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舞台上的那些主角们-曾经的“英雄人物”,跌入尘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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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5年9月的一天,浩亮驱车悄然来到积水潭医院,在一个病房的病床上,躺着病危的李少春。望着这位积劳成疾,如今患脑溢血昏迷不醒、行将离世的老师,浩亮眉头紧锁,面颊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追昔抚今,心潮起伏,不能不为自己的无情而自责、忏悔……

    1981年末,迎着隆冬凛冽的寒风,一个身材魁梧的壮年汉子,迈着沉重而略带迟疑的步履,走在通往北京魏公村中国京剧院的路上。他提着一只简单的行囊,身穿一件军用棉大衣,长着浓眉大眼的脸上捂着一个大口罩。一副在严冬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的墨镜,使人难以窥见他的真实面目。在他贴胸的口袋里,还揣着一纸“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开除党籍,降一级工资”的“组织决定”。

    正因为文化水平不高,除了跟着江青跑,坏事干得不多,民愤也较小,所以,在粉碎“四人帮”后的隔离审查中,给他定的是“犯有严重政治错误,免予起诉”的结论。在解除长达五年半的隔离审查之时,文化部副部长刘复之还找他谈了一次话,鼓励他改正错误,重新做人,耐心等待组织上对他的工作安排。

    浩亮恢复了原来的名字,回到了中国京剧院的家。

    往事固然不堪回首,而今尤觉世态炎凉。对全家早从舒适宽敞的梅宅,搬到魏公村一幢筒子楼两间背阴的小屋,钱浩梁不感到意外。但面对人们将他“挡驾”在剧院的练功房外,他不能不生出些许悲哀——他是个京剧演员,此刻,他最大的希望是尽快恢复功夫,即使不能重返舞台,至少也可以执教鞭培育人才,不料进练功房如今对他也成了一种奢望。

    一辈子在舞台上扑腾的人,跌打滚爬,红脸白脸,一会站起来,一会倒下去,不仅仅是演戏给人看,自己也演出了一场人生大戏。前半生搁在了舞台上,后半生怎么办?钱浩梁在被审查了五年之后的第一个愿望,竟然是想看见舞台,重登舞台……

    他开始在篮球场上练功。没有厚底靴,就穿着解放鞋,练腰腿身段;没有对手“耍下场”,就独自操着竹竿练把子功;迎着朝霞吊嗓,伴着夕阳默戏……

    他不知道在练功中没有厚底靴和练功毯,篮球场坚硬的水泥地对自己的冲击力有多大,一年多之后,久震成伤的右膝半月板突然粉碎!他被送进医院做了右膝半月板摘除手术。

    1983年,正在医治腿伤的钱浩梁,接到了河北省艺术学校的调令。当时主持河北省文教工作的副省长高占祥喜欢京剧,也爱惜人才。知道没有单位敢接收钱浩梁,他认为对这位难得的武生人才要真正落实党的“治病救人”政策,指示省文化厅收留钱浩梁,并讲:“对钱浩梁,不要有顾虑,大胆使用。”

    揣着这纸调令,钱浩梁拄着棍,一步一挪地到了石家庄。艺校领导鉴于他腿伤严重,治伤要紧,在经省领导同意后,让他先回京治伤。

    1984年春节前,高占祥派省文化厅的两个人前去探望,代他祝钱浩梁全家过个好年。悉知钱浩梁的妻子曲素英正患乳腺癌卧病在床,高占祥马上又派人送去200元困难补助。接过这钱,钱浩梁控制不住自己,哭了。他对来人说:“我是个犯过错误的人,还没有为河北做过一天工作,省里这么关心我,我一定争取早日工作。”

    腿伤初愈就赶赴石家庄的钱浩梁,受到了艺校领导、师生的热烈欢迎。多年来头回被人尊为“钱老师”的他受此礼遇感激异常,在欢迎会上他激动地说:“我是个犯过错误的人,组织上既然把我安排在这儿,我要努力工作。我是唱戏的,不懂教学,在教学上没经验,希望大家帮助。”

    投桃报李,艺校的知遇之情换来了钱浩梁忘我的工作热忱。

    同时,他梦想着自己能重返舞台,为此他一天也没停止练功。课余时间就是他的练功时间,只要排练场有空,他就去排练场,一天几遍,寒暑不辍。在家里则是边压腿,边盯着电视机跟着音乐哼哼,权当吊嗓子。虽然他也知道重返舞台遥遥无期,但他仍执著无悔地期待着,并表示要给艺校排出自己拿手的三台大戏:《长坂坡》、《艳阳楼》、《挑滑车》。

    1988年,《中国戏剧》刊登了《浩亮近况》。一位与钱浩梁23年没见面的老朋友读后克制不住思念之情,前去看望他。交谈中,那位老友萌发了给喜爱京剧的宋任穷写信的念头,希望能让钱浩梁重返京剧舞台。这封信经宋任穷批示后转给了文化部。

    这年中国戏曲学院的历届校友为母校募集教育资金,准备于12月在北京中山公园举行三天义演,在演出阵容中列上了钱浩梁的名字。接到通知,钱浩梁兴奋不已,他第一次登门求见省委书记李文珊。由于宋任穷对有关钱浩梁演出之事已有批示,所以在李文珊呈报文化部时,文化部同意了钱浩梁出台。

    12月6日,在中山公园礼堂的后台,即将上演《艳阳楼》的钱浩梁,对着化妆镜拿起笔,迟疑地回忆着脸的勾法——毕竟他已25年没演过传统戏了。有人劝他让师弟给他勾,他坚持要自己勾。这不仅因为勾脸是大武生的本分,也因为眼下的演出机会是多么的不易!那天晚上,不少人都为他捏着一把汗,直至钱浩梁上了场,走完趟马后的那个大“跺泥”,稳稳当当地跺在台上,博得了满堂彩后,大家才长吁了一口气!

    钱浩梁终于又回到梦寐以求的舞台上来了。面对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观众以及他们热情的掌声,他的心弦颤动不已,如果没有那些年的折腾,一直好好唱戏该多好啊!

    接踵而来的1989年元旦,同样喜爱京剧的天津市市长李瑞环请天津电视台邀请钱浩梁出演《艳阳楼》。这一录像在天津电视台元旦节目中播出后,各地文艺团体和电视台纷纷请他去演出。

    在不断接到各地演出邀请时,钱浩梁仍是那么小心翼翼。出于慎重,他总向来人要当地最高一级政府的公函邀请信,对仅是团体和单位的邀请他一般都拒绝,更不要说一些穴头的单独私下邀请了。倘若是义演,即便组织者象征性地给他少许钱,他也不敢要。他怕玷污义演的神圣内涵,也怕因此犯“经济上的错误”而再次失去来之不易的演出机会。而且,他每去外地演出,都跟艺校打招呼,还严格遵照合同,每演一场就交给艺校100元钱。同时,在每次演出前,他手持话筒几乎都要说上这样两句话:“感谢大家还记得我。现在我为大家做汇报演出。”他怕涉及过去,演出的基本上是传统戏,但观众们一如既往记住他的“样板”段,演出场上的呼声一浪高于一浪,热切请求他来一段《红灯记》。没办法,他才唱一段“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一开口,场里场外便合成一条嗓子助声呐唱,场面令人激动,台上演唱者热泪盈眶,台下观众更是如痴如醉!

    从1989年到1991年三年间,他为找回失落多年的舞台生涯拼命奔走四方。1989年春,苦于没有像样的行头(戏装),艺术上素来认真的钱浩梁不惜借款一万余元,在上海定做了行头器械。为尽快地还上这笔借款,他辛劳地往返于各地舞台,而且常常在同一出戏中,先后分饰几个角色频繁上场。可是纵然钱浩梁艺术功底深厚,但毕竟年近60岁了,在疲于奔命之中,绷紧的弦终于断了。1992年1月,钱浩梁应邀到济南出演《龙凤呈样》,而且是“一赶三”,在《甘露寺》中先演鲁肃,后乔玄,再在《回荆州》中饰赵云。当戏演到《回荆州》时,58岁的钱浩梁突然感到头晕,随即倒在了舞台上,在丧失知觉前的一瞬间,他遗憾而又无奈地看着幕布在他眼前“哗”地拉上了……

    他得了脑溢血,1992年底,他被批准病退回京,结束了河北省艺术学校的教师生活。

    据1993年3月6日《北京青年报》李彦春所写的《“浩亮”寻踪》一文记载,他的夫人曲素英对记者说,钱浩梁“病了一年了,目前恢复得比预想的要好,他能绕着居所步行一周,约两公里,他每天除遵医嘱休养外,闲时看报看电视。电视节目中他最爱看体育节目,体育节目中他最爱看拳击。京剧节目他是坚决不看”。莫非这是一个执著艺术的人难以重返舞台的内心悲凉?如今,钱氏夫妇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他们除了与知根知底的朋友来往外,基本上闭门谢客,当街坊邻居认出衰老了的“李玉和”时,曲素英会赶快掩饰说“他只是长得像李玉和而已”。他们不主动与人说话,别人主动搭讪,他们避犹不及,恐怕别人受牵连。他们的思维似乎还停留在20年前。最耐人寻味的是文章末尾曲素英代表钱浩梁对记者所说的一番话:“希望30岁以上的人们忘了他们,平安度余生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希望别人遗忘的钱浩梁,不管是荣是辱,历史会遗忘他吗?

    (本刊删缩)

    〔本刊责任编辑 柳婷婷〕

    〔原载 中共党史出版社

    《中南海人物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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