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亲两年前撒手人寰,老母亲还守着那两间小南房,执意不到在高楼大厦居住的儿女家。南房不好,可接地气。包了归去,大多数老年人怕冷不怕热,南房的潮湿闷热,正对母亲心路。反正任谁也说不动老娘,她老人家总有一套套谬论等着你。
“哎呦呦,瞅瞅老儿子回来了。还是老儿子最疼妈,知道妈病了就一准儿回来。”乔秀娟出溜钻出被窝下床道,“柜里有你爱喝的霍山黄芽。大丫,大丫,快给你弟弟沏一杯。”
鲁泉河上前将母亲搀扶到餐桌边坐定,接着问寒问暖。
大姐将杯子撂在餐桌上,然后嬉皮笑脸说:“看,妈还是疼老儿子,茶叶是我拿来的都不让动,非留给老儿子。我呀,白活。”
“对,我就是最疼老儿子。你们三个大的,哪个不是在我身边长过十八,就老小十五不到就去东北吃苦受累,妈是欠他的呀!”乔秀娟讲得一板一眼。
鲁泉河急忙为自己开脱:“妈没欠我,生我是妈,养我也是妈。再说当时走的时候,我已经过了十五。”
“那也是孩子。”
“哪个孩子在妈的眼里不是孩子,好像我是你捡来的。”大姐醋意浓浓地讲,“再说你四个孩子哪个没上边疆海防历练过,你大儿子至今没回北京。我更惨,当年上甘肃让爸单位的对象一脚就踹了,害得我孤苦伶仃在戈壁滩上苦熬,要不是领导开恩送我回北京上医学院,兴许就在那儿婚配嫁人了。”
是呀,那个年月整得哪家不是四分五裂呀!还是现在好,老婆孩子热炕头,居家生活喜事悠,放开胆子挣大钱,过景午餐时不候。鲁泉河这样想,估计老娘也是。
然而,乔秀娟却这样说:“翻身不忘毛主席,幸福不忘共产党。咱们祖祖辈辈都是劳动人民,爷爷跟茅房打了一辈子交道,你爸开始也是工人。是共产党、毛主席让你爸当了领导,培养你们一个个都上了大学,当干部的当干部,做大夫的做大夫。我这辈子活得值,想再多活几年,看见我的孙子、外孙子也都出息了。”
“妈,你真是越活越少性,也越活越像左大妈。”
乔秀娟道:“你就知道贫嘴刮舌,一天到晚往钱(前)看。我听说你现在住的房子,是被你整得死去活来的钱逸群干出来的对吗?”
“妈真是侦缉队的,不当治保主任二十多年了,消息还这么灵通,儿子我服了。”
“用不着你说。我问你呢,是不是?”
鲁泉河冲母亲吐吐舌头,回答:“是这么回事。不过,钱逸群那个大坏蛋,就是重建一座北京城,该什么德性还是什么德性。”他又用鄙夷口吻道,“想跟我过不去,没门!除非他一辈子在脚底下做蝼蛄、蚂蚁让我踩着玩。”
“你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歹毒,天底下就没人治得了你是么?”母亲仗义执言,“我看钱逸群那孩子远比李国民强,最起码你老婆生孩子奶催不下来,是人家托亲戚从国外买来洋奶粉给我孙女吃,不像李国民叫你大包小包喂都喂不饱,稍有差池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我听说钱逸群没管上级要一分钱,连买图纸跑手续的资金都是从他自己牙缝抠出来的,而且你们领导一天工作时间也没给,他生生利用业余时间跑下七七四十九道批文。一个小小街道办事处,居然靠着钱逸群一个人解决了所有干部的住房困难,还上交区政府好几十套房子和上千万元现金。比比看,你行吗?别拿你那个市场说事,那跟当年画地为牢的土匪恶霸没两样,专门和交通和社会秩序过意不去,你看看把一个好端端的北京折腾成什么样了。我看你那个市场早晚会被取缔,可小钱盖的房子会百年不变。”
鲁泉河怎能不听母亲教诲呢?虽然母亲不只一次叨唠李国民的不是,让他离这种欲壑难填的人远一些。不过这些年老百姓都犯了“碗里吃着肉,嘴里骂着娘”的臭毛病,党中央还坚持急人民之所急,想人民之所想,估计扰民的马路市场渐成“西边的太阳”是有这个可能的。他要做有准备的人,过两天就申请调离。至于上哪儿由李国民说了算,老江湖知道哪个职位是肥缺,他绝对服从。
李国民欣然同意鲁泉河请调申请,建议他去民政科。虽说这个科室工作累些,却掌管着几千万元的抚恤金、助残金、救济金和赈灾款,负责外地回京的离退休干部、军队和国家事业编转入街道管理的离退休人员养老事宜。按理都是专款专用,几乎找不到下蛆的缝隙,但天下资财向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缝隙被鲁泉河找到了,而且不止一条。专项资金中唯有赈灾款不能随意列支,其他都可以做假账糊弄,譬如有些优抚对象、社救人员及残疾人已故,但账面不减,尽管每月千八百不显山露水,但全年加在一起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李国民和会计三一三十一分赃,李国民扶正到园林局任局长赃款还拿了一年多,直到鲁泉河担任了副主任实职。
随着张克强高升出任区工会主席,王永杰调往民政局任局长,李国民前往园林局任职,鲁泉河在街道势力恶性膨胀,老冤家周奇、钱逸群等人找不到立锥之地不得不各奔前程。周奇去了中央机关。普通群众钱逸群,其实早被区建委盯上,经区领导帮助调到建委危改办,专门协调全区几十片危改区的前期准备和策划。天高皇上远,鲁泉河拿周奇没什么咒念,但对草民钱逸群继续泼脏水成了他一大乐趣。钱逸群真乃腿上绑大锣走哪儿响到哪儿,小偷、流氓始终陪伴着倒霉蛋。本来机关就流行“会干的不如会站的、会站的不如会看的、会看的不如会送的、会送的不如高堂有人的”顺口溜,然而钱逸群好像木头人熟视无睹,到哪儿都埋头苦干,克勤克俭,自然就让人戳脊梁骨、打屁股、混个累死也无功的下场。
钱逸群该不是佛教徒吧!成天想积德行善,兴许以为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因果报应。鲁泉河这样猜度钱逸群的心理活动。自从两人火车上争吵后,钱逸群一直灰头土脸不哼不哈地干工作,那时鲁泉河伙同李国民编造谣言,还美其名曰:鞭打快牛!迫使钱逸群跑到检察院反贪局请求对自己立案侦查,一时成了全区的笑料,也是钱逸群调到区建委的直接原因。
士可杀不可辱。鲁泉河就是要杀杀钱逸群的锐气,给周奇玩个杀鸡给猴看的游戏,尽管妻子说,母亲劝,但他毫无悔意。人生在世,必须竖几个对立面,然后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地玩,玩得对方痛不欲生,那才叫刺激,否则活得没劲。
时光转眼到了二十一世纪,童年梦想成为二十一世纪共产主义接班人的鲁泉河这一代人,进入退休的倒计时。按理鲁泉河退休应在2014年2月,但随着城区合并和机构精简,担任小二十年副处级职务的他,只要提前退休就能享受正处级待遇。组织部找他谈了,已经奔六的人,不要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言外之意,就是劝退。自从李国民随老干部出外旅游不慎坠崖死亡后,以李国民为首的“勾连搭”(小集团)大多数人也都残年暮景,鲁泉河找不到为自己说话的人了,只能申请提前三年退休,时年五十七周岁。
鲁泉河六十周岁时不幸与钱逸群在九寨沟邂逅。他是一个人随旅游团进的沟,钱逸群则携着妻子旅游。
“哈哈,钱逸群,咱们可真是千里有缘来相会。”鲁泉河虚伪地笑着打招呼,“瞧你们一家子和和美美多好。我就不行了,老了老了,反倒成了孤家寡人。”
钱妻挽起丈夫手说:“有劳鲁副主任关心。我家逸群没做亏心事,向来不怕鬼敲门,睡得香,牙口就好,吃嘛嘛香,喝嘛嘛甜。逸群打退休就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当执行董事,税后年薪六十万,加上奖金车补什么的,差不多一年拿小一百万。他赤手空拳为街道盖了那么多房子,却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片瓦未得。在地产公司干了两年,老板就分给他两套房,加一块儿有五百多平方米,还都在四环内。你们过去说我嫁给逸群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亏大发了。可我觉得任何一个女人能跟上这样实心眼儿的丈夫,那才是真正的幸福。”
鲁泉河让端庄大方的钱妻一通炫耀搞得六神无主,皮笑肉不笑地搭讪:“这样好,这样好。”他早听说钱逸群去了一家房地产公司,挣了大钱,住上大房子,再羡慕嫉妒恨也没辙,没有权了,即使大权在握,人家也早出了管控范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鞭长莫及啊!与其当面锣对面鼓让钱妻挖苦,还不如脚底抹油赶紧开溜。
想到此,他嬉皮笑脸冲着一直用祥和目光瞧着自己的钱逸群挥手道别。
“欸,鲁副主任,朗朗乾坤下你怎么没影子啊!”钱妻原本就是柳眉大眼的女人,故作惊讶瞪大的眼睛看上去很骇人。她接茬说:“你究竟是人还是鬼,只有鬼在太阳下才没影子。”怎么可能呢?鲁泉河左顾右盼,不对呀,谁说没有,自己颀长的身影明明印在地上。他知道钱妻又在撩搔自己,再无心浏览九寨沟海子的碧蓝澄澈、玲珑剔透、五彩缤纷的丽影了,拔脚上路。一对不通人情世故的狗男女,你们知道个屁!老子就是鬼,不做鬼,我怎么能混成正处类啊!你有钱怎么啦,老子早挥霍得够顶够了,你才知道有钱的乐呵,什么东西!一路,他就是这样愤愤地想,仍然以胜利者自居,所以越寻思越生气,气得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骂过了,气够了,他耳畔响着诺日朗瀑布的轰鸣,人则兴味索然地朝外走。突然,他想起司汤达《红与黑》中维利埃尔教堂谢朗神父的话:“如果你想攀附权贵,那你必将堕入地狱,万劫不复……要么在尘世享受富贵,要么在天国求得永生,中间的道路是没有的。”结合起紫竹院公园偶遇道士的那席话,居然是那样的相象。可与动辄就贪几亿的“大老虎”相比,他为官一任捞取的好处,真是小巫见大巫,不过毛毛雨而已。有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从草根升上了天,还发誓:活着要进中南海,死了要入八宝山。他呢,中南海近在咫尺都不敢动歪心思,几十年如一日,含辛茹苦,苦心巴拉,最后牺牲了几年在位利益才混成正处级,容易么!
不久前,鲁泉河听说北京的雾霾八成都是让贪官污吏闹的。这些只求荣华富贵而不在乎未来的人,由于巧取豪夺,坏事做绝,所以既上不了天堂,也入不了地狱,打“烟囱胡同”出来就做孤魂野鬼在大气中徘徊。三年,只有三年,如果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就会被强劲的西北风吹得灰飞烟灭,永远不得超度。霾在大气中滞留期间的恶行昭然若揭,遭人斥责,被人唾弃。生时再颐指气使、骄横霸道、不可一世都化作龌龊不堪的微尘,三五一群,四六一伙,形成肮脏无比的气溶胶,在世为害一方,死了污染一片,可恶加可恨,真乃罪恶滔滔。鲁泉河最担心的,是在生命落幕的瞬间,会被狂风吹得魂飞魄散,连物质转换都不属于他了。惧怕,使他惶惶不可终日,加上嗜烟嗜酒几十年,从九寨沟回来不久,就被诊断为肺癌晚期。他多想再活一些时日,更渴望永生永世不死,想方设法吃斋念佛,拜遍了所能去的寺庙,走遍了京城所有教堂,向菩萨祈求,向上帝祷告,只要能活着,让他怎样救赎都行。晚了,一切都晚了,从紫竹院回家的路上他就一命呜呼,在八宝山化作一股白烟袅袅升腾到天空就与污浊不堪的气溶胶混杂起来成千夫所指的雾霾了。
(作者声明:本文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责任编辑 杨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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