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财来,鲁爷爷,是环卫队淘粪工。他没什么嗜好,每天只要能喝上一两小酒,恐怕就是他理想中的共产主义了。老人家从不迟到早退,每当聊起淘粪工就把时传祥与国家主席握手的事挂在嘴上,还在自己的炕头恭恭敬敬贴上那张令他无比自豪的年画,好像跟国家主席握手的不是时传祥而是他鲁财来。忍为上,和为贵,是老鲁家的家训,假如听说老鲁拿了二等季度奖,那一准是他要求把一等奖让给了哪位有实际困难的工友。
这家的主心骨是鲁有道,鲁泉河的父亲。他人到中年,每天要从宣武门骑车到石景山的北京重型机械厂。先不表一个月拿六一五大毛工资带着两个徒弟的五级工多忙多累,光骑自行车一来一去少说六十公里路也够累人的。
鲁家儿媳,鲁泉河的母亲乔秀娟,是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不过她也有工作,那就是完全尽义务的居委会治保主任。
鲁泉河喝过孟婆汤,已无从考证自己的前世门第。打他记事那年,大姐就在平安医院做护士,是个让街坊四邻刮目相看的“白衣天使”。他哥在八中读书,是个不让人操心的高材生。二姐在家隔壁儿小学上学,还是天真烂漫的少年儿童。
这是充满温馨的家,即使三年自然灾害忍饥挨饿那咱,鲁家同样吃糠咽菜,不过仍然笑声不断,乐意融融。
冥冥之中,鲁泉河觉得北京许多地方没人领都非常熟悉,甚至还能给人准确无误地指道。小学三年级跟着老师到颐和园春游,车出了西直门就能看见一片片绿油油的庄稼地,白颐路窄得只能容下两辆车,路边是挺老深的水沟和高耸入云的杨树。然而,他一路能报出白石桥、魏公村、双榆树、黄庄、中关村等等地名,连老师都觉得匪夷所思。
儿时,有个声音总是出现他耳畔:人生如梦,祸福同行。生不由己,死能把控。悠悠万事,桃花源中。恶因善缘,悲喜里寻。
既然似从仙境来,那就在半山腰几棵山桃树下陶醉一把。他站在万寿山佛香阁东墙外,不看碧波荡漾的昆明湖,也不观赏怒放的玉兰,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粉白色的桃花,遐想着无数彩蝶在眼前飞,左右都是妙龄少女,身在其间犹如神仙般惬意。
“鲁泉河,你快点儿!”老师在山脚下催促。
此生第一个桃花梦就这样草草结束,少不更事的他并没有意识到。鲁泉河是班里第一批戴上红领巾的少先队员,学习委员,老师心目中不能离眼的好学生。照理,门门考试都得一百,四年级到六年级有三篇作文被学校推荐给少年儿童报发表的鲁泉河,应该前程似锦,上个好中学,考上清华北大,继而成为国家栋梁。
然而就在临近小学毕业考试时,一场急风暴雨劈头盖脸降了下来。“五分加绵羊”的好学生,转眼没了市场,小小年纪就领略到“知识无用论”和“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残酷性,尽管这些引号内的话都是“四人帮”垮台后被有心人形容出来的。他落寞了,过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同学对他睬都不睬了。
先是大姐医院为了响应“六一六指示”,整体迁往河西走廊。大姐的对象,父亲单位的一个技术员,毅然决然跟大姐分了手。大姐临上火车,哭得寻死觅活。火车刚刚启动,母亲号啕一声就栽倒在站台昏死过去,在医院躺了好几天才缓过气。幸亏没两天大姐的信来了,她向父母报了平安,说那里荒凉归荒凉,但工作远没有北京紧张。
学校全面停课,上大学的哥哥和上中学的二姐没回家,他俩出身于劳动人民家庭却在干部子女成堆的学校就读,本身已经体现了人民群众的翻身解放,因此在学校不甘示弱,跟着那些干部子女轰轰烈烈地闹革命。鲁泉河在家也没拾闲,因为班主任坚信放假是暂时的,所以他抓紧时间复习功课,立志超过二姐,考上比师大女附中还要好的中学。
可是老师的祈盼没有实现,社会局面更加混乱了。
母亲乔秀娟成了忙人,天天都有红卫兵找上门问谁家是四类分子(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有的还不由分说强迫母亲带路,后来打击对象扩大到资本家、右派、小业主、民主人士、刑满释放人员,乃至作家、演员、工匠和手艺人。于是街坊四邻不是张三就是李四挨批斗被抄家,天天都能听到皮带的呼啸和瘆人的惨叫。那些大哥哥、大姐姐说了,这叫红色恐怖,我们就是要让帝修反在哀嚎中倒下,让共产主义大旗在全世界高高飘扬。每当乔秀娟战战兢兢溜回家,就猫在屋里“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地祷告,尽管父亲鲁有道总是批评她。
鲁有道担心运动耽误了小儿子学文化,就跑到学校问究竟,结果看到班主任李老师被红卫兵剃成阴阳头,人不人、鬼不鬼地打扫卫生。他顿时义愤填膺,一把拎起监督老师劳动的那个红卫兵的脖领子,严厉质问:“为什么虐待教你们文化、给你们知识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你们就这么虐待你们父母的吗?真他妈的欠抽!”
一大帮红卫兵闻讯赶来,有的挥着垒球棒,有的抡着武装带,更多的是赤手空拳山呼着口号,将鲁有道团团包围。
“小兔崽子,你们敢跟工人阶级耍把式!”鲁有道刺啦一声撕开工作服,袒露出甚是发达的胸脯和胳膊肌肉:“老子是共产党,你们爹妈或许也是。来呀,咱们今天就练练胳膊腕,老子替你们爹妈好好管教管教你们。”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革命当然没罪,造反当然有理。可是老师每天苦心巴拉教你们学知识、学文化,他们怎么就成了革命对象啦!咱们今天就好好说道说道。”
一场声嘶力竭的辩论之后,小将们理屈词穷,于是如鸟兽散。
好几个老师聚拢过来,说不出是感谢还是激动,总之鲁有道是他们命运多舛中遇到的第一个仗义执言者,因此个个都哭成泪人。
“老师们,咱们不哭。你们往后甭担心,在你们身后还有我们呢!”
劝归劝,鲁有道握着李老师的手,同样热泪盈眶。因为他心里明镜似的,如今谁都是朝不保夕,才刚还好好的,不出两分钟就莫名其妙变成现行反革命。但他立下庄重的承诺,回到厂子就动员下夜班和上中班又家住城里的职工,有事没事弯到小学校照看两眼。如果碰上小流氓批斗老师,就多找几个人跟他们理论,原则是不干架,保护好老师就得。北重正赶上援越设备大生产,闲人不闲机器,二十四小时机器轰鸣,职工三班倒。他在职工队伍中较有威信,所以小儿子学校的老师受到有效保护。直到年逾花甲,那位李老师还来家看望他。不过,鲁有道没能保护了老父亲,让他抱憾终生。
光阴如箭,转眼一年过去。
小儿子涛声依旧,在家里无所事事。大儿子、二姑娘还在学校闹忙。居委会治保主任乔秀娟不再充当带路人的角色,却三天两头跑到街道参加批判会。老父亲鲁财来早出晚归淘粪打扫公厕。尽管大街小巷到处都贴满打倒这个或批臭那个的大字报和大标语,但是老鲁家照样衣食无忧,和和美美。
临近九月,鲁财来被单位送进医院抢救。当鲁家老小赶到,辛苦了一辈子的老人已草草撒手人寰,年仅五十四岁,距光荣退休只差一年。
事发在午饭时,鲁财来饭还没咽利落,就跟几个造反派辩论时传祥的功过是非。他规规矩矩劳动,没有参加任何派性组织,然而却是时传祥的铁杆保皇派,就因为把年富力强的造反派说得理屈词穷,几个人恼羞成怒给了他当头一拳,接着肚子上又挨了几脚,将他踢倒在地,引起颅脑大面积出血。爷爷出殡的那天,至少有千把号人参加。
这时鲁泉河才知道爷爷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好工人,但是他没有为此骄傲,反而特别反感“大粪”二字。爷爷的职业,对他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随着哥哥去部队锻炼,二姐应征入伍,鲁泉河也结束了浑浑噩噩的学生时代。这个1968年2月15日进入中学的学生,在一无课本、二无教室、三无班主任的状态下就读,老师动不动就被老三届学生揪斗、批判、殴打,新生还怎么学知识呀!这种状况持续到六九年三月老三届学生上山下乡走干净才消停。仍旧没有教材,老师凭记忆给拿着毛主席语录的学生授课。刚刚让学生适应,就到了三夏大忙,中学生全部下乡支援麦收。六九届学生是在麦田里被紧急召回学校参加黑龙江、内蒙古、云南三个兵团农场的支边分配动员,年仅十五岁出头的鲁泉河被听天由命地分配到了黑龙江。
临行时,父亲叮嘱他,要跟党走,靠拢组织,听领导话,忠实积极,勤勤恳恳。另外,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要谨记: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母亲将他拉到一边磨烦:“甭听你爹的,你爷爷就是你爹让你做的那种虚头巴脑的人,什么下场你清楚。你记住,人犯多大错都没事,就怕站错了队。只要站对了队,你就是把天捅个窟窿也有人顶着。可是要把队站错了,你就是千好万好也白搭。你得明白保护好自己才能有效地战胜敌人。你要牢牢记住时时刻刻保护好自己。顶顶重要的是学会喊口号,什么最革命你就喊什么,什么最先进你就嚷嚷什么。记住,喊归喊,做归做,跟紧领导准没错。吃小亏赚大便宜,马鳖的儿子肉里找,表面吃亏其实就能赚大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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