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 我又退出了学校，一年来忍辱含羞

    可怜虫的爱妹呀：

    接到十二月十三来信同诗三首，忍不住要流下眼泪来。作两首诗奉答。但是我翻转信封一看，你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这免不了要教我不舒服。你来信那有不收之理？给别人看见，好像我真不肯收你的来信了。妻子要是真爱丈夫，就是丈夫作错了事，妻子都替他遮盖。我并不曾作错事，你却要我空驼一个名。你就是不为我想想，也应该替自己想想。我的名气坏了，将来到那里去找饭吃？以前的事我本不要再想起，但是你这么一来，我又想到上海当时，你同大哥姨奶奶吵闹，大人不见小人怪，她玩她的，与我们什么相干？不理好了。你这么一来，别人在楼上听到，不说别的，只说朱某人怎样怎样。我看到你的来信，十分感动，才算好好写一封信给你。那知道你在信封上写了这样几个字，我实在忍不住要生气。我不能装假，只好等我气平了再写罢。

    某某小姐我与她本无关系，就是你闹得个个都以为我同她发生关系了。后来我被你无原无故设法磨我，我真想狠起心来，同她玩耍一顿，省得担到虚名，未得实惠。到底因为你辛苦操家，我不忍心。等一等罢，停一刻再写这封信罢。

    上面是昨天写的，如今等我告诉你一件大事。我又退出学校了。一年来忍辱含羞，终归是受不住了。里面来理由很长，让我慢慢来说。来校的第二季，就是阳历去年四月，我念了一样功课。这教习起初是不愿意有中国人上课，不过我不理他，他也无法。后来他发下几本书给学生借去看。我看完之后，当时还了，我因为以前那个原故，不高兴同他讲话，只把书放在他的桌上。后来他上教堂，我亲眼看见他把书拿了。隔不多天，他对学生大说一顿，说书有的不曾还他。他从我右边一个学生问起，第二个问我。我左边没有人，他就在前排问了几个人。这是什么用意，无非疑心中国人就是。这样功课他终归给我最优等。下一季夏天，我因为没有别人功课可选，又念了一样这个人的功课，班上又是说掉了书。不到几天，他说书找到了。有一次他在教堂讲错了一点事情，下堂时候我告诉了他；从此他痛恨于我。我本不想给他下不去的，只因半年来他实在不知教我生了多少气。这课也是最优等。我是要报仇，从此他明嘲暗讽！阳历十月秋季无别人功课可选我便选他两样。有许多与课本毫不相干的事情他也拿来讲。好像澳门是广东的一个地方，被葡萄牙国占了去，这同课本也没有什么相干；但是他前后提起过两次，这不是明明侮辱中国吗？我便把他的两样功课退去。这是阳历去年十一月的事。同时另外一样功课也是最优等，也是我同教习斗智。他看不起中国人，我就故意挑他的错处。有几次他不曾讲的话我替他讲了。我因为同他斗智，所以衣服穿得干干净净，好教同学都对我表同情。到了学季快完之时，他居然破口骂起了亚洲人来。我决定了故意缺课两天，让他知道，亚洲人并不好惹。那知当晚搬家，伤了风，一病就是十天。不只两天，简直是十天不上他课了。他想法要害我，都被我逃脱了。半个月前，冬季开课，我想早点毕业，就念四样功课，比平常多一样。但是其中一课，我同一个女学生同桌，她故意坐得远远的，教我下不去。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怎样呢！我当时一气，便把功课退了。还有一样，有一个学生居然当堂同我掉花头取笑。还有一样没有什么。最后一样又是那个同我斗智的教习。因为没有别课可念。班上七个人，他居然说只有六个人。他又说怎样怎样，我当时气得嘴都发抖了。我一忍再忍，只是闷住口不响。后来别的学生告诉他说有七个人，他又说他只能借六本书。我心里想，我偏要上这一课；我横直出了钱，看你能怎么。不知这几个教习当中是那一个，或者是他们相好的学生，在本校日刊登出一段隐隐约约的新闻。我因为那里面不曾指明是谁，也干涉不了。但是气实在受够了，再也忍不住了。再这样过下去，一定要发疯。所以从前天起，立刻不去上课了。已经写信给留美监督处，或是教我三月去西边进学堂，或是暑假里去哈佛，那完全由他们去决定。总之我大学毕业以后，决计回家，不再多受这种气。我这一年来因为半路退了好多种功课，毕业要迟一点。暑假也念书，就要到阳历明年三月，迟一点要六月才能毕业。我想大半是去西部，因为钱还是能够照样寄。哈佛是好，不过不能寄钱，我是决计不去了。就是学校让我去，我也要想办法辞去，省得不能寄钱给你。下月的钱准寄，决不会误事。离今天只有七天了。我心里很快活。早寄钱给你，我早安心。我把你的信又看一遍，忍不住又伤心起来。妹妹，你疑心何以这样重，一个相框居然惹得你害起病来，不是自寻烦恼吗？你一定要我的命，我求你快把这种疑心病改了罢。我也舒服，你自己也舒服。我又翻转信看，上面写明“祝你们爱安，空人霓君白。”我又忍不住要笑出来，这一坛空醋吃得太有趣了。“空人，者无有别解，吃空醋人是也。”你们，这两个字是两个人的意思，这两个人是谁呢？让我老实告诉你。一个姓朱，叫朱子沅；还有一个呢，她有了子女，并不是外国人，相貌长得很美，我爱她一片好心，她长得比我矮一点。妹妹，你如今看到这里，一片醋味直往上冲，是不是？我同她爱情真浓，她说她是武宁人，她称我达达。哈哈，妹妹上了哥哥的当了。看妹妹以后再吃醋不？再吃就再教她上当。妹妹，今天这个笑话比以前两次的故事如何？我求你以后多笑一点，少闷一点，省得闷出病来。我一时不能寄钱给你，你就不吃药，拿自己身子糟透，又何必呢？日咳夜咳，万一成了肺疥，如何是好！你存的那几个钱难道那么珍贵吗？我回家以后，还你岂不很容易。这是你个人的。虽说只有百把块钱，我也要归还你的。你不吃药，万一害成大病，人家还不是说我？这是已往之事，所以我提起来讲一讲。因为从此钱是照常寄，我才讲一讲。省得你又说我不想寄钱给你了。我知道你心中怀着一种疑心，怕我另娶妻子，把你扔开不管。我真不知道什么原故，你到如今这一层疑心还不曾去掉。要不责备你一番呢，你又是永远糊涂。责备过了之后，想到你我相隔这么远，并且想到你几年来的成千成万好心肠处，我又禁不住伤心！还是把这封信开头的那两首诗多读一读，看开一切，不必自己无中生有，那也不曾这样苦了。我又作了两首诗，是：

    三载期间即到临，自从别后两交春。

    明年爆竹声喧后，便看归来万里人。

    来年秋节月光清，我傍君看笑语频。

    明月影移庭院后，红罗被底有双星。

    三年期限已过了一半。这一年半，我总能每两月准寄一次款子，不至于再误事了。阳历九月两个罗先生就到美国，他们同我进一个学堂，得到两个朋友谈谈笑笑，总可以不至于十分寂寞。你那时候也进了学堂，可以多活泼活泼，多见识见识，不要老在家里那样闷。

    不是空人，沅哥哥 一月二十五日

    这一个多月总可以多写许多信给你，我并且想作一本或者翻译一本书，省得时光白过了。书成之后，寄与你收存，等回国时付印。再者，那两本译诗，罗先生如写信要，你可以说我又改变了意思，暂时不想印。我接上海徐先生信，说书不要零碎印，所以我要留着。

    067 等到发白，我们还像情人一样

    爱妹爱妹：

    接十二月廿四来信，我同学堂里教习闹意见，已经不上课了。我想立刻回家，万一清华不让我回家，我就到西边一个学堂里去。十二月我不能寄钱给你，并非别故，是公司里追着付衣裳钱。这件事我本不想讲的，现在与其教你疑心我同女房东不干不净，倒不如讲出为妙。我去年春天作了一套春用衣裳，同一件春天大衣，那笔钱是早已付了。秋天作一套秋用衣裳，穿了不久，也作气味。因作饭原故，上课去让人家擤鼻子，我真不知道多么难过！十月又作一套，同中国人经手人说明先付一套，另外一套以后慢付。那知道隔了不久，他忽然来说公司里追钱，要我立刻付清；不然公司就会到法庭里去告我。后来果然公司用的律师来信限我一礼拜交钱，不然就到法庭。我只好为顾全名誉，在十二月初寄还二十四块半美金给公司。这种事情我想何必告诉你，教你也难过呢？那知道你疑心我同女房东勾搭，所以老实讲了。我作衣裳，完全是为中国人顾全面子。我当时同经手人讲好慢慢还，本来打算每月在吃食里省几块钱，分好多个月付清的。那知被他弄了那样一个花头，闹得十二月不能照常寄钱。这也是天外奇灾，并非我同女房东勾上，被她骗去了钱。我当时教你不要由那家转交，怕的是我要搬走。因为以前搬家，都是事前不曾料定，临时发生了意外之事，我就要搬。那一家我也不敢讲住多久。后来果然十二月初就搬到这里。从前二嫂寄如意珠的相片，并不是由监督处转交，是寄到我第一次住的房子。这房子没有教转。幸亏这房子另住有一个中国人。他把我的信代为收下交给了我。我因此之故，教你不要直接寄到那家，教你还是由监督处转交。就是你这一向一直用的信封，虽然迟两天，却一封也不会掉。你的信我当作宝贝一样看，我怎么肯教它掉了呢！唉，夫妻不相信，两边都吃苦。到馆子里去作菜，我当时也不过那样想多寄钱给你。后来一想，他们本国人作，不要紧；我们中国人作，就失身份。所以我后来写信，也讲过这件事情不成，作罢。难道你不曾收到那封信吗？我照相是不喜欢照相，并且钱一时也难筹。要说我照了相给了别人，不给你，那你可以怪我；我却并不曾这样呀！你为什么要怪我呢？我写信写得勤不勤，你凭良心说一句，我多写一封信，不比照一张相好了。我相貌并没有什么好，我所以不愿意照相。所以从前在北京，不是你霸蛮要去，我是再也不肯照相的。我在北京时候，两人感情还不好吗？拿当时来比如今，可见我并不是对你感情不好。你要明白一层，男人不像女人那样喜欢照相。唉，好罢，好罢，不管怎样，我这个月去照一张相好了，省得我那小妹妹伤心。好像一个小孩子要糖吃要不到，就哭起来。我的老太爷，外国不比中国，八十块美金有八十块美金的用处。不是靠了自己作饭同省俭，那里还有钱寄家里！我要是在中国有八十块中国钱一个月，至少要寄四十给你，说不定还可以寄五十。从前在北京，你也是埋怨我不寄钱。那知道，除去住房吃饭归学堂算账以外，每个月只有七块钱的零用。将来回国，只有一个方法，就是不要多生儿女。剩下几个钱专拿来教养小沅小东。与其多生儿女吃苦，反不如少养，教这两个儿女多享点福为妙。唉，小沅小东，你们生得太早，要吃几年苦，只望将来多教你们享一点福罢。妹妹，你这多疑的性情到什么时候才改得掉？你说你是孔明，一猜一个准；我说你是周瑜，只晓得乱疑心。你同我说的话我何至句句都告诉人！有许多话更是只要我两个心上明白，不给旁人知道。可以告诉人的话，好像说小沅乖巧，小东有趣，这些话说给旁人听是不要紧的，其余一切都是夫妻当中的知心话，那可以说给外人知道。我的信你切不要让朋友看，你寄来各信我半个字也不曾让人看过。将来回国，也只有我们夫妻两个看得。你近来用的信纸很好看，信中言语更是打动我的心坎。妹妹，由这看来，可以知道你是真心到地的爱我，我怎么忍心教你将来落人耻笑？我那是那样没有良心的人？留学生也分两种。我同你感情很好，我何至于？我要是同你离开，我这一世就不会有一天快活的日子。你说你对我恋恋不舍，我看到这四个字，真是钻心痒。你疑心是太喜欢疑心，有时教我厌烦；不过你又常时说些真心话，又引我快活起来了。我说，霓君你这小冤家，你为什么不改一改，把那一种无意识的疑心完全打倒，那就夫妻之间团团如意了。我回家以后，决定不教很多书。只要一家子够用，能稍为多余一点，预备万一闲时不至于一家子饿，就成了。剩下时间，一部分作文，一部分教小孩子，还有一部分时间用在夫妻之间，我要把我小时候从生下一直到现在，件件事情都告诉你，你也照样告诉我。我们或者在月光下闲游，或者在灯光下谈心，手握着手，心对着心，虽然久己结了婚生了儿女，也像不曾结婚，还是一对情人一样。将来就是夫妻两个头发都白了，也照样。就像一对二十岁的情人，那是多么有趣！只要我们这一对心不老。我们就是年老了，也还是少年。

    爱夫，沅哥哥 二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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