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波收拾乱七八糟的行李包的时候,报社发行部主任推开办公室的门进来了。
“喂,二季度的零售发行数字你统计出来没有,赶快交给我。”主任冲来波说。
来波头也没抬,往行李包里塞进一条香烟,又塞进几根火腿肠。来波说:“没有。”
发行部主任说:“怎么搞的,不是上周三就交代你了吗?总编等着要,你都磨蹭些什么?”
来波抓起一听必是奶茶往包里塞,包已经鼓鼓囊囊了,怎么也塞不进,他气恼地挠了挠寸儿头,索性将包提起来,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在办公桌上,茶叶蛋面包滚了一桌子。
发行部主任喊:“来波,我在和你讲话!我问你二季度的零售数字!”
来波说:“二季度早过了,现在是三季度。”
发行部主任说:“过了才问你要呢。”
来波说:“没见我正忙着吗?”
来波说完就开始重新往包里装东西。这次他注意把东西装得实在一些。
发行部主任警觉了,说:“你这是在干什么?”
来波气喘吁吁说:“得想办法把这些东西全装进去。早知道我该换个大点的包。”来波说,“喂,劳驾把地上的蛋捡一下。”
发行部主任严肃起来:“来波。现在是上班时间,不准干私活。”
来波将一只油鸡用报纸包好,塞进包里,说:“也不绝对是私活。我这些东西是往牢里送的,关心失足青年是全社会共同的义务。咱们报上期不还登过一个拯救篇吗?”
发行部主任走过来,怒发冲冠地说:“好哇来波,你本职工作不好好干,上班时间想溜号办私事,你还有点组织纪律性没有?”
来波说:“我不正收拾吗?收拾好了我会向你请假的。”
发行部主任笑笑:“谁准你的假?”
来波说:“事假也不行?”
发行部主任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合同工,不是报社在编人员,没有资格请事假。”
来波说:“那就没有办法了。那我只好旷工。旷工可以吧?你扣我工资好了,合同你肯定滚瓜烂熟。”
发行部主任说:“不行!扣工资也不行!今天你就不准离开办公室!”
来波推开包,盯着发行部主任,说:“头儿,你别不讲理,今天是十五号,你知道每月十五号我都要去妇教所看我姐姐的,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该有点人情味。”
发行部主任大义凛然道:“人情味我有,工作我也要抓,谁叫你不完成任务的。”
来波说:“你就知道抓我。你干吗不自己干?出报,发报,送报,跑邮局,收款,哪一样你亲自干过?你一月拿五百,我一月才一百八,还得帮你灌煤气,给你丈母娘送饭,这也算工作?大小事儿我都干完了,要你这个主任干什么?”
主任慌忙走过去把办公室的门掩紧,压低嗓门说:“来波,我告诉你,你用不着胡搅蛮缠。这里不是待业青年培训中心,这里是报社。报社你懂不懂?报社是个严肃神圣的地方,容不得你乱来!”
来波说:“我没有乱来,我只是要去看我姐。”
主任说:“我说过了,不行!”
来波说:“这也由不得你。你的话不是法律。”
主任气急败坏,说:“好好,不信邪你就试一试。你敢走出这个门一步,我就炒你鱿鱼!”
来波安静地看了看主任,从桌上拿过行李包,拉上拉链,背上肩,说:“这算不算正式通知?要算,劳驾你通知财会室把我这半月的工资结一下,我明天来取。”
来波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对了,你记一下,二季度零售报款总额是八万四千二百七十五块,收回来三万零六百三十块,其余的,你自己去收好了。”
来波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
接见室是用油毛毡搭起来的,四周没有墙,一览无余。来波到得有些晚了。从报社到郊区的妇教所得转三道车,花去了两个钟头。来波到时接见室里十几条长板凳上差不多已经坐满了人。有一对老年夫妇给来波让了一个位置,让来波很感动。来波在长板凳上坐下来,听见操场那一头监号的喇叭在喊:“303号,到接见室接见。”来波知道那是姐姐的囚号。他目光呆滞地看着对面 一个中年女犯在狼吞虎咽地撕啃着一只油汪汪的鸡腿,噎得直瞪眼珠子。旁边有个汉子一手搂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一手端着一听健力宝,不住地说:“莫急,莫急,我烧了不少,够你吃的。”小女孩窝在汉子的怀里好奇地瞪大眼睛看着饕餮的女人,看着看着哧哧地笑了。接见室的正中央放着一张桌子,两个妇教所干部坐在桌后聊着天,桌上七零八落堆着犯人家属敬的香烟,那里面也有来波敬的。
干部们一支接一支抽烟。他们不抽桌上的,而是抽自己的金芙蓉。
来波看见姐姐来红心里就一阵酸楚。但来波很快忍住了。做出一副快乐的样子说:“姐,你长胖了呢,还是那么漂亮!”
来红在来波对面的长凳上坐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肥大囚服,平静地笑了笑,说:“这身牢服,漂亮么?”
来波说:“姐,你别灰心,不就三年吗?三年很快就过去了,就当在部队里当了三年兵。”
来红说:“当兵,那倒好。”
来波说:“姐,活累不累?”
来红说:“还好,习惯了。我不在纸箱组了,调到印刷厂管捡字。他们说我是学图书管理的,专业对口。”
来波说:“伙食呢?伙食怎样?”
来红说:“饭管够。你知道我不大沾油水的,也无所谓。”
来波知道。他知道姐姐对吃是食不厌精,很挑剔的。即使是他们的母亲死了,父亲又去为别的女人带孩子以后,姐姐也总是把可能置办的几样小菜拾掇得如同工艺品才肯吃的。
来波把包拉开,说:“姐,你吃点什么?烧鸡、卤蛋、香肠……”
来红说:“有烟么?”
来波说:“有,有。”
来波从包底翻出一条摩尔。
来红咧嘴一笑,露出一对美丽的虎牙。
来红说:“这么好的烟。”
来波说:“姐,我知道你挑牌子。”
来红点着一支烟,轻轻地吸了一口,说:“小弟,以后别带吃的了,能带条烟就不错了,没有也不要紧。你挣钱不容易,把自己照顾好。别的小伙子像你这么大,都穿名牌呢。”
来波说:“姐,我穿的也是名牌。”
来红伸出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摸着来波衬衣领上的牌子,说:“水货吧?值五六块。”说着,手慢慢就移到来波脸上,在那里轻轻地摩挲着。
来波心里滚过一道激流。来波说:“姐。”
来红说:“小弟,替姐好好照顾你自己。”
一个干部走过来,说:“303,怎么抽起烟来了?还有监规没有?”
来红说:“你不也抽么?”
干部说:“你是在监人员,不一样。”
来红说:“隔壁男队也让抽呢。”
干部说:“303,注意你的言行。把烟交给我。”
来红没有反抗,把烟交了出去。干部拿着烟走了。
来红看着干部的背影说:“不要紧,他会把烟还给我的。他是中队指导员,是个好人。”过了一会儿又说:“有没有带书?”
来波说:“带了。《笑傲江湖》《长剑飘零客》《雪山复仇记》,好几本呢!”
对面那个女犯仍在啃着鸡腿,已经是第四只了。那汉子自来红走进接见室后就一直色色地盯着她看,来红回过头去,露出一对美丽的虎牙妩媚地一笑,那汉子遭针刺一般立刻转过视线去看自己的女人。
来波都看见了。来波心里发涩,说:“姐,你在里面要保重,好歹只三年,我在外面等着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带来,我能挣钱。”
来红拢了一下长发,说:“小弟,你回去吧,天热了,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赶。”
来红说着就站起来,提着包走到接见室中间那张桌子前,让干部检查有没有不让夹带的东西。
来波也站起来,目送着来红提着包缓缓地走进操场那一头的监号。
来红服刑前是大学图书管理专业三年级学生。来红的学习成绩非常好,是奖学金的获得者。来红出事的时候学校里从老师到同学都表示出了惊讶。
来红是在大三时和学校的外籍教师沃尔·马特好上了的。来波见过那位来自大西洋彼岸才华出众谈吐诙谐温文尔雅的金发青年。来波觉得在选择情侣的眼光方面姐姐没有错。
来红的错在于她频繁出入沃尔·马特的外教公寓前并不知道半年之后她的男朋友会被中国政府以不受欢迎的人宣布限时离境。来红甚至最后也没能看到沃尔·马特一眼。
来红是以出卖国家机密罪和卖淫罪被起诉的。法院经过复查为她取消了前一项罪名。她得为后一项罪蹲三年牢。
三
来波在一家广告公司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
来波新的职务是广告公司客户部业务员。工资起点一百块,奖金采取效益制,按每项业务的百分之五提成。这对来波十分重要。
第一笔活做得很顺利,来波联系到一家油脂化学厂的报纸创意广告。制作费六千五百元,来波拿到了三百二十五元效益奖。交了两个月欠下的水电垃圾费后,来波用剩下的钱给姐姐来红买了一大堆女性用品。姐姐爱美,可以不享受但却很讲究,所以来波进的是名牌商场,买的是名牌货。来波还记得他在买文胸时年轻的女售货员不怀善意的目光。来波很客气地对女售货员说:“请问哪种牌子的最好?”女售货员瞟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你习惯用哪种牌子的?”来波挠挠寸儿头,说:“那就来件最贵的吧。”女售货员说:“这儿没有便宜货。”来波忍住了,说:“都什么号?”女售货员冷冷道:“你要什么号?”来波盯着女售货员的前胸大大咧咧说:“比你大两号吧。”女售货员气得翻白眼,说:“缺德!”
接下来的事就不那么美妙了。来波连续跑了十几家企业,费尽口舌,赔尽笑脸,却一笔活儿也没揽上。有一家饮料厂本来已经答应让来波的广告公司代理一个季度的广告业务,并且要来波拿出方案和预算书。来波熬了两个通宵,将方案和预算书打字复印后送到厂里,人家又变了卦,转而投奔电视台了。来波在走出厂办时,听见电视台经济部那位记者在身后说:“广告公司?什么广告公司?是不是专写海报和往电线杆子上糊传单的?”
来波听说一家大商场正逢十年场庆,要作系列广告宣传,还要搞一台大型演出。他立刻从江北赶到江南,找到那家商场的公共关系部经理。
经理说:“别的都好说,演出嘛,要么是潘美辰,要么是刘德华,你们公司有把握请来吗?”
来波说:“潘美辰正在大陆为希望工程义演,目前不会接其他的合同。刘德华的出台费太高,恐怕有困难。”
经理傲岸地说:“我们的活动预算是八十五万。”
来波说:“确实不是个小数目。不过,计划里有出纪念册,拍专题片,连续半个月的电视广告,报纸的庆贺和鸣谢广告,做起来很紧的。”
经理不耐烦地打断他说:“我也不是头一回搞场庆,还不知道花多少钱干多少事?反正愿接这活的不是你们一家,我有钱还怕打点不到真菩萨?我看你们公司恐怕能力有限。”
来波疲惫不堪地走出商场大门。兴致冲冲地顾客挤得他差点摔倒。他不明白这个穷透了的国家怎么会突然变得有那么巨大的购买力?他没有钱,虽然他太需要钱。他要养活自己,还要给姐姐买大量的东西。他不愿姐姐在里面吃苦。他太爱他的姐姐了。六岁没有了母亲八岁没有了父亲的来波十几年来与姐姐相依为命,他一直把姐姐当成父母。姐姐疼他爱他从不让他受一丁点儿委屈。姐姐养活了自己也养活了他。姐姐让自己考上了大学又让他中专毕了业。
现在轮到他来报答姐姐了。
他需要挣钱,挣很多很多钱。
来波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他想他应该重新回到商场去,重新做一番努力。他至少应该说服那位趾高气扬的公关经理不用刘德华而改用草蜢或者东方快车,门票一样抢手,追星族一样疯狂,新闻界一样看好,出台费却可以省下二三十万……
有人在身后拍了拍来波。来波回过头。他吃了一惊。
晴朗朗的阳光下,一张雏菊般鲜艳明丽的笑脸冲着他粲然绽开,空气中袭来一股冰镇般清冽的芬芳。来波张大了嘴:“车小丰?”
女孩子开怀地笑着,指着来波的鼻子说:“来波,天上没有钱也没有漂亮女孩,你盯着天上干什么?”
来波也笑,说:“怎么是你?”
车小丰顽皮地耸了耸小巧的鼻子,双手环在腰后,说:“怎么不能是我?那该是谁?”
来波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毕业后听说你去深圳了,两年没见,你怎么回来了?”
“去了深圳就不许回来呀?”车小丰打开拎包,抽出一张纸片递给来波,“这是我的名片,来先生要多多关照我的生意哟。”
来波看那名片,名片上印着:深圳三希联锁商业集团总经理助理车小丰。来波瞪大眼说:“乖乖,够级别的。车小丰你怎么混出个人模狗样来的?我记得你在学校时就唱歌博过彩头,连学习小组长也没当过呀。”
车小丰得意地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告诉你,我在别的公司还当过部门经理呢,认准了三希集团有发展才辞工过来的。怎么样,副班长同志,你在何处高就呀?”
来波说:“没提头,广告公司业务员的干活。”
“我还干过收银员和导购小姐呢。不以成败论英雄。”车小丰满不在乎地说,“你不热?”
来波看了看头顶燃足了劲的太阳:“怎么不热?”
“那陪我去喝早茶如何?”车小丰说,“昨晚应付一个宴会,刚起来,肚子还空着呐。”
来波说:“乐意奉陪。”
两人就近找了一间干净的酒楼,寻一间雅室坐了。车小丰为自己要了一份荷包蛋和一杯冰镇薄荷汁,见来波很生硬的样子,就自作主张为他点了一客咖喱鸡炒饭和一大升啤酒。
东西很快上齐了,车小丰也不让,果然饿极了的样子只顾自己吃,吃得津津有味,蛋黄糊了一嘴,鼻尖上也沾了一星。来波看车小丰,黑亮柔顺的短发齐耳,白色短T恤,白色长套裙,飘飘逸逸,不施脂粉,天然模样,比起在学校时那个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快乐小丫头,又多了一份成熟的动人。心想,过去我怎么就没太注意她呢?一时没打住,竟有些出神了。
车小丰很快吃完了蛋,抬头看见来波那副呆样,扑哧一乐,说:“吃饭呢?吃我呢?”
来波醒过神来,慌忙往咖喱饭上猛扒一大口,油汪汪的鸡丁烫得嘴皮子直哆嗦。
轮着车小丰来看来波了。她双肘撑在桌上托住腮帮子,怔怔地说:“来波你知不知道,在学校的时候,我和几个女同学争过你呢。”
来波被咖喱饭噎了一下。
“有陈兰吧,柳惠敏、王书香、还有我,我们都特别喜欢你。人帅,成绩优秀,吉他弹得棒,还温柔柔的。你知不知道?”
来波不敢抬头,口里含着一大嘴饭含混不清地说:“不……不知道。”
“你不会知道的。”车小丰笑嘻嘻地说,“我们有个君子协定,谁也不准向你提,得你先开口,挑谁是谁,那是魅力也是缘分,也算是公平竞争吧。”车小丰啜了一日薄荷汁,然后用纸巾揩了一下,立刻唇红齿皓,魅力无穷。“说来也太傻,几个好朋友,住一个寝室,刚进学校时饭票都一块儿共用,为你却做了情敌,天天做梦盼着别人得个癌呀什么的或者让车撞残废了,毕业那会儿连话都不讲了。柳惠敏和王书香我没放在心上,她们俩那形象连我看着都可怜,恨不得帮她们找红十字会要人道主义。我就惧陈兰,人长得秀气,书香门第,考试分数老和你傍着,不是你先就是她后,让人醋死了!”
来波觉得饭不怎么烫人了,抬头说:“言情小说,完全是言情小说情节嘛,如今不流行了。”
“故事还没完呢。”车小丰挥了挥小手,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后来我为打败陈兰,想了个毒招儿,让我的一个小姐妹给班主任朱老师写了封匿名信,信上说陈兰和一个外校的男生偷偷谈恋爱,而且已私订了终身。”
来波倒抽了一口冷气,说:“好家伙,车小丰你也真够坏的!”
“可惜没成功。”车小丰沮丧地说,“我早该知道朱老师,她只重视高材生陈兰的学习成绩,才不在乎她有没有男朋友呢。后来,毕业考试全班你第二,陈兰第三,我第十五,我想,没戏了,金榜有名的来波怎么会看得上我这个丑小鸭。罢了罢了,抛却情孽,另找前途吧。没等毕业证到手,我就跑深圳去了。”
来波听得有劲,有些不甘心地问:“完了?”
车小丰呷一口薄荷汁,说:“不完了还能怎么的,你还想让我为你跳海呀?”
来波试探道:“还可以继续向下续嘛。譬如像拍武打戏那样,拍不下去了,就开打,一阵好打,天翻地覆慨而慷,旧世界彻底破坏,于是就有了新的头绪,新的希望。”
车小丰盯着来波,红唇欲启,明亮的大眼睛里熠熠流波,直盯得来波有些慌乱。突然车小丰咯咯地笑了,说:“还会有什么戏?来波你真逗,还能有什么戏?你以为我还会回过头来追你呀?没有那事儿了。我现在才明白,那时候我真是太傻,太纯情了。来波你想一想,你一没有遗产,二没有海外关系,出身红五类,家庭成员干干净净,一点发展也不会有。我和你,又不能天天读言情小说读普希金。你人帅成绩好会弹吉他这不假,可那都是些没有用处的东西,我拿它们能派什么用场?我才不会再干傻事了呢!”
车小丰说完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来波被这个结果弄得有些惆怅,嚼米饭如同嚼着木渣子,便喝啤酒,喝得酣畅淋漓。
车小丰说:“来波,陈兰后来有没有和你联络过?”
来波说:“毕业时大家留过地址。后来听说她自费去日本留学,我给她写过信,她没回。”
车小丰由衷地说:“我佩服陈兰,她是女强人,我们班的女生,谁也比不上她。”突然想起什么,放下杯子,说:“对了,不谈那些事了。你刚才说你在什么广告公司跑业务,我看你这副行头,也不像混得顺的样子。毕竟同学一场,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
来波也不想装结实,说:“能有什么,本公司业务,承接一切广告业务代理、企业形象宣传、公共关系策划、商业情报交流。你能帮上什么忙?给一份零售商品业务给我做?”
车小丰莞尔一笑,笑出一对仪态万方的酒窝儿,说:“你也别老拿我当十五名。就不兴我把握一回?”想一想,说:“这样吧,我这次回来,是跟总经理在这个城市开办一家连锁分店。现在商场的事都妥了,下月初开张。你帮我在本市新闻界作一下形象宣传。我给你三万。当然是人民币。业务你看着做,尽你的力就行,如何?”
来波有些不信任的样子,好事来得太突兀,一时没准备,忍不住就问:“三万?你说了算数?”
车小丰桃面一冷,说:“公司公共关系业务是我职下的,要不要找我的老板咨询一下我的信誉?告诉你,我的签字数额是五万元。我只能给你三万。一来这笔业务只值这个数,二来我怎么能不试试就相信你的服务值更多呢?”
车小丰说完,抬手招呼服务员:“埋单。”
服务员过来,笑容可掬道:“加上冷气费和服务费,一共四十六块。请问二位谁付账?”
车小丰从钱夹里抽出一张五十元票子,搁在托盘里,说:“不用找了。”
来波的手揣在兜里没有抽出来。他记得很清楚,兜里一共只有十几块钱的毛票子。
四
来波连着几天跑新闻圈。电视台、电台、报社,另外还加上经济专栏的专栏作家。晚上回到他那个低矮的小阁楼里,就一遍遍完善宣传计划,熟悉细节。他干得不熟练但却很卖力。他想把这笔活儿干得尽可能漂亮些,让车小丰感到满意。
三万元的业务,来波一下子就拿到了一千五百元提成。这是来波有生以来拿到的最大一笔钱。揣着那笔钱走出公司财会室时他心情格外激动。他在信用社为自己开了个户头。钱当然是要花掉的,需要给姐姐买东西,买大量的东西。他看到一则药品广告,那广告说长期服用该药能使人精力充沛思维积极。那药很贵,但姐姐需要。来波自己也得添置几件衣服,这回他可以财大气粗地买真正的名牌了。但不是现在。现在他不会花掉这笔钱的。他得等到干完活儿,等到车小丰惊喜地说:“来波你还这么棒呀!”
来波一大早在公司和客户部主任商量计划细节时,车小丰把电话打到了传达室。
来波说:“车小丰你真神了,我总不在公司坐班,你怎么打听到我的电话的?”
车小丰在电话那头咯咯地乐,说:“获取商业情报嘛,这是我们生意人起码的素质啰。来波你也真头疼,接了我的业务,又不给我留电话,你想把我的钱卷款私逃害我呀。”
来波挠挠寸儿头,不好意思道:“我是想等方案有了最满意的落实后再找你的。说真的,感激还来不赢呢。”
车小丰说:“真感激假感激?”
来波说:“真的!”
车小丰说:“那好,今晚请我吃饭,怎么样?”
来波毫不犹豫地说:“绝对应该。我今晚七点到饭店找你。”
车小丰说:“又错了。邀请小姐,你应该说,你什么时间合适,我来饭店接你好吗?”
来波不好意思道:“你什么时间合适,我……我来接你。”
车小丰咯咯地笑,说:“来先生邀请,非常乐意。那就七点整好了。”
回到主任室,主任奇怪地盯着来波的脸,说:“小来,什么事这么高兴?”
来波说:“也没什么,晚上约一个客户吃饭。”
主任赞赏道:“你这半个月开始上路子了。要继续努力,做得活一点。要学会利用各种社交场合谈业务。如果业务笃定,交际的费用公司可以酌情报销,这一点公司的规定里有。”
来波说:“是,主任。”
主任说:“你的方案我看过了,基本没有什么大问题。新闻口方面,你可以找老姚请教一下。他做了七八年了,路子野。广告设计方面你要盯着制作部,一定要按合同……”
传达室有人喊:“来波,来波电话!”
主任宽宏大量地挥挥手,说:“去吧。干我们这一行,电话多是好事。记住,客户是上帝!”
来波去传达室接电话时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粗心,没告诉车小丰是在大厅等还是上房间去找她,害她打电话再来落实。
“对不起车小丰。”来波拿起电话抱歉地说,“刚才忘说了,七点整我在楼下大厅等你。”他觉得这样更合适一些。车小丰毕竟是独身女性,总有不方便之处。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来波说:“喂,车小丰,是你吗?”
电话里一片沉寂,还是没有声音。
来波有些迷惑,迷迷瞪瞪意识到什么。有人走进传达室来取报纸信函,走时看了来波一眼。来波突然感到一阵心跳,握着电话听筒的手心开始渗出汗来。
“是……是你,小波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苍老而生涩。来波全身僵直。他闭上了眼睛。他觉得是在一种遥远的梦境里。
“你是谁?”他听出来了,抑或说他猜出来了,但他还是这么问。
“我……我是顾大同。”电话那头说。隔着不知方位和远近的黑皮线,来波感觉得出对方的强撑和决心。他一下子感到平静了。
“说吧,有什么事?”
“小波,我是顾……我是你爸爸。”
“我没有爸爸。”
“小波,别这样,我找到你不容易……”
“十二年前你抛弃我和姐姐时却很容易!”
“我知道我有罪孽。我也是出于无奈。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成人了,我们都要往前看……”
“你说得倒简单!”来波勃然大怒,“不错,我现在是成年了,可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我是姐姐每天夜里糊一千个鞋盒子养大的!那时她还是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她糊了八年鞋盒子,整整八年!她把我养大,供我读书。她直到上大学时还穿着用我的旧衣服改成的内衣!你现在知道向前看了,可那个时候你在哪儿?……行了,我在上班,没闲心和你说这些,你有事快说,我还要干活呢!”
“小波,我知道我罪孽深重。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原谅我。我不是为了这个。我是为小红……”
来波心里“咯噔”一下。但他很快镇定下来,说:“我姐姐很好,她正等着分配。她的事,用不着你关心。”
“小波,你姐的事,我都知道了。我看到了去年的那张报纸,也到法院打听过了。”电话那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是我造的孽呀!”
来波没好气地说:“知道了又怎样,这和你没关系!”
“小波,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小红出了事,我心里很难过。我可以做点事的。”
来波冷笑道:“给钱还是找后门?”
“都行。”那头急急忙忙说,“这几年我承包了一个仓库,有了点积蓄。不敢多说,一两万还是凑得起的。我还有个老同学是法院的,我可以求求他,起码在减刑方面做做努力。”
“你以为我姐会接受?”
“所以我先找你。小波,给我一次机会!”
“你听好了,”来波咬牙切齿地说,“我和我姐会活得很好的。就算没有这个命,活进十八层地狱,也和你没有一丝一毫关系!”
来波说完,重重地挂了电话。
来波在电话机前呆呆地站了很长时间。
五
车小丰顺着大厅光滑明净的黑色磨石地向来波坐的地方款款走来时,来波瞪大了眼。
车小丰简直太漂亮了。
车小丰穿一袭宽襟黑色长裙,裙裾曳地,外套一件红花黑底的扎染小坎,修长的双臂裸露着,显得仪态万方,楚楚动人。
整个大厅里的人都把目光投向这边。
车小丰接过来波递给她的鲜花,把脸儿贴近一朵盛开的康乃馨,说:“真香,谢谢!”
来波说:“要说谢的应该是我,是你给了我生意做。车小丰,谢谢你!”
车小丰笑了,朱唇贝齿,十分动人。
“好酸,不像来波。”车小丰走过来大方地伸出手挽住来波,顽皮地说,“来先生,还想不想请我吃饭?我都饿坏了!”
整个下午来波的心都堵得慌。他不愿去想那个电话却又怎么也摆不脱。他的脑子里总在响着那个苍老而生涩的声音。
即便这样,来波还是事先打听到一家很有名气的小红帽酒吧。他把车小丰带到那里。
招待走过来,点着了桌子中央一对长长的蜡烛。两朵美丽的烛焰儿轻轻地跳动了一下,立刻加入到四周的烛光中去。
“哇,好浪漫,烛光晚宴呢!”车小丰狡黠地眨了眨眼,“来波,你请我吃饭,是不是还有别的动机?”
来波懵然无知道:“什么动机?”
车小丰抿嘴笑道:“烛光晚宴是专为情人设计的呢。”
来波朝四下看,幽暗的大厅里,情调钢琴曲若有若无。烛光下,果然都鸳鸯似的卧着亲昵的一对对。来波慌了,红着脸站起来说:“弄错了,我只知道这里格调雅,不知道蜡烛只让情人点着吃饭。我们换个有电灯的地方吧。”
车小丰伸手拉住来波,说:“换什么,情人不情人的,咱们只管吃饭,别的不承认就是了。”
来波想想,反正只要车小丰不忌讳就行。自己心里有事,这顿饭全为酬谢车小丰,既是陪她,胃口呀心境呀,部该顺着她。这么一想,就又坐下了,等招待递上菜单,心不在焉地点了菜和酒水。
菜很快就上来了。来波打起精神,端起酒杯,隔着两朵烛焰对车小丰说:“来吧,车小丰,这杯酒,是我感谢你的。”
车小丰说:“先别忙,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说着,车小丰将随身带着的拎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只精巧的黑色匣子。
“这是什么?”
“BP机。”
“给我?”
“还有谁?这一片烛光中我就认识你。”
“为什么?”
“这很重要么?”
“可这太贵重了。你已经帮过我了,我再没有理由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
“帮过一次就不能帮第二次?来波你原来这么庸俗。我告诉你,我没有收买你的意思,我要收买你不会这么没技巧。这只不过是一只BP机,它什么意思也没有。”
“可我不能接受。我没有理由接受。”
“来波,你太浅薄了。”车小丰冷笑了一下,“这只BP机不是我买的,是个客户送我的。你算什么,也用不着我来殷勤。只是本市的户头,我也用不上,留着不如一件摆设。想着你要到处跑业务,没有联络会做塌很多生意的,这才好心送你。既然你来波这么清廉自爱,我也不能龌龊了自己。好吧,这是你的花,我也没有理由接受。还有这顿饭,我也不能吃。”
车小丰说罢,将花往来波怀里一塞,收好BP机,挂上拎包。起身便走了。
来波急了,说:“车小丰,你站住!”
车小丰头也不回,裙角带动一串烛焰,推开门昂头走了出去。
来波也顾不得许多,推开怀里的花束,丢下餐巾,起身追了出去,在街上拉住车小丰。
来波说:“小丰,你听我说!”
车小丰挣脱着说:“喂,你松手!”
来波喊:“小丰,你别使性子好不好?”
车小丰说:“你弄疼我了!”
来波这才发现,自己死捏着车小丰的臂膀。他松开手,那臂膀链似的印着几只手指印。
来波说:“小丰,你听我说,我确实没有轻慢你的意思,我只觉得,这东西太贵重。”
车小丰揉着胳膊,白了来波一眼,说:“太贵重?给你一块糖你吃不吃?”
来波说:“吃!”
“那BP机你要不要?”
来波迟疑了一下,说:“我……要。”
“这不得了?”车小丰扑哧一笑,“来波,你潇洒一点好不好?你原来没有这么拘谨的。”
车小丰从包里拿出那只精巧的黑匣子,拍在来波手心里:“实话说吧,这户主已登记了你,你不想要也晚了。我也真没价,送你东西还得陪你小心,何苦来着。”她睁圆了眼,竖起手指说米波,“喂,拜托,别说谢谢的话,我不爱听。”
来波苦笑一下:“天地良心,不知谁赔小心。”
“好了好了,兵书说点到为止,咱们都见好就收。我可是饿坏了呢!”车小丰挽着来波的一只胳膊说,“来先生,你是请我来吃饭呢,还是请我来受气呢?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算话?”
“倒是我的不是了。”来波哭笑不得,“菜都齐了,你要走的。”
车小丰咬牙切齿道:“谁叫你气我,活该!你留个记性,我这人报复心特强。”
来波说:“还很霸道。”
车小丰夸奖道:“你进步真快。”又说:“那桌菜就让它搁那儿吧,咱们也别回去了,咱们好马不吃回头草。”
来波有些发痴,说:“你说马的事,该没有别的意思吧,比如说春风又度玉门关。”
车小丰愣了一下,醒过神来说:“喂,来波你不但俗气,还有点过敏吧。”
来波挠了挠寸儿头,说:“没有就没有。我这也是实事求是精神。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除了大嚼一顿你以为今晚还能有什么选择?”车小丰拉住来波就走,“我还没有告诉你吧,我知道江边的夜市有一个摊子卖鸭血汤,特别好吃。你总得让我好好宰你一顿吧。”
鸭血汤果然味道别致,车小丰也确实饿了的样子,一气吃了两碗,还嚷着来第三碗。她发现来波连一份也没吃完,只是低着头一杯接一杯灌啤酒。
车小丰放下勺,说:“来波,你有心事?”
来波掩饰地灌了一大口啤酒,说:“没事。”
车小丰说:“不,你有心事,我早就看出来了。来波,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来波不想告诉。
“来波,我们是老同学是不是?!”车小丰将胳膊支在桌上,眼睛看着来波,“即便我帮不了你,你也可以信任我吧?”
来波强打精神道:“我真的没事。也许我有点累。你知道,我是新手,还不适应。”
“真的?”
“真的。”
“那好吧,我不逼你了。”车小丰眨了眨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刚才?什么刚才?”来波一时摸不着头脑。
“在小红帽酒吧门口,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什么?”
“你叫我小丰。”
“是吗?”来波有些窘,“我是这么叫的吗?”
“没错,叫了三次。”车小丰扬扬得意。
“我……我大概没留神。”
“哇!你这人怎么这么多毛病。俗气、敏感、固执,现在又来个虚伪。叫也叫了,又没人找你打侵权官司。”
车小丰说着,眼光却瞟向邻桌。邻桌有两个中年食客,刚吃完,招呼摊主付过账,正准备离开。车小丰有意无意伸出腿去。一个男子不留神,绊了一跤,仰天摔下去,带倒了桌子,残汤剩水泼了一身。
“干什么干什么?你吃多了脚没地方放呀!”摔倒的男子爬起来冲车小丰嚷道。
车小丰站起来,双手叉腰,秀目圆瞪,说:“我的脚没地方放还是你的眼珠子没带出来?你踩坏了我的鞋,我还没找你赔呢,你找什么歪理?”
男人气得鼻子都歪了,骂道:“臭女人,找不着人整治怎么的,跑这儿撒野来了!”
车小丰冷笑一下,也不说什么,扬手“啪”地狠狠扇了那男人一个耳光。
那男人愣了一下,冲上来揪住车小丰。
仿佛是早已期待着的,来波积压了一天,不,积压了十二年的怨恨和郁闷一下子爆发出来,他甚至感到一种颤抖着的痛快和冲动。他推开面前的啤酒瓶,从桌子后面跳起来,狼一样地扑过去,照样扭住车小丰的男人的下颌狠狠地击了一拳。
那男人痛苦地哼了一下,颓然跌倒下去。
那男人的同伴见状,抓起一只方凳冲过来。
杯碗横飞。一场恶战。
……
第二天早上,来波和车小丰被放出派出所。一个警察追着疲惫不堪的两人身后喊:“以后注意点。这回不是老汪打招呼,非关你们一疗程!”
来波额角青肿着,腮帮子上被酒瓶碴划破的地方结着血痂。他转身看了看车小丰。车小丰头发散乱,黑长裙被撕了一条大口子,整个一个丐帮的样子。来波想笑,不料腮帮上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走出派出所,车小丰冲来波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说:“怎么样,痛快了吧?”
“痛快!”来波说。突然他意识到什么,“别忙,”他盯着车小丰,“你是说,昨晚你是故意找碴儿打架的?”
车小丰脱掉崴断了跟的皮鞋,毫不在乎地拎着鞋赤脚往前走,头也不回地说:“你以为我是疯了呀?”
来波心里陡然滚过一道热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车小丰走出一段路,没见人跟上来,回头冲呆呆的来波喊:“喂,你还惦记着派出所的蚊子呀。你不走,我可得回去洗澡换衣服了。”
来波追上去。两个人无言地走了一段路。
来波先打破沉默说:“干吗找那两个人?”
车小丰说:“我怎么知道他俩是联防的。”
“我不是说这个。”来波说,“我是说,干吗找两个男人打架。”说着,心有余悸地摸摸腮帮。
“我根本没有想过找谁打架。我从来没打过架。还不就是给你找个碴儿吗?谁知道你就这么笨,连两个也对付不了。”车小丰笑了,说,“不过,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我昨晚骗了你。”
来波吓了一跳:“什么事?你又玩什么花招?”
“烛光晚宴并不是情人的专利。比如咱俩,其实也是可以吃的。”车小丰说罢大笑不已。
来波想了想,不禁也哈哈大笑起来。
车小丰突然站住了,转过身,盯着来波。
来波一惊:“又怎么了?”
“架也打了,气也出了,现在,我想知道,你心里有什么事儿。”车小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来波,“告诉我,好么?”
六
三希连锁商业集团的宣传活动进行得非常顺利。市里最有影响的两家报纸在指定的日子做了套红开张广告。电视台的新闻也拍得不错,差不多就是一个A类广告。新闻发布会那天,几乎所有的政府职能部门和市里大大小小的新闻单位都来了人。车小丰神通广大,竟请动了主管商业的副市长。既然副市长出面了,又是特区来的商业实体,新闻就有了由头。记者们在本市最豪华的公主沙龙歌舞厅美美地品尝过了泰国厨子惊心动魄的生猛菜肴,兜里又揣进了二百元红包,绝对没有不投桃报李、一展身手的理由。那几天,三希连锁商业集团的名字充斥本市各大小报纸、电台、电视台,好生热闹。
作为三希集团的全权代表,新闻发布会那天,车小丰是主要的新闻发布者。车小丰穿着一套蓝色套裙,显得职业化而又不乏文静。她沉着冷静地坐在台上,介绍三希集团状况时语言精练,思路流畅,回答记者提问时雍容大度,机敏诙谐。三希集团的总经理,一位四十出头的矮个子男人坐在一旁,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来波站在会场一角看着车小丰。他有些发呆。他觉得怎么也不能认识他的这位老同学,这位读书时成绩远远不如自己的老同学。
一位记者走过来,对正发愣的来波说:“喂,你是工作人员吧?劳驾给出去买个胶卷来。”来波接过钱,默默地走出会场。
事后车小丰对来波说:“你们这里的经济记者素质太差,只会问‘贵公司资产多少有何发展设想’,别的什么也不懂。”
来波冷冷道:“你们那里的记者素质高,干吗不带几个过来,都包揽了,免得倒你胃口。”
车小丰说:“至少深圳的记者不会摆谱。在深圳,最没能力的人才干记者和公务员。”
来波没好气地说:“当初要分你到机关当个收发员,恐怕如今深圳的门朝哪边开你也不知道。才两年,不就一个助理的干活吗?”
“所以说机遇呢!”车小丰宽容地一笑,“不和你扯这些没滋味的话,反正这事办得我很满意,三万算没白给你。要知道,当初我心里还真捏着一把汗呢。”
来波嘴角露出一丝怪怪的笑,说:“承蒙厚待,敢不竭力?要早知道,我也不接这活了。”
车小丰早听出味儿来了,只是不点破,一笑了之。
倒是公司同事老姚那里惹出点是非。因为两家报纸的庆贺广告是通过老姚的关系发出去的,报社按长期客户八五折优惠。广告发出后,来波按照主任的意思,每个当事人封了二百元钱的红包送去。事后人家托老姚传过话来,说也太没格了,以后再有事直接走报社大门,别再找他们。老姚骂骂咧咧至少半个月,以后碰着来波,也眼珠子朝上,全当没有来波这人。
十五号,来波照例起个大早,赶到郊区妇教所探望姐姐。
这一次,他没有见到来红。
中队指导员把来波叫到办公室,对他说:“今天你不能探视来红,她现在正在禁闭室。”
“为什么?我姐姐她怎么了?!”来波着急地问。
“她和同监室的女犯打架,违犯了监规,按规定处罚三天禁闭。在此期间不能接见亲属。”指导员平静地说,“今天是第三天。”
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来波在心里喊。姐姐不会打架,她长这么大,就连和人红脸的时候都没有过。小时候,妈妈死了,爸爸走了,留下他们姐弟俩,街坊的孩子们欺侮他们,朝他们吐唾沫,拿石子丢他们,骂他们是野孩子,来波在一个夜晚想偷偷去用砖头砸人家的窗玻璃,被姐姐发现了,姐姐抱住他,抱得紧紧的,姐姐说:“别去小弟,不管谁受了欺侮,心里都会淌血的……”来波是躲藏在姐姐单薄的脊梁后面长大的。他说不清那张只比他大四岁的单薄的脊梁上承受过多少不公平的明伤暗算。然而在他委屈地抬起泪眼时,他总能在头上看到一张美丽而宽容的笑脸。不!姐姐不会和人打架,这绝对不是真的!
来波提着包晃晃悠悠走出妇教所大门。
在回市里的途中,来波感到被人注视着。他下了汽车,在人行道上走出几十公尺,站住了,转过身。来波看见那是一个个子高高的、瘦弱而苍老的男人。
“小波!”那男人惊惶失措地说。
“是你?”
十二年了,来波早已从忆念深处抹去了这个男人的形象。这很难很痛苦。八岁的来波已经有着让他的家人和老师感到骄傲的智商了。他能整段整段地背诵课文,连标点符号也不会错。他的记忆力很好。一刹那间,他甚至回忆起自己是怎样快乐地骑在那个曾经是健康慈祥的男人的脖子上在公园里哈哈大笑着奔跑的……
“你来干什么?”
“我一直跟着你。我想看看你,有可能,也看看小红。”
“没有这个必要。十二年都过去了,我和我姐现在用不着任何人操心,特别是你!”
“孩子,别这样……”
“谁是你的孩子?你孩子和他妈妈在一起!”
“小波,你听我说,不管我做了多少对不住你们的事,不管你承不承认我,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解脱不了。当年我出走,也是迫于无奈,我无法向你解释。”
“用不着解释。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小波,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姐姐出了事。我很难过。我只想看看她,帮帮她。好歹你们总是我的亲骨肉!”
“亲骨肉?”来波冷笑了一下,“不错,是有人生了我们,给了我们血肉之躯,让我们知道饥渴冷热和疼痛。可他们生下我们就不管了。死了。走了。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摸不着。哈!现在你出现了。你说你是我们的爸爸。你说我们是你的亲骨肉。可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在哪里?不错,现在我和我姐确实遇到一点麻烦,但我们自己会解决的,用不着别人插手。你,还是去当你的继父去吧!”
来波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他身后,那个瘦弱苍老的男人像孩子一般无援地站在那里,几乎融化在八月的烈日下。
七
来波知道公司被查封账目那天,他刚和一家钢制家具厂签订了一部电视创意广告片的意向合同。他怀里揣着一万元定金支票兴冲冲赶回公司,却看见公司门口围着一大堆人。
来波脸色变了,他来不及听完细节的议论,一头冲进客户部主任办公室,冲主任喊:
“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主任正在办公桌前收拾什么,看看是来波,怒气冲天地说:“日他妈,怎么回事?我们在这里拼命为公司扒分,上面的人黑了心肝,动用公款套汇截汇,让人给查出来了!”
“会怎么样?”来波提着心问。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关门呗!没事的卷被子走路,有事的等着进号子!”
“会……这么严重?”来波绝望地说。
“没见我干什么?这事我经历多了。”
来波果然见主任在清理家私。办公室里一片狼藉。来波的心抽紧了。
“小来,你放心,按合同,公司会发给你们两个月的基本工资,可以凑合几天的。另择高枝吧。”
来波事后才知道,公司出事,是内部自己人捅出去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主任。主任是公司的创建人之一,干到如今仍是公司的中层干部,昔日打天下的伙伴天长日久忘了“苟富贵,勿相忘”的道理,疏淡了主任,一气之下,他向有关部门密报了公司财务制度不严格以及为证件不齐全的客户策划广告的问题。有关部门派了工作组,谁知却一下查出了套汇截汇大案来。
公司垮了!
来波在家里的小阁楼上关了几天,闭门不出,整天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出神。饿了爬起来吃几块饼干,灌一气凉水,然后再爬上床。
他感到从来未曾有过的倦怠和心灰意冷。
直到第四天傍晚,他才从床上爬起来,到街上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拨了个电话。
“你是怎么回事儿?我call了你三天,你为什么不复call?”车小丰在电话里焦灼气恼地喊。
来波懒洋洋地说:“我想睡觉,关机了。”
“不想上吊?”车小丰没好气地说,“上吊比睡觉来得更彻底。”
“家里穷,没结实点的绳子。再说,上吊品位不高,形象又不好,不合算。”
“别贫嘴了,来波,公司的事我都听说了,我给你公司打过电话。说正事儿,来波你打算怎么办?”
来波的目光滞留在街对面。树荫下,一个卖旅行包的小贩在那里迷迷糊糊打盹。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在阳光下跌跌撞撞行走。
“喂,来波?你在吗?”
“干吗?”
“你耳聋啦?我问你打算怎么办?”
“知道你call我,打个电话告诉你我还健康地活着,然后再回去睡觉。”
“别玩深沉。你总得想办法再找份工作。”
“我还想当百万富翁。”
“来波,我不想听你谈这些,你现在过来,到饭店来,我等你。”
来波嘲讽地笑了笑:“怎么,再给我三万的活干?公司垮了,我拿哪家的合同来同你做?”
“来波你听着,我没时间和你贫嘴,我们总不能靠耍贫嘴生存下去。我要你现在就来!”
马路对面,唯有那个小男孩在阳光下走得兴高采烈,全世界的阳光差不多全聚集在他身上。小男孩撒欢着两只小胳膊,且歌且行。
“好吧,”他说,“我来。”
天空中,一群鸽子撞破金色的阳光四散着飞过。来波听到一阵遥远的鸽哨。
八
来波拒绝了车小丰为他联系的一家深圳驻本市办事处业务员的差事。他固执甚至有点烦躁,连车小丰的介绍也没听完。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究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自尊还是为了逃离车小丰明确的关照。
车小丰是不会明白来波的。
来波自己也说不清这是第几次失业了。中专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一家蛋品厂当工艺员。可还没等他新发的工装穿到二水,工厂倒闭了,他第一次失业了。他很快在一家建筑工程队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做泥水小工。他干得很卖力。他甚至还帮着施工工艺员画图纸。建筑队上上下下对这个泥水小工都刮目相看。承包头十分欣赏他。然而工程结束后,那个建筑队也宣布解散了。工程队的承包头对他说:“跟我回乡下去吧。我瞧你是块料,跟我干,我包你发!”他没有。他不想放弃。那一段时间待业的人太多,那差不多都是他的同龄人,哭的闹的破罐子破摔的走邪道的什么样的都有。他不。他来波决不!他去工商局申请了个体经营执照,为服装厂加工铜制服装饰牌和纽扣。他拼命干,起早贪黑没日没夜。他保证质量从不拖延交货时间。他的产品越做越出色,已经有好几家服装厂希望长期用他的产品了。可等他刚刚还清了买冲床的贷款,穿制服的找来了,说他家的小阁楼没有从事加工产业的基本条件,说他没有从事加工产业的技术职称证明书。接下来的是罚款,是吊销执照。
那支歌是怎么唱的?那支小时候妈妈教的、姐姐常常唱的歌:
我们走在一座桥上
在我们前方
桥儿长长
我们走在一座桥上
桥下是水
水儿深深
我们走在一座桥上
通向远方
远方有极乐鸟
……
来波深深地困惑。他看不见那座桥在哪里。他渴望看到那座桥。
来波开始了新的一轮寻找工作。
他买了许多报纸,根据分类广告栏中的招聘启事,一家家地打电话,一家家地跑。
“对不起,你的外语和粤语能力都不理想,而这正是本公司特别要求的……”
“对不起,对于没有本科以上文凭者,我们爱莫能助……”
“对不起……”
对不起,这个世界越来越学会了礼貌用语。
来波没有放弃,他仍然四处奔走。他年轻。他有生的渴望。他每月十五日都得去妇教所探望姐姐。他愿意吃苦,只要小阁楼那张床不是他唯一的归宿!他不相信中国一夜之间只流行外国语和广东话,不相信每一个雇人的地方都只需要科学家。
来波吃得很简单。早上一碗素粉。中午随便买一个快餐盒就凑合了。晚上疲惫不堪地回到家,要么在小摊上吃二两凉面,要么不吃。三希连锁商业集团那笔业务提成费还有大半躺在信用社里,除了每月必交的水电垃圾费,他不打算自己用去那笔钱。
他不能每个月十五日空着手去探望姐姐。
七天之后,来波终于找到了一份职业,在一家街办织带厂当锅炉工,月薪九十块。如果工厂的产品销得出去,每月还可以拿到十五块钱奖金。
厂长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太,她用一只巨大的公章在聘用合同上仔细地戳过之后对来波说:“年轻人,要好好干,要对得起厂子对你的信任。告诉你,应聘的有几十个人,我们独独用了你,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来波曾经沧海地点点头,说:“我懂。”
“那就好。”老太太满意地说。
九
一直干到晚上八点多,来波才下班,连澡也来不及洗,就匆匆找了个电话给车小丰复call。
“对不起,我刚把活干完,让你久等了。”来波抹着汗说。脸上立刻有了几道煤黑印。
“你能来一下吗?到饭店我的房间来。”车小丰的声音格外温柔。停了一会儿说,“我明早八点十分的飞机。我想在走之前再见见你。”
来波的心“咯噔”一下:“明天就走?怎么这么急?”
“已经耽搁了。”
“什么时候再来?”
“也许来,也许不来。你知道,我的职责是服从老板。再说公司在全国还有十几家店。”
来波抬头看了看夜空中那颗明亮却遥远的星星。
“我这就来。”他说。
一个小时后,来波敲开了车小丰房间的门。车小丰已经收拾好了衣箱,正在整理公文匣。车小丰的样子是刚洗过淋浴的,穿一件宽松的月白色休闲裙,湿漉漉的头上裹着一条干毛巾,脸儿润扑扑的透着红晕。在此之前,来波差不多有十天没和她见过面了。车小丰call过他,他没有复call。他甚至有一个星期根本就没有带BP机。一个烧煤工,不需要那个玩意儿。
而现在,车小丰要走了,要离开这个城市了。他们今后会再见面么?
“你坐吧。”车小丰说,一边从客厅的冰箱里取出饮料,“椰奶,行吗?”
“行。”来波很饿也很渴。他有两顿饭没吃了。
车小丰将饮料启开,斟入杯子里,递给来波,自己在来波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怎么这么急,事都办完了?”来波说。
车小丰松开绾在头上的毛巾,拢了拢湿发,说:“公差早办妥了。要说上周就该走的。”
“是吗?”来波心不在焉地说。
房间很宽大,有冷气。灯光柔和而亲切。客厅里,音响隐隐约约在放着一支江南丝竹。来波从来没有过住大饭店的经历。他觉得有点累。
电话嘟嘟地响了。车小丰拿过电话,听了一会儿,然后说:“好的。今天我已经叮嘱过,货单他们已经电传回本部了。明早他们送机,我会把剩下的事办妥的。您放心。”
搁下电话,车小丰说:“是我的老板,在桑拿浴室里也记着他的生意。”
来波怔怔地说:“你……你今天很漂亮。”
“是么?”车小丰轻轻地笑了笑,“我知道。其实我每天都很漂亮。很奇怪你今天才发现。”
来波说:“车小丰,不管怎么样我都得谢谢你。我希望咱们还能见面。”
车小丰温柔地一笑,说:“要你来,不仅仅是为了告别。”
来波的心峦掠过一阵风:“还有什么?”
“我为你安排了一个工作。”
“工作?”来波有些意外,“我现在已经有了工作,这你知道。我不需要什么工作了。”
“烧煤工?你说的是这?来波,你是高才生。你在学校一直是出类拔萃的。天明白,来波你为什么会容忍机会毁了自己!”
来波看着显得激动的车小丰,冷冷地说:“好吧,说说你那有理想有抱负的工作是什么?”
“我想让你明白,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你的前途考虑。”车小丰看着来波,“我在公司本部为你谋了个文秘的差事,具体说是总经理办公室秘书。当然,这得见工后才能最后决定行不行。我知道你并不看中特区的高收入,但这个位置离公司决策层最近,是可以有作为的。”
来波唇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纹:“我懂了,你是要我去深圳,要我去为你和你的老板打工。”
车小丰的目光没有回避:“可以这么说。”
来波说:“你错了。我在乎高收入,非常在乎。如果现在我手中有一大笔钱,给个总经理我也不要。但我不会跟你去深圳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愿意。”
“来波,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可这丝毫不起作用。你需要落实,需要发展,你没有必要把自己算计死!”
“你很鄙视烧煤工。”
“你说对了,我很鄙视烧煤工,特别是这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你得面对现实,还得把握未来!”
“面对现实?把握未来?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你不用把自己藏起来。那没有用。这个社会欣赏的是拼搏者,它并不怜悯个人的隐痛!”
“车小丰,我记得过去你的哲学学得一向平平。”来波有些恶意地说,“我没有想到深圳不但出高薪阶层,还造就哲学家。”
“你……”车小丰气结语塞。
“你听好。我不去,哪儿也不去。我认定自己是块烧煤工的料子!”来波放下杯子,站起来,“对不起,我得回去了,明天还要出早工。”
“等等!”
车小丰站起来,冲到门口拦住来波。她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
“你……真的要走?”
“要走!”
车小丰美丽的大眼睛里噙着泪水,她喊道:“来波,你是个懦夫!一个什么也经不起的懦夫!我过去崇拜过你,可是我错了,我太傻!”她透过模糊的泪水一眨不眨地盯着来波,“告诉你来波,我爱过你,独自苦苦地爱过你。没有什么几个傻女孩的约定。没有陈兰柳惠敏王书香。那都是我编的。只有我。只有我在心里爱着你。只有我你懂么?我太要强,不肯在你之前说出来。我以为那是没有希望的。你太高不可及太圣洁太伟岸。我绝望了才出走特区的。还有,那个BP机也是个谎话。没有人送我,是我自己买的。我只是想和你有联络。我喜欢call你时的把握和等待你复call时的焦灼。我要你我之间有一条明白的热线。我早该走了。公事早已办妥了。可我不想走,不能走。我还渴望办成一件事。这些事,你懂么?懂么?!”
来波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像是在梦里。
“我以为这次我不会再是一个人飞回深圳了。我甚至已经替你买好了机票。我错了。”
来波看见车小丰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那是一张质地精美的蓝色机票。一架白色的飞机昂首欲飞。他看见车小丰抬起另一只手,捏住那张精美的纸片,慢慢将它撕成碎片儿。
“现在,一切你都知道了。”车小丰安静地说,“你可以走了,别忘了明天还要出早工。去拖你的煤。”
车小丰说完,背过身去,走到落地窗前。
她的肩在轻轻抽搐着。
来波愣了。音响还在继续。是另外一支曲子。来波没有分辨出来。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机会欣赏音乐了。他不能告诉车小丰那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逃避来自车小丰的重新设计和塑造?还是为了每月的十五日,为了等待姐姐三年的许诺?抑或还有别的?或者都是,或者都不是。但有一点是明白的。那就是来波无法选择,或者说他已经选择了。他不可能也不会从命运的别扭中倒退着走出来。
来波粗鲁地拉开门,冲了出去。他甚至等不及电梯,顺着安全门一气冲下十几层楼,跑上大街。
大街上空无一人。洒水车刚刚过去,路灯下街道和花坛都是湿漉漉的纤尘不染。来波沿着大街快步疾行。他说不清自己要到哪儿去。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为什么要把一切都弄得那么别扭。星星已经疏淡了,很难把它们都分辨清楚。他看不清过去也看不清未来。有什么落到他的手臂上,凉丝丝的。他大步走出了很远才意识到,那不是星星而是露珠。
“站住!”
来波怔了一下,站住了。慢慢转过身来。是车小丰!
“你?”
“你放心,我还没有高尚到用绑架来拯救一个没有希望的灵魂的程度。”车小丰冷冷地看着来波,“我只是来告诉你,你应该去看看你父亲。”
“那是我自己的事,请你别管。”
“不错,那确实是你自己的事。但你并不是一贯正确的。告诉你,你父亲当年离开你和你姐姐是有原因的。那时,他因为一件政治案子牵连,被判了七年徒刑。他不想你们知道,尤其不想你们受他的连累。服刑前,他恳求政法部门和单位隐瞒了他的去向。他在江汉平原的一个劳改农场服满了七年刑。整整七年,他与外界没有任何联系。没有人去探望他,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他每时每刻都在思念着他的两个孩子和他亡妻的孤坟。他终于熬满了刑期。他匆匆赶回这个城市,想要和他的两个孩子团聚,想要弥补他做父亲的责任。可当他知道七年前他自己设计的一切是那么天衣无缝,两个孩子生活和学习得很安宁,单位、学校和邻居都不知道七年前发生的那件事,尤其是当他知道他已经参加工作的女儿正在复习考大学,他的儿子刚考入中专时,他犹豫了。他怕他的重新出现会使他的两个孩子受牵累。他已经失去了前途和健康的身体,他不愿自己的孩子也失去这一切。他悄悄地离开了。他结了婚。对方是一个档案中也有污点的女人。她男人是他一个案子的,死在牢里了。他和她结婚,只是为了帮朋友带大那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直到现在,他们只不过是一种形式上的婚姻,并未同居。”
来波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惊。他仿佛是被随意丢进了冰窟窿里,旋而又被抛入了火山口中。他双脚僵硬,手心冰凉,汗水顺着指缝滴落到地上。好半天他才软弱地说:“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去找过你父亲了。”车小丰平静地说,“你用不着这么盯着我。我去了,和他谈了整整一夜。我甚至还见到了那个女人。这就是我为什么拖延回深圳的原因。”
“这,这不可能!不!”来波恍恍惚惚,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变得怪诞可笑,变得他毫不认识。他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车小丰。
“来波,我的话说完了,该怎么办,是你自己的事。我如果有机会再回到这个城市,我会再去看望那个无依无靠的老人。我佩服他。”车小丰盯着来波的眼睛,眸子里熠熠闪光。来波在那一刹那间认定,那目光会追逐他终身了。“我觉得,他比你勇敢多了。”车小丰平静地说。
十
早上八点整,来波第一个走进妇教所接待室的大门。
来波的请求得到了指导员的许可,他被告知可以单独利用指导员的办公室,但他得保证遵守监规条例,并且不能扰乱入监者的情绪。
来红走进指导员办公室时惊讶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她先是以为喇叭里的通知弄错了。她差点退了出去。但她看见了站在屋子中央的来波。
办公桌腾得很干净。办公桌中间有一束花,一束真正的鲜花。花儿用美丽的花袋纸裹着,开得正盛。旁边,一只做工精美的蛋糕静静地躺在那里。
“小弟,这是干什么?”来红迷惑道。
来波走过来,双手轻轻拢住姐姐的肩,轻轻说:“姐,今天是你二十四岁的生日,你忘了?”
他从桌上拿起鲜花,轻轻送入姐姐怀里,微笑着说:“姐,我祝你生日快乐!”
来红呆呆地,如在梦中。她看了看面前微笑着的来波,看了看怀里洋溢着芬芳的鲜花,看了看桌上色彩缤纷的生日蛋糕。来红的身子轻轻颤抖着。突然,她将怀里的鲜花掩在脸上,无声地抽泣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手指间、花瓣间滚落下来。
来波将姐姐搀扶在凳子上坐下。她走到桌前,划燃火柴,开始点燃插在蛋糕上的美丽的生日蜡烛。一支,两支,三支……当他点燃最后一支蜡烛时,有什么东西轰轰隆隆从屋子上空疾速飞过。
那是一架飞机。
来波看了看办公室墙上的挂钟,时钟正指向八点十分。
那支歌,那支歌是怎么唱的?
我们走在一座桥上
在我们前方
桥儿长长
我们走在一座桥上
桥下是水
水儿深深
我们走在一座桥上
通向远方
远方有极乐鸟
……
来波泪眼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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