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的一家-第十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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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情绪低沉,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常常禁不住自问,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有什么理由认为自己比那些纯朴、勤恳、头脑简单的同城的市民更高明一些。他年轻时代的那种蓬勃的幻想和积极的理想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游戏中工作或者以工作为游戏,怀着半真诚半诙谐的野心去追求那些只具有象征意义的目标,这种乐观的怀疑主义者的妥协办法,这种聪明的事事不计较的处世之道需要有旺盛的精力,需要幽默感和好性情;然而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却觉得自己已经疲惫不堪、对于什么事都烦不胜烦了。

    过去生活中所有应该得到的,他都得到了,而且他知道得很清楚,他一生中的顶点——如果他这种平凡、庸俗的生活还谈得上有顶点的话,他补充说——也早已超越过去了。

    从纯粹金钱方面讲,他的财产减少了许多,公司的营业非常不好。但是如果算上母亲留下来的遗产以及出售孟街房子和地皮他得到的一部分现金,他仍然有六十多万马克。只是公司的投资几年来一直没有充分利用,在做珀彭腊德粮食那件生意的时候,议员就抱怨过当时的生意都微不足道,从他受了那次打击之后,这种睛形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坏了。目前,当一切都蒸蒸日上、大有可为的时候,而且自从本城加入关税同盟,许多小生意在几年的功夫都已发展成为大商号,只有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却死气沉沉,没有从当前的时代得到任何好处。有人问起生意上的情形,老板总是把手一挥无精打采地回答说:“唉,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议员的一个积极的竞争者,同时也是哈根施特罗姆的一个密友,有一次说,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在交易场所只不过是个摆设。这句话本来讽刺的是议员那一丝不苟的外表,但是城中的人却都认为这句话风趣横生,非常赞赏。

    假如说,在商业上议员由于遭受种种挫折,精神上的疲顿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热情奋发地为这家公司的老招牌尽力的话,那么在市政活动上则是由于受到外在的限制,使他不能再高升一步。几年以来,自从他被选入议院以后,他在这方面所能追求的便都已经到手了。今后只不过是保持原来的地位和官职而已,再没有什么值得追逐的了;有的只是现在,只是渺小的现实,没有将来,也没有野心勃勃的伟大计划。固然他非常懂得利用他的职权,别的人如果处于他的地位决不会有同样的权势,而他的政敌也无法否认,他是“市长的左右手”。但是当市长他是没有资格的,因为他是商人,而不是学者,他没有在文科学校毕业过,不是法学家,他根本没有在学院受过教育。因为他很早就养成一种习惯,用阅读历史和文学书籍来打发自己的空间时间,他感觉到自己无论在精神和理智方面,无论在修养教育方面都比周围的人高出一筹,所以当他想到,只因为自己没有受过法律上所需要的教育,就不能在他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个小王国里坐上第一把交椅的时候,常常愤愤不平。“我们过去多么傻啊!”他有时对他的好友和崇拜者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发牢骚说——但是他所谓的“我们”指的却只是他自己——,“那么早就跑到商号里去,不愿意把书读完!”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回答说:“是的,你说得对!……可是你指的是什么呢?”

    议员现在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坐在私人办公室里桃花心木大书桌前工作;首先是因为在这儿不会有人看到他托着头闭目沉思的样子,但是更主要的是因为他的伙友,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先生在他对面不停地整理文具,捋胡须,那种装腔作势的样子实在使他忍无可忍,因而不得不放弃他在总办公室靠窗户的那个位子。

    这位马尔库斯老先生瞻前顾后的小毛病随着时问的流逝,已经发展成一种病症,一种怪癖;然而最近一段时间,托马斯·布登勃鲁克所以看着特别刺目、无法忍受、甚至好像是一种侮辱,却是因为他在自己身上也发现了类似的情形;这个发现使他大吃一惊。一点不错,从前他对这种卑微琐屑本来是深恶痛绝的,但是最近却也养成一种瞻前顾后的毛病,虽然这完全是出自另外一种性质、一种不同的心情。

    他的内心是空虚的,他看不见有什么令人振奋的计划、有什么吸引人的工作值得他欢欣鼓舞地全力投进去。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没有失去行动的本能,他的头脑不能休息,他要求活动,虽然这和他的祖先的自然而持久的对工作爱好是迥然不同的,因为他的这种对活动的追求是虚伪的,神经质的,根本说来,是一种麻醉剂,正如同他一刻也离不开嘴的那种烈性的俄罗斯纸烟一样……他不但没有失去这种行动的本能,而且越来越不能控制它,它在他身上已经完全占了上风,变成一种酷刑。它分散成无数琐碎细小的东西,而他就被这一千种毫无意义的细琐的事情折磨着。这些事情大部分都是关于他的家务和衣着的,因为心情恶劣他常常把这些事情弄得颠三倒四,没有办法把它们整理清楚,不过他为它们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却多得不合比例。

    城里人称之为他的“虚荣”的那种东西也与日俱增,甚至增加到这种地步,让他自己看着也感到害羞了。不过,他却不能把这方面发展起来的种种习惯革除掉。夜里他睡得虽然还安稳,但总是昏昏沉沉的,好像没有休息过来似的;早晨醒来——这时已经九点钟了,从前他起身的时间比这要早得多——从他穿着睡衣到更衣室老理发师温采尔先生那里去的那一刻起,直到他觉得自己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止,足足有一个半钟头。然后他才下到二楼去喝早茶。他穿戴装扮极其细密周致,从在浴室里用冷水淋浴直到擦掉上衣最后一点尘土,最后一次用烫剪压平胡须,每一个小节都有一定的次序,不容紊乱,弄得后来天天重复这一套烦琐细密的动作,使他烦躁得几乎发狂。但是尽管如此,如果他知道某一个动作没有做或者做得比较潦草,他却绝对不肯走出他的小房间。因为他害怕失去自己那种清新、镇静、一尘不染的感觉。但是几小时后,这种感觉还是逐渐消失了,于是他不得不重新修饰一番。

    只要不引起外人议论,他能节省什么就节省什么,只有在衣着上他一点算盘也不打,他所有的衣服都是请汉堡手艺最好的裁缝做的,而且为了保存和补充这些衣服,他同样也毫不吝啬。在他的更衣室里,打开一个门以后,就会发现这是砌在墙里面的一间相当大的暗室,里面有一排排的衣钩和木头衣架,挂满了不同季节、不同场合穿用的各式上衣、常礼服,大礼服、燕尾服,而各式的裤子则摆在许多张椅子上,叠得整整齐齐。另外在一张带大镜子的五斗柜上摆满了梳子、刷子和修饰头发和胡须用的化妆品,抽屉里则是各种各样的内衣,这些内衣永远不断地在更换、洗涤、使用和补充……

    他不但每天早晨在这间暗室里消磨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在每次宴会前、每次议院例会前、每次公共集会前,总之,每次在别人面前出现、活动以前都要在这儿消磨很长的时间,甚至每天在家里吃饭,同桌的只有他的妻子、小约翰和伊达·永格曼,他也一定要修饰一番。他每次外出,他那新浆洗过的内衣,漂亮挺直的服装,洗得干干净净的脸,胡须上的发油香,以及嘴中使用过漱口水的酸涩清凉都给他一种满足和准备妥当的感觉,正像一个演员勾好脸谱,化好妆走上舞台时的感觉一样……一点也不错!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生存在这世界上正和一个演员一样,和一个好像一生在演一出大戏的演员一样,除了独自一人或者休息短短的时间外,他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无一不是在演戏,无一不需要他以全部精力来应付,无一不使他心劳神疲……由于心灵的贫乏和空虚——空虚得这样厉害,以致他无时无刻不感到一种模模糊糊,使人透不过气来的懊恼——再加上心中那不能推卸的职责,那不能动摇的决心:在穿戴上一定要不失身份,一定要用一切办法掩盖住自己的衰颓的现象,要维持体面,这样就使议员的生活变得那么虚假、造作、不自然,使得他在人前的一言一行都成为令人不耐的矫揉造作。

    因为这种情形,在他身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行为,一些乖僻的嗜好,连他自己看着也感到吃惊和嫌恶。有的人在生活中并不想扮演什么角色,他们只是愿意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暗暗地观察着别人。而议员却不是这样的人,他不喜欢躲在暗处,让别人在一片辉煌的灯光中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愿意让灯光照得自己睁不开眼,看着他的群众坐在灯影里黑压压的一片,而他则是以受人拥戴的社交名流,或是以活跃的商人,或是以有声望的公司老板,或是以雄辩的演说家的资格在影响着这些人……只有这样才能给他一种隔绝的、安全的感觉,才能给他那种自我陶醉的做戏的感觉,而他有时在事业上获得成功也正是靠了这种感觉。是的,随着年月的消逝,如同做戏般的陶醉的情态成了他最能消受的一种情况了。当他站在桌子前边,举着一杯洒,带着和蔼的表情、潇洒的手势,用睿智的言语向别人祝饮的时候,他的祝辞妙语惊人,引得全座的人喜笑颜开,这时他虽然苍白,却仍然是当年的托马斯·布登勃鲁克;但是当他没有事情,独自呆坐的时候,他却无法控制自己。这时候他心头就涌起一阵疲倦、厌烦的感觉,他的眼神也暗淡了,面容和身姿也一蹶不振了。这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希望:他要向这种忧郁的绝望的心情屈膝,要偷偷地溜回家去,把头搁在凉爽的枕头上。

    这一天佩尔曼内德太太在渔夫巷吃晚餐,只有她一个人,她的女儿本来也该来,但是因为她女儿下午曾经到监狱去探望过她的丈夫,像过去每次一样,感到疲倦不适,因而留在家里。

    安冬妮太太在饭桌上谈起胡果·威恩申克来,说他的心情忧郁得不得了,接着大家就讨论起来,能不能向议院递一份赦罪申请书。这时兄嫂和妹妹三个人已经在起居室围着一张圆桌坐下来,圆桌上面挂着一盏大煤气灯。盖尔达·布登勃鲁克和佩尔曼内德太太对面坐着,都拿着针线活。议员夫人的一张美丽、雪白的面孔俯在一块绢地刺绣上,她浓密的头发被灯光照着乌油油地发亮。佩尔曼内德太太的一副夹鼻眼镜斜挂在鼻梁上,看来完全是多余的。她正细心地把一条鲜红的缎带缝在一个黄色的小篮子上,预备给一个相识的人作生日礼物。议员侧着身坐在桌旁一张带斜靠背的大弹簧椅子上,叠着腿,读一份报纸,不时吸一口他的俄国纸烟,又从胡须中喷出一口灰白的烟雾来……

    这是夏天的一个温暖的星期天晚上。高大的窗户敞开着,湿润的暖空气不断流进屋里来。从桌子旁边向对面房子的灰色三角山墙上面望去,可以看到小星星在缓缓地移动着的云块空隙处闪耀着。街对面,伊威尔逊小鲜花店里灯光还没有熄灭。再远一些,从静谧的巷子里传来一阵阵手风琴的声音,很多音调拉错了,拉琴的大概是马车夫丹克瓦尔特的一个伙计吧!窗外不时地响起一片笑语喧哗声。几个水手手挽手、唱着歌、吸着烟走过去,他们一定是从码头附近一处可疑的地方走出来,乘兴再到一处更为可疑的地方去的。他们那粗大的嗓门和杂乱的步履声渐渐消失在一条横巷里。

    议员把报纸放在身边桌子上,把夹鼻眼镜搁在背心口袋里,用手擦了擦额头和眼睛。

    “空空洞洞,这些报纸真是空空洞洞!”他说,“我一读这些报就想起祖父评论平淡而无味的菜时所说的话:那味道就像一个人把舌头伸到窗外去的感觉一样……枯燥地看上三分钟,就把什么都看完了。空空地简盲什么也没有……”

    “一点不错,你说得对极了,汤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她把手里的活计放下,从眼镜上面看着她的哥哥……“这上面能登什么呢?我从很久以前就说,从我还是个小傻丫头的时候就说:本地的这种报真是贫乏空洞极了。当然,我还是看它,有什么办法呢?手边没有别的报啊……可是整天只看到大商人某某参议准备纪念银婚的消息,实在太乏味了。应该有点别的报,《哥尼斯堡哈同报》,或者是《莱茵报》什么的。这样才能……”

    她的话没有说完。在刚才说这一段话的时候,她已经把报纸拿到手里,把它打开,带着鄙夷的神色一栏栏地瞟过去。忽然,她的目光盯在一个地方,一个只有四五行字的短短的报导……她的声音喑住了,一把攥住眼镜,一口气把这个报导读完。她一边念,嘴一边慢慢地张开,读完了以后,惊叫了两声,一面叉开胳臂肘,两个手掌按着面颊。

    “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事!……不会的,盖尔达……汤姆……你看看!……太可怕了……可怜的阿姆嘉德!这种事还是叫她遇上了……”

    盖尔达把头从手中的刺绣上抬起来,托马斯吃惊地向她妹妹这边转过身来。接着佩尔曼内德、太太就把这条消息大声读出来,由于惊魂未定,她的喉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读得特别重,好像字字都关系着人们的命运似的。这条消息来自罗斯托克,说的是珀彭腊德田庄的主人拉尔夫·封·梅布姆昨天夜里在自己的书房里用手枪自杀了。“自杀的原因似乎是受不了经济压迫。封·梅布姆先生遗有妻子和三个孩子”。她把这段新闻念完了,让报纸悄然落在膝头上,向后一靠,一语不发,只是目光凄恻地凝视着她的兄嫂。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在她念的时候就已经把身子转了过去,这时他的目光仍然从她身边望过去,看着门帘外面幽暗的客厅。

    “用手枪么?”在室内被沉寂笼罩了大约两分钟以后,他问了一句。——又沉默了一会,他低沉缓慢地,好像是在讥嘲似的说:“是啊,这就是这位贵族老爷的下场!……”

    接着他又陷入沉思。他用手指捻一边的胡子尖,这一动作的慌乱急遽和他那朦胧、凝滞、茫然无主的眼神显得很不相配。他既没有理会他妹妹的悲叹和对自己的朋友阿姆嘉德未来生活的种种臆测,也没有注意到那并没有转过头来的盖尔达怎样在用一对罩着蓝色暗影的、生得很近的棕色大眼睛凝然不动地侦视着他。

    2

    当观单自己这一生的残年时,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的目光是忧郁、愁惨的,但是在瞻望小约翰的前途时,他却不能用这种愁惨的目光。他的家族意识,他那禀承祖先又受到特别培养的对于本族历史——不论是过去抑或未来——的景仰和关切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的亲戚朋友,他的妹妹(甚至布来登街的那几位小姐也在内),对于小约翰的一半关怀、一半好奇的切盼也影响了他的思想。他沾沾自喜地自我安慰说,他虽然感到自己已经日暮途穷,前途无望,但是对于自己这个小继承人,他却抱着种种的梦想。他幻想小约翰既有才干,又能勤恳地工作,会获得成功和权力,会发财致富,光耀门楣……是的,只有这一件事才使他那冰冷、虚伪的生活得到一些温暖,才给他增添一些真正的焦灼、愁惧和希望。

    也许在他老去的时候能有一天从一个安静的角落里看到古老的时代,汉诺的曾祖父的时代重新出现吧?难道这个希望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吗?他本来一直把音乐看作是自己的死对头,可是实际上事情果真这么严重吗?即使承认这个孩子喜爱不看乐谱即兴演奏这件事能证明他具有不寻常的才禀,可是在跟费尔先生的正规学习中他却没有特别的进步。不用怀疑,对音乐的爱好是受了他母亲的影响,而且在童年时期这个影响来得最为深远,这也不足为怪。然而从现在起,该是做父亲的有机会影响自己的孩子的时候了,做父亲的应该把孩子向自己这一边拉过来一点,用男人的影响来冲淡一些孩子直到现在为止所受的母教。议员决定不让这样的机会白自溜过。

    汉诺这时已经11岁了。这一年复活节他和他的那个朋友摩仑小伯爵一样,都是勉勉强强地升到三年级,算术和地理两门课还要补考。家人已经决定让他上实科班,因为他将来要经商,要把自己家的生意承继下来,这是自然而然的。他的父亲有时候问他,对于自己未来的事业是否有兴趣,他就回答“有”,简单地、畏缩地回答一声“有”,议员紧逼着又问了几个问题,想让他再多说几句,回答得周详一些,但是常常得不到什么结果。

    如果布登勃鲁克议员有两个儿子,那么无疑地他会让小儿子在普通中学毕业,继续入大学深造。但是公司需要一个继承人,另外他认为能使小儿子不受学习希腊文无谓的折磨对他也不啻做了一件好事。他认为实科班的功课比较容易,汉诺既然在很多事情上表现得理解力迟慢,精神不能集中,体格又一向脆弱,不得不常常缺课,他在实科班会省一些力,学习也会更快一些,成绩更好一些。如果希望小约翰·布登勃鲁克有朝一日能完成他命中注定的使命,能不负家人的期望,那么他们首先应该注意的是:一方面加意保护他那不甚强健的体质,另一方面还要通过适当的训练和锻炼逐渐使他的体质增强……

    他那棕色的头发偏分着,前面从雪白的额头上斜着梳上去,但是那柔软的卷发总喜欢垂到额角上来,他那棕色的睫毛生得很长,眼睛是金黄色的。他虽然穿着哥本哈根式的水手服,但是不论在校园里还是大街上,在他那些淡黄头发、深蓝眼睛的斯堪的纳维亚型的同学中间,他一直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最近几年他长得比从前结实了一点,但是他的两条腿和胳臂还是细瘦柔软的,跟女孩子一样。他的眼睛跟他母亲的相同,仍然罩着一层青圈。这对眼睛,特别是侧视的时候,总是流露出怯懦的、推拒的神色。他的嘴仍然像小时候那样忧郁地紧闭着,或者当他用舌尖舔着一颗摇动了的牙齿时,他的嘴就微微歪着一些,脸色好像怕冷似的……

    朗哈尔斯医生这时已经完全接替了格拉包夫医生的工作,成了布登勃克家的顾问医生。人们从朗哈尔斯那儿得知,汉诺之所以体质亏损,脸色苍白,主要是他的身体不能制造足够数量的红血球。但是这个缺陷并不是没有治疗的药品。有一种很有效的药品,朗哈尔斯大夫开的数量很大,这就是鳝鱼肝油。每天吃两次,每次一调羹。按照议员的叮嘱,伊达·永格曼既严格又亲切地执行这件事,每天按时服用。开始的时候汉诺每次吃都要呕吐,他的胃似乎不能容纳这种良药。不过慢慢地他习惯下来,如果在吞下一口鱼肝油以后,立刻屏住呼吸嚼一口黑面包,恶心就不那么厉害了。

    其他一切病症都不过是缺少红血球的后果,都是“并发症”,正像朗哈尔斯大夫一边瞧着自己的手指甲一边说的那样。只是这些并发症也需要毫不容情地加以扑灭。要治牙齿有布瑞希特先生,他和他的鹦鹉犹塞夫斯住在磨坊街,他会治牙,会补牙,必要的时候还能把牙拔掉。为了治消化不良有一种蓖麻油的东西,用茶匙往下一吞,好像一条滑溜的蝾螈一样从喉头滑下去,以后整整三天的工夫,不管你走路还是睡觉,喉头总挂着这样一股气味……哎,为什么所有这些药品都这么难以下咽呢?只有一次——汉诺这次病得很凶,躺在床上,心跳特别不规则——朗哈尔斯大夫惴惴不安地开了一种药。这种药小约翰非常喜欢,不啻对他行了件大好事:这次的药是砒丸。以后汉诺常常要这种甜甜的、使他甘美舒适的小丸子,他几乎对这种药丸产生了一种依恋。但是他从来没有再得到过。

    鱼肝油和蓖麻油都是好东西,但是朗哈尔斯大夫和议员都认为:如果小约翰自己不努力,只凭这几种药还是不能够使他成为一个健壮的、经得起风霜的男子汉。在这一点上,他俩的意见完全一致。举例说,体育教员弗利采先生就举办了体育训练班,夏天,在城外“布格广场”上,每周举办一次,给本城年轻人一个培养勇气、力量、技艺和意志的机会。然而汉诺对这些尚武的活动却表现出一种嫌恶,一种沉默的、有所保留的、几乎是傲慢的嫌恶,这件事惹得他的父亲非常生气……以后他要跟他的同学、同年纪的人一起生活、工作,为什么他对这些人就一点感情也没有呢?为什么他总是和那个脸都没洗干净的小凯伊形影不离呢?凯伊固然是个好孩子,但是这个人多少有些古怪,将来也不是个合适的朋友。一个男孩子总应该和那些与他年纪相仿的人一起长大,这些人对他的一生都有很大关系,所以他必须从一开始就学会怎样博得这些人的信任或尊敬。像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两个儿子吧,一个14岁,一个12岁,就是一对标致的小伙子,粗壮、健康,精神奕奕。这两人在附近的树林里举行正规的拳击比赛,他们是学校的最优秀的运动员,能像海豹似的游水,他们不止会吸烟,而且什么胡闹的事都干得出来。他们既让人怕,也受人爱戴和尊敬。这两个人的堂兄弟,检察官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博士的两个儿子虽然体质不好,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然而在读书上却很出色。他们是学校的模范生,勤勉好学,举止安详,上进心特别强,总是全神贯注在学问上,这两人一心渴望当优等生,拿到编号第一的文凭。他们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因此也获得那些比较迟钝和懒惰的同学们的尊敬。但是汉诺的同学们——且不谈他的老师——对汉诺的看法究竟怎样呢?他只不过是一个非常平庸的学生,而且是个窝囊废,一切和勇气、力量、技艺活动有关的事,他都怯生生地避之惟恐不及。有时布登勃鲁克议员到更衣室去,走过三楼的阳台时,他听到那里三间屋子的中间一间——自从汉诺长大了,不和伊达·永格曼一起睡之后,就住在这一间——传出来的不是风琴声,就是凯伊在低声、神秘地说故事……说到凯伊,他也躲避着体育课,因为他讨厌上这种课时需要遵守的纪律和制度。“不,汉诺,”他说,“我不去了。你去吧?真见鬼……什么有意思的也不许玩。”像“真见鬼”这些话是他从他父亲那儿学来的。可是汉诺回答说:“要是弗利采先生有一天不再是一身汗臭和啤酒味,这件事倒可以商量商量……别谈这个了,凯伊,你接着说下去。你那个从水池子里捡来的戒指的故事还没有完呢……”“好吧,可是我一点头,你就得弹琴。”于是凯伊又接着说下去。

    如果他的话能够相信,他在前几天一个闷热的夜里,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从一个湿滑陡峭的斜坡上滑下来。坡下面,磷火发出闪烁不定的阴森森的光。他在那光亮中发现一个黑乎乎的水潭,潭里不断冒起银白的小水泡。其中一个水泡离岸很近,不断地出现,而且每次破了,都变成一个戒指的形状。他冒着危险,经过很久的努力才用手把它捞住。一到手里,它就变成一个半滑牢固的指环,不再破碎。他就把它戴在手指上。当然了,这个戒指具有神奇的魔力。靠了戏子的帮助他重新又上了那陡峭湿滑的斜坡。在离斜坡不远的地方的一片粉红色的雾里面,他发现一座死静的、鬼怪驻守着的黑色的宫堡。他闯入宫堡,靠着指环的妙用,破除了宫堡的魔法,解救了许多人,……讲到最奇妙的时刻,汉诺就在风琴上弹出美妙的伴奏……有时候,如果在舞台布景没有难以克服的困难的时候,这些故事也搬到木偶舞台上上演,由音乐伴奏……但是“体育训练”汉诺却只有在父亲严厉的命令下才去参加,那时凯伊便也跟了他去。

    冬季去滑冰也好,夏季在阿斯木森先生在河下游用木料建的游泳池游泳也好,都是那么一回事……“去洗澡!去游泳!”朗哈尔斯大夫说,“这个孩子一定得去游泳!”议员完全同意他的话。但是汉诺不论对于游泳、对滑冰、或是参加“体育训练”都是尽量回避。他这样做也有他的理由。主要的原因是,这些运动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两个儿子都玩得非常出色,他们早就在等着小约翰呢!然这两个人都住在祖母家,他们却从不放过任何欺弄、折磨小约翰的机会。在“体育训练”的时候,他们把他撞倒在冰场的脏雪堆上,在游泳池里他们怪声叫着从水中向他冲来……汉诺不想逃,逃跑根本就没有用。他齐腰站在浑水里,裸露着一双女孩似的细胳臂,水面上东一块西一块地飘着一些叫做鹅草的水草。他皱着眉头,微微咧着嘴,脸色阴悒地等着这两人来。哈根施特罗姆的两个儿子一定知道对方是自己的捕获物,他们噼哩啪啦地溅着水,大跨步地走来。这两人的胳臂肌肉发达,他们就用这四只胳臂抱住他,把他浸到水里去,而且浸得时间很长,直到他吞下不少口脏水,很久以后还来回地转着脖子喘气才放手……只有一次他报了一点仇。一天下午,正当这两个哈根施特罗姆要把他按到水底下去的时候,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忽然痛得大叫一声,把一只肉腿抬起来,那上面血珠已经殷殷地淌出来。这时摩仑伯爵凯伊出现在他身边。原来凯伊这次小知从哪里弄到买入门券的钱,偷偷摸摸地从水底下游过来咬了哈根施特罗姆一口,一整口牙都咬进肉里,好像一只犯了野性的小狗。他那黄中透红的头发水淋淋地搭在脸上,从头发缝里亮晶晶地闪着一对蓝眼睛……可怜这位小伯爵为了这件事也尝够了苦头,他爬出池子的时候浑身简直不成样子。但是哈根施特罗姆的儿子这次究竟是一跛一颠地走回家去的——

    补药和各种运动——这就是布登勃鲁克议员调理他儿子的两项主要东西。但是另外他也一点不忽略在精神方面对小约翰的感染,使他从现实世界得到各种活的印象,这个世界汉诺将来也要走进去。

    他逐步引导他走进他将来要活动的圈子。他有什么业务上的活动都带着他去。当他在港口码头上用丹麦话夹杂着北德方言和脚夫谈话的时候,当他在粮栈阴暗的小柜房里和工头们讨论事情的时候,或者当他在院子里向那些拖长了声音吆喝着的工人下达什么指示的时候,他都让汉诺在一旁站着……对于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讲起来,海港、海船、货棚、粮栈这一带散发着奶、鱼、海水、焦脂、涂油的铁板等气味的地方,从小就是他最感兴趣、最爱逗留的地方;如今他儿子却没有自动地对这些东西表示兴趣和喜爱,所以他必须培养他的爱好……行驶在哥本哈根航线上的轮船都叫什么名字啊?纳亚丁……哈姆史塔德……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你至少已经知道这么几条了,孩子,这就很不错了。其余的你慢慢也都必须知道……那边在那些往上绞谷袋的人中,很多人和你同名,孩子,因为他们都是随你祖父取的名字。在他们的孩子里边也有很多人叫我的名字的……也有叫妈妈的名字的……这些人我们每年送他们一点东西……前边那个谷仓咱们走过去,别跟那里的人谈话,咱们没有什么要跟他们说的,这是跟咱们闹竞争的一家商行……”

    “你愿意跟我去吗,汉诺?”又一次他说,“今天下午咱们公司有一条新船下水。我去为它行命名礼……你想不想去呢?”

    汉诺回答说他想去。于是他跟了,去,听了他父亲在命名礼上的演说,看着他把一个香槟酒瓶在船头上摔破,又无动于衷地看着这艘船从涂满了绿色肥皂的船架上滑进泡沫高溅的水中……

    一年中某一些日子,例如在举行坚信礼的复活节前的那个星期天,或者在元旦,布登勃鲁克议员总要坐着马车在城里兜一个圈子,到他需要应酬的那些人家去拜访一次。因为议员的妻子碰见这些事总喜欢借口头痛或神经烦躁留在家里,于是议员就叫汉诺陪着自己去。而汉诺对这件事例也有兴趣。他跟着父亲坐上马车,父亲进了人家的会客室,他也一语不发地坐在父亲身边,静静地望着父亲应付人时那种从容不迫、圆通周到、然而又变化多端因人而异的言谈举止。他留心到,当区司令官林灵根中校在他们告别的时候强调说,他对于议员的光临实在铭感五内时,自己的父亲怎样摆出一个受宠若惊的姿势把胳臂在主人肩膀上放了一会;在另一个地方他对于这样的客气话却只是沉默严肃地听着,而又在一处他也回敬了一句带有嘲讽意味的夸大其辞的客套话……然而不论在什么场合,他的言谈、姿势都是那么老练,合乎仪节,而且显然他希望他的儿子能欣赏这一点,希望自己能给这个小儿子起一些示范作用。

    但是小约翰实际看到的比他应该看到的还要多,他那双羞怯的、罩着青眼圈的金棕色的眼睛很会观察事物。他不只看到父亲交际应酬时显示出来的那种稳重和亲切,他也看到——用他奇特的,甚至使自己痛苦的锐利的目光——这种做作对他父亲是多么痛苦的事。他的父亲拜会完一家后怎样变得脸色苍白,一语不发,眼皮红肿,紧闭着眼睛斜靠在马车角上。他满怀惊恐地看到,一跨进另外一家的门槛,这一幅面幕怎样从父亲的面孔上落下来,他那疲惫的身体怎样又突然变得行动富有弹力起来……议员在和别人周旋时的言谈举止,在小约翰看来,并不是那种为了保障某些实际利益——这些利益是与别人共同的,需要防止别人竞争——而发出来的自然、真实、并非出于完全自觉的言谈举止;相反地,他这时的动作谈吐本身就是目的,是一种有意识的费力的造作,因此,在做时毫无自然、从容、真实的感觉,而只是一种特别沉滞、殚精竭智的故意卖弄。有时汉诺想到将来有一天别人也期待自己在公众集会上,在众目睽睽下做这样的动作、这样的谈吐,他就不由得又厌恶又害怕地打了个冷战,急忙闭起眼睛来……

    哎呀,这哪里是托马斯·布登勃鲁克所希望的以身作则,以及对小约翰的潜移默化啊!怎样培养小约翰的大方、坚韧以及对现实生活的认识,这才是他日夜苦思,念念不忘的事呢。

    “你好像希望生活得舒服一些,孩子。”有时候汉诺吃过饭以后又多要一份点心或者多要半杯咖啡时,议员往往这样说,……“那么你就非得做一个能干的商人,多赚钱不可!你愿意这样吗?”小约翰这时总是回答一声:“好的”。

    有时候,一家人都在议员家里吃饭,安冬妮姑姑和克利斯蒂安叔叔照例要跟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姑姑开玩笑,模仿她的卑屈温顺、拖得很长的声调跟她说话。受了比较厉害的葡萄酒的作用,汉诺有时候也会模仿起这个声调来,想办法逗弄一会克罗蒂尔德姑姑。这时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就会大笑起来——从心底发出的欢快的,几乎可以说是共鸣的笑声,就好像一个人遇到一件令他心花怒放的大喜事一样。一点不错,他甚至出头来帮助他的儿子,自己也参加这场戏弄人的把戏,虽然很久以来他不跟这位亲戚开玩笑了。对头脑迟钝、谦恭和蔼、永远饥肠辘辘的克罗蒂尔德显示威风是一件非常简单、而且毫无危险可言的事,因此虽然事情本身倒也无伤大雅,他却不屑一做。正如同在实际生活中许多事违反了他那喜欢反复估计的本性,常常引起他无限的憎恶一样,这件事也使他非常嫌恶。在生活中他不能了解,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看透了一种形势,完全掌握了它,却又能毫无羞愧地利用它?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对自己说,能够毫不感到羞愧地利用环境,这正是适应生活的能力啊!

    有时候小约翰表现出这种适应生活的能力,哪怕这是非常微小的一点迹象呢,他也感到那么高兴,那么幸福,那么心花怒放!

    3

    几年来布登勃鲁克一家人早已不像过去那样做夏季长途旅行了。甚至去年春天议员夫人提到要回阿姆斯特丹省亲,要在相隔这么多年以后重新跟她父亲表演几次二重奏,议员的同意也是非常勉强的。但是每年夏天盖尔达和永格曼小姐要带着小约翰到特拉夫门德去休养,在那儿度过整个暑假,却主要由于可以增进汉诺的健康,而成为惯例了……

    到海滨去过暑假!有谁——不管他是谁——能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吗?经过烦闷、单调、无尽无休的上课以后能够平静地、无忧无虑地过四个星期与世隔绝的生活,充满了海藻的气味和波涛的温柔絮语……四个星期,是这样长的一段时期,在开始你几乎认为它是过不完的,不相信它会有尽头,如果有人说它会过完,那才叫粗暴邪恶呢!小约翰从来也不能了解,有的教师在一门功课结束的时候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假期以后我们再接着讲,以后我们还要讲……”假期以后!好像这件事给他多么大快乐似的,这个穿闪亮哔叽上衣的莫名其妙的人!假期以后!这是多么奇怪的想法!四个星期以后种种事情是多么遥远渺茫的未来啊!

    他们住的是两座瑞士式的小房子,中间连着一条窄窄的回廊,和点心铺以及休养的主房整齐地并排站着。头一天早晨在这样一问小房子里醒过来,是什么样的感觉啊!成绩单——好也罢、坏也罢——已经给家人看过了,装满了箱子、行李的马车也坐完了。他感到全身沐浴在一种朦胧的幸福里,他的心也因此而抽搐起来,他不觉一下子惊醒过来……他睁开了眼睛,贪婪地望着这间干净的小屋子老式的家具……头一秒钟他仍然在一种睡意惺忪、既幸福又迷乱的状态之中——但是马上他就明白了,他是在特拉夫门德,他要在特拉夫门德度过漫长的四个星期!他并不转动身体;他静静地仰卧在那张黄木头的小床上,床单因为使用日久已经变得又软又薄,他每隔一会就又把眼睛闭上,听着自己的心怎样因为幸福和不安随着缓缓的深呼吸而怦怦地跳动着。

    阳光从条纹窗帘后面射进来,整个房间沐浴在淡黄的日光里,但周围还是那么静,伊达·永格曼和妈妈还都在睡梦中。只能听到下面工人耙花园中石子路所发出的均匀、宁静的声音,另外就是一只苍蝇在窗帘和窗户中间不断撞击玻璃,可以看到它的影子映在窗帘上,形成一条弯弯曲曲的长线……一片寂静!只有老鼠孤单的口口声和苍蝇单调的嗡嗡声!这种温柔而隐含生意的寂静,使小约翰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海滨所特有的深沉平和、无人搅扰的宁静的感觉。他比什么都更愿在海滨休憩。啊,赞美上帝吧,那些在世界上代表比例律和文法的身穿闪亮哔叽上衣的人是决不会到这儿来的,他们不到这里来,因为在这里生活要花不少钱……

    一阵快乐使他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跑到窗户前边去。他把窗帘拉上去,拉开白漆窗栓,打开一扇窗户。看着苍蝇从花园的砂砾路和玫瑰花圃上飞走。旅馆对面的音乐厅,围在半圈黄杨树里,仍然寂无一人。那块因灯塔而得名的罗喜登广场——灯塔就伫立在这块广场的右边——在白云缓缓的天空下,向远处伸展开去,那上边生长着一些稀疏的短草,还夹着几块寸草不生的秃地,到了最远的地方,这些短草就被一些高大、粗悍的海滨植物所代替,再过去就是一片沙滩,沙滩上面对大海摆着的一排排的私人小木棚和圈椅,却依稀可辨。海就躺在那边,就躺在安静的晨曦中,一条蓝绿相间的狭长的条片时而光滑如镜、时而皱起无数波纹。一条从哥本哈根来的轮船从标志着航路的红色浮标中间开过来……也许是纳亚丁号,也许是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号,这倒不值得去打听。汉诺·布登勃鲁克又怀着宁静的幸福深深吸了一口从海面上飘荡过来的辛辣气息,他充满感激心情,脉脉含情地向大海投去问候的一瞥。

    一天就这样开始了,这是少得可怜的二十八天中的头一天,最初这些日子好像是永恒的幸福,但是起初几天一过去,剩下的日子就如飞而逝,快得几乎令人不能相信……早餐总是在阳台上或者在安着大秋千的儿童游乐场前面一株大栗树下面吃的。——不论是侍役铺在桌上的台布的新浆洗的味道,不论是皱纸做的餐巾,式样奇怪的面包,不论是那种不像在家中用骨匙而是用普通的茶匙从金属碗里吃的鸡蛋,一切一切都使小约翰非常迷醉。

    早餐以后的事也没有一件不安排得轻松愉快,是这样一种悠闲舒适,处处安排妥帖的生活。一天就这样无拘无束地过去了:早晨在海滨,听着旅馆乐团演奏午前音乐节目,静静躺在藤椅前面,懒懒地,像在梦境似的玩弄着那干净的细砂,眼光悠闲舒适地投向那无边无际的一片碧绿和蔚蓝,从那上面一股强劲、粗野、新鲜、芬芳的空气,自由地、毫无阻挡地吹来,带来海涛的那温柔的砰砰訇訇,一刻不停地冲进你的耳鼓,使你陷入一种舒适的昏暗,一种昏迷沉醉的境界,好像你已经坠入一片幸福的昏厥里,一切束缚人的知觉,时间啊、空间啊,什么都失去了……然后是游泳,比起在阿木森游泳池来在这里游水才真称得起是一件乐事,这里没有“鹅草”,这里的水一片清澈碧绿,搅动起来,便到处泛起白沫,脚底下不是黏黏的木板,而是让人觉得舒适的柔软细砂,此外,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儿子也不在跟前,他们都在很远的地方,不是在挪威就是在第罗尔。他们的父亲喜欢在夏天到很远的地方去旅行休憩——他既然有这种喜好,当然可以这么做作,不是吗?……接着沿着海边散一会儿步,暖和暖和身体,一直走到“海鸥石”或者“望海亭”,在柳条圈椅里吃一顿点心,——这样就到了该回去的时候,该休息个把钟头,好更换衣服、准备和别的旅客一起吃饭。吃饭的时候非常热闹,因为这正是洗海水浴的最佳的季节,海滨旅馆的大厅里挤满了和布登勃鲁克家熟识的人,有的是从汉堡来的,甚至还有一些英国人和俄国人。一个穿黑色衣服的人在一张精美的小桌旁边从一个闪闪发亮的银质汤罐里给大家盛汤。菜一共有四道,这些菜比起家中的菜都更有口味,更香甜,至少做得更有排场。在吃饭的长条桌上很多人喝香槟。常常也有一些不愿意整个星期被事务束缚住自由的先生们从城里来,他们要在这里消遗消遣,吃过饭以后玩一会轮盘赌。比如说,彼得·多尔曼参议,他让女儿留在家里,一个人到这儿,扯着大喇叭嗓子用北德土话讲一些粗俗的笑话,笑得汉堡的太太们直不起腰来。还有议员克瑞梅博士——,那位老警察署长、克利斯蒂安叔叔和他的老同学吉塞克议员。吉塞克议员也是独来独往,一向不带家眷的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的花费都由他一手承担。……然后,当大人听着音乐,在咖啡馆的帐篷下面喝咖啡的时候,汉诺也坐在帐篷前面的一张椅子上听着,永远不知道疲倦……下午的消遣也都安排好了。在旅馆的花园里设有一座射击棚,在瑞士式的楼房右边有几个牲口棚,养着马、驴和乳羊。吃晚茶的时候人们能喝到刚挤出来的喷香的、起沫的牛奶。人们也可以到镇上去散步,或者顺着“海滨路”走上一圈;从这里可以坐小船渡到“普瑞瓦”去,在“普瑞瓦”的海滩上能捡到琥珀。要不还可以在儿童游乐场玩一局槌球,或者坐在旅馆后面的一片树林的山坡上(报告吃饭时间的大钟就挂在这里)的一条板凳上听伊达·永格曼读故事书……但是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回到海滨去,在暮色苍茫中,坐在面对防波堤的顶上,对着空旷的地平线。大船驶过来了,就向它挥手帕,要不就听着小波浪怎样拍击着石岸,发出轻柔的絮语,四周无尽的辽阔都被这温柔而伟大的涛声填满。涛声好像柔婉地向小约翰说话,让他舒适恬静地闭上眼睛。但是正在这个时候伊达·永格曼总要说:“走吧,小汉诺!该走了,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你如果在这儿睡着了,你就活不成了……”每次从海滨回来,他的心感到多么宁静平和啊!跳得多么均匀舒坦啊!当他在自己卧室里喝着牛奶或者发甜的棕啤酒吃过晚饭以后——他的母亲要再晚一些才到旅馆的露台上和别的客人一起吃饭——刚刚躺在床上,他身体里在柔软的薄被里,在他那宁静的心房柔和均匀的跳动中和音乐晚会的低柔的旋律里,他已经宁静地入睡了,他的梦境既不恐怖,也没有梦话……

    另外也有一些人,平日受俗务羁绊,不得不留在城内,只有星期日才能抽暇到海滨来。议员也和这些人一样,星期日到这儿来跟家人团聚一天,到星期一早晨再回去。虽然这一天的饭桌上可以吃到冰淇淋,喝到香槟酒,虽然这一天可以骑驴,也可以邀集一群人乘帆船到海上去,小约翰却不怎么喜欢这些星期日。海滨浴场的安闲幽静被破坏了。下午从城里来了一群根本不属于这个地方的人——伊达·永格曼怀着轻蔑却一点也不刻薄地称这些人作“中产阶级的一目蜉蝣”——占据住旅馆花园和海岸,他们喝咖啡,听音乐,洗海水浴,而汉诺却宁愿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等着这些穿着节日盛装的破坏安静的人潮退去了……等到星期一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等到他父亲的一双眼睛——他有整整六天没有看到这双眼睛,但是整个星期日,他却很清楚地感觉到,这双眼睛正挑剔地打量着他——远远离开这里时,他才又恢复了兴致……十四天已经过去了,汉诺告诉自己说,而且只要别人愿意听,他也告诉别人说,剩下的假日还有米迦勒节日那么长呢。可惜这只不过是句自欺欺人的话,假期的顶点一过,就开始走下坡,越到结尾越快,快得简直可怕。他恨不得抓住每一个小时不把它放过。他在海滨每吸一口空气时都吸得特别慢,为了不让幸福的时刻白白飞过。

    但是时间还是毫不容情地飞逝过去——有时下雨,有时阳光灿烂,有时风从海面上刮来,有时从大陆上刮来,有时气候酷热,有时风雨喧嚣,无止无休,似乎永远也离不开这片海面。有几天,东北风使海湾泛滥起黑绿色的潮水,把海滩上盖满了海藻、贝壳和水母,帐幕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卷走。这时那浑浊的、波涛滚滚的大海便一望无际地被泡沫遮住。汹涌的巨浪带着森严可怖的冷静向岸边滚过来,威猛地耸起,形成一道暗绿色的、宛如钢铁铸成的、光泽闪闪的拱墙,然后带着轰轰隆隆、砰砰訇訇,有如雷鸣似的巨响捧到沙岸上去。……另外也有一些日子,西风把海水倒吹回去,露出一片广阔的水波纹的地面,赤裸的沙岸到处可见。在这样的日子里总是下着倾盆大雨,天空、地面和海水融合为一。疾风卷起雨帘,拍打在窗玻璃上。弄得窗玻璃上雨水像小溪似的往下淌,外面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遇到这样的天气,汉诺总是待在旅馆的大厅里,坐在一架小钢琴的前面弹奏,这架钢琴虽然因为旅馆不断办舞会被人用来弹华尔兹和苏格兰舞曲,弹得有些走调,不如演奏家中的钢琴那么悦耳,但是它那沙哑的、咯咯吱吱的声音仍然能给人无限的乐趣……又有一些天,一丝风也没有,天空蔚蓝,使人昏昏欲睡的闷热笼罩着大地。在罗喜登广场上,青蝇嗡嗡地悬在口光里。大海喑哑了,像一面镜子似的凝然不动。当假期只剩下三天的时候,汉诺宽慰自己,同时也告诉每个人说,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像整个圣灵降临节那么长。然而他的计算,虽然没有人驳得倒,他自己却也不敢相信了。他心里早已承认了那位穿发亮哔叽上衣的先生是对的。四个星期还是终于到尽头了,他们还是要从停止的地方继续,要继续讲这个,讲那个……

    出发的日子来了,马车装好了行李停在旅馆门前。汉诺一清早已经向大海告别;现在他又向那接过小费的仆役们告别,向音乐坛、玫瑰花和这整个夏季告别。然后,在旅馆人员鞠躬欢送下,马车轮转动起来了。

    马车走过通向小镇的林荫路,沿着海滨路走下去……汉诺把头靠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向窗外望着。眼神矍铄、瘦骨嶙峋、头发已经花白了的伊达·永格曼坐在倒座上,对着汉诺。清晨的天空被淡淡的白云盖住,特拉夫河面上耸起无数小波浪,被风吹得滴溜溜地乱滚。不时地有一滴雨点打在车窗上。在海滨路的尽头,人们坐在门口织补鱼网,光着脚的小孩跑过来,好奇地打量着马牟。这些人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当马车把最后几幢房子抛在后面的时候,汉诺俯着身子,最后又看了一眼灯塔,然后他把身子向后一靠,闭上眼睛。“明年咱们还要来,小汉诺。”伊达·永格曼用低沉的、安慰的语调说。汉诺等着的正是这句话。一听见这个,他的下巴一抖,眼泪马上从长长的睫毛后边滚出来。

    他的脸和胳臂都在海滨晒黑了,但是如果人们让他在海滨待这么一个月,希望让他健壮、活泼、抵抗力增加的话,那显然是失败了;这个可悲的事实汉诺自己也完全知道。经过这四个星期远离尘环的平静生活,对大海的凝神膜拜,他的心变得比以前更柔软、更任性、更敏感、更富于梦想了。在蒂特格先生的比例律前面,他比从前更无力振作了。当他想到要背诵那么多历史年代和语法规则,想到过去,晚上绝望时,就任性地把书本一丢,徒然希望从睡眠里找到解脱,而第二天清早和上课以前的那种恐怖,想到重重的灾祸,专门和他作对的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孩子,以及他父亲对他的那些要求,他变得比以前更灰心泄气了。

    但是马车行驶在清晨充满积水的乡村大路上,四周充满小鸟啁啾,渐渐使他又畅快了一些。他想到了凯伊,想到不久就将和他会面,想到了费尔先生,想到了钢琴课,家中的大钢琴和他的小风琴,再说明天又是星期目,后天,开学的第一天,也还是平安无事的。啊,他摸着他的扣绊靴上还带着点海滩上的沙子……他要请老格罗勃雷本永远别把这点沙子擦下去……哗叽衣服也好,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孩子也好,管他什么事,来就让它们来吧!反正他有的他们是抢不走了。当一切苦难又压在他头上的时候,他会回忆起大海和海滨的旅馆的。他会想到夜晚在一片寂静中,细碎的波浪怎样从神秘地酣睡着的远处滚过来拍溅在防波堤上的声音,只要一回想这个,他就能得到安慰,一切逆境都没有办法损害他……

    摆渡过了,伊色列朵尔夫林荫道也走过了,再经过耶路撒冷山和城外的旷地,以后就到了城门了。城门右边耸立着监狱的高墙,威恩申克姑父就关在这里面。马车沿着布格街驶过去,过了考贝尔格和布来登街以后,一拐进渔夫巷的斜坡路,马车就得一边走一边煞着车……眼前就是那所带有白色大理石雕像柱的红房子了。当他们从中午充满暖空气的街头走进阴森的石头走廊时,议员已经从办公室里出来迎接他们,他的手里还攥着一支钢笔……

    只有在过了许多许多日子以后,小约翰才习惯了没有大海的生活,才习惯了那战战兢兢、无聊得要死的日子。永远要提防着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孩子,只能从凯伊、费尔先生以及音乐中找到些安慰。

    布来登街的几位本家小姐和克罗蒂尔德姑姑一看见他马上就问,过了这么长的假日以后上学的滋味如何,发问的时候嘲弄地挤着眼睛,表示他的处境一点也瞒不过她们,同时又带着成年人的那种特有的傲慢,好像一切与孩子有关的事,他们如果不是不闻不问,便要尽量地开玩笑。可是汉诺却一点没有被她们问住。

    在回到城里三四天之后,家庭顾问医生朗哈尔斯博士到渔夫巷来检查海水浴的效果。他首先和议员大人长谈了半天,才把汉诺叫进来,衣服脱得只剩一半,进行一次仔细检查——检查一下他的身体现况、像朗哈尔斯博士一边望着自己的手指甲一边宣布的那样。他检查了一遍汉诺那不发达的肌肉组织,量了量他的胸围;听了听他心脏的跳动,让他把身体各种器官机能全部报告了一遍,最后用针尖从汉诺的细胳臂上取了一滴血,拿回去化验。总之,他似乎还是不满意。

    “咱们倒是晒黑了,”他说,一只胳臂搂着站在他面前的汉诺,另一只长着黑汗毛的手搭在汉诺肩膀上,仰着头看着议员夫人和永格曼小姐,“可是脸上还是这么愁眉不展。”

    “他想念海滨啊!”盖尔达·布登勃鲁克说。

    “啊,是这么回事……这么说来你非常喜欢那个地方啦!”朗哈尔斯大夫一边问,一边用他那双骄傲的眼睛盯着小约翰的脸……汉诺的脸变了色。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朗哈尔斯博士显然在等待着他的回答。他心中升起一个异想天开的希望,特别是他狂热地相信,在上帝面前,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即使把世界上所有穿哔叽上衣的人加在一起也不管用。

    “喜欢……”他费力地说道,眼睛瞪得大大的盯住大夫。然而朗哈尔斯大夫在提出这个问题时并没有什么特别意思。

    “好吧,海水浴和新鲜空气早晚会收效的……早晚会收效的!”他说,一面拍了拍小约翰的肩膀,向议员夫人和伊达·永格曼点了点头——这是一个学问渊博的医生那种高人一等的善心的、不使人失望的点头示意,因为别人都眼巴巴地望着他的眼睛和嘴唇——然后站起身来,结束了这场鉴定……

    汉诺为了海滨而痛苦着,这个伤口结疤结得很慢,只要被日常生活中最细小的坚硬东西一碰,就又要发痛、流血。最了解最同情他的愁闷的是安冬妮姑母。安冬妮姑母跟他讲起在特拉夫门德的生活,脸上露出真诚的兴趣,而且全心全意附和着他对那一段日子的热诚的赞颂。

    “是的,汉诺,”她说,“事实就是事实,特拉夫门德真是个美丽的地方!直到我进了坟墓,我也会高高兴兴地回忆我在那儿过的一个夏天。那时候我还年轻,不懂事。我住在一家人家里,我很喜欢他们,他们似乎也不讨厌我,因为我当时还是个漂亮活泼的小姑娘,永远生气勃勃。现在我是个老太婆,才敢这么说。我想告诉你的是,那家人真是好人,老实、善良、直心肠,而且也聪明、有学问,对人热心,我以后一直没有再遇到过这样的人。一点不错,和他们来往真是特别有意思。在知识和见解方面,我从他们那儿也学到了不少东西,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如果不是别的一些事打乱了,被各种各样的事——人的一生中就是这样,你知道——,我这个傻丫头得的益处还要多呢。你愿意知道,我那时候多么傻吗?我想把水母身上的五色小星收起来。我用手帕包了一大包水母拿回家去,想在阳台上,太阳底下,把它们晒化……我想,这样那些小星就可以留下了!好,等我再出去一看,只剩下一大块水印,还有一点烂海藻味……”

    4

    1873年开春议院颁发了对胡果·威恩申克的赦令,于是这位过去的经理在徒刑期满前半年恢复了自由。

    如果佩尔曼内德太太肯讲实话,她就会承认这并不是一件如何使她欢欣鼓舞的事,她倒宁愿一切都照老样子继续下去。她带着自己女儿和外孙女安安静静地住在菩提树广场,平常来往的除了渔夫巷外就只有她幼年求学时代的朋友,母姓封·席令的阿姆嘉德·封·梅布姆了。她的这位女友自从丈夫去世以后便也移居到城里来。她早已认识到,出了故乡的城门,没有什么适合她居住又不辱没她身份的地方,加上她在慕尼黑一段生活的回忆,她日益恶习化的消化不良症,她日益需求安宁的生活,虽说祖国已经统一了,她却一点也不想在晚年的日子仍然迁到别的什么大城市运去,更不必说移居国外了。

    “亲爱的孩子,”佩尔曼内德太太对她的女儿说,“我必须问你点事,问你点要紧的事!……你是不是从心坎里爱你的丈夫?他现在在这个地方是待不下去了,你爱他是不是爱到这个地步,以致他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你都愿意带着孩子跟着他?”

    伊瑞卡·威恩申克淌着眼泪——她流眼泪的原因怎样解释都可以——回答了母亲的话。正像多少年前冬妮在汉堡的别墅里也曾在同样的情形下回答过他父亲的问话那样,伊瑞卡的回答也是从自己的天职出发的。从这件事以后,人们都知道不久这对夫妻就将劳燕分飞了……

    佩尔曼内德太太坐着一辆门窗关得紧紧的马车从监狱里把她的女婿接回来的那天,正像威恩申克经理被捕那天一样可怕。她把他接到菩提树广场自己的住宅里,他手足无措地和自己的妻子行过见面礼以后,就躲在给他预备的一间屋子里,从早到晚只是吸雪茄,不敢到街上去,甚至吃饭大部分也不和家人在一起,——他已经成了一个垂头丧气、斑白头发的人了。

    监狱生活对于他的身体健康并没有什么损害,胡果·威恩申克一向非常魁伟壮健;不过,他的遭遇实在非常悲惨。这个人干的事,十之八九他的大部分同行没有一天不在明目张胆地干,如果他没有被捕,无疑他也会良心清白高视阔步地继续走自己的路。如今看到这个人从市民的地位堕落下来,受到法律的判决,受了三年囹圄之苦,在精神上竟这样一蹶不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在法庭上,他怀着极大的信心为自己辩护,而且别的内行的人也同意他的意见,说他只不过为了公司和个人的利益而采用的一种比较鲁莽的手段,在商业界是一种有先例可援的惯例。但是那些在他看来对这件事毫不内行的法官们,那些活在另外完全不同的见解和观念中的老爷们却判了他盗骗罪,而且他们的判决,一经过法律形式竟使他的自尊扫地,弄得他再也无颜见人。他那富有弹性的步履,他那些大胆自如的姿势;在大礼服里扭动腰身,摇摆拳头,瞪眼睛,他那惊人的天真憨直,肆无忌惮地讲故事,问问题,丝毫也不理会自己的无知、没有教育,——这一切都不见了。一点踪迹也找不出来了。当他的家人看到他这副怯懦、沮丧、尊严丧尽的样子简直都不寒而栗起来!

    整整有八九天,胡果·威恩申克先生除了吸烟以外什么事也不干。然后,他开始读报纸,写信。这样又过了八九天,他才含糊其词地宣布,他在伦敦似乎找到了一个工作,但是他想一个人先去,先把事情安排一下,等一切就绪以后,再把家小接去。

    在伊瑞卡的陪伴下,他坐着一辆门窗关得紧紧的马车到了车站,离开了。动身以前他没有去看望别的亲友。

    几大以后,一封写给他妻子的信从汉堡寄来。信里面说,他已经打定主意,在他没有给妻子谋求出适当的生活以前,他不想和他们团圆,甚至不想和他们通信。这是胡果·威恩申克留下的最后的信息,从此以后谁也没有再听到他的一点消息。在这以后佩尔曼内德太太虽然几次设法探听她女婿的消息——她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对人说,她这样做是为了搜集更有力的证据控告他有意弃养而提出离婚——而且她对于这些事也十分内行,办事既周到又有魄力,可是威恩申克先生却始终如同石沉大海一样无影无踪。此后,伊瑞卡·威恩申克就一直带着她的小伊丽莎白在她母亲身边,在菩提树广场的一间明亮的楼房里住下去。

    5

    小约翰的父母亲的结合,成为本地人的谈论资料,多少年来始终没有失去它迷人的力量。既然这一对夫妻双方本性都有些怪异、神秘,这场婚事势必也就带有一些不同寻常的神秘性质,如何探听到点内幕消息,如何揭开不多的表面事实,研究一下这种关系的真相,虽然似乎是一件困难的工作,却很值得一做……不论在起居室或是寝室里,在俱乐部或是酒馆里,甚至在证券交易所里都有人在谈论盖尔达和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而且越是因为人们知道得少,谈论也就越多。

    这两个人是怎么结合起来的,他们的相互关系又是怎样呢?人们不禁想起十八年前30岁的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如何突然下定决心进行这件事的情形。“不是这个人就终身不娶。”这是他当时说的话,从盖尔达那方面讲,情形一定也大致相同,因为在她27岁以前,在阿姆斯特丹所有的求婚者都被她拒绝了,只有这个人的求婚她却欣然接受。一定是基于爱情的结合了,人们这么想。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他们都不得不承认,盖尔达带来三十万马克陪嫁这件事,对于两人的结合所起的作用只是次要的。但是如果说到爱情,根据人们对爱情的了解,从一开始就很少能在这两人之间发现到。相反的,最早的时候人们在他俩相互周旋中能看出来的只是殷勤客气,一种在夫妻间的不太正常的毕恭毕敬和殷勤客气。人们更难理解的是,这种客气不是出于内在的疏远,而足由于一种奇怪的相互默契,一种经常的相互关怀。岁月并没有使这种关系有丝毫改变。惟一的改变是两人外貌的差异越来越显著了,虽然两人的年龄差别实际上是非常有限的……

    看到这两人,人们就会发现,男人衰老得很快,而且已经有些发胖了,而在他身边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妻子。人们发现,尽管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尽力装扮自己,他那种造作卖弄甚至达到可笑的地步,却掩饰不住自己的憔悴衰老,而盖尔达在这十几年却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她像从前一样落落寡合,生活在一种神经质的冷漠里,而且随身散发着这种冷气。她那赭红色的头发仍然保持着原来的颜色,肤色像过去一样美丽、洁白,体态像过去一样窈窕娴雅。在她那对略赚太小、生得比较近的棕色的眼睛周围仍然罩着一层青影……这双眼睛不敢让人信任。她的目光很特别,其中写着的是什么,人们是猜不到的。这个女人的本质这样冷漠、孤独、深沉、落落寡合,只有在音乐上才表现出一些生活的热情,这就不能不引起别人种种猜疑。人们把他们那点陈腐的观察人的知识拿出来,应用在布登勃鲁克议员的妻子身上。“人静心深。”“话语少,心眼多。”既然他们希望把这件事弄明白一点,希望知道点什么,了解点什么,所以他们那点有限的想像力就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漂亮的盖尔达一定是对她老朽的丈夫怀有二心了。

    他们留起心来,而且不久就一致认为盖尔达·布登勃鲁克和封·特洛塔少尉先生的关系,把话说得婉转一点,超过了礼俗的界限。

    列内·玛利亚·封·特洛塔原是莱茵河区的人,如今在驻扎本城的一个步兵营里当少尉。军服的红领子颜色调和地衬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他的头发斜分着,右边鼓起一个弯弯的高蓬,向后梳着,露出雪白的额头。他的身材虽然高大而且魁梧,但是整个仪表和言谈举止给人的印象却非常不像军人。他喜欢把一只手插在敞着的制服扣子里,或者用手臂支着坐在那里。他俯身行礼时一点也没有军人气概,甚至鞋后跟的碰响声别人也听不见。他对待披在自己健壮的身躯上的军服随随便便,好像穿的是便服一样,甚至他那一条窄窄的,斜着向嘴角垂下来的、才蓄不久的上须也既不能蓄尖,又不能捻曲,这就更减低了他的军人风度。他身上最惹人注目的要算是他的一对眼睛了,这对眼睛大而且黑,特别光亮,好像一双看不见底的亮晶晶的深洞,不论是看人或者看东西,这对眼睛总是热烈、严肃、闪闪发光……

    毫无疑问,他加入行伍是与本意相违的,或者至少没有什么兴趣,因为他的身体虽然很强健,但是执行职务却并不老练,而且他也不被同事们所喜爱。他对这些人的兴趣爱好,——这是一些新近凯旋归来的年轻军官的兴趣和爱好——表现得非常冷淡。在这些人中,他被看作是一个别扭、乖僻的怪人。他爱独自散步,既不骑马,也不打猎,既不赌钱,也不和女人调情,他的全部精神都放在音乐上,因为他能演奏很多乐器,每一次歌剧演出或者音乐会,人们都看得到他那对晶莹的眼睛和他那毫无军人风度的吊儿郎当的姿态,但是俱乐部和赌场他却从来不肯光顾。

    对于本地一些显赫的人家,除非不得已他才勉强去应酬一下,一般的邀请他差不多一律谢绝。只有布登勃鲁克一家他肯去拜访,而且拜访的次数太勤了一些,一般人都这么认为,议员本人也不例外。

    没有人猜得透,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心中有什么想法,也没有谁需要去猜测。但是正是这种在一切人面前隐瞒着自己的痛苦、恼恨和自己的软弱无力,才是一件困难得近于残酷的事!人们开始发现他的行为有些可笑了,然而如果人们了解他怎样胆战心惊地提防着别人的嘲笑,哪怕是了解到他这种心情的万分之一,人们也就会化讥嘲为同情了!事实上,远在别人产生了稍微嘲弄的思想之前,他已经看到这种耻辱从远处向自己走来,早已有了敏锐的预感了。而且他那种不断被别人嘲笑的虚荣浮华,主要也是产生自这种惟恐受人嘲笑的担心。他是第一个人满怀疑惧地觉察到他自己和盖尔达越来越不相称,因为盖尔达的容颜一直不显得衰老,好像岁月一点奈何她不得。现在,自从封·特洛塔成为他家的座上客以来,他就更不能不使出所有残余的精力来和这种恐惧搏斗,努力掩盖它,因为一旦他这种恐惧惊慌被别人发现,他的姓名就将成为众人的笑柄。

    用不着说,盖尔达·布登勃鲁克和这位年轻的怪军官自然是在音乐的领域里亲近起来的。封·特洛塔先生会弹钢琴,会拉小提琴、中音提琴、大提琴,会吹横笛,而且样样都演得很出色。每当议员一看到封·特洛塔的仆人背着大提琴盒子从他的私人办公室的绿色窗帘前走过,踅向内宅去,他往往就知道这位少年军官马上就要来拜访了。这时他就坐在书桌前面等着,一直等到看见他妻子的朋友走进房子里,听见从他头上客厅里传出汹涌澎湃的钢琴声为止。那声音像歌唱,像哀诉,像神秘的欢呼,好像绞着双手伸向太空,在彷徨迷惘的兴奋之后,再度低落到暗弱的呜咽,沉到深夜和寂静中,尽管让那声音咆哮呼喊吧,呜咽饮泣吧,尽管让它沸腾飞扬,纠结缠绕,给人以神秘的感觉吧!它爱怎样就怎样,只是这一切之后的寂然无声实在是太让人痛苦了!那寂静笼罩在楼上的客厅那么长,长得无尽无休,而且那么深,那么死气沉沉,简直让人毛骨悚然!楼板上没有一点脚步声,也没有椅子移动声,是那样邪恶、神秘、鸦雀无声的沉寂……一到这时候,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就坐在那里,就感到无限害怕,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来。

    他怕的是什么呢?人们又看见封·特洛塔先生到他家来了。他好像通过他们的眼睛看到他们面前呈现的一幅图画:他自己,一个衰老、憔悴的乖僻的人在楼下办公室窗旁坐着,而楼上他的漂亮的妻子却陪着自己的情人玩弄乐器,而且不止玩乐器……是的,在别人心目中事情就是这样,他知道这个,他也知道“情人”这一词是不太能说明封·特洛塔的身份的。啊,如果他能用这个字眼称呼他,如果他能把他当成一个轻浮无知的平凡少年,只不过把自己的一部分半点不比别人多的精力发泄在艺术上,用以勾引妇女的心,如果能这样,对他说来,倒不如是一件幸福的事了。他用尽一切力量把封·特洛塔想像成这样一个人。为了应付这件事,他特别唤醒自己祖先们留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天性:一个勤俭守本分的商人对于喜欢冒险、轻浮、没有事业心的军人阶层的猜疑和敬而远之的心理。不论在思想上或是在谈话中,他都带着鄙夷的语调叫封·特洛塔作“少尉”,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这个头衔和这位年轻人的气质是格格不入的……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怕的是什么呢?没有什么……说不出来是什么。哎,如果他抵抗的是一件可以触摸到的,是一件简单凶暴的东西该是多么好啊!他很嫉妒外面那些人,他们能够简单清楚地想像出一幅画面;而他却坐在这里,两手捧着头,痛苦不堪地倾听着。他知道得很清楚,“欺骗”、“通奸”都不是用来称呼楼上那种歌唱或者深沉无底的寂静的恰当字眼。

    有的时候,他仰望窗外的灰色三角山墙,眺望过路的市民,或者他的目光落在悬在他面前的贺礼——他的几位祖先的画像——上,他就回忆起自己家族的历史。他对自己说,这已经是一切的终结了,只还差目前这样一件事,一切就都完了。只还差他本人成为众人嘲笑的对象;他的姓名,他的家庭生活成为街谈巷议的口实,再加上这件,一切就集其大成了。……但是想到这儿,他的心几乎感到松了口气,因为比起他埋头苦思的那个耻辱的谜,比起他头上的神秘的丑行来,这个思想不如说是简单明确的,健康的,既可以想像出,也可以说得出……

    实在忍耐不下去了。他把椅子向后一推,离开了办公室,向楼上走去。他要去哪里呢?去客厅吗?随随便便地带着些轻蔑跟封·特洛塔先生打个招呼,邀请他吃饭,准备着——像以前许多次一样——遭他拒绝吗?少尉躲着他不跟他打任何交道,差不多每次正式邀请他都托辞拒绝,只是喜欢跟女主人作私人的不拘形迹的来往,这一点正是议员所最不能容忍的……

    等着吗?坐在什么地方,譬如说在吸烟室里等着,等这个人走了以后,到盖尔达面前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也叫她明明白白地表示一下态度吗?——不行,他无法叫盖尔达明白表示,他自己也不能把心事说出来。说什么呢?他们俩的结合根本就是建立在体谅、容忍、缄默的基础上的。用不着在她面前再扮演一个滑稽角色。争风吃醋也就等于承认外边的谣言正确,等于宣布家庭丑史,让外人都知道……他是在嫉妒吗?嫉妒谁?嫉妒什么?不,他一点也不嫉妒!这样强烈的感情会迫使一个人采取行动,也许那行动是错误的、疯狂的,但至少是有力量的,能够使他的精神畅快。而他现在的感觉却只有一些恐慌不安,只是对整个这件事焦躁烦扰、恐慌不安……

    他走到三楼更衣室去,用香水洗了洗前额,然后又下到第二层楼,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打破客厅里的这种沉寂。但是当他的手已经握住白漆门的乌金门柄时,室内的音乐声突然又以排山倒海之势响了起来,他不禁向后一退。

    他从仆人走的一条楼梯重新回到楼下,穿过前厅和阴冷的穿堂走到花园,又转回身来,在前厅里端详了一会那只熊标本,在楼梯台上金鱼缸旁边站了一会。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平静不下来,他倾听着,窥伺着,充满了羞耻苦闷,那件神秘而又无人不知的丑事的恐怖沉重地压在他心头,使他无所适从。

    有一天,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在三楼上倚着走廊栏杆,从楼梯井孔向下边望着。四周是一片寂静。忽然,小约翰从他的屋子走出来,顺着阳台的台阶走下来,穿过走廊,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要去找伊达·永格曼。他拿着一本书,垂着眼皮,低声招呼了他父亲一声,打算悄悄地顺着墙根溜过去,但是议员叫住他。

    “汉诺,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功课,爸爸,我去找伊达,让她听听我的翻译……”

    “今天学了什么?要做什么功课?”

    汉诺的眼睫毛越垂越低,显然在集中精神努力使他的回答正确、迅速、而又清楚。他先咽了口唾沫,然后回答说:“今天的功课有一段耐波斯的文章,要练习抄写一段帐、法文文法、北美洲的河流……作文改错……”

    他停住了,为自己在“作文改错”前没有说连接词“和”以及语调没有降下来而感到不痛快,因为他再想不起有什么可说的了。他的答话又结束得那么突然,好像还有什么没有说完的样子。——“没有什么了。”他说,尽量使语气明确,眼睛却一直没有抬起来,但是他的父亲似乎并没有注意这些事。他把汉诺没有拿书的那只手握在自己手中抚弄着,露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然他并没有把汉诺的话听进去。他好像没有感觉的慢慢地捏弄着汉诺的柔嫩的手腕,一句话也不说。

    忽然,汉诺听见父亲说了一句和原来的谈话毫无关系的话,声音非常轻,充满忧惧,用的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祈求的语调。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用这种声音说话。这句话是:“少尉已经在妈妈那儿待了两个钟头了……汉诺……”

    听见这种声音,小汉诺抬起他那双棕色的眼睛,盯视着父亲的脸,他的眼睛从来没瞪得这么大,目光也从来没有这样清澈、这样充满爱意地看过父亲的脸。父亲的眼皮有些红肿,眉毛淡淡的,面颊苍白,有一些浮肿,两绺长长的上须死气沉沉地贴在上面。天知道,父亲的心事他懂得多少。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父子两人也都感觉到。这就是:在这一秒钟,当这两人的目光遇到一起时,两人间的一切生疏、冷漠、拘束和误会都消失不见了。如果问题不在于力量、能干、蓬勃的朝气,而是恐惧和痛苦的时候,那么不论现在或是在任何时候,托马斯·布登勃鲁克都可以完全信赖他的儿子。

    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尽力不想注意这件事,每当遇到这样的时候,他就比甲常更严格地考查汉诺对未来事业的实际准备,试验他的精神毅力,逼迫他对未来事业毫不含糊地表示兴趣;如果他的儿子有一点违逆或厌倦的表现,他就大发雷霆……因为托马斯·布登勃鲁克今年虽然才48岁,却已经感到自己的生命不长,感到自己不久即将告别人世了。

    他的健康情况一天不如一天。他一向就有食欲不振、失眠、头晕、恶寒等症,常常要请朗哈尔斯大夫来诊治。但是医生的指示他却不肯遵行。几年来由于业务上的烦恼却又无事可做,精神受到很大的折磨,他已经没有坚强的意志了。他已经开始养成睡早党的习惯,虽然每天晚上他都生气地决定,第二天一定要早起,在喝茶以前要遵循医生的嘱咐散一会步。事实上这个决定他只实行了两三次……在其他事情上也都是这样。由于精神总是处在紧张状态,都得不到成功和满足,他的自尊心也已受到伤害,常常感到悲观失望。从年轻的时候起,他每天就大量地吸烈性的俄国卷烟,现在他仍然一直也不想摒弃这种麻醉自己的享乐。他直截了当地对朗哈尔斯医生说:“您知道,大夫,禁止我吸烟是您的责任……您的一种轻松愉快的责任。如何遵守这条禁律,却是我的事!您可以监视着……不,对于我的健康问题我们要通力合作,可是这个任务却分配得不太公平,我这部分太重了一些!您不要笑……这不是说笑话……我觉得太孤单无力了……我要抽支烟。您抽吗?”

    他的精力衰退下去;在他心中变得越来越强的只是一个思想:这一切不会延续多久了,他不久即将离开人世了。他常常有一些奇怪的预感。有几次在饭桌上他忽然感觉到,好像他已经不是跟家人坐在一起,而是退到一处朦胧渺茫的远处,远远地向他们望过来……“我快要死了。”他对自己说。于是他又一次把汉诺叫到跟前,对他说:“孩子,我的死期可能比我们想像的早。那时候你就得接替我的位置!我自己就是很年轻就踏上事业途径的……你要知道,你这种不关痛痒的态度使我难过万分!你现在打定主意了吗?……‘是的’、‘是的’——这不是答复,这不能算答复!我问的是,你是不是很有勇气,很感到兴趣地扪‘定了主意……难道你还认为你有的是钱,什么事也不需要做吗?你什么都没有,我告诉你,你的财产少得可怜,你完全必须依靠自己,如果你想活下去,还想活得好一点,你就一定得工作,辛辛苦苦地工作,比我还要辛苦……”

    然而使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痛苦不堪的还不止这一件事,不止是对自己的儿子和家族的前途的忧虑。另外一个思想,一个新的思想也抓住了他,对他的已经疲惫不堪的脑子横加蹂躏……那就是,每当他想到自己生命的终结,而且这已不是什么遥远的理论上的事,不是一件可以淡然处之的必然现象,而是一件近在眼前的、伸手可触的事,必须要立即做好准备,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开始埋头沉思起来。这时他就开始探讨自己的内心,研究他和死亡、和来世的关系……但是在最初几次这样做的时候,他就发现,对于死亡这件事自己的灵魂还没有完全的准备。

    他父亲生前曾经把商人那极端讲求实际的思想,对以《圣经》为代表的基督教精神和热诚的偏于形式的宗教信仰结合起来,而且结合得很好;他的母亲在晚年也接受了父亲的这种信仰。但是对他说来,这种宗教感始终是陌生的。相反的,在他一生中,无论对待任何事物,他采取的倒是他祖父那种世俗的怀疑精神。可是另一方面又因为他是一个思想深远而机敏的人,渴望探求玄虚的世界,老约翰·布登勃鲁克肤浅的怡然自得并不能给他满足。于是他就只好从历史发展上去寻求永恒和不朽这些问题的解答。他的看法是:他的生命在祖先身上就体现过,将来则借着子孙活下去。这种想法不但符合他的宗族意识、家长感、对祖先崇敬,而且对他的活动、他的野心、他的整个生存也是一种支持和鼓舞。但是如今他却发现,在迫近眉睫的死亡的逼视下,这种理念涣然消失了,连一个钟头的平静自如也不能给他了。

    虽然托马斯·布登勃鲁克一生中偶尔会流露出一点对大主教的倾向,但归根结底他还是充满了一个真诚的新教徒的那种严肃、深沉、近于自责的苛刻的责任感。在最终的这件大事面前他不可能从外部得到支持、和解、赦免、麻醉和安慰!他必须趁现在还不太迟,独自一个人,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艰辛困苦地解开这个谜,心安理得地准备好,不然他就要在绝望中离开这个世界……他本来希望在自己儿子身上体现自己的生命,更为坚强地重新恢复青春。但是他的希望破灭了。他只能把心思离开他的独生子,匆忙惶遽地另寻真理,真理一定还存在于另外什么地方……

    这是1874年的盛夏。朵朵银白的浮云从精致匀整的花园上面蔚蓝的晴空上飘过。胡桃树上小鸟吱吱喳喳地叫着,好像对什么感到惊疑似的。喷泉围在一丛高大的淡紫色鸢尾花中潺潺飞溅。院内的紫丁香的芬芳气息和被一阵阵暖风从近处一座糖厂刮来的蜜糖味揉杂起来,令人遗憾。最近这个时期,议员常常在工作最忙的时候离开办公室,职员们都很惊奇。他走到花园里,或者背着手来回踱步,或者把小路上的砂砾耙耙平,把水池中的烂泥巴捞出去,把一丛玫瑰花绑架起来。……他一条淡淡的眉毛向上挑起一些,脸上的神气显得很认真,很专心;然而他的思想这时却正在遥远的黑暗中跋涉在一条崎岖的道路上。

    有时候他坐在小凉台的高处,坐在完全掩在葡萄叶下面的凉亭里,茫然望着花园另一端房屋的红色后墙。空气是温暖的,带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四周的枝叶的静谧口口,好像在慰抚他、在催他入睡。由于孤单、沉寂、凝视着空虚而感到疲倦,他不时把眼睛闭上,但是马上又睁得大大的,急忙把平静驱走。“我必须好好想一想,”他几乎说出声来,“我必须趁现在还不太迟安排好一切……”

    有一天,正是在这儿,在这座凉亭里,坐在黄藤的摇椅上,他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足足看了四个钟头。这本书到他手里是偶然的。一天吃过第二餐早饭后,衔着烟卷,他在吸烟室书橱的一个暗角里,在一排排装潢美丽的书籍后面发现了这本书。他想起来,这是他许多年前无意中在一个书商那里用很低的价钱买来的。这本书很厚,纸张薄而发黄,印刷很坏,装帧也不讲究。这是一部出名的谈论形而上学体系的书的第二部分……他把它带到花园里来,全神贯注地一页又一页的读下去……

    他胸中洋溢着一种从来没有尝到过的巨大的感激和满足。他看到一个具有超人智慧的头脑这样征服了生命,征服了这个强悍、残忍、嘲讽的生命,可以任意摆布它、处置它,不禁感到无限的满足……这是一个受苦受难者的满足。本来他困于生命的冷酷和残忍,一直在含羞忍辱、心神不宁地隐瞒着自己的痛苦,如今忽然从一个睿智的伟人手中得到了一张严肃的许可证,于是他忍受世界一切痛苦都是合法的了——这个世界本来是人们想像中的最美好的世界,而这个伟大的权威家却以游戏的讥讽证明它是最坏的世界。

    他并非什么都能读懂,很多原则、假说他都不很明白,他的脑筋不习惯这样的文章,对于作者的某些思想条理,他也不能跟上。但正是这种光亮与阴暗的对换,从茫然莫解、模糊的臆测而豁然开朗使他屏住呼吸。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过去了,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书本,连坐的位置也没有更换。

    开始的时候,他跳过很多页,一个劲向后翻,迫不及待地寻求最主要最重要的东西,他只读那些吸引他的注意力的章节。后来他却遇到很长的一章,他一字不漏地从头读到尾。他的嘴唇闭得紧紧的,皱着眉头,面容非常严肃,严肃得几乎到僵直的程度,四周的任何动静他都感觉不到了。这一章的题目是:《论死兼论死与生命本质不灭之关系》。

    四点钟使女到花园里来找他吃饭的时候,他还有几行没有读完。他点了点头,把剩下的几句念完。合上书,向四周看了看……他觉得他的全身无限地扩张起来,心中充满了沉重的酩酊欲醉的感觉;一种说不出的新鲜引人、富有希望的东西使他的意识变得昏沉沉的陶醉起来,他好像回味到初恋的希冀而又惆怅的滋味。他把书放在花园里一张桌子的抽屉里。他两手冰冷,抖动着。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压力,一种使他惶恐不安的紧张罩在他灼热的头上,好像里头有什么东西要爆裂似的。他不能集中他的思想。

    这是怎么回事?当他走回房子去,上了楼梯,和家人一起坐在餐厅桌旁的时候,他一直在问自己……“我怎么了?我听到了什么?有谁对我说了什么?对我,对托马斯·布登勃鲁克,本城的议员,布登勃鲁克粮栈的老板?……这是对我而发的吗?我受得了吗?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只知道这对我这平凡的头脑太多了,太多了……”

    整个这一天他都是在这种沉重、迷蒙、醉意醺然、昏沉欲睡的状态中度过的。到了晚上,他的双肩再也支持不住这颗沉重的头颅了,他很早就上了床,他睡了三个钟头,睡得非常沉,他一生中从来没有睡过这样的觉。然后他猛然醒过来,带着一种幸福的感觉从梦中惊醒,正如一个心怀爱情的嫩芽的人孤单地醒来一样。

    他知道在这间宽大的寝室中只有他一个人,因为盖尔达现在睡在伊达·永格曼的屋子里。伊达·永格曼最近为了靠近小约翰,已经在阳台旁边的三间屋子里挑了一间住进去。两扇高大窗户的幔帐遮得紧紧的,黑夜笼罩住他。在这一片沉寂的轻柔地覆盖在他身上的悒闷中他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头顶上的黑暗。

    这是怎么回事?忽然问,好像他眼前的黑幕撕裂了,好像暗夜的天鹅绒的厚幕裂开了一道缝,露出一道无限深远、永恒的光辉的远景……“我要活下去!”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几乎是大声地说道,他觉得自己的胸头因为无声的呜咽而嗦嗦地颤动着。“这就意味着,我要活下去!‘它’要活下去……如果说这个‘它’不是我,这是一个错觉,是一个谬误,死亡会把它纠正过来的。一点不错,就是这么回事!……为什么呢?”这个问题一提出,夜幕又在他的眼前合拢了。他又什么也看不见,也不清楚也不明白了。他更深一点地靠在枕头上,为刚才看到的这一点真理弄得眼花缭乱,疲惫不堪。

    他静静地躺在那儿,饥渴地等待着,感觉到自己要为这件事祈祷,愿它再来一次吧,再使他得到光亮。它果然来了。他躺在床上,合着手,一动也不动地望着……

    死亡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用几个贫乏的、煞有介事的字说得出来的;他感觉到它,他在内心深处抓住了它。死亡是一种幸福,是非常深远的幸福,只有在像现在这种上天特别赐予的时刻才能衡量得出来。那是在痛苦不堪的徘徊踌躇后踏上归途,是严重错误的纠正,是从难以忍受的枷锁桎梏中得到解放——一件惨祸已经被他挽回了。

    是结束和解体吗?如果有人把这两个空虚的概念视为畏途,那他真是太可怜了!请问,结束的是什么,解体的又是什么呢?是他的身体……是他的个性,他的个体,是这个笨重、顽固不驯、过失百出、可恨又可厌的障碍物,解脱了这个障碍物,为的是成为另一个更完美的东西!

    难道每个人不都是一个荒谬的错误吗?难道他不是一出生就陷入痛苦的禁锢中的吗?监牢啊!监牢啊!到处是枷锁桎梏!人只能从他个体的狱窗中毫无希望地凝视着身外境界的高大的狱墙,直到有一天死亡降临,召唤他踏上归途,走向自由……

    个体!……唉,人之为人,他的一切所有和所能,无一不是贫乏、灰色、缺欠、无聊的,但是人所不能,是的,他所不能有,不能做的,也正是他怀着贪恋的慕盼注视着的,这种慕盼因为害怕变作仇恨,所以变成了爱情。

    我身上带着世界上一切能力和一切活动的胚胎、萌芽和可能性——如果我不是在这儿,我该在什么地方呢?如果我不是我,如果我这个体不把我跟外界隔离开,我的意识不把我和一切非我分离起来,我又该是谁,该是什么,我又怎能存在呢!这个有机体,奋发的意志的盲目、轻率、可怜的爆发!与其让意志在牢狱中,在被智慧的摇摆不定的小火苗半明半暗地照耀着的牢狱中憔悴困顿下去,让它自由地翱翔在不受时空拘束的永夜里不是更好吗?

    我本来希望在我的儿子身上活下去吗?在一个比我更怯懦、更软弱、更动摇的人身上?这是多么幼稚、荒谬的想法啊!我要儿子做什么呢!我不需要儿子!……我死了以后,在什么地方?这是了如指掌,简单得无以复加的事!我要活在所有那些曾经说过,正在说,和将要说“我”的人身上,特别是在那些更饱满、更有力、更愉快地说这个字的人身上……

    在世界某处一个孩子正在长大,他得天独厚,资质过人,能发展自己一切才具,他身材端正,不知愁苦,他纯洁、冷酷而又活泼,他的目光增加幸福的人快乐而使不幸的人痛苦绝望——这就是我的儿子,这就是我。不久之后……不久之后……当死亡——把我从这可怜的幻景,——好像我不是他,我也不是我似的幻景中解脱出来以后……

    我什么时候恨过生活,这个纯洁、冷酷、无情的生活?这真是愚蠢、误会!我只恨过我自己,因为我经不住生活的考验。可是我爱你们……我爱你们所有这些人,你们这些幸福的人,不久我就不再被狭窄的禁锢而与你们隔绝开了;不久我内心喜爱你们的东西,我对你们的爱情,就将自由了,就会到你们那儿,到你们身上……到你们一切人身上!

    他哭起来,把头埋在枕头中哭起来,颤抖着,全身轻飘飘地被一种幸福感推举着扶摇直上,这种既痛苦又甜蜜的幸福的滋味是无可比拟的。这就是从昨天下午起一直使他又沉醉又迷惘的东西,这就是夜间在他心头跳动、像初生的爱情一样把他弄醒的那个东西。当他现在已经领会、已经认清它的时候——不是借助于字句上或者连贯的思想,而是他内心的幸福的豁然开朗——他就已经自由了,已经解放了,摆脱了一切自然的和人为的桎梏。他自觉自愿地把自己关于其中的这个故乡城镇的城墙打开了,眼前显露出整个世界,这个世界他从小就已经看到一鳞半爪,本来死亡答应全部给他的。空间、时间、也就是历史的种种虚伪的认识形态,希求在后代身上延续自己的声名、历史的忧虑,对于某种历史性的最终的崩溃、解体的恐惧,——这一切都不再磨缠着他的精神了,都不再妨碍他对于永恒的理解了。只有一个无限的现在,而他心中的那股力量,那股以这样凄凉的甜蜜和如饥似渴的爱情热恋着生命的力量——他本人只是这种力量的一个错误的表现——会永远找到进入这一“现在”的通路。

    “我要活下去!”他在枕头里低声说,呜咽着……片刻以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了。他的脑子静止了,知觉失去了,心中除了一片喑哑的黑暗,再度一无所有了。“可是它还会再来的!”他安慰自己说。“我不是感受过了吗?”当他感到昏睡不可抗拒地围裹住他的时候,他郑重其事地发誓说,他决不放过无可比拟的幸福,他要振奋起来,学习、阅读和研究,牢牢靠靠地掌握引起他这种精神状态的全部哲学。

    这只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第二天早晨,由于昨天精神的奔放他怀着些许羞涩的感觉醒来时,他就已经感到这些美丽的打算是很难实现的了。

    他很晚才起床,起身后立刻就去参加市民代表会一次辩论。这座中等商业城市到处是三角山墙的弯曲的街巷上沸腾着的公共事业,商业活动和市政活动再度占据了他全部心神。虽然他仍然念念不忘,想重新拿起那本美妙的读物,但是另一方面他已经开始怀疑,那一天夜晚的经历对他是否是牢实持久的,当死亡来到他跟前时,是否经受得起考验。他那市民的天性对这种假定表示反对。另外他的虚荣心也蠢动起来:他害怕扮演这样一个奇怪的滑稽角色。这些事情适合他的身份吗?和他,和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议员,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的老板相称吗?

    那本蕴藏着那么些宝物的奇书,他一直没有能再看一眼,更不要说购买这部伟大作品其余的卷数了。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变得越来越神经质,越来越装腔作势了,他的日子也就这样消失掉。他要处置、办理几百件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他的脑子被这些微不足道的细碎事务折磨着,他的意志越来越薄弱,不能再合理地、有效地分配自己的时间。在那值得记忆的午后过去大约两个星期,他干脆把一切放弃了。他吩咐使女,把那本随便放在花园小桌抽屉中的书立刻拿上来,放到书橱里去。

    就是这样,满心祈求地把双手伸向最高、最终真理的托马斯·布登勃鲁克重又颓然倒下,回到从儿时人们就使他熟悉相信的观念和形象中来。他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心中总是努力追忆那惟一的、人格化的上帝,人类的父亲,他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送到地球上来,为我们受苦、流血,他最后审判的日子将使一切甸甸在他脚下的正直的人从那时候起得到永生,作为他们在烦恼世界中所受种种苦难的补偿……所有这些不清晰的、有点荒诞的故事不需要理解,只需要服服帖帖的信仰,当最后的恐怖日子到来的时候,就会以确定不移的童稚语言作为一个人的依靠……真是这样吗?

    唉,就是在这里他的心灵也不能平静。这个为了家族名誉,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为了自己的声名,为了自己的家庭而终日忧心忡忡的人,这个费尽心机把自己打扮得衣冠楚楚、神气俨然、实际上却身心交瘁的人,很多天来一直以下面这个问题折磨着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死后灵魂立刻飞上天堂呢,还是在肉体复活之后幸福才开始?……肉体复活以前灵魂待在什么地方?这些事情过去在学校中或者在教堂中有人讲给他听过吗?让人们这样混沌无知,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吧!他本来已经准备好,打算到普灵斯亥姆牧师那儿去请教,但是在临行前一分钟,由于怕人家耻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最后他把什么都放弃了,任凭上帝去安排一切。然而由于他对精神不灭这件大事安排的结果并不令人满意,他打定主意,至少要把尘世的事安排好,不使它牵肠挂肚。他决定把一件久已萦绕心头的事付诸实现。

    有一天,吃过午饭后,父亲和母亲在起居室喝着咖啡,小约翰听见父亲对母亲说,他今天等着一位姓什么的律师,准备跟他立遗嘱,他不能老是把这件事往后推了。然后,汉诺在客厅里,练了一个钟头的钢琴。当他想穿过走廊走开的时候,他遇见父亲跟一位穿黑长外衣的人一起从大楼梯上上来。

    “汉诺!”议员冷冷地叫了他一声。小约翰立刻站住了,咽了口唾沫,很快地低声回答:“啊,爸爸……”

    “我跟这位先生有件重要的事要办,”他父亲接着说,“你可不可以站在门前边,”他指了指吸烟室的门,“注意看着,不让任何人打搅我们,听见没有?不准任何一个人。”

    “是的,爸爸。”小约翰说。在父亲和那个先生进去以后,门关上了,他就站在门外边。

    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攥住胸口上的水手结,舌头舔弄着一只他感到可疑的牙齿,一面听着从屋内传出来的严肃的吱吱喳喳。他的头向一边偏着,淡黄色的卷发垂到额角上来,在他那紧蹙着的眉头下,一双金棕色的、罩着一圈青影的大眼睛闪烁着,流露出厌烦而沉思的目光。从前有一次站在祖母灵床前,闻到花香和另一股既陌生又非常亲切的异香时,他的目光也正和今天的一样。

    伊达·水格曼走过来,说:“小汉诺,孩子,你到哪儿去了?你在这儿磨蹭些什么?”

    那个驼背小学徒从办公室走来,手里拿着一封电报,打听议员在什么地方。

    每次有人来,小约翰都把绣着一个船锚的蓝色水手服的袖子在门前横着一挡,摇摇头,沉默一会,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谁也不许进去——爸爸立遗嘱呢。”

    6

    秋天,朗哈尔斯博士像女人似的卖弄着媚眼说:“这是神经的毛病,议员先生,一切都是神经的毛病。另外,血液循环偶尔也有些不够正常。能不能允许我给您个建议?今年您应该稍微休息休息!只靠夏天在海滨过这有限的几个星期天当然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现在是九月尾,特拉夫门德的热闹季节还没有过,避暑的人还没有走光。您到那里去吧,议员先生,到海滨去坐坐。两三个星期就能看出很大的效果……”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采纳了这个建议。但是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自己家人的时候,克利斯蒂安说也要陪他去。

    “我也跟你去,托马斯,”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想你不会反对吧。”虽然议员心里着实非常反对,他对这个建议也还是同意了。

    克利斯蒂安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支配自己的时间了。由于健康情况时好时坏,他不得不放弃了自己最后一项商务活动——香槟和白兰地酒代理商的职务。在昏暗中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向他点头的幻景幸而没有再发生。但是左半身的周期性疼痛却越来越厉害,同时,还增了一大堆别的毛病,克利斯蒂安专心一志地观察着这些病症,皱着鼻子一一向人描述。跟从前一样,有的时候他吃着饭忽然管吞咽的一部分肌肉不听使唤了,他喉头卡着一口饭坐在那儿,一双深陷的小眼睛滴溜溜地来回转动。跟从前一样,有的时候他忽然陷入一阵说不出的、却又无法摆脱的恐怖中,他害怕的是自己的舌头、食道、四肢、或者甚至是思想器官突然麻痹失灵。当然,他的哪一部分器官也没有麻痹过,可是这种时时袭来的恐怖不是比实际情况更坏吗?他不厌其详地告诉别人,有一天他在烧茶的时候怎样把一根划着了的火柴放在打开的酒精瓶上,而不是放在酒精炉上,这样他不但差一点把自己烧死,而且差一点使全楼的房客、使附近几座房子惨遭回禄……这件事自然说得有点过火,但是他说得格外详细、格外绘声绘色、格外努力使人领会的,是他最近在自己身上发现的一件精神反常的现象。那就是,在某些口子,也就是说,在某种气候下和某种心情下,他一看见敞开的窗户心中就产生一种可怕的无法解释的冲动:他要从窗口跳出去……这是一种狂暴的、几乎无法克制的冲动,一种疯狂绝望的精神亢奋!一个星期日,一家人正在渔夫巷吃饭,他为大家描述他怎样使出全身的力量,爬到打开的窗户前边去把它关上……讲到这儿大家都喊起来了,谁也不愿意再听下去了。

    这类故事他总是讲得又有些可怕又带有些自我满足。但是另外有一件事他却没有注意到,没有觉察到,他自己一直意识不到而别人却越来越感到刺目,那就是,他特别不知道分寸,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这个缺点越来越厉害。他给家里人讲一些只有在俱乐部才说得出口的轶闻趣事,这已经很不像话了。但是此外还有一些明显的征象,好像他对身体的羞耻感已经变得麻木了。譬如说,他和他的嫂子盖尔达一向感情还算融洽,为了给盖尔达看他的英国短袜多么耐穿,顺便他还要让盖尔达看看他瘦得多么厉害,他竟当着她的面把大方格裤子的裤腿挽起来,一直挽到膝盖上面……“你看,我瘦得多么历害……是不是太奇怪了?”他忧心忡忡地说,一面皱着鼻子瞧着自己干柴似的罗圈腿和支在白线衬裤底下瘦得可怕的膝盖骨。

    前面已经提过,他现在什么商务活动都放弃了,但是一天之中,当不在俱乐部消磨的那几个钟头,他还是想尽各种办法把它填满。他喜欢对人强调说,虽然有种种病障,他仍然没有完全停止工作。他在扩大自己的语言知识,不久以前,纯粹为了科学,而不抱任何实用目标,他开始学习中文,辛辛苦苦地学了十四天。目前他正在“增补”一本他认为内容不够完备的“英德辞典”。但是因为他需要换一换空气,再说议员也要有个人陪伴,所以他并没有让他着手的工作把自己拴在城里……

    兄弟俩坐着马车向海滨驶去。一路上雨点一直敲着车篷,乡间大道简直成了烂泥塘。两个人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克利斯蒂安转动着眼睛,好像在倾听着什么可疑的声音;托马斯里在大衣里,嗦嗦地发抖,眼睛红肿、疲惫,上须僵直地贴在苍白的面颊上。就这样他们的马车下午驶进了旅馆的花园,车轮咯吱吱地辗在积水的砂砾路上。老经纪人塞吉斯门德·高什这时正坐在主楼的玻璃阳台上喝甜酒。他从牙齿缝里苏苏地说了句什么,站起身来,接着新来的两个人就跟他坐在一起,喝一点暖东西,这时,他的箱子正在往上搬运。

    高什先生正是一个晚走的避暑客人,跟他同样情形的人为数不多:一家英国人,一个荷兰老处女和一个汉堡单身汉,这些人在吃饭前大概都正在小睡片刻,因为四周除了淅沥沥的雨声以外像死一般寂静。让他们睡去吧!高什先生白天可没有睡觉的习惯。他能在夜里昏迷两三个钟头,就已经喜出望外了。他身体不大好,他需要多在海滨住几天治疗他的颤抖症,他的四肢颤抖症……该死的毛病!他连酒杯几乎都拿不住了,而且——可恶极了!——他还经常没办法写字,弄得他罗贝·德·维加的全集翻译工作也进行得缓慢不堪。他的情绪非常抑郁,他爱说的诅咒话也失掉过去那种愉快的口气了。“滚他的吧!”他说。这句话似乎成了他的口头禅了,他老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上,不管说的恰当不恰当。

    议员先生呢?身体怎么样?两位先生预备在这儿杲多久?

    啊,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告诉他,他是因为神经衰弱的缘故被朗哈尔斯医生打发来的。他当然只好听命,尽管碰上这样恶劣的天气,只要医生一开口,什么事你敢不做?而且他真的也觉得自己身体有点不行了。他们要在这里住些天,等他的健康恢复一些再走……

    “是的,再说我的身体也很坏。”克利斯蒂安因为托马斯没有提到他,又忌妒又恼恨,赶忙插口说。他正预备叙说那个向他颔首的人以及酒精瓶和开着窗户的事,他哥哥扫兴地站起来去看房间了。

    雨并没有停,雨水冲刷着大地,雨点在海面上跳着舞,海水受着西南风吹卷,退离了海岸一大块。一切都罩在灰蒙蒙的迷雾里。汽船像鬼影一样滑过去,消失在一片模糊的地平线外。

    几位外地来的客人只有吃饭的时候才碰得上,议员跟经纪人高什披着雨衣,穿着胶鞋一起出去散步,而克利斯蒂安则坐在点心铺里跟卖酒的姑娘喝瑞典混合酒。

    有两三个下午,看来太阳好像有露头的意思,这时饭桌上也出现了几位城里来的熟人。他们都是暂时离开家人到这里开开心的,像什么克利斯蒂安的老同学议员吉塞克博士啊,彼得·多尔曼参议啊等等。后者因为没有节制地喝苦矿水的缘故,面容憔悴不堪。这时这些位先生都穿着大衣坐在点心铺的布棚下面,对着音乐台(那上面现在已经不演奏音乐了)喝咖啡,让刚吃下的五道菜慢慢在肚子里消化,一面眺望着花园的凄凉秋景,闲聊天。

    城中的种种新闻——最近这次大水,很多地下室都被水灌进去了,沿着河的街道都行起船来;一次火警,码头上一座货棚烧毁了,议会的选举……这些都是谈话的资料。……既做批发又做零售生意的史推尔曼·劳利岑海外土产公司的阿尔弗莱德·劳利岑上星期当选了,布登勃鲁克议员对这件事很不以为然。他坐在那儿,一件阔领的大衣把身体裹得紧紧的,不断地吸着纸烟,在谈到这件事时才插嘴说了两句。他说,他没有投劳利岑先生的票,这一点无论如何是肯定的。劳利岑先生是个诚实无欺、手段高明的商人,这倒没有问题,但他是中产阶级的人,地道的中产阶级,他父亲还亲身从木桶里给厨娘拿醋渍鲱鱼,包好递过去……现在居然把这样一个小铺的掌柜抬到议院里来了。他的祖父——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的祖父,跟他的大儿子闹翻了脸,原因还不是这位儿子跟一个小铺的姑娘结了婚?当时社会的风气就是这样,“可是水准降低了,议院里的社会身份的水准降低了,议院平民化了,亲爱的,这不是件好事。商人的精明能干并不能代替一切。根据我的浅见,我们的要求似乎还应该更高一点。一想到生着那么一双大脚,那么一副牵夫的粗脸的阿尔弗莱德·劳利岑如今也居然登上议院的大门,对我简直是个侮辱……我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个想法。这不合乎体统,总而言之,是大煞风景的。”

    没想到这一番话却把吉塞克议员得罪了。归根结底他也不过是个防火队长的儿子……“不,应该量材任用。我们共和党人就是这种意见。顺便说一声,您不应该抽这么多烟,布登勃鲁克,您一直也没享受到海滨的空气。”

    “好,我不抽了。”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说,把烟蒂扔掉,闭上了眼睛。

    雨又没完没了地下起来,视界被雨雾遮住;大家有一搭无一搭地继续谈着。话题转到城里最近一件丑闻,普·菲利浦·卡斯包姆公司的大商人卡斯包姆伪造汇票的事,这个人现在已经在尝铁窗风味了。没有谁感到愤怒,大家只不过把卡斯包姆先生的行为叫做蠢事,冷笑了两声,耸了耸肩膀而已。吉塞克博士告诉大家,这位大商人一直没有失掉好兴致。迁入新居以后他还立刻要了一块牢狱中缺少的穿衣镜。“我在这里不是一年,而是几年的事,”他说,“无论如何必须有块镜子。”——他跟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以及安德利阿斯·吉塞克一样,也是已故的马齐鲁斯·施藤格的学生。这几位先生又都板着脸从鼻子里笑了两声。塞吉斯门德·高什要了杯热甜酒,他那说话的腔调似乎在说:这可诅咒的生活,活着有什么好处?……多尔曼参议要的是一瓶烧酒,克利斯蒂安又要喝瑞士混合酒,吉塞克议员给他和自己各要了一杯。没有过多久,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就又抽起烟来。

    谈话一直在一种懒洋洋的、怀疑的、无精打采的声调中进行着,由于吃得过饱、醺然醉意以及湿雨绵绵,大家的话声显得更加迟重、冷淡。大家谈到一般的商情和个人的商务活动,但是就是这个话题也没有使任何人活跃起来。

    “哎,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托马斯·布蛩勃鲁克心情沉重地说,厌恶地把头仰靠在椅背上。

    “您怎么样,多尔曼?”吉塞克议员说道,打了个呵欠……“我看您只顾喝烧酒了,是不是?”

    “没有柴火,烟囱怎么目得起烟来,”多尔曼议员回答说,“我隔两三天才到办公室瞧一瞧。头发不长,梳着也省事。”

    “所有分量沉重的生意都叫施特伦克·哈根施特罗姆抓在手中了。”经纪人高什愁眉苦脸地说,他把一只胳臂远离若身子架在桌子上,一颗老恶汉的脑袋支在手心里。

    “谁也不能跟粪堆比放臭味,”多尔曼参议故意用俗不可耐的声调说,他的这种几乎绝望的讥诮更使得在座的人愁闷不堪。“喏,您呢,布登勃鲁克,您还做点什么?”

    “没有,”克利斯蒂安回答说,“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接着,没有经过任何转折,只由于他感觉到目前大家的心情,感觉到有加重这种情绪的必要,他就把帽子斜着往额头上一拉,突如其来地谈起他在瓦尔帕瑞索的办公室和琼尼·桑德施托姆来……“哼,这种热天气。我的老天爷!……做事?No,Sir,您看得见,Sir!”于是他们把烟喷在老板的脸上。我的老天爷!……他的表情和姿态显出一副傲慢无礼和善良的怠惰放荡兼而有之的难以形容的神情。他的哥哥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高什先生试着把酒杯往嘴里递了一回,重新把它放在桌上,从牙缝里嘶嘶诅咒着,在这只不听使唤的胳臂上打了几拳。接着,又把酒杯举到自己的薄嘴唇上,酒洒了大半,剩下来的他赌气一口气都吞了下去。

    “唉,您这颤抖症,高什!”多尔曼说,“您应该像我这样。这该死的苦矿水……我每天要是不喝一公升,小命就活不成了,——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可是我喝下去,也一样把命送掉。吃了午饭,没有一顿消化得了,你们猜猜这是个什么滋味。食物就这样存在胃里……于是他把这种使人厌恶的细节着实描述了一番,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皱着鼻子,又害怕又有兴味地听着。然后他也把自己的病痛做了一番简单而动人的描述作为回答。

    雨又大起来了。雨脚笔直地密匝匝地倒下来,一片凄凉、绝望、单调的淅淅唰唰把寂静的花园填满。

    “是啊,生活真是无聊啊。”吉塞克议员说,他的酒已经喝了很多了。

    “我简直真不愿意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克利斯蒂安说。

    “滚它的去吧!”高什先生说。

    “菲肯·达尔贝克来了。”吉塞克议员说。

    菲肯·达尔贝克是牛栏的女主人。她提着一桶牛奶走过来,向着这边坐的人笑了笑。她将近40岁,肥胖、非常诱人。

    吉塞克议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好一个胸脯!”他说;于是多尔曼参议说了一个非常猥亵的笑话,结果是:几位先生从鼻子里笑了几声。

    然后仆役被叫过来。

    “这瓶我已经喝完了,施罗德尔,”多尔曼说,“咱们可以付钱了。迟早得付……您呢,克利斯蒂安?啊,吉塞克会替您付账的。”

    这时候布登勃鲁克议员活动起来了。这半天他一直裹着一件高领大衣,揣着手,嘴角衔着根烟卷坐在那里,差不多没有说什么话。这时他忽然站起身来,厉声说:“你身上没有带钱吗,克利斯蒂安?我来替你垫吧。”

    大家把雨伞撑起来,走出布棚,准备活动活动。

    佩尔曼内德太太偶尔来看过几次她的哥哥。她每次来,两人都要散步到“海鸥石”和“望海亭”去。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冬妮·布登勃鲁克一走到这儿就特别兴奋,甚至产生一种莫名的叛逆情绪。她翻来覆去地谈论一切人应该自由平等的问题,坚决地斥责阶级对峙,激烈地抨击特权和专制,并且断然要求人们都应该量材任用。接着,她就谈起自己的生活来。她说得很好,替她哥哥排遣了不少愁闷。这个幸福的人,她生活在人世上这么久,从来不会忍泣吞声,从来不会默默地忍受屈辱。生活给她欢乐也好,凌辱也好,她都不会默默承受。所有的幸福,所有的苦恼,她都用一串肤浅的、孩子气煞有介事的话语讲了出来。就她那爱说心事的癖好来说,这些话完全能满足这种需要的。她的胃部不太好,但是她的心却轻松愉快——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轻快到什么程度。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折磨她,也没有什么隐痛压在她的心灵上。过去的一切没有一件对她是沉重的包袱。她知道自己的命运是坎坷不平的,但是她过去的经历并没有使她痛苦不堪,困顿疲惫,她自己根本就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对于那些人人皆知的事,她就利用作为向人夸耀的话题,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面容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她怀着真诚的愤怒斥骂那些损伤了她的生活,也损伤了布登勃洛克一家的人。时间转移,这种人的名单越来越长了。“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她喊道,“格仑利希!佩尔曼内德!蒂布修斯!威恩申克!哈根施特罗姆!检察官!塞维琳!这些流氓!上帝将来一定会罚他们的,这一点我一直坚信不疑,托马斯!”

    当他们走上“望海亭”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的时候了。季节本来就已进入暮秋了。他们站在面对海湾的一问小屋子里。里面像海滨浴室一样散发着一股木香,粗糙的墙壁上涂满了题词、诗句、人名和象征爱情的心形。他们并排站着,从那湿漉漉的山坡和海滨一条狭窄的石岸望过去,注视着浑浊、动荡的海水。

    “这些巨浪……”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说,“看它们怎样涌上来又撞碎,涌上来又撞碎,一个接着一个,无穷无尽,没有目的,苍茫而凄凉……然而它却像一切简单而不可避免的事物一样,给人以镇静、慰抚的力量,我越来越感到大海的可爱了……从前我喜爱山,也许只是因为山是在遥远的地方。现在我不再向往那些地方了。我感到山会使我恐怖、羞愧。山是一种太难以捉摸、太不规则、太复杂的东西……我知道我在山的前面会感到如何孱弱无力。喜爱大海的单调的是怎样一种人呢?我想,大概是那些对于错综的精神世界观察得太长、太深的人吧。他们希望至少能从外界得到一件东西,那就是‘单纯’……在山岭上,人们勇敢地攀登;在海滨,人们却只是静静地在沙滩上休息,这只不过是表面的区别。我看到的却是人们用来观赏山和用来观察水的目光的差异。眺望高山峻岭的目光是稳定、傲慢、幸福的,那目光中包含着奋发、坚定和蓬勃的朝气。但是那辽阔的大海却永恒地滚动着波涛,使人感到神秘、麻木和命运的无可逃避。眺望大海的目光也像在梦中似的迷蒙、无望,好像它已经深深地看到悲惨和杂乱的生活内部,如今什么事都已看透了……健康和病态,二者的差异就在这个地方。人们精神奕奕地爬到那犬牙交错、峰峦巍峨的山岭中,用来考验自己的饱满的生命力。但是也有些人被杂乱的精神世界弄得疲惫不堪,欲想从外界事物的无限的单纯中得到休憩。”

    佩尔曼内德太太一语不发地听着,她完全被这一番话震慑住了。她像那些单纯善良的人一般,当别人跟他们说了一些严肃的真理时,他们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人们平常是不说这类话的。”她想。为了不让自己的眼光触及她哥哥的眼光,她尽量向远处凝视。她好像为他感到羞愧似的。为了默默地对他表示歉意,她把他的胳臂挽到自己的胳臂里来。

    7

    冬天到了。过了圣诞节转眼就到了一月,1875年的一月。人行道上积雪和尘沙混在一起,被践踏成坚实的硬块,马路两旁堆着累累的积雪。由于气温上升的缘故,这些雪堆渐渐变成灰色,松软起来,表面也溶成一道道的小渠。街道潮湿、泥泞,从灰色三角屋顶上往下滴着溶雪。然而头顶上的天空是蔚蓝的,一点云影也没有,空气中好像有千百万个发光的原子,像水晶似的闪烁、舞蹈……

    市中心非常热闹,因为这天是星期日,又是赶集的日子。在市议会的尖形连环拱门下面,那些卖肉的已经摆好了摊子,用血污的手给顾客称货。市集上喷泉四周是鱼市。几个肥胖的妇女坐在那里,手插在毛已经快落光的皮手筒里,脚靠在炭盆上取暖。她们一边看着自己的捕获物,一边甜言蜜语地招徕女厨子和家庭主妇来买她们的东西。谁也不用怕上当。买到手的准是新鲜的东西,因为那些肥美的鲜鱼差不多都活着……木桶里虽然挤得没有隙缝,可是有些鱼居然还活蹦乱跳地游来游去,似乎一点也没有感到受委屈。也有一些痛苦地挣扎着躺在木板上,眼珠鼓着,腮一并一合,拼命甩动着尾巴,直到被人抓起来,用一把血淋淋的尖刀喀拉一声割断咽喉,才停止挣扎。又粗又长的鳝鱼钻来钻去,身子扭得奇形怪状。深桶黑忽忽地装满了波罗的海出产的海虾。有时候一条精壮的比目鱼忽然惊跳起来,掉到离木臬很远的又脏又湿的马路上,这就不得不麻烦它的女主人一面唠叨着怪它不守本分,一边跑过去把它拾起来重新放回原处。

    布来登街中午时分来往行人很多。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跑到这儿来,用半溶的雪块互相抛打着,使空气中充满了笑语喧哗声。富裕家庭出身的学徒,戴着丹麦式的水手帽或者穿着时髦的英国式服装,手中拿着文件夹,神气地走过去,——他们对于能逃出实科中学一事感到非常骄傲。蓄着灰色的胡须的有身份地位的市民用手杖敲着地面,脸上流露着一副坚信国家自由主义的表情,注意地向市议会的琉璃砖正门望过去。这一天市议会门前布置了两个警卫。因为议会正在开会。两个警卫披着外套,掮着枪,在一段路上分寸不差地走过来又走过去,毫不理会地踩着脚下半溶的泥泞雪块。每次走到议会入口处两个人碰一次头,互相看一眼,交换一句话,便又各自向一方走去。有时候一个军官走过来,大衣的领子向上掀着,双手插在衣袋里——这样的军官多半是在追逐谁家的使女,同时又在尽情吸引大家闺秀的目光——这时两个岗警就各自站在岗棚前面,从头到脚地望着自己:同时举枪敬礼……离他们对散会出来的议员们敬礼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会议刚开了三刻钟。也许不等会开完,别人便来替换他们……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两个士兵之一听到大厅里轻轻嘘了一声,紧接着大门便显出议会厅门房乌尔菲德的红袍子来。乌尔菲德戴着三角帽,挂着佩剑急匆匆地走出来,轻轻地喊了声“敬礼”便又急退回去。这时已经听得到里面石板路上橐橐的脚步声一步近似一步了……

    岗警立正站着,脚跟并在一起,伸直脖子,挺着胸脯,枪托放在脚旁,接着干净利落地刮剌刺两声,立刻摆出了敬礼的姿势。一个勉强可以算作中等身材的先生一手掀着礼帽步履匆匆地从这两人中间走过去。这人的一条淡淡的眉毛略微向上挑着,苍白的脸颊上翘着两绺捻得又尖又长的髭须。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议员今天没等议会散会很早就离开了会场。

    他向右转去,也就是说,没有向回家的那条路走去。他的衣着整洁、雅致、半点可以挑剔的地方也找不出来。他那略有些跳跃的步伐仍然是一贯的样子。当他顺着布来登大街走下去的时候,一路不停地向四面的人打招呼。他戴着一副白羔羊皮手套,银柄的手杖夹在左臂下面。在他的皮大衣的厚领子底下可以看到一条白色燕尾服领带,他的脸虽然经过刻意修饰,看来却显得疲惫不堪。很多人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都看到他的红润的眼睛怎样忽然涌出眼泪来,他那小心翼翼地紧闭的嘴唇奇怪地向一边扭着,不时咽进一口什么,好像他的嘴里充满口水似的。从他两颊和太阳穴的肌肉的跳动看来,可以知道他每次咽唾沫都紧咬着牙骨。

    “喂,布登勃鲁克,你翘会了么?这倒是件新鲜事!”走进磨坊街,当他还没有来得及看见对面是谁,忽然一个人这样招呼他说。这人是施台凡·吉斯登麦克,他忽然站在布登勃鲁克议员的前面。他是布登勃鲁克的老朋友和崇拜者,他在各种社会问题上一切都唯布登勃鲁克马首是瞻。吉期登麦克蓄着圆形的络腮胡子,颜色已经发灰了。他的眉毛非常浓,鼻子很长,上面满是汗毛孔。几年以前,他赚了一笔钱以后,就不再做酿酒的生意了。他的兄弟爱德华把这个生意接了过去,他自己则专门靠吃利息过活。但是由于他对自己这一阶层感到有些害臊,因此他总是装作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我快累死了!”他说,一只手摸着自己用火剪烫得弯弯曲曲的灰头发。“咳,人生在世除了奔忙以外还有什么用呢?”他常常在证券交易所站几个钟头,煞有介事地指手画脚,实际上他在那里一点事也没有。他担任了一大堆虚有其名的职务。不久以前他还当上了本城浴室的经理。此外,他又是陪审官、经纪人、遗嘱执行人,他对这些事都很热心,不断地从额头上往下抹汗……

    “还在开会呢,布登勃鲁克,”他又说了一次,“你怎么到街上溜达来了?”

    “啊,是你啊,”议员低声回答说,小心地动着嘴唇……“我痛得厉害……有几分钟简直痛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痛?什么地方痛?”

    “牙痛,从昨天就痛,一夜也没有合眼……我一直没有时间去看大夫,早上公司里有事,这个会我也不愿意缺席,现在实在忍不下去了,所以正准备到布瑞希特那儿去……”

    “哪颗牙痛?”

    “下边靠左的这颗……一颗臼齿……里面当然已经空了……痛得叫人受不了……再见,吉斯登麦克!你知道,我的时间有限……”

    “当然知道,你以为我就不忙嘛?事多得转不过来……再见,希望你早点好!把它拔掉吧!一下子解决掉,是最好的办法……”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继续往前走,紧咬牙关,虽然这只有使他的牙痛更厉害。就是这一颗臼齿害得他整个左边下半身痛得难忍难熬,痛得像火烧,像针扎。发炎的地方像个火热的小锤子在敲打着,弄得他的整个脸都发起烧来,眼泪一个劲往上涌。整夜失眠又影响了他的神经。刚才他只是勉强支持着,才和吉斯登麦克谈了那几句话。

    到了磨坊街,他走进一所油漆成棕黄色的房了,走上二楼,那儿门上的一块铜牌子写着“牙医师布瑞希特”几个字。他没有看见给他开门的女仆,廊子里弥漫着菜花炖牛排的热气。他走进候诊室,迎面扑来一阵刺鼻的药味。“请坐……您等一会!”一个像老太婆的声音向他喊道。这是那只鹦鹉犹塞夫斯。这只鸟关在屋子后墙前边一个闪亮的鸟笼里,用一双恶毒的小眼睛斜盯着他。

    议员在一张圆桌旁边坐下,打开一卷“弗利格报”想看几段笑话排遣一下,但是马上就厌恶地把书合上,把手杖上面冰凉的银柄抵住面颊,闭起红肿的眼睛,呻吟起来。屋子里非常寂静,只有犹塞夫斯甩嘴唧唧呱呱啄栏杆的声音。布瑞希特先生即使不忙,也总要病人等他一会。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一下子又站起来,从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的大腹瓶里倒了杯水喝。水里哥罗芳味很浓,接着他把通向走廊的门打开,焦急地喊道,如果布瑞希特现在没什么要紧的事分不开身的话,能不能快点。他的牙很痛。

    立刻手术室门后边露出这位牙医生的花白的胡须、鹰钩鼻子和秃额头来。“请吧,”他说。“请吧!犹塞夫斯也同样喊了一句。议员应声走进屋子,脸上一丝丝笑容也没有。“这个人痛得不轻!”布瑞希特心里说,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两个人很快地穿过这间明亮的屋子,走到窗前一把带头枕和绿绒扶手的活动大椅子前边。屋子有两扇窗户,这把椅子就摆在其中一扇的前面。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坐定以后,简单地说了一下病情,便把头仰靠着,闭上眼睛。

    布瑞希特把椅子摇起来一点,拿起一个小镜子和一条钢棍动手检查。他的手有一股杏仁肥皂味,呼吸则带着菜花炖牛排的味道。

    “这个牙咱们非拔不可。”过了一会他说,脸色更加苍白了。

    “您就拔吧。”议员说,紧紧地闭上眼睛。屋子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布瑞希特先生在一个柜子前边准备什么东西,拣必要的手术器具。一会他又走到病人前边来。

    “我要涂一点药。”他说,说完了他马上动手把一种气味刺鼻的药水大量涂到齿龈上去。接着他很温和地请病人坐着不要动,大张着嘴,于是他开始动手术。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用手紧握着天鹅绒扶手。钳子在牙上冲击钻拧他几乎感觉不出来,但是从他嘴里发出的咯吱咯吱以及他整个头部感到的越来越痛的、简直可以说痛入骨髓的按捏,他知道一切都正常地进行。上帝保佑,他暗自忖度,这一关快要熬过去了。这种疼痛还要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厉害,无限地发展下去,直到难以忍受的地步,成为一种酷刑,痛得你呼天抢地、肝胆俱裂,好像整个脑子都被撕裂一般……到了这个时候,这一切才算过去;我现在只有忍着。

    这种情形继续了三四秒钟。布瑞希特先生因为用力过度四肢都颤抖起来,他这种激昂奋发的劲头也传到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身上,布登勃鲁克身体从座位上欠起来,听到从牙医生的喉咙隐隐传来的忽哧忽哧的声音……突然间他感到猛烈的一撞,他全身为之一震,同时听到咯嘣一声响。他急忙睁开眼睛……头上的压力已经消失了,但是脑子里却依然嗡嗡作响,牙床上那块惨遭蹂躏的发炎的地方像火烧一样痛。他很清楚地感觉到,这次要求的目的并未达到,这不是问题的真正解决,这是一次蓦然降临的灾祸,只有使事情更加恶化……布瑞希特先生向后退了一步,斜倚在器械柜上,面色死白,期期艾艾地说:“齿冠……我早就料到了。”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向身边的一个蓝色的盘子里吐了一点血,因为牙床给划破了。接着他昏昏迷迷地问道:“你料到什么!齿冠怎么了?”

    “齿冠折断了,议员先生……我怕的就是这一着……您这颗牙脆得很……可是不管怎样,我也得试试……”

    “现在怎么办?”

    “交给我吧,议员先生……”

    “您预备做什么?”

    “必须把牙根也拔掉。用钳子……这颗牙有四个根……”

    “四个?这么说,要受四倍的折磨?”

    “不幸就是这样。”

    “那么今天就先做到这儿吧!”议员说,想很快地站起身来,可是不知为什么没有站起来,反而把头向后靠过去。

    “亲爱的布瑞希特先生,您的要求也应该合乎人情,”他接着说,“我的身体不太好……今天这一场已经够受的了……您能不能做做好事,把窗户打开一下子?”

    布瑞希特先生按照他的话做了,接着回答说:“最好您能在明后天不管什么时候再来一次,让我们把手术做完,我必须承认,我自己也……请允许我给您冲洗一下,再涂一点药水,暂时止止痛。”

    这两件事做完以后,议员离开,布瑞希特先生表示遗憾地耸了耸肩膀,这是这位精疲力尽、脸色煞白的牙医生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才做出来的。

    “请等一会!”当他们经过候诊室的时候,犹塞夫斯尖叫道,直到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已经走下楼梯以后,它还在叫个不停。

    用拔牙钳子……好吧,好吧,这是明天的事了。现在做什么?回家去歇着,想办法睡一觉。原来的神经痛好像已经麻木无知了,现在只是口里热酥酥、麻辣辣的感觉。那么就回家吧……他步履迟缓地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机械地回答着别人的问候,他的眼睛流露出犹疑、沉思的神情,好像他正在思索,自己到底觉得怎么样。

    他已经走到渔夫巷,开始沿着左边的人行道向下走去。走了大约二十步忽然感到一阵恶心。我到街那边酒铺去喝一杯白兰地吧,他想,于是他从马路上穿过去。但是正当他走到路中心时,发生了下面的事。好像是他的脑子被谁抓住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抡着他的脑子转,速度越来越快,圈子则越来越小,最后一股巨大、残暴、毫不容情的力量把他的脑子撞碎在圈子里那坚硬如石的中心点上……他的身子转了半个圈子伸着胳臂,摔倒在湿漉漉的马路上。

    因为这条街倾斜得厉害,所以他的上半身要比两条腿低得多。他摔倒时面朝下,立刻脸下面开始积了一滩血。他的帽子沿着马路向前滚了几步。他的皮大衣沾满了污泥和雪水。他那双戴着白羔羊皮手套的手伸到一滩积水中。

    他就这样跌倒在地上。过了半天,才有几个过路的人走来把他翻过身来。

    8

    佩尔曼内德太太从楼梯走上来,一只手在前面撩着衣襟,另一只手在面颊上按着一个棕色的大皮手笼。与其说她在走路,不如说她在踉跄颠踬,好几次险些跌倒。她头上的风帽向一边歪着,面颊热烘烘的,略微噘起一点的上唇上还有几颗小汗珠,虽然她谁也没看到,一路上却一直唠叨个不停。在她这样喃喃自语中,不时比较清晰地进出一两个字,这是她因为害怕而不知不觉地大声说出来的——“没什么要紧……”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上帝不允许这样……上帝知道该发生什么事;我坚信这一点……一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啊,主啊,我要每天每天向您祈祷……”她因为害怕而唠叨着一些没有意义的话,跌跌绊绊地爬上三楼,穿过了回廊……

    通向前厅的屋门开着,她的嫂子迎了出来。

    盖尔达·布登勃鲁克的美丽、白皙的面孔因为害怕、厌恶完全走了样,她那一双生得比较近的、罩着一圈青影的棕色眼睛眨动着,流露出惊恐、气恼和憎嫌的目光。当她看到来的人是佩尔曼内德太太后,立刻向她招了招手,抱住了她,把头俯在她的肩膀上。

    “盖尔达,盖尔达,怎么啦?”佩尔曼内德太太喊道,    “出了什么事?……怎么啦?……摔倒了,他们说?昏过去了?……现在他怎么样?……上帝不会让什么不幸的事发生的……可怜可怜我,快告诉我吧……”

    但是她并没有立刻就得到回答,她只感觉到盖尔达全身嗦嗦地抖个不停。接着,她听到从肩膀上传来的耳语。

    “他们把他弄回来的时候,”她听到的是这样的话,“他简直不像样子了!他一辈子不让人看见自己身上有一点点……最后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这简直是个讽刺,是件卑鄙的事!”……

    她们听到谁在压低了嗓音的谈话声。通到更衣室的门开了,伊达·永格曼穿着白围裙,拿着一个脸盆站在门槛上。她的眼睛红润润的。她看见佩尔曼内德太太,就低着头向后退下一步,把路让出来。她的下巴颤抖着。

    冬妮走进卧室,她的嫂子在后面跟着,室内高大的花窗帘随着空气的动荡而飘摆了一下。走进屋子,扑面就传来一股石炭酸二、乙醚和别的药品气味。托马斯·布登勃鲁克仰面躺在一张桃花木大床上,盖着大红的鸭绒被,他的衣服已经脱掉,只穿着件绣花睡衣。他的眼皮半闭着,眼珠向上翻着,嘴唇在蓬乱的胡须下抽动着,不时从嗓子里传来咯咯的声音。年轻的朗哈尔斯医生正伏在他身上,从他的脸上取下一条血污的绷带,把另外一条浸在床头桌上的水盆里。接着他听了病人的心脏,量了量他的脉……在床前头一个软垫上坐着小约翰,一边摆弄着衣服上的水手结,一边沉思地听着身后边父亲嘴里吐出来的声音,泥污的衣服乱搭在一张椅子上。

    佩尔曼内德太太在床边蹲下,握住她哥哥冰冷、沉重的手,凝视着病人的脸……她这时开始看出来,不管上帝知道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他已经允许那最不幸的事发生了。

    “汤姆!”她呜咽着叫了一声,“你不认识我了吗?你觉得怎么样?你不会撇开我们吧?哎,不能那样啊!”

    她没有听见可以当作是回答的任何声响。她用一双求助的眼睛仰望着朗哈尔斯大夫。朗哈尔斯大夫站在那里,秀丽的眼睛低垂着,他的脸上表现的也正是咱们的亲爱的上帝的意志,但又不无某种怡然自得的神情……

    伊达·永格曼又走进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她做的事。格拉包夫医生也来了。他摆着一副和和气气的长面孔跟所有的人握过手,摇着头检查了一下病人,做的也正是朗哈尔斯医生做过的事……这件消息已经像一阵风似的传遍了全城。下边街门不断传来门铃声,仆人接二连三地进来报告有人探问议员的病况。病况没有什么改变,一点改变也没有……每人得到的都是同一个回答。

    两个医生都认为至少这一天夜间需要请一位护士来。于是派人去把李安德拉修女请来了。她走进来的时候,脸上一点也没有惊惶害怕的神色,这一次她仍然是把皮包、头巾、罩衫静悄悄地放在一边,马上就以轻巧安闲的动作干起事来。

    小约翰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坐在软垫上,看着周围的一切,听着那咯咯的声音。本来他该去补习算术了,但是他知道这次家里发生的事会使那位哔叽外衣先生哑口无言。就是家庭作业也只是从他心头一掠即过,甚至引起他一些嘲笑的感觉……有的时候,当佩尔曼内德太太走过来把他搂住的时候,他的眼泪也淌下来了;但是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带着一副冷淡、沉思的神色,眼睛干巴巴地眨动着。他的呼吸又小心又不规律,好像他正在等待着那奇怪而又异常亲切的香气。

    将近四点钟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打定了主意。她把朗哈尔斯医生领到旁边一间屋子里,自己叉着胳臂,头向后仰着,同时又尽量使下巴靠着胸脯。

    “大夫,”她说,“有一件事只有您有力量做,所以我来求您!请您对我说实话!我是个从生活中磨练过来的妇人……我已经学会了忍受残酷的事实,请您相信我的话!……我哥哥能不能活到明天?请您坦白告诉我吧!”

    朗哈尔斯医生把他那一双美丽的眼睛转向一边,望着自己的手指甲,谈起人类的无能,也谈到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哥哥会不会活过今夜,抑或下一分钟就被召唤去,这是个无法解答的问题

    “那么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她说完就走了出去,派人去请普灵斯亥姆牧师。

    普灵斯亥姆牧师的法衣没有穿齐就来了。虽然穿的是一件长袍子,却没有戴皱领。他冷冷地看了李安德拉修女一眼,就在床边人家给他推过来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让病人认一认他,听他说几句话。由于他的请求没有任何反响,于是他只好直接转向上帝那儿去,用典雅的佛朗克话跟上帝攀谈起来。他的声调抑扬顿挫,有时故意说得声音很浑浊,有时又很尖锐,他脸上的表情也有时显出阴郁而狂热,有时又表现得温和清澈……当他用一种他特有的油滑的声音发出“r”这个音的时候,小约翰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到这里以前一定刚刚吃过咖啡和奶油小面包。

    他说,他和当时在场的人已经不再为这位亲爱的人的生命祈求了,因为他们看到,把他召回去是上帝的意旨。他们现在只祷告,希望上帝降恩,让他宁静地离开尘世……接着他又以动人的声调念了两段适合这种场合的祈祷文,然后他就站起身来。他和盖尔达·布登勃鲁克以及佩尔曼内德太大握了握手,又用双手捧着小约翰的头,凝视了一会他的低垂的睫毛,因为爱怜和痛苦,他的身体有些发抖。他和永格曼小姐打过招呼,最后又冷冷地扫了李安德拉修女一眼,就走了。

    朗哈尔斯回家去了一道,当他再回来的时候,他发现这里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他只和看护简单地谈了两句话,就又告辞了,格拉包夫医生也来了一次,一团和气地察看了一下便离开了。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还是翻着眼睛,嘴唇抽搐着,从喉咙底发出咯咯的声音。天色昏暗下来。外面空中出现了一小块冬曰的晚霞,夕辉透过窗户射进来,正照着挂在椅上那一堆泥污的衣服上。

    五点钟左右佩尔曼内德太太因为感情过于激动,竟做出了一件很欠考虑的事。她那时正坐在床旁边,对着她嫂子,突然间她合起两手,用喉音高声念起一首赞美歌来……

    “结束吧,啊主,”她念着,所有的人都僵坐在那里倾听着——

    “结束他的一切痛苦;

    给他的手脚力量,引他步入幽冥。”

    因为她祈祷得过于专心,因此把暗中祷念的话也大声说出来,她没有想到,这一节诗自己根本背不会,在念完第三行以后,就不得不卡住,果然如此,她正念到最高的调子,忽然念不下去了,她只好摆出一副神气俨然的姿势代替这首诗的收尾。

    屋子里每一个人都等待着下文,屏气凝神,非常困窘。小约翰一个劲地用力咳嗽,听着像呻吟一样。接着,在一片寂静中,只听到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痛苦的抽气声。

    当使女进来报告隔壁屋子已经准备好了一点吃的东西,这才把屋子里的人从窘境中解救出来。但是正当大家在盖尔达的寝室中准备喝一点汤的时候,李安德拉修女出现在门前。她温和地向大家招了招手。

    议员已经快要断气了。他轻轻地呻吟了两三声,便不再出声了,嘴唇也停止了抽动。这是他病相的惟一变化。在这之前,他的眼神早已黯淡了。

    朗哈尔斯大夫几分钟以后就赶了来。他把他的黑听筒放在死人的胸上,听了相当长的时候,然后根据良心做了鉴定,他说:“是的,议员已经走了。”

    李安德拉修女伸出一只苍白柔嫩的手,用食指小心翼翼地把死人的眼皮阖上。

    这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扑到床沿上,脸伏在被子上,大声号哭起来,不知节制地让感情痛快发泄;这种感情奔放会使她的精神重新舒畅起来,而佩尔曼内德太太很会这样做,这是她天生的幸福……当她重新站起来的时候,脸上涕泗纵横,但是精神却比刚才轻松了,坚强了,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心灵的平衡。她立刻就想起了讣闻的事,必须刻不容缓地印制讣闻,——需要一大包印刷精美的讣闻……

    克利斯蒂安露面了。原来他在俱乐部听到议员跌倒在街头的消息,便也立刻离开那里。但是因为他怕看到什么可怖的场面,因此故意从城门外面绕了一个大弯,这样谁也没有能找到他。现在他终于出现了,他一进大门就听到自己哥哥已经去世的消息。

    “这怎么可能啊!”他说着,一瘸一拐地走上楼来,眼睛骨辘辘地转着。

    他也站在床边,站在妹妹和嫂子中间。他站在那里,秃头顶,两腮下陷,两撇上须垂着,一个弯勾大鼻子,两条瘦腿弯弯的,很有些像问号。他那一对深陷的小眼睛望着死人的脸,那张脸已经变得那么沉默、冰冷、疏远,那么无可指责。人们的任何批评都触不到它了……托马斯的嘴角向下垂着,看来好像带着鄙夷似的。克利斯蒂安曾经责备过他,说自己死了的时候他不会掉眼泪,如今这个被责备的人竟死在前面,一言不发地默默死去。他高傲地、完美地步入了那幽冥世界,让别人去为自己感到羞惭,正像他生时常常这样做的一样。生前克利斯蒂安一谈到自己的病痛,一谈到那个向他颔首的人、酒精瓶、打开的窗户,他老是用冷淡鄙视来回答,如今想起来,他这样是对还是不对呢?这个问题用不着问了,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因为那专横独断、居心叵测的死神已经选中了他,为他剖白清楚,把他召唤去,迎接走,给了他很高的荣誉,所有的人都对他又畏惧又关心;而克利斯蒂安则被死神摒绝了,死神只是继续用各式各样的引不起任何人尊重的小把戏耍弄他。托马斯’布登勃鲁克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引起他兄弟的敬畏。这是一点也不容怀疑的成功,只有死亡才能使别人尊重我们所受的痛苦,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痛苦,死亡也会引起别人对它万分敬仰。“你算得到归宿了,我愿向你鞠躬。”克利斯蒂安默默地想到。他匆忙地笨拙地一条腿跪下,吻了吻被盖上那只冰冷的手。然后他向后退了两步,又开始用游移不定的目光向四周打量起来。

    别的吊唁的人:老克罗格夫妇,布来登街的女太太们,老马尔库斯先生也都来了。可怜的克罗蒂尔德也来了,她站在床边,瘦小、灰白,两只手戴着线手套交叠在胸前,脸上迟迟钝钝地好像没有什么感情。“冬妮、盖尔达,你们不要认为我没有哭,”她的声音呜呜咽咽地曳得很长,“就是我心肠冷酷。我已经没有眼泪了……”无论是谁都不能不相信她这句话,因为她站在那里显得那么枯干、颓败……

    最后大家都离开了这间屋子,让位给一个女人,一个不讨人喜欢的瘪嘴老太太。她到这里来是为了帮助李安德拉修女为死人洗刷装殓。

    这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盖尔达·布登勃鲁克、佩尔曼内德太太、克利斯蒂安和小约翰还坐在起居室中间一张圆桌的煤气灯底下,孜孜不倦地工作着。他们在拼凑那些应该发送讣闻的人的名单、写信封。几支笔同时刷刷地响着。不时地某人忽然想到一个名字,就把它添在名单上……这件事也需要汉诺来帮忙,因为他的书法很干净,时间又非常紧迫。

    室内和户外都很静。偶尔传来一阵脚步声,但很快地就又消失在远处。瓦斯灯有时噗噗地喷动几下,有谁低声说了一个人名,接着纸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有时候大家的目光碰到一起,才记起了发生的事情。

    佩尔曼内德太太特别郑重其事地挥舞着自己的笔,但是如同计算好了的一样,每隔四五分钟她就要把笔放下,抱着拳头举到嘴一般高的地方悲叹起来:“唉,我真不明白!”她叫道,她这样喊意思也就是说,她已经逐渐开始明白发生的这件事了,“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她突然非常绝望地喊了一句,搂住她嫂子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哭了一顿,她似乎又增添了力量,重新又干起事来。

    克利斯蒂安跟可怜的克罗蒂尔德一样,也是一滴眼泪没有流。他对这件事感到有些羞愧。怕惹人耻笑的感觉压倒了他心中一切的感情。另外由于他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的健康情况操心,这也是他的精力枯竭、感情迟钝的原因。他每隔一会就站起来,用手摸摸光秃的前额,压低了嗓音说:“唉,真是太惨了!”这句话是他对自己说的,努力责备自己,想从眼睛里挤出几滴眼泪来。

    忽然发生了一件事,把上述的一切都打乱了。小约翰忽然笑了起来。在写信封的时候他写到一个声音非常可笑的名字,于是他就再也忍不住了。他又把名字念了一遍,擤了擤鼻子,身子向前伏着,抖动着,抽着气,完全失掉控制自己的能力。开始的时候大家还以为他在哭,然而他并没有想到哭。大人们不能置信地、手足无措地望着他。不久他母亲就送他去睡觉了……

    9

    一颗牙齿……布登勃鲁克议员因为一颗牙齿送了命,城里的人已经传开了。但是,真是见鬼,牙病怎么死得了人呢?他牙痛,布瑞希特先生把他的牙冠拔碎,然后他就在街上跌倒了。谁听过这样的事?……

    但是这事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这事只关系到死者一个人。现在人们忙着做的是送花圈,送贵重的花圈,这些花圈会给物主增加体面,报纸上会记载到,人们一看这些花圈,就知道他们是来自有声有名有财产的人家。花圈不断地送来,从四面八方送过来,送主有的是公司团体,也有的是家庭和个人。月桂编的花圈,香气扑鼻的花朵编的花圈,银花圈配着黑色和本市市旗颜色的条带,上面写着黑字或金字的挽词。还有棕榈树枝,数不完的棕榈树枝……

    所有的鲜花店都利市百倍,尤其是位于布登勃鲁克家对面的伊威尔逊花店,生意更是比别家兴隆。伊威尔逊太太这一天按了好几次门铃,带来各式各样的花圈花束,都是某某议员某某参议或者某某机关送来的……有一回她问这里的人说她能不能到楼上去看看死者?她得到的回答是可以,她可以去。于是她跟在永格曼小姐后面,从正面楼梯走上去。一路上她一直沉默着,只是用眼睛望着上面灯光灿烂的楼梯间。

    她的步履沉重,因为她跟往日一样又有了身孕了。一般说来,她的容貌随着岁月流逝已经变得有些粗俗了,但是她那黑色的眼睛以及马来型的颧骨仍然保持着迷人的风韵,而且谁都看得出来,她曾经是个绝代佳人。——她被让到客厅里,因为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就停在那里。

    屋中的家具都已经搬开了,他就停在这间宽大明亮的屋子正中,躺在棺材的白缎衬垫上。他穿的是白缎衣服,盖着白缎寿布,笼罩在月下香、紫罗兰和一百种别的花混和起来的醉人浓香里。在他的头前边,在一圈围成半圆形的银蜡烛台的中间,立着托瓦尔德森雕刻的祝福的基督雕像。雕像的底座蒙着纱,墙边、地板上和寿布上,到处摆满了花束、花球、花圈和花篮。棺架四周摆着棕榈枝,那叶子直搭在死者的脚面上。——死人的面孔有的地方被擦伤了,特别是鼻子挫伤得更厉害。但是他的头发却像生前一样烫着,上须也由温采尔先生重新用火剪烫过一次,僵直地长长地贴在他苍白的面颊上。他的头稍微向一边偏着,在他交搭着的双手里插着一个象牙的十字架。

    伊威尔逊太太刚走到门旁边就站住了,她眯着眼睛向棺架那边望过去,直到那穿着一身黑、哭得头昏脑胀的佩尔曼内德太太走出起居室,站在帐幔中间,和气地向她颔首示意,她才在嵌花地板上又向前挪动了几步。她站在那儿,两手搭在凸起的肚皮上,用她一双细长的黑眼睛打量着花卉、蜡烛架,望着飘带和所有那些白缎子,最后她望到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的脸。这位孕妇一张苍白浮肿的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很不容易说明。最后她唏嘘了一声——只是短短地、非常含混地“啊”了一下,便转身走出去。

    佩尔曼内德太太喜欢外人这样来吊唁。她守在这所房子里,她不知疲倦地热心监视着别人怎么争着向她这位哥哥的遗体表示敬意。她一次又一次地用喉音朗诵报纸上的一些文章。正像逢到公司一百周年纪念日歌颂她哥哥的功绩一样,这些报纸现在又在痛悼这一无法补偿的损失。当盖尔达在客厅中接待前来吊唁的人好像永远没完没了,那些人的名字足以编成一个军团。她和不同的人讨论埋葬的事,当然,葬礼一定要办得堂皇体面。她已经安排好了最后告别的一幕。她先让公司的全体职员一起来向老板告别。接着就是粮栈的工人。这些人的大脚擦拉擦拉地走在嵌花地板上,嘴角垂着流露出无限诚实,全身散发着烧酒、口嚼烟草和干粗工的气味。他们望着这讲究的灵柩,摇转着帽子,最初感到有些惊奇,而后渐渐厌烦,直到其中一个人壮起胆子来首先转身出去,于是所有这一群人都跟着那人拖着脚走出去……佩尔曼内德太太简直有点心花怒放。她告诉别人说有很多人滴眼泪一直淌到硬胡子里,实际上没有这回事。但是如果她说看见了,而这件事又使她高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下葬的日子已经迫近了。金属棺材已经严严紧紧地钉合起来,上面盖着花,蜡烛架上的蜡烛点着,屋中挤满了人,普灵斯亥姆牧师神色庄严地站在棺材前面,被一群当地和外地的送葬的人包围在中间。他把自己一颗富有表情的头摆在宽大的皱领上,就好像摆在一个盘子上一样。

    一个端肩膀的打杂的人——一个介乎仆人和司仪之间的精明伶俐的家伙——负责指挥仪式进行。他拿着大礼帽轻手轻脚地从大楼梯上跑到下面走廊中。这儿挤满了穿着制服的税吏和穿着工作服、半长的裤子、戴着礼帽的粮栈搬运夫。他压着嗓子用刺耳的沙沙的声音对大家说:“屋子里人已经满了,可是游廊上还有点地方……”

    一下子大家都安静下来了,普灵斯亥姆牧师开始讲话了,他那抑扬顿挫的美妙而洪亮的声音把整所房子填满。当他在楼上基督雕像旁边,有时在胸前绞着手,有时又把手平伸出去祝福时,在楼外面,在冬日的灰白的天空下,一辆四匹马驾着的灵车已经停在房子前面了。灵车后面别的马车排成一长列,迤迤逦逦地一直伸到特拉夫河边上。大门对面站着两排兵,枪托倚在脚前,站在队伍前面的是封·特洛塔少尉。封·特洛塔少尉拿出指挥刀,一双热情的眸子凝望着楼上的窗户……附近几所房子的窗户后面和这一带人行道上都有人伸着脖子看。

    最后,前厅里人们蠕动起来,少尉轻轻喊了一声口令,兵士们刮刺刺一声响,举起枪来,封·特洛塔先生把指挥刀放下来。棺材被抬出来了,由四个穿黑袍子戴三角帽的人抬着,慢慢地移出大门来。一阵风刮来,把香气吹到看热闹的人的鼻子里,吹乱了灵车顶上的黑羽毛,吹拂着一直站到河边的驾车的马的马鬃,也吹摆着车夫和马夫帽子上罩着的黑纱。

    驾灵车的马全身罩着黑布,只留两只眼睛在外面,不安地转动着。当四个一身黑的马夫牵着它们慢慢走动起来以后,那一队士兵便排在灵车后面。接着其余的马车也都一辆跟着一辆地转动起来。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跟牧师坐的是第一辆。后面的一辆是小约翰和一个从汉堡来的满面红光的亲戚。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的送葬行列拖得很长,一点一点向前移动着,呈现出一副悲凉、严肃的气氛。家家户户门前都悬着半旗,旗子随风摆动……公司里的职员和搬运夫步行,走在行列最后面。

    这一行送葬的人随着棺材走出城外,走完通向墓地的一段路,走过一些十字架、石像、几座小礼拜堂和一些叶子落光的垂杨柳以后,就走进布登勃鲁克家的祖茔了。这时仪仗队已经排好,举枪致敬,同时从一丛矮树后面传来低沉的哀乐。

    雕刻着家族纹章的大石碑又一次被搬到一边,送葬的绅士们再度围立在一块光秃秃的矮林旁的墓穴四周,只是这次要下到墓穴里和祖先们葬在一起的是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罢了。这些人都是有地位、有财产的人,有些人是议员,这从他们的白手套和白领带可以看得出来。他们站在那儿,或者低着头,或者悲哀地把头侧向一边。职员、搬运夫、店伙和粮栈工人聚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音乐停止,普灵斯亥姆牧师开始讲话。当他的祝福词在冷空气中消逝以后,大家都走过来,准备和死者的兄弟和儿子再握一次手。

    这是无终无止的一长列人。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带着一副一半心不在焉、一半迷惑困窘的脸色,迎接众人的吊唁,这是他遇到庄严的时刻惯有的神情。小约翰站在他旁边,皱着眉毛,低着头,避着寒风。他穿的是一件带金色结子的宽大的水手式的短外衣。他那一双罩着青圈的眼睛一直俯视着地下,任何人也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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