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苍白、消瘦的少妇穿着救世军制服,神态疲惫地站在入口处,向所有路过的人兜售《救恩报》[3]。看得出来,她年轻的时候大概也曾是个美丽的姑娘。然而此时的她显得那么虚弱、憔悴,好像久病初愈一般。在她头顶上方,一朵烟花在高空绽放,像彩色星雨般洒落;这时,她忽然想起上一年的七月四日[4],仅仅一年之前,自己是如何观赏焰火表演的她躺在床上,吉姆在下楼主持敬拜前特意把床抬到了窗边。她怀抱着两周大的宝贝安详地躺在那里,觉得那些在空中旋转闪烁的光轮和沿着曲折轨迹起落的烟火不是别的,正是一个光辉灿烂的金色未来的预兆。但是这般憧憬在随后的几个月里是怎样破灭,只剩一片漆黑的啊!婴儿因为吃不到合适的食物生了病,吉姆也病倒了;而虚弱的她又不得不起身下床照顾他俩,直到父子一前一后相继离世。每当她任由思绪飘回那些绝望的日子,她就得非常努力地控制自己,否则难免情绪失控,大哭一场,以致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都感到筋疲力尽。
她克制住心头涌起的情绪,转而在眼前的职责中寻求慰藉。五分钟过去了,没有一个人买她的报纸,时间已到,该进会堂参加唱诗敬拜了。
她推开弹簧门走了进去,看到里面聚集了大约二十来位观众,已有六七位救世军成员在这间窄小会堂尽头的低矮讲台边就坐。奎格利上尉也站在那边,黑亮的头发被仔细地卷好,山羊胡子也被仔细地梳理过。他已准备就绪,抱着手风琴,就等开场了。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一看到奎格利上尉带领唱诗敬拜就觉得难受。她并不否认他带领得很好他弹的曲调里带着摇摆的节奏,让所有人都忍不住站起来跟着舞动;他唱歌动听,讲话动情。但她并不完全喜欢他的态度,他那副施恩于人的样子;更别提他总是会在演讲的时候突然提到她的名字,并多此一举地把她叫到台上去就算已经加入救世军两年了,她依然既不喜张扬个性、也不爱抛头露面。他对她的本意是好的,这点毋庸置疑,她也知道他曾不止一次对她给予过特别关照。不过,就在短短一周前,慈母般亲切的威利茨副官曾询问过她是否真的喜欢奎格利上尉,并建议她如果对他并无爱意就该谨慎行事,不要误导了对方;这次与副官的谈话加深了她对上尉的厌恶之情。
奎格利上尉一看见她就立刻开始讲话,像是一直在等待她的出现。他讲话时鼻音很重,时常省掉一两个辅音,他欢迎在座的各位,很高兴大家能来。他邀请大家一起歌唱那庄严古老的赞美诗《宝血活泉》。他用手风琴定好调子,弹奏歌曲的第一小节,开始领唱。来宾中只有三四个人跟着唱,于是唱诗的重任就落在了救世军成员的肩上。
接下来,上尉为听众介绍了当天早上刚出版的《救恩报》,说它不仅内容丰富有趣,还印着大家接下来要唱的歌词。因此,他建议在场的诸位人手一份,这样大家就都能跟着音乐唱起来了。
那个一脸哀愁的瘦弱少妇开始沿着过道向左右两侧的人兜售报纸。
“这就对了,米勒姊妹。”上尉大声说,似乎是在鼓励她;可她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公之于众,不禁畏缩了一下。“我希望大家都能买米勒姊妹手中的报纸,好让她回到台上来和我们一起唱歌。你们还不知道米勒姊妹的嗓音有多么甜美吧?我们可知道。”
上尉继续用亲昵的口吻讲话,这时她绕着座椅走了一圈,回到讲台上,在慈母般关切地冲着她微笑的威利茨副官身边坐下。突然,上尉语气一变:“现在,我们一起来祈求主赐福于我们愿他祝福在座的各位,也愿他祝福这场聚会。我并不知道你们今晚来这里都是出于什么原因,但我确实知道:如果你来这儿是为寻求上帝的祝福,那你一定会得到。如果你另有所求,那我无从得知你是否能称心如意;不过,只要你为祝福而来,那你必将满载而归。只要你祈求,上帝就一定会赐福于你。希金森弟兄,可以请你带领我们做祷告吗?”
当希金森弟兄祈祷上帝赐福于当晚在场的所有人时,讲台上的男男女女纷纷跪下来,散坐在会堂里的众人也大都虔诚地低下头。米勒姊妹听过无数遍希金森弟兄带领的祷告,她知道他会说什么,甚至可以精确到每个词,因为他祈求的范围十分有限;即便如此,这个男人怀有的那种单纯的热诚还是每每让她有点小激动。像往常一样令她反感的是,上校总要在希金森弟兄的祷告中时不时地插进几声“阿们!阿们!”或“哈利路亚!”。
祷告结束之后,大家又唱了一首福音歌曲,随后上尉放下他怀中的手风琴,拿起圣经。他朗诵旧约中的一个段落,描述了以色列民在白天的云柱和夜间的火柱的引导下向旷野行进的历程。讲解经文的时候,他一直手捧圣经。他说,以色列民为了获得胜利做好了艰苦奋斗的充足准备。所有的人都必须做好这样的准备以色列人也好,英国人也好,美国人也好,没有任何人例外。大家都知道七月四日的意义,都知道一百多年前的美国人如何勇猛地战斗;说到这里,他抓起了身后的国旗,国旗一直靠在墙上,挨着血红色的救世军旗帜。
看着他挥舞星条旗的样子,米勒姊妹愈发厌恶起上尉来,因为她知道上尉是个才来美国没几年的英国人,在她看来,这样的举动可以算是公然与自己的祖国作对。她不知他是否真会无知到竟然以为独立战争中有某场重要的战役恰好发生在七月四号。
随后,她的思绪飘回了少女时代,她忆起毕业前的那个夏天在家乡的校舍里最后一次庆祝独立日的情景。她想起老法官斯坦迪什如何气宇轩昂地朗读了独立宣言,仿佛是他自己刚刚拟就的。现在,她坐在这间小小会堂里,呼吸着凝重的空气,那一天的点点滴滴在她的回忆中翻涌上来,她对奎格利上尉号召所有在场的人来做上帝战士的呼声充耳不闻,耳中反而回响起年轻的德克斯特·斯坦迪什那恳切的声音,说他要去海军学院学习,希望她能在这里等他回来。她许下了诺言,但她又为什么没能信守诺言?当她听说他到了安纳波利斯之后成了班上最棒的舞者,所有巴尔的摩的姑娘都热切期待成为他的舞伴时,她为什么愚蠢地感到嫉妒呢?她其实早就意识到自己取消婚约的理由一点都站不住脚;而她竟又犯傻,没有预见到德克斯特不可能离开学院,回家亲自向她解释。就算他理应受到惩罚,但只要他能出现在她眼前,亲口说出他爱她的话,她本来是能原谅他的。可他是军校生,要到第二年才有请假的资格。结果,她没等到第二年就嫁给了这个叫詹姆斯·米勒的神学生,没想到新婚丈夫很快就怀着渴求受难一般的宗教狂热放弃了学业,加入了救世军。吉姆是爱她的,他以为她也同样爱他。她心头掠过一阵自责的痛楚,扪心自问:吉姆在尚未意识到妻子远没有那么爱自己的时候就撒手人寰,对他来说算不算是一种解脱呢?
奎格利上尉凭借丰富的经验,别出心裁地从《基督精兵前进》里摘选了一段歌曲,用以结束自己的演讲。米勒姊妹从遐想中被拉回现实,加入众人的合唱。大家唱过三段歌词的时候,上尉突然叫停了合唱,转向米勒姊妹身边的威利茨副官,邀请这位头发花白的女士对台下等待救赎的众人说几句话,表达亲切的问候。
同副官在一起,被她慈母般的笑容所安慰,被她宜人的信心所鼓舞,米勒姊妹总是感到很快乐。威利茨姊妹有着公谊会[5]教徒般的质朴和强韧的个性,让柔弱而憔悴的米勒姊妹总觉得可以依靠。这位年长的女性还有一个令她喜爱的特点:她的宗教热情既足够真诚,又日久如新;她每晚的见证都像第一次陈明时那样,充满了同样的力量和同样的感情。大多数人的发言都逐渐变为陈词滥调,少有新意,几乎成了机械的套话。但是威利茨姊妹走到台前,对她从上帝那里获得的、不可言喻的平安做见证时,分寸拿捏得正好,既不害羞也不怯懦,而是让人觉得她十分乐意向众人宣告上帝为她所做的一切。
副官发言结束,回到苍白的少妇身边坐下,两人相视而笑。奎格利上尉再次捧起手风琴。
“接下来,请听一段独唱,”他说,“有请米勒姊妹为我们演唱这首古老而辉煌的赞美诗《万古磐石》。米勒姊妹,请上台。”
她的声音并不是特别大,但足以充满这间小小的会堂。虽然她并不喜欢站到显眼的位置上,但她的确很喜欢唱歌。在全神贯注地歌唱时,她有时竟能全然忘我。
在那个七月四日晚上,她才张口唱了几句,就意识到有一双眼睛正热切地注视着她,完全不同于她习以为常的那种普通的好奇目光。她顺从自己的冲动,向台下看去,正撞见德克斯特·斯坦迪什凝视的双眼,仿佛他是来宣告自己要立刻占有她一样。
眼前的情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几乎失去自制,连声音都支吾了,差点中断唱到一半的歌词。但她稳住自己,虽然感到血液上涌,脸颊发烫变红,但还是坚强唱了下去。她的第一个念头是逃离这个地方马上躲起来,哪儿都行,只要是他看不见的地方就行。他已经六年多没见过她了,她的青春和美貌已在那些令人疲惫不堪的岁月里消逝殆尽。她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他爱过的那个漂亮姑娘,她对他打量的目光避之不及,深恐他看到她褪色的容颜和干瘪的身躯。
但她既不能跑开,也无处可藏;她只能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任他端详,等他发现她看上去多么疲惫和衰老。她再一次和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睛压根儿就没离开过她她觉得这双眼睛里饱含怜悯之情。这让她感到厌恶。他有什么资格同情她?她挺起了单薄的身板,为了逞强唱得更响了。不过,唱完后她还是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退回威利茨姊妹的身边坐下了。
上尉紧接着开口,说现在到了奉献的时间。希望在场的各位根据自己的财力多少奉献一点,量力而行。威利茨姊妹和米勒姊妹,请你们二位到下面收集一下大家的奉献,好吗?
她拿起手鼓的时候,一时冲动,转向身边年长的女性寻求帮助。
“请让我负责讲台边上的观众吧,”她请求,“您负责靠后的那几排可以吗?”
副官略感惊讶地低头看了她一眼,但还是立刻答应了。
少妇在过道上往下走了几排就不再往前,想尽可能离他远远的。每当她偷偷向他瞥去,就发现他还在紧盯着她,她走到哪儿,他就盯到哪儿;而且,这眼神流露出的并不是她刚才觉察到的怜悯,而是爱意是他俩最后一次面对面时,他眼中流露的那种爱意。
当她们把手鼓伸向会堂里的每一位观众之后,两个女人回到了讲台上。副官开始数钱大都是分分角角的硬币,总共还不到两美元。
上尉继续坚定不移地主持敬拜。他又领唱了一首赞美诗。唱完之后,他转向一位姗姗来迟的富态男人,他一直坐在讲台上希金森弟兄的身后。
“杰克曼弟兄,”他过分热忱地问,“今晚,你的灵魂有什么感动呢?能和我们分享一下吗?”
当这个发福的男人局促地用手抓住前排椅背站着,快活地宣告他获得救赎的确据时,米勒姊妹默默地坐在讲台上。
她没法不去看坐在她正前方的德克斯特·斯坦迪什。她注意到他坐得笔直,宽厚的肩膀看起来十分坚毅。她看出他也见老了;她发现他的脸上带有一种强势的表情,这正是她上一次见到他时他所缺少的。
他一直是个英俊的男子,在安纳波利斯接受的训练对他助益颇多。他不再是个毛头小子了,而是一个男人,皮肤黝黑、蓄着胡须,那架势就好像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会去千方百计地获取。她看得出,他选择去保护的那个女人一定不会受到外界的任何伤害。一个憔悴的女人会在他的可靠保护之下得到休憩。不知不觉地,她把自己曾经答应要嫁的男人和自己最后嫁了的男人做了对比一个雄健有力,一个温柔软弱。这时她又脸红了,觉得这么想是对死者的不忠。吉姆一直对她非常好;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没做过任何错事。但这个念头又冒了出来要是他更有魄力一点,也许他们的孩子就不一定会夭折了。
杰克曼弟兄还在滔滔不绝,但米勒姊妹丝毫没有留意,甚至没听见他的讲话。在敬拜的后半程,她什么都没听进去。她机械地跟着大家起立,坐下,恍恍惚惚地下跪。敬拜结束之后,人群开始散去,她看到他没有离开。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她过去找他,准备把她带走。他还未曾开口,米勒姊妹就已猜出她的旧情人此来的目的:他希望跟她重叙四年前被斩断的鸳鸯旧梦。
等会堂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向她走来。
她转向身边的头发灰白的女人。
“请告诉我该怎么办吧,”她央求道,“他要来把我带走了。”
威利茨姊妹看到了那个正慢慢向前走来的年轻人,最后离开的人正纷纷为他让道。
“他是否也爱着你呢?”她问。
“是的。”少妇回答。
“那你爱他吗?”
“爱至少我是这么觉得。噢,我爱他!”
“他是个好男人吗?”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是,绝对是,”答案脱口而出,“是我认识的最好的男人!”
强壮的身影越来越近,年迈的女人站了起来。
“要是你爱他甚过热爱与我们共事,那么以上帝之名,去找他吧,”她说,“我们这里不需要勉强留下的同工。如果你无法欣然投入到服事中,那就将其它一切都放下,平平安安地去吧愿上帝的祝福与你同在!”
她弯腰亲吻少妇,然后离开,这时德克斯特·斯坦迪什走到少妇跟前站住了。
“玛格丽特,”他坚定地说,“我是为你而来的。”
她一言不发地走下讲台,跟着他去了。
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一辆双轮马车恰好经过,他叫住马车。
“你要带我去哪儿?”她问。她很高兴能得到他衷心的爱护,也下定决心从此以后让他为她的未来做主。
“到我妈妈那儿去,”他一边把她扶上马车一边答道,“她住在宾馆里。她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她会吗?”女孩有些疑虑地问。
“当然,”他断言,“她知道我一直爱着你。”
(1897年)
译注:
[1]原文Irrepressible C·nflict直译为“不可遏止的冲突”。美国政治家威廉·亨利·苏厄德(William Henry Seward)在1858年的演讲中首次提出这个用语,他预言美国北方和南方的社会经济制度将产生“不可遏止的冲突”。
[2]救世军(The Salvati·n Army):成立于1865年,是一个以军队形式作为架构和行政方针、以基督教作为信仰的国际性宗教及慈善公益组织,以街头布道和慈善活动、社会服务著称。
[3]救恩报(The War Cry):救世军官方出版物。不同国家的救世军组织在世界各地出售《救恩报》以筹款支持救世军的社会工作。
[4]七月四日:美国独立日,在这一天,美国各地会举办各种庆祝活动。
[5]公谊会(Quaker):亦称“贵格会”或“教友派”,是基督教新教的一个教派,17世纪创立于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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