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来到清泰街-后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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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安城有一家研究秦岭人文生态的机构,叫南山学社。社里有个学者叫李淳光,历时五年走遍秦岭的七十二道峪口,走了山路无数,访得山中居住着六千多个隐士。这些人来自全国各地,隐居的原因、方式各不相同,有一点是共同的,都是深居简出,粗粮糙米,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生态生活。有的单人独居,有的和情侣、妻子甚至孩子,一起居住在山深林密的大山深处。有一年,李学者来到太平峪,驱车驶过狭窄的公路,驶过三座石桥,过了一处废弃的山洞工厂,转道到更狭窄的山路上。又前行了两个多小时,到了八里坪,在一家农家乐里驻车歇息。再往里的深山就不通公路了,只有一条隐在杉树和松树丛中的小径,盘旋弯曲,若隐若现。李学者抱着对秦岭人文生态的热忱之心,顾不上旅途劳顿,草草在农家乐吃完午饭,然后挎上背包,踩着秋日的斜阳,又徒步踏上了寻访之旅。

    在一处叫崇云寺旧址附近的茅屋外,李学者看见篱笆墙围成的小院子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他扣了扣篱笆门的门环,隔墙看见一个身穿皂色对襟上衣的男子躺在一张藤椅上,一把蒲扇蒙住他的脸。边上的女子端坐在藤椅里,腰身纤细挺直,齐眉短发,上身一件白底蓝花的斜襟洋布上衣,下面是黑色的裤子,一双圆口黑布鞋,雪白的袜子从脚踝处露出。李学者扣了几下门环,男子仍旧躺着,没有起身开门的意思。常年的寻访令李学者得出一条经验,大凡来山中隐居的人士,基本都不愿意被外人打扰,更不愿开门迎客。寻访到一个对象,想和他攀谈几句,往往需要不下三次登门拜访,其结果能否如愿尚且不知。因为山路崎岖,到这里时已是半下午,林子里山风阵阵,头顶上的阳光和煦、温暖。李学者环视周围山坡上的杂花烟树,主人不愿意开门,他却也不想立刻就离去。又前行了半里地,在蝴蝶翻飞的小径上盘桓了一会,再返回来时,他又一次扣响了那家的门环。男主人这时已不在院子,女主人正在一根绳子上晾晒毛巾。听到响动,女主人机械地回了下头,随即搭上毛巾脚下一阵碎步走过来,给李学者开了门。

    在寻访隐士的经历中,李学者这天意外地受了一惊。他发现开门的女人十分奇异,虽说长相端庄,皮肤润白细腻,但往她对面一站,他下意识地感觉到她不是人。也就是说,不是我们惯常理解的真正的人,而是一台制作精良的机器,是个智能机器人。这一下吓得他不轻,他呆愣地看着她,她也忽闪着长长的睫毛,惊讶地看着来人的表情。这时,男子从屋内走出,他五十多岁,留着八字胡,瘦骨嶙峋,对襟褂子穿在身上显得有些松垮。他咳嗽了一声,朝他的机器人挥了下手,机器人头一低又是一路碎步,退到了一边。

    这是李学者第一次拜访刘科学。在那个秋阳艳丽的下午,刘科学只请他喝了杯泡着树叶的茶水,允许他巡视了一番茅屋边的一小块菜圃,随后就起身送客。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李学者下决心要采访刘科学。后来,他经历了他造访隐士以来最艰苦的努力。他先后七次上崇云寺,一次还差点儿在峪道的石桥上翻了车。或许是被他的诚心感动,或许因为那个女人,那台机器人,每次都不经刘科学允许就为他打开篱笆门。总之,他最终有缘和刘科学交谈了三个下午。除过用手机录音,随身携带的一个笔记本,也被他速记了一大半。谈完最后一次,李学者兴犹未尽,多少感到有些遗憾。刘科学谈的都是自己在波诡云谲的商场拼搏的经历,涉及到亲情、爱情甚至感情的话题,他一概不谈。这个问题搞不清,采访就成为一项半途而废的烂尾工作。和刘科学分手时,刘科学把李学者送到茅屋门外,伸手一关门,把他的机器人关在了屋里。他们在篱笆墙外道别,握手,转身离去的一瞬,李学者又回过头,问刘科学:你说你来这儿是养病的,能不能透露一下,你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身边连一个家人都没有?

    那天的刘科学听完话后一愣,看了看李学者,回头又看了看身后的茅屋。他的机器人真是一件异常出色的机器,这时正站在窗前,像一个囚笼里的囚犯,楚楚可怜地看着刘科学。刘科学嘴里嗫嚅了几下,声音不大,对李学者说,你如果还想了解些什么,可以去清泰街。

    就这样,李学者来到了清泰街。

    李学者来到清泰街时,清泰街这片已经经过街区改造,两边是仿古的三层商铺,街道已改为步行街,街上店铺林立,来往着熙熙攘攘的游客。

    他走进一家皮影展销店,店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店内有几个观赏皮影的游客,她坐在一张桌子旁,手里拿着刻刀,正聚精会神雕刻皮影。李学者和她打听一个人,说这个人叫刘科学。她放下手中的刻刀,抬起头想了一会,又摇摇头说,不认识。看着李学者挺失望,她又说自己只是这里的商户,并不是此地人,想打听人可以去对面的文房四宝商店。那家用的是拆迁补偿的门面,是街上的原住民。她说。

    她说的文房四宝商店,在街上占了两间门面,门前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马莉小站”几个字。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头坐在店门外一把花梨木圈椅里,怀里抱着一把黄铜水烟壶,眼睛半开半闭。李学者对着他耳朵嘟囔了半天,老头子嘴巴微张,呜呜啦啦了些什么,李学者一句也听不清。一个姑娘从店内出来,皮肤稍黑,眼窝较深,染了一头金黄的头发,奓一看像个老外。李学者又问这个姑娘,问她认识不认识刘科学?姑娘听了后冲店内喊:丁四毛,你出来一下。丁四毛正在店里打电话,边打边走到门外,到李学者跟前后挂断手机,问,有什么事儿吗?李学者又和他打听刘科学。李学者说他在编撰一本书,里面有个人物叫刘科学,听说和清泰街有点关系,所以想跟他了解下这个人。他的话没有说完,丁四毛斜睨了李学者一眼,说,你是个编者?你认为刘科学是个人物吗?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骑着电动三轮车到了店门前,方才的姑娘一见就朝他喊,说,老陈你拉的是一箱上万块钱的砚台,不是杂货你知道吗,就不能手脚放轻点儿?那个叫老陈的人跨下三轮车,说我是你叔哩,你整天这么说你叔?听了这话,姑娘瞪了他一眼,不吭声了。老陈又说,叔拉货你还不放心,叔知道拉的是砚台不是杂货。

    站在门口的李学者正想和丁四毛再谈谈刘科学,老陈一扭头望见远处的杂货店门前站了个又矮又胖的男子,一猫腰跑过去,一下子把男子扑倒在地,两个人扭打到一处。李学者当即和丁四毛赶过去拉架,把老陈从胖子身下拉出时,老陈已然吃了亏,鼻子上一抹鼻血。

    打死你个卖馄饨的!老陈说,用一张餐巾纸擦拭鼻子:看你敢再来勾引我老婆!

    在众人的议论中,李学者才知道这个人叫陈桂生,从前开着杂货店。他因为和老婆离婚早,街区改造时门面房补偿给了老婆,老婆仍旧开个杂货店。老婆年岁不大,离了婚总要再结婚,这是人之常情,于是和仪凤街卖馄饨的老张搞起了对象。大家都认为陈桂生是个胡搅蛮缠的人,明明都离了婚,却一见胖子老张就扑上去厮打。这事成为步行街上防不胜防的一个治安隐患。据说,管委会为了维持街上的治安,为此专门增加了保安巡逻的次数。

    一场风波过后,陈桂生在丁四毛的店里清洗了鼻口上的污血,擦了把脸,又骑上三轮车去物流公司拉货。

    李学者犹豫再三,觉得既然来了趟清泰街,还是应该和丁四毛再谈谈刘科学。他在店内的一角找到坐在电脑前的丁四毛,刚说出刘科学的名字,丁四毛头也不抬就说,你说的那个人我不认识。说完,他朝里屋喊道:马莉,你问问这个编者买笔墨纸砚不买,不买就送客!

    出了丁四毛的小店,李学者仍不甘心,在街上一连又问了好几个人。一提到刘科学的名字,大家不是说不认识,就是语气肯定地说没有,这条街上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人。

    这天离开步行街时,他在街南头碰见一个头发蓬乱的老者坐着一把轮椅。老者肩膀一耸一耸,把轮椅在街上转得飞快。边上就有人议论说,这人也是街上的一个老住户,叫赵大有,从前大概是个摄影师。有一年他家里墙倒房塌,人们在一片废墟中捡到过好多张照片。

    在清泰街上无功而返的李学者,后来出了本书,叫《终南山隐士》。

    有一年,这本书流传到清泰街。街上的丁四毛拿在手里翻了翻,发现里面竟然有刘科学。书中用了不少篇幅,记载了刘科学在外多年漂泊的经历,他像一片树叶,或者一叶孤舟,在人世上飘飘荡荡,最后飘落在了终南山。在李学者的笔下,丁四毛看到了另一个刘科学,一个和他从前的印象截然不同的刘科学。遗憾的是,这本书里竟然没有提到清泰街。

    责任编辑 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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