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的一家-第十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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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我们会忽然想到这个人或那个人,我们会想,他现在在做什么啊?突然间,我们记起来,他已经不在马路边人行道上散步了,他的声音已经从人世间的笑语嘈杂的大合唱中消失了,他已经永远告别了人生的舞台,正长眠在城门外某处的地下。

    施推威英家的姑娘,布登勃鲁克参议夫人,高特霍尔德伯伯的未亡人已经死了。这位生前一直是家庭不和的祸根的女人最后也被死亡召了去,所有的罪愆被一笔勾销。她的三位干金:佛丽德莉科、亨莉叶特和菲菲感到有足够的理由摆出一副受尽委屈的面孔来回答亲族人的吊慰,那神情似乎在表示:你们看吧,她是活活让你们逼死的!……”虽然她们的母亲可以说已经终享天年了……

    凯泰尔逊太太也已永远安息了。临终前几年她一直为风湿痛所苦,但最后她怀着赤子般的信仰,平静地、悄悄地告别了人世。她那位有学问的姐姐很羡慕这件事,因为后者总是要不断同理智的诱惑作战,而且,虽然她的背越来越驼,身体越来越收缩,她那顽强的体质却注定她必须继续留在这世界上受罪。

    彼得·多尔曼也被召唤去了。他已经把财产全部吃光了,最后沦为匈牙利苦矿水的俘虏,只留给女儿一笔每年两百马克的年金。临死以前他表示,希望社会上能出于对多尔曼这一姓氏的敬重,把他的女儿收留进圣约翰修道院去。

    尤斯图斯·克罗格同样也与世长辞了。这真是件糟糕的事,如今再也没有人阻止他那位性格柔懦的太太卖掉最后一件银器给失去继承权的亚寇伯寄钱了。亚寇伯现在仍然在外边什么地方过着荒唐的日子。

    说到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人们在城里再也找不着他了;他已经不在这个地方了。在他的议员哥哥死后还不到一年,他就移居到汉堡去。在汉堡他和一个女人,和那个早已盘据在他心头的女人,阿林娜·普乌格尔小姐,当着上帝和众人的静鲒了婚。再没有人能阻止他这件亲事了。在这以前母亲留给他的那笔遗产的利息,大半也是流到汉堡去。如今这笔遗产(也就是说,他过去没有挥霍完的那一部分)虽然根据布登勃鲁克议员遗嘱的安排暂时由议员的生前好友施台凡·吉斯登麦克保管着,但是克利斯蒂安在其他事情上却完全获得了自由……当克利斯蒂安结婚的消息传来以后,佩尔曼内德太太立刻给汉堡的阿林娜·布登勃鲁克太大写了一封充满敌意的长信。这封信以“夫人!”一词开始,接着就用精心挑选的恶毒词句宣布,佩尔曼内德太太永远也不想把对方以及对方的子女当作亲戚往来。

    吉斯登麦克先生是遗嘱的执行人、布登勃鲁克家财产的监督人和小约翰的保护人,这几个工作他都执行得很出色。这些事务构成他生活中十分重要的活动,如今他在交易所里可以问心无愧地摆出一副劳累不堪的神情搔头发,可以确确有据地对人说,他正在力尽精疲地为人奔走忙碌……当然,我们也不应该忘记,由于出了这一番力,他可以从布登勃鲁克家进款中毫厘不差地抽取百分之二的酬金,但是他在商务上运气并不太好,不久以后就引起盖尔达·布登勃鲁克的不满了。

    生意需要清理,公司需要停业,而且要在一年之内办妥,这是议员临死前的意旨。佩尔曼内德太太对这件事大为震惊:“不是有约翰,有小约翰吗?不足有汉诺吗!”她问道,……她的哥哥竟这样没把自己的儿子,没有把惟一的后嗣看在眼里,没有为他把公司保存下来,这件事使她感到十分失望,十分痛苦。这个公司的令人起敬的招牌,这个四世相传的珍宝竟这样视作等闲地抛弃了,明明这儿有一个合法的继承人,这家公司的历史竟要宣告结束了。她不知道为这件事哭了多少时辰。但是后来她又安慰自己说,公司的结束绝不等于这个家族的终结,她的侄儿将来一定会创建一家新公司来克尽他的天职,就是说,保存祖先的光辉的名誉,使这家人重新兴旺起来。他和他的曾祖父有很多相像的地方,其中一定有些道理的。

    且说这家公司的清理事务是在吉斯登麦克先生和老马尔库斯先生的领导下进行的,但是进行得非常糟糕。预定的期限很短,必须严格遵守,时间是非常紧迫的。需要处理的事务件件都是在很不利的条件下急急忙忙地办下来的。一批东西卖得过于匆忙,折了本,下一批东西还是这样。货栈和粮仓忍受着极大的牺牲换了现金。如果某项交易侥幸没有毁在吉斯登麦克的过度急躁上,也一定被老马尔库斯先生的犹豫迟缓弄糟。城里的人都传说,冬天马尔库斯出门之前,不但要把大衣、帽子,而且要把手杖在火炉前边烤暖。遇上这样一个人,即使出现了一个有利的时机,也一定由丁他的耽误而白白错过……总而言之,亏损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在他的遗嘱上留下来的财产是六十五万马克,遗嘱宣读后才一年,大家就发现,现在的资本已经大大不足这个数目了。

    人们中间流传着关于公司折本清理的各种夸大失实的谣言,特别是当盖尔达·布登勃鲁克想把自己住的那所大房子出手的消息传出来以后,更使得各种谣言纷纭而起。人们谈说着各种荒诞不经的故事,谈论什么事迫使她走这一步,谈论布登勃鲁克家财产的这种令人起疑的消失;久而久之,渐渐在城中制造成一种气氛,就说议员的未亡人坐在家中也能清楚地感觉出来了。最初她对这种气氛感到惊奇、陌生,后来则越来越气愤。有一天她告诉她的小姑说,有一些艺匠和商人很不客气地催逼她清还几笔较大的欠款,佩尔曼内德太太愣了半天,最后则令人毛骨悚然地放声大笑起来……盖尔达·布登勃鲁克非常生气,甚至表示(虽然她没有完全决定)想带着小约翰离开这个城市,搬到阿姆斯特丹她父亲那儿去,再跟他演二重奏。但是这却引起佩尔曼内德太太的一阵暴风雨似的抗议,使得盖尔达不得不暂时放弃了这个计划。

    不出所料,佩尔曼内德太太对于出卖她哥哥亲手盖起来的这所房子的事也提出了抗议。她对于这件事可能产生的不良影响唉声叹气,抱怨说,这对于这家人的名声威信将是另一个打击。但是最后她也不得不承认,继续住下去,继续维持这样一所宽大、华丽的住宅(这本是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的费钱的爱好)是不实际的,而盖尔达的愿望,要搬到城外林木荫中一处舒适的小别墅里,倒是正确的……

    对于高什先生,对于经纪人塞吉斯门德·高什说来,开始了一个伟大的日子。一件重要的事使他的垂暮残年再度放出一线光辉,他的四肢甚至有好几个钟头停止颤抖。事情是,他出现在盖尔达·布登勃鲁克的客厅里,坐在她对面的一张靠背椅里,跟她面对面地磋商房子的价钱。他的银白的头发纷披在脸上,下巴严凛地向前翘着,眼光从下面紧紧地盯着对方的脸。这次他的样子看去十足像个驼子了。他的语音仍然咝咝不绝,但是语调则冷漠、干枯,一点也没有流露内心的激动。他表示愿意把这所房子接过手来,他伸出一只手,带着诡谲的笑容出了八万五千马克的价。这个价钱是很可以接受的,出售这样的房子,损失本来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吉斯登麦克先生的意见也非听取不可,于是盖尔达·布登勃鲁克就只好把高什先生打发走,没有能跟他做成这笔交易。事后发现,原来吉斯登麦克先生对自己的职权范围绝对无意让别人插手干涉。高什先生开的价钱他一点也没有放在眼里,他大肆嘲笑了一通,发誓说,他一定能卖上比这个高的价钱。就这样他一直跟人发誓,直到最后,为了使这件事告一段落,他不得不接受七万五千马克的价钱把这所房子卖给一个已有相当年纪的独身汉,这人刚从外地旅行回来,准备在本地定居下来。

    新居的购置也是吉斯登麦克先生一手办理的,这是一所舒适的小别墅,价钱也许高了一点,但是却满合盖尔达·布登勃鲁克的心意,坐落在布格门外一条两旁栽着栗树的林荫路上,包围在美丽的花园和果木园中间……就在1876年的秋天,议员夫人和她的儿子、仆人和一部分家具搬到这所新房子里去。至于另外一部分家具则在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哀悼叹息声中留在老屋里,连同房屋一起转给那位新房主。

    然而变化还不上这些!永格曼小姐,在布登勃鲁克家呆了四十年的伊达·永格曼也不再为这家人服务了,她已经回到她的西普鲁士故乡去,和亲族人一起度她的晚年去了。说实话,她是被议员夫人打发走的。当前一辈人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她照理以后,这个善良的灵魂马上找到了小约翰。她看顾他,照管他,为他讲格林童话,为他讲那个死于噎嗝症的伯伯的故事。可是现在小约翰也已经不小了,他已经是个15岁的少年了,虽然他身体一直很脆弱,可是她对他已经没有什么用了……此外,永格曼和他的母亲长久以来处得并不太好。小约翰的母亲进这个家远在她自己以后,她在心目中从来不曾把这个女人当作一个真正的、正统的布登勃鲁克家的人。而另一方面,随着年纪的增长,一个老仆的骄傲自负日甚一日,她的权限也开始逾越了自己的身份。她这种妄自尊大和对家务屡屡越俎代庖,常常引起主仆间的不快……这种情况难以维持下去了,有时甚至演出了公开争执的场面,虽然佩尔曼内德太太施展她伶俐的口才极力为她说项,正像她当初为那座大房子和家具乞求一样,老伊达还是被打发走了。

    当最后的时辰来到,要和小约翰告别时,她哭得非常伤心。小约翰和她拥抱过以后,就把手背起来,一只脚支着身子,另一只脚尖触地,目送着她离去。他那对金棕色的、罩着一圈青影的眼睛流露出来的仍是那种沉思的、反躬自视的表情,正像他看到祖母的尸身,父亲去世,老屋的瓦解,以及很多别的事情时一样(虽然这些事情从表面上看意义不如上述的重大)……他已经经历了一连串的离散、死亡、收场、分崩,在他的思想中,和老伊达分别不过是这类事件中最后的一件而已。这些事情并不使他惊奇。有时,他把他那生着淡黄色卷发、嘴唇永远稍微扭曲着的小脑袋抬起来,纤秀的小鼻翅敏感地张开一些,好像是他正非常小心地吸着包围着他的空气,生怕闻到那股奇异而熟悉的香味,那次他祖母的灵床上虽然有那么强的花香也掩盖不住那股香味……

    每次佩尔曼内德太太来拜访她的嫂子,总要把他的侄子拉过来,为他讲布登勃鲁克家过去的历史,和这一家的光辉的未来。这一家人的未来,佩尔曼内德太太说,除了要依靠上帝的恩典以外,完全指望着小约翰一个人了。现实生活越令人忧愁,她越热心描述当年她父亲和祖父在世时家中的豪华场面。汉诺的曾祖父怎样坐着四匹马的马车周游全国……有一天她的胃忽然剧痛起来,原因是佛丽德莉科、亨莉叶特和菲菲异口同声地说,哈根施特罗姆一家是社会的精华。

    克利斯蒂安的消息也很令人寒心。这次结婚对他的身体似乎没有什么好处。他过去那种精神恍惚,时常看见可怕的幻景的老毛病越来越严重,现在他已听从他的妻子和一位医生的劝告进入一家精神病疗养院。他在那里很不愉快,他给家人写了很多诉苦的信,表示迫切希望脱离这个病院,看来那里对待病人并不很近人情。可是这个病院把他看管得很严,对他说来可能这是个最好的方法。无论如何,这样至少能使他的妻子无拘无束地依旧过从前的独立生活,而又无碍于结婚给她带来的实际和道德两方面的利益。

    2

    闹钟的机件咔嗒一声分秒不误地、不讲人情地响起了。那是一阵喑哑、嘶裂的噪音,不是叮铃铃,而是劈劈啪啪的声音,因为这座闹钟已经使用了不少年,机件磨损得很厉害。虽然如此,那铃声却响得很长,令人绝望地长,因为发条上得很紧。

    汉诺·布登勃鲁克从心坎深处吓了一跳。每天早晨从床头小桌上一直钻进他耳鼓里去的这阵恶意而又忠心的突然铃响,使他的五脏六腑因为愤怒、悲哀、绝望而收缩起来。但是表面上他却故作平静,他并不改变躺在床上的姿势,只是刚刚从早晨的迷梦中醒过来,急遽地把眼睛睁开。

    在这间严冬寒冷的小屋还一点亮光也没有;他分不清屋内的东西,也看不见钟上的指针。但是他知道,这时已经六点了,因为昨天晚上他是把闹钟拨在这个时辰上的……昨天……当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为了下定决心开灯下床,神经非常紧张地自我斗争着的时候,昨天发生的事渐渐地——回到他的记忆里头来。

    昨天是星期日,在他接连受了布瑞希特先生几天折磨之后,为了酬劳,母亲答应带他到市剧院去看一次《罗亭格林》。一个星期以来他的小小的心房一直为这个晚上的快乐所支配着。可惜的是,在这种幸福之前总有无数的烦恼,而一个人的轻松愉快的切盼的心情,直到最后一分钟以前,一直要受到这些事重重破坏。但是最后星期六总算来了,一个星期的功课上完了,钻牙机带着令人痛苦不堪的嗡嗡声最后一次在他的嘴里钻了个洞……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忍受过来了,而家庭作业他则干脆决定过了星期日再做。什么叫星期一?星期一真的会来吗?如果一个人星期日晚上要看《罗亨格林》,他是不会相信有星期一的……他决定在星期一清早就起来把这些讨厌的东西赶完——这样就够了。这样他就可以逍遥自在,尽情享受内心的快乐了;他坐在钢琴前幻想,忘记了一切不如意的事。

    以后幸福变成了现实。幸福带着一切神圣和魅力,带着神秘的震动和惊悸;带着内心突然的呜咽,带着洋溢的、无从靥足的陶醉劈头盖顶地压到他身上……当然啦,在演奏序曲时乐队那低劣的提琴声音有点不能胜任,一个浅黄色的络腮胡子的肥胖的自负的人坐在小船里出现时动作急遽,也不大自然。此外在邻座包厢里又坐着他的保护人施合凡·吉斯登麦克先生,不断地嘟囔什么,大人不能带孩子到这种娱乐场所,使他对功课分神等等的话。但是这一切他都没怎么注意,因为灌进他耳朵里的甜美清朗、富丽堂皇的音乐已经使他高高地飞翔起来……

    最后剧终了。歌唱的、辉耀的幸福喑哑了,失去了光彩。他头昏脑胀地又回到自己家中的小屋里来,意识到把他和那灰色平凡的生活分隔开的只是在床上几小时的睡眠。这时他非常熟悉的那种沮丧消沉的感觉又重新抓住他。他感觉到,美好的东西会使人多么痛苦,会如何使人深深地陷入羞耻、思慕和绝望中去,会吞噬掉一个人平凡地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那可怕的绝望的感觉像一座山似的重重地压在他身上,他不得不再一次对自己说,他肩负着不仅是他个人的痛苦,这个重担从有生命那一天起就压在他灵魂上,而且早晚有一天会把他的灵魂窒息死……

    他把闹钟拨了一下就又睡着了。他睡得那么死,就像一个永远不会再醒过来的人一样。然而,现在星期一已经来了,已经是六点钟了,而他却一点功课也没有做!于是他坐起来,把床头小桌上的蜡烛点亮。但是在那冰冷的屋子中,他的胳臂和肩膀冻得要命,他禁不住马上又躺下去,盖上被子。

    时针指到六点十分上……现在再起来做功课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功课太多,差不多每节课都留下一些什么作业,现在才开始已经来不及了,再说他定的那个时间已经过去了……他昨天本来觉得,今天上拉丁文课和化学课都要轮到他回答问题,难道事情真有那么凑巧吗?当然,根据常情去推测,这种可能性是有的。最近拉丁文课讲奥维德的时候,全班的名字是按着字母顺序从最后一个字母叫起的,今天可能会从前面A和B开始,然而这种推测也并不绝对可靠,并不是完全没有疑问!有的时候常规会被打破!亲爱的上帝啊,什么样偶然的情形不会发生啊!……当他这样做着种种自欺欺人的推测时,他的思想渐渐融会在一起,他再度昏昏睡去。

    这间小学生的寝室,寒冷、空旷,床上挂着西克斯塔斯教堂圣母的铜雕像,屋中摆着一张桌面可以拉开的桌子,此外还有一个凌乱的书架,一张直腿的桃花心木斜面书桌,一架风琴和一个小脸盆架;这一切都死沉沉地立在摇曳不定的烛光里。为了让日光早些进来,窗帘并没有拉下,窗玻璃上结着很多冰花。汉诺·布登勃鲁克睡着,脸蛋紧紧贴在枕头上。他的嘴唇张开,睫毛深深地盖下来,睡眠中的表情显得又酣沉又痛苦,一绺浅黄色的软发遮住他的鬓角。渐渐地,桌头小几上的蜡烛的火焰失去了红中透黄的色彩,苍白、惨淡的黎明透过结满霜花的玻璃悄悄地溜进屋子。

    七点钟的时候,他又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这一段时间又过去了。爬起来接受这一天的担子——此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距离上课只有短短的一小时了……时间马上就要到,作业根本谈不到了。尽管如此,他仍然躺着不动,一想到他要这样残酷地被迫在清晨的冰冷、昏暗中离开温暖的床,走到无情的、充满恶意的人群中去,去迎受灾难和危险,他心中不由得又是痛、又是恨,简直悲愤不堪。唉,我只想再躺两分钟,两分钟,他不胜温柔地请求枕头说。但是接着,为了表示抗议,他又给了自己十足的五分钟,准备再阖一会眼。这期间他不时地睁开一只眼,绝望地凝视着闹钟上的那麻木迟钝、冷漠无情、准确地向前移动着的指针……

    七点过十分,他终于咬了咬牙爬起来,匆匆忙忙地在房子里来回走动,蜡烛继续燃着,只有曰光还不能把屋子照亮。当他把窗上的一个霜花用呵气融化了以后,他看见外面罩着一层浓雾。

    他冷得要命,常常不禁浑身颤抖起来。他的手指尖冻得像发烧似的,全都肿起来,不敢去碰指甲刷子了。当他把上半身洗好,差不多已经麻木了的手把海绵扔在地上以后,他僵直地、无助地在当地站了一下子,像一匹浑身冒汗的马一样从身上冒着蒸汽。

    最后,他总算穿好了衣服,呼吸急促、目光忧郁地站在那张折面桌子前边,拿起书包,全力打起残余的一点精神来,收拾当天上课需要的书籍。他站着,茫然望着空中,胆怯地嘟囔着:“宗教课……拉丁文……化学……”一面把残缺不全、沾满墨水的书本放在一起……

    不错,小约翰这时个子已经长得相当高了。他已经过了15岁,不再像从前那样穿着哥本哈根式的水手服。他现在穿的是一件浅棕色短外套,围着一条带蓝白点的围巾,背心上挂着一条细长的金表链,这是他的曾祖父传下来给他的。在他纤秀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他家祖传的那个镶绿宝石的印章戒指,这个戒指现在同样也归他所有了……他穿上一件肥大的毛外套,戴上帽子,拿起书包,吹熄蜡烛,就急匆匆地从楼梯走到楼下去,他从那只熊标本旁边走过,向右一拐,走进餐厅。

    他母亲新雇的一位女管家,克雷门廷小姐,一个尖鼻子、近视眼、前额上贴着卷发的消瘦的姑娘,也已经在这里。她正忙着在早餐桌上弄什么。

    “到底几点钟了?”汉诺从牙缝中进出这个问题,虽然对于时间他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差一刻八点,”她回答说,一面用她那像生了风湿病的又红又瘦的手指了指挂钟,“你应该快点,汉诺……”说着她把一杯冒着热气的可可放在他的位子上,又把面包篮、黄油、盐和一个盛着鸡蛋的杯子推到他面前。

    他没有再说什么,拿起一个小面包。他的头上戴着帽子,胳膊底下夹着书包就开始喝起可可来。这杯热饮料弄得布瑞希特正给他治的一个臼齿剧痛起来……他只喝了一半,鸡蛋也没有吃,从他的歪扭着的嘴里进出一声轻轻的、似乎是告别的声音,就跑了出去。

    当他走过花园,离开这座红色的小房子,向右一转,沿着冬日的林荫路急急忙忙地跑去的时候,已经是差十分八点了……还剩下十分钟、九分钟、八分钟了。路也远得很。在大雾里简直看不出究竟走了多远!随着呼吸他把这冰冷的浓雾吸进去吐出来,窄小的胸脯努力挣扎着。他的舌头舔在那被可可扰疼了的牙齿上,拼命地运动着腿上的肌肉。他全身都出了汗,但是四肢却依然没有暖和过来。他的两肋开始发痛。早晨的这段运动使他的那点早餐在胃里折腾起来,他感恶心,心头轻飘飘地、一阵紧似一阵地跳动着,弄得他连气也喘不过来。

    城门,才刚刚走到城门,而这时离八点却只剩四分钟了!当他这样苦不堪言地和冷汗、恶心、疼痛挣扎着向前走的时候,他不断地向四边张望,看一看是不是还能遇上个同学……没有,他谁也没有看见。所有的人都已经到齐了,已经开始敲八点了!钟声穿过浓雾从所有的钟楼传过来,而圣玛利教堂的钟声甚至在庆祝这一时刻,奏着《让我们都来感谢上帝》的调子……它把调子都奏错了,汉诺在没命的奔跑中断定说,它丝毫也不懂节拍,而且音调也不准确……可是现在这都是没有用的事,没有时间去为它费心思!重要的是,他迟到了,这已经成了定局。学校的钟比较慢一点,但是他确实来得太晚了。他注意地看着那些从他身边走过的人的脸。他们或者是去上班,或者是去办事,但是都一点也不慌忙,没有什么在逼迫他们。有的人看到他那羡慕、诉苦的目光也回望了他一眼,打量了一下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朝着他笑了笑。这些笑容使他气得要发狂。他们在想什么,这些从容不迫的人在怎样估计他的处境?他真想向他们喊:先生们,你们的笑容是因为你们粗野!你们为什么不了解,我就是倒在紧闭的校门前累死也甘心啊……

    一堵红色的长墙,中间嵌着两扇铸铁大门,把前面的校园和大街隔开。当他离开这堵墙大约还有二十步远的时候,报告晨祷开始的一阵连续不断的刺耳的铃声已经传进他的耳朵来。他这时既没有力气大步向前跨,更没有力气跑,他只能向前探着身子,两条腿磕磕绊绊,摇摇晃晃地移动着,勉强支持着身体不跌倒,当这样他走到校门口的时候,铃声已经响过去了。

    守门人施雷米尔先生,一个身体粗胖、胡须扎扎、工人长相的人,正在关大门。“哦……”他喊了一声,让布登勃鲁克钻了过来……说不定,说不定他已经得救了。只要偷偷地溜进教室去,等着在体育馆举行的晨祷做完,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行了。他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一身冷汗,悄悄地溜过红砖铺地的院子,穿过一扇嵌着五彩玻璃的美丽的折门就走进屋子里去……

    学校里一切都是崭新的,洁净悦目。时代精神已经占了上风,现在这一代年轻人的家长求学时代那种旧式寺院学校的颓朽、灰色的老房子已经被拆毁了,代之而起的是宽敞、壮丽的时新建筑。虽然房屋的整体仍然保留着原来的式样,过道和十字回廊上面仍然是歌特式的雄伟的拱顶,但是谈到照明和取暖设备啊,宽敞光亮的教室啊,舒适的教员休息室啊,化学、物理和绘画教室的试验设备啊,这一切却都是完全按照新时代的舒适原则修建起来的……

    筋疲力尽的汉诺·布登勃鲁克挨着墙、向四周侦视了一番……没有人,感谢上帝,没有人看见他。从远处走廊中传来人群的嗡嗡,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涌向体育馆,准备在那里从宗教上得到一些鼓励来应付这一周沉重的工作。但是这儿一切却都像死一样的安静,面前铺着油毡的楼梯这一段路也是自由的,汉诺蹑着脚尖、屏住呼吸,一面紧张地听着动静,一面小心翼翼地上了楼梯。他的教室,实科生六、七年级的教室在二楼,对着楼梯口。教室的门正开着。走到楼梯最上一阶他探着身向上边的走廊看了一眼,走廊两旁是两排挂着磁牌子的教室门。接着他悄悄地抢前三步,一下子冲进自己的教室里去。

    教室里是空的。三个大窗户仍然挡着窗帘,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瓦斯灯还亮着,在寂静中轻微地咝咝地响着。透过绿色的灯罩灯光照着三行浅色木头造的双人课桌,课桌对面是一座暗色的、道貌岸然的讲坛,讲坛后面墙上钉着一块黑板。四面墙壁下半截嵌着木板,上半截是光秃秃的石灰墙,挂着几幅地图。讲坛侧面另外又有一块黑板架在木架上。

    汉诺的位子差不多在教室的中央;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把书包推进抽屉,一屁股在硬凳子上坐下,双手放在书桌的斜面上,把头伏在手里。他的全身洋溢着一种无以形容的安详舒适的感觉。这问空旷、冷酷的屋子本来是丑陋的、讨厌的,而且他的心上还压抑着这一令人心悸的上午各式各样的危险。但是目前他总算平安了,肉体的紧张结束了,可以静心地等待着该发生的事发生了。再说第一堂课,巴雷史太特先生的宗教课性质是很安全的……从墙上边通气孔圆口上纸条的抖动,可以看到暖空气怎样流进来,此外煤气灯的火焰也帮助使这间屋子暖和起来。唉,现在可以伸直了身体,让冻僵了的四肢慢慢地融化过来,暖和过来了。一阵舒适的、但是不太健康的灼热升上他的脑袋,他的耳朵嗡嗡地响着,眼光朦胧起来……

    忽然他听见身后一阵□□□□的响声,他不由得浑身一颤,急忙扭过身去……瞧啊,从最后一条板凳后面露出凯伊·摩仑小伯爵的上半身,这个年轻的小贵族爬了出来,站起身,轻轻地拍了拍手,把手上的土拂掉,容光焕发地向着汉诺·布登勃鲁克走过来。

    “啊,是你啊,汉诺!”他说,“我在那后边藏起来,你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哪个先生进来了呢!”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正在变嗓子,这件事在他身上比汉诺来得早。他跟汉诺长得一般高,但是除了这点以外他还是从前那副样子。他穿的仍然是一套说不出颜色的衣服,扣子零零落落,屁股上补了一块大补钉。他的手还是不很干净,但是很秀气。样子特别高贵,手指纤长、指甲尖尖的。他那随随便便从中问分开的黄中透红的头发仍然像过去那样垂在石膏一般洁白无瑕的额头上。额头下边,闪烁着一双淡蓝的眼睛,又深沉又锐利……他的鼻子略微勾曲,上层微微上翘,他这一副骨骼纤秀的高贵相貌和他那不加整饰的仪表之间的对比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触目。

    “咳,凯伊,”汉诺歪着嘴说,用一只手摩挲着心口,“看你把我吓了这一跳!你在这儿干什么?你也迟到了吗?”

    “哪里,”凯伊回答道,“我早就来了……星期一早晨谁都是恨不得早一点到学校来,你自己也知道得非常清楚,亲爱的……我没有迟到,我躲在这儿只是为了好玩。今天是那位‘饱学’的教师值日,他认为把人赶下去做祷告不是什么蛮横的行为。于是我就一直紧贴在他的脊背后面……不管他怎么转,怎么东瞧西看,这个神秘家伙,我永远紧挨在他身后边,直到他走下去,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可是你呢,”他充满同情地说,温柔地挨着汉诺和他坐在一条凳子上……“你又跑来啦,是吗?可怜的人!看你跑得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头发都贴到太阳穴上了……”他从桌子上拿起一根尺,认真而小心地把小约翰的额角上的头发挑开。“你又睡过头了吗?我坐的这是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的位子,”他打断自己的话,向四周望了望,“班长的宝座!没什么,这一次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是睡觉过头了么?”汉诺又把他的脸放在胳臂上,“我昨天看戏去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以后,开口说。

    “噢,对了,我忘了!……好看吗?”

    凯伊没有得到回答。

    “你这就很不错了,”他劝汉诺说,“你应该想到这一点,汉诺,你瞧,我还从来就没有进过戏院的门。以后的多少年内,我也很少可能有希望进去……”

    “如果事后没有这些叫人担心的事就好了。”

    “不错,这种情形我也懂。”凯伊把他朋友那放在凳旁地上的帽子和大衣捡起来,轻轻地拿到走廊上去。

    “那么你一定没记熟那段《变形记》的诗吧?”当他又走进来的时候,这样问。

    “没有。”汉诺说。

    “也许地理测验你已经准备好了?”

    “我什么也没有准备,什么也不会。”汉诺说。

    “化学和英文也都不会吗?好啊!咱们俩真是难兄难弟!”凯伊的样子显得轻松起来。“我跟你一模一样,”他高兴地宣布。“星期六我没有念书,因为第二天是星期日,星期日也没有念,因为这一天是主日……不,这叫胡说……主要的是,我要做些更有意思的事。”他的语调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脸上淡淡地泛起一层红晕,“是的,今天这一天可真不好过,汉诺。”

    “我如果因为不及格再记一次,”小约翰说,“我就要留级了;可是在拉丁文课上先生要是问到我,我一定不及格。今天该轮到B字起头的学生了,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就等着吧!该撤怎么说来着?‘恐吓我的东西只敢在我背后装腔作势;它们一看见该撒的脸……’”可是这一段话凯伊并没有背诵完。他的心情也很不好。他走到讲台上,坐在老师的扶手椅上,阴沉着一张脸摇动着椅子。汉诺·布登勃鲁克仍然把前额放在交叉的双臂上。两人默不出声地对坐了一下子。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嗡嗡声,很快地这声音变成了高声喧嚣,不到半分钟便紧紧地涌过来了。

    “那群人回来了,”凯伊狠狠地说,“老天爷,我的上帝,他们结束得好快啊!这堂课他们连十分钟也没有占去”

    他从讲台上下来,为了混进人群里。但是汉诺却只把头抬了抬,嘴唇动了一下,他一直坐在位子上没动。

    人群越来越近,擦拉擦拉、噗通噗通的脚步声,成年人的喉音,童高音以及变嗓时期的破裂沙哑声混成一片,人群涌上楼梯,走进走廊,最后冲入这间屋子。屋子里马上沸腾起来。他们走了进来,这些年轻人,汉诺和凯伊的同学,实科六、七年级的学生们。他们人数大约有二十五六个,胳臂有的插在裤袋中,有的摇晃着,大摇大摆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翻开了《圣经》。这些人的面孔有的健康、愉快,讨人喜欢,但也有的委靡不振,令人看了就讨厌。有的是高大强壮的小伙子,他们不久就要去作商人或者甚至到海上去,他们对什么功课都不在乎;另外也有一些年纪虽小、但雄心勃勃死啃书本的小学生,凡是需要死记的功课他们门门都很出色。但是班长阿道尔夫·托腾豪甫却什么都知道;他一生中还没有答不上问题的时候。这一方面固然因为默不作声发愤念书,另外也因为先生们总是避免问他那些他可能答不上来的问题。如果他们看到一个哑口无言的阿道尔夫·托腾豪甫,他们就会感到受了伤害,他们会羞愧难当,他们对一个人完全无缺的信念就要动摇……阿道尔夫的后脑袋瓜生得特别火,淡黄的头发紧紧贴在上面,光滑得像面镜子,灰色的眼睛罩着一圈黑影,他的短外装刷得干干净净,一双黧黑的长胳臂就从外套的短袖口里挺伸出来。他在汉诺·布登勃鲁克身旁坐下,温和地却又带着一点狡猾地笑了笑,对他的同桌说了一声早安。他说的是学生中间流行的一种行话,把这个字念成一个有声无字的单音。当四周的人都在低声谈话、做上课的准备、打呵欠、或者嘻嘻哈哈地笑闹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一言不发地在练习簿里写起东西来了,他那摇动着笔杆的瘦长手指伸得笔直,握笔姿势的正确是任何人也挑不出毛病来的。

    过了大约两分钟,屋子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坐在前几排的学生不慌不忙地从位子上站起来,坐在后面的也有入学前边的样了,但是另外的人则继续忙着自己的事,对于进来的人一点也不理会。进来的是教师巴雷史太特先生,他把帽子挂在门后边就走上了讲台。

    巴雷史太特先生40多岁,身体胖乎乎的不讨人厌,脑袋上有一大块秃顶,黄中透红的连鬓胡子剪得很短,肤色绯红,湿润润的嘴唇流露出一副油滑和肉欲交织的神情。他把笔记簿拿在手里,默默地翻了一会;因为教室里一直安静不下来,于是他抬起头,从讲台桌上伸出一只胳臂,把白胖的拳头软软地上下挥摆了两下,他的脸一点点地涨得通红,相形之下胡子好像变成了淡黄。他的嘴唇毫无结果地抽动了半分钟之久,最后只不过迸出一个抑压着的、如同呻吟般的短短的“好”字来。他又挣扎了一会,想说一句责备的话,可是没有说出来,最后又回到他的记分册上叹了一口气,这才平静下来。巴雷史太特先生就是这个样子。

    从前他本来想当传教士,但是由于他口吃,再加上他对于世俗的舒适生活不能忘情,最后只好投身教育界。他还是个单身汉,小有财产,指头上戴着个不大的钻石戒指,他最喜爱的是吃喝。他和别的教员们只有在工作上才打交道,平常和他来往的主要是城里的单身商人,此外还有守卫部队的军官们,他每天在头等饭馆里吃两餐饭,他是某一个俱乐部的会员。有时候夜里两三点钟他在城里什么地方遇见了年纪大的学生,他就面孔涨得通红地说一声“早安”,双方心照不宣,让这件事过去……汉诺·布登勃鲁克丝毫也不怕他,他从来也没有问过汉诺问题。这位教员跟汉诺的叔叔克利斯蒂安在暴露人性某方面缺点的交游上碰头的次数非常多,因此他不愿意和克利斯蒂安的侄儿在正业上发生冲突……

    “好了……”他又说了一遍,向教室四面望了望,又晃了晃他那戴着钻石戒指的松软的胖拳头,就看起记分册来,“佩尔莱曼,概要。”

    佩尔莱曼从教室里某个地方站起来。可是他站起来人们几乎不理会,因为他是身材最小的学生之一,而且功课好。“概要,”他轻轻地、规规矩矩地说,伸着脖子,羞怯地笑着。“《约伯》共分三部,第一部写约伯未受主的训戒前的情况;第一章,一至六节。第二部写训戒以及与训戒有关的事;第三部……”

    “很好,佩尔菜曼。”巴雷史太特先生打断了他的回答,这个学生的温顺服从深深地打动了他,于是他在记分册上写了个好分数。“海茵利希,您接着说。”

    海茵利希是那些高大的小伙子之一,这些人对任何功课都不放在心上。他把正玩弄着的一柄折刀放在裤袋里,站起来的时候碰得桌椅乱响。他的下嘴唇垂着,用成人的粗嗓子清了清喉咙。巴雷史太特不让温顺的佩尔莱曼说下去,而把这个家伙叫起来,学生们都很不满意。在这间暖洋洋的屋子里,在瓦斯灯下轻微的咝咝声里,每个学生都在半睡眠的状态中幻想、沉思。每个人都因为过了个星期日而劳累不堪,每个人在这个雾气弥蒙的寒冷早晨都是叹着气、牙齿打着颤从温暖的床上爬起来的。谁都希望让小佩尔莱曼把这一点钟懒洋洋地嗡嗡过去,如今把海茵利希叫起来,一定要惹出乱子来……

    “讲这课书的时候,我没有来。”海茵利希粗暴地说。

    巴雷史太特先生再度涨红了脸,他挥动了一下他那松软无力的拳头,嘴唇嚅动着,挑着眉毛盯住海茵利希的脸。他那一颗绯红的脑袋因为努力挣扎而抖动着,最后进出“好了……”两个字。这两字一出口,他那紧张算被打破了,“您从来没有回答出来过什么,”他从容流利地说了下去,“而且您总找得着个借口,海茵利希。如果您上一堂课病了,那么在这么多天里一定也应该把落后的功课补上,再说如果第一部分讲的是受难以前的情形,第二部分讲的是受难本身,那么您闭着眼睛也说得出来,第三部分一定是受难以后的事。可是您对学习一点也不用心,您不但功课差,而且永远原谅自己的过错,替自己辩护。您要知道,海茵利希,这种情形继续一天,您就一天甭想赶上别人,一天甭想进步。坐下吧。瓦色尔渥格,您接下去。”

    海茵利希带着一副傲慢的、满不在乎的神情坐下来,故意弄得桌椅乱响。在他的邻居的耳朵底下说了句什么无礼的话以后,就把那柄折刀又掏出来。瓦色尔渥格站了起来,这个孩子烂眼环、翘鼻子、扬风耳朵、指甲被自己啃得缺三短四。他哼哼唧唧地把概要说完,就开始讲起那个乌斯人约伯来,讲约伯遇到的事。他干脆把《旧约》打开放在前面一个学生的背后,天真烂漫、专心一志地看着书念,然后再结结巴巴地翻成文旬不通的现代德语,同时不时吭吭地咳嗽……这个孩子的样子非常讨厌,但是巴雷史太特先生对他这一番努力还是大大地加以称赞。瓦色尔渥格一直是先生的宠儿,因为大部分先生都喜欢过分地称赞他,为了让他、让自己、也让别人看到,他们决不因为某人像貌丑陋就对他不公亚……

    宗教课就这样上下去。以后还有一些学生被叫起来,都是考问他们关于乌斯人约伯的知识。高特里伯·卡斯包姆,破产的大商人卡斯包姆的儿子,虽然家境凋零,却得了个好分数,因为他非常准确地回答出来,约伯的牲口有七千头羊,三千匹骆驼,五百头牛,五百匹驴,还有无数奴仆。

    以后学生们得到允许,把大部分早已打开的书打开,开始阅读新课。每逢巴雷史太特先生遇到有必要解释的地方,他就涨红了脸,说一声“好……”。紧接着这套准备工作,他开始对这个地方进行一番讲解,夹杂着一些老生常谈的道德说教。没有人听他讲课。教室里笼罩着一片平和与倦意。由于暖气不停地加热,由于煤气灯始终在燃烧,热度越来越高,此外空气也被二十五个呼吸着、冒着热气的身体弄得污浊不堪。暖气、灯焰的温柔的嗡鸣和教师单调的絮语不断地影响学生们疲倦的头脑,使每个人都昏沉沉陷入半睡不醒的状态。凯伊·摩仑小伯爵面前除了《圣经》以外还掀开了一本艾迪加·爱伦·坡的《神秘恐怖故事集》,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颗头支在那纤秀但并不很干净的手掌上。汉诺·布登勃鲁克身子向后靠着,蜷缩成一团,张着嘴,目光朦胧地困倦地望着《约伯》,书上的字句早已变成漆黑模糊的一围。有时,他想起了《格拉尔曲》或者《婚礼进行曲》,他的眼皮就慢慢地阖上,内心感到一阵辛酸。他内心在默祷,但愿这种平安、宁静的晨课无休止地继续下去吧。

    一切如常,管理人那尖锐刺耳的铃声终于传来了。那铃声穿过了走廊,把二十五副脑子从舒适的瞌睡中惊醒。

    “就讲到这儿!”巴雷史太特先生说,让人把教室日志拿过来,在上面签了个名,表示这一堂他已经尽了责。

    汉诺·布登勃鲁克把《圣经》阖上,哆嗦着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当他放下胳臂、四肢舒展开之后,他不得不迅速地深吸一口气,为了使自己迟缓了的、无力应付工作的心重新振作起来。现在该上拉丁课了……他向凯伊投去求助的一瞥,凯伊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已经下课,仍然全神贯注在自己那本书上,而后汉诺从书包里拿出那本用大理石花纹纸包着的《奥维德诗集》来,翻到今天要背诵的这一部分……不成,这些用铅笔注释的黑字,笔直地五行分成一段,这样陌生地、不可解地注视着他,要想现在再记熟两行,简直一点希望也没有。他连它们的意思也弄不清,更不要说从脑中往外背了。至于下面的几点,今天该准备好的,他更是一句也琢磨不透。

    “什么是decideramt patula jovis arbore glandes?”他用绝望的语调问阿道尔夫·托腾豪甫说,阿道尔夫正在填写教室日志。“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专门为了难人的……”

    “什么?”托腾豪甫说,继续写自己的……“朱比特的树的橡子……这是橡树……啊,我也不太懂……”

    “要是叫到我的时候,告诉我两句,托腾豪甫!”汉诺求他说,把书推在一边。这个全班第一的学生心不在焉地随随便便点了点头,汉诺愁眉不展地看了他一眼,就横着从板凳上挤出来,站起身来。

    场面完全变了。巴雷史太特先生已经离开教室了,现在站在讲台上的是一个瘦小枯干、弱不禁风的小个子,身躯挺得笔直。这人留着稀疏的白胡须,从紧瘦的翻领里挺伸出一个红色的细脖子,一只长满白色汗毛的小手拿着一顶礼帽,帽口向上。这人在学生中间有个外号叫“蜘蛛”,真正的名字是许考普教授。因为他在休息时间负责维持走廊里的秩序,所以他也溜进教室来察看一番……“灯熄掉!窗帘拉上去!窗户打开!”他尽量使自己微弱的声音带上发号施令的语气,一只胳臂笨拙、用力地在空中摇动着,好像在摇机器的曲柄……

    灯熄了,窗帘卷了起来,惨淡的日光射进屋子,湿冷的雾气也从敞开的窗户流进来,学生们从许考普先生身旁走过,涌向门外。只有那个班长可以留在教室里。

    汉诺和凯伊在门旁边遇到一起,两个人并排从宽大的楼梯走下去,穿过式样考究的前堂。两个人都沉默着。汉诺的样子凄惨而愁闷,凯伊在沉思着什么。院子里,大大小小的学生都在潮湿的红砖地上吵闹奔跑,他们两个人也混在这群人里面,开始来回地踱着。

    在院子里值日的是一个留着金黄色尖下须的年轻教师。这是一位讲究衣着的教师,名字叫高尔登奈尔博士。高尔登奈尔办了一所男生寄宿舍,专门招待霍尔斯台因和梅克伦堡两地有钱的地主贵族的子弟。受了这些托他照管的阔少爷的影响,他对自己的外表也刻意修饰起来,在一般教员里显得与众不同。他戴着一条花缎子领带,时髦的短外套,淡色的裤子,下端用带子系在鞋根下面,洒着香水的花边手帕。他本来出身低微,因此这种华丽的打扮和他并不相配。比如说,他那一双大板脚穿在那双尖头扣绊的靴子里样子就非常可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自己一双通红的胖手非常骄傲,这双手他不断的搓着,绞着,一往情深地打量着。他喜欢把头斜着向后一仰,眨着眼、皱着鼻子、半张着嘴,做个丑样,好像要说:“又出了什么事了?”……然而由于他把自己看得非常高贵文雅,所以对于院子中发生的一些违反纪律的小事他一向是视而不见的。他看不见有的学生把书带下来,为了在最后一分钟再抱抱佛脚。他看不见他的寄宿生把钱递给看门人施雷米尔先生,托他买点心。他看不见两个四五年级生因为角力而打起架来,而且立刻四周就围起一圈看热闹的人,也看不见有个人正因为做了一件卑鄙、不光采、或者不讲义气的事,被几个同班生从后面拥到水龙头前边,要用水浇他一下惩罚他的丑行。

    凯伊和汉诺在踱步,在他们四围喧闹的是一群精力旺盛但有点顽皮不驯的小伙子们。他们在恢复了青春的祖国那好勇斗狠、所向无敌的气氛中长大,他们热心倾慕犷悍不羁的大丈夫风度。他们彼此间讲一种既懒散又干脆、充满独创的术语的行话。他们崇拜的是吸烟、饮酒、体力强壮和武士的道德,最看不起的是懦弱的花花公子的派头。谁要是被人遇见大衣领子翻上来,就要受一顿冷水浇头,准要是叫人看到在街上拿着拐杖,就要在体育馆里当众受到一次严厉的、大失体面的惩戒。

    在那弥漫在寒冷的潮湿的空气中的一片嘈杂话语中,只有汉诺和凯伊两人的谈话和别人的不一样,显得很独特。他两人的友情很久以来全校的人就都知道了。教师们虽然并没有过问,心中却并不满意,因为他们猜疑在这友情后面藏有什么不规矩、敌对的东西;同学们也因为不能了解这两个人,已经习惯用一种疑惧和憎恶的眼光看待他们,把他们看作是化外之民,当作是与众不同的怪人,听任他们干自己的……凯伊·摩仑伯爵还因为他表现出来的野性不驯而受到别人的一些敬重。至于汉诺·布登勃鲁克,就是那个无人不打的大海茵利希也没有因为他的胆小怯懦而碰过他,汉诺那柔软的头发,脆弱的四肢和忧郁、害羞、冷淡的眼光使海茵利希产生一种莫名的畏惧……

    “我害怕,”汉诺在院子侧面一堵墙下站住,倚着墙对凯伊说,他打着呵欠,瑟瑟地发抖,把外衣拉得更紧一些……“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害怕,怕得浑身都痛。难道曼台尔萨克先生真令人这么害怕么?你说说!如果这堂讨厌的奥维德课已经过去该多好啊!如果我已经得了个不及格的分数,又留了一级,可是一切都已就绪该多好啊!这些我都不怕,我怕的是与这一切连在一起的那种纷扰骚乱……”

    凯伊正在沉思。“这个罗德瑞希·乌合尔真是作家笔下的一个最奇妙的人物!”他突然很快地说,“我刚才看了一整堂……要是我什么时候也能写出这么有意思的故事,该多好啊!”

    原来凯伊这时正在写作。这一天早晨他说他有一些比学校功课更有意思的事要做,指的就是这个。汉诺很清楚他的意思。凯伊从小时候起就对讲故事表现了很大的兴趣,以后这种喜好便发展成自己尝试写作了。不久以前他写了一篇东西,一篇童话,一篇充满幻想的冒险故事,其中一切都泛着一层幽暗的光辉,故事在充满炽热的金属和神秘的火焰的地心深处和人类灵魂最隐密的地方同时发生,故事里大自然的和灵魂的原始威力奇异地混和着、掺杂着、变化着、提炼着。故事是用一种亲切的、富于感染力,但略微堆砌的文体写的,充满了眷恋、温柔的感情。

    这个故事汉诺知道得很清楚,而且非常喜欢;但是现在他却无心谈凯伊的写作或者艾迪加·爱伦·坡的事。他又打了个呵欠,叹了一口气,接着就哼起他最近弹钢琴时编的一个曲调来。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他常常为了使自己疲惫无力的心脏跳动得更活跃一些而不得不叹一口气,深深地呼吸一次;他也惯于随着呼气哼一段自己作的或者别人作的旋律,一段音乐的主题……

    “看啊,‘亲爱的上帝’来了!”凯伊说,“他到他的花园里兜风来了。”

    “真是个美丽的花园。”汉诺说,不由得笑起来。他很神经质地笑着,无法再停下来,一边用手捂着嘴,一边望着凯伊称之为“亲爱的上帝”的那个人。

    出现在院子里的是乌利克博士,学校的校长。他高得出奇,戴着一顶黑色的阔边软帽,蓄着短络腮胡子,肚子凸得尖尖的。裤子却特别短,漏斗形的袖口总是脏兮兮的。他急促地走过石板路,满面怒容,看来几乎像是在受罪的样子。他伸着一只手指着水龙头……水在流呢!一群学生抢着跑过去,争着把水龙头关上。以后他们又站了半天,带着一副茫然的样子望望唧筒,又望望校长。校长乌利克这时已经转过身去,声音低沉而激动地跟涨红着脸跑过来的高尔登奈尔博士说话。他的话里夹杂着很多含混不清的布鲁布鲁的唇音。

    这个乌利克校长是个严厉可怕的人。当初汉诺的父亲、叔父念书的时候,校长本来是个和气善良的老头,这位老校长在1871年后不久死了,乌利克博士就继承了这个位置。乌利克从前本是一所普鲁十中学的教员,自从被调到这里之后,这所老学校就出现了另一种新精神。过去旧式的教育本身就是一个愉快的目的,受教育的人安详、从容、带着快乐的理想主义,如今威信、责任、权力、职务、事业这些观念都成了至高无上的东西,而“我们的哲学家康德的绝对命令”更是乌利克校长每次节日演说一定要拿出来挥舞一番的大旗。这所学校成了国中一个小国,普鲁士的纪律严明的精神在这儿占了绝对统治地位。这儿不但教员,连学生也把自己看作是政府官员,他们惟一关心的就是升迁,因此一心想取悦于大权在握的人……新校长就职后不久,校舍开始根据卫生和最新的审美观点进行改造和扩建,最后工程都已顺利地完成了。只是有一个问题,从前这儿虽然缺乏近代设备,但是笼罩的却有更多的友爱、慈善、善意、愉快和舒适,是不是那时的学校反而是一所更令人喜欢、更幸福的地方呢……

    谈到乌利克校长本人简直就像《旧约》中上帝那样神秘、暧昧、乖僻、嫉妒、可怕。他笑的时候像生气的时候一样令人望而生畏。他利用掌握在手中的无限权柄擅自作威作福。他能够说一句开玩笑的话,而又对那些被逗笑了的人大发雷霆。他那些浑身发抖的小动物没有一个知道在他面前该怎么做。只有一个办法,或许能防止不致沦为他的盛怒之下的牺牲品,不被他的正义无私压为齑粉,那就是在他面前谦卑得无地自容,把他捧到九霄云上。

    凯伊给他取的绰号,只有他和汉诺·布登勃鲁克两人之间用。他们小心着不让别的同学知道,他们怕这些人由于不了解而射出僵滞的、冷淡的眼光,这件事他们是非常熟悉的……不,简直没有一件事,他们能和他们伙伴们互通声气。甚至别人引以为乐的反抗和报复对他俩也是生疏的,别人喜欢叫的浑名他俩不感到兴趣,因为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幽默,不觉得有什么好笑。尽管将许考普教授叫“蜘蛛”、巴雷史太特教师叫“白鹦鹉”,这都是平凡、无味、很不高明的取笑,巴雷史太特不过是那些义务教育制的出气筒而已。不,凯伊·摩仑伯爵可比他们俏皮多了!为了他自己和汉诺两个人,他平常只叫这些先生的真姓,只是在姓氏前面加上个“赫尔”:“赫尔·巴雷史太特”、“赫尔·曼台尔萨克”、“赫尔·许考普”……这便使这些称呼听起来都带上一种嘲讽、淡漠、敬而远之的味道……他们习惯称“教育人员”,在休息的时间,喜欢把某一个真人幻想成一个奇形怪状的可怕怪物,而引以为乐。他们谈到“学校”那种语调就好像是汉诺的叔叔呆在里头的“神经病院”似的……

    “亲爱的上帝”在院子里又呆了一会儿,指着四面石板路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面包纸可怕地咆哮了一阵,把所有的人吓得面色苍白,这幅景象使凯伊的情绪大大地提高了。他拉着汉诺向一个门走去,上第二节课的先生们正从这个门走出校园来,凯伊对着一个正向后院第一二年级走去的红眼睛、白皮肤、衣衫褴褛的师范学校毕业生深深地鞠了个躬,他把腰弯得低低的,垂着胳臂,毕恭毕敬地仰头看着这位可怜的先生。当另一位白头发的算术先生,一个弯着腰、黄脸、眼睛斜得不像话、不断咳嗽吐痰的蒂特格先生,一只手颤巍巍地在背后握着一叠书走过来的时候,凯伊又迎着他响亮地喊了一句:“您好,老死人。”他那一双明亮,锐利的眼睛便向空中某处望着……

    正在这时铃声刺耳地响起来,学生从四面八方纷纷向教室门涌去,可是汉诺一直笑个不停,甚至走到楼梯上还笑得那么厉害,引得他和汉诺周围的学生不断射过来冷漠、奇怪的目光。他的这种怪行甚至弄得别人有点嫌恶……

    当教员曼台尔萨克博士走进来的时候,教室中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学生都站起来。他是主任教员,而主任教员是理应受到尊敬的。他随手把门关上,弯了弯腰,伸着脖子看了看,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然后把帽子挂在衣钩上,一面很快地把头抬高一点地匆匆走上讲台。他在讲台上站了一会,向窗外看了看,伸着一根带着大印章戒指的食指,在脖子和衣领之间来回移动了两下。他中等身材,灰白的头发稀疏疏的,蓄着一把卷曲的朱比特式的大胡子,两只蓝宝石色的近视眼往外凸,在镜片后面炯炯发光。他穿的是一件灰色、软料子的敞口大礼服,他手指短短的、都是皱纹的手总喜欢轻轻地摸着腰部。他的裤子和所有的先生一样(甚至好打扮的高尔登奈尔先生也不例外),非常短,露出一双特别肥大的靴子来,靴子擦得亮晶晶。

    忽然他把头从窗子那边转过来,和和气气地轻轻叹了口气,向鸦雀无声的全班学生扫了一眼,“哎”了两声,又向好几个学生笑了笑。非常清楚,他今天情绪很好。全屋的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博士心情好不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什么都取决于他的情绪高低。每个人都知道,曼台尔萨克先生毫不自觉地一任情绪支配着自己,而且他根本也不想控制自己。他常常表现出一种非常古怪、无限大真的偏爱,而他的偏爱又正如同运气一样总是变幻无常的。他总有两三个宠爱的学生,对这几个人他用“你”,用名字称呼,这几个人上他的课好像上了天堂,他们甚至可以信口开河,先生也总说他们说得对,下课以后曼台尔萨克博士跟他们亲切地交谈。但是忽然有一天,也许是假期过后,只有上帝一个人知道为了什么,这些人失宠了,从宝座上跌下来,身价陡落,而另外一些人又被曼台尔萨克先生用名字叫起来,又叫像登上天堂了。他给这些幸运儿的考卷里的错误做的记号总是那么工整、纤细,所以这些人的考卷即使错误百出,看起来也非常整洁。而别的学生的卷子他却带着一肚子气恼任意涂抹,满纸是红墨水,给人一种可怕、无可救药的印象。因为他给分数向来不是按照错误的数目,而是根据他在试卷上花费的红墨水的多少,所以他那些得宠的学生就大大沾了光。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方法是否合适,他认为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因此也就一点也感觉不到自己的不公正。如果有人大胆对这件事提出抗议,那他就永远失去被先生用“你”或用“名字”称呼的希望。而想来还不会有人愿意自动放弃这样的机会……

    曼台尔萨克博士站在那儿,把腿一叉,开始翻起记分册来。汉诺·布登勃鲁克身子向前探着,暗暗在桌下绞着两手。B,现在轮到字母B起首的名字啦!马上就要叫他的名字,他就要站起米,瞠目不知所对,而这就要引起一个大乱子,一场可怕的、又嚷又叫的大灾祸,虽然主任教员的情绪今天本来是那么好……这几秒钟长得令人无法忍受。“布登勃鲁克”……他马上就要叫“布登勃鲁克”了……

    “艾德加!”曼台尔萨克博士喊道,把记分册合上,一根食指仍然夹在里边,转身坐在讲台上,好像现在一切都没有问题似的。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艾德加……这是吕德斯啊,这是坐在窗户旁边的胖子吕德斯,字母L,说什么也轮不到字母L啊!不会的,这怎么可能?曼台尔萨克博士的情绪这么好!他只是随便叫起他的一个宠儿来,他根本没有注意,按照次序今天该轮到什么人……

    胖子吕德斯站了起来。他生得一副小狮子狗似的脸,两只无神的、棕色的眼睛。尽管他占据了一个地势非常有利的座位,可以容容易易地打开书看,可是他竟连这个也懒得做,他感到自己在天堂上的宝座是非常安全的,他只是干脆回答说:“我因为昨天头痛,所以没有念。”

    “噢,你让我下不了台么,艾德加?”曼台尔萨克博士难过地说,“你不愿意为我背这几行描写黄金时代的诗么?多么可惜,我的朋友!你昨天头痛了么?可是我认为,你应该一上课就告诉我,别等我把你叫起来再说……你最近不是头痛过一次了吗?你应该想个办法,艾德加,不然可就免不了要退步啦……蒂姆,您替他好吗?”

    吕德斯坐下来。这时候所有的人都把他恨入骨髓。大家看得很清楚,主任先生的情绪显著地低落下来,很可能吕德斯下一堂课就要被先生用姓称呼了……蒂姆站了起来,他坐在最后边一条板凳上。他淡黄色头发,外表像乡下人,他穿一件浅棕色的夹克,手指又短又粗。他张着嘴。样子像个漏斗,脸上带着一副又呆痴又用心的神情。他急急忙忙把打开的书推到合适的地方,眼睛注意地向前凝视着。过了一会儿,他把头低下来,开始拖长了声音,结结巴巴地,用平板的拖长的声音念出来,好像孩子在念识字本似的:“Aurea sata est aetas……”

    很清楚,曼台尔萨克博士今天提问完全没有按固定的次序,他丝毫也没有注意,哪个学生没有被考查的日子最长。汉诺被叫起来的危险已经不那么逼人了,如果他被叫起来,那只是由于不幸的偶然性。他跟凯伊交换了一个高兴眼色,开始把四肢松懈下来,准备休息一会……

    忽然蒂姆的背诵被打断了,也许是曼台尔萨克博士听不太清楚蒂姆背的东西,也许是他想活动一下。不管怎么说,他离开了讲台,在教室里悠闲地踱起步来,最后,手中拿着一本奥维德,紧靠着蒂姆的身边站住了。蒂姆惶遽地急忙把书推在一边,一筹莫展地站在那儿。他那大张着的漏斗形的嘴喘着气,一双诚实的,茫然失措的蓝眼睛凝视着主任先生,一个音节也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蒂姆,”曼台尔萨克博士说,“怎么一下子就卡住了?”

    蒂姆搔了搔头,转转眼珠,沉重地叹了口气,最后陪个笑脸说:“您一站在我身边,我就发慌了,博士先生。”

    曼台尔萨克博士也笑了;这句话好像使他高兴了,他笑着说:“好吧,您定定神再往下背。”说着他又踱回到讲台上去。

    蒂姆定了定神,他又把书拉到前面,重新打开,装作振起精神的样子向四边看了看,接着就低下头来,接着往下背。

    “我很满意,”蒂姆背完了的时候,主任教员说道,“您复习得很好,这一点用不着怀疑。只是您太缺少韵律感了,蒂姆。您对于联音倒还能掌握,但是您一直也没有把六步韵读出来。您给我的印象是,好像您整个是在背一篇散文……虽然如此,正像我刚才说的,您这次很用功,尽了自己的力量,谁要是肯发愤努力……您可以坐下了。”

    蒂姆骄傲地容光焕发地坐下,曼台尔萨克博士在他的名字后边写了一个很满意的分数。奇怪的是,这时候不但教员,就连蒂姆自已以及全班同学都一致认为,蒂姆的的确确是一个用功的好学生,他得好分数实在应该的。就是汉诺·布登勃鲁克也不能摆脱这个印象,虽然他心里对这个看法是非常不同意的……他又紧张地听着下一个名字……

    “穆莫!”曼台尔萨克博士说,“再背一次!Aurea prima?”……

    叫的是穆莫吗?感谢上帝,现在汉诺大概是平安了!曼台尔萨克先生很少让人背三次,而提问新课B字起首的学生刚刚轮过去不久。

    穆莫站起来。他高大,苍白,两手哆哆嗦嗦的,带着一副特别大的圆眼镜。他是个近视眼,视力非常差,站起来的时候就是桌子上的书打开他也看不见。他必须准备,而他也确实准备了。但一来因为他智力有限,二来他又没想到今天会叫他,所以他知道的很少,只背了几个字就背不下去了。

    博士提醒他一回,又用尖锐的声音提醒他第二回,第三回的口气已经火气十足了,但是穆莫仍然卡在那里,再多一个字也背不下去,这位主任先生终于怒火冲天。

    “您太不像话了,穆莫!坐下吧,真是没出息透了,我跟您说,简直是个呆子!又笨又傻……”

    穆莫坐下来。他显出一副倒霉相。这一刻全屋子的人没有一个不鄙视他的。汉诺·布登勃鲁克心中又涌起一阵厌恶作呕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堵到他的喉头。但同时他又清清楚楚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事情。曼台尔萨克博士在穆莫的名字后面狠狠地划了个印象恶劣的记号,接着就皱着眉头再度在记分册上看来看去。他怒气冲冲地找到当天的轮次,看一看该轮到什么人。事情非常清楚!也正是在汉诺完全被这个悲哀的事实笼罩住的时候,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叫起来,像在一个噩梦中似的听到自己的名字。

    “布登勃鲁克!”——曼台尔萨克博士叫的是“布登勃鲁克”,那声音还荡漾在空中,可是汉诺却不相信。他的耳朵嗡呜起来。他坐着不动。

    “布登勃鲁克先生!曼台尔萨克博士又叫了一声,一双碧蓝的、睁得大大的眼睛在眼镜玻璃后面炯炯发光,使劲盯住了他……“您是不是可以继续背下去?”

    好吧,事情是逃不脱了。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和他想像的完全不同,反正现在什么都完了。他这时反而沉住了气。他只是想,会不会咆哮如雷啊?他站起来,正预备陪个笑脸,含含糊糊地搪塞一句什么“我忘了准备了”的话,这时候他忽然看见坐在他前面的人把打开的书举在他眼前。

    坐在他前边的人,汉斯·亥尔曼·吉里安,是一个棕色皮肤的小个子,油腻腻的头发,宽肩膀。他的志愿是当军官,因而非常讲义气,因此他虽然很不喜欢约翰·布登勃鲁克,可是还是没有让他受祸。他甚至用指尖指着,该从什么地方开始……

    于是汉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开始念起来。他的声音颤抖着,皱着眉毛,扭着嘴唇读起那黄金时代来,那时候真理和正义受到人民自觉的尊重,不用惩处,也不需要法律规章。“刑罚和恐惧并不存在,”他用拉丁文背道,“并没有铜版上刻着恐吓的条款,乞求宽宥的人群也看不到法官的威严的面孔……”他念的时候带着一副受折磨的、万分嫌恶的面容,故意念得断断续续,丢三落四,有意疏忽了吉里安书上用铅笔画着的一些联音。他把诗句的音韵读错,结结巴巴,装出一副费力思索的样子,准备着主任教员随时会发现他这一切都是作弊而向他冲过来……这种偷偷地看书的犯法行为给他一种满足的感觉,使他皮肤感到刺痒痒的,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充满嫌恶,故意弄得漏洞百出,为了减低一些自己欺骗行为的卑鄙性。最后他停住了,教室里变得静悄悄的,在这一片沉默中他连头也不敢抬。这种沉默是非常可怕的;他相信曼台尔萨克博士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他的嘴唇完全白了。但是最后这位主任教员叹了口气说道:

    “噢,布登勃鲁克,你还是沉默的好,请您原谅我这么说……您知道,您做的是什么?您在把美好的东西践踏在泥土里,您的行为像个汪戴尔人,像个野蛮人,您一直没有审美感,布登勃鲁克,从您的面犁就可以看出来。如果我问自己说,刚才那段时问您在咳嗽还是在朗诵铿锵的诗文,我的回答是倾向前者的。蒂姆没有什么韵律感,可是比起您来,他还是个天才,是个行吟诗人……您坐下吧,不幸的人。当然您在家里念了,的确是念了。我不能给您坏分数。您一定已经尽了自己的力量了……您听我说,有人说您有音乐才能,说您会弹钢琴,这怎么可能呢?……好吧,您请坐吧,您这次很用功,这就很好。”

    他在记分册里写了一个满意的分数,汉诺坐下来。正像刚才那位行吟诗人蒂姆的情形那样,现在这出戏又重演了一次。他不能不认为曼台尔萨克博士语中所含的赞扬词说得非常对。这一刻钟他真地觉得自己是一个能力不高,但是勤奋用功的学生,这次背书相对的说竞还体面,他还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全班同学,连汉斯·亥尔曼·吉里安也不例外,都是这样的意见。他的心中又涌起一种像是嫌恶的感觉;但是他这时是这样软弱,已经没有力量去想这些事了。他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着闭上眼睛,陷入一种半昏迷的状态……

    然而曼台尔萨克博士的课却仍然继续下去。他转到该为今天的课准备好的诗句上,他把彼得逊叫了起来。彼得逊站起来,这是一个生气勃勃的小伙子,自信,勇敢,专门喜欢惹是生非。但是今天他却注定要一败涂地!不错,如果不出一件什么乱子,这一堂课是不会白白过去的,一定要发生一件远比那个可怜的近视眼穆莫所遭到的更为可怕的灾祸……

    彼得逊开始翻译,不时往书的另一边瞥一眼,往他完全没有必要去看的那一边瞥一眼。这件事他做得异常灵巧。他装得好像那儿有什么妨碍了他的样子,用手摸一下,用嘴吹一下,好像要把一块碍事的灰尘弄掉似的。但是可怕的事马上就发生了。

    曼台尔萨克博士忽然做了个急遽的动作,彼得逊随着也做了个同样的举动。就在这个时候这位主任教员离开了讲台,他倾着身子跳下讲台,迈着匆匆的大步向彼得逊走来。

    “您书里边有一本题解,有译文。”当他站到彼得逊旁边时这样说。

    “题解……我……没有……”彼得逊结结巴巴地说,他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淡黄的头发在额上梳起一个小蓬,一双蓝眼睛特别漂亮,但是这双眼睛现在却害怕地眨动着。

    “您的书里没夹着题解吗?”

    “没有……先生……博士先生……题解?……我真没有题解……您弄错了……您不该这样猜疑我……”彼得逊的这句话一般人是不该说的。因为害怕,他有意用这样文诌诌的话,为了把主任教员震吓回去。“我没有欺骗,”他困窘不堪地说,“我永远是诚实的……终生如此!”

    但是曼台尔萨克博士对于这件悲惨的事却把握十足。

    “请您把书给我。”他冷冷地说。

    彼得逊紧紧握住他的书;他哀求地用双手把书举起来,继续嘟囔着,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了:“请您相信我……教员先生……博士先生……书里什么也没有……我没有题解……我没有作弊……我从来就是诚实的学生……”

    “请您把书给我。”主任教员又说了一遍,跺着脚。

    彼得逊完全瘫软了,脸色变得灰白。

    “好吧,”他说,把书交了出去,“给您吧,不错,书里是有份题解,您看吧,就夹在这儿!……但是我并没有用它!”忽然他拼命喊起来。

    只是曼台尔萨克博士并不听他因为绝望而编造的一套荒谬的谎言。他把“题解”拿出来,打量了一下子,那神情好像是拿着一块臭气熏人的垃圾似的,最后他把这份题解塞在衣袋里,鄙夷不屑地把《奥维德》扔到彼得逊的位子上。“教室日志,”他用沉闷的声音喊道。

    阿道尔夫·托腾豪甫很尽职地把教室日志拿过来,彼得逊由于作弊记了一过,这次记过就是在很长的时期以后对他仍具有毁灭性的威力,他在复活节的时候绝没有指望升级了。“您是这一班的污点。”曼台尔萨克博士又说一句,才转身回到讲台去。

    彼得逊坐在座位上,他已经被判决了,看得很清楚,坐在他邻座的人向旁边躲了躲他。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厌恶、同情和恐惧交织的心情打量着他。他跌倒了,他孤孤单单地被丢在一旁,原因就是他当场被抓住了。对于彼得逊现在只有一种意见,这就是,他真是“这一班的污点”。人们对他的这个判决同样也毫无主见地完全接受下来,正像刚才接受蒂姆和布登勃鲁克的成功以及可怜的穆莫的不幸一样……他自己的想法跟大家也完全一样。

    在这二十五个年轻人当中,只要是体质健康、强壮、能干、能够面对真实的生活的,在这一刻就会接受当前这些事态,就不会感到被这些事所侮辱,就会认为这一切都是非常自然的事理。但是也有的人,他们的眼睛却阴沉地、沉思地凝视着一点……小约翰就在凝视着汉斯·亥尔曼那宽阔的脊背,他那罩着一层青影的金棕色眼睛就充满了憎恶、抗拒和恐怖的神色……但是曼台尔萨克博士的讲课却并未因而中断。他又叫起一个学生,那就是阿道尔夫·托腾豪甫,因为他今天已经完全没有兴致再去考察哪些他认为不用功的学生了。然后又叫了一个人,这个人准备得不怎么好,甚至连“patula jovis arbore glandes”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布登勃鲁克不得不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布登勃鲁克轻轻地说出这个句子的意思,头也没有抬,因为问他的是曼台尔萨克博士,他得到的是一次点头赞许。

    等到提问学生这一项目告一段落以后,这一堂课的一切兴味就全失去了。

    博士叫起一个功课特别好的学生独自翻译下去,而他自己却跟另外二十四名学生一样,一点也不注意去听。这时所有的学生都在开始准备下一堂课的作业了。反正现在做什么也都一样了。现在不再给分了,是否勤奋用功也无从判断了……再说这堂课马上就要结束。现在已经完了,铃已经响起来。这一堂课就是这样为汉诺安排的。他甚至得到先生一次点头赞许呢!

    “好了,”当他们混在一群学生中穿过哥特式的走廊向化学教室走去的时候,凯伊对他说……“你现在对该撒的脸有什么看法,汉诺?……你今天真是走邪运!”

    “我厌恶透了,凯伊,”小约翰说,    “我才一点也不想要这种运气呢,他让我恶心……”

    凯伊知道,如果他处在汉诺的地位,他也会有相同的感觉的。

    化学教室是一座穹窿屋顶、带着剧场式的阶梯形座位的大屋子,屋子里有一张长长的化验台和两个装满长颈玻璃瓶的玻璃柜。在教室里临下课前的空气变得闷热、污浊,而这儿由于刚才做的一个试验,空气却饱含着硫化氢,发出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臭味。凯伊把窗户打开,以后就把阿道尔夫·托剩豪甫的练习簿偷过来,急急忙忙地抄写今天要交的作业。汉诺和许多别的学生也在做同样的事。整个休息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直到上课铃响了,马洛茨克博士出现为止。

    这就是凯伊和汉诺称之为“饱学”的那个教师。他是一个黝黑的、中等身材的人,肤色特别黄,额上生着两个肉疣,肮脏的胡须像钢筋,头发也相同。从外表上看,他给人的印象好像是没有睡醒,脸也没洗干净,但这只是虚假的表象。他教的是自然科学,不过他的专长却是数学,而且这门科学上他被认为是一个卓越的颇有名声的思想家。讲书的时候他喜欢从《圣经》上的哲理讲起,有时,当他的兴致好、处在一种梦幻的心情的时候,他还给八九年级的学生讲解《圣经》中某些神秘的地方,他的解释往往是非常独特的……此外他又是预备军官,而且他对这样的职务非常热心。他既身兼文武二职,所以得到乌利克校长另眼看待。在所有的教师中,他比谁都注意纪律,他以挑剔的目光检阅排立整齐的学生队伍,他要求学生的问答干脆而有力。他这种神秘和严厉相揉和的性格是不太令人喜欢的……

    首先要把作业簿拿给先生看,马洛茨克博士在教室走了一圈,在每个练习簿本上用手指按了一下,有几个学生没有做练习,就干脆把别的簿子或者旧作业摆出来,但是也没有被他看穿。

    接着他开始讲课;正像刚才上拉丁文课要对奥维德表示勤奋用功一样,现在这二十五名年轻人又要对硼、对氯、或者对氧化鳃表示勤奋用功和满怀兴趣。汉斯·亥尔曼·吉里安受到赞美,因为他知道BaSO下标4或者叫硫化钡的是常用来伪造假币的一种材料。他本来就是这门课中最好的学生,因为他将来想当军官。汉诺和凯伊什么也不知道,在马洛茨克的记分册里他们俩的分数很差。

    当考查、提问、给分都过去以后,师生双方对化学课的兴趣也失之净尽了。以后马洛茨克博士开始做一点实验,弄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又造出几股带色的烟,然而这好像只不过是在把这堂课剩余的时间杀掉罢了。最后他留了下次要完成的作业。接着下课铃响了,第一二节也就过去了。

    除了那个今天不走运的彼得逊以外,所有的人兴致都很高,因为现在要上的是一堂开心的课,这堂课给人的只是胡闹和逗笑,谁也用不着害怕。这节课是预备教员摩德尔松教的英文。摩德尔松是个语言学家,已经在这所学校试教了几个星期了,或者,如凯伊·摩仑伯爵说的那样,正在怀着受聘的希望客串了几个星期的戏。不过他接受聘请的希望是非常渺茫的;在他的课上气氛太活跃了一些……

    有的人留在化学教室里,有的人回到上面教室里去,但是谁也用不着到院子里去受冻了,因为这次休息时间做值日的教员是摩德尔松先生,他自己就在上面走廊里,因此也不敢把任何人打发到院子里去。再说,为了迎接他上课,学生也需要小小做些布置……

    当第四堂课上课的铃声响了以后,教室里一点也没有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在谈话,在笑,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这场热闹。摩仑伯爵两手托着头继续念他的罗德瑞希·乌舍尔,汉诺静静地坐着看这出戏。另外有的人在学各种动物叫。一声鸡鸣划破了教室的空气,瓦色尔渥格坐在最后面学猪叫,惟妙惟肖,同时他还能不使任何人看出这声音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黑板上用粉笔画着一幅画,一个斜眼睛的人头,这是那位行吟诗人蒂姆的杰作。当摩德尔松走进来的时候,他虽然拼命用力还是关不上门,原来门缝中卡着一个木塞。后米还是阿道尔夫·托腾豪甫把它取走的……

    预备教员摩德尔松是貌不惊人的,愁眉苦脸,走路的时候一个肩膀向前斜着,黑色的胡须稀稀落落。他永远是一副窘态毕露的样子。亮晶晶的眼睛眨动着,张着嘴一个劲吸气,好像要说什么似的,却总是找不到必要的言词。他从门旁走了三步就踩在一个摔炮上,一个特造的摔炮,那响声不亚于炸药爆炸。他吓了一跳,接着就惶惑地笑了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教室正中一排位子前面。他按照老习惯,上半身向前探着,一只手掌按在最前面的一张桌子的桌面上。可是学生们已经熟悉了他这个老位置,早把桌上涂了墨水,因此摩德尔松先生这只不太灵巧的小手马上被弄得墨迹斑斑。他还是装出毫不理会的样子,把这只湿淋淋的、乌黑的小手藏在背后,眨了眨眼睛,柔声细气地说:“教室的秩序不太好。”

    汉诺·布登勃鲁克最喜欢这时候的摩德尔松先生,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一筹莫展的可怜相。然而瓦色尔渥格的猪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像真的了,此外忽然有一把豆子刷地一声打在窗玻璃上,又噼哩啪啦地掉回来。

    “下雹子了。”不知是谁大声说了一句,而摩德尔松好像也真的相信了,因为他竟然没有深究就走回讲台上,要过来教室日志。他这样做并不是要记什么,而只是为了根据这个日志随便叫几个名字。他虽然已经给这个班上了五六堂课,可是除了少数几个人外,他根本不认识谁是谁。

    “费德尔曼,”他说,“请您把诗背一背。”

    “没来!”七八个声音异口同声地说。而费德尔曼这时却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位子上,正以惊人的熟练往教室的各个角落弹豆子。

    摩德尔松先生眨了眨眼,又拼出另外一个名字来。

    “瓦色尔渥格。”他说。

    “死了!”彼得逊这时忘了自己的不幸,开玩笑地喊道。在一片顿足、喧笑、怪声怪气地叫声中全班一致大叫说:“瓦色尔渥格真的死了。”

    摩德尔松先生又眨了一阵眼睛,他向四周望了望,无奈地歪了歪嘴,便又看起教室日志来。这次他还用他那笨拙的小手指着他要念的名字。

    “佩尔菜曼。”他不太有信心地喊道。

    “这个人不幸发疯了。”凯伊·摩仑伯爵以坚定的语气说;这个回答也在全班上一片有增无已的叫嚣中得到证实了。

    这时候摩德尔松站起来向那一团喧嚣嘈杂声音喊道:“布登勃鲁克,我要罚您多做一份作业。您要是再笑,我就要将您记下来了。”

    然后他又坐下了。事实上,布登勃鲁克也确实在笑,他听了凯伊的笑话,就低声笑起来,而且一笑就停不下来了。他觉得凯伊的话说得很俏皮,特别是“不幸”两个字使他从心里感到滑稽。但是在摩德尔松先生申斥了他这两句话以后,他就安静下来,只是阴悒地、一声不响地望着这位预备教员。这一刻钟他把教员身上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看到他那一根一根稀疏的胡须,那胡须完全掩不住下面的肉皮,他看到他那棕色的、明亮的、而又毫无希望的眼睛,他看到他那笨拙的小胳臂上好像戴着两副袖头,因为他的手腕部分汗衫袖跟袖头一样粗大,他看到他的整个绝望可怜的形态。他也看到他的内心。汉诺·布登勃鲁克几乎可以说是惟一一个摩德尔松先生叫得出名字来的人,而他却恰恰利用了这一点,不断地申斥他,不断留给他惩罚性的作业,在他身上作威作福。他之所以认识布登勃鲁克,是由于布登勃鲁克一向以安静规矩而与众不同,而他就偏偏利用汉诺的老实可欺,一再让汉诺感受他在别的学生的顽皮吵闹之前无从建树的威信。“由于人性的卑鄙,在这个世界上连对人表示同情也不可能了,”汉诺一个人想着,“别人耍弄你。折磨你,我并没有参加进去,摩德尔松先生,因为我认为这是野蛮、庸俗、可鄙的,而您用什么回答我呢?但是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到处是这样,一直是这样。”他想着,心中又涌起一阵恐惧和厌恶之感。“而且最不幸的是,我把您整个都看穿了!……”

    最后总算找到了一个既没有死、又没有发疯、而且愿意把背诗的事承担下来的人。这首让这些大部分立志到海洋、到商业、到生活中严肃的工作上去的年轻人背诵的诗,题目叫《猴子》,是一首非常幼稚的儿歌。

    “猴子,小家伙,

    你是自然界的活宝……”

    这首诗包括好几段,卡斯包姆毫不隐蔽地看着书一段一段地往下念。在摩德尔松先生面前是丝毫也不用拘束的。这时屋内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每只脚都在运动着,都在摩擦着那灰尘仆仆的地板。鸡喔喔地啼,猪哼哼唧唧地叫,豆子满天飞。二十五个学生完全沉醉在肆无忌惮的笑闹中,年轻人那粗犷的天性从沉睡中被唤醒。猥亵的铅笔画举起来,四面传递,不断引起哄笑……

    忽然,一切都安静下来。背书的人念到一半就停住了。摩德尔松先生甚至欠起身来倾听着。发生了一件美妙的事。从教室后边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甜蜜、温柔、引人思恋地填满那突然到来的寂静。不知道哪个学生带来的一个玩具钟,正在英文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奏起《你在我心里》这支曲子来。但是正当这乐声沉寂下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好像一声晴天霹雳,所有的人都被震住,所有的人都被吓得目瞪口呆。

    连敲也没敲,门就豁然洞开,一个高大、狰狞的人影一下子闪了进来,咕噜了一声,一个斜跨步就站到课桌正前面……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亲爱的上帝”——校长先生。

    摩德尔松先生脸色变得惨白,慌忙把扶手椅从讲台上拉下来,掏出手帕来拂灰。学生们像一个人似的跳了起来。两只胳臂笔挺地垂在身体两旁,欠着脚,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连大气也不敢出。整个教室变得鸦雀无声。偶尔有一个人因为过度紧张而呻吟了一下,但随即一切就又被寂静笼罩住。

    乌利克校长审视了一会这支向他致敬的队伍,然后抬起他一只裹在肮脏的、漏斗型的袖头里的胳臂来,又叉着指头放下,好像在按键盘似的。“你们坐下吧。”他用低音大提琴似的嗓音说。乌利克校长对谁也不说您。

    学生们坐下了。摩德尔松两手颤颤抖抖地把椅子拉过来,让校长在讲台旁边落了座。“请继续吧。”他说,这句话听来那么可怕,意思不亚于说:“咱们等着瞧吧,反正该有人倒霉啦!……”非常明白,他为什么要出现在这儿。摩德尔松先生应该受他考察一下教授法,应该让他看一下,这一班实科六七年级生在这六七个钟头里从他这儿学到了些什么。这对摩德尔松先生说意味着他的整个前途,意味着他的生死关头。当这位预备教员重新站到讲台上,又叫起另一个学生背诵《猴子》这首诗的时候,他的样子简直凄惨不堪。如果说在这以前受考察的只是学生,那么现在连先生也被考问了……唉,可惜这两方面进行得都很糟糕。乌利克校长的出现不啻是一次奇袭。除了两三个人以外,全班谁也没有准备。摩德尔松先生当然不能整堂课一直问那无所不知的阿道尔夫。由于校长的出现,背诵《猴子》的时候,不能再看书了,因此课程进行得很糟,等轮到讲课文《撒克逊却后英雄传》的时候,只有摩仑小伯爵一个人能翻译几句,这还是因为他私下对这部小说有兴趣的缘故。其余的人都是磕磕绊绊、结结巴巴,清了半天嗓子,还是毫无办法地卡在那儿。汉诺·布登勃鲁克也被叫了起来,结果他一行也没翻译下去。乌利克校长嗓子里发出个声音,就像谁突然间拨动了大提琴的最低一根弦似的。摩德尔松先生一边绞着他那沾满墨水的笨拙的小手,一边叹息着说:“本来进行得很好啊!本来进行得很好啊!”

    直到下课铃响了,他还带着一脸绝望的神情,一半向着学生,一半向着校长唠叨这句话。然而“亲爱的上帝”这时却已凛然可畏地站起来,叉着胳臂,笔直地站在椅子前边,一边茫然向前凝视着,一边狠狠地点着头……过了一下子,他命令人把教室日志拿过来,慢条斯理地把所有那些回答得不完全,或者几乎什么也没答出的学生登记进去。他一下子写了六七个学生的名字,所有的学生都因为懒惰而记了一过。摩德尔松先生的名字当然不能写进去,但是他比谁都糟,他站在那儿,脸色惨白,浑身无力。这个人已经完全报废了。汉诺·布登勃鲁克也是被记过的学生之一。——“我要毁掉你们的前途!”乌利克校长还补充了一句。然后他走出了教室。

    铃响了,这一堂课结束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对啊,事情总是这样的。你最害怕的事情倒几乎是很顺利地过去,好像对你表示讥诮;你以为平安无事的时候,却想不到大祸临头。汉诺在复活节升级的希望如今彻底破灭了。他站起身来,目光呆滞地走出屋子,舌头舔着那颗坏了的臼齿。

    凯伊走过来,用一只胳臂搂住他。两人夹在激动地议论着的同学中间走到下面院子去。凯伊忧惧而体贴地望着汉诺的脸说:“原谅我,汉诺,刚才我翻译了。我本来应该不作声,让他们把我的名字也记下来的,我真看不起自己……”

    “我以前不是也解释过,‘朱比特的大树上落下的橡子’是什么意思吗?”汉诺回答说,“事情反止就这样了,凯伊,别管它吧。不要再把它放在心上了。”

    “嗯,当然是应该这样。——‘亲爱的上帝’说要毁掉你的前途呢!要是他那喜怒无常的意志决定要这样的话,我看你只有无条件服从这一条路,汉诺!前途,多么美丽的字眼!摩德尔松先生的前途这回也算完了。他永远不能转为正式教员了,不幸的家伙!不错,学校里既有辅助教员也有正式教员,但就是没有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员。这是一件不太容易理解的事,我看这件事只有成年人和有世俗经验的人才想得透。我看,只说这个人是教员,那个人不是,不就够了吗?为什么一定要说某人是正式教员呢,我真不懂。当然了,一个人可以去找‘亲爱的上帝’或者马洛茨克先生,请他们解释一下。但是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们会认为你这是有意侮辱师长,会以叛逆的罪名使你粉身碎骨,尽管你非常尊重他们这一切工作,甚至比他们自己还尊重些……算了吧,别谈这些人了,他们都是些笨蛋!”

    他们就这个样子在院子里散着步,凯伊为了使汉诺忘掉刚才记过的事,信口跟他闲扯,而汉诺也的确听得津津有味。

    “你看,这儿是一扇门,是学校的大门。门是开着的,外面就是大街。咱们溜出去在街上兜圈子好不好呢?现在是休息,离上课还有六分钟;我们可以在上课前准时赶回来。但是问题是,这是不可能的。你懂不懂我的意思?这儿是门,门是敞开的,没有栅栏,没有什么障碍物,什么也没有,这儿是门坎。然而我们却一秒钟也不能出去,甚至连这种思想也不能有……好吧,咱们就放弃这种非分之想吧!咱们再举另外一个例子。如果我们说,现在时间大约十一点半左右,听起来就那么荒谬。如果我们说,现在应该上地理课了,这就合情合理了!可是谁也禁不住问一句:难道这就叫生活吗?一切都是颠颠倒倒……哎,老天爷呀,这地方肯不肯把我们从它那亲爱的怀抱里放出去啊!”

    “哼,放出去?又怎么样?咳,就这样下去吧,凯伊,放出去也一样。放出去我们又能干什么呢?这里我们至少还不要为自己操心。自从我父亲死了以后,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和普灵斯亥姆牧师就把我父亲的一项工作承担下来了,天天逼问我,我长大了做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什么也回答不出。我对什么都害怕……”

    “不,你说话怎么这么沮丧!你还有音乐呢……”

    “我的音乐又算得了什么,凯伊?音乐一点用处也没有。难道我能到处旅行表演吗?首先他们就不会允许我这样做,其次我永远也学不到那个地步。我差不多什么也不会,我只能在一个人的时候随意编奏个曲子罢了。再说在我想像中到处游荡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在你是另外一回事。你比我更有勇气。你在这儿能对什么都嘲笑,你有一种能和他们对抗的东西。你愿意写东西,愿意给人们说个奇异美妙的故事,这很好,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而且你将来一定会成名的,你是这样有才干。问题在哪呢?问题在于,你比我愉快开朗。上课的时候我们常常彼此交换个眼色,比如说刚才上曼台尔萨克先牛的课,很多人都作弊了,而单单彼得逊被记了一过,那时候咱们就对看了一眼。咱们想的是同一件事,可是你可以做个鬼脸就让它过去了……我却不成。我感到这么厌倦。我想睡觉,想什么都不知道。我想死,凯伊!……哎,我这人一点出息也没有了。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我连成名也不愿意。我害怕出名,倒好像这中间也含有某些不公正的成分在内似的!你记住我的话吧,我什么大事也做不出来。最近普灵斯亥姆牧师在行过坚信礼之后对人说,谁对我也不要存指望了,我是没落的家庭出身的……”

    “他真这样说了吗?”凯伊很感兴趣地问道。

    “是的,他指的是我的克利斯蒂安叔叔,克利斯蒂安叔叔现在被关在汉堡一家精神病院里?——他说得很对。人们不应该对我抱有什么希望了。要是他们真能这样,我一定感激不尽!……我有很多烦恼,许久都能使我痛苦不堪。譬如说,我把手指割了个伤口,擦破了块皮……在别人身上,这个伤口,一个星期就会好,而我却要拖一个月,总是不好,还会发炎,越来越厉害,带给我莫大的痛苦……最近有一次布瑞希特先生对我说,我的满口牙都非常糟,不是牙根坏了,就是磨成了洞,更不要说那些已经拔掉的了。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了,你想想,等我到三四十岁,我用什么咬东西呢?我丝毫希望也没有了……”

    “真的,”凯伊说,脚步加快了一些,“现在跟我说说你弹钢琴的事吧。我现在打算写个了不起的东西,写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也许等一下,我在绘画课上就开始。你今天下午弹琴吗?”

    汉诺沉默了一下子。他的眼光流露出一种忧郁、迷惘和炽热的神情。

    “是的,我要弹,”他说,“虽然我不应该弹那个。我应该只弹练习曲和奏鸣曲,然后就停止了。但是我还是要弹,我控制不住自己,虽然它会把一切弄得更坏。”

    “更坏吗?”

    汉诺没有作声。

    “我知道,你要弹的是什么。”凯伊说。以后两人都沉默起来。

    两人都正当青春期。凯伊的脸变得绯红,眼睛望着他,虽然头并没有低下来。汉诺则脸色苍白。他的样子非常严肃,一双眼睛迷迷蒙蒙地望向一边。

    施雷米尔先生摇起铃,他们又走到楼上。

    现在是地理课,地理课上要举行一次测验,一次关于赫斯——拿骚地区的非常重要的测验。一位留着红胡子,穿着棕色燕尾服的先生走了进来。这个人脸色苍白,胳臂上汗毛毛孔生得很大,然而却光秃秃的,一根汗毛也没有。这就是米萨姆博士先生,一位诙谐的高年级教员。他有咯血症的病根,说话总是用讽刺的调子,因为他认为自己很会说俏皮话,同时又是深受疾病折磨的人。他家中有一个小型的海涅文献保存所,收集了不少有关这位病魔缠身的勇敢诗人的文稿和遗物,他进了教室就把赫斯——拿骚地区图挂在黑板上,接着就带着忧郁和讥嘲的神气笑了笑,下命令说,诸位先生可以在本子上把这一地区的一些特征画下来。他好像又想嘲笑学生,又想嘲笑赫斯——拿骚地区;然而这次测验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谁都吓得要死。

    关于赫斯——拿骚,汉诺·布登勃鲁克什么也不知道,或者说他知道的那一点,跟完全不知道差不了多少。他想看一看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的本子,但是“亨利希·海涅”虽然带着一副高傲、受折磨的讥嘲神情,却精神十足地注意着学生的一举一动。他马上就看到汉诺的动作,开口说:“布登勃鲁克先生,我非常想让您把您的书合上,但是我又怕这样做对您不啻是一件善举。继续做吧。”

    他说的这两句话包含两点幽默。第一点是,米萨姆博士称呼汉诺为“先生”,第二点是,他用“善举”这个字。可是汉诺·布登勃鲁克却不得不继续俯在本子上绞脑汁,最后还是几乎交了一张白卷。以后他又跟凯伊走出去。

    今天所有的关卡都过去了。那些平安地闯过来,良心上没有背着记过的包袱的人是幸福的,他们现在可以轻松愉快地上德累根米勒先生的课,可以坐在阳光充足的大厅里画图了……

    绘图室又宽敞又明亮。沿着墙放着的桌子上摆着很多仿古的石膏像,另外一个柜子里还放着各式各样的木块和玩具桌椅,这都是素描的模型。德累根米勒先生矮矮胖胖的,留着圆形的络腮胡子,戴着一副棕色、平滑的廉价假发,在后脑袋瓜那里离开了头,显露出真相。他有两副假发,一副是长发的,一副是短发的;如果他刚剃了胡子,他就戴那副短的……他也有一些喜欢说诙谐话的脾气。譬如说,管“铅笔”叫“铅”。此外,他不论在哪里走或站着,身上总散发着一种酒和酒精味。有人说他喝汽油。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是代替别人上门别的课。这时他要大谈俾斯麦的政策,一边为加重语气做着奇怪的手势,从鼻子到肩膀不断地划螺旋形。他一谈到社会民主党便露出一副又仇又畏的神情……“我们必须团结起来!”他常常一边抓住坏学生的胳臂,一边对他们说。“社会民主党就站在门外边了!”他有时会做些神经质的动作。他会坐在一个学生旁边,一边散发着强烈的酒精气,一边用印章戒指敲着那个人的前额,喊出一串不连贯的字、“透视!”、“深影!”、“铅!”、“社会民主党!”、“团结!”,接着又忽然走开……

    凯伊在这堂课上写了一堂他的新文学作品,而汉诺则想像着指挥一个大乐队演奏序曲。以后又下课了,大家把东西拿下来。这回学校的大门可以自由通行了,学生们各自走回家去。

    汉诺和凯伊同路,一直到城外那所红色的小别墅两人都夹着书包一起走。过了这个地方摩仑小伯爵还独自走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回到父亲的家里。他身上连大衣也没穿。

    早晨弥漫在空中的大雾这时已经变成雪了,大片柔软的雪花纷纷落下,但一落下来便融化了,地上一片泥泞。两人走到布登勃鲁克家花园门前分了手,但是一直到汉诺穿过一半花园时,凯伊还跑回来一次,用胳臂搂住他的脖子。“不要那么沮丧……最好不要弹那个!”他轻轻地说;以后他那瘦长的、单薄的背影消逝在风雪中了。

    汉诺把他的书包放在走廊那只棕熊标本前爪捧着的托盘上,就走进起居室去向他的母亲问候。她这时正坐在躺椅上看一本黄皮的书。当汉诺从地毯上走过来的时候,她抬起一双棕色的、生得比较近的眼睛迎着他看去,她的眼眶照例罩着一圈青影。汉诺在她跟前站住,她用两手捧着他的头,吻了吻他的前额。

    他走到楼上自己的房子,克雷门廷小姐在那里为他预备了一点食物,他洗了洗脸就开始吃,吃完了以后,他从书桌里拿出一包那种厉害的俄国小纸烟,开始抽起来。这种烟如今对他也不是陌生的东西了。然后他坐在风琴前面,弹了巴哈的一支非常沉重、非常严肃的赋格曲。以后他把手背在脑后,望着窗外无声飘落的雪花。窗外除了一片迷茫的雪花外什么也看不见。窗户外面已不是那个流泉淙淙的雅致小花园了。邻居别墅的一堵灰色山墙把视线挡住。

    四点钟吃午饭。只有盖尔达·布登勃鲁克、小约翰和克雷门廷小姐三个人。以后汉诺在客厅演奏,坐在钢琴前面等他的母亲。他们这天弹奏的是贝多芬的第二十四奏鸣曲。提琴演奏柔板时发出的声音像天使歌唱一般优美。但是盖尔达不满意地把提琴从自己的下颔拿开,恼怒地望了望它说,音不协调。她没有拉下去就休息去了。

    汉诺一个人留在客厅里。他走到通过一座窄小的露台的玻璃门前边,向着外面积雪滑融了的花园望了两分钟。忽然他向后退了一步,一下子把门上的奶油色的幔帐拉上,让屋子笼罩在昏黄朦胧的光线里。然后他走回钢琴前边,他又站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僵直地、视而不见地盯着一点,逐渐变得模糊迷离起来……他坐下来开始做一次即兴演奏。

    他弹的丰题非常简单,简直算不得什么主题,只是一个并不存在的旋律的断片,总共不过一个半小节。当他最初用低沉的声音,以别人无从相信的力量一个音一个音地把它弹奏出来的时候,听起来好像是几只长号在威武地齐声宣布一个基调,一个即将诞生未来一切的泉源。这时谁也听不出来他这支曲子的旨趣所在。但是当他用童高音,用一种乌银似的音色和谐地反复弹奏了几遍以后,人们渐渐听出来,这个主题基本上只包括一个解决,只包括一个不同调性的眷恋的、痛苦的转换……这本是一个简单、朴陋的创作,然而因为他弹奏时那样庄严坚定,那样一丝不苟,这个调子便平添了一种奇异的、既神秘又寓意深长的力量。接着开始了一段生动活泼的部分,切分音不停地出现、不停地消失,好像存彷徨徘徊,又好像在寻找什么,这中间不时被一声惊叫声撕碎,好像一个灵魂被一个什么不甘沉寂的、只是询问地、悲叹地、消亡下去却又怀着希望地不断以不同的和音出现的声音弄得恐惧不安一样。切分音变得越来越强,又不断被急促的三连音紧紧促迫着;同时那插进去的恐怖的叫喊也渐渐开始成形,渐渐聚集起来,变成一个旋律,最后像一个热情的、祈求的、用喇叭合奏的曲子一样既强大又恭顺地占据了主导地位。那些不停地簇拥着的,那些奔腾起伏的、游移彷徨的、滑来滑去的种种音响都被克服了,都沉寂下来,只剩下这一个呜咽低沉的、如同幼儿祈祷般的合唱的声音以非常精确的简单的旋律嘹亮地响着……最后这声音也在一阵教堂音乐声中结束了。跟着是一个休止符,一段寂静。忽然间,听啊,那第一个主调又以乌银的声色轻轻地出现了,那短拙的曲调,那喑哑的、神秘的短句,那从一个调性甜蜜而又痛苦地向另一个调性的转渡!这时忽然爆发了一片混乱喧嚣,一阵狂野激动,但倾刻又被表示粗犷坚决的号角般的音符控制住。发生了什么事情?酝酿着的究竟是什么?督促人启程的号角长鸣起来,接着好像是力量的另一次整顿和蓄集,坚定的节奏连声响着,出现了一个新调子,一段活泼的即兴演奏,一段热情奔放的狩鼠之歌。但是这调子并不是快乐的,藏在它深处的是傲慢的绝望,它发出来的信号不啻是恐怖的叫喊,而在这一切音响中间,那第一个神秘的主题始终反复地以扭曲的、奇异的和音出现,听着令人痛苦、陶醉又甜蜜……此后出现的是一连串互相递嬗的事件,谁也猜不透它们的意义和性质,是一串音响、节奏与和音的奇思巧构。汉诺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这些音响自动地从他的手指下奔流出来,他在前一分钟还不知道下一分钟要弹出来的是什么……他坐在那里,身体微微地俯在键盘上,嘴唇张着,目光遥远而深沉,他那棕色的柔软的卷发掩在太阳穴上。发生了什么事?他经历到了什么?是不是可怕的困难被克服了?毒龙被杀死了?是不是攀上了峭壁?游过了急流,穿过了烈火?而那个简单到了极点的第一个主题,那个从一个调性到另一个调性的转变,一直像嘹亮的笑声,像一个不可捉摸的幸福启示一样在整个音乐中穿来穿去……是的,好像它不断地唤出新的、巨大的力量,跟随而来的是一段宛如呐喊般的狂热奔放的八度音,以后开始了一个高涨、一次缓慢的、但是不可抑制的扩张,用半音奏出的狂野的、不可抗拒的恋情的激荡跳跃。突然间,一声惊人的、挑逗的轻音把这一切都打断了,似乎佛脚下的地面忽然下陷,似乎一个人忽然坠入欲望的深渊中……有一个时候,那又像祈求、又像忏悔的最初的和弦好像轻轻地促醒着出现在遥远的地方,但是转瞬问一片奔腾而起的噪音就掩盖住它,这片噪音时而膨胀起来,涌上前去,时而撕掳着退下去,向下一沉,转瞬又挣扎着向一个神秘的目标迎上去。这个目标一定要显现出来,在这一刹那就要出现,在音乐已达到可怕的顶举的这一刻,由于这时那如饥似渴的恋慕之情已经一刻不能再等待了……而它果然来了,它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了,渴望的痉挛已经不能再拖延了,它来了,好像一块布幕倏地被撕碎,好像门一下子被撞开,好像荆棘的篱笆被砍倒,一堵火墙塌陷下去……最后的解决终于来了,一切都消溶了,希望得到了酣畅的满足,所有的声音在一片欢呼声中化成一个和谐的调子,音乐在一片甜美、眷恋声中逐渐缓弱下去,但这时立刻又转到另外一个调子……转到那最初的主题上去!现在开始了一个用这一主题编排的节日盛会,一次凯旋,一次放荡无羁的狂欢;这个调子以各式各样的音色炫耀着自己,通过不同的八度音出现,它号叫,它颤抖,它歌唱,它欢呼,它呜咽,它装饰着管弦乐队一切绚烂的音色胜利地前进:有时像咆哮的风暴,有时像清脆的铃声,有时像滚滚的珍珠,有时像飞跃的泡沫……演奏者对这个简短的主题、这个破碎的旋律,这个短短的不过一个半小节的幼稚而和谐的创造表现出疯狂的崇拜,这崇拜包含着一种粗野、鲁钝的感情,一种苦行的宗教感,一种类似信仰和自我牺牲的东西……另外,演奏者又是这样毫无节制地、不知满足地贪享着、发挥着这个主题,几乎给人一种罪恶邪僻的感觉。他是那样贪婪地从中吸尽最后一滴蜜液,直到他感到厌恶、感到反胃、感到体力枯竭,这也给人一种绝望、无可奈何的感觉,使人看到,他是如何贪恋着幸福和毁灭。最后,在经过一切放荡之后的疲劳倦怠中,出现了一段缓弱的小调琶音,升高了一个音程,转成为大调,在跌宕不绝的悲凉的声音中逐渐消失下去。

    汉诺继续静静地坐了一刻,下巴贴在胸脯上、双手摆在膝上。而后他站起来,关上钢琴的盖子。他的脸变得苍白,双膝软绵绵地没有一点力气,他的眼睛好像在燃烧着。他走到隔壁的房子,挺着身子躺在一张躺椅上,很久很久他一直一动不动地这样躺着。

    以后是吃晚饭,吃过晚饭他和他母亲下了一局棋,结果不分胜负。但是这天直到午夜以后他仍然点着一支蜡烛坐在自己屋中的风琴前面。因为这时必须保持安静,所以他只能在幻想中弹奏,虽然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打算第二天五点半就起来把最重要的功课准备好。

    这就是小约翰生活中的一天。

    3

    伤寒症的发病情况是这样的。

    害病的人首先感到的是心情不舒畅,这种情形越来越严重,最后使人的精神一蹶不振。同时病人感到身体疲惫无力,不仅肌肉组织如此,而且五脏六腑也全部如此,胃部尤其厉害,丝毫食欲也没有。病人沉沉欲睡,然而即使身体非常疲倦,睡眠却很不安稳、不深沉,一点也不能消除疲劳。头部疼痛胀闷,好像裹在一层雾里,感到天旋地转,四肢酸疼。鼻子无缘无故地就会流出血来。这是疾病初起时的情形。

    接着病人感到恶寒,全身嗦嗦发抖,牙齿咯咯作响,这是高热将来的预兆。接着热度马上升到最高点。胸前和肚子上都出现了扁豆大的红斑,用手指按时,它会暂时褪去:但是手指一离开,红斑便马上又出现,脉搏非常快,一分钟可以达到一百下。体温高到四十度。头一星期就在这种情形下过去。

    第二个星期头和四肢都不痛了,但昏厥的次数加多,耳鼓嗡嗡作响,几乎使病人听不见别的声音。病人的脸部表情显得极为痴呆。嘴张着,眼睛迷迷蒙蒙的失去了神气。知觉黯淡下去,整日昏沉欲睡,有时并不是真的睡着,只是昏迷不醒,有时却又说梦话,梦中惊叫。病人的委靡困顿使人感到污浊、作呕。他的齿龈、牙齿和舌头都满沾着黑块,连呼吸也被弄污了。他一动不动地仰卧着,下半身膨胀起来。他的身子陷在床里,支着膝盖。各个器官,呼吸也好,脉搏也好,运动都是急促的、浮浅的;脉搏这时已经到了每分钟一百二十下。病人的眼皮半闭着,面颊不像最初时那样通红,而是变成一种青灰色。胸口上和肚皮上的扁豆大的红斑比以前更多了。体温高达四十一度……

    第三个星期衰弱达到了顶峰。病人不再大声说梦话了。谁也不敢肯定,他的灵魂是沉陷在苍茫的暗夜里呢,还是脱离了躯壳正徘徊在遥远深沉的梦境中?他既不用声音也不用手势透露这个秘密。他的躯体一点知觉也没有地躺在那儿——这已经是生死关头了。

    对某些患者说来,因为一些特别的情况,诊断变得特别困难。比方说,疾病初期的征象;像精神不畅啊,疲惫无力啊,食欲不振啊,睡眠不安啊,头痛啊,大部分都已经出现了,可是病人——他是一家人的希望:却仍然健康如常地来回走动。有时即使这些病征突然加剧,也不会有人认为是什么严重反常的事。有真实本领的高明医生,随便举一个例子,譬如说朗哈尔斯医生,那个有着一双汗毛茂密的小手的漂亮医生朗啥尔斯,会很快地诊断出这是什么病症,等到胸口上和肚皮上出现了那致命的红斑以后他的判断就更证实无疑了。他会毫不犹豫地采取相应的措施,施用适当的办法,他会要求把病人放在一间宽敞的、空气流通的房间里,那里的温度不能超过十七度。他会要求环境极端干净,只要病人的情况还许可——也有一些情况病人已经不能这样做了,——被褥要经常更换,以防止病人害褥疮。他会让人用湿毛巾不断擦洗病人的口腔。至于药品,他会开碘和碘化钾混合剂,他会开金鸡纳霜、安替比林,而且,因为患者的肠胃受疾病的伤害最厉害,他首先要开一个非常清淡同时又非常富于营养的食谱。他会用洗浴的办法,来对付那销蚀病人体力的高烧,他会让人不分昼夜每三个钟头就把病人浸入浴盆中一次,使病人的体温从脚到头逐渐减低下来。每当病人洗浴之后,他会让病人急速吃一点刺激性的东西,例如白兰地或者香槟酒之类。

    但是他使用这一切治疗法并不按照一定的规程,他只希望这些方法对病人能起些作用,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治疗法究竟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目的。因为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他并不知道,直到第三个星期,直到病人的生死关头来临以前,他在这个问题上自己也好像在黑夜中摸索一样,那就是病人究竟活得成活不成。他并不知道,他称之为“伤寒”的这个病症,在这个病人身上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灾殃,是受感染后的一个不很愉快的后果呢,还是使病人解脱的一种形式,是死亡本身的一件外衣?如果是前者,那感染本身本来也许就能逃避开,或者即使受了感染,借着科学的力量也能把它驱除掉;如果是后者,死亡不论采取什么面具出现,任何医药对它都是毫无作用。

    伤寒症的病况是这样的:当病人徘徊在那遥远、昏热的梦境和在那昏昏沉沉的境界中时,他听到生命清晰振奋的召唤。当病人在一条通向阴影、凉爽和平静的陌生而灼热的路上游荡时,这声召唤坚定、清醒地传入他的耳中。病人站住了,他开始倾听这一清亮、振奋、略带讽嘲的声音,这声音促醒他回到那他已离开得这么远,已经完全遗忘了的地方去。如果他这时对于自己身后那些讥嘲的、繁杂的、野蛮的世事还多少存有一些尚未恪尽职责的羞愧感,如果他感到自己还会产生力量,还有勇气和兴趣,如果他对世事还喜爱,还不愿意背叛,那么尽管他在这条陌生、灼热的小路上已经迷误了很远,他还会走回来活下去。但是如果他听到生命的召唤声音就害怕地、厌恶地打了个寒战,那么这个唤起他回忆的呼唤,这个快乐的、挑战似的喊声,只能使他摇一摇头,只能使他伸出抵挡的双臂,只能使他沿着那条逃避一切的路上继续走下去……很清楚,这时病人注定要和尘世永别了。

    4

    “你这样是不对的,你这样是不对的,盖尔达!”这句话卫希布洛特老小姐说了不止一百遍了,她的语气带着忧伤和责备。这天晚上在她的老学生的起居室里围着圆桌坐了一圈人,其中有盖尔达·布登勃鲁克本人,有佩尔曼内德太太,她的女儿伊瑞卡,有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和布莱登街布登勃鲁克家的三位小姐。卫希布洛特小姐坐在这圈人中间的一张沙发上。她那软帽上的绿飘带垂在她瘦小的肩膀上。为了使一只胳臂能在桌面上自由地做手势,——这位75岁的老小姐身体已经收缩得不成样子了。

    “你这样是不对的,让我告诉你,你真不该这样做,盖尔达!”她用激动的、颤抖的声音又说了一句,“我已经有一条腿埋进上里去了,我活不了长时候了,而你却要……你却要离开我们,要永远跟我们分手……离开这个地方。要是这只是一次旅行么,只是到阿姆斯特丹去住几天么,倒也罢了……可是你却是永远不回来了!”她那颗苍老的鸟一般的头颅摇动着,棕色的充满智慧的眼睛变得忧郁起来。“自然了,你失去了很多东西……”

    “岂止很多,她什么都失掉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我们不应该太自私,苔瑞斯。盖尔达要走,就让她走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二十一年以前她和托马斯来到这里,我们大家都喜欢她,虽然她一直讨厌我们这些人……是的,她一直讨厌我们,不要否认这一点吧,盖尔达!可是托马斯已经不在了,别的人……准都不在了。我们对她算什么呢?虽然这使我们很痛苦,可是你还是走吧,盖尔达,愿上帝保佑你,当年托马斯去世的时候,你没有立刻离开,我们已经很感谢你了……”

    这是秋天的一个黄昏,吃过晚饭以后;距离小约翰(尤斯图斯·约翰·卡斯帕尔)接受普灵斯亥姆牧师祈福,埋在城外矮树丛边上砂石十字架和家族纹章下面那一天也已经有6个月左右了。房子前边,雨点淅淅沥沥地落在林荫路两旁已经半秃的树上。不时吹来一阵疾风,把雨水冲到玻璃窗上。八位妇人都穿着黑衣服。

    这是一次小小的家庭集会,一次告别会,和盖尔达·布登勃鲁克辞别。盖尔达不久就要离开到阿姆斯特丹去了,像从前一样跟她的老父亲一起演二重奏去了。她已经没有什么义务留在这儿了。佩尔曼内德太太对她这个决定没有再表示反对。她已经完全让步了,虽然在内心深处她对这件事感到非常痛心。如果议员的这位未亡人仍然留在本城,如果她在社交界仍然保持着她的荣誉地位,不把她的财产移走,那么这一家人的姓氏就还能保留着一点威望……但是不管怎么样,安冬妮太太决定只要她活在世上一天,只要别的人看得到她,她始终要把头抬得高高的。她的祖父曾经坐着四匹马的马车周游过全国。

    尽管她过去大半辈子充满坎坷,尽管胃病不停地折磨着她,她看来却还不像50岁的人。她的肤色变得有些松软苍白,她的上嘴唇上——那是冬妮·布登勃鲁克的美丽动人的上嘴唇——也长出一些汗毛,可是掩在她的孝帽下面的光滑头发却仍然一根白的也找不到。

    她的表姐妹,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对于盖尔达的这次远行,正像她对待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一样,表现出一副漠然、柔顺的态度。刚才吃饭的时候,她一言不语地足足吃了一顿,现在坐在那儿,偶然拉长了声音和和气气地搭一两句话,像往昔一样消瘦,一脸灰色。

    伊瑞卡·威恩申克现在已经31岁了,她对于和舅母分别这件事也没有表现什么激动。她经历过更痛苦的事,很早就学会了对世事逆来顺受。在她疲惫的蓝眼睛里——这是格仑利希先生式的眼睛——流露出饱经忧患的、依顺屈从的神情,从她那平静的、有时带些哀怨的声音中同样也听得出她这种心情。

    谈到三位布登勃鲁克小姐,高特霍尔德伯父的三位干金,她们仍然像往常那样带着一副愤慨、挑剔的表情。两位大姐——佛丽德莉科和亨莉叶特随着年纪的增长变得越来越瘦骨嶙峋,而小的一个,53岁的菲菲,则显得又矮又胖。

    尤斯图斯舅母,老克罗格参议夫人,本来也被邀请了,但是她没有来,她身体不舒服,也许还因为没有一套像样的衣服穿,原因谁也说不准。

    大家谈论的话题是盖尔达的这次远行,她该乘哪趟车走,以及经纪人高什已经承租下来的这座别墅连同家具的出卖的事情,因为盖尔达这次走什么东西都不预备带,正像当初她到这儿来一样。

    然后佩尔曼内德太太谈到了生活,谈到生活中一些最严肃的事情,对于过去和未来都发表了一番议论,虽然对未来本来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是的,当我死了以后,伊瑞卡如果愿意,也可以搬到别的地方去,”她说,“可是我自己什么地方也待不了,我活一天,我们就要在这儿一起住一天,我们留下来的这几个人……你们每星期到我家来吃一顿饭……以后我们念一念家庭大事簿——”她拍了拍摆在她面前的一个皮包,“是的,盖尔达,你把这个东西交给我保存,我很感谢。——就这么决定了……你听见了么,蒂尔达?……虽然由你作主人来请我们,也一样好,因为你的情况也不比我们差。事情就是这样。人家忙碌奔走,拼命挣扎……而你却只是坐着,耐着性子等现成的。反正你是匹骆驼,蒂尔达,我这样说,你不要生气……”

    “瞧你说的,冬妮!”克罗蒂尔德笑着说。

    “真可惜,我没能跟克利斯蒂安告别。”盖尔达说,这样话题又转到克利斯蒂安身上。他不大有希望从那个病院出来了,虽然他的病情并非严重得连自由行动都不可能。但是目前这种情况对他的老婆更合适,正像佩尔曼内德太太说的,他的老婆已经和医生勾结起来,看样子克利斯蒂安要在神经病院里度完残年了。

    说到这儿,大家沉默了一下子。然后大家低声地犹犹豫豫地转到最近发生的那件事情上,当小约翰的名字从一个人的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屋子里又变得寂静无声,人们只听到屋子外面唰唰的雨声越来越大。

    汉诺最后害的这场病一定是非常可怕的,大家怕淡到它就像怕泄漏了一件极大的秘密一样。如果有人压低了声音半吞半吐地谈到这件事,大家都不敢再互相对看。以后他们又想到了最后发生的一个小故事……那个衣衫不整的小伯爵来探病,他几乎是强行进入病房的……汉诺那时虽然什么人也认不出来了,可是当他听见凯伊的声音,脸上却显出了笑容;凯伊一个劲地吻他的双手。

    “他吻他的手了么?”三位布登勃鲁克小姐问道。

    “吻了,吻了好几次。”

    这件事引得大家沉思了好一会儿。

    忽然佩尔曼内德滴下眼泪来。

    “我这样喜欢他,”她呜呜咽咽地说,……“你们不知道,我多么喜欢他……你们谁也不像我这样喜欢他……嗳,对不起,盖尔达,你是他的母亲……啊,他简直是个天使……”

    “现在他才真是天使了呢。”塞色密纠正佩尔曼内德太太说。

    “汉诺,小汉诺,”佩尔曼内德太太接着说下去,泪水从她那松软、苍白的脸颊上流下来……“汤姆、父亲、祖父和所有别的人!他们都到哪儿去了?我们再也看不见他们了,哎,这是多么残酷无情啊!”

    “还能够见得着的。”佛丽德莉科·布登勃鲁克说,一面把手紧紧在膝头上握着,目光低垂,耸了耸鼻子。

    “不错,人们都这样说……可是,佛丽德莉科,有的时候,什么也安慰不了人,有的时候,——上帝饶恕我这么说——个人对正义,对善良……对一切都怀疑起来。生活使我们心中许多东西都破灭了,使我们对许多东西都失去了信心……重逢……如果真能这样……”

    可是这时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在桌子后面站了起来,尽量站得高高的。她踮起脚尖,仰着脖子,敲着桌面,弄得软帽在头上微微抖动着。

    “一定见得到的!”她使出全副力量喊道,一面挑战似的望着所有在座的人。

    这个女教师,她一生中需要不断地和理智产生的种种怀疑作战,如今她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站在那里;她驼着背,枯干瘦小的身躯因为信念坚定而嗦嗦地颤抖着,模样就像一个握有惩罚权的先知,一个神情激动的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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