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猜我的手指-体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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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体验死亡这个念头,是在高乔人目睹了那场车祸之后的一瞬间萌发出来的。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高乔人一般不愿利用公共汽车代步,这使他完全不像一个惜时如金的新闻记者。但高乔人就是这样的。在高乔人笔下,公共汽车是城市循环的动脉,但在他眼里,公共汽车更像一具具四处流动的棺材,这些棺材睡眼蒙眬思路不清地在街道上疯疯癫癫地横冲直撞,把城市弄得极其无序。一个个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们被沿路塞进车厢,就像被集体塞进了棺材一样,立刻就僵硬了,在接下来的整个旅程中,大家都板着脸,盯着别人头上的头皮屑或者干脆做假寐状,谁也不说话,除了不能给人带来丝毫健康和愉快的体味交流和令人厌恶的身体接触,再没有生命本应该拥有的活跃和沟通。众多的生命在这里被一个个割裂了,孤立了,处于休眠状态,每一个旅客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等待这具棺材把他或她拖到他们的目的地,打开棺材门把他们倾倒下去,让他们从休眠中醒来。只有四类人不在此列:司乘人员、小偷、露阴癖者和患有漫游狂想症的精神病人。

    所以,当站在马路边上的高乔人一眼看到那个少女的时候,他有些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从棺材里倾倒下来的那些觉醒的尸体中,会有这么新鲜活泼的一个生命。那个美丽的少女大约十五六岁的年龄,像一朵顶着晨露的水淋淋的雏菊,眸亮如流星,颊红如霞云,长发自然地披在肩头,穿一条黑格红底的薄呢短裙,上身是同样款式的小背心,露出两条健康而又匀称的长腿。新鲜美丽的少女站在那里,抬起一只手做成凉棚遮住眩目的阳光,那一刻她显示出一种羞怯犹疑的样子,让站在近旁的高乔人在心灵深处由衷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少女轻盈地迈下人行道,蹦跳着打算穿过马路。

    车祸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那个美丽的少女没有看到一辆有着外地牌照的浑身泥泞的黑色奥迪牌小轿车疾速驶来。至少有十几个人同时叫了出来,好像被奥迪车撞上的不是那个美丽的少女,而是他们自己。高乔人也叫了。但他的叫是在心里。他是在心里绝望悲愤地叫了一声。一口浓烈的血一直从腹腔涌到他的嗓子眼,把那里堵上了。高乔人看见在一片粉红色的迷雾之中,那个新鲜美丽的少女高高地飞了起来,先是在车头上,继而飞到汽车的挡风玻璃上,然后又回到车头上,从那里慢慢滑落下来。少女在空中飞扬的姿势十分优雅动人。她的黑格红底小背心被风鼓了起来,像一袭孩子的披风。她的长发像一面黑色的旗帜,或者像一段让大风吹扬成千丝万缕的瀑布。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尚未被恐惧夺走的乖巧的微笑。她的小巧而又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在整个的飞翔过程中保持了一种轻盈自由的姿势,以至让站在近处的高乔人怀疑,那么小巧轻盈的身体在那么柔弱无骨的飞翔中,怎么可以将汽车的金属散热窗撞得凹陷下去并将挡风玻璃撞得粉碎?

    那个新鲜美丽的少女在人们还没有围拢上前时就立刻死去了。没有叫一声,也没有血。

    高乔人把少女的死亡说给在医学院读研究生的女朋友王品听。高乔人在叙述那场罪恶的车祸时哽噎不已,心里充满了悲怆。王品那间小小的寝室显然不是叙述一场罪恶车祸的好地方。仪态万方的王品让人在叙述这场罪恶的车祸时更加为牺牲者嗟叹不已。王品先是以一种十分优美的姿势坐在床上的,现在她放下手中正在读着的书,用她那双动人的黑眼睛看着高乔人,说,死亡是生命形式的一个组成部分,没有死亡,生命的过程就不完善,你能要它怎么样呢?

    高乔人眼里含着泪珠,高乔人说,我不要怎么样!我就要怎么样!王品认真地看了看高乔人,从床上下来,趿上拖鞋,走过去,走到高乔人面前,伸出双臂把高乔人的头揽进怀里,温存地抚摸着他,说,好了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不是还有更多的人活着吗?我们不是活得好好的吗?高乔人的脸贴在王品温暖平坦的小腹上,隔着苏湖绸料子的睡衣,他闻到了一股女性热烈的新鲜芬芳,这使他受到的刺激更加强烈。高乔人哽噎道,不!这不公平!王品将纤细的五指轻轻地插进高乔人的头发里。王品抚摸着高乔人说,你要什么公平呢?生命有它自己的公平原则,它不会向我们的愿望屈服,对此我们应该有耐心。高乔人倔犟地说,你撒谎!生命是排斥死亡的!生命就是活着!王品说,生命就像一座钟,随时都有可能停下来,事实上,就在我们说话的这工夫,就有若干的生命正在停止摆动或将要停止摆动,你不能阻止它们。高乔人粗鲁地推开王品,把他乱糟糟的头颅扬起来,恼怒地盯着王品,说,我就要阻止它们!我就要做到这一点!王品被推开,站在几步远,吃惊地看着高乔人,说,你受的刺激太重了,也许我有必要穿上衣服,带你去看医生。你需要做一次心理分析,这个我就能对付,只是我们之间太明白,你会由此对我产生排斥态度,影响疗效。我带你去见我的导师。高乔人恶毒地说,你那个导师是王八蛋!他自己就是一个需要找人看一看的精神病患者!

    王品宽容地笑了笑,妩媚地说,我们上床好不好?你需要松弛一下,你太紧张了。我们上床,这样就用不着我的导师了。高乔人心里的悲怆达到了顶点,他觉得王品的建议差不多算是另外一场罪恶的车祸。高乔人说。我不想上床!我不想用做爱来治疗伤痛!王品平静地说,我没有说你受了伤。高乔人说,你说了!你就是这个意思!你把我当成一个傻瓜!王品看着高乔人,说,你用不着朝我大喊大叫,你要不想做爱,那我们就换一种方式,我们可以去酒吧坐一坐,还有一周就是我24岁生日,还有两个月就是你33岁生日,既然你这样痛恨生命的易逝,我们不妨及时行乐,提前去为我们的生命干一杯。

    高乔人坐在那里,双目怔怔,不认识似的看着王品。高乔人的心里充满了绝望。他说,王品,你知不知道,你长得很漂亮。王品嫣然道,我何止是漂亮,我简直就是美,这是两个完全不相同的概念。高乔人狠狠地说,但是你会死去,你不会永远占有美丽和生命,总有一天你会失去它们!王品很高兴地说,看来你的情况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严重,你明白死亡是不可逆转的,你还有救。高乔人说,有问题的不是我,而是你,你不珍惜你的生命,你根本就不珍惜它,你笑,你坦然,你在说到死亡这个字眼时就好像在说一块可有可无的巧克力,如果你真的珍惜生命,你就不会笑,不会坦然了。王品奇怪地说,那你要我怎么样?难道就因为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死去,就应该整日愁眉不展,哭哭啼啼吗?

    高乔人说,不,我不是要你整日愁眉不展,哭哭啼啼,我是要你真正明白生命的可贵,从而珍惜生命!王品说,我是这样做的,难道我不是这样的吗?高乔人说,这样做还不够,因为当你没有体验死亡的时候,你根本不可能知道生命有多么可贵,你所理解的生命,只是虚幻的机体存在形式,你只是在使用它,耗费它。只有真正体验过死亡的人,才会明白生命的脆弱和珍贵!王品说,话这么说,可是死亡对每个人来说都只会有一次,当这个人已经在体验死亡的时候,他离生命的终结已经很近了,他甚至已经来不及感悟生命的可贵,这种感受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高乔人说,我们可以把这种死亡感受提前告诉人们,让他们觉悟。

    王品笑了笑,说,一般来说,死亡可以分为预料之外的死亡和预料之中的死亡两类,前者包括俗称老死的自然死亡和天灾人祸的意外死亡,这两种死亡是无法预知的,既然无法预知,你怎么掌握提前的时间呢?而预料之中的死亡是指那些长期患有重病或者突然发现身患绝症的死亡,通常这些病人都很清楚,死亡的来临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而恰恰正是在这或长或短的时间里,病人在心理上所经历的折磨要比生理上所经受的折磨大得多,他们已经体验到死亡的真实感受了,何需你再去雪上加霜呢?高乔人愣在那里,他没有想过死亡有多少种类,种类有什么关系呢?死亡就是死亡,当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消失的时候,它曾经拥有的一切都随之消失了,好和坏,形式和内容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们半点意义也没有了。王品看出了高乔人的疑惑,她走过来,在高乔人的面前蹲下,将一头青丝晃到脑后,伸出手来温柔地握住高乔人的手。王品晃动头发的姿势使高乔人想起了那个新鲜美丽的少女黑色旗帜似的头发,那头发在空中展开的时候是那么的生动,完全没有半点死亡的恐惧。

    高乔人的心再一次被刺痛了,淌出血来。王品小鸟依人地扬起满月似的脸,看着高乔人的眼睛,说,乔人,死亡是不可逆转的。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没有死亡,就没有生命,前者是永远不变的,后者则是暂时的,相对的;前者永远是二者中最重要的一个。吉拉尔把死亡看成是“一切生命的长姊,甚至是生命之母”,奥伯里纳将生命看成是新生命产生的主要障碍,拉巴杜认为“化石是动物的胚胎,煤中可见的叶痕是森林的胚胎,是正在变成植物的矿物”,可见,否认生命中的死亡现象不但是反科学的,而且是可笑的。重要的是,我们活着,我们拥有暂时的生命,我们明白生命可贵这个道理,这就足够了。高乔人以一种完全不信任的目光打量着面前那张漂亮的脸蛋。

    高乔人走火入魔了,完全听不进任何话。他顽强地说,这不够,明白和知道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形式,我要人们知道这一点,而不仅仅是明白!王品宽宏大量地说,好吧,那你想怎么办,你打算怎么来教育人们知道这一点呢?高乔人站起来,这是他打走进这间屋子后第一次站起来。他个子高高大大,觑眯着略为近视的眼睛,乱糟糟的头发如狮鬃一般飞扬在脑后。他在小小的房间里冲动地走来走去,好几次撞上了衣衫单薄的王品,对此他一点也没有觉察。高乔人大声地说,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办一个体验死亡俱乐部,我要让人们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知道死亡对生命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要让人们体验到死亡的恐惧,让人们从浑浑噩噩中觉醒过来,珍惜生命,抵制死亡!王品被在小屋里冲来冲去的高乔人一直逼到床上,她看着他,她看见他双目如炬,两颊赤潮,周身散发着一种神圣的光芒。王品在心里平静地想:这孩子,他真的病得不轻呢。

    二

    高乔人和王品是一年前认识的,那是在本市青年市民议事厅的一次公益大会上,王品在大会上宣读她的一篇论文,高乔人则作为记者来采访。王品论文的题目叫《城市文明综合征与当代青年变异人格》。大会结束之后高乔人把王品堵在走道里,用激烈的言辞猛烈抨击王品论文中的虚无和悲观。王品对高乔人这个名字一点也不陌生,她经常在报纸上读到他的一些像刚受过洗礼的婴儿似纯洁和充满激情的文章。她喜欢他的文字,喜欢他在物欲社会中奇迹般保留下来的理想化,那真的是这个文明社会最后的精品了。

    当她第一次看到他时,她对他那个精力充沛,目光炯炯的样子和他那一头乱糟糟倔犟的头发几乎一下子就着了迷,她差不多就忍不住走上前去摸他的脸了。但是她不愿意被他说得一塌糊涂,不愿意被他说成是一个悲观的世纪末情绪的散布者和一个城市文明痼疾的冷眼旁观者。这对于一个相貌和才情都绝对不俗的女孩子是无论如何不被允许的。王品当下满脸通红,甩手气鼓鼓地走掉了,一路上眼里噙着两汪泪水。但是第二天,她到街上去买了一份报纸,又到电话亭去拨了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里准备充分地把高乔人用严谨的观点和犀利的语言痛快淋漓地收拾了一顿。

    高乔人在接电话之前正在赶写一篇有关计划生育的稿子,满脑子天下第一难的责任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拿着电话听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结结实实挨了一顿训。放下电话后,高乔人越想越不是滋味,怒火万丈,丢开未完成的天下第一难。抓起桌上的摩托头盔就冲出报社。高乔人是个优秀的记者,要在医学院找一个已令他刻骨铭心的女研究生对他来说不是件难事。高乔人冲进王品的宿舍后便开始言辞激烈地攻击王品。王品也不是好惹的,伶牙俐齿地进行反击。两个人像一对互撞禁区的争强好斗的羚羊,你来我往,争得面红耳赤,吵得一塌糊涂。吵着吵着,他们停止了争吵。他们开始接吻。他们把对方死死捉住,用嘴唇焊紧对方,用另一种方式来互相猛烈攻击。他们吻得天翻地覆。

    王品后来对她的朋友们说,她只花了3毛钱买了一份报纸寻找采编部的电话,再花8毛钱拨通这个电话,就给自己套来一头这个城市里的稀有动物,事情就这么简单。高乔人则对他的朋友们说,真是莫名其妙,不就是一篇破论文吗?我也不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子,什么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偏偏就在一篇破论文面前失了足?朋友说,哪里是什么论文,你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高乔人不承认自己有这么卑鄙,他指天发誓说,就算王品是一个美丽的沛公,但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他真的不是在吻她,而是在吻她的那篇论文。

    王品做了高乔人一年女朋友,不知道别的,却知道高乔人这人一旦拿定了主意,刀山火海也阻他不住。这也正是她喜欢他的一个原因。高乔人因为目睹了一场车祸,就生出憎恨一切浑浑噩噩生命的心思,要办什么体验死亡俱乐部,要用死亡教育人们重视生命,这念头简直就是疯了。王品知道这其实是一种不科学的联想导致的,是神经官能症的表现,究其宗是死亡焦虑。人的一生都在试图摆脱死亡焦虑以及由它衍生出来的其他焦虑,但是死亡焦虑却总是不依不饶。王品学的是医学,她明白阻止高乔人是不理智的,最好的疗救手段是精神分析,通过分析将高乔人的死亡焦虑暴露无遗,帮助他将死亡焦虑现实化并超越一般对死亡的反应。这一点,库伯勒·罗斯有过五百个成功的病例,即让患者从否认、狂怒、讨价还价、迷信,消沉过渡到接受,从而降低焦虑的原始强度,消除潜意识中对死亡的恐惧和意识中对死亡的惧怕。

    王品采取的方法是积极地掺和,有目的地诱导。王品要让高乔人知道,他要办体验死亡俱乐部的想法没有什么不正常,只不过它不会产生什么真正的意义。王品这么做,首先阻止住了高乔人辞去报社职务的极端做法。王品告诉高乔人,不珍惜生命是一种病态表现,体验死亡则是一种全新的生命观指导下的疗救方法,在一开始,重要的是收集病例,摸索最佳疗救手段,以总结出一套完善的理论和方法,不适合一开始就大面积推广,利用业余时间足够了。王品见高乔人将信将疑地盯着她,又说,你做记者,有广泛的生活层面的一手资料,我读医学,有七年的专业理论知识,我俩一个社会学专家,一个医学硕士,还要怎样呢?高乔人听王品说得既在理又诚恳,这才信了,于是收回辞职报告。

    接下来的事又费了不少周折。找门面、注册登记、筹措资金、添置设备、装饰办公室和诊所、策划俱乐部业务、登广告……把高乔人和王品两个人忙得手脚朝天。一直忙乎了一个多月。开张的前一天,一切收拾停当,高乔人在焕然一新的俱乐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兴奋异常,像个快乐的孩子。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办公桌前坐下,在电脑上打出如下文字:

    本俱乐部宗旨:与一切积极、消极的死亡作不调和的斗争,与一切积极、消极的浪费生命能源、不重视生命质量的意识和行为作坚决的斗争;抵制暴力、凶杀、自杀、吸毒、纵欲、吸烟、酗酒、卖淫、同性恋、高盐、高胆固醇、高糖、有色饮料、腐烂食物、心血管疾病、牙病、风疹、厌食症、日光浴、紫外线、噪音、废气、原子污染、放射物质、寻欢作乐、不洁习俗、熬夜、孤独、赌气、忧郁、敌视、嫉妒、恐怖、猜忌、战争、饥饿、缺水、长时间工作、沉默寡言、题海战术、不合理竞争等等。

    本俱乐部口号:生命只有一次!

    三

    高乔人打完上面这一段文字,不由热泪盈眶。他把王品叫过去,把这些话念给她听。王品认真地听,听完之后严肃地点点头,说,太好了!

    当天晚上,他们没有走,就歇在新鲜如处女的俱乐部办公室里。高乔人很激动,也很兴奋,和王品温存个没完没了。王品发现高乔人只有在两种心理状态下和她做爱才会出现高质量,一是在他最自信的时候,一是在他最不自信的时候,她想这可以作为一个典型的职业男性的病例把它记录下来,日后作为她另一篇论文的研究素材。后来王品在黑暗中哧哧地笑出声来。

    高乔人在她上面停了下来,说,你笑什么?王品不肯说,高乔人就胳肢她。王品耐不住痒,便告饶道,别胳肢我痒,我说,我说还不成吗?王品把嘴贴在高乔人耳边上,小声说,咱们这样,算不算本俱乐部宗旨中应该抵制的纵欲呢?高乔人听了,半天没做声,以后便爬了起来,很认真地看着王品,说,你说得对,这是纵欲,是寻求一时的感官快乐,是不珍视生命。我宣布,从现在开始,我们戒欲!高乔人说罢就爬起来穿衣报。王品在他身后说,要是我不想戒呢?高乔人说,除非你自娱。王品说,要是我引诱你呢?高乔人坚定地说,你就是使出浑身解数,我也坐怀不乱!而且,我会炒你的鱿鱼,把你从本俱乐部里赶出去!王品躺在那里,拉过毯子盖住白雪一样的身子,看着高乔人,冷笑道,好倒是好,但是你别忘了,要算起来,咱们俩夜不归宿,也该是遭抵制的一条呢!

    体验死亡俱乐部开张的第一天,高乔人特意换了一身漂亮的西装,擦了皮鞋,精精神神地收拾了一番,早早来到办公室,坐在那里,等待顾客的到来。他不让王品闲着,老是支使王品把本来已经光可鉴人的办公桌再擦拭一遍,把密谈室里的灯光调节到最可心的程度,然后一遍又—遍地把王品赶到门口去迎接随时可能到来的顾客。上午倒真的来了不少人。他们都是高乔人和王品的朋友。这些人咋咋呼呼地拥进俱乐部里,嘻嘻哈哈地在每一个房间里浏览了一番,品头论足了一番,把茶水烟头弄了一地,还随地吐痰。对高乔人认真介绍的俱乐部的宗旨和业务范围,他们一点也不关心,只是打听有没有红包,有没有酒喝,听说什么也没有,他们就十分失望,说大忙的日子,谁不日理万机,大老远赶来捧场,就算没有红包,酒总该让喝的,活无酒,毋宁死。高乔人说,喝酒也行,等我先接待完顾客,再找地方打发你们。大家说免了免了,坐了一会儿,都走了,害得王品不得不重新把遭过一番洗劫似的俱乐部收拾了一番。

    这些朋友走了以后,俱乐部便安静下来,鸟去巢空似的。高乔人重新坐下来等顾客临门,但等了一上午,又等了一下午,顾客一个也没有出现。高乔人有些坐不住了,说,怎么回事?怎么一个顾客也没有?这个城市几百万人,广告的覆盖面至少是几十万人,难道人们都没看到我们的广告?他们看到了广告为什么没来?王品闲在一旁抱着一本书在看。王品不看高乔人,说,从前,有一个苦闷的男人,他说过一句名言,他说,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可爱的女人,她们怎么都不做娼妓,我要是个女人,我就做娼妓。高乔人没有心思和王品打嘴仗。他走到门口,透过落地玻璃门朝外面看。他看到一旁的美容健身俱乐部和另一旁的美食娱乐俱乐部全都彩灯耀眼、门庭若市,红衣门童恭恭敬敬地迎来送往,从一辆辆名牌车上下来的红男绿女一个个牵着狗抱着猫昂首挺胸走进去,然后又一个个红光满面焕然一新地走出来,上了车,开走了。

    高乔人愤愤地说,这些人,他们宁肯把生命耗费在寻欢作乐和毫无意义的肤发包装上,也不愿关心生命真实的意义!人类这样下去,无异于行尸走肉!王品放了手中的书走了过来,也站在那里朝玻璃门外面看。王品看到高乔人同样看到的东西。可是在王品眼里,那些灯红酒绿和红男绿女并没有什么不对劲处,相反地,她觉得他们全都显得那么生动。王品说,你在说什么呀?这些人在享受生活,爱惜生命,难道他们不是在珍惜生命吗?高乔人痛心疾首地说,你胡说!这是什么珍惜生命?这是堕落!是浅薄的物欲!是对生命的亵渎!王品靠过来,将下颏枕在高乔人肩上,说,乔人,你又苦恼了。高乔人说,我没有苦恼。我为什么要苦恼。我不值得为他们苦恼。他们不过是一些灰尘。王品说,我没有说苦恼不好,其实,没有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不是一身的苦恼,为世界的黑暗苦恼,为人类庸贱苦恼,为万事万物的堕落和下流苦恼。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来往于地狱和天堂间的但丁,自沉汨罗的屈原,浊闷不堪的米开朗琪罗,他们都苦恼。苦恼是伟大的思想和伟大的艺术的源泉和发祥,没有苦恼就没有崇高,没有圣者的辉煌。

    高乔人听了王品附在耳边对他说的那些话,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王品,好半天沉沉地点点头,叹道:举酒一觞今古,叹息英雄骨冷,清泪不能收。鹦鹉更谁赋,遗恨满苏州。王品将朦朦胧胧一双美丽的眼睛罩住高乔人,柔情万种地说,乔人你也不要太感伤,人家王以宁当年大别知己,人家还夸过知己依旧秀色照清眸呢,未必我的秀色清眸,就比不上他的强?高乔人万般消沉地说,心之所系,何在红颜知己,在乎天下混沌人。

    王品见高乔人没有心肝,恹恹地走到一边,伸手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责任感重要,生存感也重要,我的肚子早饿了呢,我们是不是该去吃饭了?高乔人说,吃什么饭?什么吃饭?王品转过头来看他,说,什么吃什么饭?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要我们绝食?绝食不是咱们要坚决抵制的吗?高乔人想了半天才想起是怎么一回事,说,我肚子不饿,我不想吃饭,要去你自己去。王品干巴巴地说,你肚子不饿也行,我自己去也行,问题是我兜里没钞票,谁替我买单?高乔人听王品这么说,就把钱夹掏出来,递给王品。王品拿着钱夹,准备出门吃饭,走到办公桌前,顺手翻了翻记事簿,突然大叫起来,把高乔人吓了一跳。高乔人说,你叫什么?看见老鼠了?王品说,不是老鼠,是陷阱!高乔人说,什么陷阱?王品说,今天是几号?高乔人说,今天是1月8号呀,怎么了?王品说,l月8号就对了,你听我念给你听。王品说着就拿起记事簿来念道:公元6年1月8日,王莽用毒酒药死年幼无知的汉平帝,夺取朝政大权。公元1150年1月8日,完颜亮弑金熙宗,自立为帝。公元1283年1月8日,文天祥在大都殉难,留下千古遗恨。公元l976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与世长辞,举国长恸欲绝。王品大惊小怪地叫道,你瞧,咱们事先没翻翻历书,选了这么个日子来开张,死亡的意识用不着体验也够强烈了,谁还敢来呢?高乔人听了这话,从门口走过去,一把抓过王品手中的记事簿来看,看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眼盯着天花板发呆。高乔人就那么坐着,直到王品出去吃了饭回到俱乐部来,他还没有缓过神来。

    四

    城市有许多冥冥然说不清道理的奥秘,对此高乔人是一直深信不疑的。高乔人憎恨现代城市恶性膨胀的物欲势头,他对人类为贪图安乐享受所发明出来的一切利器都深恶痛绝。虽然高乔人同样也使用电脑写作,以摩托车或出租车代步,使用煤气管道、暖气、空调、冰箱、加湿器、听高保真影碟、看42寸大屏幕彩电、习惯在语音信箱里留言、选用脱脂蛋白品和无糖饮料、偶然还去照一次CT和心脑电图,但骨子里,他是抗拒这一切的。报社的同人都认为高乔人是新生事物的积极拥戴者,因为他是那么热情地歌颂光纤电缆和生物化学,他本人的一切行为包装也都顺应了时代的步调,没有半点落伍,他的抗拒只是在他的灵魂深处,离言行甚远,如果不是一场车祸,谁也不会想到对现代生活那么热情洋溢的高乔人会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几乎和那些思维古怪的洞穴学学者们没有什么两样了。

    高乔人一直有一个念头,他认为人类和人类寄寓的城市总有一天会觉醒过来,明白他们是在堕落中走向退化,是在寻欢作乐中自杀,人类这种觉悟的火星,是无时无刻潜藏在城市里的,它在不断警告着人类,用城市污染、水源匮乏、噪音、失业率,犯罪率、神经衰弱、神经官能症、癔病、冠心病、癌症、艾滋病、孤独感、忧郁症、褊狭的压迫心理,用这一切生命的障碍来警告人类,现在这一点愈发是被证实了。高乔人并不懊恼开张日期选择上的失误。他坐在那里发呆,以至在整座城市经历了一场颠鸾倒凤的纵情享乐之夜后又苏醒过来时,他仍然保持着原来不屈服的姿势顽强地坐在那里。他并不是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就翻一下历书,恰恰相反,他是为这个发现而暗自震惊。人类的生命分明是有着通感的,人类的本能分明是抵制死亡的,否则,为什么人们会在这个阴气太重的日子里不约而同地远远避开呢?这冥冥之中的奥秘,有谁能说得清楚?高乔人看到了这一点。他看到了人类的无知和脆弱。他看到了人类在津津乐道地夸耀着自己完美结构的生命形式的同时,根本就不曾对自己的生命及它与外界的关系有准确的认识。

    人类甚至不明白,面对外界世界,他们根本没有丝毫的抵抗力,就连他们自鸣神奇的总面积达数千平方米的漂亮的器官,因为具有多孔的瓣层,实际上也是一具渗透性良好的蛋白海绵体。为什么大肠杆菌不加选择地出现在肠道、尿道和鼻腔里?为什么金葡萄球菌能自由漫步在肠道、鼻腔、咽道和皮肤上?为什么流行性腮腺炎的黏液病毒同样会侵入卵巢、睾丸、腮腺、唾液腺的薄壁组织?为什么肝炎也可以通过性关系传染?为什么胰腺先天性黏液稠厚却能导致消化系统、呼吸系统和皮肤疾病?为什么Candida albicans可以出现在儿童的口腔里、经期妇女的阴道里、老人和癌症患者的肺部里?没有人看到了这一点,或者说没有人愿意认真地对待这一点,生命仅仅是人类释放心理虚空和多余能量的工具。现在这一点被高乔人认识到了,这种认识愈发使他激动万分,高乔人由此更加相信了自己的选择,那是拯救人类的选择,是绝对正确的选择!

    高乔人的自信在第二天得到了证实。第二天刚开门不久,顾客就找上门来了。

    顾客是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子,40岁左右,头发乌黑发亮,梳得整整齐齐,戴着一副洁净的眼镜,面容清秀柔和,神情中夹带着一丝掩藏不住的羞涩,是那种学者不谙世故的羞涩。男子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在门口伸长了脖子找招牌,样子显得有些生疏和急切。高乔人在办公室内一眼就看出那男子手中的报纸正是他们刊登广告那一份,高乔人浑身一激灵,说,咱们的顾客来了!王品先前一直无聊地坐在电脑前玩游戏,听高乔人这么说,就抬起头朝玻璃门外看。王品说,他那个样子,倒不像是吃生猛海鲜的主儿,也不像让人蒸过以后再揉一通的肉模子,也许真是冲我们来的呢。

    说着,那个男子就推开玻璃门,怯怯生生地走了进来。他看了看高乔人,又看了看王品,一时没弄清楚他们两人中间谁做主,于是他就把目光看着他们中间问:这里是体验死亡俱乐部吗?高乔人说,是的,我们正是体验死亡俱乐部,请问怎么称呼您?男子说,我姓钱,金旁戋,百家姓中排列第二,万恶之首,经济学家称为货币,流通领域充当交换中介,就是那个钱。王品在办公桌后坐着,听了就忍不住哧哧地笑。高乔人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钱先生的自我介绍,但他也不喜欢王品的笑,他拿眼睛狠狠瞪了王品一眼。王品立刻止住了笑,躲到一边去整理桌上的材料。

    当钱先生看到用魏碑书写并贴在墙上的体验死亡俱乐部的口号,“生命只有一次!”时,他像被电击了一下,目光呆滞了,鼻翼翕动,唾流如线,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高乔人没有料到会出现这么一个场面。有一瞬间,高乔人甚至为自己太低的期望值和最初的怀疑心理感到一丝羞愧。高乔人心里隐隐涌起一股激动。高乔人知道坐在他面前的那个人是一个知音,他对生命的感悟,他对死亡的痛恨,一定是深刻的,比大多数人悟性高,对这样高悟性的顾客,体验死亡俱乐部的工作就要容易做得多。(高乔人对体验死亡俱乐部的工作做了三个阶段的划分。

    第一个阶段为聊谈阶段。顾客进入体验死亡俱乐部,首先将自己的姓名、年龄、文化程度,宗教信仰、身体状况、婚姻状态、职业、生活习性、生命观、病史等原始资料分别填人预先备好的表格中,体验死亡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再根据电脑整理出来的资料与顾客谈话,了解和掌握顾客生命状态和咨询要求,并依此作出下一阶段的工作计划。

    第二阶段为咨询阶段。体验死亡俱乐部备有大量文字、图片和图像资料,这些资料收集了人类毁灭和耗损自己生命的方式、内容、事件、数字并将其分门别类,根据电脑统计出的类型,体验死亡俱乐部将有选择地为顾客提取这些资料,进行有计划的疗诊,使其对生命的意义有深刻的理解,以达到翻然醒悟,改邪归正的疗效。一般来说,大多数顾客通过前两个阶段疗诊已经足以奏效了,但是不能不看到,人类是有孽根性的,对那些明白道理,却恶习不改,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顾客,体验死亡俱乐部将提供第三阶段的服务。

    第三阶段为特殊服务阶段。具体地说,就是为其提供一次死亡方式。当然,这种死亡方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而是一次模拟死亡,只不过这个模拟死亡是在绝对保密,不让顾客有任何觉察的情况下进行的。比如,对那些迷恋于点灯熬夜连轴工作的夜猫子,通过医生为其下心脑严重衰竭的病危通知单,对那些一心只知聚财的人,安排一场劫财索命的绑票行动;对那些性事不正常者,宣布他们患有艾滋病;对那些酗酒如命者,让他们在屏幕上亲眼看到他们已经完全坏死了的脑神经图像;等等,总之,要让冥顽不化者真正进入死亡氛围,亲眼看到自己的死亡方式,而不是别的不相干者的死亡方式。

    高乔人相信,对于这一类人,只有亲身经历了死亡的恐怖和绝望,并且是他自己的死亡恐怖和绝望,他才会从生命的麻木和堕落中觉醒过来,进入一种全新意义的生活)高乔人知道,坐在他面前的那个中年男子,那个为生命只有一次的口号激动得流着泪的钱先生,完全用不着经过全部三个阶段的诊疗,但高乔人还是详细地介绍完了体验死亡俱乐部提供的服务。钱先生听完了高乔人的介绍,迫不及待地一把捉住高乔人的手,摇晃着说,我可找到知音了!我可找到知音了!高乔人被摇得直晃悠,他的手被对方捏得生疼。

    高乔人说,钱先生,你别激动,你先喝口水,你喝完水再填份表格,咱们再慢慢谈。钱先生看着高乔人。钱先生说,我不喝水,我也不用填表格,水和表格我都不需要。高乔人说,你要不喝水也行,但是你得填表格,你不填表格,我们就没法掌握你的情况。钱先生果断地推开高乔人递过来的表格。钱先生说,我已经做了整整20年的研究了,20年,你明白吗?我对情况的了解就像我了解我的每一根汗毛一样,我用不着再填什么表格,它帮不了我什么。现在我们就开始,让我来告诉你我的研究结果是什么。钱先生急切地拨开茶几上的茶杯,将手中那张皱巴巴的报纸在茶几上展开。高乔人看见在体验死亡俱乐部的广告上,用红色的粗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组数字。高乔人好半天才看清楚,那组数字是0.618。高乔人疑惑不解地抬起头来看着钱先生。高乔人说这是什么?钱先生颤抖地说,知道黄金分割吗?高乔人说,知道,也叫黄金律,中外比,把长为L的直线段分为两部分,使其中一部分对于全部的比等于其余一部分对于这部分的比,0.618是比值数。

    钱先生一拍大腿,说,你说得对!这证明我来找你,是找对人了!钱先生冲动地把身子移向高乔人,说,你是一个有文化的青年,这一点我一进门就看出来了。黄金分割是毕达格拉斯的美学发现,它被人类广泛地运用于美学和建筑应用学,这你肯定知道,但是,黄金分割与人类的关系你就未必知道了。比如,在人体生理结构上,人的眼睛、鼻子在脸部的位置,肚脐在全身的位置,上下身长的比例,全都符合黄金比例,在人体的各重要成分和器官功能中。比如水在人体中的重量比,静脉和毛细血管里的血液占全身血液的重量比,血液一次充盈心室占全心室的重量比,一次呼出气体占肺部气体的体积比,血压的收缩压和舒张压之比,全都趋于黄金分割。这还不是奇妙的,奇妙的是,人体有成千上万个穴位,那些最重要的穴位都在人体结构的黄金分割点上,比如身体上下长度比的黄金分割点为肚脐,那是四条经络的交汇之处,谓之神阙穴,肚脐至头顶的黄金分割点是咽喉,谓之天突穴,肚脐至膝盖间的黄金分割点是生殖器,谓之会阴穴,等等等等。这还不算。我们知道,低等动物的心脏全都处于胸膛的正中间,比如兔子,而灵长类的猴子的心脏略为偏左,和人类有点相似,只有人类的心脏与众不同,它生在胸腔的左方,位置恰好符合黄金分割的原理。你瞧,这是多么奇特的现象!

    高乔人听着,有些犯糊涂,说,对不起,钱先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这和你到我们这里来有什么关系呢?钱先生愣了一下,激动地瞪大了眼睛,这样就差一点使他的眼镜掉落下来。他迅速地扶正眼镜,说,怎么没有关系?关系太大了!他朝高乔人移近了一些,那张怯生生的脸几乎快要挨上了高乔人的鼻子。高乔人闻到了一股近似于橘子和芝麻酱的混合味道,不由将身子往后缩了缩。钱先生说,黄金分割和人类究竟有什么关系,始终是生命奥秘的难解之谜,吸引着世界上最优秀的科学家去解剖它、发掘它。现在,这个谜底已经被我找到了,让我来告诉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吧。我们知道,人的脑电波的d——节律,是在人体安静闭目的时候出现的主要电波,它的最低和最高频率之比是8:13,正是黄金分割准确值,由于d——节律正好和黄金分割值相吻合,所以,人类才和黄金分割有着不解之缘,并且产生了那么多的奇迹!高乔人已经不再躲避橘子和芝麻酱的混合气味。他被弄得越来越糊涂。高乔人说,就算你发现了这一点,那又怎么样呢?钱先生愤怒地盯着高乔人,似乎受到了严重挫伤地嚷道: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难道你真的不懂,我的这一发现对人类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我的发现能建立人体机能的最优模型,能从理想模型推测出最完美的人的思维、智力、体力和寿命水平,能对优生学产生极其重大的促进作用,能定向控制今后人类的进化发展,能为仿生学开辟崭新的局面,能从新的角度促进系统工程、控制论、优选法学及其他学科和学科之间研究的发展,能重新改变人类和自然世界的关系……

    高乔人目瞪口呆,他看见羞涩飞快地从钱先生清秀柔和的脸上褪去,替而代之的是一种狂妄的红晕,同时,在钱先生梳理得整齐妥帖的头发间,开始有无数蓝色的火星冒了出来。王品这时从办公桌后走了出来。她装作给钱先生续茶,然后附在高乔人耳边小声说,这人精神不正常。高乔人何须王品来说,他早已明白了。高乔人断然阻住钱先生的滔滔不绝的演说。高乔人说,钱先生,我想你是走错了地方,我们这里是体验死亡俱乐部,不是生命奥秘研究所,你对我们说这些一点意义也没有,你还是去找生命奥秘研究所,去对他们说你的发现吧!钱先生正在兴头上,听高乔人这么一说,怆然愣在那里,好半天没能缓过神来,红晕凝结在他的脸上,羞涩慢慢又回到那里。他结结巴巴地说,怎么,我走错了地方?我怎么会走错了地方?你们不是生命奥秘研究所?你们是体验死亡俱乐部?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这完全不可能,一定是什么地方被弄错了。

    高乔人气愤地说,怎么不会是这样?怎么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有什么不可能?确实有地方被弄错了,但弄错了的不是我们,而是你!钱先生可怜巴巴地看着高乔人,眼镜片后流露出一种孩子似的无辜神情。他在嘴里嘟嘟囔囔。他说,好吧,就算这样,就算你们是体验死亡俱乐部,你也用不着发火,你也不必赶我走,我对死亡同样也有研究,我研究了整整20年,我来告诉你,我们通常认为的高卡路里摄人导致癌症和其他慢性病的理论是错误的,实际上,生命的死亡和卡路里没有半点关系,人类正常的新陈代谢可以产生一种破坏细胞组织的毒素,这种毒素通过逐一地破坏细胞导致了整个机体的衰老和死亡。另外,有一种理论更为科学,这种理论认为,机体的衰老和死亡是神经系统分泌机能的变化影响了组织功能而导致的。不过,这一理论仍然不是最新的理论,最新的死亡理论是蛋白抗体理论,它是由一种新近被发现的蛋白所决定的,这种蛋白仅仅存在于已经停止分裂的结缔组织的细胞中,它被称为 statin,翻译成汉语,就是生命停止素。

    高乔人张口结舌地看着羞涩又飞快地从对方清秀柔和的脸上褪去。他被这个衣冠楚楚的钱先生,这个万恶之首彻底激怒了。高乔人忍无可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拽起钱先生把他用力往门外推,一边推一边说,见你的生命停止素的鬼去吧!你给我赶快离开这里,到别处去宣扬你的发现去吧!钱先生虽然研究了20年的生命奥秘,但手无缚鸡之力,很快就被高乔人推出门外。他还不甘心,还在大声喊叫着,别赶我走!求你别赶我走!我等了整整20年!我对生命和死亡的研究还有不少课题!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全部告诉你!你听我说,我知道心脏为什么不长癌。我知道牛奶可以预防心脏病。我知道寿命与遗传有关。我知道脂肪加速青春期到来。我还知道高个子比矮个子活得久……

    五

    高乔人将那个衣冠楚楚的家伙推到了大街上,气喘吁吁地回到俱乐部里。高乔人有一种被人玷污和愚弄了的感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高乔人要用一种神圣的生命观来拯救堕落的人类,麻木的人类,他不顾一切地开了这家体验死亡俱乐部,希望以他的热情来唤醒人们的觉悟,可万万没有想到,一个精神病患者、一个疯子却怯生生地撞进来向他布道。高乔人站在那里。不知该气恼还是该羞辱。王品目睹了全部的过程,开始还忍着。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在办公桌后面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仰天合地,眼泪都流了出来。高乔人生气地说,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难道这好笑么?王品捂着肚子往桌下跌,哎哟哟地说,没想到我们的第一位顾客,竟是一位专家呢。高乔人说,什么专家,不过是一个幻想狂罢了。

    王品撑直腰,止住笑,说,也不尽然,他对医学的见解,的确是个行家,说不定,他真是一位研究生命科学的专家呢。高乔人还在生气,说,不管他是不是行家,反正他和咱们体验死亡俱乐部,二四六不着边际。王品听高乔人这么说,王品本来想说,怎么不着边际,你们两个,简直就是异曲同工,伯仲不分呢。但是王品这么想,却没敢这么说,王品怕这么说高乔人受不了。王品说,不能说完全没有边际,他研究的是生命奥秘,你鼓吹的是生命观,都与生命有关,实际上是相关科学,我倒觉得,咱们体验死亡俱乐部刚开张,人手不够,不妨把这位钱先生请来入盟,让他做一名咨询员,你也多了一位帮手,他也有了英雄用武之地,岂不皆大欢喜?王品这话,暗示得聪明,稍许有点脑子的都听出来了,若按高乔人的智商,王品尚未说完就该堵了她回去,偏偏高乔人这个时候丝毫不为别的思维方式所打动,他的坚定是唯一的。高乔人说,我不管他研究的是什么科学,我不喜欢他的神经兮兮,若要他来做咨询员,还不把顾客都吓跑了?王品本来还想继续说服高乔人,主要是想给高乔人不温不火地添点别扭,但她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就停住了,因为这个时候,体验死亡俱乐部的门被人推开了。

    走进感受死亡俱乐部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年轻女子穿着裘皮大衣,头上戴着银狐皮筒帽,脚穿一双高腰的鳄鱼皮软面靴,手上戴着薄薄的小羔皮手套,那副行头,让人立刻联想到动物王国灾难的根源。年轻女子长得小巧玲珑,眼睛大而冷艳,肤色很白,当她取下遮住整张脸的大口罩时,高乔人不由得为她幽丽绝伦的美貌吃了一惊。她是那种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堪称一流的可爱女子。她迈着修长的双腿朝高乔人无声地走来的样子也是如此。高乔人在一瞬间心尖颤动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站在那里发呆。还是王品看出来了,拿笔杆子在他腰眼上悄悄捅了一下,才把他从发怔中捅醒。年轻女子走到高乔人面前站住,抬起头用目光打量他。年轻女子的目光中有一种深深幽怨的内容,那种伤感和哀丽,逼得人有一种说不出话来的感觉。然后年轻女子开口说话了。年轻女子的声音有些发涩,低低的,透着诱惑人流泪的魔力。

    年轻女子说,请问,谁是这里的老板?高乔人还在发愣,王品在一旁说,这位高先生是我们的老板。王品说着就暗下狠狠踩了一下高乔人的脚。年轻女人看在眼里,抿着嘴不易觉察地笑了一下。她那么一笑,高乔人立刻觉得办公室里幽香暗动,仙气涌浮。年轻女子看着高乔人,说,高老板,我想了解一下贵处的业务。高乔人鉴于前番万恶之首钱先生的那一幕,这时便多了一个心眼,对年轻女子说,我们这里是体验死亡俱乐部,不知道你是否找的是我们?年轻女子肯定地说,我知道你们是体验死亡俱乐部,我要找的正是你们。高乔人听她这么一说,这才放下心来,于是请年轻女子在沙发上坐下,示意王品沏上香茶,再将打印精美的体验死亡俱乐部宣传册送到年轻女子手上。让她热身。年轻女子姿势优雅地坐在沙发上,飞快地翻动那册资料,只在俱乐部提供的业务服务第三款上,仔细地浏览了一遍,看毕,将宣传册轻轻放回茶几上,扬起小巧秀美的下颏,冲着高乔人莞尔一笑,说,好了,高老板,我想我现在已经是您的一位顾客了。高乔人一听,大喜过望,说,很高兴您成为本俱乐部第一位顾客,本俱乐部一定竭诚为您服务。您现在先填写一份表格,这份表格将帮助我们为您作出服务计划,然后我们就可以继续往下进行了。年轻女子十分合作地点点头,从王品手中接过表格和笔,开始逐一填写。她填写得很快,填好后将表格交给高乔人。她的字一点也不像她的容貌,显得潦草而生硬,属于凑合能辨认清楚那一类,但这一点也没妨碍高乔人将它十分认真地看了一遍。

    姓名:舒大大。(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个姓名是个化名,它只不过是年轻女子随便想起来的一个。不过,体验死亡俱乐部的顾客,理论上讲大多都会有一些顾忌,体验死亡俱乐部当然会考虑到他们的隐私权。姓名无非是代号,对于体验死亡俱乐部来说,顾客填写在表格上的序号甚至比顾客的姓名更为重要,比如这位舒大大小姐,序号为001,有了这个,姓名甚至都可以省略的)性别:女。(这当然不会有错)年龄:30岁。(这个数字让人怀疑。按照高乔人的经验判断,这位舒大大小姐充其量也就二十三四岁年纪,断断不会有她自己所填写的30岁,只不过按照女人年龄法则,这一栏的填法是可以被谅解的)学历:工艺美术学士。(这一点可以从她的穿着的品位和文化气质上分辨出来。并且十有八九不会有假,否则她干吗不填上法律硕士或者西方哲学博士?)宗教信仰:无。(没有宗教信仰倒是一件轻松的事,但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悲哀的事呢?这一点当然不是高乔人研究的课题,但确实是个有趣的课题。)身体状况:健康。(无论如何,健康的身体是人类的最大庆幸,人类在几千年以来越来越热衷于用强硬手段征服一切,并且不顾一切地用自己的健康来做筹码,与这个世界豪赌。如今平凡的是各种各样的身心疾病,鲜贵的是健康,像舒小姐这种未雨绸缪的人,此情实在可嘉。)婚姻状况:未婚。(是从来没有过婚姻史?目前没有婚姻?还是独身主义者?)职业:自由职业。(什么是自由职业?医生?律师?记者?作家?艺术家?演艺员?经纪人?职业的划分越来越混乱,人们赖以生存的经济手段也开始日益与职业产生剥落,也许终有一天,职业对人类来说会失去它的本来意义,和人们的姓名一样,仅仅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而已。)生活习惯:正常。(这样填太笼统。有着怎样的生活习惯?偏好什么?忌讳什么?有没有不良恶习?比如吸毒、抽烟、酗酒?饮食状况如何?睡眠状况如何?性习惯如何?等等,不能正常不正常一言而概之,否则电脑无法作出准确的判断和划类。)生命观:空缺。(怎么没填?人不可能没有生命观,人的生命观是生命的重要支撑,积极的、消极的、悲观的、激昂的、利己的、利它的、统而利之兼而利之的、理想的、现实的、虚无的,总而言之,生命是由思想支配的,否则人就退回到动物群中去了。)病史:小时候得过麻疹、肺炎。(长大了以后呢?长大了以后难道就一路平安?人从一出生到死去,这期间无时无刻不受到疾病的困扰,人不患病就像太阳不出现黑子一样是不可能的,既然小时候生过病,长大了当然不会改正得那么干净,为什么要回避呢?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六

    高乔人认认真真看完表格里的每一栏内容。王品等在一旁准备将它们输进电脑,但是高乔人没有将表格递给王品。高乔人不想那么随随便便地对待他的每一位顾客。他所从事的工作是严肃而崇高的,他必须对这一切负责。高乔人转过脸来对舒小姐说,我已经看过您填写的表,您填得很好,不过有些栏目您填得比较粗略,而我们从事的服务使我们必须详尽地掌握顾客的情况,否则我们无法作出准确的判断,不能就顾客的具体情况采取有效的施教措施,从而使顾客造成损失甚至是伤害,所以,有几个栏目,还是请您重新填写一遍,比如这一栏……舒小姐从沙发那头伸出一只纤柔的手拦住高乔人的指点,说,用不着,填这样的表格其实是多余的,对我来说,它一点意义也没有。高乔人说,不,这可不是多余的,恰恰相反,它非常重要,我说过了,我们就是根据这份表格来初步掌握顾客的情况并作出服务计划的。舒小姐说,不错,你们是要掌握情况,但你们只需要掌握服务对象的情况就行了,别的事情你们用不着了解。高乔人听了舒小姐这话,有些犯糊涂。高乔人说,我们正是这么做的呀,怎么,难道您不是我们的服务对象吗?舒小姐点点头,说,是的,我不是。

    舒小姐说罢,从随身带着的一只小坤包里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条,两指拈着,递给高乔人。舒小姐说,我只是你们的委托人,你们要服务的对象是这个人。高乔人犹犹豫豫地接过纸条。看了一眼舒小姐,他在她那张幽丽绝伦的脸上什么也没看出来。他打开那张纸条,小声地读出来:周太和,男,45岁,太和物业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身高1.62米,体态肥胖、罗圈腿、秃顶戴假发、小眼睛、大鼻子、厚嘴唇、操闽南音、常住贵族大饭店l220套房,出门乘坐一辆黑色300型奔驰车,牌照为黑色 A—5786。司机兼保镖为前武警士兵,会武功、佩自卫型防暴武器。舒小姐从眼神中看出高乔人已读完了那张纸条,隔着茶几伸手过来将那张纸条从高乔人手中拈去。高乔人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高乔人说,舒小姐,您的意思,需要服务的不是您,而是这位周先生?舒小姐点点头,说,是的。高乔人说,可是周先生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呢?舒小姐说,他不能来。高乔人说,周先生不来,我们就不好提供服务。舒小姐笑了笑,露出两排碎玉似洁白的牙。舒小姐说,我看了贵处所能提供的服务范围,别的服务都不需要,我只希望你们直截了当,提供第三类服务——死亡。

    高乔人吓了一跳。高乔人说,慢着慢着,你说什么?我怎么没弄明白?舒小姐盯着高乔人,说,难道我的话没说清楚吗?我要你们提供第三类服务,我要你们杀死纸条上这个人!高乔人觉得一汪汗顺着脊梁淌了下来,凉丝丝的。高乔人说,舒小姐,你大概搞错了,我们不提供死亡服务,我们提供的只是体验死亡服务,这不是一回事!舒小姐斩钉截铁地说,你们既然能够提供那么真实的死亡形式,你们当然就可以杀死他,我要你们做的,无非是把可能换成事实,从技术操作上说,这对你们是一回事。不管用什么方式,车祸、电击、溺水、投毒、暗杀、坠楼、撕票、医疗事故,任你们选择,我是要他死!高乔人坐在那里,觉得毛骨悚然,心搏过速。高乔人说,这不可能!这是犯法的事,是不人道的事,这与我们体验死亡俱乐部的宗旨背道而驰!舒小姐看了看高乔人,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我明白高先生的意思,她说,一边从小坤包里拿出一本支票簿,写了一张,撕下来,从茶几上推给高乔人,说,这是五万元,算是定金,事成之后,我再按贵处规定服务费用的百分之五百结账。怎么样,我不知法却懂得规矩,不人道却坦诚交易,我看我们的宗旨,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高乔人像是被抽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红。高乔人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在污辱我!舒小姐瞪大了眼睛,那个样子使她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纯洁的少女。舒小姐说,是吗?您怎么会这么认为呢?如果是因为酬劳的事,我想我们还可以再商量。我说过我只要他死,如果你们是行家,活儿做得漂亮,那我也爽一回,事成之后,报酬由你们定。怎么样,这回高先生该满意了吧?高乔人哆嗦着,大声说,不!你以为钱和生命是对等的吗?不管你给多少钱,这种事,我们决不会做!舒小姐看看情绪激动的高乔人,说,这回倒是我给弄糊涂了,我有点弄不明白,高先生,你们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高乔人铁青着脸说,我们做不到!我们就是做得到也不想做!舒小姐盯着高乔人的脸,好半天,冷冷一笑,从桌上拿过支票,塞进坤包里,站起身来,说,既然如此,我就没必要在这里多费口舌了,还是另请高明。她从衣架上取下裘皮大衣穿好,迈着修长的腿款款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回过头来看着高乔人,说,高先生,你还是趁早把你这铺子关掉吧,你们连死亡都做不到,你们怎么能够阻止死亡呢?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只可惜这么好的赚钱点子,让你们给糟蹋了。说罢,她推开落地玻璃门,翩然离去,屋里只留下一股凝固了的动物皮毛的油脂味。

    高乔人看着那个美貌女子离去的背影,愣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冲着玻璃门大声说,混蛋!把我当成什么了?来买杀手呀?王品这时从办公桌后走出来,走到茶几边,把刚刚倒给舒小姐的那一杯茶,又倒进电热壶里,打算留给下一个顾客。王品笑嘻嘻说,倒是蛮有点传奇性,比电视里演得精彩多了。乔人,你不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社会新闻素材,要追踪采访一下,写一篇报道,弄个新闻奖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高乔人还在生气。高乔人愤愤地说,写什么?写一个女人悬赏五万元买一个男人的头?庸俗不庸俗!王品说,不是五万,你没听她说,五万只是定金,事成之后,酬劳由咱们定。高乔人说,一百万又怎么样呢?一百万我也不干!王品说,一百万不干,一千万呢?一个亿呢?看得出来,那个舒小姐索命心切,肯定会舍得花钱的。

    高乔人受了天大的侮辱似的瞪了王品一眼,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了?你以为金钱就是一切?你以为重赏之下全是勇夫?你错了!王品恍然大悟,说,我真的错了,我怎么就忘了,你是一名先进新闻工作者,你有职业道德,有职业道德的人是不会杀人的。高乔人说,那不见得。王品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那不见得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的意思是你也会去杀人吗?高乔人说,我不是说我会杀人。我当然会杀人。那要看在什么时候,比如说在战争期间。我是说我不会随便杀人。王品说,怎么是随便杀人呢?人家说了,报酬由你定,这是随便吗?高乔人说,这怎么不是随便呢?这怎么不是随便呢?这不是随便又是什么?这当然是随便!王品说,好吧,就算这是随便,那什么才是不随便呢?高乔人说,不随便就是不能自甘堕落,不能为富不仁,就像那个舒小姐一样。王品说,舒小姐怎么啦?舒小姐这样拿钱索命,说不定也有隐衷。高乔人说,什么隐衷,不就是遭了色狼伏击,索命还她清白吗?王品说,你怎么就知道是遭了色狼伏击呢?说不定舒小姐就是给那个周什么的做外宅的,嫌待遇不公,或者是腻了,或者是又寻到了下家,又甩不掉,就走买杀手这条路。高乔人说,你怎么就知道是外宅而不是弑夫夺财呢?如今有不少老夫少妇的搭档,舒小姐先定下目标,舍身嫁了周先生,周先生没病没灾,活得旺旺实实,眼见还能无休止地活下去,舒小姐熬不过,急着要做未亡人,独占了周先生的身家财家,所以雇杀手。王品说,照你这么说,未必就不是一桩商业竞争案,周先生和对手摽上了,都想独吞巨额利润,舒小姐自己就是一个杀手,受了周先生对手的雇佣,接了单,要夺周先生的性命,她来找我们,不过是要找一个冤大头做替死鬼,到时闹好了她坐享其成分一杯羹,闹不好有人顶罪,你没见舒小姐那份冷静,全然是有过专业训练的老手样子。

    高乔人连续受到挫折,已经极端沮丧,心灰意冷,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说,行了行了,别再分析了,再分析,不知还会分析出什么样的可能呢!王品不屈不挠道,怎么是我分析,这种事,你们做记者的天天在报纸电视上宣传,落英缤纷满目都是,清白庭院何处有,还用得着我来分析吗?高乔人说,打住,你再往下就可就超出原则了。王品说,不是我想说,人的生命本来就脆弱,从胚胎期到自然衰亡,这期间不知道要遭到多少委屈,多少暗算,多少强迫,人的生命,实际是在狂风暴雨中颤颤巍巍行走的,这还不说,人类还热衷于自相残杀和自虐,并且极端地夸张这些手段创造出的故事,让人类生命的生存环境乌烟瘴气到极度,干脆就把生命推进火坑之中。想一想这个,想一想你就会明白,乔人,我们分析不分析,那又能怎么样呢?高乔人语塞,心里充满着悲哀。他从衣兜里掏出手绢。他把手绢捏在手心中团成团,然后丢到字纸篓中。他重新伸手到衣兜中掏,掏出钱夹子,递给王品。王品说,这是什么?高乔人说,这是钱夹子,拿上它,出去找个地方填饱你的肚子。王品说,你呢?你还是不饿?高乔人说,我不饿。王品说,是不饿还是没有胃口?高乔人冲着王品大声叫道,你啰唆什么?你要饿了你就去吃!你手里拿着我的钱夹,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你少烦我!王品一缩脖子跑出门去,到门外回过头来把鼻子挤在玻璃上,冲屋里说,你不要这么大声叫喊,你这么大声叫喊会加速热耗,加快新陈代谢,缩短衰老期,这样可是对生命的耗损。她还想说什么,看见玻璃门后面高乔人站起身龇牙咧嘴朝她走过来,吓得她闭住嘴一溜烟小鸟似的飞走了。

    七

    王品去快餐店吃了一份快餐。吃过饭后,她觉得时间还早,这么快就回去实在没有必要,再说,一份荷兰蛋,一片面包外加一杯冰橘水只花去了高乔人十五元钱,实在是有些便宜了高乔人,于是王品又去买了两支冰激凌,几块金帝巧克力,一边吃着冰激凌,一边沿街逛服装店,大饱了两个小时的眼福,这才往回走。王品在往回走的路上想着编一个什么谎话来解释自己回去晚了的理由。一顿饭无论如何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王品甚至可以想象气急败坏的高乔人是怎样在办公室里发怒地走来走去,把办公用具甩得一地都是。

    王品想可怜的乔人,他纯洁和脆弱得就跟一个婴儿一样。他是靠着什么在都市里活下来的,而且活到33岁的?这简直就是个奇迹。王品想,就说自己遇到了马路爱神,有一个衣冠不整的高中生对她穷追不舍?不,这不好,这会加重刺激高乔人。说自己犯了低血糖,被人送到医院里去抢救了?不,这也不行,这会暗示高乔人对脆弱生命的悲哀。说自己撞了红灯,被警察叔叔捉去擦了两个钟头护栏?这个倒没有什么禁忌,只是太平庸了,没有传奇性。王品就这么一路想着回到了体验死亡俱乐部。

    王品回到俱乐部之后才发现她根本没有必要编什么谎话来哄高乔人。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这个机会。高乔人既没有气急败坏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也没有追问王品去了什么地方,高乔人正在那里接待一位顾客。顾客是一位中年妇女,眼皮浮肿、头发蓬乱、嘴皮干裂、衣服皱巴巴的像是有很长时间没有换洗过了。中年妇女一直在哭,看样子在王品来之前她已经哭过很长一段时间了。

    高乔人坐在中年妇女对面,不住地用纸巾擦着头上的汗,干巴巴地劝慰着中年妇女。高乔人一看见王品就如获大赦地冲王品喊,王品你快来,我们正需要你!王品在门口站着,小心地观察着高乔人的脸色,没敢立刻走进去。后来她发现高乔人的目光中除了急切地期待之外没有别的成分,这才走了进去,趁机将减轻了不少分量的钱夹子塞到高乔人手中。高乔人看也没看就把钱夹子揣回衣兜里,然后把她推到中年妇女身边坐下。高乔人说,王品,这位是李太太,她遇到了麻烦,她的麻烦和我们多少有点联系,就算没联系,咱们也应该帮帮她。我刚才已经和她谈了两个小时了,我只会说一些安慰的话,这对李太太一点作用也没有,现在你来和李太太谈,我相信你的专业对她会有帮助的。高乔人接着就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向王品介绍了一遍。

    王品坐在那里听着,很快就明白了。原来这位李太太来找体验死亡俱乐部,并不是来体验死亡的,她已经用不着体验死亡了,她目前正在体验着死亡,当然死亡并不是她,死亡的是她的儿子。李太太是一位失业的工人,靠领取救济金过日子,丈夫早亡,给她留下一个17岁的儿子,家里的日子十分清贫,母子俩相依为命,苦度岁月,好在李太太的儿子十分争气,学习很用功,又聪明,念到高三时,已是全校的尖子生,考上大学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李太太的儿子决定高中毕业之后放弃考大学,想去一家待遇好一点的公司做工,养活自己的母亲,可李太太不干,一定要儿子考大学,要儿子去挣一份更好的前程,并且拿出一个存折,告诉儿子,这是他父亲的抚恤金,她一直把它存着,留做他读大学的开支。母子俩日子过得不宽裕,却有一份希望在支撑着他们,谁知李太太的儿子不久前病了,先拖着,后来拖不过了,送到医院去检查,一检查就检查出了癌症,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断定这病没法治了,病人最多只能活两个月。李太太的儿子并不知道自己患了绝症,只是有了怀疑,但是李太太知道死亡近在咫尺,她几乎已经触摸到死神的衣袍了。

    李太太自从知道了这个结果后就每时每刻体验着死亡,李太太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还有一张属于儿子未来的存折,李太太愿意拿自己的生命来换儿子的死亡,但这不可能,上帝不允许,上帝没有发明这种交换方式,这样就苦了李太太,李太太不知道怎么对儿子说,不知道怎么面对儿子,这事终归是瞒不住的,儿子是个出色的学生,儿子聪明,一放疗化疗就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会怎么样呢?李太太不知道,她手足无措,她能力太小,她不能救儿子的命,但她想救儿子的痛苦,她不想让儿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生活在绝望和恐怖的日子里,她宁肯把自己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李太太在绝望之中就买来大量的报纸看,李太太是想找一个知心热线来拨,看看有没有良策,也是病急了乱投医,李太太没有找到知心热线,却找到了体验死亡俱乐部,于是李太太就来了。

    王品坐在那里仔细地听,听完高乔人的介绍,明白她面临的,除了道义上的安慰,实际上是一个优死的课题。对于癌症,王品无计可施,整个人类也束手无策,它被国际卫生组织作为危害人类的三大疾病排列为第二,自然是有道理的。人类不能掌握自己生的希望,于是就在优死方面下工夫,想要自由地把握死,并且在走向死亡的时候尽可能减少痛苦和恐怖,纵使无痛苦地结束生命的积极安乐死尚处在道德和法律的囚禁之中,但减少痛苦,让生命自然消殒的消极安乐死却是被更多人渴望着。王品明白了她的工作,她坐直了身子,尽量让自己的脸上带着一种安详而平静的神色,握住那位绝望而又疲惫不堪的妇人的手,耐心地告诉她,病人生理上的痛苦,只有医生才能帮助他解脱,病人的家人却可以在精神上帮助病人战胜痛苦,要做到这一点不容易,但可以做到,这需要清楚地掌握病人临终前的心理状态及活动。

    大凡病人在知道自己临近死亡到真正死亡来临之前,在心理上要经历五个阶段,第一是离群索居阶段,第二是喜怒无常阶段,第三是讨价还价阶段,第四是消沉绝望阶段,第五是接受及幻想阶段,这些阶段病人的心理状态各有不同,且与病人以前的心理状态大相径庭。王品把各个阶段病人的心理状态和通常的表现详细地解释给李太太听,并且告诉她家属在这些阶段中应该怎样做,掌握了这些,便有助于帮助病人度过一生中最后的时刻,使他们在最后的时刻中带走更多的温馨。李太太脸上淌着泪,如饥似渴地听,不住地点头,像是讨到了起死回生术一般。她不停地要王品继续往下说,尽可能多的说,直到王品再也没有什么可告诉她的。那一刻,王品觉得她学了七年的专业在这个把钟头中已经全部地倒给了这个憔悴的妇人。

    李太太要告辞了。李太太站起身来,要给王品和高乔人下跪。高乔人上前一把拉住了李太太。李太太要付咨询费,高乔人涨红了脸,坚决不肯收。李太太说,好人,这钱你们千万得收下,这是我为我儿子讨方子的钱,你们不收,这方子就不灵。高乔人听罢,想了想,说,那你就给一块钱吧,我们就收一块钱,多一分钱我们也不收。

    王品送走了千道谢万感恩的李太太,回到办公室,她看见高乔人呆呆地坐在那里,两行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悄然淌下。王品吓了一跳。王品说,乔人,你怎么了?高乔人说,我怎么了?我怎么也没怎么。王品说,你怎么流泪了?高乔人说,你别管我!王品走过去,轻轻地把高乔人搂进怀里,安抚着他。王品说,乔人,你不该这么脆弱。高乔人把头埋在王品怀里。高乔人说,你不要管我,你走开!王品说,好的,我这就走开。

    王品这么说,但王品并没有走开,她仍然轻轻地抚摩着高乔人乱糟糟的头发。王品说,乔人,你现在该知道了,生命是由不得我们愿意不愿意的,你看到李太太的悲痛欲绝了,实际上死亡的是李太太的儿子,你办的是体验死亡俱乐部,若说要阻止死亡,该拯救的应是李太太的儿子,该同情的也应是他才对,但我们其实什么也做不到,我们真的不可能做到什么。高乔人说,李太太的儿子患的是癌症,癌症是不治之症。王品说,疾病不是人类生命根本的克星,克星是人类自身的惰性。理论上讲,人类每时每刻都被数以千万计的微生物围剿着,被过氧化物、过氧化氢物侵害着,人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天要经受一万次以上的氧化杀伤,但人类有相当完善的免疫机制系统和惊人的修复免疫功能能力。关键的不是人类机体本身,因为即使根除了疾病,人类依然不能长寿长生,比如,消灭了癌症,人类只不过平均增加了三年寿命,即使根除了世界第一大疾病心血管病,人类的平均寿命也不过增加了14年。从理论上讲,人类的寿命至少在120年,限制进食量和热卡的吸收是延长健康寿命的一个途径,如果一个人在20岁时开始控制食物热卡的摄取量,那么他有可能多活50年,可是,谁又能做到这一点呢?事实上,包括你我在内,没有任何人愿意放弃一时的口福之乐以换取健康长寿。人们只追求无法满足的感官刺激和享受,根本不管几十年后的生命会怎么样,这就是人类自身的悲哀。

    高乔人说,你说的生命,只是生命的长短,生命的质量才是重要的。王品说,生命的质量其实是个极其含糊的问题,人类比其他动物多了思想,生命质量的标准也就各有其异。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生命存在这一基础上,像李太太的儿子,生命的实体都不存在了,你拿什么去宣扬生命的意义呢?高乔人被问住了,明知王品说的和自己做的不是一回事,王品太专业,具体起来并不严谨,是有空子可钻的,但眼下他需要的并不是争论,而是支持。体验死亡俱乐部开张两天了,严格意义上的顾客一个也没出现,有一个李太太,倒是为了珍惜生命而来的,但死亡已近在咫尺,已完全用不着谁来帮助她们母子俩体验死亡了,这个现实,使高乔人感到极端地无奈和悲哀。高乔人怔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八

    那个商人一坐下来就冲着高乔人喊:我不要死!我憎恨死亡!诅咒死亡!我要你们使我的生命得到延续!我要你们使我活下来!那个商人穿金戴银、一身名牌、庸俗不堪,脸上的肉堆得除了一副肉感的厚嘴唇和一只土豆似的鼻子外什么也看不见,身材则是高乔人从没见过的肥胖的样子。高乔人在那个商人沉重地倒在沙发上时在想,他能从停在门口的那辆漂亮的平治车上下来,独自走进办公室,真是够难为的了。那个商人却不管高乔人想什么,他完全是以一种命令的方式对高乔人说,我不想死,你听清楚了,我不想死,我要活着,我必须活着,我要同命运抗争!

    高乔人坐在那里听他这么说,高乔人觉得,这话从他那肉感的厚嘴唇中吐出来,实在让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高乔人说,对不起,你先填一份表,等你填过表,我们再来讨论你的要求。商人不高兴地说,填什么表?我从来不填什么表,我有钱,难道有钱还用得着填表吗?高乔人说,是的,有钱也得填,你不填,我们知道你是谁?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不能把你当成钱。商人说,怎么不能当成钱?你们完全可以把我当成钱,实际上,我就是钱,我和钱之间没有什么区别。

    高乔人平静地看着那个商人。高乔人已经没有兴奋感了。甚至地,他已有了一丝厌倦。但是他的责任感驱使他不能把这种厌倦流露出来。反正都一样,他这么想。他与商人相对而坐,示意王品启动电脑,然后对商人说,那好,既然你不愿意填表,我们就换一种方式,请问,你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商人很生气地看着高乔人,他努力想睁大自己的眼睛,以表示出他的气愤,遗憾的是,他这样做并没有起到丝毫作用,他的眼珠子并没有在他堆满肥肉的脸上出现。商人说,难道我刚才没有说过吗?我不想死,我要你们让我活着!高乔人说,我也不想死,我也想活着。

    商人说,那可不一样。我们不一样。高乔人说,有什么不一样?商人说,看来你真的是不明白,好吧,那让我来告诉你,我们为什么不一样。商人说,你有病吗?我是说,是那种置人于死地的病?比如说,你有冠心病吗?你有高血压吗?你有动脉硬化吗?你有糖尿病吗?你有肝坏死吗?你有风湿性关节炎吗?你有……高乔人说,你用不着这么费劲地往下数,我不想扫你的兴,可事实是,除了偶尔地患点伤风,我什么病也没有。商人得意地说,可这些病我都有。高乔人说,恭喜你,但是,我看不出来,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商人说,这说明我始终是在快乐地生活着,要生活就会有代价,这些病就是我的代价。而你没有病,你当然没有,你怎么可能有呢?我一走进这间屋子,我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得这些病。你的脸上没有欲望,你的目光太纯粹,你属于清心寡欲一类的,你怎么可能有这些病呢?哦,你真是太可怜!高乔人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清楚了。可是我弄不懂,你要我这个可怜的人帮你做些什么呢?商人说,活着,我要你帮我活着。我的医生告诉我,我已经没有几天好活了,我很快就会死掉,也许是某一种疾病,也许是综合并发症,总之它们会要我的命。我不怕死。

    死没有什么好怕的,我这一辈子已经活得够本了,而我有一身本事,我还可以到阴间去大把大把地赚钱。但是,我现在的钱,我的那些房宅、汽车、商号和工厂,它们却不能带到阴间去。它们是我的,我不能把它们留下来。高乔人说,难道你没有亲人?比如说,你的妻子,你的儿女?商人说,有,我有妻子儿女。我有五个妻子,我是说我有过五个妻子,这都是经过合法注册的,她们现在都还在,活得比我健康。我有七个儿女,不,是八个,也许是九个,我不知道,我说不准最后那一个是不是真的是我的,这些该死的!高乔人说,不必九个,有八个就足够了,八个继承人,想一想,这是多么令人自豪和放心的事,你可以把你的财产留给他们,然后你到阴间再去赚。商人像是被螫了似的跳了起来。他当然不是真的跳。他那个样子,不可能真的跳起来。他只是浑身抖了一下。

    商人说,不!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给他们留下来!我为什么要给他们留下来?这些蛀虫,这些花花公子,这些犹大,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敬重过我。还有那几个女人,该死的女人,她们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我,她们爱的只是我的钱、我的豪华别墅、我的汽车和珠宝。我知道她们心里想着什么,我知道她们早就在盼着我死去,她们贿赂我的医生,从他那里打探我的病情,她们已经等不及了,她们在盘算着每个人能从我这里瓜分去多少。多么美妙的算计呀!可是她们错了她们不明白我是谁,她们不明白我偏不让她们的美梦得逞,我偏不死,哪怕再痛苦,再残酷,我也要活着,和她们耗,和她们熬,我倒要看看,我们谁能熬得过谁!商人精明地笑了。他的笑容里丝毫没有死亡的影子,他很镇定,很兴奋,为自己的计谋踌躇满志。他从随身带着的一只精美的纯金烟盒里,取出一支名贵的古巴雪茄来点着,吸了一口。

    高乔人说,你不应该吸烟,尤其是在你不打算死去的情况下,你就更不应该吸烟,吸烟有损你的健康。商人奇怪地说,我要健康干什么?那些在太阳下操劳的人们,那些攀在脚手架上的人们,他们倒是有健康,可除了健康,他们还有什么?我不要健康,我只要活着,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能活着就行,哪怕你们把我变成植物人,只要能活过我的那些妻子儿女,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谁也别想得到我的一个子儿!高乔人说,问题是,植物人也会死去。商人果断地说,那就换一种方法,什么都行,我不关心方法,我只要结果!高乔人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不再想和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富有的猪周旋下去了。他想站起来朝那张堆满肥肉的脸啐一口,然后对他说,快滚回去找你的律师写遗嘱去吧,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死亡!可是他没有说出这句话。

    王品在这个时候要他去办公桌边接电话。王品在把电话筒交给他时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高乔人握着响着忙音的话筒,好半天没能反应过来。而这个时候,王品已经走过来,代替高乔人坐到了那个位置上。王品对商人说,先生,我的老板有事,现在由我来为您服务。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您是想让您的生命延续下去,至少延续到等您的那些妻子和儿女都死去,对吗?商人看了看王品,高兴地说,对,我就是这个意思!王品说,很好,现在我来告诉您,迄今为止,科学家们已经发现了许多种阻止和降低生命进程的方式,它们都能帮助您达到延续生命的目的,比如渗透休眠、缺氧休眠、化学休眠、高温休眠、干燥休眠、激光休眠、冷冻休眠,等等。商人说,好,好,这样好,那就从中选一个吧。王品说,我们考虑,这些休眠方式虽然都能达到延续生命的目的,但可惜的是,其中大多数方式并不适合您。比如渗透休眠,它需要把您长时间地浸泡在盐水里,您要想熬过您的儿女,我想至少得要五十年吧,在盐水里浸泡五十年,您得泡成一段破抹布。再比如缺氧休眠,由于长时间缺氧,脑细胞组织会坏死,您将会变成一个白痴,这样您就无法享受到熬过您妻子儿女的快乐了。除此之外,化学休眠会使您丧失一切感官知觉,高温休眠会使您变成一段木炭,干燥休眠会使您变成一片鱼干,激光休眠有可能使您变成一张筛子,这些方式都不适合您。商人的脸上露出极度的失望。商人说,这么说,我完全没有希望了?王品说,我的话并没有说完,我刚才说了,还有一种冷冻休眠,它适合您。

    商人毋庸置疑地说,既然冷冻行,那你们就把我冻起来好了!王品点点头,王品说,我们当然可以把您冻起来,我们能保证用这种方法让您的生命得以延续,但需要证实的是,您愿意以这种方式来保存您的生命吗?商人说,我愿意,我都等不及了。王品站起来,在高乔人疑惑的目光追逐下走回办公桌,在电脑上飞快地打出一份申请表格,拿回沙发边,对商人说,这是一份具有合同效应的申请表格,如果正如您希望的那样,您想得到延续生命的结果,那么您可以在这上面签上您的大名。商人将那份表格接到手中,仔细地读了一遍,当他准备用他昂贵的派克金笔在上面签上自己名字的时候,他又犹豫了。他用狐疑的目光盯住王品,说,你真能把我像冻猪肉一样冻起来,而不伤害我的生命?王品不动声色地说,是的。商人狡猾地说,那你先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干?

    王品心领神会地轻轻一笑,从容自若地说,这是一项非常复杂的高科技生命保存手段,照说,我们没有权利向顾客提供其中的细节,它属于保密内容,不过对您,我们可以稍加介绍一些。首先,我们给您接上心肺机,这样做的目的,是为您补充足营养和氧气,以防止大脑细胞组织在休眠状态中坏死。然后,我们使您进入麻醉状态,在您的机体各部组织中注入肝磷脂,用来防止血液凝固,您的身体这个时候是在真空室中用干冰覆盖起来的。接下来,我们把您全身的血液从您的血管中抽出来,再迅速注入甘油和二甲基亚砜,这是防冻剂。这一切做完之后,我们就开始给您的身体降温,一直降到摄氏零下75度,再用特殊制作的铝箔对您做密封处理,装入一只低温密封储藏仓,密封舱门,做真空处理,最后,用摄氏零下196度的液氮急剧降温,这样,您的生命就处在一种休眠的状态中。需要指出的是,目前尚没有一块猪肉是以这样复杂的科学方式和昂贵的造价被冷冻起来的,而且,其冷冻效果也不一样,所有的冷冻猪肉敲起来都是砰砰响的,而您的身体在经过冷冻处理之后却像玻璃一样脆,我们是不会允许任何人敲您的身体的,否则我们就得考虑对您实施焊接和修补工作了。

    商人坐在那里,十分认真地听着王品的介绍,几乎被王品的介绍给迷住了。王品一说完。他叹了一口气,满意地点点头,二话没说,立刻在申请表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申请表交给王品,说,我们成交了!王品接过申请表,看了看,小心地用吸墨器吸干墨迹,夹进档案夹中,然后愉快地对商人说,我很高兴我们能共同进行如此伟大卓越的合作,可惜我们有规定,工作期间不允许喝酒,否则我愿意请您喝一杯香槟。商人也很愉快,大方地说,不必了,这事办成了,我请你和你的老板喝1897年产的王朝——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把我冻起来?王品说,根据我们之间的契约,这个时间由您决定,什么时间都行,我们甚至能在明天进行。商人说,明天?明天是不是太急了点?王品宽宏大量地说,如果您觉得明天太快了,还想多享受几天美好的生活,我们可以根据您的意思往后拖延。不过,虽然直到目前为止我们之间的合作都是非常愉快的,但是有一句话我不得不事先告诉您,您得决定好您的解冻时间。根据我们之间的合同,这个时间也由您来决定,我们概不负责。商人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负责?王品说,由于在解冻速度、血液屏障保护等方面还存在一些尚未解决的难题,人类目前只能对生命进行冷冻保存,而不能对已经冷冻了的生命进行解冻。什么时候可以攻克这一难题,我们无法预测。所以,解冻的时间,必须由您决定,并进行公证,我们将完全按照协议对您进行冷冻和解冻,而不保证别的。

    商人愣住了,说,也就是说,我要决定了解冻时间,如果那个时候你说的那些问题还没解决,一旦出了问题,就算是我自杀,算我活该倒霉?王品笑容可掬地说,正像我刚才说清楚的那样,这完全是您的事。不过假如您想听我的建议的话,您为什么不可以把解冻的时间定得尽可能长一些呢?比如一千年?两千年?您应该对人类科学的发展抱以乐观态度呀。商人反应敏捷地说,两千年?就算我能在两千年之后从冻猪肉变成活人,可那时候我不成了一个白痴一样什么也不懂的猴子了?王品说,这倒有可能,人类不会因为您被冷藏起来就不发展了,这一点我们也爱莫能助,有些事情,您就算再有钱也没法办到。王品歪着头想了想,说,有了,您可以申请永不解冻,这样,您既可以保证您的钱一个子儿也不落到别人兜里,让他们干着急,又不用冒自杀的风险了,这岂不是两全其美?商人大叫道,让我永远变成一块冻猪肉?那对我还有什么意义?那我还不如早点去死,早点到阴间去赚钱去!王品平心静气地说,这当然也不失为一种选择。但选择的事是您的,与我们没有丝毫关系。

    商人气鼓鼓地说,如果这样,那我就不冻了!我才不想永远做一块冻猪肉呢?王品说,您这样决定,我很遗憾,可惜我无法阻止您的任何选择。不过,如果您真的打算放弃,根据我们之间的合同,您得向本俱乐部支付违约金,除此之外,您还得按规定付一笔咨询费。要是您决定了,我这就给您算一下您该支付的费用。商人这一回真的睁开了他的眼睛,就像奇迹发生了那样。商人气急败坏地冲着王品大叫道:你这个小偷!强盗!骗子!无赖!你这个无耻的诈骗犯!王品从沙发上站起来,冷冷地看着那个肥胖的家伙。王品说,我只想知道一点,对你这种要钱宁愿刻薄命的人,从你那里弄出两个子儿你会是什么感受。

    这是一个越来越走向物质文明又越来越丧失个性的城市。这是一个被疯狂的人气越来越混淆了界限的季节,在这个城市的这个季节里,所有的人都处在一种找不到出处的兴奋和刺激中,庸俗而又实在的快乐和焦灼成了这个城市的这个季节的主题。只有一个人除外,这个人就是高乔人。

    高乔人的伤感情绪在越来越强烈地笼罩着他自己。他的沉重和忧郁像印度香一样地久久不能弥散。实际上,高乔人完全不应该这样,从第三天开始,手中捏着广告走进体验死亡俱乐部的顾客越来越多。这个城市差不多有一半的人知道了这个新鲜的服务机构的诞生,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对此产生了强烈的兴趣,那些诉说自己对体重和腰围敏感到极致的营养过剩者,那些害怕遭人暗算被人绑票的暴发户,那些希望寻找到一条无痛苦结束生命的悲观厌世者,那些要求占卜鸿福和死亡日期的工薪族,他们像洪水消退之后的鱼群一样一拨一拨地涌进体验死亡俱乐部,把办公室挤得水泄不通,然后在那里喋喋不休,又哭又闹。应该说,城市在这个含混不清的季节里给了高乔人一次轰动的机会,就像它曾经给过许多投机者以机会一样。有这么多的人对体验死亡这个话题感兴趣,有这么多的人渴望明白和清晰自己的生命,这个结果,不但王品没有料到,连高乔人也没有料到。但是事情的发展却常常出乎人的意料,在体验死亡俱乐部门庭若市的过程中,高乔人却再也没有打起精神来。

    高乔人始终像个局外人,像个无所事事的旁观者一样地坐在一边,看着越来越多的顾客拥进办公室。到后来他甚至失去了他原来的位置,被人挤到墙角站着,找不到容身之地。高乔人始终没有说话。他一直沉默着。他的这种沉默是从那个曾经有过五任妻子和八个或九个儿女的商人离去之后便开始了。高乔人觉得这一切都荒唐得可笑,那些急切想要弄清自己命运和死亡方式的顾客,像外人一样的他和忙得不可开交的王品,一切都像是一场被夸张了的木偶戏。王品有好几次气喘吁吁地推开疯子似纠缠着她的顾客冲他大叫,要他过去帮她一把,要他帮她去维持一下秩序。王品冲出人群来拉他。王品大声地说,这些人他们需要我们的帮助!然后王品又凑到他的耳边小声对他说,我们也需要钱的帮助。王品痛心疾首地说,乔人,你不能这样无精打采,你要明白,我们什么也办不到,我们只能这样。你这个样子,既帮不了别人,也帮不了自己!可是高乔人却十分麻木,无动于衷地看着王品。有一会儿时间高乔人走出去买了一包香烟。高乔人本来不吸烟,但他现在开始吸了。奇怪的是,高乔人吸烟十分从容老道,似乎他天生就会吸烟,没有半点生疏,并且在他把香烟用力吸入肺部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生命被侵害的痛苦和不适,相反,他甚至还有一些快乐的感受。高乔人站在那里吸烟的时候,王品朝他投来一瞥奇怪的目光。

    王品看见高乔人被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顾客推到办公室的一角,像一只壁虎一样贴在那里,一声不吭,眉宇间平展无云。那是一种兆示。王品在一刹那间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但是王品没有来得及抓住那个感觉。有一个纳税人搅乱了王品与高乔人之间的最后沟通。那个纳税人是一名人工心脏的使用者。他拒绝向国家税务部门纳税。他的理由是,根据有关法律和司法实践,一个人心脏若停止了跳动,即被认定为已经死亡,他的心脏在三年前就停止了跳动,目前被保存在一家医学院充满福尔马林和双氧水气味的标本室里,他目前的生命,是依赖于人工心脏而延续的,所以,他理所当然地不在纳税人之列。他要求体验死亡俱乐部作为他的代理人出庭,在税务部门对他的起诉案中为他辩护,帮他打赢这场官司。王品最先以为高乔人会走过来给那个厚颜无耻的纳税人一记耳光,然后把他像丢沙袋一样丢出门去,按照高乔人的性格他绝对会这么做的,但是事实上高乔人并没有这么做。高乔人站在人群之后,不断地往一旁移动,给走来走去的顾客挪地方。他的孩子般纯洁的脸上开始露出微笑。当他把一支香烟吸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脸上的微笑已经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来了。然后高乔人小心翼翼地挤过人群,将手中的烟蒂按熄在烟缸里,推开落地玻璃门,走出了体验死亡俱乐部。

    没有人知道高乔人要到什么地方去。连王品也说不清楚。王品后来一直在回忆这件事情。她觉得这是整个事件中的关键部分。但是她把脑袋都想疼了也没能回忆起来。她对前来调查的警察说,我知道会出事,我有一种预感,我当时差不多已经忍不住要说出这种预感了,可是我却没有说出来,我感到他是想做什么,他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可是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呢?警察是个嘴上没毛却一脸疲惫的小伙子。警察接连不断地打着哈欠,说,是呀,他究竟想要干什么呢?这个世界已经够棘手的了,他还想怎么样呢?——他是不是已经失去了生活的信念?王品盯着警察。王品怒气冲冲地喊道,你在胡说什么?!他是爱这个世界的!他是爱生活的!他只不过是太热爱了罢了!警察吃惊地看了看王品。警察不明白是什么激怒了她。然后警察就走到一边去了。其实他们都错了。事实上,高乔人什么也没有做。高乔人走出体验死亡俱乐部之后一直沿着大街往前走。大街上,人流如涌,一个个生命将都市的每一个角落都塞得满满的,在那些男女老少的脸上,无论漂亮也好,丑陋也好,健康也好,病态也好,诱惑和快乐像茄子花一样洋溢着,让人相信这个世界只有生命,没有死亡,稍微有点知识的人都绝对不会为这个充满了希望的世界担忧的。高乔人双手揣在裤兜里走在人流中。在十字路口处。他站下了,抬起头来朝天上看了看,脸上仍然带着那丝已经完成了的微笑,然后他离开人行道,沿着斑马线朝马路对面走去。他没有看到一辆有着外地牌照的浑身泥泞的黑色奥迪牌小轿车疾速朝他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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