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庙大鬼-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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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泉河没按爹那套迂腐叮咛做人,而是照母亲嘱咐跟在领导屁股后面喊了三年口号,喊进了大学,又喊了四年口号,因故不幸被分配到小小的街道革委会,已经着着实实干了几个月。三年的边疆生活,他真真的在连长屁股后面屁颠屁颠跟了三年。前任通讯员只管取信发报和上传下达,其他一概不问。他在班里待了两天半,顶下前任不久,便旧貌换新颜。连长的衣食住行,乃至晚上打洗脚水、洗臭袜子、暖炕、烤鞋等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事,全成了他的必修课。文书懒得屁眼儿生蛆,他就将服务延伸到指导员身边,还常常抽时间帮着文书在大喇叭里哇啦哇啦喊口号,很快就成了连部的香饽饽,刚有工农兵大学生他就上了学。

    大学里他政治进步更快,不到两年就加入了党组织,成为一名学生党员。喊口号、写大字报和紧跟领导等特长基本照旧,而且在军宣队、工宣队等代表指使下,他还长了打小汇报的本事,收集师生言论动态,及时将有价值的东西提供给系革委会的两队代表。今天不是哪位老师倒了血霉,明天就指不定哪位同学撞上枪口,他还咋咋呼呼抓小特务,搞得老师同学疑神疑鬼,人心惶惶。

    本来他能分配一个好工作,至少是市级机关。可是那个该死的“四五事件”,父亲鲁有道因为支持工人参加悼念周总理的活动,干扰工人民兵执行任务,结果被戴上现行反革命帽子,开除党籍、留厂察看、监督劳动、以观后效。鲁泉河遭株连,分配到基层改造锻炼。这个让他心寒的分配,也是军宣队、工宣队使出浑身解数给争取来的,否则他就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落个重返边疆的下场。

    街道革委会是党政机关中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庙,不过五十五名机关干部,竟然有一多半人在运动前从事公检法工作。最有意思的是,党委书记原是公安分局局长,副书记一个曾在区检察院担任检察长,一个则是法院院长。公检法三巨头在此,那些侦察员、检察员和审判员等人精子,在这个工作相当琐碎繁杂的街道,个个都踏踏实实,谁也不敢奓刺。

    鲁泉河刚刚被任命为党委青年委员、团委书记时,碰巧和老田值夜班。他分配到街道时,就在田辰云手下办理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病困退核查审批。地震刚过不久,知青办还在简易楼办公,每天轮流值班。非常时期,巡查和劳动是每名干部的家常便饭,知青办仅四名工作人员就承担着附近一所小学操场九十三座抗震棚七百多人的防火、防水、防盗等安全措施落实及调解邻里矛盾,同时参加城建组牵头的清运渣土、防疫消毒等体力劳动,每天都能把人累得筋疲力尽。眼下鲁泉河就要离开知青办,而且成为老领导田辰云的间接上级,他摆出几分礼贤下士的风度,与“下属”闲聊。

    “老田,你看赵传志这个倒霉催的,就因为跟那个其貌不扬的女孩有一腿就被群众监督改造,还闹得几个月回不了家也抬不起头。作风问题最臭人,我这辈子什么错误都可能犯,唯独作风问题找不上门。”

    “你又不是太监,小心别闪了舌头。”

    “呵,闪不着。”鲁泉河笑着又问,“玩笑不开了。老田,咱们机关谁是敌伪留用人员?”不知为什么,鲁泉河没有称呼田辰云主任,不过屈腰弓背倒有一副不耻下问的模样,语气也不失昨天前的谦卑与恭敬,“咱们干的都是革命工作,你刚才为什么要把街道干部描写成瓶子里的苍蝇,光明无限,出路渺茫呢?”

    田辰云毕竟是政法学院老牌大学生,不失爱才若渴之心。街道什么时候直接分配来大学生?鲁泉河是绝无仅有,而且分到知青办,他自然关怀备至了。与其说他俩是上下级关系,不如讲师徒关系更恰当。两个多月来,田辰云言传身教,不敢马虎。他秉公办事,即使当事人递的一支烟或一瓶汽水都被他拒绝,接人待物还相当春风和气。鲁泉河应该有所体察,也有可能影响其思想进步。这是田辰云的想当然,他还想给鲁泉河介绍更多的情况,为其发展提供参考。

    “城建组组长刘增祥、人防办李宝林和行政组秦德安就是。”

    “难怪呢,当初我见到刘组长就觉得怪怪的。他模样七分像侯宝林,见谁都点头哈腰,又不是戏台,所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大老刘是有几分滑稽,不过他对工作倒很认真仔细。地震那天,他是全机关第一个赶来的,也是第一个下片疏导居民、清理堵塞交通的瓦砾、联系有操场的单位向避难群众开放,所以受到了市区领导表彰。当然,那天你表现得也很出色。”田辰云刻意回避本街道被媒体大肆表彰的不是大老刘而是鲁泉河的背后正是出自他的杜撰,因此这位年轻人工作没几天就受到重用。他接着说:“至于瓶子里的苍蝇,你就不要刨根问底了。你不一样,机关除了几个上山下乡回来的知青,就数你年轻,而且还是大学毕业,可谓前途无量。”

    “老田别逗了,估来包去,合着我还是瓶子里的苍蝇。”“哪能呢,你呀,你是后生可畏,前程似锦。”

    “恭维,你恭维了不是。”

    田辰云盯着满面春风的鲁泉河,相当认真地:“照理你来机关还没过半年,目前还在试用期,区委就下了正式任命。这说明什么,说明区委求贤若渴。”

    “喔,是这样呀!”鲁泉河笑着道,“你帮着出出主意,我以后怎么做。”“跟过去一样,踏踏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工作。”

    嗬,还想教训我!鲁泉河心里有点不服气。要说这两个多月,他就从来没老实。知青办是实权单位,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兵团三年挣三十二元工资,大学四年就剩十八元学徒工的钱。老爸工资六十几元,可老娘还是不挣钱的治保主任,他哪儿好意思跟家里张口。苦巴巴的熬到毕业分配,到了这座穷庙,但知青办却是肥得流油的差使。办公室里不吭不哈,架不住当事人绕着弯找到家,于是就在家门口把事说好了。十块八块拿不出手,三百四百差不多,至于茅台五粮液牡丹中华就是小菜一碟了。田辰云哪儿知道,鲁泉河在知青办两个多月就收受贿赂折合现金差不多有三千元(当时能买一处像模像样的四合院或三千几百斤五花肉)。为什么没人举报?知青只要能从农村边疆回来,他们感谢还感谢不过来,谁还有闲心为几百块钱过不去。至于他在地震中的表现,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跟一帮子老头老太太一起干活,自然优势一边倒了,但鲁泉河不知道向媒体撰稿吹捧自己的人近在眼前。他第二天就将田辰云聊的东西汇报上去,尤其“街道干部全是瓶子里的苍蝇”这句话。

    毛主席追悼大会结束不久,田辰云被莫名其妙地撤销职务。可能考虑到知青办工作的延续性,或顾忌老田的口碑,他被留在知青办。主任则由绰号“地下党”的严永禄担任,好歹人家也算四六年参加革命的,不会给老田穿小鞋。

    今年刚满二十二的鲁泉河,却是春风得意。回首七年来的人生轨迹,秉承母亲旨意的鲁泉河,确实很值得骄傲。在兵团,开荒盖房、挖河开渠、播种收割、收储加工,他一件没干过,凭眼力见儿,编口号,喊口号,混成了大学生。大学四年更觉母亲教诲颇具现实性,所以将自己严严实实包裹在革命口号声浪里,又以汇报思想为由,揭发检举老师同学,踏着老师同学的尊严入了党,成为学生代表,可谓红极一时。进机关继续发扬,这不田辰云就成了倒霉鬼。一将功成万骨枯,那是发生在风雨飘摇的战争时代。一人擢升千梯累,则是和平时期的普遍现象。怎么,不服气呀!事实就是这样,气死甘为人梯的主也白搭。咱上大学别的没学会,就弄懂了适者生存的道理。现在不是正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么,不信你试试逆流直上,要不顶风臭千里算咱没说。从政治角度讲,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从生存角度论,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必须迎合客观规律,否则必死无疑。

    熟谙察言观色的鲁泉河,本想到居民组找副组长张克强逗逗闷子。张克强从1972年作为小学前少年先锋队辅导员以工宣队员身份派驻机关来占领上层建筑的那咱起,就是街道喊口号的带头人和播音员,他总想找老张切磋切磋。在居民组门口他踌躇片刻,忽而觉得应当慰问一下田辰云,老田毕竟是他到街道的第一任直接领导。

    秋蝉在老槐树上悲鸣,或许今晚它就该上阎王爷那里报到了。

    田辰云一个人在老槐树下仰头观察振翅鸣叫的秋蝉,棱角分明的面庞酷似一尊蜡像,庄重而安详,看不出一丝丢掉乌纱的愁闷与彷徨。

    机关里除了书记张杰、军代表何先哲就没有第三人知道老田是被鲁泉河一个小报告撸掉了乌纱帽。说实话,鲁泉河一丁点儿都不后悔。人若往上走,善心不能有;人要向前进,仁义抛干净;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三十字箴言,他记得牢牢的。

    “领导,看什么呢?”他满脸堆笑地站在田辰云身旁。

    “你看你,刚上任两天就坐不住了,这样可不好。”老田反而关心起鲁泉河,“怎么样,高高在上的滋味好吗?”

    “一样,都一样,我觉得还是无官一身轻好。”

    “一样吗?”田辰云拍拍鲁泉河肩头道,“毛主席教导我们,有权就有一切,无权则丧失一切。你现在是得到了一切,而我可是丧失了一切,你我能一样吗?”

    鲁泉河暗暗一惊,做贼心虚地反诘:“老田,你什么意思啊?”“你说哪?”

    尽管田辰云微笑着问,但鲁泉河甚是狐疑。难道老田知道自己为什么下的台啦?嗨,天底下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事已至此,既然他不明挑,那咱也不明说。逗闷子谁不会呀,咱们就逗个昏天黑地的。错在鲁泉河,他却对田辰云心存芥蒂,认为老田悟性忒低,一个奔不惑之年的人傻呀,哪能是人就讲真心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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