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欧洲南端,毫无名气的海滨小镇。
旅店的老板强烈地向我推荐这里。于是,次日,我便搭乘早上六点的大巴。离开了龙达。
大巴里播放着语速奇快的西语(西班牙语)广播,司机跟着音乐自得地唱起歌来。坐在第一排的美国夫妇拿着DV开始录像。四周黑暗,地势沿着盘山公路逐次递减。山丘的层层阻隔,仿佛是为下一刻的惊艳设下的前奏。
一个急速大转弯后,我第一次看到了海上日出。
橘色的绵延长线,由浓至浅蔓延扩散,就连车厢内也被晕染上了色泽。射入眼底的光线带着温润的暖意。
影影绰绰的房屋渐行渐近。高速公路下沉处,赫然出现的白色小镇,在如同绛紫色布景的海平面上,恍如星辰闪烁。高起的一处断崖上,一座残破的古堡寂然矗立。一望无际的海岸线,在公路的蜿蜒中变换着颜色。
清晨八点,马尔韦利亚还未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棕桐树下的商店里,老板开始收拾昨夜的残局。沙滩上的工作人员穿着短裤在整理椅子和遮阳伞。零星几个学生戴着耳机,沿着海岸边的大道跑步。拄着拐棍的老人牵着狗和人在街边轻声交谈。
湿润的海风不时吹在脸上,吹起了我的笑意。
每一个路过我身边的人,目光都会在我身上停留片刻,朝我微笑着说"Hola"(你好)。
浅棕色的沙滩上几只肥胖的鸽子在晒太阳:看到我走近,歪着头看了看又转回去,慵懒而温和,就如同这里的人一样。
一个晨练的老妇脱了睡衣直接跳进海里,仰面漂浮在海上。
从维纳斯海滩延伸出去的礁石上。我看到一个人在礁石的尽头静静垂钓。
远远看去,他仿佛是坐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微露晨曦之中,把海隔成了两半。
我把相机挂在胸前,朝他所在的地方走过去。
淡蓝色的海水,柔和地拍打在礁石上,一个黑人学生坐在礁石最先堆积起的地方,忧郁地看着海水发呆。沙滩鞋的软底接触到礁石凸起的地方,脚被格得有些疼。湿漉漉的石面长着一簇簇细小的育苔,差点使我滑倒。
很多人说,马尔韦利亚是一个喧嚣的城市。
可是,当我置身于这里的时候,只听到海浪起伏拍岸的声音。
只有海的声音,覆盖了整双耳膜。
有拇指般大的螃蟹从礁石的缝隙里迅速往外爬。我蹲在原地看着它们一只一只地被海水冲走又冲回来,撞在石头上:坚硬的壳抵挡住了冲击,小小的前爪抓住一簇青苔,随即又向着海水而去,如此周而复始。
我看了一会儿便失去了兴趣,起身继续前行,朝着他走过去。
他用随身携带的椅子在礁石上找到一个支点,坐在上面。他的眼睛微眯着,似乎是在睡觉。听到我靠近,懒洋洋地睁开眼看着我。
我说:“你在这里钓鱼?”
明知故问。他却很宽容地笑了笑,认真地回答:“是,我在这里钓鱼。”
我看着他什么也没有的铁桶里,“每天都钓吗?”
“嗯。”
忽起的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拨开前额的发丝,用手上的皮筋将头发扎起来,像熟识的友人一般,在他旁边坐下,把相机打开对准了礁石上的浪花,一张接着一张,不停地拍摄。
耳边依然是此起彼伏的海浪声。
他的渔竿轻微地晃了晃,但仍旧恍若未觉,抬眉看着远处问我:“你知道海在说什么吗?”
我摇头。“它说,离开这里吧,远远地离开这里!”
他表情严肃,眉头紧皱,眼眸深处有阴影,不像是在开玩笑。看到我愣了愣,他旋即放声大笑,“要是我女朋友听到我这么说,肯定又要和我吵一架了,说我是疯子。”
我无奈地叹口气,欧洲人的幽默有时让人很难以理解,“你们一定经常吵架吧?”
“不,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吵架了。”他打断我,“她离开我很多年了。”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我顿时有些尴尬,我并不想揣测别人的感情。
只是沉默太久的人一旦打开话闸,总是急于向任何他们感觉安全的人倾诉。万里无云的蓝天在阳光下渐淡了颜色,他的白色下恤被灌进脖子里的风吹得鼓起来,像是随时都会飞走。
他索性把衣服从腰间拉出来,张开手臂迎接海风。
他说:“我们曾在这里相遇!哦,这里多么美!任何一种爱情都有可能在这里发生!”
他指着海滩的各个地方。
这里,这里,还有那里。每一个场景,每一幕画面,甚至就连这附近的石头,他都记忆深刻。他记得与恋人所经历过的一切。
他说:“这里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人上演爱情电影,却没有一场属于我。”
他还说:“我的家在意大利,但是,我怕我走了,她就找不到我了。我只能在这里等她回来。这里才是唯一能够厮守终身的地方!”
我不曾料想会在这个遥远的国度,与一个刚认识的男子谈及他的爱情。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却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聊着各自的感情生活。我想到了身边的那些亲密无间、整天腻在一起的朋友,很多时候和他们反而相对无言。
我的英语并非特别优异,只能用简短的单词表达自己的想法。他却毫不在意,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说到情动之处,因为激动,他的渔竿不小心被他踢到了海水里,他当下脱了衣服裤子就跳到海里,试图把渔竿捡回。
我站在大石上担忧地看着他。迟迟不见他上岸,我等得有些着急了,大声地喊他!不曾想,他居然从另外一边爬了上来,吓了我一跳。“怎么样,我厉害吧?”他炫耀着手中的渔竿,哈哈大笑,丝毫没有觉得他刚才的举动太过恣意,反而颇有微词,“其实看我不上来,你应该直接跳下去找我的!”
我始终对他的幽默方式不太感冒,只能无奈地笑了笑,表示自己不会游泳。
他走到原地重新把渔线扔出去,继续着之前没有说完的话。他原本还笑嘻嘻的脸上,谈及恋人的离开却马上乌云密布,情绪转变如此之快。
“要是她一直不回来呢?”我问他。
他一边把衣服塞到包里,一边无比坚定地回答:“等到我的爱情用尽了,我就会走。”
他从包里掏出一个贝壳递给我,说:“你到处转转吧,这里很美。若是我们还能遇到,我就再送你一个礼物!”
掌心里莹白的贝壳,光泽已经被磨损得暗淡了,我把贝壳小心翼翼地放到裤包里。
早晨九点四十分,我与这个敏感痴情的意大利男人告别,离开了礁石长岸。
浅棕色的沙滩上,一顶顶草编的遮阳伞,这里在工作人员的清理下干净起来。趁着日出的余晖还未完全散去,我拿着相机追着光线,不断地按下快门,却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惨叫。
一个把自己全身都埋在沙里的年轻男人坐了起来。覆盖在身上的沙子随着他的起身全部散落。而原本盖在脸上的杂志掉在地上,被他卷起来拍得啪啪作响,“你踩到我了!你知不知道,你把我踩醒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跳。略微紧张地回头看了看他。不知道刚才踩到他哪里了,会让他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指着自己的脖子,歪着头说:“你差点儿把我踩断气了!”
刚才我一门心思只顾着给天空拍照,根本没有留意过脚下,也实在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这么一大早地玩“大埋活人”。更没有想到我哪里不踩,偏偏踩人脖子上。
于是,我忙不迭地转身向他道歉。
男子看着我蹲在沙堆前絮絮叨叨。
“我堆了一早上才把自己埋起来!你看,我的杰作都被你毁了!我完美的杰作!哦,上帝……”他一边抱怨我,一边还不忘用韩语、 日语、汉语的“你好”,轮番和我说了一遍。确定我是中国人以后,他忽然又不抱怨了,开始询问一些稀奇古怪,让我难以理解、难以回答的问题。比如刘邦和白娘子有什么关系,古代的中国人不吃不喝,怎么还能长命百岁,等等。
后来,见我对于他的问题,无能为力,他只好把话题重新转回“埋了自己”这件事情上。我估摸着他差不多三十出头的年纪,可闹起脾气来却偏偏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身边很少遇到这种性格特别外露的成年男子,他身上简单直接的少年心性让我颇有些不太适应。在他蹲在地上嚷嚷了几分钟后,我向他提议道:“那要不我帮你重新埋一次?”
他的眼珠子转了半天,同意了我的提议。他直接躺到之前的深坑里,开始指挥起我怎么埋他来。
以前去沙滩上玩的时候,我曾见过一些喜欢用沙埋自己的人,但大多都只埋埋腿什么的。我没有想到居然会有喜欢把自己整个都埋进去的人。沙子压迫在胸口带来的厚重感,他丝毫不觉得难受。一颗头在沙里转来转去,像个上了发条,还带自动说话功能的玩具。
而对于他这种癖好,他的解释更是新奇,他说:“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话叫做入土为安吗?我这就叫做‘入土为安’。”
当时,他一副很了解中国文化的样子,冲我严肃地眨眨眼睛,我差点笑出了内伤。第一次知道,原来“入土为安”这个成语,还有这么一个用法。
我用杂志扒拉着沙子往他的身上堆。他的西语里带着很重的口音,某些单词说得很清楚,某些又说得很模糊。导致他说的很多话,我只能靠半猜来理解。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然”这个单词,他把沙当成了被子,早间的沙滩有着湿润的凉意,却在他需要温暖的时候,就这样地保护了他,给予他足够的温暖。
他说,只有自然才能给他这样的安心,连老婆都取代不了这样的安心。
等到我把他又像之前那样重新埋好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谢谢”,便不再有过多的言语,用杂志把脸遮住,继续睡觉去了。
临走前,我看了看那一团显眼的凸起的大沙丘,再次失声笑了起来。
虽然知道他已经看不到,我还是挥了挥手,收起相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沙滩。
与西班牙那些有着辉煌历史的小城不同,马尔韦利亚是一个很商业化的城市。
从汽车站一路走来所看到的地方,都洋溢着浓厚的现代化气息。
穿着比基尼的年轻女孩背着包,穿梭在城市的角落,前来旅行的游客提着拉杆箱在四处寻找酒店。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匆忙闯着红灯往前奔跑。各种打折广告遍布商店的橱窗内外。宽阔的道路有些拥挤,排了一长条的车队。恍惚间,会让人有一种身处国内的错觉。
可是,一旦离开建筑密集的商业区,随便拐进一条狭长的小巷,就会立即被眼前的白色房子所吸引。
阳光在墙面上反射出来的刺目光线让人无法直视。黑色的路灯顶端,是被固定好的矮牵牛。铁栏杆的窗台上,一盆盆热烈盛开的鲜花散发出浓郁的芬芳。穿过狭窄的小巷,隐隐传来弗拉明戈的音乐。路过某一家店门前,还能听到里面餐盘发出的细碎声响。
卖早餐的吧里挤满了聊天喝咖啡的旅客,旁边的超市里,司机正忙碌着下货。在教堂前的椅子外,几个学生一边吃面包,一边小声地讨论着作业。从维多利亚广场往下走,在坡脚的一处房屋前,我看到一对夫妇正准备给自家的房子刷漆。
白色的油漆桶被一个戴着鸭舌帽的老人提出来。身材臃肿的老太太穿着白色的T恤,拿着滚筒在油漆桶里蘸了蘸,然后利索地朝墙上按。老人拿起旁边的一个滚筒,在我旁边和老太太一起开始刷墙面。
才滚了两下,老太太的鼻头就沁出了汗珠,老人立即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擦鼻子,同时也擦了擦自己的脸。头项阳台上的花瓣在微风中翻动,叶子顶端闪耀着点点橘光,斑驳地打在老人的头顶。老人把手帕塞回裤兜里,冲老太太笑了笑,没有多余的言语,又继续手中的工作。
我举着相机的手在这一刻愕然停住了。
仿佛是有一块重石击到了心底的湖泊,瞬间就泛起水花。
我被这样平淡又温暖的感情打动,在他们身后站了很久,主动走上前, 自告奋勇想要帮助他们。
事后我才想到自己这样唐突的举动,其实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误会。可那时候,老人们虽然惊讶于我提出的要求,但看到我一脸真诚也并没有拒绝,反而很高兴地感谢我的帮忙。
一个女子独自在异乡总是会引来太多好奇的目光。老太太把手中的滚筒递给我,教我怎么刷油漆。他们放慢语速询问我从哪里来,来这里做什么。稍微熟络一些,他们甚至还和我说起隔壁住着的年轻小伙,打算把他叫出来介绍我俩认识。
他们说:“在这里没有遇见爱情,那就算白来了!’
他们的热情让我一时有些不适,一张脸因为窘迫而通红。老人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大胆些,我只能用并不流利的西语转移话题,可因为急迫,想问的话没有用对词,反而问成了“为什么要刷墙’。
“你看,这里有脚印了!”老太太指着一个地方让我看,“墙面脏了,所以要再刷一次。”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谁,会像他们一样,那么喜欢白色。或者说居住在马尔韦利亚的人都喜欢白色。
他们说:“Puro(白色)! Puro!”
马尔韦利亚到处都是Puro !
铺天盖地的Puro!
衣服、瓷盘、沙滩鞋、丝巾、帽子、酒杯、椅子、遮阳伞……
不仅仅是房子,这里的很多东西,都是白色的。 白色象征着他们内心所渴望的纯洁!
当我的手流连在这些白色的物品上时,我似乎才明白这种对白色的喜欢,其实如同一种信仰,支撑着他们的整个精神世界。
老人们开心地赞扬着西班牙的魅力,细数着马尔韦利亚的美好,还有距离马尔韦利亚不远的San Pdro(圣佩德罗)——同一条海岸线上,与马尔韦利亚何其相似的城市。住在旁边的邻居已经醒来,听到两位老人的讲述,纷纷热切地加入进来,对我就像是熟识了很多年的朋友一样。若是有认识的人从我们身边经过,也会被他们叫住,拉到“阵营”里,向我推荐这里所有值得一去的地方,介绍这里最好的餐厅和酒吧。任何我想知道的、不知道的,他们都毫不厌烦地对我说。
看着他们说起自己所生活的城市,那么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的模样,即使因为他们的语速加快,我一句也没听懂,亦不忍心打扰,一直含笑默默地点头。
我之前生活的城市,遇到过太多彼此相对无言的邻居,遇到太多一脸戒备、唯恐陌生人靠近的老人。有时候,我们真的需要这样的热情,才能填补与平衡内心日趋强大的冷漠。
他们知道我只是一个旅人,所以,想用最直接的方式、最简短的时间,让我爱上他们所生活的城市。
目的明确,却没有任何恶意。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这样轻易地被拉得很近。
很近。
地中海的阳光带着炙热的温度,随着太阳的移动,一点点把人的体温烧灼起来。
为了出行的方便,我并未带防晒用品出来。于是,我在商业区的超市里随意购买了一瓶防晒霜,一边往外走,一边往身上抹。
下午。
白色的小城开始沸腾。蜿蜒的小巷里,一家家手工艺品小店开启门窗,涂着彩色颜料的木头娃娃在风中轻轻摇晃。贝壳串起的风铃发出悦耳动听的歌声。商店纷纷开门,酒吧和冰激凌店里人满为患。音乐声响彻街角。沙滩外沿的棕榈路上:身材高大的黑人把各种皮包挂在身上开始贩卖。手牵手走过的情侣随意停留在某地就开始接吻。
沙滩被晒得炙热,赤脚走在上面似乎能把脚底烤熟。
远处,是近似无限透明的碧海蓝天。快艇飞驰过的地方,有人在玩降落伞。住在附近的居民,拿着宽大的毛巾直接铺在沙滩上,擦了防晒乳,一边看书,一边享受日光浴。年长的夫妻牵手在沙滩边漫步闲聊。孩子们光着身子冲到海水里,尖叫着嬉戏。棕桐树的下面,身无一物的情侣在热烈拥吻。身材火辣的年轻女孩,脱掉比基尼盖住眼睛,赤裸着上身平躺在沙滩椅上,或是双手叉腰站在海浪扑打的地方,迎光而立。
她们随性而自然地向人们展示着自己的年轻和美好,来来往往的行人对这样的赤裸习以为常,反倒是未穿着泳衣的我成了人们注目的焦点。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穿着,再看那些凹凸有致的身材,眼光就不由自主地在她们身上扫视。她们注意到我的注视,冲我微笑,一脸怡然自得,丝毫不因别人的注视而感到羞怯。
我无比羡慕,却又始终无法真正放开,做到如此随性。
阳光日趋剧烈。
我似乎能听到皮肤在暴晒过后裂开的声音,肩膀处火辣辣地疼。我索性把剩余的防晒霜都挤出来抹在身上,可是,没过一会儿,仔细地往身上看了看,总觉得这防晒霜的作用并不大,除了缓解了一部分晒伤,越看越觉得自己愈发黑了。
后来,我索性把鞋子脱下来,一只手提着,另外一只遮挡一些阳光。波涛拍打在我的腿间,带着濡湿的凉意,降下些体温。可穿着T恤和短裤,我无法跃入水中真切地感受海水的透凉,只得沿着海岸线不停地走来走去。
西班牙人总是喜欢把自己的皮肤晒成健康性感的小麦色。无论阳光有多强烈,在这里始终看不到打伞的人。他们那么喜欢阳光,喜欢一切可以亲近自然的机会。
我听到附近的母亲一边往孩子的身上擦防晒油,一边对自己的孩子说,要多晒晒,多晒晒才会成为大美人。于是,小孩们张开双手迎接太阳,任由白哲的皮肤一点点加深。我过度在意自己的美白,在这些享受的脸庞下,反而显得矫情起来。
在维纳斯沙滩的另外一边,我在人相对较少的沙滩上, 自顾垒起一个沙堡。
一个人的旅行总是要学会享受独处,在无聊的时候为自己找到乐趣。
旁边几个小孩子看到我不断垒高的沙堡,发出惊讶的赞叹。他们站在我身后,看着我把手当铲子,铲来铲去。待到沙堡的外围牢固,我便拿出相机准备拍下来留念。一阵汹涌的海水忽然翻腾而过,迅疾地漫过我的裤脚,我急忙站起来避免整个裤子湿透,待到潮水退去,沙堡却已经完全溃散。
孩子们惋惜地看着刚才沙堡堆起的地方,天真的脸上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想要安慰我一般。我站起来耸耸肩,无所谓地冲他们微笑。扭头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刚才对我微笑的女孩,此时已经和一个陌生男子在海浪中亲吻起来。一阵汹涌而起的浪花把两人打得差点跌倒。男子一把将她抱起,在水中狂奔。女孩尖叫着欢笑,引来无数旁人艳羡的目光。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意大利男人那些话的含义。
这里盛产爱情。
也盛产,能够厮守一生的情侣。
只是,就看你是否有机会能够遇到。
遇到的时候,你又是否能够把握得住而已……
下午三点。
沙滩上的旅客开始减少。为了能赶上回去的大巴,我走到海滩尽头的一边,准备沿着地图上的直线大道走回去。
然而,越往大道的深处走,来往路过的行人就越少。走了快半小时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迷路了。
地图上并未显示我所在的地区,这里全是一栋又一栋的小洋楼。洋楼里寂静无声,门前除了停满的轿车,没有一个行人往来。安静的道路上,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急促的脚步声―踩在落叶上发出的嚓嚓声。
我在忐忑中加速前进,就在准备折返回去重走一次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在路口的公文车站前,我看到一个含着棒棒糖的女孩,向前去找她问路。
女孩告诉我,现在要去车站的话铁定赶不上回去的大巴了。可是,我都买好了车票,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总是要回去的。
女孩把棒棒糖咬碎,若有所思地研究了一会儿站台上的公车时刻表,帮着我一起想办法。
看到一辆出租车来的时候,女孩身手矫健地跑到街对面和司机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又跨过隔离带的花栏蹦到我面前,告诉我那辆车里有人了。我真的赶不上大巴了。
或许是我的着急感染了身边的女孩,她为了能让我尽快地到车站,每一辆公车来的时候,都会替我上前询问是否到达我要去的车站。我看着她为了帮我,东跑西跑、满头大汗的模样,很是感动。也是在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里的出租车是要提前打电话预约的,并非招手就能拦到。
在耽误了半小时以后,女孩的男朋友出现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美国男孩,她说,他们一年前在海滩边相识的。今天是他们的纪念日。他特地从美国飞来这边看她。
两人看向彼此的目光里饱含暖意。我不能这样一直麻烦别人,于是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依旧对她的帮助心存感激。
本来我还有些担心是否得走路去车站,可在他们离开后不久,我居然很顺利地拦到了一辆出租车。最后:我还是在大巴开走之前,赶到了车站。
看着计价器上,一分钟1欧元的车程,让我很是心惊肉跳。黄昏的斜阳把车站笼罩在一片金色之中,我一下车就看到了拿着渔竿和铁桶的意大利男人,站在车站外等着我。
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惊呼起来:“Oh, my god!(哦,我的天哪!)你怎么黑成这样?”
我对他的讶异有些莫名,他了然地扶住我的肩膀,把我带到卫生间门口。
当我看着镜子里面快晒成黑人的自己时,吓了一跳,“Oh, my god,我怎么黑成这样!你们这的防晒霜怎么质量这么差!”
我没有想过几个小时的日光浴竟然会把自己晒得这么黑。我生气地把防晒霜拿出来准备扔掉。他抢过来一看,顿时就笑得前俯后仰,“这是晒黑霜!你抹太多了。”
“这不是防晒霜吗?”
“这也是防晒霜,只是,这个防晒是为晒黑的。”
“……”看着他眼泪都笑出来的样子,我当下就有些欲哭无泪了。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防晒霜也有黑白之分。
他安慰了我几句之后把我送到站台边。临上车之前,他问我:“你有没有在这里遇到你的爱情?”
从我们身边经过的行人看着我们。暖昧不清地浅笑走过。我摇头晃晃手里的相机,“我看到了别人的爱情,已经很满足了。’
“你也应该去寻找自己的爱情!”他把渔竿放到地上,不满地抱怨,“生活里没有爱会死的!”
他向我强调着生活里有爱的积极性,我只是笑,并不作答。
中西方对待感情的方式,在本质上就有着太多的不同。
他眼中的爱情纯粹而干净。
可是,若是我真想去选择,却总是不可避免地考虑太多的因素。
与其这样挑来剔去,还不如干脆不要。
他对于我的爱情观不能苟同,决意不再劝说,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这是我的女朋友,你将来要是有机会见到她,请告诉她我在这里等她!我会等她回来和我在一起!”
照片上是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孩站在海边迎接太阳的模样,拍摄的时间有些久了,地面上的沙滩已经与现在有着太大的不同。
我握着照片,忽然有点羡慕这个女孩。
明明离开了那么久,他却甘愿离开自己的家乡,停留在他们相遇的地方,始终如一地等待着她的归来。
是否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也有这样一个人,在等待着有朝一日与我重逢呢?
看到我把照片收起来后,他又把满满一袋的贝壳和鹅卵石递给我,“送给你,这是马尔韦利亚最好的礼物!”
沉沉的袋子在换手的时候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塑料袋里海水的腥味并未散去,可里面的每一个东西都被测得干干净净。
广播里开始播放着即将出发的班车信息,我透过玻璃看到回去的大巴,谢过他之后便走向大巴。
他微微额首,跟着我走到站台。
他挥舞着手臂和我说再见。
身边的一个女孩看到他,冲我笑起来,“你男朋友都这么舍不得你,就别走了嘛。”
我对女孩摇摇头,却什么也没说。
车子缓缓地启动,他依然站在原地朝我不停地挥手。
直到他的身影从眼前一点点消失,我才收回目光,攘紧了手里的袋子。
我想。
下一次,我一定要回来这里,邂逅一场自己的爱情……
很多人认识龙达是因为海明威。
我亦如此。
海明威说:“如果你想要去西班牙度蜜月或者跟人私奔的话,龙达最合适。如果在龙达度蜜月或私奔都没有成功的话,那么再去巴黎分道扬镳、另觅新欢好了。”
在来到这里之前,龙达是一个被不断地提及最适合私奔的小镇之一。
或许是马尔韦利亚的爱情太让人惊艳,在新城的商业街里穿过,我反而会对它有所失望和怀疑。
海拔一千三百多米的山顶上,矗立着被埃尔塔霍峡谷一分为二的白色小镇。 白晃晃的低矮房屋排列成一条条蜿蜒曲折的小道,下午一点,当地人们随意地靠在街边聊天喝酒。新城里,游客众多,拥挤地穿梭在各种商店前。
头顶的天空颜色浅淡,几朵浮云像是油画一般悬浮在上面,久未移动。安达卢西亚地区的阳光依旧强烈,没有风,除了餐厅外的遮阳伞下,也没有可以遮挡阳光的地方。
空气里干燥而炙热,蒸腾起的热气,让人内心烧灼。
恍惚间不知身处何处,又为何至此。
白色依然是这里的象征。
来来往往的行人里,甚至看不到有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人。
这里无比热闹,但有一股并不与人亲近的陌生感。
当我背着厚重的行囊独自站在街边的时候,看着始终找不到正确位置的酒店地址,拉着不断被行人撞滑的肩带,忽然很想离开这里。
可是,在这时候,他从远处朝我走了过来,主动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他斑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烁着,松弛的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眼神明亮清澈,丝毫不因岁月的痕迹而退去了色泽。
他说,他住在这里很久了,或许能帮我什么。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让人失望。
他眼中有着一闪而过的无奈,沉默半晌,对于我的戒备丝毫不介意,依然对我微笑。
我把酒店的地址给他看,从他皱起的眉头里,我看到他对酒店地址的陌生。本以为他会说不知道,然后离开。可是,他却挥挥手示意让我跟着他,一边走,一边替我问路。
遇到老人熟识的朋友,我们会停下来打招呼,他开心地向朋友们介绍着我,说这是来自中国的女孩!他手里拿着我写了地址的那张纸条。他的朋友们也不知道这家酒店的地址,但都好心地停下来帮助我一起找。原本只有两个人的队伍,不一会儿就扩大了。生活在龙达的人身上都有着阳光的温度,脸上微笑的纹路瞬间便能抵达内心,带来温暖。
老人们在前面火热地聊起天来,丝毫不觉得帮助外来人找酒店是件何其麻烦的事情。来往的陌生行人只看到我一个异乡人,背着包跟在一群老人身后,却不知他们是因帮我找酒店而凑到一起的。在龙达蜿蜒的小巷里,一不留神就会走岔了道。在拐了好几次岔路以后,他把我送到酒店的大堂里才微笑着与他的朋友们一起和我说再见。
有时候,我们对一个城市有所留恋,不仅仅是因为城市本身,还因为这里的人。
作为一个小镇,龙达并不大。
可就算是这么小的地方,再多刻意地寻找,我也始终没有再遇到他。
这里作为西班牙斗牛的发源地。每个小店里,都能看到造型各异的牛身玩具或者工艺品,还有炖牛尾的餐厅和造型诡异的牛身涂鸦。
新城的街道边,是早早便开门营业的商铺。眼镜店里9.9欧元一副的墨镜正降价甩卖。卖电子玩具又同时卖书的店里,老板拿着一对蓝精灵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餐厅里的服务生一边收拾桌椅,一边对着我的镜头比画搞怪的表情。斗牛场的售票处,几个韩国人正用鳖脚的英语购买门票。全家出来旅行的游客,站在面包店前大声地讨论着接下来要去的地方……
一旦小镇开始苏醒,新城的每一个地方,都生机勃勃,充满朝气。
穿过宽阔的西班牙广场,从新桥走过去,便是老城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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