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距离马德里仅有一百多千米的小镇,因塞万提斯的书里堂吉诃德大战风车这一情节而闻名。
拥有着百年历史的十二座风车依山而立,那曾经是人们用风做动力来进行粮食加工的磨坊,每一座都拥有着属于它们自己的名字,隐含着不同的寓意。
风车白色的墙面凹凸不平,周围野草丛生,在经过上百年的变迁以后,有些甚至都已经断裂。黑色的粗木横在地上,无人打理。
虽然孔苏埃格拉距离马德里并不遥远,可是,依然鲜有游客会特地来此参观。
当我和L妞从车上下来,走在这个仅有上千人居住的小镇上的时候,空气里所流动着的质感总会让人产生一种时间仿佛在某一刻停顿的错觉。缓慢地让人忘记了时间,待到阳光更迭着从另外的方向出现,才赫然发现,一天竟会如此漫长……
与我同行前来的L妞手里拿着INFO的工作人员送给我们的地图,她一边研究着街道上的名字,一边仔细地核对着我们所走的方向是否正确。
街边的商店外,戴着鸭舌帽的年轻小伙正在专心致志地粉刷墙面,除此之外,整条街上接连十多分钟都未有一个人出现。晴朗明亮的街头就好似陷入了长久的睡眠。
所以,在我们往前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发现根本没有找到工作人员所说的那条路时,我们不得不又重新折返回去,询问粉刷匠通往风车所在地的方向。
听到我们说要走路去看风车,他的震惊全写在了脸上,反复地向我们确认是否真的要走路。他一脸难以置信地说:”两地之间的距离很远,走路的话,大概需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达。”
站在我们所处的位置往前方看去,其实已经能够看到风车的转轮,听他这么一说,我反倒吓了一跳,明明看上去不远的距离,怎么会需要两个多小时呢?
反正我们又没车,就算再远,也一样要走路过去,总不可能都走到这儿了,又打道回府。
粉刷匠看我们一副去意已决的样子,劝说许久未果后,也懒得管我们了,让我们沿着橄榄树延伸的方向自己去找。然而,原本苍翠茂盛的橄榄树,在百米之后就忽然变色,一株株枯黄的树木分立于街道的两边,明明是盛夏天气,却多了几许秋日萧索的味道。
沿路走完小城宽阔干净的街道,往左拐就看到了位于老城区建筑内的圣十字教堂笼罩在一片晨光之中。教堂尖顶的右下方,一个凸起的矮顶处,有一个不知如何搭建起来的鸟巢。若非用相机变焦拉近了距离,很难看到鸟巢的样貌。
我问L妞这里面是不是真有鸟居住,她摇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可当我们正讨论着这鸟巢是废弃的还是可用的之时,从鸟巢里面,忽然飞出了一只灰色的鸽子,扇动着翅膀,迅疾地从我们眼前掠过。
我和L妞看到这只鸽子,顿时面面相觑,大笑起来。
她说:“天天在教堂生活的鸟都懂人话了,用实际行动来告诉我们,这地方到底是谁在用。”
我说:“也是。”就是不知道除了这一只以外,还会不会有更多,毕竟,在鸽子漫天的西班牙,到了孔苏埃格拉突然“减产”,还真让人有些不适……
走过圣十字教堂,在一个长长的楼梯口,便是通往风车所在的方向了。
三座白色的风车在楼梯的尽头处露出了深蓝色的尖项。我们一看到风车,即刻兴奋起来,加快了步伐,径直往最中间的那一座冲去。
第一座风车被建造在路面单独扩开的地方。一个中年男人在这里卖纪念品,看到有人经过,他都会热情地邀请他们进风车里面免费参观。
从风车内部狭窄的楼梯走上去,里面放着一个曾经被使用过的磨坊工具,之前听说里面会有使用原理的讲解图,但不知我们去的时候是否被拿走了,我在那里转了好几圈,也没见到标注着这个磨坊工具怎么使用的信息。
中年男人有着一副标准的西班牙人长相和性格,或许是在这里他已经接待过了很多中国人,他一看到我们,便认出我们来自哪里。
他笑嘻嘻地让我们看看他卖的东西,小小的玻璃柜台占据了风车内部三分之一左右的空间,别看它不大,东西倒是一应俱全。除了喝的以外,还有模型风车、堂吉诃德小人、明信片、藏红花等物品。
我和L妞小声地讨论着我们想要的东西,而他则始终注意听着我们的讲话,遇到我们说得慢时,他也跟着说什么,虽然他完全不懂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他这也是在学习,无聊的时候还能自己说给自己听。
我们被他这副好学的样子逗乐了,也没急着马上就要去看别的风车,而是在他的商店里一边挑明信片,一边教他讲中文。听着他那一个个蹩脚的中文发音,我蓦地想起在萨拉曼卡的时候,郭城教那些西班牙人说中文的情景。
那会儿我还总说郭城不厚道,现在到了我身上,我教着教着居然和他一样邪恶,一本正经地教了他一些很不地道,却假装很实用,说了会让人很开心的话。
L妞听着我们的对话,笑得合不拢嘴,问我跨国坑人有什么感受。
我说:“感觉特好,特会让人上瘾。”我笑着朝她摆手,让她等着我多教几句,可是,她却急忙付了钱拉着我就走了。她说,我要继续留在这里,指不定伟大祖国的光辉形象就得被我毁了。更何况,她实在担心,要是什么时候他知道我教他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会不会被气死过去。所以,为了人命,她只能坚决地把我拉走……
为了能够更好地利用风力,孔苏埃格拉的这十二座风车,一字排开地被建在空无一物的山头之上。L妞问我还要不要去把这十二座风车都看完了。其实每座风车都一样,不同的只是地点、名字和屋项而已。
我想了想,觉得一定要看看。反正从我们当时所处的位置看过去,这些风车之间的距离也算不上很远,应该很快就能到达。可是,这段距离看似很近,真正走起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第一座与最后一座之间到底相隔多远!
走在乱石堆积的凌乱山间。不时有壁虎从眼前跳过。因为我们没有改走公路下山,而是走长年被人踩出来的山路,所以,对于穿着凉鞋和平底鞋的我和L妞来说,走这样的路就增加了不少的难度和痛苦。明明风车就在眼前矗立着,可是,我们总是没有办法那么容易就走到。
从第一座走到中间,我们甚至都已经花去了一个多小时。阳光强烈,没有一丁点儿可以避暑的地方。在两边的风车之间,有一座古堡正在进行维修,挡住了我们直线所走的那条山路。我和L妞在古堡的下面找了半天,才从一条隐秘的小道里发现了下山的路。
L妞在西班牙待了很久,她指着面朝公路的那面墙说:“你有没有发现,在西班牙的这些城堡里,覆盖在墙面上的绿茵往往只有一面墙上会有,别的地方哪怕损坏得再严重,也不会用同样的绿茵来覆盖。”
听她这么一说,我细想了一下之前所见到的那些,似乎还真就是这样。可是,这到底是人为还是天然的,就无从知晓了。这些绿茵不过是古堡的一个点缀,真正吸引人的东西,往往与它们无关。就像是在通往古堡入口处的楼梯旁,我所看到的那一幕奇景一样。
就好似电影里经过特效处理以后所看到的景致:在高处的葱郁花丛间,无数的蝴蝶拍打着翅膀围绕在花丛之上,怎么也不离开。不时有蜜蜂穿梭在它们中间,也依然各自围绕,互不干涉。哪怕有人走近了,也毫不在意,始终围着这簇花丛打转。
L妞说:“这花看着很普通啊,也没什么不同的地方,怎么就能吸引那么我摇摇头,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震惊得无以言说,呆呆地看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职业病发作,对L妞说:“这花肯定是一株千年老花精,就像《倩女幽魂》里的姥姥一样,掌控着这些蝴蝶和蜜蜂的精魂,所以,它们其实很想飞走,只是没有办法离开……”
L妞对于我的瞎编无可奈何,拿出相机来拍照。古堡的下面,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光着膀子在修什么机器,看到我们拍照,其中一个冲旁边的人笑着喊道:“看,又来两个大惊小怪的人了!”
听到这句大喊,我和L妞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看来我们还是太孤陋寡闻了。
古堡的门票价格不算太低,因为之前也都看了很多类似的城堡。所以,我们并未选择进去,而是继续往下走。
在中途的时候,不知道哪儿的碎玻璃在我的脚底割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L妞的脚踝也被磨破。当时,我们都有想过要折返回去,不继续往前走。不过,有时候,人的执念会在潜意识下替我们排解一切难题,把我们送到终点。
走到了最后一座风车那里,我才终于明白了粉刷匠所说的”要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是从什么地点开始,什么地点结束。看着停靠在路边的私家车,我当时真想随便搭一辆车就跟着他们一块走。
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习惯了在烈日下暴走,双腿早就适应了这样的方式,若非因为脚底被碎玻璃割破,我还能持续地走很长的时间。可是,L妞并非如此。
我到现在都记得当时在阿维拉因为走路过度而引发的一系列后果。所以我对她说:“我们还是不上去了,原路返回吧,不然,好端端地出来,回去残了那就亏大了。”
或许是因为疲惫,我们快走到之前来的那个楼梯时,看着一辆缓慢驶走的汽车,我们才想到其实可以搭车下去的。可是,当我们在路边坐着,真想等一辆车的时候,半小时过去了,却始终等不到,还是得用脚走。
因为提前下山,我们到达城区的时候时间尚早,返程的车子还未前来。
我和L妞都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可是,却偏偏找不到一家便宜又合适的餐厅。转了好半天,才在一个地下的房子里找到一家仅有老板娘一人的餐馆酒吧。
下午两点,不知道是因为周末,还是此时还没有到西班牙人的吃饭时间,餐馆里除了面包夹火腿,几乎没有别的东西。
西班牙的火腿闻名世界,可对于我来说,这些火腿就跟毒药似的难以下咽。
L妞说:“这里的火腿不是生的,是腌的。”可不管它是生是腌,我总是吃不习惯,总感觉吃了后嘴里有一股奇怪的腥味。
如果一直走路,不间断地休息,那么,身体就会适应这个节奏而感觉不到有多累。可是,如果走走停停的话,就会比一直走在路上还要累。所以,哪怕距离车子来还有两个多小时,我和L妞吃完午餐以后也决定哪儿也不去了,直接回到车站,等待车子前来。
在等车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个老头儿。
他看上去已经八十多岁了,拉着一个黑色的小型拉杆箱,像是游客,身上却没有游客的那种感觉。他手上的拐杖一直不离手:看得出来已经使用了有些年头。他的眼睛微眯着,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在想什么事情。
INFO里只有一个值班的工作人员,她看到我们,和我们聊了起来。不一会儿,就连老头儿也加入了进来。工作人员看上去和老头儿很是熟络,她告诉我们,他住在托莱多,每周都要来这里一次。
我们问他来这里是见朋友还是干什么。他说,单纯只是来散散步而已,每次都只走到山头,又走下来。
听他这么说,我忽然对他充满了好奇,不过是散步,哪儿都可以走,为什么偏要来这里呢?而且,还是每周一次,难道这里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老头儿显然没有想到我会问他这些问题,愣了半晌才告诉我们,他每次来这里都会很开心,因为这是他与老伴儿曾经相识并且相爱的地方。
由于他说话的时态用的是现在时,所以我们听他这么讲:也没多想,顿时就羡慕着说是想要见见他的老婆。工作人员听到我们这么说,立即就沉下来脸朝我们使了一个眼色,老头儿却和蔼地笑了笑,告诉我们,他的妻子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了。他一直独自生活。
他说,他怕自己会忘记,所以需要不断地让自己重复回顾那些年轻时代的记忆。他无儿无女。他所拥有的全部,都只是关于她,所以,一丁点儿他也不想忘记。
老头儿的脸上在提及自己妻子的时候,柔和的面容甚至能让周围的人都察觉得到他的幸福感。我很难想象一个人内心牵挂着另外一个不存在的人,独自生活二十多年,需要多大的勇气。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们问他有没有想过再找一个老伴儿。
他说没想过。
他用靳钉截铁的语气说:“一生只爱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找到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来代替她?那么,既然人是不一样的,那就没法去爱。”
在遇到老头儿之前,我一直认为小说里的爱情是不存在的。“痴男”大多是属于小说作者虚构的产物。哪怕有报道指出,男性其实比女性更容易坠入爱河无法自拔,我也不曾相信这世间真有矢志不渝的爱情。
可是,老头儿却让我看到,人们幻想中的天长地久,真的存在!
只不过,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那么好的运气遇到而已。
现在人心的浮躁,早就让爱情变了味道。这样一种对爱的坚持,大多数人,根本做不到。
所谓的痴情,不是说你爱一个人,整天和他在一起,他到了哪里你都对他念念不忘。而是,你爱他,无论他在什么地方,你过着怎样的生活,你心里最温暖最璀璨的那块地方,永远都在为他保留,历久弥坚。
既然如此深爱,生离死别对于老头儿来说,必定是痛苦的。我问起他这二十年来的生活。他说,其实和过去并没有多大的差别,他依然有着健康热闹的生活,有着丰富幽默的同伴,他积极地面对自己的人生和遭遇。他从来不会为自己的孤独感到痛苦,因为他知道,她在遥远的地方会一直看着自己。
所以,他无论做什么,都和她生前没有两样。哪怕,他心里清楚地明白,想念一个人,其实比陪伴一个人,更加让人难熬。
他说:“没有什么我们习惯不来,也没有什么我们接受不了。”
我们需要的只是时间和心态。
所以,他一直使用现在时表述着与妻子有关的一切,就像是这些静默在山顶上的风车一样,兴衰荣辱,悲欢离合,都只是和自己有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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