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底的湖水静默地流淌,从山崖上长出来的植被倒映在墨绿色的湖泊中,不时有成群的鸽子从崖间低俯掠过。花团锦簇的某一处凹槽里,一股清泉沿着山势坠入湖中,激荡起涟漪。
站在新桥左右两端搭建起的平地处,一眼便看到建在山壑之中的白色房屋。在侧岩的方向,有为了通行所筑建的楼梯,窄而陡峭。扶手上锈迹斑斑。每一级台阶踩上去都能听到鞋底与碎石子摩擦的声音。走在上面,随时都让人感觉自己会摔下去一般。
铁门处,一支年轻人组建的乐队播放着自己录制的专辑,明码标价可以点唱歌曲。
有一对俄罗斯夫妇任意地点了其中一首,原本慵懒坐在地上的年轻人立即精神抖擞地站起来,像是被注入一股全新的力量,拨动着琴弦,唱起了动听的歌谣。
从铁门走出去,平缓动人的苏格兰音乐从新桥末端的方向隐约传了过来。平地处,一个亭子里聚集着在音乐声中休息的游客。大风从山丘之间猛烈地刮过,扬琴的低语被风吹散成无数的碎片,一点一滴钻入耳郭。
10欧元一张的CD被堆放在一个盒子里售卖。
几个中年男人蹲在地上仔细挑拣。
贩卖CD的女子安然地靠在细长的柱子上,并不催促,不时冲看向她的旅人友好地微笑。在她淡然的面容上,似乎能让人看到,这样的生活对于她来说,足以让她的内心澄澈而富足。
在那一刻,我想起Alamo(阿拉莫)对我说过的话。
他说:“你要在龙达多待几天,多待几天你才能懂得它。”
在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他们只是把龙达当成一个中转的地方,所以,他们永远不会真正明白当初自己为什么会想要来看它……
在塔霍林荫道上,Alamo已经在这里靠绘画赚取生活费很久了。
颜色鲜艳的水彩在他的笔下定格成一张张动人的画卷:冬日的悬崖边、下雨时的新桥、黄昏下的教堂、沙砾上奔跑的小孩……除了几张大一点的画,其余的都没有任何标价,任由客人看心情出钱购买。
看到这些画的时候,我被那些浓烈的色彩所吸引,在花园里转了一圈后又走回来。站在他身后,我一张一张地拍摄他画的那些水彩画。
或许是我在他身后站得太久,他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画笔,拾起头来冲我笑起来,比了一个很滑稽的手势说:“你应该连画画的人也一起拍的!”
Alamo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几乎看不到眼睛,深长的纹路一直延伸到下巴下方。他用椅子边挂着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然后把格子衬衫上的第一个纽扣扣起来。他说,面对第一次认识的女孩子,这样才会比较绅士。无论他的年纪有多大,这样的姿态,都是不能忘记的。
比起我们身边所见到的很多陌生男子,欧洲男人的生活细节,在一瞬间就能让任何女人对他们产生好感。
塔霍林荫道内外有很多的商贩。就在Alamo画架的不远处,欧洲电影里常常出现的大圆轮马车一一地停靠下来。车主们站在马车旁边向来往的游客发出询问,林荫道上苍翠的树枝遮挡住强烈的光线,深棕色的马悠然自得地甩着尾巴,一点点地挪到树荫之下,若是有人停下来看着它们,它们的头就会向上抬一抬,身后的尾巴加速地甩动起来,就像是一种回应。
Alamo在画画的时候,不太喜欢被人打扰。可一旦他放下画笔,他就会和这里的很多西班牙老人一样,总有说不完的话。大到欧洲局势,小到早上吃了什么,所有他能想到的,想要说的,都会轮番讲出来。
面对着他滔滔不绝的话,我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他说:“你听不懂没关系,你跟不上我的节奏也没关系,你听我说就行了!就当是给你练练听力!”
直白得让人无法拒绝!
他说,很多年前他就已经在这里定居。
年轻的时候,靠着绘画,走遍了整个西班牙。一直以为自己会这样边走边画走完这一生,可最后他还是选择留在了龙达。并且:把他的家人也一并都接到了这里。
他在自己的画板里找了半天,给我看他们一家人的全家福。他指着画纸上一个白发的老太太说:“这是我老婆,我们相爱大半辈子了。”
原本以为提到他的妻子,他会毫不犹豫地夸一夸她,却不想他对于她总是有很多的抱怨。然而,在这份抱怨里,却没有让人觉得那是一个很让人厌烦的老太太,也没有让人觉得他已经厌倦了她,恨透了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反而会让人清楚地感受到他们之间浓浓的爱意。这些抱怨,都来自生活点滴的细节和在意。
因为了解。
所以,一丁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也能成为吵架的源头,或者成为促进感情的工具。
因为深爱。
所以,即使发生在她身上的糗事无比多,在他眼中每一件也都因她而可爱俏皮。
他还说起他的孙子Hector(赫克托耳)。来龙达的外国人总是很多,他们有时间的时候常常会带着Hector一起玩。所以小小年纪, Hector身上反而多了很多不属于龙达的特质,例如比他的父亲还会追女孩子,一有机会就总是缠着喜欢的外国女孩子表白之类。
Alamo说,他不能理解Hector那么多的爱情是来自哪里。前段时间,Hector还遇到一个俄罗斯女孩,在家里吵着闹着说是要追到俄罗斯投奔她去。
Alamo模仿着孙子当时说话的口气,我哈哈大笑起来。“爱情”这两个字,在不应该出现的年纪里,是禁忌。在中国,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子要是动不动和家里的人说爱情,那可会让父母如临大敌,一心想要把孩子从苦海里救出来的。
“早恋”这两个字,是直接影响着家庭关系的最主要因素。
我问过Alamo,要是孙子总是换女朋友的话,他们会怎么办,不怕以后孙子被冠上“花花公子”的标签吗,
Alamo对于我的这个问题,表示有些不太理解。
他说,结婚之前,不多谈几个女朋友,怎么能知道什么人适合自己,什么人不适合呢?年轻的时候,不好好感受各种各样的爱情,老了,又拿什么来回忆?
他的反问瞬间让我愕然,却也那么合情合理。
我们总是习惯去强调从一而终,却始终忽略了它的先决条件。没有经历过一段又一段的感情,没有感受过付出与被付出,没有悉数体验生欢离悲,又怎么会真正懂得什么才是我们想要的爱情?又怎么会真心去珍惜,知道如何将感情持续经营下去……
除了画一些龙达的风景画,Alamo还给外国游客画肖像画。有时游客比较多,他都来不及回去吃午餐。过了不一会儿,他的妻子提着做好的面包给他送过来。
Alamo看着妻子的时候,眼睛里溢满了笑意。妻子坐在他的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把西班牙扇子,驱散着热气。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什么。碧蓝的天空中飘浮着淡白的云彩,细长的树叶在风中摇曳,翻飞起叶尖的细碎日光。午后安静下来的小镇,拼凑成一部默片,在我的眼前徐徐播放。
我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不想去打扰这份宁静,于是,走过林荫道,前往老城区里去逛一逛。
从高耸的悬崖处走下来,穿过一道年代久远的拱门,龙达老城区的宁静,赫然就回归了这个小镇本来的面目。
两个欧洲女人拿着单反相机,跪着,趴着,蹲着,努力用各种姿势,寻找出最佳的拍摄位置,一个点一个点地尝试。保留了中世纪建筑风格的曲折街道边,大部分商店已经关门,少数几家店外挂着纹样瓷盘,颜色明媚的明信片,或是整齐地摆放着印在装饰品上的城市绘画。 白色的披肩和连衣裙被悬挂在一起,黑色公牛模样以及跳舞的弗拉明戈女郎的冰箱贴立在收银合边,还有一个个画着波纹的木头鸡蛋,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新城区里大多是一些现代实用的东西,而老城区里,却大多是一些工艺品。
因为此时营业的商店不多, 当我在一家手工艺品店里逛了一会儿后才发现,这里居然挤满了游客,都在挑选着纪念品。
一个高大的美国人挤过人群,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出去喝一杯怎么样?”
我看着他明媚的笑容,有一瞬间愕然。刚才看着这些成对工艺品的时候,我还在想,既然这里那么适合私奔,那我什么时候也来个艳遇该有多好。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在陌生的城市被人搭讪总是一件会让女孩子觉得快乐的事情。
于是,我欣然接受,跟着他在附近的一家冰激凌店里,点了一盒巧克力冰激凌,和他聊了起来。
Dopamine。
多巴胺。
他说:“这里每天都有很多人在分泌着多巴胺。它使人们感觉兴奋开心,它给人们带来爱情。”
他还说:”既然这样,咱们就一起分泌多巴胺吧!你在这里几天,咱就谈几天的恋爱,直到你走。然后我们say goodbye(说再见)!你说怎么样?”
这样的恋爱形式还是第一次发生在我身上,所以听完之后,我就被他这么有创意的提议给吓到了,我问他:“那如果谈恋爱了,我们要做些什么呢?”
他开始列举一项又一项我们这些天里可以完成的事情,我听完只觉得头都大了。就冲第一项“我去他房间”,我就已经连连摇头。骨子里,对于一夜情这样的事情,我还是没能看得太淡。
所以,我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而看到我拒绝,他也没有表现出很大的不满和生气,反而像是谈完一次生意似的,很有买卖不成情义在的感觉,微笑着和我握手告别。
事后,我和Alamo说起这事,他听完哈哈大笑起来。
他说,爱情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事情,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和结束,是我自己想得太复杂了,把结果看得太重了而已。
他说:“旅途中的爱情,就像是你所路过的一段风景。什么样的景致你都会看到。当它出现的时候,你不可能总是闭着眼睛从这里过去。而我们会睁开眼睛去看,去欣赏,那是因为在潜意识里.我们都知道,风景再美,也终究会路过。”
他提起他曾经遇到过的一个失恋的中国女人。
这个女人在龙达待了半个月,却和不同的男人谈了九次恋爱。
他说:“她几乎打算把整个欧洲国家各个国籍的男朋友都交一遍。用这样的方式来感受爱情。直到她觉得她还会爱上别人,还会为了爱情赴汤蹈火以后,她离开了龙达,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们总是认为两个人既然在一起了,那就要走很久,或者就不会轻易地想要分开。
可我们常常忘记了,那样的感情太容易变质受损。
因为不了解,因为没有深入,所以恋情的最开始总让我们感觉美好。
然而,主导着我们爱情的多巴胺终究也只是一种神经传导物质,早晚会减少衰退,直接影响着最后的结局。
就像是Hector忽然跑来对我说的一样,最美的风景,永远都在路上。我们又何必非得让自己在一个地方越陷越深呢?
所以,自从Hector觉得我的爱情观有问题后,便开始整日缠着我, 自告奋勇地要做我的向导,带着我开始在小镇里到处转悠起来。
Hector把我拽到教堂,说是要洗净我的心灵。
圣玛利亚主教堂里,一个长得很有喜感的售票员,看到Hector就调侃了他几句,两人顿时就聊了起来。后来,一开心门票也省了,直接放我们进去。
入口处,一个披着蓝色披风,手抱小女孩的圣母雕塑赫然出现在眼前,雕塑下写着“守护龙达和平”的字样。金碧辉煌的教堂里,造型各异的天神矗立在各个角落,有记录着龙达过往的黑白照片,绣在毯子上的天使,天窗上抱着孩子的圣母和耶稣,还有书柜里封存起来的《圣经》、乐谱,以及国王的权杖、教皇的服饰。
在二楼的展览室里,甚至还有达·芬奇的仿画以及一架年代久远的钢琴,从墙角处的音响里缓缓地流淌出干净的音乐。
Hector跪在窗户边的一个椅子上,看向广场上正在接吻的一对情侣。他自言自语了好半天,才听到我叫他,跟着我走到广场上去。
我们下去的时候,那对情侣已经离开。我坐在石阶上数广场上有几棵树,Hector说了一句“回去一趟”就跑开了。不一会儿他抱着一个圆形的球出现,还带来了两个小男孩,非让我陪他们一起玩。
我实在佩服他这么旺盛的精力。老城区蜿蜒细长的街道巷陌,正好就是一个天然的足球场。看在他带我闲逛的分儿上,我愣是陪着他们踢球了。可是,对于我这样一个足球白痴来说,能在不动粗的情况下把那球从小男孩的脚底下抢过来就已经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Hector居然还一副大人的样子说我太笨。那抱手叉腰装老成的模样,简直把我逗得乐不可支。最后他由于和我在一队,输给了他的朋友,更是和我闹起了脾气,把足球抓得都快掉一层皮了。
直到晚上我去他家吃饭的时候,他才消气了,偷偷地对我说,他爱上一个韩国女孩了,要我带他去找她!
Hector毕竟也只是一个小孩子,所以我并没有把他的这句话太当真,随意地应了下来,却没想到,在我临走的前一夜,他居然就以此为理由,赖在我的房间里不肯走了。
他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不一定,也许不会再来了,也许还会来。
他说:“既然这样,那你带我去中国。我看地图了,中国距离韩国很近。我从中国到那去找她!”
我告诉他,西班牙也就只有中国的一个省那么大。虽然在地图上看,中国和韩国很近,可是,它们之间依然是千山万水的距离,怎么可能轻易到达。
少年的感情往往因为无知而勇敢盲目。他一脸严肃地和我说着他不怕路途遥远,不管我怎么劝他,就是不肯回去,非要我带他去找那个韩国女孩。
他把身后的背包打开,里面掉了一堆零钱和零食。他说:“你带我走吧,我也有些钱的。我要和你一起走,都已经收拾好了。”
我当时除了一脸难办地看着他,就差点被他逼疯了睡大街。我实在没有想到爱情在他身上居然会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好在最后Alamo找到了我。在得知Hector这个荒诞的想法后,他脸色一沉,把Hector硬带走了。否则,我不知道该如何让一个多巴胺分泌过于旺盛的孩子懂得什么样的爱情只能空想,不可能得到……
一夜无眠。六点左右,我便顶着黑眼圈开始收拾东西,离开了酒店。
龙达的清晨被一片橘黄色的灯光点亮。天空黑暗如墨。冷风吹在身上全然没有白天的一丝温热。空旷的街道边,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在巷陌里,内心怅然。
那一刻,我想起Alamo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你要在龙达多待几天,你才能懂得它。”
可是,或许是我待的时间不够久吧,即使在这里这么多天,我依然还是没能懂得当初执意要来此地的缘由。所以,我和那些来了又去的旅人一样,最终还是只把它当做了一个中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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