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人生-秦香莲上访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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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到家,脸还未来及洗,妈妈就喊我接电话。

    人进门就知道了。到底是搞新闻的。我怀疑你们报社在我们家安装了窃听器。妈于卜玩笑说。

    电话是采访部李主任打来的。

    我们给你出差的单位挂电话,说是坐下午三点的汽车回来了。我约估你已经到家了。对不起,打扰你了。不过,有个重大新闻,希望你马采访。你现在到部里来趟部主任声音含着焦急和渴盼。我意识到这将是个不同寻常的重要任务,即草草洗了脸,连衣服也没换就向报社赶去。

    正是下班的高峰时间,公共汽车:人挤得水泄不通。我己经过三个小时长途汽车的颠簸,浑身疲倦,眼下真没点儿力气了。可是,月围儿个乘客的议沦引起了我的兴趣,使我又振奋起来。

    那儿个女人因为了么被男人甩的。

    我只知道个姓秦的,人高马大,说话像打炮。她见人就说,她男人和个比她年小二卜多的姑娘勾搭上了,所以要和她离婚。

    姓秦的女人是做于么的。

    听她自己说是县的什么公司经理。她家住的房子是她分的,儿子二学是她托的门路,闺女才十六岁,就被她送去当兵了。她还说,他男人相好的那个女人骑的永久,用的东西,山是她给买的。

    哟,这么人的木事,怎么也她男人给甩了。

    女人嘛,说到底还不如男人。这不,她在县里没打赢官司,才跑到市里来告状。人家真有能耐,咱这市里有儿家请她的客,还车接车送呢。

    咦。

    我直在听着身后两个女人的议论,正在津津有味的时候,车到站我应该下车了。我正想问问那个作介绍的女人,她说的姓秦的女人在什么地方,就被下车的人流挤了下来。我真有儿分气恼,又有儿分懊丧。

    我径直走进采访部。部主任正在等我,没等我坐下,他就开门见地说:小彭,这回给你的采访任务保你满意。

    是吗我疲惫地坐在沙发,脑海却还在回想着在公共汽车上听到的故事。

    李主任从来是以严肃著称报社,这回仍然十分认真。他递过来杯茶,看样子是为我准备的,接着冷峻地说:咱们市出了个特大新闻。市妇联市法院最近接待了个秦香莲上访团。

    你说什么秦香莲上访团我很惊异。

    是呀,几个八十年代的秦香莲式的妇女,结成个小组。她们自称是秦香莲上访团。李主任面带怒容,忿忿地说:这两年,离婚率呈现出上升的趋势。咱们市因离婚而破裂的家庭,占民事案件的百分之六十。有些人喜新厌旧,丧失道德,不仅制造了家庭的不幸,而且给社会带来了污染。这几个称为八十年于七秦香莲的妇女,各自都有不同的痛苦和不幸遭遇,我们要旗帜鲜明地为女州门伸张正义,严厉谴责和批判那些八十年代的陈世美。

    我对部主任发表的这些言论并不感兴趣。两年多的记者经历告诉我,不能因为表面现象而激动。新闻的生命在于真实。而真实不定都是正义的。我此刻最想知道的是这个秦香莲上访团在什么地方。

    李主任,这个秦香莲访团里是不是有个姓秦的妇女我想起在公共汽车上听到的故事。

    李主任摇了摇头,说:这个我还不知道。她们现在都住在云东宾馆房间。这里边有个女能人,具说她还提出要开记者招待会。我们考虑你是女同志,采访时方便些,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你。

    保证完成任务我早已急不可耐,心已飞到了云东宾馆。

    秋日的古城,到处片得意洋洋的景象。树叶二红黄绿紫,色彩缤纷,给古城增添了儿分神气。大街上行走的人们服装百异,犹如流动着首颤动的诗。迎中秋的气氛,更叫古城神气活现。我心中不禁萌发出丝淡淡的饲怅。

    刚走进云东宾馆的大门,迎面碰上电台记者黄丽。我们俩是多次并肩战斗的老战友了。她比我大岁,由于上学晚,大学毕业比找却迟年。不过她是从大学直接分配到电台的,而我则做了年团市委宣传部的干事。她比我灵敏感强,笔头子也快,有儿次我们共同采访,写联名报道,都是由她写稿。今年春天,我们跟随个考察小组沿黄河故道采访,写出了系列报道:故黄河两岸的女人们,在全市影响很大,还被省和全国些妇女报刊选载。我眼就看出来,这回她比我捷足先登,大概已来过好儿次了。果然不坦我所料,她拉着我的手,亲热地说:我听到秦香莲访团的新,就给你打电话。不巧,你出发了,我只好先你步了。你不会见怪吧。

    这是理所当然的嘛我说,又迫切地问道:她们都在吗。

    都在,正在开小会呢。她回答,说:后天,不,明天,她们准备面见市委负责同志,你来得正好,可以给她们引荐下你父亲。

    我愣,惊异地问:她们闹这么大的动静。

    嘿,她们这是上策呀。

    是不是有人在帮助她们有个秦玉莲在里边,还要谁帮助呀她可是个人物。我听,心里动,问:人是不是县个当经理的女。

    是呀,你认识她黄丽很惊奇。我笑了:进城就听到了秦团长的赫赫大名。

    我们起上了楼。

    黄丽走到房门前,边敲门边喊秦玉莲的名字。门立即开了,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出现在门口,我立即在心里喊了句秦玉莲。

    秦玉莲紧紧握着黄丽的手,感激地说:黄记者,十分感谢您对我们的支持与帮助,我们辈子也忘不了。

    黄丽把我向她作了介绍。

    好呀,欢迎欢迎,我们又多了位姐妹秦玉莲和我握手,我感觉到她手的力量很强。当我叫出她的名字时,她大为惊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也笑了,颇有点得意地说:我这个人官不大,名不小,城里知道我的人也不少。

    不知为什么,听了她这句话,我心里有丝的不快。

    进了屋里,秦玉莲把她的儿个团员逐个向我作了介绍:柳知春柳知冬韩小侠。我和黄丽坐下后,黄丽让秦玉莲继续商量她们的事。借这个机会,我打量着这四位八十年代的秦香莲。

    秦玉莲四十出头,又白又胖,也许由于保养得好,脸很难看清皱纹。她的两只眼睛很大,不过目光有点气盛。无论怎么说,她的模样不是个丑女人。

    柳知春看上去有三十岁,不胖不瘦,虽然她是坐在床上,看上去个子也不矮。她很漂亮,又显得大方,纯朴,热情,给人种既年轻又丰富的印象。

    柳知冬大约三十七八岁,看上去经过长期艰苦磨难。

    (可能)患有某种疾病,那又瘦又小的身材像根芦苇,阵风都能吹倒,倒下可能就爬不起来。

    韩小侠是四个女人中长相较差的。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个善良厚道的普通妇女。她的眼睛里好像始终没断过泪水。

    我发现这四个女人除了相貌性情不同外,好像心思也不样。她们是怎么走到起来的对自己婚姻的不幸,特别是未来是如何安排的我曾经采访过离婚案,接触过离了婚的女人。八十年代离婚案,形形色色,有过去政治运动带来的不幸;有封建的传统观念包办婚姻造成的畸形;有争取地位和权利的平等不成而坚定的自强自尊;有婚后产生了婚外恋她们究竟属于哪种类型呢根据法律规定,她们定是在县区法院被判过了准予离婚后不服又来匕级法院申诉的。当然,我现在还不能断定自己会不会支持她们打胜这场官司。于是,我留心起她们的谈话来。

    市委的头头那么忙,会不会接见我们呢柳知冬小心翼翼地问。

    包在大姐我身匕了秦玉莲拍着胸脯说,颇有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魄。她充满自信地说:只要找到了市委头头,咱们的官司定能赢。

    法盲我在心里说了句。

    再说,咱们还有报社电台记者的支持,只要舆论造出去,咱们又是稳操胜券,刀仔时到了法庭,不信法官不重判。

    可是,他们也会说话呀韩小侠有点心有余悸。我听得出她说的他们是指她们的丈夫。

    秦玉莲轻蔑地望了韩小侠眼,说:这种事情,社会会支持咱们的。

    为什么呢。

    因为咱们是女人秦玉莲说。

    我对秦玉莲这句话有点不满。女人难道就是弱者吗用。

    女人这个字眼去赢得社会的同情,那又有什么价值呢。

    黄丽对秦玉莲的话好像很感兴趣。她边飞快地记录着,边不时地插话,说:对,社会的广泛支持,领导的重视都很重要。只要赢得了这两点,官司定会胜利的。

    我发现柳知春低着头,默不作声,手里在翻着本妇女杂志,但没有认真看书,而是若有所思。我再仔细看,才发现她在凝视着张幼儿的照片。她定是在想念自己的孩子了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疏忽了件事,忘记了问她们的孩子。是的,四个女人都是单身,没有带孩子。我刚要提问,柳知春说话了:

    明天,我得回去趟。

    什么,你回去干什么柳知冬惊诧地问,难道你不想打官司了。

    柳知春说:我想回去把孩子带来。我来的时候,她还发着高烧呢。

    哎呀,让她奶奶侍候她去,你还有这种心思柳知冬责备柳知春说:你男人不问她的事,该你问吗算了,算了。

    柳知吞苦苦笑背过脸去,也许屋里几个久只有我看。

    她的泪水。

    可怜天下,件我隐约觉得,柳知杯是不同常的女人,因为在这,个女人中,她是第个让我注意上的。我自信自己的眼光:

    也不知这几位是否填泡肚子,只是鼓{;三气地商虽她们的事。黄丽不时插儿句话,提]卜个问题。我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弄不清事实真相,因此不便插言。

    我说小柳呀,你就别回去了大柳刚刁说得对。秦玉莲对春说,有点焦急,你要久道自们的时间很有限,到法庭开庭还有七天了。这七天咱们还有很多牙不情要做。你是咱们四个人中的秀才,走儿天,怎么行呢。

    柳知冬韩小侠也跟着劝柳知春,就连我们那位电台小姐黄丽也帮着劝说。

    柳知春好像胸有成竹,句话儿也不说。

    又谈了会,黄丽主动提出告辞。她向秦玉莲索要材料,是帮我要的。四个人每人给了我份。

    黄记者,你们电台什么时候发表支持我们的文章呢送我们下楼时,秦玉莲问黄丽,说:电台广播,全市尺民都会起来支持我们的。

    争取明后天吧黄丽很有把握地说,我已经两个晚上没休息了。

    等官司打完,我们定好好酬谢您们。

    不,这是我们做记者的职责黄丽说完,又玩笑地说:当记者不为民说话,不如割了舌头当哑巴。

    彭记者,您呢秦玉莲问我。

    绝笑了笑回答她:我也会为真理呼吁的。

    我在宾馆门前同黄丽分了手她说要回电台去,并且问我是否还和她台作。我答应夜里看看付料,脚天再同她联系:同到家里,爸爸正在看电视。他看见我,开门见山地问:你见到那儿个秦香莲吗。

    我点了点头:

    有何感想。

    言又尽。

    为什么。

    我不愿回答爸爸这种口吻的提问,推说没看材料也没作采访所以没有发言权,便回了自己房里。

    吃了饭,又洗梳完毕,我开始阅读起材料来。我挑看的第个是柳知春的材料。来我很注意这个柳知春;二来奇怪的是她的材料只写了张,三小常简单。

    我们就这样相爱了。接着不久便恢复了高考,我们两个少都拼了几个月的血汗复习迎考。后来,又双双考上了。可是,就在那时,他弟弟在工厂次爆炸事故中不幸身亡,母亲悲痛欲绝,患了场大病,卧床不起。他能否就学成了难题。为了他,我放弃了入学,和他结了婚送他去学校那天,我的眼睛都哭肿了。

    八年了我们是并肩携手走过这段风雨泥泞道路的。如果没有第三者插足,我们的家庭不会破裂。无论个男人或者女人,视肩上担着的家庭夫妻儿子的责任钱不值,社会又会成为什么样子如果我们的法律允许结婚自由(也叫婚姻自主)是种建设性的,而允许离婚自由是种破坏性的,拿少生和夕的感情作玩物的人,岂不是可以畅通无阻了吗。

    感情破裂是从我患病之时开始的。把他毋亲送入土,我就因劳累患了肝病,不但同他和孩子分了食也分了居。年后,我的病愈了,他的感情却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为了医治他感情的病,我花费了大量的心血。我觉得,只要是病总可以医治的,然而,他的病却比癌症还难治愈。我们的法庭,我们的法律,不仅不来医治这种病,相反促使这种病加重(准予离婚),我不理解,也不明白。

    读了柳知春的材料,我的感觉是这封信不是在感情的支配下写的。字里行间既看不到愤怒,也看不到痛苦;既没有如泣如诉,也不是十分沉重,完全像是个学生在做作业,完成了篇文字。是不是我还年轻,不了解个像她那样进入而立之年的女人的感情呢我又反复看了儿遍信,越看越觉得平淡无奇。是的,她叙述了她和丈夫从恋爱到结婚的经过,也讲了感情破裂的时间,也对法庭判她和丈夫离婚提出了异议,然而,那切都是平常的叙述,好像画的吹,尽管烈焰熊熊,但不炙人。是不是犹如散文诗般美丽的语言掩盖了愤怒和沉痛呢。

    好了,再来看看秦玉莲的材料吧。

    我十八岁那年入了党,还是市里县里的劳模,领导和同志都称我是。小秦子。我那时候年轻,长得也漂亮,宜求我的年轻小伙成群结队。当时,他在电台()播站)当记,经常到会议几和我们单位采访我,还去过我家里两趟。

    我们俩是由我所在公司的刘书记介绍恋爱的。刘书记是我的人党介绍人,是个老干部,老党员,老上级,我很尊敬她信任她。恋爱了半年,我们就结婚了。婚后,我们两人感情很好。我虽然是个女人,但不是弱者。我觉得自己很幸福,包括美满的婚姻也很幸福,这都是党给予的。所以,我拼命地工作,年年当先进,立功奖状领了大螺。后来,我还当上了干部,从业务股长到副经理,经理,可以说,历次运动我都没落后过,这次整党,我还是公司整党领导小组副组长。对于他,我也尽到了个妻子的责任。文化大革命的日子里,他挨批受斗,身体不好,有段时间(大约有二年)只发点点生活费,我也没跟他离婚,还每天都加强他的营养补贴。他住院治病,是我托的关系。如果不是我,他那种人配进医院吗为了他,我用尽了个女人能够用到的心思,使出了个女人全部的力量。

    我们婚后生了两个孩子。大孩子是闺女,二孩子是儿子。男女,长得都很可爱,也聪明。这两个孩子除了跟他享受了几年黑帮子女待遇,几乎没得到他什么父爱和关怀。大闺女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终日要死要活的,他没给想点办法,是我把她送去当了兵,穿上军装才高高兴兴,要不闺女这条命都可能丢了。儿子上学,转了几个学校最后转到县重点中学,他也没给点帮助,里里外外都是我忙着操办。

    我是公司经理,下边还管着工厂商店,可够忙的了。再忙,我也没忘了自己是个女人,是个妻子,是个母亲,我比他做的事不知多多少倍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在公司是个好党员,好干部,在家里是个称职的贤妻良母。

    我们的感情直很好,因为我是真心爱他的。在生活七,我尽量满足他的需求。在感情上,我是忠心耿耿。他恢复工作,是我帮助找的。可是,他恢复工作后,对我就冷淡了。我们的分歧先是因为他的工作。他要回广播局工作,我不同意,来你是党员,要服从组织分配;二来你在广播局不如在商业局。再后来,他还是多次向组织申请,终于回到了广播局。当然,我在组织部又帮他做了很多工作。

    我发现他变心是在两年前。播局有个播音员,是个小寡妇,人长得白嫩,大伙都叫她白面寡妇。他到广播局不久,就被那个白面寡妇迷住了。从那开始,他就对我越发冷淡了。

    他说感情破裂,我也承认。但是,破裂的责任在他而不在于我。我是跑到广播局骂过白面寡妇,也在县长面前告过他们的状,这都是我忍无可忍才做的。堂堂共产党员要去做八十年代的陈世美,能令人容忍吗不,不能当年秦香莲能告倒陈世美,我就不信告不倒这个披着党员干部外衣的新陈世美我们社会主义法庭难道还不如古代封建的衙门主持公道吗我们当今革命法官难道不如包青天吗县法院的同志,不是站在正义立场,支持我这个受难的女人,而相反支持邪恶,清问,这难道不是倒行逆施吗了我请求上级法院为我主持公道,呼吁全市妇女界的姐妹们和各新闻单位的同志同我们起谴责八十年代的陈世美。

    秦玉莲的材料很长,我却是硬着头皮看完的。不知为什么,看了这份材料(打印的,非常工整),我被压抑的仿佛喘不过气来。我未来及多想,又翻开了柳知冬和韩小侠的材料。

    因为我是个独女,所以按政策规定没有二山下乡,分配到了区办的个工厂做工人。

    第次见到他,是在他插队落户的那个乡村。当时我们厂休,我和婶母起下乡去看望堂妹柳知春。他比知春早下放几年,用当时的话说是已磨了两手老茧。他是知青,队的党支部副书记,陪同家长参观知青队。论年龄,我比他还大三岁。他很英俊,也长得魁伟,加上又有流利的口才,脸上总是堆着笑容,很能赢得人们的喜欢。那天去的几位知青家长,都对他很满意,说有这样位老乡做知青队责负人,家民们就放心了。我对他也有好感,当时仅仅是好感。

    又过了段时间,我得了肺病,经领导批准在家疗养。我父母建议我到乡下知春妹妹那儿住段时间,来乡间空气好;二来有知春:,可以照应我。就这样,我到了乡下。在乡下住了段时间。当时,他对我很好,好像对待亲姐姐般亲。有回,知春妹妹开玩笑对我说:姐,我们书记对你有意,你愿意当这个书记夫人吗我听了,差点儿和知春翻了脸。要知道,他们这些老插是宣过誓,要扎根辈子的。我怎么可能在乡下找个丈夫呢。

    可是,他待我的确太好了,慢慢地,我对他产生了好感。后来,我才知道,他心想回城,得不到招工招干指标,即使有指标,也都让后门硬的顶了。他为了回城,把婚姻作为种交易性的工具。我有病,正是他要物色的对象,若要和我结婚,他就可以以照顾我为名调回城里。有次,他冒雨外出给我买药,淋了场,得了病。我很感激他。

    因为他得了病,就堂而皇之休息了。那阵,乡下正忙着夏收夏种,知青队里白天空空的。有次,他到我住的房间里来看我,没说几句话,就流着泪说思念城市,想回家。我当时很诧异,这个党的书记,原来也有这种念头。

    我想回城,还想上大学,考研究生,将来做个科学家或工程师。

    我理解他。人人都有理想,那时众多的老插,理想都是回城。我也叹息,叹息他们这些人的青春才华都在山沟里磋跄了。人都说同情的发展,有可能是友情,亦有可能变为爱情。因为我说了几句同情他和他们的话,他很感激,先是张着饿虎般的眼睛望着我,突然冲过来,紧紧地拥抱了我。

    我和他闪电般地结婚了。婚后第二天,我就向领导提出调他回城的申请。没有多久,他果真被调回城了。

    姐果不是知识青年大规模地回城;如果不是恢复高考制度,他考,了大学,我们的家庭可能会永远幸福美满。我能诅咒这些原因吗。

    婚后,我们的感情很好,他千方百计为我治病,半年后,我的病就痊愈了。第二年,我生下了个女儿。他常常流露出对我的感激之情。

    又过了年,形势发生了大变化。知青们陆续回城。大专院校开始考试招生。他动了心,灵魂出现了裂痕。有次,他有意无意地说:如果等到今天,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城,不必以爱情作为牺牲。我听了,很不满,就同他吵了架。他给我解释说,因为是以照顾的名义回城,分配的工作不够理想。他有远大抱负,不能施展。我又轻信了他,支持他考大学。他是很有才气的,虽然工作很忙,家庭又有担子,他还是考上了大学。

    在他七大学的五年里,我作出的牺牲就不必说了,说三天三夜,写十张二十张纸,也说不尽写不完我对他的恩情。我对他有恩,而他却对我无义。他上大学的第三年头,对我慢慢冷淡了。假期里有天,我对他说:如果你抛弃了我,我非宰了你不可。他听了,板着面孔说:从我上大学,你见了面就是这些话,难道就不能说点愉快的吗他哪里知道,我已经愉快不起来了。我的感情陷入了苦难的深海,时刻优虑着他有天会抛弃我们。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看不起我这个比他大几岁当工人的老婆了。后来,我听人家说,他常和些年青的学生在起。我心里能好受吗想想看,那些学生如花似玉,又有文化,他怎么还能留恋我呢我开始对他进行监视。他工作在省城,离我们这个城市不太远。有回,我请了儿天假,把孩子留给母亲,只身人去了省城。我在他学校对门的旅社里租了间屋住下来。到了晚上,我按捺住激荡的心,熬到了九点钟,然后去他的宿舍。走到窗下,忧听见屋里有女人的笑声。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我愤怒地砸门,叫喊,过了几分钟,他才开了门。屋里果然有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他告诉我那女子是他的学生。我下能受他欺骗,就冲那个女学生打了几巴掌。他竟然丧尽天良,抓过我就打。

    我回来不久,就接到他提出要和我离婚的通知。我不是别人的玩物,玩够了就扔。不是只鞋,穿旧了就甩。我去了省城没想到,他的学校领导支持他离婚,法院也支持他。他们欺负我是个弱女子,天地良心也不要了。

    柳知冬的材料,确实引起了我阵同情。洛而,稍微冷静下来想,又觉得有些遗憾。她和她丈夫的爱情种子,是播在荒乱和贫疮的时代土地上的。这种爱情本身就是悲剧。然而真正悲剧的根源却在于不文明和不信任。如若她不是用种监视和跟踪的办法对待丈夫,如果她不去大学校园闹起场风波,会下会造成今天这种局面呢从她末尾的段文字看,就是在法庭上,她丈夫也根本没有承认育第三者,而她丈夫所在的学校领导和师生,决不会都是没有天地良心的,看起来,她的头脑中封建流毒的影响,酿成了这场悲剧。

    韩小侠的材料我只匆匆翻了遍。内容大致和柳知春柳知冬的材料相同。她的丈夫是个个体户,发了大财,又和个女人相好,和她离婚。唯不同的是,她在材料中提出,如果上级法院也判她离婚,她就只有死路条。

    看完了这四份材料,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疲倦和劳累早已无影无踪了。我曾经接触过些离婚案,比这些复杂的见得多〕。我也曾经愤怒过,激动过,叹息过,然而,伯对着这四个自诩为八年代秦香莲的女人,阅读了她们的材料,我竟然说不清自已是什么感情。是不是因为没有深入采访也许因为接触这类案件多了,习以为常了吧为什么黄丽对这件事那么热心呢。

    说真的,这儿年来,城市离婚率确实在不断提高,形形色色的离婚案让人眼花缭乱。作为个女人,我曾为那些被抛弃的女人义愤过,也曾在法庭上陪着她们流过眼泪。可是,我也迷惘过,焦虑过。离婚,固然说明家庭破裂,是种悲剧,然而,对士个女人,究竟算不算是场悲剧呢我决心通过这次采访,回答心中早已存在的问题。

    正要吃早饭的时候,又有人给我打电话,我以为又是我们那位部主任打来的。摸过听筒,里边传来黄丽清脆的声音:

    小彭吗,还没吃饭吧再过三分钟,我采写的文章就要播出了,希望你认真听听,有什么意见,咱们在云东宾馆再谈。

    我并不惊讶。这位老兄是个快笔头,加夜车,赶出文章并不难。令我惊讶的是,她究竟作了哪些采访,就匆忙发表文章。要知道法庭还未开庭,新闻单位发表带任何种倾向性明显的文章,都会给法庭的审判工作带来不良的影响。作为个记者,不应当赶时髦,追浪头,更不应当推波助澜。突然,我萌生了个念头,听听黄丽的文章是什么观点,然后去采访下这个案子的审判长。

    怎么样,昨晚看材料了吗有何感想爸爸开门见地介吐。我想了想,刃答说:没有感想。

    爸爸笑了。摇摇头说:你呀,看来下适宜做记者工作。

    缕。

    我也笑了笑。

    就在这时,收音机吸电台女播音员慷慨激昂的声音吸引。

    了我们:

    下边广播本台记者黄丽采访的篇通讯,题目是《四个秦香莲的命运》。

    我看见爸爸皱皱眉头。

    妈妈进来招呼我和爸爸吃饭,见状也悄悄地坐在旁,聚精会神地听起广播来。

    四个命运相同的女人,带着对新生的陈世美的仇恨,含着冤屈,同走上了当年秦香莲走过的道路,这本身就耐人寻味。记者走访这四个秦香莲。

    接下来,是秦玉莲柳知春柳知冬韩小侠的录音发言。在这四个人发言中,秦玉莲的声音慷慨激昂;柳知春的声音理直气壮;柳知冬的声音悲愤难平;韩小侠的声音悲痛欲绝。秦玉莲的发言最长,达五分钟之多,又是柳知春的发言最简短,黄丽问句,她答句。她们讲的和材料二写的差不多,不过声音确实比材料效果好。接下来,是记者黄丽段抒情性评论:

    四个秦香莲式的女久的命运,给我们什么启示呢答案就在我们身边改革开放,经济发展,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取得了丰硕成果,但是,西方资产阶级思潮和腐朽没落的封建流毒,也下断侵蚀着我们的社会。家庭作为社会的个细胞,其受害程度是不可的。八十年代的陈世美,比古时的陈世美下同的是杀人的方法不同。古时陈世美用的是刀子,当于忆陈世美少月的是刺伤心灵的刀子,其伤害的目的和伤害的程度又是相同的奇怪的是,这四个秦香莲式的八十年代的妇女,在受到了不平的待遇后,到我们的人民法庭告状,竟得不到同情和支持,被无情判决离婚我们不禁要大声疾呼:包龙图,你在哪儿。

    爸爸突然伸出手,叭嗒关:户仪录机忿忿然地说句乱弹琴。

    我也无须再往下听了,黄丽的态度已很鲜明地表现出来了。怎么能这么轻率地批评法律,批评社会呢爸爸有点激动,目光正视着我,严厉地问:你也准备这样写文章,吗。

    我也逼视着爸爸。反洁道:你这个做市长的,准备怎样表态呢。

    爸爸沉吟了会,穿上风衣,走了。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望了我眼。

    屋里只剩下我和妈妈了。我明显感到,妈妈也有点激动,甚至是有些不安。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刺激妈妈,于是也离开了家。

    爸爸是从小订的娃娃亲。他上中学时,爷爷就逼着他和那个姑娘成家。他顶住了。大学时代,池和妈妈恋爱了。即将毕业的前夕,爷爷带着那个姑娘找到学校,告了爸爸状。毕业分配时,爸爸被分配到个边远的山区县城,妈妈也主动要求跟爸爸去了。虽然,爸爸和妈妈结合了,但得罪了家庭,得罪了家乡。爷爷到临死的时候,也不肯原谅爸爸。文革中,爸爸这条也被订为罪状,妈妈成了可耻的破坏别人幸福的人那时,他们是在五十年代末期,是大胆冲破封建传统习俗。今天,这四个秦香莲,应该不应该引起社会的同情和支持呢。

    听说我是报社记者,女法官的神情马上严峻起来。

    己者同志,我们马上要开会,有什么问题你尽管说巴。

    我猜想女法官定听了今天早上的电台广播,心里可能有了点压力。必须让她讲真话,我想。于是,我先单刀直入地说:今天早上电台广播了记者的文章,你听了有什么感想。

    女法官沉吟了片刻,稳重地说:我们已接待过秦玉莲等四位上访的同志,也调阅了案卷,准备认真进行审理。

    我是问你个人的感想我打断她的官腔话,强调了句。

    她苦笑了下,摇摇头,说:法律会作出公正的回答。

    我不禁有点懊恼,可是,我不能不理解这位女法官的心情,无佘,我只好告辞了。

    刚走进报社,就听见同事们在议论播电台广播的那篇文章,褒贬不。我径直走进办公室,部主任和儿位同志都已到了。见到我,李主任就迫不急待地问:小彭,你的文章什么时候能写好。

    大概要周左右。

    为什么李主任惊异地瞪大了眼晴,其他几位同事也面露惊疑之色。

    我坦诚地回答说:我想深入细致地采访,主要还是想等法庭开庭审理以后。

    李主任万玲决就明白了我的意图。他想了想,说:总编上班就问到你的稿子事,你是否和他当面谈谈你的计划。

    我想暂时还不必要我回答。

    从报社出来,我愣征了。我的采访应该走哪步了呢从来还没有过这种情况。真的,我已经深深地明白,这将是次艰难而又沉重的采访。

    对了,黄丽不是约我去云东宾馆吗。

    云东宾馆盛况空前,是我万万也料想不到的。

    大门外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连马路的交通也堵塞了,可想院里也定被人们挤得水泄不通。不用问就可以想象得出,这些人是听了广播电台黄丽的文章后才来这儿的。前后不到小时时间,篇广播文章惊动了全市人民,不可低估我们舆论界{力呵。围观的人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而更多的则是些中青年妇女。我默默地走进人群中,听着人们的议论;

    现在这个世道还是男人的天下。你不见都是男人玩够了个老婆又甩掉,还未听说女人甩男人的。

    夕。

    怎么没有就是少了点。

    做女人真难。

    这四个秦香莲闹腾,那四个陈世美受不住了,说不定脑袋也保不住。

    话不能这么说。

    怎么说,那些男人就该砍头,扒出黑心肝喂狗。

    你没听广播里说吗,她们要把官司打到底呢真是好样的,比秦香莲还胆大。

    这算什么英雄女人应当自强,少了男人就不能活了哼。

    你这个人怎么说这种话,亏你也是个女人。

    女人又怎么样嗓门再高,还不是可可怜怜地想拴住自己的男人。这种女人自己看不起自己,怪作。

    你这个熊女人,还叫女人吗。

    我听着她们的争吵,既感到忧虑又感到兴奋。忧虑的是,更多的女人们还不能坚强起来,说到底自己还不能够解放自己,尽管语言表达不同,但内容确实是相同的,那就是把自己作为了婚勿如勺牺牲品,可悲呵高兴的是,确实也有些女人,已经能够并且开始认识自身的价值,对婚识的解体并不悲哀。是的,我们有责任呼吁众多的女人自强自立起来。

    围观的人群中,有的慷慨解囊,要给四个秦香莲捐拼价拼讼辫井聪娜下缸簌碳聪羁荟。

    我以为这种做法,可能会给法庭的工作带来压力。

    我们就是这样想的市妇联宣传部长打断我的话,抢着表了态。

    不,不黄丽白了她眼,笑着转向我说:小彭,你不要见怪。我以为自己是搞新闻工作的。新闻新闻,重在新字上。如果到法庭审理结束,岂不成了旧闻。再说,我们新闻舆论应该理直气壮地支持正义。

    市妇联宣传部长不住赞赏地点头。

    我知道,黄丽误解了我的意思。她可能以为因为她抢先报道了这条新闻,致使我对她产生了意见。其实,完全不是因为这些。不过,我不想对她作任何解释。世上很多很多事情,仅靠解释是回答不了的。事实是最好的回答。

    服务员进来招呼市妇联宣传部长接电话。她走后,黄丽热情地坐在我身旁,再三给我赔礼倒歉,并且说在今早广播这篇文章,并不是她的本意,而是台里决定的。按照她个人的意见,文章得晚两天广播,最好是在开庭前天或当天。

    我觉得黄丽和我是老战友了,过去直合作得不错,有必要提醒她注意,就开诚布公地说:秦玉莲几个人的材料我都看过了。我也找柳知春的丈夫谈过了。但是,我以为采访还不够深入,现在发表评论更为时过早。现在是八十年代了,对于离婚案的审理,法庭有新的婚姻法为凭,我们搞报道的,也应该坚持实事求是,不能凭感情和意气用事。比如那个柳知春,我个人以为,审的法院判决离婚是合理合法的。柳知春本人也应该明白这点。她那个丈夫,言难尽,跟他起生活也不会幸福。

    就因为她那个丈夫受西方性解放的影响太深,才做出了抛妻离子的举动,对这种人,我们不应该揭露批判吗黄丽不且良气,也针锋相对地和我辩论起来。她说:这些八十年代的陈世美是非常可恶的。他们视家庭婚姻为儿戏,道德观念极差,不仅破坏着家庭,也污染了社会。

    照你这样说,家庭旦建立,就应该永远牢不可破;婚姻旦结合,就应该永远坚如磐石,否则就是不道德了这又是种什么样的观点呢传统的现代的我也毫不退让,据理力争。

    黄丽很镇静,好像胸有成竹。她从容地回答说:反正那些喜新厌旧,朝秦暮楚,玩弄女性的男人,就应该押上审判台。

    玩弄女性理所当然要批判。可是,女性自强自立,自尊自爱也很重要。再说,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比如秦玉莲的离婚案,我认为她不服离婚判决是没有道理的。

    何以见得。

    就从她的材料来看吧,她口口声声以丈夫孩子家庭的帝自居我的话未说完,市妇联宣传部长风风火火闯进来:

    市委办公室电话,请二位记者去市委,同参加接见,车在楼下了:

    贫丽挽着我的手,边走边说:好了,咱们的辩论告段落吧。你的些观点,我也赞同。参加市委的接见活动出来,我的心情非常沉重。黄丽,秦玉莲她们十分高兴,好像稳操胜券,信心百倍,走起路来也趾高气扬,唯独柳知春显得有点迷茫。

    我,我想撤回上诉回到宾馆,柳知春突然冒出丁-这么句话。

    黄丽惊异地张大了嘴。秦玉莲惊异地瞪大了眼。柳知冬和韩小侠也很惊奇。庭是不是又同情那个缺德鬼男人了柳知冬也在旁劝说道:知春,你胡呀他坑了你,害了你,骗了你,扔了你,思乱想些什么你难道就心安理得你怕他以后报复你吗他不敢这个官司不打赢,你怎往后你又怎么做人我怎么不能做人柳知春理直气壮地说,这几天,我反复想了,言司打赢了又是什么样的情形。也些真今和我好吗,你搞他身败名裂,他还能对咱好就是好升华疙疙瘩瘩的。再说,那个姑娘已等也这么长时间件人餐竺心吗现在和往乒,我个人痛苦,如果再和我复婚,是二个人的痛苦呀再说。

    好了,好了地打断了她的话,摆出秦玉莲不愿让柳知春再说下去,粗暴个经理与职工谈话的架式,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态度,批评柳知春说:小柳呀,照你这么说,当年铡陈世美,是包青天包大人的不对了还有,秦香莲不该告陈世美了玩弄了你的男人应该记功了我说你这是什么思想是不是谁给你施加压力了个女人,要尊重白己,不能把自己当玩艺儿,让人家说玩就玩说扔就扔。

    他不认咱过好,咱也不能让他安生,非闹个天翻地覆不可柳知冬插记说担。

    娜知春。二默不语。过了刽耐毗默收性嗒早号吧仃菜霹雾攀喜介森孜算二馨纂贡二盆裤资甚;幕望默礴响。

    我只管我个人的事,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们愿打官司就打叹柳知春自今黄,由黄变青,两只眼睛也。

    夕门,汤产铂张大了,她把夺过柳知春的书包,咯嚓声,书包系子也挣断了。她气势汹汹地说:不行,你不能说走就走,咱们,柳知春也有点恼了我实在忍不住了,对秦玉莲说:不要干涉她的选择,你放她走吧秦玉莲不乐地放开了手,恶狠狠地说:你走吧,我们大家就算没有认识过你。柳知冬叹息声,说:你走吧。怎么生活柳知春充满自信地笑了笑,说:前功尽弃,看你以后我会生活得很美好,谢谢你们这几天的关心们看见,沱转过脸去。

    她的眼睛里泪光闪,大概怕我气昂昂地走出了门。

    我没有犹豫,也跟着走了出去。

    在楼下,我追上了柳知春。她边走边抹着眼睛。见我追上来,她淡淡笑,语双关地说:彭记者,不要送我,我知道怎样走。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以示对她的信任。

    我们边谈着,向汽车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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