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开阳一到六点钟就抽风似的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在床沿上发呆,席梦思咯吱咯吱地响了几下,不响了。
赵怡先是把一只胳膊缠在钟开阳脖子上,很香甜地睡,赵怡被弄醒了。她也揉着眼睛爬起来。
赵怡说:“不是说好了吗?你不去的?怎么又起来了?”
钟开阳说:“我睡不着。”
赵怡说:“怎么睡不着?”
钟开阳说:“厂里人都去,说好了,哪个不去哪个是工贼,我不想当工贼。”
赵怡说:“你们才是,发不出工资的厂子又不是你们一家,不要说去市政府门前静坐,就是去抢银行,也只抢得一回两回,日后呢?再说,不去静坐的是工贼,要是去了,被公安局抓起来,那算什么?”
钟开阳愣在那里,半天才说:“市政府门前没有公安,是武警。”
赵怡说:“武警一样,武警还狠些。”
钟开阳说:“那怎么办,厂里三个月没发工资了,我们厂长去住院前说,要是市里不管我们,那我们大家只好失业。厂长还说,我们工人是主人公,主人公有静坐的权利,他不行,他当领导的只能去住院!”
赵怡说:“你们厂长是狡猾的老狐狸,他把厂子搞垮了,他就去住院割痔疮,他没有说去喝酒听歌的时候也让你们享受一下主人公的权利,你们太傻。”
钟开阳说:“厂长也很累。”
赵怡说:“他当然累,他怎么能不累。”
钟开阳听出妻子话里有话。妻子是电大毕业生,钟开阳只是中专,而且还只是热处理专业的,不像妻子是学文科的,文科这种东西就是要使人深沉些。
赵怡见丈夫还坐在那里发呆,就拉他,说:“不去不去。”
钟开阳已经躺下了,嘴里还说:“不去怎么行,日后怎么见厂里的人?”
赵怡也躺下,说:“你真死心眼,你未必还真正的死守‘上甘岭’呀?今天不去,以后也不去了,就办停薪留职。”
钟开阳说:“办停薪留职又能怎样?总要有事做,总要吃饭。”
赵怡说:“当然要吃饭,怎么能不吃饭,不光是吃饭,我还想吃羊肉串呢。我已经想好了,你回家来,我们把当街的窗子拆了,开大些,办家烟酒杂食铺,你当老板,我下班后帮你跑跑货。再怎么,一天弄个两张钱是没有问题的,强过你每天和油烟子打交道。”
钟开阳想了想,说:“好是好,按你的理想,要是搞成了,每月有六百块钱收入,比我的工资多出四百,那你每天起码可以吃两串羊肉串了,我们还可以把儿子和你妈家接回来了,省得你妹妹老是拿眼角看我。可是,钱从哪里来,我说的钱,不是开铺子后挣的钱,是开铺子前投资的钱。开杂货铺,得不少投资呢。”
赵怡笑了笑,说:“你放心,这个我来负责。三千块钱够不够?”
钟开阳吓了一跳,说:“你哪来那么多钱?”赵怡说:“你莫管,你只说够不够。”
钟开阳说:“你找你妈妈借的么?”
赵怡在被子里推了钟开阳一把:“你这人真是,我说过,我的事你莫管,你要管。就发点狠,每天给我买两串羊肉串.我不像别的女人,我不要金项链,我只吃羊肉串。”
钟开阳鼻子有些发酸,无来由地,伸出手臂轻轻将妻子搂过来,点了点头。
赵怡没动,后来就钻进钟开阳的被窝,贴在他耳朵边说:“来不来?”
钟开阳说:“天都亮了。”
赵怡说:“反正你已经决定不去了,从今天开始,你是老板了。”
钟开阳想想:也对,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彻底地自由了。老板完全可以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钟开阳这么一想,突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
钟开阳还想,这席梦思实在是水货,老是咯吱咯吱,等有了钱,一定要换一张新的,换一张商场家具店摆的那种台湾名牌。
钟开阳这么想着,就去解赵怡背上的那颗扣子。
二
钟开阳刚刚端起汤粉,还没吃两口,有人就在敲玻璃窗,喊:“老板,拿条烟。”
钟开阳连忙放了碗,过去一看,原来是巷子里的傅崇明。
钟开阳一边用毛巾揩手一边说:“傅老板,莫笑我,我算啥子老板,比挖‘地脑壳’的就是多个门板,哪像你,开成衣厂,生意做得天大,你才是正宗老板。”
傅崇明笑着摸出钱来,钱夹是卡丹奴的,上面嵌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癞蛤蟆,金灿灿的。傅崇明四十出头,过去也属于营养不良的一类,这两年看着就发起来了,显得很健康的样子,一笑就看不见眼珠子了。傅崇明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大票子,放在柜台上,说:“拿条万宝路。”钟开阳在柜台下手忙脚乱地翻了一阵子,有些窘迫地欠起身来说:“没有一条了,只有九包。”
傅崇明说:“九包就九包——不是水货?”
钟开阳说:“绝对不是!”
傅崇明说:“宁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
钟开阳说:“那是。”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钟开阳的铺子开张一星期,铺子从投资到进货,都是赵怡一手操办的。赵怡后来还是告诉了钟开阳那三千块钱的来历:两千块钱是四年前从娘家带来的私房钱,另一千,那是赵怡四年中所有的奖金。赵怡做姑娘时最喜欢吃羊肉串,结婚之后,一发奖金赵怡就对钟开阳说,奖金发了,二十,我拿它买羊肉串哟?钟开阳厂子效益不好,自己工资奖金本来就不高,在经济问题上说话硬不起来,再说也不肯太委屈了中学校长独生女儿的妻子。妻子在局工会工作,大小也是以工代干的干部,人家见了面都要喊“赵干事”,却没有几身亮得出板的行头。两年前,钟开阳到沈阳接设备的时候给赵怡买了一件镶领边的西式上装,这件上装赵怡只在有重大活动时才肯穿。赵怡总是盼着夏天到来。赵怡手很巧,布摊子上买一些论斤称的花布头,拿回家来自己剪裁成很漂亮的衣裙,使她在一个夏天都像做姑娘时那样新鲜和兴奋。赵怡一般情况下是不进服装店的,要眼馋了,也是顺路到旧服装市场去看看,旧服装市场的衣服都很漂亮,也很便宜,一条八成新的花呢裙开价十五块,可以还价到八块,赵怡是消费得起的。但是赵怡从来不在旧服装市场买衣服,她绝对不穿别人穿过的衣服,这个别人包括她自己的妹妹。赵怡喜欢吃羊肉串,两人谈恋爱的时候,钟开阳也舍得花钱,两个人手拉手站在白烟缭绕的炭炉前,钟开阳看着赵怡用白而细的牙齿小心地噙住肉串,尽量不让油腻和辣椒粉糊了红若丹朱的嘴唇,那么轻轻一拖,样子动人极了。钟开阳常常就是在这个时候生出要吻赵怡的念头。现在,一千多块钱的奖金被赵怡全部拿了出来,变成了杂货铺的一部分,钟开阳算了算,得出一个结论,也就是说,赵怡在结婚后四年内连一串羊肉串也没吃过,钟开阳知道了这个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三千块钱,用了八百块钱装修门面,做柜台货架,办营业证,进了一千多块钱的货,烟酒副食什么的,一辆小三轮车就拖回来了。进货也是赵怡找的关系。赵怡读电大时的一个同学在市里糖业烟酒批发公司当副科长,赵怡找到他,他很爽快地答应了。赵怡两口子回来后算了一笔账,一千多块钱的货,比在门店批发,要少七八十块钱,差不多钟开阳五分之二个月的工资。赵怡说:“刘明这个关系要保持住。”钟开阳从赚钱这个角度也同意这个观点,但是钟开阳不太喜欢那个叫刘明的副科长。刘明抽的是红塔山,而钟开阳那天去拖货时买的是阿诗玛。刘明接过钟开阳递给他的香烟时笑了笑,并没点火,顺手丢在办公桌上了。而且,刘明对赵怡太热情,总是同赵怡说话,把钟开阳晾在一边,好像钟开阳是赵怡请来的小伙计。刘明只在最后提到了钟开阳。刘明说:“莫说谢的话,都是同窗,日后要发了,赵怡你只要请我去跳一次舞就行了。钟先生也可以一起去。”钟开阳一时没听清楚刘明叫自己去干什么,他觉得刘明说的“同窗”那个词他不也太喜欢,“同窗”和“同床”太谐音了。拖货回家的时候赵怡非常兴奋,钟开阳却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和她说话。
钟开阳几天后又进了一次货,这次他没有保持刘明这个关系,他是自己到江汉桥下的香烟市场去批了一件白沙烟。本来心里要好受些,可当天就有买主来找他扯皮,说他卖出的白沙烟是水货,因为是巷子里的邻居,也没有动粗,只是教育他如何识别伪劣假冒香烟。钟开阳通过这件事学到了不少经商知识,但水货烟白沙却不敢再卖原价,退货是不可能的,只好以批发价卖出,反正没赚人的钱,落个心理平衡。不过也服了,日后进货,只好还去找“那个关系”。
钟开阳这么胡乱想着,找出十一块零票子递给傅崇明,说:“找你钱。”
傅崇明说:“零头就算了。”
钟开阳说:“那怎么行,那不成了卖高价。”
傅崇明说:“怎么是卖高价?你不懂什么是高价。”
钟开阳说:“你说得我这苕,连高价也不懂。”
傅崇明说:“那你说说看,我一件西装,成本三十八块,进了商场卖的几多?”
傅崇明开了一家成衣厂,雇了七八十个工人,生产出的服装一部分批给贩子,还有一部分他自己经营,在一家大商场里租了一间精品廊。这事钟开阳是知道的。
钟开阳在心里默了一下,壮着胆子估了一个数:“七八十块!”
傅崇明笑,两个眼睛消失在眼缝里看不见了。傅崇明说:“像你这样卖,我连商场里的门面租金也付不起。”
钟开阳连忙说:“一百?”
傅崇明说:“你这样猜太耽误时间,不如我说给你听——三百八!”
钟开阳吓了一大跳。
傅崇明说:“不过这和零头不找没有关系,我是不愿意在包包里头揣零钱。”
钟开阳正要说十块钱不能算零钱,傅崇明却把话转移开了。
傅崇明说:“生意怎么样?”
钟开阳说:“还凑合,糊口的事,谈不上生意。”
傅崇明说:“大小都是生意。我看你们两口子也没有负担,伢丢在丈母娘家里,左右是清闲,可以板一下。”
钟开阳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是没得法,哪里有什么幻想,不像你傅老板。”
傅崇明正色道:“话不能这么说,现在讲竞争,人人都要适应商品时代,否则人就要落伍,被时代抛弃。”
傅崇明拿着香烟走了。钟开阳好半天才想起,这傅崇明过去当过干部,所以讲话很有些时代内容,喜欢谈理想。但就是不知道他做生意的时候和不和客户谈理想。这么想着,低头一看,一把零钱还在手心里捏着。
晚上赵怡下班回来后,钟开阳忍不住就说了傅崇明买烟的事。本来是要说今天白白就赚了十一块钱。赵怡听了,却要钟开阳去拿傅崇明给的那一百元大票子来,赵怡拿了那张票子,又是摸又是捏,在灯下看了半天,才说:“是真的。”钟开阳有些不快,说:“你说得太过了。傅老板这样的人,哪里会用假钞票。”赵怡说:“现在的事情说不定,生意人靠的就是吃黑,如今连人都可以造出假的来,什么不能做假?”钟开阳说:“照你这样说,那我现在也是生意人了,我也是假人啰?”赵怡就笑,说:“我倒是盼着你成真生意人,那我有几多福享。可惜梦想不能成真,你还是你,小买卖嘛还凑合,真正的生意人你成不了。”钟开阳说:“你莫把人估死了。”赵怡看出钟开阳有了生气的成分,就说:“我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完,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觉得更实在,起码我不担心你生意做大了冷淡了我,那我才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钟开阳这才舒服了些,特别是赵怡关于西瓜和芝麻的比方,他觉得很受用。
三
傅崇明隔三差五就到钟开阳铺子里拿条把烟。钟开阳已经熟悉了傅崇明拿烟的规律,也习惯了零头不找的方式。傅崇明来买烟时也站下和钟开阳说两句话互相称老板。钟开阳开始还有些发窘,后来习惯了,也就不脸红了。钟开阳发现他和傅崇明其实是很可以谈到一起的,傅崇明谈他的生意,说穿了也并不高深,无非怎么抓信息,比方看见哪种服装好销,摸准了行情,找到了一定的客户,快马加鞭组织回布料,星夜加工,然后推上市场,怎么压低成本,比方除了技术工,一般工人决不长期聘用,只根据活路大小急慢在劳务市场上临时找,且在工资上狠狠杀价,在工时上揩油,当然不能忽略了建立一批拥有低廉原材料的客户网。这些事情,一说出来钟开阳就觉得实际上很简单,算不上学问,自己盘了两个月杂食铺子,虽说老板小工就他一人,但许多经营窍门是相通的。只是两人有一个同题是闭口不谈的,那就是纳税的事。有一次钟开阳说漏了嘴,说这个月交了一百几十元的税,税收太狠。傅崇明笑了笑,没接腔。钟开阳自己胆子小,生意刚开始做,还没有练到偷税漏税那一步,但没吃过猪肉,总是看过猪跑的,立刻明白了这是忌讳,以后再不提有关税的事情。
晚上赵怡下班回来总是帮着钟开阳做些铺子里的事,进货的事钟开阳决不让赵怡去,因为刘明问过两次赵怡为什么没来,钟开阳心想,你想赵怡来,我就偏不让赵怡来,嘴上却说,赵怡出差了。赵怡除了帮着收拾一下铺子,清点一下货物,还帮忙算一下账。算账是两个人最高兴的时候。本来钟开阳每天都事先算过一回的,主要是怕找错了钱。怕让赵怡每天必有的高兴失去了又让她再算一回,钟开阳就坐在一边抽烟,看赵怡过节似的快乐,最后还要装糊涂问一句:“有这么多?不会吧?我记得没有这么多的。”赵怡就把自己统计过的数字认真地举到钟开阳脸面前,脸也贴了过来,让钟开阳无端有了自豪和激动。
两个月下来,钟开阳的食杂铺子扣去一应费用,一共净赚一千一百多块钱,月均达五百多。这个收入对钟开阳来说是历史最高水平,相当于他近半年的工资。钟开阳为这精神振奋,心想幸亏听了赵怡的话下海了,要不还要守在厂子里白干。荒废年华。
钟开阳那天到商场给赵怡买了一件一百多元的羊毛衫,晚上等赵怡梳洗了后才慢腾腾地拿出来。赵怡开心极了,穿上羊毛衫在镜子面前照来照去。羊毛衫很漂亮,赵怡也很漂亮。赵怡照着照着就捂住了脸,肩头轻轻地抽搐起来。那一刻屋里静极了,只听见赵怡蜂儿似的抽泣。钟开阳努力地忍住不让自己的声音有异样,说:“今年冬天,我给你买件羊皮大衣。”赵怡不哭了,松开手,对着镜子轻轻点点头。走过来坐在钟开阳身边,开始很温柔地脱那件漂亮的羊毛衫。
等两人在被窝里肌肤挨肌肤的时候,赵怡轻轻说了一句:“开阳,我开始明白什么是满足的滋味了。”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得钟开阳已经有些相信生意也不过尔尔了,顺利得钟开阳已经开始和赵怡商量把儿子从丈母娘那边接回来了,甚至两个人还决定等生意再做大一点儿,就请个小阿姨,一方面带儿子,一方面也可以帮忙做些家务杂活,让钟开阳一心一意地做生意。钟开阳对赵怡说:“主要是你,我不想看到你一下班回来又是洗又是煮,忙死,连一点看书学习的时间都没得。”赵怡鬼鬼地笑道:“你哄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哪里是关心我看不看书学不学习啊,你是怕我家务事做多了,骨节子粗,显老,要养我成细瓷花瓶。”钟开阳被说破了,也不害羞,说:“就是,怎么样■,我现在可以说这粗话了。”
有一次钟开阳去进货回来时碰到车间里的同事。同事告诉他,厂子里最近在和台湾商人谈合资的事,厂里决定贷款发工资,使工厂里有正常生产的环境。同事说,大家对钟开阳没有参加静坐的事并不计较,工人阶级队伍中间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劝钟开阳回厂上班,钟开阳笑了一下,底气很足地对同事说:“回去打鬼!我就在外头混,再孬也比在厂里待着强!”钟开阳这么说完全没有发“泡”的意思,他说的是实话。
哪里就知道这话说早了点。
先是烟草专卖局稽查队找上门,一下子搜走了钟开阳三十几条烟。钟开阳属无证经营香烟,按规定是该没收的。三十几条烟,光本钱就一千大好几。钟开阳多次登门说好话。一条红塔山撒光了,人家烟要抽,情却不买。还是赵怡出面找了刘明,刘明开了一张条子,才算是把烟拿回来了,不过赵怡不得不在还没有发起来的情况下提前陪刘明去跳了一场舞。跳舞那天,钟开阳很早就睡了,赵怡回家的时候他也没有和她说话。
钟开阳第二天就去办香烟准售证,但要办就得请吃饭,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下来的。烟本来是食杂生意的大头,烟不能卖,生意就要受影响,钟开阳想捞回这个损失,包括一条红塔山和一桌酒的蚀头,就把主意打在孩子们头上,狠狠地进了一批干果和饮料。钟开阳在生意场上还是一个新贩子,有想法有勇气但缺乏一定素质,比如说,他进这批食品饮料的时候没有去找刘明,而是找的另一家私营食品贸易公司,这是他的错误之一;另一个错误,是他进这一批货并把它们全部搬上柜台的时间正好是三月十三日;如果他要是稍微老练一点,这两个错误他只犯任意一个,那么他就可以躲过第二次打击了。
三月十五日这一天,区消费者协会、食品卫生检查站、工商局采取联合行动,对辖区所有零售网点进行抽查,钟开阳家的铺子在巷子口,查起来既方便又显得出气氛,这一查就查出问题来了,钟开阳的白云边酒是假冒产品,汾皇话梅没有生产和出厂日期,果冻和带色饮料被化验出卫生标准不达标,铺子里的货差不多三分之二被丢到大卡车上拖走了,两天后一张单子传下来,因为经销伪劣假冒产品,钟开阳被罚款五百元。
铺子像是遭过了一场洗劫,凌乱不堪。钟开阳三天没有卸下铺板,任赵怡怎么说安慰和鼓励的话,他也只是不开口。账是反复算过的,没收的货折成款,再加上罚款和先前请客的花销,一共赔了两千六百八十多块,把两个多月赚的钱搭进去,还亏了一千五,正好是本钱的一半,这还不包括钟开阳赵怡的力气。钟开阳一向是老实人,那几天却有了杀人的欲望,只是人家罚他罚得证据充分,他只有杀人的念头,却没有杀人的理由。
那天早晨,赵怡去上班了,钟开阳在屋里没精打采地烫粉,听见有人敲窗户。钟开阳说:“哪个?”那人还是敲,钟开阳有些心烦,就吼:“敲个鬼!”出去开了窗户,却是傅崇明。傅崇明说:“钟老板,都九点了,生意还不做?——拿条烟。”说着掏皮夹。钟开阳盯着那只神气活现的癞蛤蟆,说:“做啥子生意哟,没得做的了。”傅崇明的手停住了,问:“么样意思?”钟开阳也是憋了两天,就把受罚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给傅崇明听了。傅崇明很同情,把钱夹子装回衣兜里,说:“那你打算么样办哪?”钟开阳说:“能么样办?就算接着做,也没有本钱了。算了,还是回厂里领救济,终归是稳当些。”傅崇明说:“那哪是人的活法?那是造孽!做生意,要么干脆不做,要做了就回不得头,就好比老姑娘好当,寡妇难捱一个道理,你尝过了做生意的滋味,你就是发毒誓剁指头,你总不能把眼珠子挖了,把耳朵堵起来?”钟开阳说:“那也没得法子,就是有想法也是白想了,没得本钱没法的事。”傅崇明低着头想了想,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最近正在谋一个合作者,我厂子里的摊子铺大了,商场里那一档子事照应不过来,本来请了一个福建人看摊子,那小子太不仗义,吃我的夹头,我打算辞了他。我们是邻居,来往不多,但多一份信任,你就算给我帮帮忙,生意是现成的,也不用你投资,么样?”钟开阳心里一热,说:“么样合作法呢?”傅崇明很爽快地说:“两种方法,一是你帮我照摊子,销售记流水账,我每月给你五百,外带管中餐盒饭;另一种方法,你做我的代理,我把货你销,你按货付款,从中拿折,赚多赚少我不管。两种方法你选。”看着钟开阳一时无话,又说:“你也不用马上答复我,等太太回来商量一下,这种事勉强不得,我也是图一个长期合作。”
当天晚上赵怡一下班回来钟开阳就把事说给他听了。赵怡说:“这是好事呀,不投资做生意,哪里找这种事?”钟开阳说:“我也觉得是件好事,要不我提都不跟你提这事。”
赵怡说:“傅老板这人我们没打过交道,他莫不是有什么圈套吧?”钟开阳笃定地说:“那不会,这点我还是看得出来!”赵怡说:“那就干!”钟开阳说:“怎么干呢?是选前一种方法,还是选后一种方法?”赵怡说:“我觉得选第二种方法好。”钟开阳说:“第二种方法好些?”赵怡说:“你帮他照摊子,钱拿得再多,你只是打工的,做代理就不同了,代理大小是老板,自己能做自己的主张。再者说,五百块钱当然不是小数目,可五百块钱是个定数,工资一定下来,你就很难发挥出自己的潜力。我觉得你有很多才干是被油烟埋没了,说不定这是一次机会,通过这次机会你可以发现自己,磨炼自己,日后成一个百万富翁也说不定的!”
赵怡一番话,钟开阳听得泪水都差点出来了,自己作为一家的男将,本该挑起家庭经济生活的大梁,工厂发不出工资,是赵怡劝他下海,又拿出自己的私房钱做本,生意做亏了,赵怡一句埋怨的话也没说,反过头来安慰自己,鼓励自己,这已经和一般的女同志不同了,现在她又说出了这样一番话,说自己有很多的才干,说自己是被恶劣的环境压抑了,说自己日后应该成为一个百万富翁的,这样高质量的话,如果是在两人谈恋爱时说出来并不稀奇,但它却是在他们结婚五年后,有了一个三岁的孩子了,并且是在他长期平平庸庸、无所作为,连可怜巴巴几个工资都领不回来,做生意又做垮了的时候说出来的,这个意义就非同凡响了。钟开阳从心灵深处迸发出对赵怡的感激。
那天晚上,充满信心和力量的钟开阳很温柔地将妻子轻轻拥在怀里,轻轻抚摸妻子光洁的肌肤,瞪大眼睛看着黑夜。他觉得前程充满了希望。
赵怡一直像只小猫似的窝在他怀里,任他的大手一寸一分地梳理她的皮肤,突然扑哧一声笑了。
钟开阳问:“你笑什么?”
赵怡说:“这回,你可是真正当上老板了。”
四
钟开阳一开始从福建人手中接过精品廊时显得有些生疏。大商场里人来熙往,热闹非凡,多的是人和商品,初来乍到,眼睛耳朵嘴巴都要经过严峻的考验。傅崇明并没有因为钟开阳选择的是代理商就甩手不管他了,一直在商场里陪了他三天,先带他认识了服装商场的各位经理、商售部的经理、精品廊的柜长、会计,然后又教他怎么挂服装更抢眼,怎么码货更合理,怎么对付买主的砍价,怎么应付几个同时来买衣服的顾客,怎么打点相关部门的各种关系,怎么——这是最重要的——做账……三天之后,傅崇明和钟开阳交割清楚,说,头两个月,钟开阳售后付款,等有了一定的资金,就逐渐走向包销方式。傅崇明临走时对隔壁一个摊档的女老板说:“波波,我这位兄弟是新手,你帮忙照顾一下哟。”波波很灿烂地一笑说:“你傅老板搭白,那还有么样说的,只是你怎么谢我呢?”傅崇明也笑,说:“那要看服务质量,如果我这位兄弟满意,请你上‘帝苑’。”波波说:“你一句话。”
钟开阳经过了三天传帮带速成训练,对怎样做服装生意已经有了初步的感性经历,独自做了第一天,他既紧张又劳累,连中餐也没顾得吃,还是波波给他带回一个盒饭。头一天下来,他大略算了一笔账,结果着实吓了他一大跳——按照他和傅崇明的合同,这天的销售额就扣去货款、场租、税金,一共落下一百九十九块!第二天情况还要好,利润增加到二百六十几。第三天硬像是发了疯,因为接待了两个做批发的,当天的利润竟达到四百多!弄得钟开阳心脏病差点发了。第一天,钟开阳回家后把账目报给赵怡听,赵怡兴奋得满脸通红,两个人当天晚上就失眠了,躺在床上说了大半夜的话。第二天第三天,钟开阳就不再告诉赵怡实情了,怕这个数字是虚的,过两天垮下来,赵怡接受不了。赵怡问,也含糊地说:“和头一天差不多。”这样既激动又不安地捱过了一个月,到月底盘存结账,算出总利润是七千八百七十四元,合每天赚二百五十四元!那天晚上,钟开阳回到家里,把围腰从赵怡腰间抹下来,扯着她进了巷子头的“三六九”餐馆,要了四菜一汤,一瓶鸭溪窖,两人相对而坐。赵怡说:“你今天发么子癫?我菜都做好了,跑这里来打摆子,这得百把块钱呢!”钟开阳说:“菜够不够?要不够,再点两个。”赵怡说:“你莫发烧呵。”两个人吃过晚饭,钟开阳又拉赵怡去看女儿,看女儿赵怡是巴心不得的,路上钟开阳给岳母买了必是奶茶、延生护宝液,给岳父买了一条红塔山,还特意给小姨子买了一大盒金帝巧克力。赵怡目瞪口呆,说:“开阳,你没有抢银行吧?”钟开阳说:“那是早几年的想法,现在用不着抢银行了,我发了!”赵怡说:“不就一天百把块钱么?还不知道长不长久。像你这样花法,就是李嘉诚也经不起。”钟开阳只是笑,因为充实,笑起来精气神也显得饱满些。两个人到岳母家,和女儿玩到十一点钟,岳母一家格外地热情,离开时,都送出门来,钟开阳并不走远,就在路边拦下一辆的士,车开走时,赵怡在车窗里向娘家人招手,钟开阳却连头也没回一下。
一回到家,赵怡一边脱外套,一边说:“你疯了。”
钟开阳点点头,说:“那是。不过,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这个社会讲的是基础,就是疯,也要有疯的基础,不然,你凭么子去疯?”
赵怡倒了水洗脸洗脚,说:“我觉得你这样不好。你忘了阶级苦。你忘了本。”
钟开阳说:“正因为我没有忘。我是恨!我是不堪回首!”
赵怡看看钟开阳那个精神振奋的样子,突然发现自己倦了,打了个哈欠,说:“算了,不说了,我要困。”
钟开阳说:“先莫忙睡,最后还有个节目。你猜一猜,我这个月赚了多少?”
赵怡说:“这还用得着猜,不就三千块吗?”
钟开阳中气十足地说:“有时候电大生也不一定正确,特别是学文科的。告诉你,不是三千,是七千八百七十四!”
赵怡一愣,盯着钟开阳看,像是笑了一下,又像是没有。
钟开阳还站在那里,等着妻子的快乐和夸奖。
赵怡却突然冷笑了一下,走到屋角去把脸盆放了,又把洗脚毛巾挂好,这才说:“钟开阳,我真的没有想到,原来你是这样没有出息,如果你只赚了五百,都花了给家里买东西,那说是你爽气,你是一个珍惜家庭的男人,我不但不说你,还敬重你。现在你确实是赚了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你就得意起来,迫不及待地要扬眉吐气,要扳回贫穷给你造成的不公平,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那种成不了气候的暴发户,这不能算什么出息。”
钟开阳站在那里,听赵怡说出那番话,一时情绪上没有适应过来,脸上还挂着微笑。赵怡已经脱衣上床了。钟开阳好半天才醒悟过来,赵怡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么兴奋和冲动,咀嚼她那番话,自己也说不清她是不喜欢自己今天的大手大脚还是女人固有的小心眼。但不管怎样,钟开阳到底受到了打击,有些灰心,就去开水瓶里倒洗脚水。
洗完脚,脱衣上床,赵怡背对着他,像是睡了。钟开阳忍了一会儿没忍住,就掀了被子去摸赵怡,赵怡缩了缩身子,躲开了,说:“我今天不想来。”
钟开阳很尴尬地愣了一会儿,慢慢钻回自己的被子里,好半天,才伸手拉熄了灯。
五
钟开阳很快就适应了做服装生意,并且充分发挥出了他的潜能。
傅崇明的服装在品牌、样式、用料方面都和一种国际名牌服装十分接近,做工也很精细,价格却是国际名牌服装的五分之一。傅崇明很注意包装自己,他是党员,又是个什么协会的理事,经常参加各种会议,一出席会议他就抢着发言,毕竟经历不同,说起话来很让领导和新闻记者注意,这样就免费有了不少广告。傅崇明花大价钱租下大商场货架,并不是靠商场里的零售赚钱,而是要抢一个窗口,创牌子,同时也相对占有了国家二级批发市场,这才是他赚取大量利润的窍门。钟开阳后来明白了傅崇明和自己的合作,其实是把商场里的零售甩给自己,让为人实在、本分、不肯算计顾客的自己做一块招牌,但毕竟因为上述种种原因,傅崇明的服装是很好销的,花三百多元买一套款式质量都不差的准名牌服装穿,这已经接近大城市一般人的消费水准了,所以做起来并不太难。
虽然不难,却还是累,一是钟开阳得一个人从早晨九点到晚上八点每天十一个小时守摊子,中饭天天是波波给他带盒饭,每天应酬生意大大小小得几十桩,加上没做成但经过了长期拉锯式的,总有百把人交道好打。人是世界上最难对付的东西,他(她)要好处占全,坏处一点也不沾边,并且做这一切时绝对的理直气壮,道理充分,水平高超。如果客观一点也还好说,问题是他(她)在获取自己需要的东西时绝对不会客观,几乎没有人不乏挑剔、揭短,甚至无中生有地指驴为马、画虎成犬,就算不乏这个,说软话、以情动人、故作真诚以至耍赖却是人人都会的。这些关纵然过了,也并非就一切超脱,因为世界上的事情,翻手云覆手雨,结盟城上毁约城下的事情多得很,人既然能够创造出离婚和断绝血缘关系这种事,那么买一件衣服又把它退回去就根本不算一回事了。这些事都是很累人的,钟开阳也想过请一个人来对付,但又一想,不管是利润分成还是发工资都不合算,钟开阳才三十岁,三十岁的男人除了精神和力气之外是什么也不肯让给别人的。
还有一种累,就是要和方方面面的人事打交道,对内有商场各级管理部门;对外有工商税务质检消协个协商委新闻诸路大爷;邻里摊档要讲究气候,社会上还有吃黑的,做生意实际上是在看不见的刀山火海上跳舞,你能算技艺精湛,舞姿超群,也总有失足的时候,随便一下,你就脚板心来个对穿过,痛是小事,血流如注伤了元气才是大事。钟开阳别的不怕,最怕的是吃黑的。也撞过几次。有一次来了两个小青年,也不问价,也不挑选,一个抓了一件衣服往身上一套,甩出两张大票子就要走。钟开阳连忙拉住,笑着说:“二位。看清楚,三百八一套,你们钱没付足。”小青年说:“没付足吗?”钟开阳说:“千真万确,这是你们刚才付的钱,你们自己看。”小青年说:“哦,我们没读过书,不识字,还差几多?”钟开阳说:“三百八一套,两套七百六,你们给了两百,还差五百六,老板不在,看你们是真心买,我做主,让你们二十,把五百四就行了。”小青年摸包包,摸了半天摸出一把零币,说:“刚从号子里放出来,荷包里暂时不暖和,明天送钱把你。”钟开阳先前已经历过几次,这次知道又是吃黑的,心里怵,却又不肯放弃,就撑着胆子说:“那就对不起了,请你们把衣服脱下来,我替你们收好,明天你们再来,我请示老板把跳楼价给你们。”小青年相视一笑,说:“这就为难我们了,爸爸教导我们,衣如妻,沾身就不能弃,你不能让我们不讲道德?”说完拍拍钟开阳的肩,转头就走人。钟开阳不顾一切上去抓住一个,另一个在旁边熟练地给了钟开阳一拳,钟开阳立时从鼻孔里淌出血来,波波跑过来,喊:“搞么事?!商场里也敢动粗了?邪了!”小青年说:“商场又么样,杀场我都毕业分配了。”波波冷笑一声,回头喊:“朱哥!呆娃!”一喊,精品廊几个摊主就挤进人群,为首的朱哥也不搭话,一把就纠住一个小青年,小青年一看阵势就怵了,脱下衣服往钟开阳怀里一丢,钱也不要了,车身钻进人群溜了。人群散开的时候,波波看见钟开阳还愣在那里,就走过来塞给他一包纸巾,说:“把鼻血揩一下。你莫耽心,朱哥的连襟是治安处的,就算是龙头大哥来了也不敢犯刁。”钟开阳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地用纸巾揩鼻血。
忙、累、操心、委屈,但钱却是一把把地往回挣,钟开阳只听说过富人的故事。但总也不明白赚钱是怎么一回事,以为大多是在路上跌个跟头拾到了金元宝,或者是自己祖上留下来的,但祖上又是哪来的呢?现在自己跻身商场,才知道赚钱是机会,是路子,同样是自己,三个月前拼死扒活地干,二百元的工资还拿不到手,差点要走去政府门前静坐耍赖的路,而现在却一天三百四百地挣,每天数营业额就要数上半点钟,因为累和日日温习,数钱和进银行填存款单也没有开始的激动了,守摊子、卖服装、赚钱,已经成了一种过程和习惯,这样做下去,不用一年,扩大生意规模和范围甚至自立门户的可能完全是有的。于是钟开阳也就明白了,做生意就像一个橡皮门后的世界,没进入时天难地难,一进入了,那世界广阔得很,是个人就能成富翁。
钟开阳每天晚上倦极地回家,赵怡都温存体贴地在家里迎接,先打水洗脸,换鞋,再泡上新茶递到他手中,自己到厨房里去炒菜。菜是格外与往日不同了,赵怡是个接受能力很强的女人,在很短的家庭经济变迁中,就把饭菜从丰富多样过渡到营养健身方面去了。饭菜端到桌上,赵怡必先给丈夫斟上一杯酒,让他慢慢喝着,两个人边喝边吃边说话。自从上次赵怡对钟开阳的赚钱纪录表示过冷淡以后,两人很快就忘了这件事,钟开阳用不着隐瞒什么,每天吃饭时就把当日的经历一件件讲给赵怡听,自然也顺便提提营业额的数字,赵怡是那种很专心的样子,有时候就含着筷子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男人,让钟开阳心里很得意。吃过饭,赵怡去收拾碗筷,钟开阳就边喝茶边看一会儿电视,突然想起什么,欠起身子对厨房里说:“我们把房子装修一下么样?再装一部电话,买台空调,然后把咪咪接回来。我已经托人找小阿姨去了。”厨房里传出赵怡的声音:“听你的,你说么样就么样。”口气极服帖。钟开阳愣了半天,心想,真是时代不同了,过去总是赵怡教他干什么,教他怎么干,家里的大事,都是电大生做主的,如今赵怡像是一下子卸下了一副担子,轻松了,也依赖了,位置那么一变化,两个人的心境和表现都有了不同。这么想着,钟开阳就有些犯困,因为收摊晚,吃饭就晚,以前没钱赚时还看看新闻节目,看看每天发生了什么国际国内大事,现在新闻也没时间关心了,电视里演了些什么钟开阳根本不知道,打过一串哈欠后就洗脚上床睡觉。
席梦思一点声音也没有,换过了。
到第四个月,钟开阳每次从傅崇明那里提货的时候就开始先付部分货款,傅崇明笑着说:“商场又多了个杀手。”钟开阳不好意思地说:“傅老板莫说笑,还不是你帮撑,要不然我现在还在厂子里洗蒸气浴,哪有今天?”傅崇明说:“也不是这个说法,门道虽然靠人指点,修不修得成正果还要靠造化,要不20世纪末了,理想像脚气病一样,人人都有,事业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干出来的,你钟老板门槛够精,吃得亏下得力,凭这,你要不发,市场经济理论就狗扯羊腿了!”钟开阳说:“那还要傅老板一如既往地关照。”傅崇明接了钟开阳递过去的万宝路,点燃,吸了一口,说:“也只能到这里了,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是长江后面的浪头。”钟开阳听出话音,说:“傅老板放心,至多再过两个月,我就可以全部走包销了。”傅崇明笑道:“这个事情好说,我把出厂价还打折给你。”
傅崇明那天执意要请钟开阳吃饭,并叫上了波波,三个人去了“帝苑”,要了一个包间。傅崇明为自己和钟开阳点的是“马爹利”酒,波波不喜欢白兰地,自己要了“顺风冠年”。菜上来,傅崇明先要敬钟开阳,感谢他对自己的帮助,钟开阳连忙端起酒杯,说:“搞反了搞反了,应该是我敬你!”傅崇明也不推让,两人干过一杯,钟开阳立时觉得如同喝了中药酒似的鼻子发呛。傅崇明再举酒杯和波波碰,说:“么样,我说话算话吧?”波波抿着嘴笑,又拿眼睛来看钟开阳,钟开阳连忙放下筷子举酒杯,说:“我也陪敬,谢谢你对我的关照。”波波伸过杯子来和钟开阳碰了,笑着说:“其实,就算傅老板不吩咐,我也会照顾你的。你不晓得你刚来商场时那个样子。硬像是侍弄第一个儿子的年轻爸爸,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笑死人。”说罢波波咯咯地笑。傅崇明也笑。钟开阳则臊得不行。傅崇明连忙为钟开阳解围,说:“钟老板现在毕业了,今天算是给钟老板做出师酒。来,干了它!”三个人又碰了一回,都把酒干了。
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出来时波波还不尽兴,闹着要去五星城跳舞。傅崇明说:“我跳舞不喜欢和姑娘伢跳,要跳我就跳嫂子。你们般配,你们去,我找人打牌去。”波波说:“台子该你付。”傅崇明说:“那还不好说。”摸出钱夹子,从癞蛤蟆的背后抽出几张票子。钟开阳本来也是不想去的,晚上没回去宵夜赵怡事先并不知道,现在已经九点了,酒又喝得猛了点,有些上头,恨不得立时就躺在自家的床上,但看到傅崇明已先表示不去了,波波又这大的劲头,人家帮自己也不是一次两次,现在要是自己一走,岂不是抽台?这么一想,心里有什么想法也就不说了。
三个人当下分手,钟开阳陪波波到五星城跳舞。钟开阳读中专时舞跳得相当出色,波波显然也是舞场高手,两个人半支曲子没跳完就配合得十分默契了。一方面有了点酒性,一方面受了灯光和音乐的诱惑,钟开阳不肯轻易放弃了这种默契,第二支曲子就开始翻新花样,一曲探戈跳得出神入化,波波吃了一惊,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钟开阳得意地说:“看来你不看报纸,不关心国家大事,你要看报,就会知道你现在是在同江城首届交谊舞大赛吉特巴舞亚军共舞。”波波笑道:“幸亏我刚才没说你坏话,要不然今天就栽在你手里了。”
两曲跳过,第三曲是佛斯,舞厅里灯光全熄掉了,钟开阳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被波波拉进舞池中,还没反应过来,一双凉丝丝的手膊就缠住他的脖颈,人已软软绵绵地贴了过来,下颏轻轻地抵在他的胸前。钟开阳一时没有了动作,手脚都停在那里,像冻过的,脑子发木。开始没有注意,这时就闻到波波身上散发出的香味,那香味和太紧密的人都使他身心发软。有人撞了他一下,然后又是一个,因为他们站在那里没有动,不断有人撞上他们,黑暗中也看不清是谁,先前舞厅里至少半数人是坐在那里看,或者说话,或者啜饮料,现在却全挤入舞池了,因为这才是舞迷们追求的真正节目。
音乐几乎是没有的,但人和呼吸太明白不过,钟开阳在黑暗中感觉到波波的目光粘在自己脸上,波波的脸无声地向他贴来,唇轻轻启开了……钟开阳被蛇缠了似的猛地推开波波,跌跌撞撞地往舞池外走,一路将黑暗中的一对对野鸳鸯撞得七零八落。
钟开阳回到家时已是十一点过了,推开家门,见赵怡正守在饭桌前看一本杂志。见钟开阳回来,赵怡丢开杂志,站起来去揭菜碗上的盖子,一边说:“怎么才回?”钟开阳定了定神,说:“傅老板请吃饭。”赵怡愣了一下,说:“你吃过饭了?”钟开阳说:“吃过了。”赵怡慢慢揭了盖子,自己盛了饭,用汤淘了,也不拈菜,一口一口慢慢往口里扒。钟开阳看看桌上,菜是很丰富的,工艺虽说比不上帝苑的菜,那份真实和亲切却是实在的。钟开阳说:“傅老板是临时拉我去的,人家帮了我们大忙,不去又不好。”赵怡抬起头来勉强地笑了笑,说:“我又没说什么,你去是应该的,我只是没有想到你已经吃过饭了。你要吃了,就先喝茶,我吃完来陪你说话。”钟开阳说:“不喝了。不渴。我有些累,我先睡了。”赵怡没有反应。钟开阳换了一只脚支撑重心,又站了一会儿,就去洗脸洗脚,然后上床脱衣服。刚躺下,听见外面传来赵怡平静的声音:“今天是我的生日。”
六
钟开阳第二天皮泡眼肿地去商场照摊子,一上楼就看见波波咬着牛肉饼在那里用一只手往架子上挂衣服,看见钟开阳,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笑着和钟开阳打招呼,说:“钟老板,吃过没得?”钟开阳不敢看她,说:“吃过了,你挂衣服呀?”一句话,说得波波咯咯地笑,把牛肉饼也掉在地上了。钟开阳说:“你笑什么?未必我说错了什么?”波波说:“错倒没有错,只是不该这么说法,做服装的,哪天不挂衣服,你这么说,不是无话找话?”钟开阳闹得一脸通红,越发是不自在,倒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赶紧走进自己档口,正收拾着,波波隔着一个衣架子探过头来,扮了个怪脸说:“钟老板,你挂衣服呀?”说了自己先笑,钟开阳忍不住,也笑了,一笑呼吸和思维都正常了,伸出一个指头遥远地点着波波的鼻子,说:“你几拐哟。”
中午一过钟开阳就收摊了,转过隔壁波波的摊档对波波说:“波波,我下午不做了,你帮忙照看一下。”波波说:“怎么不做了?”钟开阳说:“屋里有点事。”波波说:“什么事比生意还重要?”钟开阳犹豫了一下,说:“我爱人过生日。”波波看了他一眼,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蛮细心的男人来。”钟开阳含混地支吾了一下,就走了。
钟开阳先在商场一楼的珠宝柜挑选了一只红宝石戒指,又买了一只大蛋糕,然后匆匆往家赶,顺道又买了菜。回到家里,把东西放下,先进厨房去择菜。钟开阳现在对厨房比较陌生,但真的要做一桌菜也难不到他,况且他今天的心情不同,自上至下都浸泡在虔诚和愧疚中,所以他做这一切时都显得十分认真,等一切都收拾停当了,钟开阳就收拾出门,赶到赵怡单位的大门口等着,等了点把钟,才看见赵怡出门。
赵怡看见钟开阳时愣了一下,说:“出了什么事?”钟开阳说:“么事也没有出。”赵怡说:“你哄我,肯定出了事?”钟开阳说:“真的没有,我是来接你回家吃饭的。”赵怡说:“回家吃饭还用得着接?”钟开阳说:“今天不同,今天是给你补过生日。”赵怡听了,再不说话,两个人顺着街道默默地往前走,走出一段路,赵怡说:“你来接我,这还是第一次。”钟开阳听了,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回到家,钟开阳系上围腰就开始点火炒菜,很快就把桌子摆满了,赵怡一直倚在厨房的门边看他,直到他炒完最后一个菜,关上火,赵怡才走过来,用毛巾轻轻为他揩拭头上的汗珠子。
两个人在桌前坐了,钟开阳打开一瓶葡萄酒,先给赵怡斟,又给自己斟满,放下酒瓶,端起酒杯,说:“祝你生日快乐。”两个人碰了碰,赵怡将酒杯贴在唇边,没有喝,眼泪哗哗就流了出来。钟开阳一下子慌了,本来就愧疚得很,想要不顾一切地挽回的,现在一看到赵怡的泪水,努力的信心就崩溃了,不知如何应对,只是一遍遍说:“是我不对,是我不对。”不说还好,一说赵怡更是委屈地把酒杯放了,捂住脸,啜泣从胸腔涨至喉间,又要压制自己,压制不住,突然站起来扑进钟开阳怀里,用牙咬他的肩。钟开阳不说了,默默地搂住妻子,轻轻地在妻子背上抚摸着,只感到妻子的泪水热乎乎地顺着脖颈淌下胸膛,肩头的咬疼使他抽搐了一下。
赵怡哭过一阵,放松下来,并不松开丈夫,只把一脸的泪水在钟开阳脸上摩蹭着。
钟开阳见赵怡不哭了,就拍拍她的肩,说:“好了,我们吃饭吧。”
赵怡不抬脸,说:“不吃!”
钟开阳说:“怎么能不吃,我巴心巴肝做的。”
赵怡说:“巴心巴肝做的也不!”
钟开阳说:“不吃饭,那我们吃蛋糕,很新鲜的蛋糕。”
赵怡说:“蛋糕也不吃!”
钟开阳说:“饭也不,蛋糕也不,那你要做什么?”
赵怡说:“我要你抱我进去。”
钟开阳说:“现在?”
赵怡说:“就现在!”
钟开阳一用力站起来,抱着赵怡绕过饭桌,用脚踢开卧室的门走进去。
赵怡始终闭着跟睛,眼睫上还挂着一星泪珠,全身在轻微地颤抖着。钟开阳贴过去的时候她轻声说:“开阳,我有一个要求。”
钟开阳停止了动作,问:“什么要求?”
赵怡说:“我要你天天给我补过生日……”
钟开阳看着那颗水晶似的泪珠,非常慎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赵怡起来的时候钟开阳也起来了,本来他可以比赵怡多睡一个钟头的,但赵怡在离开床之前有一个温柔多情的动作弄醒了他。赵怡说:“你起来干什么?你再睡一会儿,昨天你太累了。”钟开阳说:“妻唱夫随。再说我肚子饿了。”赵怡说:“那我去把饭菜热一下,我们一起吃了再去上班。”钟开阳说:“菜不热了,放着今晚回来吃,我们吃蛋糕,那个蛋糕不吃我今天生意做不好。”
两人洗漱了就吃蛋糕,赵怡很快乐地欣赏着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不住地问钟开阳:“我戴这个好不好看?别人不会说我妖冶吧?”钟开阳说:“别人不会说你手上,会说你脸上。”赵怡发痴道:“我脸上怎么了?”钟开阳说:“你过来。”赵怡乖乖地过来了,钟开阳用食指从她嘴边刮下一抹奶油,送入嘴里吮食了。赵怡脸一下红了,说:“邪皮!”钟开阳嘻嘻笑道:“味道好极了!”赵怡连忙去找毛巾来洗脸,洗着洗着突然回过头来说:“想起了!”钟开阳说:“想起什么了?”赵怡说:“昨天刘明去找过我。”钟开阳说:“哪个刘明?”赵怡说:“你忘了?就是糖烟酒批发公司那个刘明,我的同学。”钟开阳说:“是他?他找你干什么?”赵怡说:“他说几个月没有看到你去进货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来看看。”钟开阳说:“他不是烟酒贩子吗?怎么也管希望工程了?”赵怡说:“人家关心,可见也是有责任感的。”
钟开阳说:“那是,可惜你不会请他去跳舞了对不对?因为我们并没有得到他的拯救。”赵怡说:“再怎么,我们还是应该表示一下,人家毕竟帮过我们,不然总是心里过不去。我们送点东西给他的伢好不好?”钟开阳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说:“送东西不好,你也不知道送什么他喜欢,再说也有受贿的感觉,我看,我们请他吃一餐饭,请他们全家人。”赵怡高兴地说:“你这个主意好,就按你说的办。”
七
钟开阳将四扎二十八万元现款往傅崇明的大班桌上一放,说:“上月最后一批货款和这个月的货款。”
傅崇明戴着个眼镜正在看账本,从眼镜上面看了看钟开阳说:“一次提这多?”
钟开阳说:“做就规规矩矩做,总是放不开手脚,经济总也不能腾飞。”傅崇明说:“你哪来这多钱?”
钟开阳说:“银行贷了五万,还有一部分是找朱哥和波波借的。”
傅崇阳说:“租金几多?”
钟开阳说:“二十二点。”
傅崇明说:“还是你有气魄,是做大生意的料,我没看错。不过你要找我借,我可以给你二十点的利。”
钟开阳说:“要这样我还借。”
傅崇明说:“你哪要这多?”
钟开阳没有说。他已经在别的地方看中了一个门面,他想盘过来开一家精品店。他没有说,主要是他并不打算在这个精品店里经销傅崇明的产品。
傅崇明点好钱,用一架袖珍伪钞鉴别机将钞票过了一道,将钱锁进保险柜里,然后给钟开阳开了收据和提货单。
傅崇明说:“钟老板,这回该你请我吃饭了。”
钟开阳从厂里提出一部分货,雇了辆小货车拖到商场附近自己租的一个仓库里放好,然后去了商场。波波正在帮他应付一个顾客,见他来了,就对那个顾客说:“老板来了,你和老板谈价。”钟开阳很快和买主成交,用衣袋装好衣服递给对方,说:“好走。”波波过来,将几张四联单递给他,说:“帮你卖了三件,柜台上结的账。还有一个贩子要十套,我要他下午来找你谈。”商场里的规矩,引厂进店引商进店,卖买双方都要在柜台上结账,不过私营业主对不索取发票的顾客还是喜欢直接付款的方式,这里头的窍门不言而喻。钟开阳接过联单,说:“波波,谢谢你。”波波笑道:“么样?昨黑了读过书?这斯文。”钟开阳也笑,说:“还不是想讨你的好,到时候租子还不起,多少抹一点走。”波波冷笑了一下,说:“这话说给我听可以,要是你太太听了去,怕是要对你进行法制教育的。”钟开阳好一阵尴尬,一声不响退回自己的摊档里去。
中午,钟开阳和波波正躲在衣架子后面边吃盒饭边聊天,有人进来了,问:“老板,衣服么样卖?”钟开阳说:“三百八。”说着把鸡翅膀丢进饭盒里,伸出脑袋去看,一看一愣,说:“苏山?”苏山也愣了,说:“钟师傅,么样是你?”钟开阳放下饭盒走出来,一边揩手一边对昔日一个组的同事说:“是我,这个摊子是我的。”苏山说:“是也,是说你为么事不回厂,有人传你去云南贩药去了,原来你在这里当老板!”钟开阳轻松地一笑,说:“么老板哟,还不是混饭吃。厂里么样?”苏山说:“还好,和台湾老板合资了,改厂为公司,生产山地车轮坯子,产品百分之八十外销。工资也发了,还加了一级,我每月带奖金可以拿到二百三四十块。你莫说,台湾老板就是有板眼些!”言语自有一些感激。钟开阳笑了笑,说:“么样,你是来买衣服的?”苏山说:“是的,半年没有进过商场了,昨天关了饷,来找件衣服穿,不过你这衣服太贵了,我一月工资统把你也只拿得走两只袖子。”钟开阳说:“你还个价。”苏山说:“商场里的衣服也兴还价?”钟开阳说:“东西是我的,场子是我的,我说行就行。”苏山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说:“三百,么样?最多三百二,再多我就拿不出了。”钟开阳说:“二百四,你把一个月的工资奖金我,衣服是你的!”苏山喜得嘴都歪了,说:“钟师……钟老板,还是你爽气,你生意做得活泛——你该不得赔?”
等送走了苏山,钟开阳回到衣架后,重新端起饭盒。波波已经吃完了,端着钟开阳的大茶杯喝茶。波波说:“有你这样做生意的?自己杀自己。”钟开阳说:“一个厂的同事,本来就不是生意。”波波看着钟开阳,摇了摇头,说:“你呀,你生成就不是生意中的人,你是吃错了药,摸错了婆,硬是一件历史冤案,做生意,认的只是钱,爹来了,妈来了,该宰的一分不得让,不是不认情理,要一处让了,哪一处又找不出让的理由来?那不乱了方寸,没了规矩?做生意偏偏就最讲规矩。”钟开阳说:“理论知识我懂,但太规矩,岂不累人?”波波说:“相反。要是没了规矩,东也要心来应酬,西也要情来讲究,又不知道这心这情要让出多少才算利人不亏己,落个人也夸,自己也心安理得,那不累?有了规矩,而规矩也很简单,生意场中认钱不认人,规矩上下人人平等,老少无欺,用不着心来勉为其难去平衡,好比是罪是错,只认一个法律,法律健全了,就没有那多人为的结果,那不简单?”钟开阳说:“那照你说法,商场也用不着搞那些情感销售让利销售了,总归明码实价,爱买不买。”波波说:“你又错了。情感销售也好,让利销售也好,那都是促销手段,是技巧,为的还是把商品更多更快地推销出去,只是多了一层心理学包装,说穿了还是商业规律。商场不是教堂,不是社会福利院,它凭么事给你恩惠,把利给你?作为商品流通环节,商场的唯一目的就是把流通领域中的利润扩大到极致并且赚尽,其他的只是手段而已。”钟开阳听得目瞪口呆,盯着波波说:“我怎么像是在听你讲商业课?”波波冷笑一声,说:“看来你也并不天天看报,你若看报,就会知道你现在正在和前任商校的大专班讲师对话。”钟开阳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突然就感觉到商场并不像对方说的那么简单,可以用一个规律来概括。商场是一个无形的沙盘,中间的堡垒暗礁却是由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来组成的,商潮也好,商战也好,凡是商业行为,那真正活跃着、生死着、对抗着、主宰着的生命力量是人。自己懵懵懂懂地跌入沙盘,摸爬滚打,钻学奋发,粗走线算得上是顺的,自以为也是商场中人了。那些商场中真正能制约的大亨——那些一个商业发展计划的实施就会导致若干商业实体的倒闭或诞生的大亨。那些一批定单就能使一定领域里商品的价格狂升或暴跌的大亨,那些用一系列广告、营销活动制造和渲染出一个又一个商品潮流然后又把它们扼杀掉的大亨,那些洞晓和把握着今天和明天的商业现象,在潜移默化和强硬改造中创造人们新的生活观念生活追求甚至影响人类进化本身的大亨,他是一个也没见到,他见到的只是像傅崇明、波波、朱哥这样的小老板,他们只不过是那些大亨身上的虮子,可就是这样的虮子也个个不似凡人,像傅崇明,原本国家干部当得好好的,却不做了要当私营业主,又头一个在私营业中建立了党总支,服装厂经营得不错,又要设法去兼并一家小型国营模具厂,毫不犹豫拍出二百万偿还对方在银行的欠债。像朱哥,当年国家军队五项全能集训队射击教练,失手打死了翻进训练场来挖弹头的一个乡下孩子,被军事法庭判了两年徒刑,刑满回家,转业干部的资格没有了,工作没着落,干脆到邮局门口的地摊上卖了自己所有的勋章做起服装生意来。像波波,人前一个无忧无虑、敢爱敢恨、全无城府的女孩子,红道也走得,黑道也不怵,看着俗到了家,以为是那种小巷里长大、天生不愿读书只想玩世界的姑娘伢,偏偏她就是教大学生的老师。小老板即如此了得,大亨呢?人即如此了得,商场呢?钟开阳这么一想,顿时就有些说不清楚地灰心失望,觉得这以前自己得到的刺激和快乐,全是虚假的,根本就还没入流,而自己那么快建立起来的自信和雄图也十分的可怜兮兮,说出来都是一种笑话。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还不屈服,说:“就算你说的都是道理,做起来也不见得都行得通,比方说你帮我,难道那也是手段和技巧吗?”波波看了钟开阳一眼,说:“你说对了,我帮你,当然是一种手段,至少在第二次帮你时,这帮助就丝毫没有助人为乐的意思了。”本来钟开阳是不该再问下去了,他也不是没有悟到这一点,但这就像做生意,赚了一就要想赚二,赚足了满了溢出来了还收不住手一样,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他就是收不住。钟开阳说:“不为助人为乐又为么事?”波波很平静地说:“因为我喜欢你。”
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钟开阳端着酒杯子发愣。赵怡奇怪地问:“你怎么了?”钟开阳放下酒杯,摇了摇脑袋,像要拼命挥赶开什么东西似的,说:“我觉得我有些发虚。”赵怡扑哧一笑,说:“鬼要你白天黑夜的忙,革命重担一肩挑,三十岁的人了,应该晓得将息了。”钟开阳知道赵怡听误会了,说:“我不是说身体虚,我是说心里虚。”赵怡不明白,问:“有什么心虚的?是宰了人家羊子还是偷税漏税了?”钟开阳摇头,说:“都不是,我是觉得生意场像个复杂的陷阱。”赵怡说:“陷阱在哪里?”钟开阳说:“问题就是你看不见,你走在一座山上,到处都是钱,你既然来了,就得捡钱对不对?但你不知道那些陷阱在哪些钱下面藏着。”赵怡说:“这叫两难境地。这好办,山你也上过了,钱你也捡过了,你下山来就是。”钟开阳:“下山来做么事?还回厂里去烤板鸭吗?”赵怡说:“又有么样不行?”钟开阳:“要么就一辈子不开斋,开了斋又要人转头吃素,那不杀我?!”赵怡叹口气说:“能诱惑人一往无前地往陷阱里跳的,看来只有钱了!”
八
请刘明两口子吃饭,钟开阳是有意挑选在亚洲大酒店二十三层旋转餐厅吃西餐的。去之前,他要赵怡先去做了一个头,换上了他给她买的华伦天奴正式宴会装,他自己则穿的是杰尼亚衬衫,打了领带,两个人在街口拦出租车的时候,来往的邻居没有不看的。
刘明的太太一看就知道是个很俗的女人,服装是那种艳得伤人眼睛的色调,手指上套了三个蝴蝶状大金戒,脖上的金链子沉甸甸的,使人想到那种出生可疑主人却偏拿来当高贵宠物的小母狗。这个想法钟开阳没有对赵怡说,因为他从刘明一见面时眼珠子里一掠而过的羞愧和沮丧中已经得到了他最初的快乐。
刘明有些做作地说:“这是何必?要你们破费?”
钟开阳大大咧咧说:“只是随便坐坐。”
服务小姐送上矿泉水,又递上菜单,钟开阳先将菜单递给刘明的太太,刘明的太太拿着菜单愣了半天无从下手。钟开阳殷勤地从刘明太太手中取过菜单,这是预谋已久的了——很绅士地说:“刘太太,它这里有几样菜是很不错的,我来帮你点。”连看也不看对面的刘明,为刘明太太点了马乃司、牡蛎沙拉子,热菜点了瓤馅墨斗鱼、烤蟹肉、啤酒焖鸡、胡椒汁煎猪排、布劳修道烤火腿,主食是米兰杂那和鸟根,汤是意式牛尾汤,还要了罗木可可球做甜品,酒则是金巴利开胃酒和君度橙力乔酒,而给赵怡,则随意地点了蔬菜丁沙拉子、软煎牡蛎、纸包烤鱼、菠菜泥子汤和什锦水果,酒是马天尼千酒和沙漠日出,点毕,才将菜单递给了坐在对面的刘明。
菜式很快就一道道上来了,赵怡和刘明的菜点得都很适中,可以从容不迫地吃,钟开阳则几乎没给自己点菜,只是要了一瓶红牌伏特加,一杯一杯地喝,然后不断地和刘明太太说话,根本就不理会刘明。刘明太太可就苕了,钟开阳一会为她点了那么多的菜,菜是一道接一道地往上上,刘明太太紧吃慢吃还是对付不了,服务小姐要撤走先上的冷盆,钟开阳示意说:“请别忙撤走,这位太太还要用。”先上的撤不走,后来上的并不等候,刘明太太面前的桌上被众多的菜挤得水泄不通。刘明太太手忙脚乱,不是叉掉了就是刀滑了,弄得盘动碟响,附近几个台位的老外都转过脸来朝这边看,嘴角露出幽默的笑意。刘明有好几次暗地里示意自己的女人,但女人没空,既要对付面前眼花缭乱的美味佳肴,又得不断地迅速咽下整块的食物,空出嘴来和钟开阳说话。钟开阳殷勤到家了。钟开阳说:“刘太太,你很漂亮,又年轻,你怕只有二十岁吧?”刘明太太吞下一块牡蛎肉说:“钟老板说笑,我都三十了。”钟开阳吃惊道:“三十了么?怎么保养的,一点也看不出来,简直是一个奇迹!”刘明太太一伸脖子又吞下一块猪排,说:“钟老板真是会恭维人。”钟开阳说:“你说错了,我会卖衣服,也会跳舞,就是不会恭维人。我要会恭维人,就不会说你只二十岁了,因为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和年纪太小的女性打交道,她们就晓得咋咋呼呼,一点成熟美也没有,像我们这种男人,只喜欢那种既有经历又充分保持住青春魅力的女性。”刘明太太一张脸笑得稀烂,厚嘴唇上粘着的一块蟹黄掉入面前的汤盆里。刘明太太说:“钟老板一张嘴巴哄得死人!”钟开阳呷了一口酒说:“这怎么是哄你呢?这你可以验证的,我刚才说了,我是舞场高手,我看刘太太的条子也蛮清爽,怕也是舞村强将,我就殷切地恭请刘太太陪我练一回,如何?”刘太太受宠若惊地道:“那我巴心不得!”
这边两个旁若无人越说越热烈,一旁刘明的脸像是秋后的冬瓜,直往下掉霜沫子,想要发作,高雅安静旋转餐厅里又明知不是场合,整个人完全如同在受刑。赵怡早看出来了,桌子宽大,隔得太远,又不能用脚去踢钟开阳,用目光去阻止他,他的眼睛又一秒钟不空地全粘在刘太太身上,沟通无门,赵怡心里过意不去,只好找些话来和刘明说,可毕竟两个人都心不在焉,那种话反而生硬得很。
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乐坏了两人,气坏了两人,直到走出亚洲大酒店,刘明太太还在霓虹和星空的交相辉映下充满依恋地对钟开阳挥手道:“钟老板再见。”
赵怡不想和钟开阳在车上斗气,一回到家,赵怡甩下包包就说:“你今天为么事?拿人家刘太太盘苕一样盘,你也太不讲修养了!”钟开阳说:“你说对了,我是没有修养,我拿一千多块钱,我就是想盘一盘苕。”赵怡说:“你凭么事这样?人家就算没有帮过你,人家总是客人,再怎么,起码的礼貌是要讲的!”钟开阳说:“难道我今天还不礼貌?还不情操?我周到得只差一丁点就像她男人了。”赵怡说:“你以为那就礼貌?那是下作!”钟开阳说:“你说得好!我就是要让他晓得,被别人下作是么样滋味!”赵怡说:“你才怪,人家哪点惹着你了?你不是有病吧?”钟开阳冷冷一笑,说:“他能向我的老婆献殷勤,和我的老婆跳舞,我就要盘一盘他的老婆,难道我不该的?”赵怡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你不认为你这是小肚鸡肠?”钟开阳说:“是么?”赵怡说:“我和刘明跳舞,只是跳舞。”钟开阳说:“鬼才晓得。”赵怡气得浑身发抖,说:“钟开阳,你,你太缺德了!”赵怡说完,冲进屋去把门关上了。
当天晚上钟开阳没有进卧室,这也是他和赵怡结婚五年来的第一回。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不清楚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过去自己一向是没有太多棱角的,生活得平平和和,对赵怡,不说是言听计从,至少也是十分看重的,生活中有诸多的不顺,不愉快,都是忍住了,不想大波大澜,陡生宕荡,若不是生存已没了保障,一切都可以过下去的,自从辞了职,下了海,有了钱,自信大了,想法多了,浮躁也重了,受不得委屈,沉不住气,一切都想捞他一票,搏一个输赢,他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毕竟他是积极了,向上了,不愿平庸了,毕竟他是在无声无息的慢性死亡中醒悟了,行动了,改变了生活的命运,这应该算是人生的一种进步,但他又迷惑,他的所作所为,他的成功,他的新近滋生的目标,甚至他赢得的那些结果,好像又都不是他的本意,是他得到后又不能安宁的,看不见的背后,仿佛有着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主宰着这一切,而他,只不过是那只无形大手牵动着的一具木偶。
钟开阳合衣躺在沙发上,隔着卧室的门,他能感觉到赵怡辗转的委屈和失望,但他没有动,他被执拗完全俘虏了,他就那么瞪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想了一夜。
九
汹涌的秋季服装让利展销活动的势头是钟开阳完全没有想到的,淡季刚刚过去,钟开阳将几个月赚得的利润加上银行贷款和从朱哥、波波那里借来的高利贷一古脑全压在傅崇明身上,计划在秋季服装销售旺季中全力一搏,从此改变靠人吃饭的命运,这种气魄,连波波都感到佩服。波波说:“我做了两年服装,讲理论讲实践都足可以称你的师傅,这种孤注一掷的做法,连我都不敢。”钟开阳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先是福建浙江厂商花样翻新的让利展销活动。沿海的服装无论在款式和做工方面都模仿国际名牌,价格又活得惊人,经营方式又随着潮流,销不动的款式,几天后厂家就会毫不犹豫地从货架上取下来,大跌血本一脚踢给乡镇贩子;销得旺的款式,电传发回厂里,两天后就有货柜车风尘仆仆从几千里以外载来,把个市场闹得沸沸扬扬。一些内地名牌服装厂家先还沉住气,后来终于按捺不住了,轰轰烈烈铺天盖地闯入促销行列,那营销手段和气势也撼天动地,动辄奖名牌轿车,奖商住楼,奖出国旅游名额,几百万上千万的许诺见着风涨,有新闻媒体广而告之,公证处临场公证,真实得你要不相信发财的机会来了继而积极去参与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有急不可耐的厂家,索性现卖现抽奖,当众开奖,有一家服装名厂在五百套西服中设一辆夏利小车,销到三百套时大奖仍未出现,一位服装个体户立刻拍出一张支票,买走余下的二百套,得了车,服装却转手贩给了县里的贩子,这是逸闻中随便拈出的一件。如此销售狂潮,不要说钟开阳之流的小摊主,就是一些实力不强的国营厂商,也叫苦不迭。
服装市场持续不停地狂跌,私营业主的精品摊档几乎无人问津,服装堆在那里销不动,波波和朱哥到底多一些经验,在价格咬不住的时候先就亏本跳楼跑掉了。波波说服钟开阳随行就市,在如此狂潮下,先逃的先安全,能捞回多少算多少。为此波波还专为钟开阳介绍了两个专做异地“跑档”生意的贩子。但钟开阳却很固执,仔细算过一笔账,若是一刀割下去,一分钱赚头没有不说,少说也得亏两成,便咬死不放血。波波急了,说:“市场不是你的,你一杆破矛和没心没肺的风车斗个什么劲儿!”钟开阳说:“战场中心最安全!”波波气得扭头就走。等过了两天,看看终归是抗衡不过了,再下决心跳楼时,不要说价钱蚀得不敢说,市场也全都消失了,就是想跳也无处可跳了。
钟开阳去找傅崇明。傅崇明正在那里对着电话骂人,骂得很粗野,眼珠子通红。等明白过来钟开阳是想退货时,傅崇明像要拼命似的说:“这不可能!我的产品是按合同定额生产的,你是包销户,我只负责你的货,不负责你的销!”钟开阳说:“现在一件都销不动,都压住了。”傅崇明说:“那你要我怎么办?你这只千把套,我十几万套代销的全都退回来了,那是大几百万!”钟开阳急了,吼道:“那你不是要我的命?!”傅崇明也吼:“我的命已经丢了一半了,还有一半,你要你拿去!”
波波和朱哥将自己的场子盘给了见风而上的投机者,自己改行去盘水果和挂历。这个世上总有一些勇敢的,不怕死的,在战争进行到白热化的时刻精神饱满信心充沛地撞进战场,战势已形成格局,至少在局部地区,一定的时空内,精疲力竭的战场力量诸方相持不下,形成空白区,把脑袋掖进裤带里,说不定就能捡到不少洋捞。都逃了,没逃的只有钟开阳,商场还是天天去,看着疯了的厂商,疯了的购物人群,商场从容不迫将商品和人和钞票吞进吐出,冷静地胸有成竹地按市场规律计算自己的利润,只把一个钟开阳和一堆无人问津的服装冷落在那里。场租天天在累计,贷款利息天天在递增,而货却压死在那里。服装生意中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服装卖的是一个风,风来时趾高气扬、点石成金;风去时你便是孙子,再高档的东西也只是一堆臭狗屎。钟开阳守着那堆臭狗屎(仓库里还有一大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明知那些本来销得很好的服装,只因为一个竞争,眨眼一文不名,但场租是要付的,贷款是要还的,算来算去,自己几个月吃辛扒苦赚的几万块钱已悉尽赔光,还背上了一屁股债!
只上十天时间,钟开阳完全被压垮了。自从那天晚上和赵怡闹过一场之后,他们之间很少说话,差不多已陷入冷战状态,钟开阳不肯里外都输个干净,在家里强撑着不和赵怡和解,夜里就裹床毛毯睡在沙发上,每天天不亮就离开家,四处奔波,八方叩头,或者坐在摊档里发呆。他的胡子长长的,也懒得剃,眼圈因为缺少睡眠发黑,杰尼亚名牌衬衫皱巴巴的,肮脏不堪,鳄鱼牌皮鞋满是灰尘,完全看不出它的本来面目了。钟开阳几乎无法相信这个事实,但这是明摆着的——他破产了!他一文不名了!
那一天,波波来找他,告诉他,她已经帮他找到了一个福建人,让那个福建人转包下他的摊档。波波说:“这个势头,秋季是做不出来了,与其白交租子,不如先退一步再说。”钟开阳完全像个傻子,只知道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波波怜悯地看着他,说:“我已经在王家巷弄到一个做水果的门面,这两天就去烟台进苹果,你要愿意,就跟我一起做。”钟开阳看了看波波,摇了摇头。波波叹了口气,说:“你倒是一个勇敢的士兵,可你应该明白,士兵和尸首是同义词,战争结束之后,没有人对尸首感兴趣的。”看钟开阳不说话,又说:“还有一件事,我借你那笔款子,下月十五号就到期了,你要早筹划。朱哥也要我给你带话。”钟开阳急了,说:“我这个样子,一时哪能还得起?”波波说:“所以才叫你早想办法。”钟开阳说:“能不能拖两个月?”波波坚决回绝:“那不行!现在风头不好,谁也不敢老把自家的伢关在门外。”钟开阳试探道:“对我也不行吗?”波波看了他一眼,说:“开阳,我很想说行,但是生意场中,一是一,二是二。你生意已经做塌了,不是不相信你能扳回来,但借给你那四万块,已经是明白地有危险了,性急的,只恨不得立时就找你讨回来。我能做的,只能是按照我们之间的契约,在下月十五号收回钱来。”钟开阳听了,哪里还说得出话来,点点头,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开。
钟开阳是在商场拉下闸门时才离开的。整天只做成了一套衣服,买主在砍价时充满了阶级仇恨,钟开阳气短,也无心周旋,只求个保本就让出了手。钟开阳在走出商场的时候门前正在降旗,服装整齐的保安和礼仪小姐很庄严地站在旗杆下,目视旗子缓缓降下,乐队高奏着国歌。钟开阳站在礼仪队后面,心中默默地念着国歌中的最后那段歌词: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钟开阳默默地看完降旗仪式后就走开了。钟开阳在走过那些巨大的纷杂的广告条幅和兴奋异常的霓虹灯时心里充满了欲灭意冷的情绪。一群群商场售货员从他身边拥过,去挤通勤车或者取自己的自行车,在空气中留下了浓烈的商品气息。最早的夜风开始出动了,将雪片似的各种奖券和商品广告单卷起来扬上天空,整个世界像个被废弃的战场。
钟开阳又累又饿,他沿着兴奋了一整天此刻正移交给另一种享乐高潮的都市街道慢慢走着。然后他停下来,站在一个炭火正旺的小摊子前。
小贩手脚忙乱又效率很高,看钟开阳站了很久,便问:“来几串?”
钟开阳像是醒了,从兜里摸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递过去,将炭炉上所有烤好的羊肉串收成一抱,也不说话,拿着就走。小贩目瞪口呆看着这个像是中了邪的汉子抱着那些冒着油的羊肉串摇摇晃晃穿过马路消失在人群之中。钟开阳就这么回到了家。钟开阳一路上都在想着一句至理名言,他想得很苦,当他推开家门时,他终于想起来了。
那句至理名言是:在哪儿跌倒了,就从哪儿爬起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