咖啡色的蛋糕,城中一片节日景象。下过雪,天气变得非常寒冷,在那澄彻的、砭人肌肤的空气里从街头传来意大利手摇风琴的流畅的或者是忧郁的调子,这些意大利人穿着丝绒的上衣,蓄着黑胡子,是到这里来赶节的。商店的橱窗里陈列出争奇斗艳的圣诞礼品。围着市场中心的歌特式喷泉已经搭起圣诞市场五颜六色的游戏棚来。不论到什么地方去,都闻得出和陈列出售的枞树的清香交融在一起的节日的香气。

    12月23日的夜晚终于来了。这天晚上,在渔夫巷家中的客厅分送了礼物。这次赠礼参加的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这只是一个开始,一场序幕,一个开幕礼,因为隆重的圣诞夜照例是在老参议夫人那里庆祝。那时候全族人都要参加。所以在24日的傍晚,所有参加星期四团聚的人都聚集在孟街的风景大厅,而且除了这些人外又邀请了从威斯玛尔赶来的尤尔根·克罗格以及苔瑞斯·卫希布洛特和凯泰尔逊太太。

    老太太这一天穿着灰黑条子的厚缎衣服,红扑扑的脸颊,兴奋的目光,全身散发着刺蕊草香水的柔香,一批又一批地迎接走进屋子来的客人。当她默默地和来客拥抱的时候,手臂上的金镯予就轻轻地发出一阵敲击。这一天晚上她说话不多,却非常兴奋,全身微微地抖动着。“我的上帝,您有点发抖吧,母亲!”议员带着盖尔达和汉诺走进来的时候,这样对她说,……“我想一切都会顺利度过的。”可是她吻了三个人以后,又轻轻地说:“愿耶稣基督保佑,愿我在天国里的约翰保佑!”

    的确如此,当年故世的老参议建立起的一套庄严的庆祝规程现在也要毫厘不差地执行;一定要使这一个夜晚的各项活动充满深沉的、肃静的、由衷的欢愉的气氛,老参议夫人感到这是自己的责任,她一分钟也休息不下来,到处探看。圆柱大厅里圣玛利教堂唱诗班的孩子已经聚集起来;餐厅中,李克新·塞维琳正给圣诞树和礼物盘进行最后的装修和安排;从餐厅出来,走到游廊,这儿站着几个老人,个个带着一副羞涩、困窘的样子,他们是等着接受馈赠的穷人;再走回风景厅来,屋子里有些嘈杂,人们随便地谈着话,但是只要老参议夫人无言地把目光向四周一扫,一切嘈杂和谈话的声音便会立刻安静下来,变得这样静,连远处一个手摇风琴的声音都会听得到。那琴声从不知何处的一条白雪皑皑的街头传来,柔细而清晰,听来就和八音钟的声音一样。这时屋子里或坐或站,一共将近二十个人,但却比教堂还安静。正像议员小声在他舅父尤斯图斯耳边说的一样,屋中的气氛使人感到有点像举行葬礼。

    此外,这种气氛也决不会被那种年轻人的突然一阵笑语声所打破,这一点大家一点也不用担心。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知道,所有聚在这儿的人,都已达到一种喜怒哀乐的表露都早已经定型的年龄。这儿有: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议员,他的脸色苍白,相形之下,他面部的那种警觉有力的、甚至是幽默的表情都显得是一味的做作;他的妻子盖尔达,她一动不动地靠在靠背椅上,她那美丽而苍白的脸向上仰望着,一双生得比较近、罩着一层青圈的眼睛奇异地泛着光辉,出神地凝视着枝形烛架的晶莹闪烁的玻璃柱;他的妹妹,佩尔曼内德太太;他的表兄弟,那个沉默寡言、衣着朴实的尤尔根·克罗格;他的三位堂如妹,佛丽德莉科,亨莉叶特和菲菲,在这三个人中,前两个好像比过去变得更瘦、更高,后者却更矮更胖了,然而这三个人却有一个共同点,脸部的表情永远也不变:永远是一副冷冷的尖刻的笑脸。她们对一切人、一切事都怀疑,都不以为然,似乎在不停地问:“真的吗?我们可不信这个。”……最后,还有那可怜的、面色黑灰的克罗蒂尔德,她全部思绪也许都放在马上要来的一顿晚餐上了。所有这些人都已经年过40了,女主人、女主人的兄嫂以及瘦小枯干的苔瑞斯·卫希布洛特则早已60出头,而高特霍尔德的未亡人,另一位布登勃鲁克参议夫人和耳朵全聋了的凯泰尔逊太太则已经是70多岁的人了。

    正当青春年华的,只有伊瑞卡·威恩申克一个人。但是每当她那双酷肖格仑利希先生的淡蓝色眼睛向她的丈夫那方面瞟过去的时候——她丈夫的那头发剪得短短的、鬓角已经灰白的头,在画着田园景色的壁毯前边、沙发旁边不断地映入她的眼帘里——人们就可以看到,她饱满的胸脯呼吸急促,但却没有声息地膨胀起来……商业惯例啊,账簿啊,证人啊,检察官啊,辩护律师啊,法官啊,这些混乱而可怕的思想一定在折磨着她;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屋子里哪个人又不为这种和节日气氛不相调和的思绪所苦恼呢?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女婿已经被人控告了,大家眼前就坐着这个触犯法律、破坏社会秩序、违反商业道德的人,说不定这个人还要更丢脸,要去坐牢。大家朦胧中都意识到这一点,这就使整个集会笼罩着一层奇异可怕的暗影。布登勃鲁克一家人庆祝圣诞夜,中间却坐着一个罪犯!佩尔曼内德太太仰靠在自己的靠背椅上,神色变得更为庄重、森严。布来登街的三位布登勃鲁克小姐的笑容也比以前更增加了一分尖刻……

    孩子们怎么办呢?那个一脉单传的传宗接代的人呢?他是不是也感觉到这种不同寻常的气氛有些森冷可怕呢?小伊莉莎自的心情我们是无从知道的。这个小女孩穿着一种镶着大缎子边的小衣裳(人们一看就知道这是佩尔曼内德太太的格调),坐在保姆怀里,大拇指攥在拳头里,咂着舌头,两个略微外凸的眼睛愣愣地向前望着。有时候她尖声尖气地喊一声,保姆就立刻轻轻地把她摇一摇。另一个孩子——汉诺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母亲脚下的一张矮凳上,像他母亲一样,也在仰望着枝形烛架的玻璃柱……

    只有克利斯蒂安不在场!克利斯蒂安到哪去了?直到这时候大家才发现,屋子里少了这个人。老参议夫人一而再地把手从嘴角往鬓角上掠过去——这是她惯常爱做的一个手势——,好像在把一绺散乱的头发整归原位,而且这动作一次比一次做得更慌乱……她急急忙忙地吩咐了塞维琳小姐几句话,于是塞维琳从圣诗班的孩子们身边走过去,穿过圆柱大厅,穿过那些等待接受赠礼的穷人,走过游廊,在克利斯蒂安的房门上敲了敲。

    克利斯蒂安马上就出来了。他拐着两条细瘦的罗圈腿(从害过风湿性关节炎后这双腿就有一点跛),一边用手擦着额头,不慌不忙地走进风景大厅来。

    “老天,”他嘁着说,“我差点忘了!”

    “你差点忘了……”他的母亲学他的话说,僵在那儿……

    “可不是,差点忘了今天是圣诞节了……我坐在屋里看书……看一本南美洲旅行的书……哎呀,圣诞节我可不知道过了多少次了……”他补充说。正当他想给大家长篇大套地说一段他在伦敦一家第五等的歌舞场过圣诞节的故事的时候,忽然屋中的严穆气氛在他身上发生作用了,于是他皱着鼻子,踮着脚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欢乐吧,你郇山的女儿!”唱诗班的孩了唱起来了。前一刻钟,这些孩子还在外边乱笑乱闹,以致议员不得不在门边站了一会,才把他们镇服住。如今他们唱得这么美妙。那响亮的童音,在比较低沉的管风琴的伴奏下,清脆、欢腾地飘扬起来,带着所有人的心升腾,使三位老处女的笑容也变得温和多了。歌声使老年人想到自己,回忆起自己的过去,也使中年人暂时忘掉了自己的烦恼。

    汉诺本来一直抱着双膝,这时他把手放开。他的脸变得惨白,手上抚弄着矮凳边的穗子,舌头舔着一颗牙,嘴半张着,脸上的表情宛如呆痴了似的。每隔一些时候,他才想到要深吸一口气。因为空气中荡漾着的是这样美妙的歌声,像银铃一样的赞美歌,他的心不觉在一阵几乎使他痛苦的幸福中紧缩在一起。圣诞夜啊……从现在还紧闭着的高大的白漆双扇门门缝里飘出一阵阵的枞树香,引起他对里头的东西产生无限美妙的想像,但是每年一次他总是把它们当作拿不到手的、人世少有的瑰宝似的等待着,小小的心脏兴奋得噗通噗通地跳着……里头为他准备的是什么呢?没有错,一定是他一心盼望的东西,除非这件东西根本不可能得到而大人也事先就劝他打断这个念头以外,他拿到手的都是他希望着的东西。是一座戏院!一座木偶戏院。这座戏院马上就要冲入他的眼帘,马上就要把他召唤到自己的跟前去。在他给奶奶一张渴望得到的礼物单中,这件玩具列在最前头,而且下头特别用粗线条画得清清楚楚。自从看过一场《费德丽奥》以后,一座木偶戏院几乎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了。

    不久以前,家人为了犒劳他到布瑞希特先生那儿去治牙,第一次带他到市剧院去看了一次戏。他紧靠着母亲,坐在包厢里。屏息凝神地全神贯注在《费德丽奥》的音乐和表演上。从这一次起他连睡梦中梦到的也全部是歌剧的场面,他对戏剧的深情笃爱,几乎弄得他废寝忘食。有时他在街上看见那些和他的克利斯蒂安叔父一样的人,戏院的常年看客,像多尔曼参议啊,经纪人高什啊……他说不出有多么羡慕,像他们那样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可以在戏院消磨掉,这种幸福怎能消受得了呢?如果他每星期能有一次在开演以前望一眼剧场,听一听乐器调弦的声音,看一看那紧闭着的布幕,这该是多大的幸福啊!不论是煤气灯的煤气也好,座位也好,布幕也好……戏院里没有一件东西他不喜欢。

    他的木偶剧场大不大?宽不宽?幕是什么样的?一拿到手马上要在那上头剪一个小洞,市剧院的幕上头不是也有一个窥视孔吗?奶奶或者塞维琳小姐——因为奶奶管不了这么多的事——能不能找到上演“费德丽奥”用的所有的布景啊?明天早晨他就找个清静的地方躲起来,一个人演一次……在幻想里,他的角色好像已经唱起来了,因为在他脑子里音乐和剧院是紧紧联在一起的。

    “尽情欢笑吧,耶路撒冷!”赞美诗已经唱到了尾声,按照赋格曲形式此起彼落的不同的声音,唱到最后一个音节时平静而愉快地叠合为一。清脆的和弦沉静下来,深沉的宁静笼罩住圆柱大厅和风景。似乎是受到这种寂静的抑压,在座的人都把眼光垂下来;只有威恩申克经理和佩尔曼内德太太不在此例:前者的一对眼睛仍然是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后者不时发出一两声干咳,这种干咳什么东西也压抑不住。老参议夫人慢慢地走到桌子前边,坐在沙发上一家人的中间(顺便说一下,这张沙发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孤零零地摆着,现在已经移到桌子前头了)。她把桌子的灯移近了一些,把那本金边已经褪色的其大无比的《圣经》一拿过来,戴上眼镜,解开绑住书的两个皮扣子,翻到一处标着记号的地方。这时在她面前摊开了一面粗厚、发黄、印着特号字体的书页。她又喝了一口糖水以后,就开始念起这章记载圣诞的书来。

    她故意把这些非常熟悉的词句读得很慢,读得简单有力、深入人心。她的声音在屋中的肃穆虔诚的气氛烘托下,显得既清晰又动人。“给世人以福音!”她读到。她刚刚停住,从圆柱大厅那头就传来了《平安夜,圣诞夜》的三重唱,于是风景大厅的人也都跟着唱起来。他们唱得很小心,因为这里大多数人都没有音乐修养,时不时会听到有谁把音唱低了,完全唱走了调子……然而这并没有破坏这首歌的感人力量……佩尔曼内德太太一边唱,嘴唇一边抖动,因为在所有这些人中只有她的过去充满辛酸,只有她想在这神圣节日的一刻、短促的平静中回忆一下过去,而这首歌恰恰最能使这种人产生既甜蜜又痛苦的感触……凯泰尔逊太太低声饮泣着,虽然她的耳朵几乎什么也听不见。

    这首歌唱完以后,老参议夫人站起来,一手拉着她的孙子约翰,一手拉住重孙女伊莉莎白,向屋子外边走去。年长的人都跟在她后边,年轻一些的人走在最后。经过圆柱大厅的时候,仆人们和等待领受馈赠的穷人也加入了这支队伍。这时大家齐声唱起《噢,枞树》这支歌来。克利斯蒂安叔叔走路时故意像个木偶人似的把腿甩得老高,又怪声怪气把“噢,枞树”唱成“噢,松鼠”,引得孩子们哈哈大笑。就这样大家穿过完全敞开的高大的双扇折门,好像走进天国里去,人人眼花缭乱,脸上浮着笑容。

    整个大厅里飘散着烧焦了的枞树枝的香味,无数闪烁耀目的小火光把大厅照耀得如同白昼。绘着白色诸神雕像的天蓝色壁毯更增加了这间屋子的光亮。在挂着紫色窗帷的两扇窗户中间摆着一株高大的枞树,树尖几乎碰到天花板。树上点缀着银线和一朵朵的大百合,树梢上一个全身发光的天使,树底下有耶稣诞生的全副模型。这株枞树从上到下缀满小蜡烛,在屋里一片光海中好像是点点繁星。一张铺桌布的长桌,一头靠着窗户,另一头差不多快要抵住房门。桌上除了各种礼物以外,也摆着一串挂着糖果的小树,树枝上同样缀着许多小蜡烛。此外墙上还挂着煤气灯,房屋四角摆着几只镀金烛架,也都点着粗大的蜡烛。一些长桌上摆不下的大件礼物都并排摆在地上。两张小一点的桌子同样铺着白桌布,陈列着礼物和小枞树,摆在屋门的两边:这是给下人和穷人准备的赠品。

    这些灯光和这间面貌一新的老屋弄得大家眼花缭乱。他们首先唱着歌围着屋子走了一圈,看一看躺着蜡制的耶稣童身像的马槽,接着,在大家把屋中的东西看了个大概以后,就各自站在自己的位子上,静默下来。

    汉诺迷迷糊糊地好像失了神一样。他一进门,一双如饥似渴的眼睛早已发现了那座戏台……戏台摆在桌上其他礼物中间,显得这么大,这么阔气,他在睡梦里也没敢想要这样漂亮的一个。可是他的位置换了,他站的地方正和去年的方向相反。这件事使得汉诺有些愕然,他甚至怀疑起来,这座美妙的戏台究竟是不是给他预备的。此外,戏台底下,地板上,还摆着另一件庞大的奇怪东西,一件形状好像是五斗橱似的家具,这本来不在他的愿望单上……难道这是给他的礼物吗?

    “来这边,孩子,看看这个,”老参议夫人说,掀开这件东西的盖子,“我知道,你很喜欢弹赞美诗……费尔先生会教你怎样弹……弹的时候踩得踏板……有时候轻,有时候重……手不要抬起来,只要这样一点点地换着手指就成了……”

    原来这是一架风琴,一架小巧漂亮的风琴。琴身漆成棕色,两边各有一个金属柄,踏板是花的,还附有一张精巧的转椅。汉诺按了一个和弦……立刻响起一声轻美的琴声,旁边的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向这边望过来。……汉诺抱住他的祖母。老太太也充满爱抚地把他抱了一下,然后把他放开。她还要接受别人的感谢呢!

    他向那座玩具戏院走去。风琴简直是一个令人目眩神摇的幻景,他现在还没有时间观赏它。当人们的胸怀洋溢着过多的幸福时,他对个别的事物简直无暇顾及,他需要把每件东西很快地浏览一遍以后,才能回过头来对事物的整体加以考察……噢,这儿是提台词人的小箱,一个贝壳形的小箱,这个小箱后面就是那华丽壮观的金红两色的布幕。布幕已升了起来,舞台上正演出《费德丽奥》的最后一幕。可怜的罪犯合着手掌,唐·庇夹罗气势汹汹地站在一边,穿着一件鼓蓬蓬的大袖口的衣服。大臣全身穿着黑绒衣,匆忙地从后赶来,为了把一切转化为欢乐的结局。这一切跟市剧院演的一模一样,甚至还要笑一些。在汉诺的耳朵旁边又响起歌剧的终曲,欢乐大合唱的声音,他坐在风琴旁边,把他还记得的一段曲子弹了出来……但是他马上又站起来,去取那本他渴望已久的书,一本讲希腊神话的书。书是红颜色的,封面上印着一个金色的帕拉斯·雅典娜像。他从自己那盛着杏糖和姜汁饼的盘子里捡了几块糖吃,就开始玩弄起一些小东西来,什么文具啊,本子啊等等。最后,他拿起一支钢笔杆来,这支钢笔杆上嵌着一个小玻璃泡,只要往眼睛上一放,就好像有谁施展魔法似的看到一片瑞士的田园风景,这时他把别的什么都忘在脑后了

    不久,塞维琳小姐和使女到处走动,为大家送来了茶和饼干,当汉诺一边用茶浸着饼干吃的时候,他抽空向四周望了望,人们有的站在长桌前边,有的沿着长桌走来走去,大家指点着礼物。互相品评,有说有笑。桌上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磁的、镍的、银的、金的、木头的、丝的、布的,无所不有,对称地嵌着杏仁和糖渍果皮的大姜汁蛋糕和刚出炉的、还松软的其大无比的杏仁泥面包,交叉着摆了一大长串。佩尔曼内德太太手制的和经她装饰的几件礼品:一个手提包、一个花盆垫、一个脚垫,都镶着大缎子飘带。

    不时地有人走到小约翰的跟前,一边用胳臂搂住他的脖子,一边带着一副过分的、含有几分嘲弄的惊叹神情瞧一瞧他的礼物,这种神情在大人们欣赏孩子们的宝贝时常常会流露出来。只有克利斯蒂安叔父不懂得这种装腔作势,当他戴着一个钻石戒指(这是他从他母亲那儿得来的礼物)悠悠荡荡地走到他侄儿身边,看见这座傀儡戏院的时候,他的喜悦和他侄儿的简直没有什么两样。

    “哎呀,太有趣了!”他说,让布幕升降了几次,又退后一步打量着舞台上的一幕戏。他的眼睛惶惑不安地在屋子里张望了一会儿,突然说:“这是你要的吗?——啊,原来是你自己要的。为什么要这个?你怎么会想起来这么个主意?你到戏院里去过了吗?……看过《费德丽奥》?不错,这戏演得很好……你也要学一学,是不是?也要自己演一演?……喜欢到这种程度吗?……听我说,孩子,让我劝你一句话,对这种事你可千万不要太入迷……对看戏之类的事……没有好处,你的叔叔不会骗你的。我一向也是对这种事太感兴趣,因此至今一事无成。我的一生走了不少歧路,你要知道……”

    他教训他的侄儿这一番话的时候,态度非常认真而又恳切,可是汉诺只是带着好奇的神情呆呆地望着他。接着,他又默默地把这座舞台仔细地观察了一番。突然他那一张大骨骼、瘦腮帮的脸泛出光彩,他把舞台上的一个小木偶向前一移,就用嘶哑、颤抖的声音唱起那段题名《啊,多么可怕的犯罪》的唱词来。接着他把风琴前的小椅子推在戏台前面,坐在上面,表演起这出歌剧来。他一面唱一面做手势、身段,一下子模仿乐队指挥,一下子又扮演剧中的角色。家人渐渐聚拢在他身后边。虽然也有人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但是大多数人都笑嘻嘻地欣赏着他的表演。汉诺更是心花怒放地直勾勾地望着他的叔父。可是演了一会以后,克利斯蒂安突然停了下来。他的脸上罩上一层不安的暗影。他用一只手摸了摸头顶,又从左半身摸下来,接着就皱着鼻子,愁眉苦脸地把身子向大家转过来。

    “唉,你们看,又来了,”他说,“惩罚又来了。每次我刚寻一点开心,它马上就治我一下。这简直不是病,你们知道,这是活活折磨人……叫你不能急不能恼,因为这边的神经都太短了。”

    可是家人并不太把他的这番诉苦当作一回事,正像他们也并不太看重他的表演一样。大家都漠不关心地散开了,几乎没有一个人理他。克利斯蒂安又独自在戏台前边默默地坐了半天,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这座舞台,露出一副满腔心事的样子。最后他站了起来。

    “好啦,孩子,好好玩吧,”他抚摸着汉诺的头发说,“可是不要玩得太多了……不要玩得把正经事忘了,听见了吗?我自己就做错了不少事……我要到俱乐部去走一道!”他转身对大人们说,“他们今天也要庆祝圣诞节。待会儿见。”他迈着一双罗圈腿从圆柱大厅走出去。

    这一天大家由于午饭吃得比平时早,所以吃饼干、喝起茶来胃口都很好。但是饼干还没吃完,马上又传递过来几个大玻璃盆,盆里面盛着一种黄颜色的稀糊,中间还有许多小颗粒。原来这是一种用鸡蛋、碎杏仁和玫瑰香精调混做出的杏仁酪,味道香甜可口,给大家当点心用的。但是这东西也有个缺点,只要多吃了一小羹匙,就会引起严重的胃病;虽然如此,大家谁也没有克制自己,甚至老参议夫人要求大家为晚饭“留点肚子”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克罗蒂尔德更是大显神通: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脸上带着感谢的神情一勺接着一勺地吃杏仁酪,简直把它当作了荞麦粥。除了杏仁酪之外,为了给大家提神,还有用玻璃杯盛着的滔膏,可以就着英国式的葡萄饼干吃。渐渐地人们都带着自己的盘子走到风景大厅里去,围着桌子东一簇西一簇地坐下来。

    客厅里只剩下汉诺一个人,这是他第一年有资格留在孟街吃晚饭。小伊莉莎白·威恩申克已经被送回家了。女仆们和那些等着救济的人也都分到了礼物而离开了。伊达·永格曼正在圆柱大厅里跟李克新·塞维琳聊天,虽然伊达平常总把自己当作女教师,在后者面前总是保持着一条不能逾越的界限。大枞树上的灯火已经烧完了、熄灭了,马槽这时已经笼罩在黑影里;可是长桌上小杉树上的蜡烛,零零落落地还有燃着的,也有些树枝被蜡烛点着了,噼噼啪啪地燃一阵,使得屋子里香味更增浓了一些。每一股微风吹动树枝,便使绑在树上的金银箔摇摇晃晃,发出一阵清脆的淅淅沥沥。现在屋里又恢复了以前的寂静,可以听到从遥远的街头穿过寒冷的夜晚传来的微弱的手摇风琴的声音。

    汉诺完全沉醉在这圣诞夜的香气和声响里。他一边用手托着头念那本神话书,一边机械地吃着杏仁糖、杏仁酪和葡萄饼干,因为吃这些零食也是圣诞节的一个组成部分。他由于胃部撑得太满引起的一种胀闷和这一晚上的甜美的兴奋交织起来,形成一种既忧郁又幸福的感觉,他正在读宙斯为了取得诸神的领导权而经过一些战斗,有时候他也听一会隔壁的谈话,那儿人们正不厌其详地谈论着克罗蒂尔德的将来。

    这一天晚上在所有的人里面,克罗蒂尔德是最幸福的一个人了,大家向她祝贺也好,对她揶揄也好,她一概用微笑来回答,她那样灰暗的脸上居然也扫除了平日的愁苦相;她因为高兴和激动连话也说不完全了。原来克罗蒂尔德已经被“圣约翰修道院”收纳了。为这件事议员在管理委员会里暗中进行了一些活动,(虽然也有些位先生风言风语地说这是裙带关系)。大家都在谈论这所值得表扬的慈善机构,说它和梅克仑堡、多贝尔廷和利勃尼兹几个地方的女修道院一样,专门抚恤本地一些孤老无依而又系出名门的老处女。贫苦的克罗蒂尔德今后总算有了一笔可靠的养老金,数目不多,然而每年还要增加,而且以后当她年老升到最高一级的时候,还可以在修道院里得到一间安静而舒适的屋子……

    小约翰在大人那边待了一会,但是不久他就又回到大厅来。这时大厅里已不像刚才那样灯火通明了,也不像开始那样辉煌灿烂,反而使人产生一种窘迫拘束的感觉。这时大厅里面现出另一种魅人的力量。这是一种完全新奇的乐趣,好像是在演出以后漫步在朦胧黯淡的舞台上控看一下幕后的秘密:走到近处看一看大枞树上的全蕊百合花,把圣婴诞生模型上的小人和小动物拿到手里玩弄一番,研究一下照亮伯利恒马厩上透明的星星的蜡烛,掀开长桌上几乎垂到地上的桌布,看一看桌子底下一堆堆的纸盒子和包装纸。

    风景大厅里的谈话这时也越来越索然无味了。直到现在为止,大家为了怕破坏节日的气氛对那件非常不愉快的事——威恩申克经理的诉讼案——始终是避而不谈的(虽然这件事并没有一分钟离开过大家的脑子),然而,好像是无法逃避似的,大家的话题慢慢地又转到这件事上来。胡果·威恩申克本人大发议论,他故意做出非常活泼(甚至有些粗野)的神情和姿势。他向大家报告传讯证人的一些细节——只是因为过节这件事才暂时搁置起来——责骂会长菲兰德博士形迹昭著的偏心,把检察长哈根施特罗姆博士的讥嘲的口吻大加讪笑抨击了一通,因为哈根施特罗姆每次跟他或者跟他的辩护证人说话时总是用这种讥嘲的口吻。他又告诉人家,布列斯劳尔已经非常巧妙地驳倒了几点对他不利的论据,而且向他保证,这件案子暂时决不会判决。——议员时时提出个问题,只不过是出于礼貌。佩尔曼内德太太耸着肩膀坐在沙发上,不断地嘟囔着一些咒骂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的话。其他的人却都一声不响。他们十分沉默,弄得威恩申克经理也慢慢地闭住嘴。当时间在那边大厅小汉诺身边像在天堂一样飞快地过去的同时,这边风景大厅却笼罩在沉闷、抑郁、令人不安的寂静中。直到八点半,克利斯蒂安从俱乐部单身汉庆祝圣诞节的晚会上回来的时候,这种寂静仍然没有被打破。

    克利斯蒂安嘴唇上街着一段早已熄灭的烟头,枯瘦的面颊泛着红色。他从大厅里走进来,一进风景厅就向大家喊:“孩子们,大厅布置得太美了!威恩申克,我们今天真应该把布列斯劳尔邀了来;这种场面他一定没有经历过。”

    老参议夫人斜着眼睛冶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但是换来的却只是克利斯蒂安的一个惊讶的脸色。他不明白老参议夫人的用意,他仍然是那么满不在乎的样子。——九点钟的时候,大家开始吃晚饭。

    这一年和过去每年一样,晚餐仍然开在圆柱大厅里。老参议夫人诚心诚意地按照老规矩做过餐前祷告:

    “降临到我们这里作客吧,我主耶稣,请把您给我们的面包赐个福。”

    接着,像过去每年过圣诞夜一样,她勉励了大家几句话,大意是提醒大家不要忘记那些不能像布登勃鲁克家这样幸福地欢度佳节的人……她的话讲完了,大家就开始心安理得地纷纷就座,准备享受这顿丰盛的晚餐。晚餐是以奶油鲤鱼和莱茵的陈年葡萄酒开始的。

    议员捡起几片鱼鳞放在钱包里;他相信这样在明年一年中他的钱会越花越多;可是克利斯蒂安却扫兴地说,这个法子并没有用。克罗格参议更是用不着这个法子,因为他根本不用怕出什么风险,他剩下的那点钱早就不值得为它操心了。这位老先生尽量远远地避开他的妻子坐着。几年来他差不多一句话也不跟她说,因为老太太一直没有停止暗中寄钱去接济他们那个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儿子亚寇伯。亚寇伯这几年始终到处飘荡,至于他究竟在哪里,在伦敦、在巴黎,还是在美洲,这却只有他母亲才说得清。上第二道菜的时候,大家谈到那些出门在外的人,当克罗格老先生看见那位软心肠的母亲擦眼泪的时候,不觉面色阴沉地皱起眉头来。大家谈到那些在法兰克福和汉堡的人,也谈到利加的蒂布修斯牧师,并没有说他什么坏话。议员还暗中跟他妹妹冬妮为格仑利希和佩尔曼内德两位先生的健康干了一杯——这两个人从某种意义而言,到底也曾经是他们家中的一员啊!

    以栗子、葡萄干和苹果填的火鸡得到一致的赞扬。他们又开始和往年的做一番比较,结果大家认为,这么多年来只有今年的火鸡最大。随着火鸡一同上来的还有炸土豆,两种青菜,两种煮水果。这些东西都是用大圆盆盛着,而且从数量丰富这一点看,好像这些食品都不是尾食或者小餐,而是每一道都能吃饱一家人的大菜。最后,大家又有机会喝到摩仑多尔夫公司的陈年葡萄酒。

    小约翰坐在爸爸和妈妈的中间,正费力地把一块带馅的鸡脯往胃里填。他没有蒂尔达姑姑那样的大胃口,他觉得自己有点疲倦,有点不舒服。他感到骄傲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居然也和大人同桌吃饭了。他面前也铺着一块折叠得非常艺术的餐巾,餐巾上也摆着一块撒着罂粟粉的精美的小奶油面包,面前也摆着三个酒杯,不像过去那样只能从那个金高脚杯里——这是克罗格舅舅做教父时送他的礼物——喝酒……只是过了一会,当尤斯图斯舅舅开始把一种像油似的黄色希腊酒斟到大家的最小的酒杯里,红、白、棕三色的水点心也端上来的时候,他的胃口又来了。虽然他的牙几乎痛得使他受不了,他还是吃了一块红颜色,又吃了半块白的,还尝了几口巧克力馅的棕颜色的,咬了几口方格饼,喝了点甜酒。这时克利斯蒂安叔叔的谈锋已经上来,他也停止了吃喝,开始听起大人的谈话来。

    克利斯蒂安谈的是俱乐部庆祝圣诞节的情形,据说,那里玩得很痛快。“我的老天爷!”他谈话的声调是他谈琼尼·桑德施托姆的故事时用的调子,“这些家伙喝瑞典混合酒就跟灌白开水一样!”

    “嗯,”老参议夫人哼了一句,垂下眼皮来。

    可是他不管这一套。他的眼睛开始咕噜噜地乱转,他脑子里的各种思想、回忆也蜂拥而来,这些事情好像影子似的一片又一片地从他消瘦的脸上掠过去。

    “你们中间有谁知道,”他问道,“喝多了瑞典酒是什么滋味吗?我不是说喝醉了,我说的是第二天才感觉出来的那种酒后余醺的滋味……那感觉又奇怪又不舒服……一点不错,又奇怪又不舒服。”

    “好理由,真值得你大为描述一番。”议员说。

    “够了,克利斯蒂安,我们对这件事一点也不感兴趣。”老参议夫人说。

    可是他好像没听见老参议夫人说的话,每到这时候,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耳朵去。他沉默了一会。突然间,那触动他的思想好像已经成熟了,可以用词语表达出来了。

    “你走到哪儿,站到哪儿也觉得不舒服,”他开口说,皱着鼻子把脸转向他的哥哥,“头痛、恶心……当然了,这种情形不单喝多了酒有。可是另外你还有一种‘粘腻’的感觉,”——说到这儿克利斯蒂安带着嫌恶的表情来回搓起手来——“你感觉全身粘腻,好像没有洗干净。你把手洗了还是没有用。你觉得手心粘湿、龌龊,手指甲好像沾上什么油腻东西……你洗过澡,也不管用,你的全身好像都皱巴巴的不干净,浑身到处都让你发急、难受,让你觉得恶心……你也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托马斯?”

    “嗯,嗯!”议员答应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可是克利斯蒂安的这种不识分寸在一般人中实在少有,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突出。他一点也感觉不到他的谈话全桌的人都听不进去,而且在今天晚上这种场合非常不合适,他仍然不厌其详地继续描绘喝多了瑞典混合酒以后的反应,直到他认为已经把话都说完了才渐渐地闭住嘴。

    在大家开始吃奶油和乳酪以前,老参议夫人又向大家讲了几句话。“即使不是每件事情都照我们愚昧、肤浅的看法那样发展,”她说,“最后我们所能得到的幸福还是非常多,足以使我们的心灵充满对主的感谢。只是从这些年我们家祸福交替这一点来看,就知道主一天也没有把他的手从我们这里拿开,主始终在按照自己的深沉、智慧的意旨指引我们一家人的命运,我们决不应该对主的心意妄加臆测。现在我们应该满怀希望地一致为我们一家的幸福干杯,为我们一家的将来干杯,为将来,就是说在座的老人和比较年老的人早已在地下安息的时候……我们也要为孩子们干杯,老实说,今天实在是他们的节日……”

    因为威恩申克经理的小女儿已经回去了,在人人彼此碰杯的时候,小约翰只好一个人围着桌子走了一圈,跟所有的人,从祖母到塞维琳,一碰杯。当他走到自己父亲跟前的时候,议员一边用自己的酒杯挨近了这个孩子的酒杯,一边温柔地把他的下巴扳起来,为了要看一看他的眼睛……然而他并没有看见他的目光;汉诺的金黄色的长睫毛低低地垂着,一直垂到他眼睛底下那淡青色的眼圈上。

    苔瑞斯·卫希布洛特用两手抱住汉诺的头,在两边面颊上一边啧的吻了一下,接着又为他祝福说(她的语调那么恳切,上帝如果听见,一定不忍拒绝她的):“祝你幸福,乖孩了!”一个钟头以后,汉诺已经躺在他的床上了。他的床这时已经搬到靠着三楼游廓的一间前堂里,屋子左边挨着议员的更衣室。为了不使胃受挤压,他仰面躺着,这一天晚上他往胃里装了这么多东西,胃一定还没有把这些东西安排好位置。他兴奋地看着伊达向他床边走来。伊达已经在自己屋里换上睡衣,手里端着一杯水,一边走一边在空中摇晃。他很快地把这杯苏打水喝下去,扮了个鬼脸,又躺在床上。

    “我非得都吐出去才行,伊达。”

    “别瞎说,汉诺。你只要好好地躺着就行了……你现在应该知道,谁刚才三番五次地对你摇头摆手,不让你多往肚子里塞来着?不听大人话的又是哪个孩子……”

    “说不定我一会儿就好……伊达,什么时候把那些东西给我?”

    “明天一早,孩子。”

    “让他们把那些东西拿进来!我马上就要!”

    “好了,好了,汉诺,你还是应该先睡一下。”她吻了他一下,熄了灯,然后走出去。

    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听任苏打水在他胃里发挥作用(那是一种多么熨贴的感觉!),而在他紧闭着的眼睛里,又出现了大厅的灯烛辉煌的景象。他看见他的木偶舞台,看见他的风琴,他的神话书,他听见远处唱诗班的孩子又唱起“尽情欢乐吧,耶路撒冷”。一切都辉煌灿烂。他的头有一点发热,嗡嗡地响着,他的心受到翻腾的胃的排挤、牵累,跳得很厉害,缓慢而不规则。在这种不舒适、兴奋、郁闷、疲倦和幸福几种感觉交织的情况下,他躺在床上很久也睡不着。

    明天该是第三个圣诞夜了,大家要到苔瑞斯·卫希布洛特家里去庆祝,接受赠礼。他一想到这件事就跟看滑稽剧那样高兴。苔瑞斯·卫希布洛特从去年起已经完全不办寄宿学校了,所以米伦布林克那座小房子现在只有她和凯泰尔逊太太两人住,她住楼下,凯泰尔逊太太住楼上。她那残弱的小身体给她带来的病痛与日俱增,她知道自己的末日已经不远。但是她那善良的天性和笃信宗教的顺从精神却使她坦然接受了这件事。几年以来她每次过圣诞节,总认为这是自己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因此,每年在她那间熟得过度的小屋子里过节时,她总是把自己最后一点力量都使出来,尽量使这个节日过得光彩。因为她没有力量买许多东西,所以她总是每年都从自己的一点财产中拿出一部分不需用的东西作为赠礼。凡是那些她没有也能凑合过去的东西,她都摆在圣诞树底下;什么小玩艺啊、镇纸啊、插针的小枕头啊、玻璃花瓶啊……此外还有从她全部藏书中挑拣出来的书,各类的形式和装帧的老书,什么《三个自我观察者的秘密日记》啊,赫贝尔的《阿雷曼尼诗歌集》啊,克鲁马赫尔的寓言啊……汉诺已经从她那儿得到过一本袖珍版的《布雷斯·巴斯卡沉思录》,这本书小得不用放大镜就不能念。

    “必舍芙酒”多得喝也喝不完,此外塞色密家的姜汁饼也是非常香甜可口的。可是由于卫希布洛特小姐每年庆祝她最后一次圣诞节总是这样心无二用,又加上她两手抖个不停,;所以没有一次晚上不发生点意外的事,出点不幸,闹一件小乱子,一方面把客人逗得哄堂大笑,一方面又更提高了女主人的无言的热情。不是碰倒了一壶“必舍芙酒”,把什么东西都沾上红色的甜汁子,就是大家正走过去拿礼物时,装点起来的圣诞树忽然从木头座上倒下来……汉诺即将朦胧入睡时又想起去年闹的乱子:快要分礼物的时候。苔瑞斯·卫希布洛特刚刚读过《圣经》,她念得那么用力,把所有字的母音都念错了地方,接着她离开客人向房门那边退去,准备向客人们谈几句话。她那驼着背的瘦小身躯站在门槛上,双手交叠在平平的胸脯前。她那软帽上的绿缎子飘带垂到窄小的肩膀上,在她头上面,门框上边,挂着一张用松树枝装饰起来的透明的字标,用小蜡烛照出几个字来:“光荣归于俯临一切的上帝!”于是塞色密谈起上帝的仁慈来,她也提到,这是她的最后一个圣诞节,最后她表示她愿意用一个使徒的话来使大家快乐,说到这里她从头到脚都哆嗦起来,因为这句话太使她动情了。“欢乐吧!”她说,把头向旁边一倒,接着就用力摇晃起来。“我再说一次,‘欢乐吧!’”正在这个时候,她头上的字标忽然燃烧起来,松枝噼噼啪啪,火苗呜呜作响,卫希布浴特小姐尖叫了一声,一下子跳开了,躲过那当头掉下来的一个火团,谁也没有想到她居然能跳得这么灵巧……

    汉诺一想起这位老小姐跳的样子,就感到十分滑稽,把头埋在枕头里,神经质地吃吃笑了好几分钟。

    9

    佩尔曼内德太太匆匆从布来登街上走过来。她的神情和步履显得有些萎靡颓唐,平日笼罩着她的那种骄矜神色,只有从她的肩膀和头部还依稀能看出来一点。她在焦急、愁闷、极度匆匆忙中只能尽可能地把残余的一点骄矜摆出来,正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国王会集些残兵败将仓皇逃命一般……

    哎呀,她的面容真是凄惨!她那圆圆的、微微噘起的上唇,平日本来是能增加她几分俏丽的,今天却抖动个不停,她的眼睛因为惊恐而瞪得很大,直勾勾地凝视着前方,好像也在急促地赶路……她的头发,蓬乱地从风帽底下披散出来,她的脸色焦黄,正像她每次害胃病时一样。

    可不足,最近一段时候她的胃病闹得很厉害;在星期四团聚的日子一家人都看得出来她又在闹胃病。不论大家怎样设法躲避这块暗礁,谈话最后还是要搁浅在胡果·威恩申克案这块礁石上,佩尔曼内德太太本人就不由自主地把谈话引到这个方向去。每到这个时候她就非常激动地问,问天、问地、问一切人:莫利茨·哈根施特罗姆检察官夜间怎么居然能安稳睡觉!她不明白,她永远也不会明白……她越说情绪就越激动。“谢谢,我不吃。”她说,把所有的东西都从眼前推开。她的肩膀耸着,扬着头,一个人孤零零地生闷气。这时除了啤酒以外,她什么东西也不吃,这还是她嫁到慕尼黑去那几年养成的习惯,只是一个劲地把巴伐利亚出的冷啤酒往空肚子里灌,可是她的胃神经却公开叛变,对她痛加报复。这餐饭临近尾声的时候她总要站起来,走到花园或者院子里,倚在伊达·永格曼或是李克新·塞维琳身上,大吐一阵。等她的胃把所有容纳的东西都排除出去以后,就开始痛苦地抽搐起来,而且一抽搐就是好几分钟。这时她虽然吐不出来什么东西,却还要干呕、痛苦很长一段时间。

    1月里一个风雨交加的口子,时间大约在下午三点钟左右。当走到渔夫巷口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拐了进来,匆匆地走过一段下坡路,便走进她哥哥的院子。她急慌慌地把门敲开,从走廊闯进她哥哥的办公室,她的目光掠过写字台一直射到窗户前边议员的老位子上,同时带着一种乞求的神情晃了晃头,托马斯·布登勃鲁克不由得马上把手中的笔放下,迎着她走过来。

    “什么事?”他问,皱起眉头……

    “我要打搅你一下子,托马斯……有点要紧事,一点也耽误不得……”

    他替她打开那扇通向他私人办公室的门,等她妹妹走进来以后,随手再把门关紧,然后带着疑问的脸色望着她。

    “汤姆,”她的声音在发抖,一双手在皮手筒里绞来绞去,“你一定得帮我们这笔款子……暂时垫一下……保证金,我求求你,你一定得替我们缴……我们没有……我们上哪玄找这两万五千马克现金去?……以后,你还可以全数拿回来……而且很快就会拿回来……你知道……就是那件事,简单地说,那件案子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要么是交出两万五千马克的保证金,要么是哈根施特罗姆立刻下拘票。威恩申克以名誉向你担保,他决不离开这个地方……”

    “真到了这个地步了吗?”议员说,摇了摇头。

    “不是到了这地步,硬被他们搞到这个地步的,这些坏蛋!……”佩尔曼内德太太气得浑身无力,长叹了一口气,一歪身倒在一张漆布椅上,“而且他们还要往下搞呢,汤姆,非要搞到底不可……”

    “冬妮,”议员说,他在桃花心木写字台前边侧身坐下,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用手支着头……“说真心话,你还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吗?”

    她呜咽了几声,然后低低地、绝望地说:“哎,我也不相信,汤姆……我怎么还能相信呢?我这人一生碰到过这么多倒楣的事,我从一开始就不太相信,虽然我一直努力说服自己,让我自己相信。你知道,生活已经给了我这么多教训,让我再相信谁清白无罪真是一件非常困难、非常困难的事……咳,我从很早就怀疑他是不是真有良心,这种怀疑使我非常痛苦,还有伊瑞卡本人,……她也怀疑他……她曾经流着眼泪把心中的话告诉我……由于他在家里的行为而对他有所怀疑,自然这事我们谁也没往外说……他的举动越来越粗野……他老是让伊瑞卡做出快乐的神情,替他驱愁解闷,越来越厉害,伊瑞卡稍微一不高兴,他就摔家具。你可不知道,他每天深夜怎么样把自己关起来弄他那些账单呢……谁在外面一敲门,就听见他跳起来,大声喊:‘是谁?是谁?’……”

    她沉默了一会,又接着说下去,声音比以前大了些,“可是就算他犯了罪吧,就算他做了那些事吧!他也不是为了装入自己的私囊,而是为了公司;再说……哎呀,上帝呀,在我们生活里总还有些事不能不考虑,汤姆!他既然和伊瑞卡结了婚,就算是咱们家的人……就算是咱们自己人……咱们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人被人下到牢狱里去呀,我的天!……”

    他耸了耸肩膀。

    “怎么,你耸肩膀,汤姆?难道你就情愿忍受着,这群恶棍这样欺侮人不算,你还任凭他们骑到脖子上来?不成,一定要想点办法才成!不能让他们判刑!……市长不是一向把你当作他的一只臂膀吗?……上帝呀,难道议会不能立刻通过个赦免案吗?……我坦白跟你说……在我来找你以前,我本想找克瑞梅去,打算不管怎样求他插一把手,求他管管这件事……他是警察局长……”

    “哎,孩子,你这才是异想天开呢。”

    “异想天开,汤姆?——伊瑞卡怎么办?小孩怎么办?”她说着把手笼向上一举,做个恳求的姿势。接着她沉默了一阵子,重新把手臂垂下来;她的嘴撇开,下巴抽着,哆嗦起来,两颗大泪珠从她低垂的眼皮底下滚出来。她又加了一句,声音非常低:“我又怎么办呢?”

    “噢,冬妮,勇敢一些!”她那种痛楚无望的样子打动了他,他不禁把椅子移到她前面,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说:“事情还没有走到绝路。他还没有被判罪。一切都可能好转。我先把保证金替你交出来,我自然没有拒绝你的意思。还有布列斯劳尔,他是个神通广大的人……”

    她流着眼泪,摇了摇头。

    “不会的,汤姆,事情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不相信会好转。他们一定会判罪,把他关起来,那时候伊瑞卡、孩子和我的苦口子就要来了。她的陪嫁费已经都花完了,都用在办嫁妆、家具和油画上了……如果再卖掉,连原价的四分之一也收不回来……薪水月月被我们用光……威恩申克一个子儿也没存下。我们又得搬回母亲家来,如果母亲答应的话,等他出来……可是那个时候情形还要糟,我们能上哪儿去呢?……我们只好坐在石头上。”她呜呜咽咽地说。

    “坐在石头上?”

    “可不是,这是个典故……一个比喻……哎,不会好的。我遇到的坎坷太多了……我真不知道,我作了什么孽……可是这却使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希望。过去我跟格仑利希和佩尔曼内德结婚的那些遭遇,现在又轮到伊瑞卡身上了……可是这一次你什么都能看到,就发生在你身旁,你可以自己判断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发生的,怎会落在一个人头上!谁有办法逃脱?汤姆,我求你回答一句,有没有办法逃脱!”她又重复了一句,眼泪汪汪地向着他点了点头。“我做什么事,什么事不顺利,最后要以灾祸收场……上帝知道,我本来的存心是多么好!……我一直真诚地希望,在这一生中能有点成就,为家庭增一点光……现在这一次又算完了。这最后一次……结局依然是这样……”

    她依在托马斯温柔地搂着她的一只胳臂上,她哀哀地哭泣着,她哭她一生的坎坷困境,哭她最后的希望又终归破灭。

    一个星期后,胡果·威恩申克经理被判处了三年半的徒刑,而且立刻锒铛下狱。在两方进行辩论的这一天,法庭旁听席上拥挤不堪。从柏林来的律师布列斯劳尔博士这一天做了一次非常出色的辩护,人们从来没听见过这样口如利簧的人。几个星期以后,经纪人塞吉斯门德·高什一谈起布列斯劳尔的善用讥讽,一谈起他的慷慨激昂和善于打动人心,还是赞不绝口。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在听了这一天的辩护之后,在俱乐部里常常往桌子后边一站,面前摆着一叠报纸当作卷宗,维肖维妙地模仿起这位辩护律师来。另外他在家里还常常对人说,搞法律实在是一门非常好的工作,他真应该学法律……甚至连那本人就是一位鉴赏家的检察官哈根施特罗姆私下也对人说,他非常欣赏布列斯劳尔的演说。只是这位名律师的才干并没有起什么作用,他的那些本地的同行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和气气告诉他,他们是不容许他在这儿任意颠倒是非的……

    经理被拘捕以后不得不进行一次拍卖,拍卖过后,本城的人逐渐把胡果·威恩申克这个人忘在脑后了。可是在星期四两家团聚的这一天,布来登街的小姐一遇到机会总要表白一下:她们第一次见面就从这个人的眼神看出来,这个人不够规矩,禀性有许多缺陷,将来一定得不到善果。只是由于种种顾虑,当时她们才将这些判断闷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现在看来,这些顾虑真有些多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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