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猜我的手指-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

    远子问推子:“你拿定主意了?”

    推子说:“嗯。”

    远子问:“真不去?”

    推子说:“不去。”

    远子说:“真不去啊?”

    推子摇头,脸上的神色很坚定。

    远子就很失望,但很快地,他又恢复了兴奋,扬了长长的胳膊说:“昨晚我把柄子爷灌醉了。我把柄子爷灌醉了,柄子爷就胡说。柄子爷说他已经看见七爷启子的魂了,柄子爷还说,七爷启子回来了,东冲镇当年出去的三十八个人,就全回来了。柄子爷喜欢胡说,他一喝醉酒就胡说,你叫我怎么不把他往死里灌。”

    推子不言语,埋了头,用一根细细的漆包线,呶了嘴下力扎他的鹿刀刀鞘。

    远子站在屋子中央,捋了一下柔软的边分头。远子的边分头是他无比的骄傲。远子因为有这样的边分头,镇上的女孩子们对他刮目相看,有好几个女孩子一看见远子柔软的边分头就眼睛发直,身子发软,这使远子十分得意。远子曾经对他的跟屁虫大尘说,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聪明绝顶?我主要是把力气全都用在脑袋瓜子里面了,我一点也没有浪费下什么,这在科学上叫做优质集中,不像你,长一头刺猪似的毛,再加上一身横肉,唯一一点脑水全用到不该用的地方去了。

    远子捋过了他的边分头,兴奋地抒情说:“啊,我要去武汉了!我要去征服武汉!谁也不能阻止我!”

    小米推门走了进来。小米进来的时候,兄弟俩都打了个寒噤。不是夜风冷,是小米。也不全是小米,小米是个一时半会儿猜测不透的谜语,但是谜语是由人来猜的,要是谜语猜测不透,小米这个谜底有一半的原因,猜谜的人老是停在谜面上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何况小米就是有那样的本事,你热乎的时候,她让你死冷,等你冷了,她又把你煽动起来,让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关键的问题是小米不能看,小米你只能去想象,尤其在人想念着一些事情的时候,越发是不能看,这就有点像是真正的猜谜。小米狐媚狐媚的,让人想入非非。

    小米往床沿上一坐,大大咧咧地说:“嗨,你们俩,到底定下来没有?你们谁去?还是你们都去?”

    远子说:“谁去又怎么样?都去又怎么样?”

    小米嘻嘻地笑。小米一笑,屋里的灯一下子亮了一百倍,像是接了高压。小米也不能笑,小米一笑百媚生。

    远子有些坐不住了。远子说:“小米你笑什么?”

    小米说:“我笑怎么了?”

    远子说:“你笑我难受。”

    小米说:“你凭什么难受?”

    远子说:“你的样子让我难受。”

    小米用嘴做了个漏斗,龇远子说:“你难受管我什么事?”

    远子老实交代说:“我难受我就要干坏事。”

    小米一点也不担这个心,她知道远子只是说说而已,至少推子在场的时候,他只能是说说而已。小米喜欢远子说说而已,也喜欢推子在场,这两样她都喜欢。她坐在床沿上,晃动着两条长腿,有些得意地说:“推子在,你什么也干不成。”

    远子看推子一眼。推子硕大的脑袋在强烈的灯光下晃来晃去,让人难以捕捉。远子不明白推子怎么会生成这种样子,推子尧眉八彩,舜目重瞳,筋骨健美,英姿勃发,让人看着眼累。远子不看推子了,转了头再看小米,小米千变万化,已经是让人冷却的样子了。

    远子松了一口气说:“这样就好了。”

    小米把她稀疏的黄毛往一边扒拉了一下,就像狐子甩毛,把推子和远子甩得心里一跳。

    小米说:“我可是当真的啊,我不想和你们两个人玩捉迷藏,我把话先说在这儿,你们两个谁去我就跟谁,我上天下地也跟着。”

    远子问:“跟去又怎么样?”

    小米说:“还能怎么着?一个女人跟着一个男人,你想还能怎么样?”

    远子说:“睡觉不睡觉?”

    小米说:“睡觉算什么,你哪天不睡?”

    远子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小米说:“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远子说:“那就没有意思了。”

    小米说:“意思再说。”

    远子说:“那,要是我们两个都去呢?”

    小米又嘻嘻笑了,说:“那我就跟你们两个。”

    远子说:“美的你抽筋,你还跟我们两个,你练出了多大的本事?你就是本事上了天,我们哥俩还不一定要干呢。”

    小米抬了手,再去扒拉她稀疏的黄毛,一扬下颏,说:“你试试?”

    远子一时没弄懂,不知道小米说你试试,是指她真的跟着他们哥俩去了,他哥俩不要她的话靠不住,还是指她拥有绝对能够应付他哥俩的本事。远子想了想,说:“操,小米我告诉你,你这个人从来不来真的。”

    小米被说中了,把头低下去,半天才抬起头说:“你们两个要都去,我就动真的。这次我说什么也动真的了,我豁出去了。我跟推子。”

    远子疼得一抽搐,哼哼着说:“我早晓得。”

    小米冷笑了一下,把狐子似妖媚的脸抬了起来,拿目光罩住推子那一头说:“还是那句话,他要不去,我跟你。”

    说话工夫,推子已经把他的鹿刀刀鞘扎好了。推子龇了雪白的牙,把余出来的铜丝铮地一声咬断,举了刀鞘在灯下眯了眼看。推子眯眼看刀鞘的时候,远子感到一股凛凛的杀气飞快地向他逼过来,他感到他脖子上的汗毛一片片无声地飘落下去。他下意识地缩了缩头。

    远子转了头看小米。小米停下荡漾着的腿,盯着推子,狐子似的媚眼泪光闪烁。

    二

    远子和推子是哥俩。

    远子比推子小一岁。

    镇上的人都说远子和推子不像哥俩。远子瘦瘦条条,推子壮壮实实;远子好动,推子好静;远子太狡猾,推子心眼实。远子要是土狼变的,推子一准该属马。

    说远子和推子不像哥俩,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俩若是哥俩,就是弄颠倒了的哥俩,远子虽说比推子矮一个头,又是弟弟,却老爱指使当哥哥的推子。远子眼睛一眨就是一个主意,眼睛一眨就是一个主意。远子想出主意来,守不住,再坏出水的主意,他钻天打洞瞒天过海也去做,做成了,他得意得不行,做不成,做砸了,他就找推子,要推子给收拾残局,他自己躲到一边玩。推子听远子的。推子总是护着远子。远子说推子把你的李宁牌运动服借给我,推子就把衣服丢给远子。远子说推子你帮我把蒜头叔结果了,我没钱给他,推子就去银行里取了钱,替远子还上赌账。远子说推子你把火山口堵上,我看着眼累,推子就扛一柄铲去堵火山口,一句多余的话也不会有。

    大尘有一次说远子,说远子我原来一直很佩服你,你在咱们东冲镇上,做什么事都能做成,你天生是个青年领袖人物,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那些事,没一件是你做成的,全是推子做成的。

    远子白一眼大尘,说:“你明白什么?你屁也不明白,古人都说了,兄弟既翕,花萼相辉,兄弟联芳,棠棣竞秀,我和推子是一个娘胎里钻出来的,我用脑袋,推子用力气,我们这叫珠联璧合,我们这才叫哥俩呢。”

    大尘弄不懂花萼相辉和棠棣竞秀是什么意思,大尘只知道那是两个好词,远子从古人那里借了来歌颂自己的。大尘对远子老是在各种场合歌颂自己的做法已经熟视无睹了,见怪不怪,只是有些替推子不服气,就说:“我又不明白了,上学的时候,推子的成绩比你好,推子是地理课的科代表,推子基本上已经考上大学了,要是他再努一把力,现在就是大学生了。你呢,语文基本上不及格,数理化也不怎么样,高考时你都没敢去考场,推子一空下来就看书,推子整天看书,看了书就坐在门前看天上的云彩,一看一半天,谁都知道,看书是学习文化,看云彩是琢磨问题,两样都和脑子有密切的关系,你呢,一睁眼就东奔西跑,整天车轱辘似的转,没见你闲下半分钟来,怎么就是你用脑袋,推子用力气?”

    远子朝地上吐一口口水,双手操在兜里,说:“大尘你就只能跟着我干了,你这种猪脑袋,无论如何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的。我和推子,我们都是琢磨的人,只不过我们琢磨的方法不同,我是鬼谷子,精通卜筮兵法,是领导者,推子是董狐,只能做记怪史官,是实干家,我们这样的分工,正好是兄弟的最佳分工,情况就是这样。”

    远子六岁推子七岁那年,哥俩被人贩子给拐骗了。一个河南女人用一包劣质巧克力做诱饵,把小哥俩骗上了一辆开往广西的长途车。哥俩先是被分别卖给大山里的两家人。推子红着眼睛护着自己的弟弟,谁要来牵远子他就扑上去抱了人家的脚死劲地咬,咬得人家嘶嘶地用大耳光抽他。远子会来巧的,小眼珠子一转,对人说,你们不能把我们俩分开,家里请高人给我们算过命,我俩谁离了谁都养不活。人家一听,不敢分别收养两个孩子了,要一起收养两个孩子呢,又拿不出钱来,就让人贩子退定金,气得人贩子直拿脚踹远子。后来小哥俩乘人贩子去找买主的时候偷偷地从旅社里溜出来。两个人辗转数千里,走了好几个省份,最终被人发现,送回了鄂东老家。送两个孩子回家的人一个劲地夸孩子,说他们那么小,又身无分文,却知道往家乡的方向走,特别是那个小的,知道沿着铁路走,又迷不了路,又能弄到吃的,瞅准了还能爬上一辆货车,让车带上一段路。家里人就问远子,问他怎么就知道沿着铁路走。远子想了想,说,是推子,推子说,他能闻到家乡的味道。家里人就笑骂道,胡说什么呀,家乡是什么味道?牛屎味道?苦艾味道?梨花味道?就算家乡有味道,隔着几千公里,拿什么去闻?骂过以后又抱着小哥俩,哭一阵,笑一阵,亲得不行。

    远子和推子哥俩关系好得要命,好得谁也离不了谁,长到二十岁的人了,还在一张床上睡觉,不肯分了床睡,连小米都妒忌。小米说:“生你们哥俩时,你妈肯定没留心,时辰给弄错了,远子该早生一年,要不推子就晚生一年,你们俩该是两胞胎。”

    远子嘻嘻笑,说:“事情到了这个分上,就别再折腾了,推子就该早我一年,推子不早我一年,我们在一个胎里待着,我要一不小心,早推子几分钟钻出来,推子做了弟弟,我做了哥,上学我得替推子背书包,洗澡我得替推子擦背,吃梨我得当孔融,降妖我得做悟空,哪有如今这个弟弟当得舒服?”

    小米就骂远子,说远子难怪你个子长成了这样,要想看清楚,得买个放大镜来,你都长心眼去了。

    远子说:“用什么放大镜,你站近了看就行。”远子说了就伸手去搂小米。远子把小米拽一段云似的往怀里拽。小米推远子一把,差点儿没把远子推到地上。小米就咯咯地捂了嘴笑。

    远子说:“不行,小米你必须让我亲一口。”

    小米说:“凭什么必须让你亲一口?”

    远子说:“你又不是没让我亲过。”

    小米说:“那是小时候,你骗我,你说亲嘴就像喝蜂蜜,你把我骗过去的。”

    远子说:“是不是像喝蜂蜜?”

    小米老实说:“是。”

    远子总结说:“那就不叫骗。”

    小米说:“现在不是小时候。”

    远子说:“有什么不同?你嘴长大了,丰满了,我衔不住?”

    小米啐远子,说:“谁不知道你,你还不是想干坏事。”

    远子说:“我要暂时不干坏事呢?我要只亲亲呢?”

    小米说:“那你就等着,等我心情好的时候。”

    远子说:“小米你说老实话,你到底是跟我还是跟推子,你不能老是让我和推子在半空中悬着。”

    小米说:“我还没想好,我还在想。”

    远子说:“你不要老是想,这种事,想是想不出结果来的,你要行动,先试一试,你先试试我,再试试推子,看我们中间,谁最适合你的口味,然后你再决定取舍。”

    小米说:“呸,远子你越说越没有谱了,你当我是那种城里的女人呀,你当我跟谁都可以上床睡觉呀,你错了。”

    远子说:“小米你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严重,你也不要把自己说得春风无事,那次你不是往推子怀里钻过吗?你扣子都解开了,就差一阵风,你就光光地蚕儿褪茧了,你那不是上床睡觉是什么?按照法律上的话说,至少你是有上床睡觉的动机吧?”

    小米一听这个,眼圈就红了,掩了长睫毛,半天不说话,是在想自己的耻辱。

    远子看小米一眼,在一旁撅了嘴吹口哨。远子吹的是《冬天里的一把火》。远子吹了一会儿,看不得小米那个真难过的样子,就把《冬天里的一把火》熄灭了,说:“算了算了,用不着那样悲伤,其实推子也不是不近女色,那次你走以后,推子跳进府河里游了半天,怎么叫都叫不上来,活像北极熊。大冬天的,一个男人,水结着冰,你想想问题的实质性吧。”

    三

    正月二十八一过,远子就带了几个伙伴走了,像他说的那样,去武汉了,去征服城市了。

    远子走之前,特意到镇上的发廊里吹了个头。远子把他那一绺柔软的头发吹得像刚出胎的羊羔毛,风一吹,撩得人看了心里痒痒的。远子在吹头的时候不老实,捉了发廊女孩子拿吹风机的手,一边嘴里吹着口哨,一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在头上画圈儿。发廊的女孩子喜欢远子,自觉自愿让远子捉了手,哧哧笑,说,你这是干什么呀。远子说,这叫牵手,歌里和电视里都专门解释过。女孩子说,你真要想牵手,等晚上打烊了,你到店里来,我让你慢慢牵。远子严肃地说,对不起,我不能牵你的手,我就是想牵也来不及了,我要去征服武汉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镇上去武汉的人不少,也有去麻城的,也有去更远地方的,都是过了春节返回城里的打工仔,或者新加入打工仔队伍的人。每年春节一过,通往市的班车就超载,让市客运站高兴得要命,客运站现在承包了,这样大家都有好处。

    远子带了他的人,大尘、多多、飞娃、菜包子和共生,这些人都是他的喽啰,只是大尘和多多先前已经跟他去过武汉。大尘是小头目,领着人把行李卷往长途车顶上捆。行李捆完了,又在那里和司机吵架,不准司机放《我今天有点烦》,要司机放《对面的女孩看过来》,还要司机把音乐放响点。

    小米很早就上车去坐下了,人靠在车窗边,一句话不说。雪还没化,厚厚地堆在那里,太阳一出来,阳光照耀在雪地上,把雪映成了粉红色。小米也穿了一身红,但小米盖过了阳光,是人眼里最耀眼的那一点,这就是小米的特点。

    远子要走了还闲不住,一个人跑到路边上,拿一根火腿肠逗推子的狗。大尘从车上下来,走到远子身边,小声对远子说,远子,葫芦他们在车上,他们有五个人,都带了家伙。远子朝车上看了一眼,继续逗狗,逗一会儿,把手里剩余的香肠头丢给狗,从地上抓一把雪洗了手,拍拍雪粉,上了车。

    葫芦在车上已经观察远子很长时间了,远子一上车,葫芦就站起来,丢给远子一支烟。葫芦说,远子,出去呀?远子看了看烟牌子,把烟点上,用力抽一口,说,葫芦,你还是和你的人一起下车。葫芦说,为什么要下车?远子说,因为我在车上。我在车上,你下不了手。你下不了手留在车上干什么?你总不能陪我到武汉去吧?葫芦笑着说,我看过了,你的位置是十六排以后的,我只动十六排以前的,十六排之后我不动。远子说,你不动也不行,你不动我相反觉得别扭。葫芦说,你可以装睡。远子说,我不是装睡,我是真想睡,我想一路安静地睡到武汉,我到武汉以后还要干大事业,你不能打扰我睡觉。葫芦摇摇头,说,远子你成心坏我的事。远子说,怎么办呢?今天你只能这样,你回去打条狗煮来吃,明天你再出来。葫芦就悻悻地带着人下车了。

    推子来送远子。推子一直站在车下,也不说话。车开的时候,远子坐到了小米身边,拉开车窗,把脑袋探出来。远子对推子说,推子,我走了。推子点头,说,不要瞎胡来。远子说,你放心,我不会瞎胡来的。推子就带了狗,退到一边。车摇摇晃晃地转了一个弯,车轮甩起一片雪泥,那条吃过了香肠的狗不喜欢这样,冲着车叫,车有点害怕的样子,往前一冲,加快了速度。推子和狗渐渐地远了。远子把车窗关上。小米谁也不看,恨恨地咬着牙,半天说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远子关了窗户,回过头来问小米:你嘀咕什么?小米脾气很坏,冲远子嚷道,我又没跟你说话,你长了狗耳朵呀?一旁的大尘等人就背过身去哧哧地笑。

    四

    推子从鹿场回来,母亲说,推子,屋里有你的信。推子说,远子来信了?母亲说,远子有汇款单来,信不是,远子写字一啄一啄的,写不好那样的字。

    推子把鹿刀放下,去院子里洗了手,冲了头,掸了身上的土,一路滴答着水进到屋里,看见桌子上自己正读的《世界地图》旁边,放着母亲说的那封信。推子甩了甩手上的水,把那封信拿起来,歪了头看。信封的落款上写着“内详”,字迹飘飘扬扬,果然不是远子的那一手鸡扒拉字。推子把信封拆开,里面薄薄的只有一页纸,孤零零的两行字。推子好一阵没有看明白那两行字的意思。他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直到看过三遍才明白。推子把那页纸折起来,放回信封里,再把信折起来,揣进口袋里面。

    母亲和父亲进屋来了。母亲说,推子,早上市里来人了,问我们今年能不能多割些鹿茸,他们今年想多收一些。父亲接话说,割多少也不买给市里了,今年我们自己卖,我们去武汉卖。母亲说,你知道推子不肯去武汉,你脚又不好,哪个去?父亲说,哪个去武汉也不卖给市里,总不能老让市里欺负我们吧?母亲说,市里是国家,国家需要,我们没有道理讲。父亲说,什么国家?国家已经不是原来的国家了,国家已经分家了,单过了,要认国家,只能认北京,不能认上海和深圳,别的地方也不能认,认就要出问题。母亲说,葛振青你还是少说一些,你说话吓人。父亲说,我吓哪个?我谁也不吓。

    推子说,妈,吃饭吧。母亲说,好好,我去端饭来。母亲就进厨房去端了饭出来,三个人坐下来吃饭。

    吃着饭,父亲母亲在那里说着鹿茸的事,推子大口往嘴里填着饼,大口喝着汤,一会儿就吃得满头大汗。推子喝完一碗汤,再添一碗,突然抬了头说,爸,妈,我明天去武汉。父亲和母亲一下子就住了声,停下来,看推子。推子又在那里咬饼了。父亲和母亲交换了一下眼色。母亲说,推子,你不是说过你这辈子决不去武汉吗?你不是说武汉不能看,只能想念吗?推子不说话,继续咬他的饼,喝他的汤。母亲又和父亲交换了一下目光。父亲咳一声,说,去就去吧,去顺便看看远子,这个东西,走了快两年了,电话不打一个,上个春节也不肯回,养他十九年,只两年就成了别人的人,推子你去了武汉,你就对远子说,他要不回来,干脆永远不回来,就做他狗日的武汉人。母亲拿眼横父亲,说,远子不回来,远子总在寄钱。父亲说,我要钱干什么?我又不卖儿子。母亲说,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哪个我也不卖。然后母亲转了头对推子说,推子你不要听你爸的,你见了远子,你把事情办完了,就带远子回来,他要喜欢做武汉人,过了年再走。

    推子点点头,往嘴里塞进最后一口饼,放下空碗,进屋去收拾东西。推子把两件换洗衣服装进旅行包里,又在包里放进那本《世界地图》,再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然后在床边坐了下来,想着心思。

    推子高中毕业后从市里回到镇上,养鹿。推子读麻城市一中,那是全省有名的中学,升学率非常高。推子的同班同学中有三个考进了省城武汉的大学,两个考到更远的地方。推子学习成绩是全班最好的,期考从来没有落下过前三名,还在中南地区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中拿过名次,可他却在高考时落榜了。有一个女孩子叫顺藤,是班上长得最甜的女孩子,她被推子迷得神魂颠倒,她亲过推子,她还让推子摸过她的小胸脯,她说推子我爱你。顺藤考进了武汉大学。顺藤考进武汉大学以后再也不理推子了。顺藤对推子说,你知道,爱情不是想象里的事,我不能总是坐在美丽的樱花树下给你写信并且想念你。顺藤还说,你总不可能跑到武汉来找我扯皮吧?

    所有的人都替推子遗憾,只有班主任李老师明白推子。李老师对推子说,推子,你不该害怕,世界地图你都滚瓜烂熟,你有什么可怕的?

    那封信其实不是一封信,是一张纸条,纸条上是这样写的:

    推子快来!推子远子出事了!快来救他!小米 ××年×月×日

    又及:你来武汉后,到武昌紫阳路上的红楼宾馆找我。

    五

    推子瞪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那是他想念中的城市。城市上空飞扬着一些漂亮的充气气球,还有一架红蜻蜓似的直升机,直升机从花蕊般的高楼大厦间穿过,好像是它顶起了那些花粉似的气球。推子坐在落满尘土的长途汽车上,有一些眩晕,有一种激动得想呕吐的感觉。车子从长江二桥上开过的时候,推子朝桥下看,他看见很多轮船划开江水从桥下驶过,让他有一种想从桥上跳下去的欲望。车子从连绵不断的立交桥上飞驰而过的时候,推子觉得自己好像是飞起来了似的。路上的行人很多,他们全都穿得漂亮而干净,脸上是一种自信的神色,还有一种满不在乎的神色。推子一下子就觉得他们和自己不一样,他们好像是历经沧桑的样子,好像是古人类的样子。推子有时候觉得人们说的现代人和古人类差不多是一种样子,没有太大的区别。推子知道自己已经到武汉了,但他有些怆怆的,觉得那不是他心目中的武汉。

    推子拎着旅行包,在武昌紫阳路上找到红楼宾馆。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大宾馆,幕墙玻璃上蝴蝶结似的飘挂着彩色旗帜,宾馆前停着几辆甲壳虫一样漂亮的汽车,有个子高高的红衣门童在旋转大门外替人开车门。推子不用谁来替他开车门,他是自己搭了车去的,还走了两站路。

    推子问一个大堂服务员小姐,杜小米在不在。服务员小姐看推子,眸子闪烁着,她看了推子好一会儿,脸蛋儿渐红了。推子又问过一遍,服务员小姐才省过神来,说你等等,我替你去叫。服务员小姐去了好一会儿,小米没来,来的是另外几个服务员小姐,她们在大堂员工通道口探着头,指指点点地看推子。过了一会儿小米跑来了。小米和那些服务员小姐一样,穿着海蓝色的套装,稀疏的黄毛辫子剪掉了,留了短发,有点像男孩儿。但小米不是男孩儿,而且小米比两年前出落得更漂亮了,简直让推子吃了一惊。

    小米把推子带到自己的宿舍里。小米的宿舍不是她一个人的宿舍,是12个像小米一样打工小姐的宿舍。推子一进门就打了个喷嚏。小米问,你感冒了?推子说没有。小米问,没感冒你打什么喷嚏?推子说屋子里香水味太熏人。小米拿笑眼瞟推子一下,说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宿舍里有两个女孩,是上夜班的,刚睡起来,躺在床上一人抱了一本《幸福》杂志看,一边看一边欷歔着抹眼泪。小米冲她们喊:喂,都什么时候了,快接班了,还赖在床上呀?我有客人,你们快起来。一个女孩说,客人我们又不妨碍你,你最多把帐子放下来,声音放轻点。小米叉了腰骂道:我不撕烂你的嘴!两个女孩嘻嘻笑着,丢开杂志,爬起来,先要套外套,看一眼推子,再看一眼推子,不套了,露两条光光的长腿,抱着衣服,拿了洗漱用具,扭着腰跑出去。小米在后面骂,狐狸精呀!小米那么骂一点也不公平,小米自己的样子才像狐狸精。

    小米让推子在她床上坐了,说别到处乱坐,脏。又问:“吃饭了没有?”

    推子说:“路上吃过了。”

    小米问:“吃什么了?”

    推子说:“面条。”

    小米再问:“什么面条?”

    推子看一眼小米,小米的眼睛正在那里等着他。推子有些不知所措。推子心想,小米她问面条是什么意思?小米她怎么有些通了电的样子?

    小米看出推子的冷漠,也不管,说:“我这里有饼干,你再垫一垫。”

    推子拦住小米说:“远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快说事情,饼干等着。”

    小米白推子一眼,恨恨地说:“人家关心你,不知好歹!饿死你算了!”

    推子就知道自己太急了,笑了笑,说:“算我得罪你了,行不行?”

    小米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你还得罪少了呀?”

    小米说完那话,知道再说下去就是任性了,就不应该了,小米就丢开饼干,过来坐在推子身边,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说给推子听。

    原来,远子带着小米大尘等人来到武汉,先在一个建筑队里打工,后来建筑队散了,他们又换了一个建筑队,再后来又凑了工钱的份子,在汉正街租了一个摊位,卖福建石狮产的鞋子,远子带大尘和多多专门管跑货,飞娃、菜包子和共生管照摊子,小米在租下的民房里守家,洗衣做饭,管大家的生活。汉正街百川纳江,生意红火,虽然竞争激烈,机会却多得很,只要肯做,远子脑瓜子灵,又有几个贴了命跟着他干的伙伴,鞋摊的生意不错,日子也还过得下去。远子带人干了一段时间,嫌人手多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店,用了八个菜园子张青来开,小米不是孙二娘,却比孙二娘干练,不划算,又张罗着在长青乡包了两个鱼塘,让大尘牵头,分出菜包子和飞娃去,养鱼。远子特别叮嘱大尘,鱼塘里专养鲫鱼,不打了鱼卖,作钓场用,收公款请客的钱。大尘按照远子的话去做,果然收入颇丰。

    本来这样很好,大家都有活干,大家都有钱分,两摊子生意,其实是一家。大尘等人拼命干了一段时间,全都置上了羊皮夹克,远子还添置了一辆木兰轻骑,戴上墨镜,风擎电驰去长青乡看鱼塘里的情况,威风得很;晚上收了工,大尘带菜包子和飞娃从江岸回来,大家聚了堆,喝酒打牌、逛江汉路、听何祚欢的评书,快活得像神仙。远子放了话说,你们是我带出来的,你们要是翅膀硬了,除了小米不许离开我,别的人都可以走,挑单另干,你们自己选择。大尘等人一听就急了,说远子你是不是嫌弃我们?是不是觉得我们还不够卖力气?你要嫌弃我们,要觉得我们不卖力气,就直截了当地说,不要拿选择这种话来杀我们。远子呵呵地笑,说,古人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大尘问什么意思。远子说,意思是说,兄弟要同心,同心了就没有什么可以把他们分开了,同心了就可以说不好听的话,再不好听的话,听起来都是香的。大尘等人把远子佩服得不得了,说,远子你简直了不起,就凭你其臭如兰的话,打死我们也不会离开你单挑。

    事情先出在鞋摊上。到武汉的第二年,远子要把摊子往汉正街鞋城里挪,鞋城里生意好,一双石狮产的胶鞋能卖出一双泉州产的皮鞋的价。远子在汉正街干了一年,他讲义气,脑子活泛,会来事,人缘不错,汉口话说得越来越炉火纯青,也算是汉正街里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了,最主要的是他不想蹉跎年华,他想加快他征服城市的步伐,他要加快步伐就必须进鞋城。远子花了几万块钱在鞋城里租了一个摊位。生意真的很好,日进斗金不敢说,总之远子每天都要共生往信用社里跑一次,去存钱。但是好日子不长,很快麻烦就来了。远子在鞋城的摊位旁是一帮潮州人租下的摊位,潮州人觉得远子的摊位占了好地方,挡了他们的财路,要把远子撵走。远子当然不肯走。远子不但不肯走,远子还想把潮州人撵走,这样两下就闹起来了。远子到打了包裹滚出鞋城时才明白过来,这个世界上不是靠着脑瓜子灵光就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的,不是靠着肯吃苦能算计就能过上好日子的,是有强势弱势主宰被主宰之分的;这个世界上也不光是由着一些戴了大盖帽的人说了算,还有一种人,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建立了另外的一个社会,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比戴了大盖帽的人还要厉害,如果说大盖帽是社会上的血管,他们就是血管里活跃着的红细胞,是说了算的人物。远子正是被这样的人物撵出鞋城的。

    紧接着出事的是鱼塘。大尘把鱼塘经营得很好。大尘有力气、肯吃苦、不在客人来之前往塘子里倒粪,让鱼吃饱了不咬钩、价格公道,别人塘里的鱼,要是专钓鲫鱼(武汉人叫喜头),茶水不管,饵子不管,十八块钱一斤,大尘只收十五块,还饶上茶水饵子,还饶上乡下笑话。大尘塘里一天能出百十斤鱼去,出得隔壁鱼塘的塘主看了恨不得眼睛里生出一双爪子来抢钱。

    有一天,一个巴拉眼领着一伙人来了,找大尘。巴拉眼对大尘说,他要接管塘子。大尘说塘子是自己承包的,租子是按时交的,一分没拖欠过,合同没到期,凭什么要接管?巴拉眼说,凭他刚从号子里出来,他从号子里出来,要吃饭,要穿衣,要养伢,还要打个一块两块钱的小牌,他已经是悔过自新的人了,他不能去偷去抢,那样影响武汉市的大都市形象,他只能养鱼。大尘说,你要养鱼到处都是塘子,你可以到别的塘里养。巴拉眼说,别的塘子都是生塘子,不如你这里的塘子好,我调查过,你这里的塘子出鱼。大尘气坏了,说,你这不是强打恶要吗?巴拉眼笑了,回头看看他带来的那帮人,那帮人也笑,巴拉眼笑过,转过头来,撩开怀,露出胸前一条尺半长的刀疤,冷脸说,伙计,老子真的不是非要你的塘子,老子们正愁没处混环境,你递条子是抽合老子,老子们晓得不能让鱼吃肉吃顺了嘴,你要再犯犟,老子们也管不得那多,一刀捅你下塘去,充其量换一道汤重蓄一盘水!

    远子骑了他的轻骑赶到鱼塘,发包的塘主愁眉苦脸对远子说,兄弟,不是我跟你扯野棉花,老巴这个人惹不起,他进号子是因为杀了他嫂子,他嫂子只顺口说了一句老巴你领带没打正,他就一刀捅过去,把他嫂子捅得肠子直流,他连嫂子都杀,还有么道理可讲?我有老婆伢,我是不讲这个道理的。

    鱼塘的事没落定,又出了菜包子和飞娃的事。菜包子和飞娃鬼迷心窍,跑去钓人家的鱼。这里说的钓鱼不是真钓鱼,是三伏天,人家没有空调的里巷人家开了窗户睡觉,他们跑去用刀子划开人家的纱窗,用带钩的竹竿往外钩衣服,被发现了,捉住痛打一顿,然后送到派出所。远子闻讯后赶到派出所,交了五千块钱罚款,两个人在收容所里关满三天,留下案底,按了手印,交远子带走。

    远子回到家,关上门,一脚踢飞一只板凳,劈头盖脸把菜包子和飞娃一顿臭骂,说,一件休闲西服就把你们的心钩走了呀?就把你们的眼睛打瞎了呀?商场里就没有卖的了呀?菜包子吸一下鼻子,说,商场里当然有卖的,商场里要钱。远子从兜里掏出钱夹来,往地上一甩,说,这不是钱?你们拿钱去卖,加上那五千罚金,看能买出什么样子的西服来!菜包子蹲在地上抱了头说,我们晓得现在生活不好,鞋摊子被人挤掉了,鱼塘又被人吃了黑,钱没有出处,我们才出此下策的。远子冷笑道,你们什么时候出过上策?你们也争口气,出个上策来给我看看!菜包子说,上策也不是没有,上策你只是不干。远子乜一眼菜包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给我收起你的上策,你的上策只配做猪食料!

    接着就是共生得阑尾炎。共生憋了两天。共生跑到药店去买止痛药来吃。共生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叫出声来。小米说,大尘你们还打牌,你们眼睛瞎了呀,没看到共生人都变形了?医生说共生的阑尾已经穿孔了,要是再送晚一点,共生就成尸体了。共生手术后被推出来,麻药还没有过,人迷迷糊糊地,认不出人来,抓住大尘的手说,远子,我晓得我们钱不多了,我想忍一忍就过去了,我不争气,没忍住,我下一回一定忍住。小米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扑在共生身上喊:共生你傻,你说什么忍?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你还说下一回,你能经得起几个下一回?远子咬着牙铁青了脸吼:都把嘴给我封上!这是医院晓不晓得!

    远子终于吃上了黑道的饭。

    远子先帮人干收租子的活。

    黑道上有一种营生是收自家地盘上门面的保护费,有哪家新店开张了,黑道就去打招呼,说恭喜发财,说有饭大家吃,谈好一个价,店家按时交租子,有什么食客耍蛮青痞扯歪的麻烦事,黑道揭了单子出面解决,相当于小区管委会的角色。有的老板会来事,说个价,只要合理就给了;有的老板装傻,要不就扯理由,拖泥带水;有的老板不吃那一套,场面上的话说到天上去了也不肯谈钱的事。对会来事的,人家乖乖地交租子,没有什么活可干;对不吃那一套的,那要动家伙,轻则砸了店铺,重则剁指挑筋,黑道叫买走;而那些扯理由拖泥带水一类的老板,就是远子要负责的活路了。

    远子组织大尘一应人,装扮成乞丐,或者手腕上缠了脏纱布,泼上猪血,去人家门面上讨饭。讨不是真讨,有技术,一要胡搅蛮缠,别人若给了饭要嫌没有肉,饭太寒酸,别人给了钱要嫌钱给得太少,没有整票子,二要掌握时间,是饭馆的,要在开席的时候上门,是卖货的,要等有顾客的时候上门,总之一句话,要人做不成生意,要把老板惹毛,老板惹毛了,定会出手,只要一出手,远子等人就躺在地上骗赖,说心脏病打出来了,腰子打掉了,打出癌症来了,只管往死亡的边缘上说,黑道上的人这时就远远地过来,手掌心里滴溜转着两粒霰弹枪子弹,找老板谈判,说你们打的是我的亲戚,你们把我的亲戚打残疾了,你们出个价吧。活就算干完了,剩下的事就与远子等人没关系了。

    远子带着大尘等人干了一段时间,看出门道来,积累了经验,就开始自己挑了门户干。远子看中了江岸货场,那里盲流多,棚户多,各种帮派也多,远子带着大尘等人在那里干了一阵,虽然是外来的强龙,难得缠赢地头蛇,毕竟几兄弟没有出路,也没有武汉人那种懒惰,要混出前途来,只能提着脑袋拼命,远子又有头脑,会算计,尤其远子重信誉,一言九鼎,几个月下来,居然让远子干出名声来,在江湖上有了牌子。

    有一次,一家企业在江岸货场丢了十几桶氰化物。氰化物是剧毒工业用品,这家企业正在搞企业年终考评,害怕事情被捅出来,媒介一宣传,满世界沸沸扬扬,企业先进的牌子弄丢了不说,说不定牵出其他的事情来,事情反而多出来,就托人找到远子,说好事情若有个圆满结果,企业出五万元做酬劳。远子放出耳目,三天以后,在仙桃把做那件活的主子找到了。远子带了大尘几兄弟去,行李包里装着上了膛的五连发霰弹枪和猎刀。远子要做那件活的主子把货交出来。做活的主子不肯交。远子很耐心地解释,说要是别的货,我要你交,你不交,我也不勉强你,只听你一个不字,就手抽刀,当场砍翻,下你一只耳朵,回去交差。问题是氰化物,氰化物不是一般的货,这就不好办了,现在货家没报案,货家一报案,事情就成了死案,你手头的东西就算出了手,人家死追下去,迟早会牵出你来,你钱没拿到,人进去了,杀头不杀头,你先去翻翻刑法书,何苦来?不如你把货交给我,我送回货家,与你再无干系,当然你干了活,也不能白干,我这里给你一万块钱,你就算撞了一次霉运,下次先学学英文,看清楚说明书,莫再把这种啃不下去的东西背回来做了宝贝。

    做那件活的人听远子说得有道理,不是哄他的,答应了远子的条件。远子把事情交代好,回到武汉,通知那家企业,于某日某时到某地取货。那家企业照时间地点去了,果然货都好好地在那儿,一件没少,还给盖了一层石棉瓦,防日晒雨淋。企业本来取回了货去,事情算是完结了,不知是怎么想的,又报了案,要把盗物的人抓住。派出所的人找远子,远子说不认识干活的人。派出所举出例子来,都是企业提供的,一样样有人证物证,都证明远子不但认识人,还和那个见过面。派出所申明事情和远子没关系,只要远子交出盗窃嫌疑人就行。远子咬定了不认识盗窃嫌疑人,也不认识什么企业。远子眼睛盯着派出所的人,一眨都不眨,一脸天真无邪地说,你把企业的老板找来,我可以对质,他要说是我舅舅,明天我就结婚,要他送一份厚礼,还要他给我安排工作,最起码安排我做材料科副科长,股长我都不干。后来案子不了了之,事情传出去,江湖上都夸远子做事干净,信得住。

    小米在远子换了汤头帮人收租子时就拼命反对远子这么干。小米说远子你又不是没有一双手,你又不是不可以从头做起,你把猪血往手上泼,你那是作践自己。小米和远子吵过许多架,小米还找黑道上的人吵架。黑道上的人很喜欢小米的性格,说远子,你妹妹是个角色,这样的角色整个武汉难找出十个来,你妹妹要肯干,我们出资开家餐馆,要她当老板娘。远子硬把小米拽回家。小米踢蹬着腿喊,远子你是找死!远子阴着脸说,我不能在武汉一辈子挂眼科!我也不会在武汉一辈子做马仔!小米没法说服远子,一赌气,要离开远子。小米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连零币一起甩在地上,把远子给她买的衣服,还有远子给她买的一条金项链,全翻了出来,也丢在地上,拎了自己的包往屋外走。远子在身后吼:你给我站住!小米瞪了远子一眼,人没停下来。远子冲到门口,一下子揪住小米,把小米揪得龇牙咧嘴,眼泪都快疼出来了。远子咬牙切齿地说,你走你就是背叛我!小米疼是疼,人却不怵,扬了头说,我又不是你的女人!我又没有卖给你!背叛了又怎么样?远子黑了脸,拳头捏得咯咯响,慢慢移向腰间的刀柄边,一字一句说,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小米吓坏了,但她还是强作镇定,说,远子,你要杀要剐你动手,但你要记住,你要是坏了我,推子不会答应你!远子盯着小米,他盯了她老半天,然后他松开手,吼道:你给老子滚!你滚去做鸡吧!

    小米离开远子后,到了红楼宾馆。小米没有做鸡,她先在一家洗头屋找工时洗头屋的老板说你晓得行情啵,我这里的小姐是要从事全套优质服务的,像你这样的条件,怕是闲不下来,要承担满负荷工作。小米狐眼圆瞪说,放你妈的屁!洗头屋的老板一耳光把小米打出来,小米从地上爬起来,拾了自己装换洗衣服的包转身就走,最后到了紫阳路上的红楼宾馆,在宾馆餐厅里做服务员。

    不久前,小米从一个老乡那里听说,远子和另一路黑道火拼,伤了人,把对方一个老大的膝盖打碎了。小米一下子就急了,她下班以后从武昌赶到汉口,去江岸货场打听情况,等她找到远子住的地方时,人家告诉她,远子已经搬走了,走了好长时间了,还说有公安局的人来过,也是问远子的事。小米不知道远子去了什么地方,老话说,紧走慢走,三天走不出汉口,武汉太大,大成了中国的肚子,她在武汉没亲没故,是个没人理睬的外乡人,能去哪里打听?她只好给推子发了一封信,要推子赶快来武汉救远子。

    六

    小米给推子讲远子的事,一直讲到天黑,这中间不断有同屋的女孩回宿舍来,取东西什么的。有人进来时小米就不说话,拿了饼干出来让推子吃,问推子一些镇上的事情,等人走了以后她再接着说。推子不吃饼干,身子也不动,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小米,听她从头讲到尾。

    小米讲完远子的事后,端起茶缸来一气喝了半杯水,然后要推子在宿舍里等她,她出去了一会儿,很快回来了,对推子说:“我找餐厅经理请了假,我说我哥来了,餐厅经理对我很好,他说我今晚可以不上班,陪陪你。我们先出去吃饭。”

    小米出门前要换衣服。小米大方地对推子说,你不用出去,你给我把门守住了就行,莫让那些疯姑娘进来,那些疯姑娘非要缠着看我的胸,她们说小米你看你挺拔的样子,你都可以去做广告了。小米换了一套休闲装,不施粉黛,人鲜鲜亮亮的,出门时她要挽推子的胳膊,推子不让,小米嘟了嘴说,你是我哥,出门人家一看,是哥连胳膊都不让挽,那叫什么哥?推子就没有办法了,只好让小米挽上。小米得意忘形,把胸脯挺得老高。小米也不老是得意忘形,真出了门,她就把推子的手松开了。推子知道小米还是懂事的,但他不会掩饰,松弛下来,出了一口长气。小米看他的样子,又恨起来,说,我怎么脏了你了?我就那么脏吗?

    小米把推子领到一家名叫“好再来”的洪湖人开的餐馆,叫了菜,还要了啤酒。推子说,菜别叫太多了,多了吃不完。小米还记着刚才的事,白推子一眼,赌气说,我愿意,我把全世界的菜都叫满了也是我自己,要你担什么冤枉心。

    等菜上来,两个人吃饭的时候,小米突然笑起来,扑哧一声,嘴里的米饭喷了一桌。

    推子停下来,不明白地看小米,问:“你笑什么?”

    小米说:“我想起刚才的事情。你记不记得,刚才你来时,我们宾馆的小姐们围在员工通道口,巴心巴肝地看,后来我们在宿舍里说话,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你知不知道她们那是在干什么?告诉你,她们全都是在看你。”

    推子脸红了,有些不适应。他把啤酒瓶子拿起来,给自己斟酒,酒斟得太快,啤酒泡溢了一桌。小米看推子那个样子,越发地乐,乐得前仰后合。

    小米乐过以后又说:“你今天把我们宾馆震了。你主要是把我们的小姐们震了。我去请假的时候,好几个小姐问我,你是我什么人。我晓得她们是什么意思。我告诉她们你是我哥。我只能告诉她们你是我哥。我要告诉她们你是我别的什么,她们就算忍气吞声,不在半夜里爬起来撕了我,也会把我孤立起来,那我就是孤家寡人了。推子你不知道,你让人不放心。”

    推子用啤酒顺过嗓子,镇定下来了,说:“你不要说得那么过分,你也不要说得那么夸张。”

    小米说:“我怎么过分了?怎么夸张了?我杜小米长到十七岁,眼睛从来不往上下望的,就算黎明哥哥来了,刘德华叔叔来了,还要看我高不高兴见他们呢!”

    推子平时不大喝酒,喝了大半瓶啤酒,有些晕晕乎乎的,话也多了些,说:“你刚才说你告诉别人我是你哥,你没告诉别人我是你别的什么,是什么意思?”

    小米拿眼睛瞟了推子一眼。小米的眼睛媚媚的,关键是小米的眼睛带着电,火花四射,而且小米已经出落得水色无限了,很难让人不动心了,幸亏推子那时盯着自己面前的啤酒杯子,担心杯子里的啤酒泡泡会不会继续长高,没看小米,否则推子就会有麻烦。

    推子接着问:“你还说我让人不放心,我让人不放什么心?我让谁不放心?”

    小米冷冷地盯着推子,不说话。推子伸出筷子去拈一块牛脯,牛脯拈起来又落下去。推子抬了头朝小米傻笑,没笑出来。

    推子说:“怎么了?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么?”

    小米伸出胳膊去,把推子面前的啤酒瓶子拎开,把饭端到推子面前,再把桌上的菜一盘盘都推过去,把推子围个水泄不通,自己低下头去扒了一口饭在嘴里,嚼了几下,平静地说:“推子,我知道你,要不是远子有事,我给你写了信,你是不会到武汉来的,你会永远待在东冲镇,怀念武汉。我还知道你是喝了啤酒,有些把握不住了,要不也不会拿这样的话来问我。我都知道,推子。”

    推子直起身子来,看小米。小米已经低下头去,吃她的饭,再不理他。推子再看看面前的那些饭和菜,它们人多势众,把他包围了,让他一时不知该往哪里突围才好,推子就在那里发愣。

    推子后来愣头愣脑地说:“我一定要找到远子。”

    小米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点了点头。

    七

    推子去了江岸货场,在那里打听远子的去向,一连几天,一点结果也没有。远子好像从来没有在江岸货场出现过。推子知道远子他当然出现过,他不但出现过,他还在这里做下过很多事,多得推子找人打听远子,人家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来看他,人家是把他和那个冉冉上升的远子联系上了。有一次,推子还差点儿惹上了事。推子找几个收荒货的河南人打听远子,等推子离开河南人的棚子时,他发现那几个河南人小声地议论着什么,然后一个河南人匆忙地走了。推子想,也许他打听远子打听到远子的冤家头上了,他们派人去通知他们的老板去了。

    远子失踪了。远子无踪无影。

    推子找远子,小米要陪推子,推子不让。推子说小米你上你的班,我不用你陪。小米说我可以请假。推子说你的老板会不高兴。小米说我管他高不高兴,我又没有卖给他。推子说你吃人家的饭,你等于是卖给人家了。小米眼睛亮亮地,盯着推子看,推子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推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他坚决不要小米陪,他只是答应小米,他去汉口江岸找远子,每天晚上仍然回到武昌紫阳路来,告诉小米他找远子的情况。推子在紫阳路上找到一家私人旅社,房租不贵,床单也干净,四人间,包一餐饭,一天十五块。小米本来已经把推子安排在宾馆男服务员宿舍里住了,小米在宾馆里已经有了很多好朋友,那些好朋友情愿自己睡到大马路上,也不肯让小米的哥哥没有地方睡,但是小米看推子很坚决地拎了他的旅行包,知道他是那种不肯商量的人,就不再提别的话。

    推子每天早上起来,洗了漱了,拎着旅行包,先去红楼宾馆,把旅行包存在小米那里。小米在餐厅工作,中午和晚上上班,早上一般都起得晚。小米知道推子不肯进宾馆,每天很早就等在宾馆门口,推子来了,小米从推子手里接过旅行包,换了用食品袋装好的面窝小笼包和袋装奶给推子,叮嘱推子几句,无非是小心一点之类的话,然后站在那里,看着推子结结实实不慌不忙地朝车站走去,直到看不见人影,小米才回宾馆。

    很快一个月时间过去了,推子不但跑遍了江岸货场,他差不多跑遍了整个江岸区,有关远子的事打听到不少,大多以讹传讹,让推子听了觉得那不像是远子,而是别的什么人。远子本人的影子始终没露面,他好像是真的消失了。

    推子在这期间见到了好些麻城人,他甚至还见到了东冲镇的两个熟人。他们也是来武汉挣生活的,因为来了好几年,已经扎下营盘,带了老婆孩子来。两个熟人都认识葛副镇长的大儿子,热情地邀推子去他们家里坐坐。他们的家是租来的民房,属于待拆建建筑。两个熟人一个做水果生意,一个做装饰材料生意,租来的房子,前店后库,逼仄得像个鸡笼子,连下脚都得小心翼翼,人和水果水泥混住在一起,分不出谁是主人。推子侧了身子坐在那里,看熟人的孩子脏兮兮地从他腿弯下爬过去,再爬过来,他手里捧着软绵绵的一次性茶杯,心里想着东冲镇开满白花的桃林和挂了几条溪涧的乌子山,推子就不想说话。

    那一天,推子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从武昌到了汉口,找远子。推子路过工农兵路时,从路边上一个白墙粉瓦的幼儿园里窜出一个邋遢不堪的汉子,汉子一脸胡须,高大魁梧,眼睛瞪得像牛铃铛,怀里抱婴儿似的抱着一台小王子洗衣机,一个年轻女孩子在他后面追赶,一边追赶一边喊:抓强盗呀!抓强盗呀!路边的行人都站下来,朝这边看,马路边小食摊上过早的人纷纷端了碗,朝这边拥来,人们的脸上露出看热闹的兴奋,还有人呵呵笑着,但没有人上前去拦那个汉子,眼看那个汉子就窜过马路,奔进一条巷子了。

    推子在那个汉子奔到他身边的时候往前跨了两步,堵住了他。汉子喘着气,瞪着牛铃铛眼睛,吼道:走开!不然我捅死你!推子不走开。推子说,我不是警察,我不捉你人,东西不是你的,你把东西放下,还给别人,我就放你走。汉子气急了,他要不是气急了,有可能就会为推子刚才那番郑重其事的话笑出声来的。汉子朝后面看了一眼,把怀里的洗衣机往胳膊肘下一夹,空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支磨出了尖头的红把大起子,指着推子的脸,咬牙切齿地说,是你自己找的,莫怪我!说了就朝推子刺过来。推子躲开刺来的起子。汉子再刺来,推子又躲开了,一边就有人兴高采烈地喊:搞!搞!往死里搞!搞出一个新世界!汉子见刺不中推子,而且他看推子毫无惧色,是即使刺中了也不会让开的样子,后面那个女孩子又追近了,就把胳膊肘下的洗衣机抡起来,砸向推子,然后掉头窜进巷子里。推子被洗衣机砸了个结结实实,他去抱洗衣机的时候又被洗衣机挂了一下,人被砸得坐在地上,洗衣机却好好地抱住了。一边两个小年轻说,伙计,你可以去把区楚良替下来,你保证不会让国人失望,我们也不会被气死了。

    那个女孩子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帮助推子把他怀里的洗衣机挪到地上放好,再拉起推子。推子很沉,不好拉,女孩子差点儿没把自己拉跌进推子怀里。推子不要别人拉,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女孩子说,谢谢,谢谢你!推子说,没关系。推子说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就要走。女孩子掩了嘴说,呀,你的手流血了!推子低头看,真的流血了,是刚才被洗衣机挂的,破了很大一块皮。女孩子苍白了脸说,你快跟我来,我有消毒药水和纱布,我给你包一包。推子摔摔手上的血珠子,说,不要紧,一下子就干了。女孩子拉住不让推子走,说,这怎么行呢?你帮我追回了洗衣机,负了伤,我不能看着你就这么走。推子说,真的没关系。女孩子说,那,洗衣机我抱不动,你帮我抱回幼儿园好不好?

    推子就帮女孩子把洗衣机抱回幼儿园。女孩子已经拿了药箱子过来,把推子按在椅子上。几个苹果似饱满的孩子跑过来。女孩子说,你们的画画完没有?孩子们又嘻嘻笑着跑走了。女孩子先用酒精给推子洗伤口。推子的手颤抖了一下。女孩子也颤抖了一下。女孩子的眉毛很好看,绒绒的,像两抹细细的黛色淡云,她颤抖的时候,好看的眉毛抖动了一下,好像要掉下来。推子有些担心,但是推子的担心没有过多久,女孩子手脚很轻,如柳枝儿拂动,又很利索,是干惯了这类活的,一会儿工夫,就替推子处理完伤口,漂漂亮亮包扎好了。

    推子谢过女孩子。女孩子说,怎么是你谢我,该我谢你才对。推子看清了女孩子,是纤纤细细秀气十足的样子,推子站在那里,不知再该说什么,站一会儿,往外走,手上缠了绷带,多出了什么,有些不自然。女孩子送出来,送到门口,推子转身,说我走了。推子看见停在院子里的一辆万山面包车,朝他们滑过来。推子抢上一步,把女孩子往边上一推,回了头,就手撑住车头。推子像熊一样,两吨半重的面包车,乖乖地停下来了。女孩子大惊,说,朱大屏你干什么?!说了跑过去,拉开车门,从车里抱出一个小男孩,再上车,手忙脚乱地熄了火,摘了钥匙。小男孩嘻嘻地笑,说我开车。女孩子脸都白了,闭了眼捂胸口,捂半天,睁开眼时差点儿没流出眼泪来,说,谁叫你去碰车子的?你差点儿没把自己撞死,你差点儿没把我们撞死!

    女孩子后来给推子解释,说车子是幼儿园接送孩子的,平时看得紧,今天刚接了孩子回来,不知怎么就忘了收钥匙,差点儿惹出大祸来,亏了推子。女孩子说那话时还余悸未消,脸蛋儿红红的,把胸口按着。

    推子走出几步,女孩子站在幼儿园门口看他,女孩子突然追了过来,喊住他,说,我听你是黄冈口音,冒昧地问一句,你是不是来武汉找工作的?推子说,我不找工作,我找弟弟。女孩子有些失望,说,哦,是这样,我这幼儿园是自己办的,我和姑妈两个人,请了两个朋友当老师,有五十多个孩子,忙不过来,我一直想请一个帮手,打打粗,原想你要是找工作,不知会不会瞧得起我们这样的地方,你不找工作,打搅你了。

    推子往黄浦路车站走,一边走一边想,我怎么会告诉一个陌生人,说我找弟弟呢?

    八

    推子在武汉找远子,一连找了一个月,连远子的影子也没见着。推子找不到远子,但他不放弃。推子一定要找到远子,一定要把远子带回家去。

    推子给父母打电话,告诉父母他已经找到远子了,远子在一所职业学校里读书,远子想在武汉找一份好工作,武汉是个重视知识的大城市,远子必须经过职业学校的学习才能找到好工作,他决定先在武汉等远子,顺便考察一下武汉的鹿茸销售情况,等远子读完职业学校里的课程,他就带远子回家。

    爸爸在电话里说,武汉是什么好地方?我六几年参加工作的时候,到武汉学习,住在招待所里,招待所里还用马桶,自己提下楼来倒,每天早晨倒马桶的排成长队,一街臭,不就是个大?要比繁华,比不上当年的东冲镇,远子要爱,干脆让他不回来。

    妈妈抢过电话去,对推子说,推子你莫听他的,他是说气话,远子你还是让他回来,他要喜欢武汉,你让他过了春节再回去。

    推子决心找到远子,但推子带的钱已经用完了,武汉再不好,武汉是要花钱的,一碗热干面一块五,一张车票一块,就算不睡觉,一天怎么也得十块钱开销,没有钱,吃住成了问题。

    小米要给推子钱,推子不要小米的钱。小米恨得咬牙,说,就算你借我的行不行?推子很平静地说,不行。

    推子决定找一份工作,一边给人打工,一边找远子。小米说通了红楼宾馆,让推子做行李员,吃住包干,月薪二百八,小费归自己。推子英俊,推子结实,推子本本分分的,没有什么言语,这样的推子很适应做行李员。可是推子不肯。不是推子不肯做行李员,是推子不肯在红楼宾馆做行李员。这回小米什么话都没有。小米后来搂了自己的两只胳膊,看了推子一眼,再低了头看自己的脚。小米脚上穿了一双布鞋。小米的布鞋是自家做的,很结实,绣了花,看着让人喜欢。

    推子出去找工作。武汉果然是大商埠,商贾云集,客流成河,打工者多的是机会。可是推子去过好几个地方,都没谈成。没谈成不是人家的事,是推子的事。推子自己给自己设置了障碍。推子不在乎工钱,不在乎吃住条件,不在乎工作脏不脏,累不累,他只要半天工作制,而且说好,一旦找到弟弟,工就辞掉。人家花钱请工,买你的劳力,先是把你的时间买下来的,你先连时间都不能保证,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样的工,倒不是工了,是老板,连老板都做不到这个,谁还请你?

    推子一连碰了几次壁,眼见身上只有两块钱了,推子已经从紫阳路上那家旅社里搬了出来,因为没有钱坐车,索性待在汉口,夜里就在汉口火车站候车室里抱着旅行包打个盹,有两次推子被车站的工作人员查出不是等车的,赶了出来。

    推子那天半夜在建设大道上拎了旅行包没有着落地走,突然想起工农兵路上那家白墙粉瓦的幼儿园,想起那个纤纤细细眉毛如黛色淡云的女孩子,推子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他走向一个卖水饺臭干子的夜食摊,掏出身上仅有的两块钱,对摊主说,水饺。摊主找给他五角钱。他不接,说,来两块钱的。

    女孩子很吃惊地看着一头一身雾水的推子,说,你怎么不敲门呢?你就这么在外面站了一夜?

    女孩子很快和推子谈好,推子负责锅炉和厨房里的杂活,每天两次去定点的食品厂拖食品,同时夜里在幼儿园里守夜,事情干完了,时间由自己掌握,不用在幼儿园里守点。当然,如果推子愿意,幼儿园里的桌椅板凳坏了,他要能修,也帮忙修修,那就谢谢了。报酬上,统一发工装,也就是白大褂,管吃管住,每月工资三百元。

    女孩子对推子说,如果你觉得这样的条件不满意,你可说出来,我们再商量。

    推子站在那里,说,没有不满意。

    女孩子问,那你看你还有什么事?

    推子说,我能不能先洗个澡?

    女孩子笑了。她那么一笑,推子就看见她两颊上深深的洇出两个酒窝,不光秀气,而且秀丽了。

    女孩子跑到后院去,一会儿回来,把推子领到后院卫生间。

    澡盆很小,淋浴头很矮,分明是给孩子们预备的,但收拾得很干净,屋子里亮晃晃的,一尘不染,特别是澡盆子里,已经放满了热水,旁边放了沐浴液、洗发液和一方新浴巾。女孩子对推子说,衣服换下来丢进洗衣机里。女孩子说到洗衣机时笑了,这回她的笑有点顽皮。推子后来才看见,女孩子说的洗衣机,就是他前几天从大个子汉子手上夺回来的那个洗衣机。推子关上了卫生间的门,一个人在那里,也不由自主地咧开嘴笑了一下。

    推子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把一个时间里的疲惫和麻木洗得一干二净。等他容光焕发地回到前院的时候,女孩子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四个煮鸡蛋、一碟咸菜和一大碗黑米粥。

    女孩子站在那里,背手撑了腰后的桌角,笑眯眯地看推子,把推子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女孩子说,现在,我们可以正式认识一下了。我叫桑红,是武汉市江岸区红娃幼儿园园长。

    推子说,我叫推子,姓葛,我是麻城市东冲镇人,我也是园长,不过我不带孩子,我养鹿,是鹿园园长。

    桑红大大方方地伸了手出来,说,那好,鹿园园长同志,我们现在算是正式认识了,今后我们在一起工作,还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推子就伸了自己的手,和桑红握了。

    桑红说,一会儿孩子们就要入园了,有十几个孩子是园里要负责接的,上午没有什么事,你先去后面教职工休息室睡一会儿,中午我叫你起来吃饭,下午我带你去食品厂。

    桑红说了就出门去。一会儿就听她在院子里发动了面包车,听她细声细气地叫,姑妈,姑妈,我们走。

    推子坐下来,咬了一口嫩生生的鸡蛋,心里想,她也没有问过我,她什么也不说,怎么会心细成这样呢?

    推子往红楼宾馆打了电话,对小米说,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小米问什么工作。推子说,在工农兵路,叫红娃幼儿园,做杂工。小米问,也就是说你不打算回武昌这边来了?推子说,远子在江岸,我在这边容易打听到他的消息。小米冷冷地说,那好吧。小米说了就先挂了电话。

    九

    推子很快熟悉了幼儿园的情况,熟悉了自己该干的活。推子是那种很能干的人,会干的事情,他干得很出色,不会干的事情,他只要留心了学,也能很快上路。在东冲镇时他没有接触过锅炉,特别是用油的锅炉,他连听都没听说过,但他只让桑红教着用了一次,又摸索着干了两次,就很快学会了,而且很快摸索出一套省油的方法。过去红娃幼儿园去食品厂拖食品,因为要的是新鲜,每天两趟,都是桑红开了小货车去拖。推子来了以后,先认了食品厂的路,和发货的人接上了头,他看院子里有一辆三轮车,板子掉了两块,车轴坏了,他抽空修出来,不要桑红再开车去食品厂,自己骑了三轮车去厂里拖食品。头两天推子的车骑得歪歪扭扭的,人多的地方,路窄的地方,过马路时,得下来推着走,但很快的,他就学会了骑车,能把三轮车骑得玩杂技那么好了。这样推子不光省了锅炉和面包车的油,还省出了桑红每天跑食品厂的那两趟时间。

    厨房里的杂活对推子来说比较困难一些。过去在家,他是从来不进厨房的,不光他不进,东冲镇的男人都不进,东冲镇的男人从小到大没有进厨房的习惯,一般情况下,只有两种男人才进厨房,一个是鳏夫,一个是孤儿。有一个故事是这样说的,一个女人生了孩子,她男人把她从医院接回家来,因为生的是个大胖儿子,男人高兴坏了,他先抱着儿子亲了一口,再抱着老婆亲了一口,说,老婆,你立了一大功,我今天要好好地犒赏犒赏你。男人去院子里捉了鸡,杀了,再去街上割了肉,打了酒,提回家里来,然后大声喊,老婆,东西都齐了,你快起来烧饭吧!

    推子在家时没有进过厨房,红娃幼儿园不是他的家,他知道这个。推子进厨房,先用眼,再用心,然后一件事一件事,从容不迫地下手,生涩很快就不在了。桑红的姑妈负责厨房里的事,桑红的姑妈很挑剔,哪儿不干净不整洁了她都有意见,她开始也说过推子,说他这儿也不行那儿也不规矩,她后来仍然说推子,但背后里姑妈悄悄对桑红说,这个乡下伢灵醒,比前两次请的强多了,这伢眼里有活,手又巧,莫看不爱说话,心里头有数,这伢莫辞了,留到。

    推子把自己该干的活都干了,又帮忙做一些分外的事情。他用两个晚上,把两间休息室、三间教室兼游戏室从上到下打扫了一遍,要桑红买了石灰和颜料,先粉了墙,等墙干了,再在墙上五颜六色地画了憨憨的熊猫、胖胖的大象、机灵的猴子、可爱的长颈鹿,剩下的材料,他用在院子里,在院子里的粉墙上画了孙悟空、哪吒、金刚葫芦娃、神笔马良、渔童。幼儿园里里外外一下子就变了样,变得生动活泼、情趣盎然、是真正孩子的乐园了。

    桑红对推子的这一手显得很吃惊,她扬了她好看的眉毛,说:“推子,我不晓得,你还会这样的本事呀?”

    推子拿笔描着渔童脚下翡翠色的浪花,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凑合,上小学时学过画,那时很喜欢,画了好几年,以后学习紧张,又丢了。”

    桑红由衷地说:“你这哪里是凑合,你这样的水平,要是会电脑设计,可以去做卡通,最起码能去广告公司吃白领饭。”过一会儿又说,“当然,我不希望你去那些地方,我还是希望你留在我们红娃幼儿园,你留在红娃幼儿园,我心里踏实一些。”过一会儿又说,“我这样想也许很自私,推子,我是不是很自私?”

    桑红在那里和推子说话,推子有时候会回答她,有时候不,他画着他的渔童,他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桑红经历过几次后就习惯了。

    推子来幼儿园这几天时间,已经和桑红熟悉了,也和幼儿园教音乐的张项老师,教英语的王樱老师以及姑妈熟悉了,大家都很喜欢推子,都觉得推子很懂事,有礼貌,肯干活,不像别的乡下人。武汉人对乡下人一贯没有好感,老是乡下人乡下人的挂在嘴上。张项王樱姑妈都是武汉人,不同的是她们一个是老武汉人,两个是小武汉人,她们是武汉人,当然也这么说。张项王樱和姑妈私下也议论过对推子别的方面的印象。张项说,你们发没发现,推子长得蛮有味,又酷又有型。王樱说,不光有味,他还结实,你没看他的小腿肚子,像是练过健美的。张项说,他这种人不像广告,你一眼看不出来,需要仔细看。王樱说,你说得那么经验丰富,是不是仔细看过?张项站起来要去掐王樱,王樱嘻嘻笑着往姑妈后面躲。姑妈一边护着王樱一边说,可惜了是个乡下伢。张项放了王樱,转过身来说姑妈,姑妈又是你的故事,你老是讲这种故事,其实你的故事我后来都验证了,你说的那些人,都是黄陂汉川孝感仙桃人,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再说现在不是以前了,现在这个时代,最没有参考价值的就是出生这一条,或者说,最没有参考价值的就是传统上的出生观,相反,真正有钱有权有学识的人,十个里头有八个是乡下出来的。王樱在这个问题上和张项站在同一战线上,说,最关键的问题是,正宗武汉早就稀烂了,你看武汉的儿子伢们,豆芽大一点,复杂得超过奔腾98,心深得一块石头丢下去三年后才听得到响声,玩起来倒蛮能混点,遇到事情哪个又是可靠的?不像推子这样的乡下伢,一双泉水眼睛,一身青草气,一副太阳肠子,我说不虚伪的话,真的是让人想入非非。姑妈说,你们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那好,你们就把推子带回去做你们屋里的女婿伢。张项一点不惧,摇一下辫子,说,我要是没有刘东缠得紧,一时三刻不松手,我就把推子带回去。王樱从姑妈身后探出脑壳来说,也不一定非要做女婿伢,做别的也行,做别的并不影响刘东的最后归属权,张项你要怯了我上,我没有刘东怕。姑妈拿眼睛狠狠地白王樱,说,樱子你越说越没得名堂了,你不要拿人家推子混点,人家伢老实,不该落得你混。王樱就做鬼脸,说,姑妈你这就是偏心了,说乡下伢的也是你,说老实伢的也是你,话都让你说完了,我们活该做哑巴。姑妈说,你能做哑巴?你要做了哑巴,天上就没得鸟儿飞了,总之你不要说人家推子的坏话。王樱笑,说,姑妈,你这么护着推子,干脆,我和张项就不打推子的主意了,我们向外发展,把推子让给桑红。

    桑红不和其他几个人一起开这种玩笑。桑红知道推子话不多,他不说话,不等于他没有听见别人说话,也不等于他就对别人的话没有自己的意见,这样的人叫惜言如金,反倒是该赢得尊重。

    幼儿园是租用的居委会的房子,推子没有来的时候,几个人轮流着留宿,姑妈还好,三个女孩子轮上守夜,嫌六七间屋子,一个院子,太大了,一个人不敢住,要拖另外两个人一起住,其实人都在了,不是轮班,倒是集体守夜。推子来了以后,大家再不用守夜,特别是张项和王樱,她们两个人一个有了恋人,一个虽然还没有,但一大堆男朋友放在那里,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反正都是要应酬的;她们这种青春得一塌糊涂的女孩子,城市得一塌糊涂的女孩子,不能白天做了一天的孩子王,到晚上还得守着空空的屋子闻奶味,那等于是杀她们。现在推子来了,相当于把她们从牢房里放出来了,她们哪里有不高兴之理。

    解放了的张项说,推子我一定要请你吃梅子,我还要请你吃冰激凌,吃正宗和路雪的。解放了的王樱说,梅子就不吃了,冰激凌吃了发胖,两样都不符合健康生活标准,推子我请你去打保龄球,要不我干脆请你去JJ迪厅,那里有联邦止咳露卖,我们一个喝两瓶再去疯,我争取把你发展成我的男朋友之一,我觉得你这样的男孩子很适合做我的男朋友。姑妈就骂,说你们两个死丫头,你们积点德,莫盘人家伢好不好?推子并不恼,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笑一笑说,你们好好去玩,你们吃梅子,打保龄球,玩得高高兴兴的,我做你们大家的男朋友。王樱瞟一眼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桑红,说,推子就是这点好,知道疼人,还知道平均,是新好男人的标准,但是推子我告诉你,你做我们大家的男朋友可以,不包括不表态的,不能叫不表态的人不劳而获啊。

    那天下午,孩子们离园后,桑红领着张项王樱和姑妈帮推子一起做完卫生,然后收拾一番各自回家。桑红出门走到街上后,突然想起什么,说,呀,我忘了东西,我回去拿。姑妈站下来说,你快去,我等你。桑红说,不用等,你们先走。王樱说,姑妈你想当灯泡呀?人家回去不光取东西,人家说不定还要布置工作,你等到天黑呀。姑妈笑,说,樱子我看你油得不成样子了。王樱就冤屈地喊,怎么是我油,你没看你屋里桑红,我们这些憨子是螳螂捕蝉,她是黄雀在后,她老奸巨猾得都可以进经典排行榜了,你还嫌我们这些人梯做得不好呀?张项也笑,说,王樱你只是一颗红心,嘴还是讨人嫌。

    桑红不理会几个人说什么,转头回了幼儿园。推子正在院子里收拾花坛边的砖头,见桑红回来,没起来。桑红走到花坛边,在推子身边站着,站一会儿,推子立起身来,抚着手上的泥土,说,你怎么没走?桑红说,先走了,又回来了。推子说,你有事?桑红说,没什么事。推子说,哦。说过以后又蹲下去,继续收拾他的花坛。桑红又站了一会儿,天渐渐黑了,桑红就走了。

    推子去找远子,一般是利用白天时间。推子在幼儿园的工作是定时的,虽然一抹带什杂,事情不少,相比养鹿场里的活却并不重,推子应付自如,这样就能有不少时间去找远子。

    推子找远子找得很苦,也很茫然。武汉三镇,七百万人口,要找一个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任何名分上记录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推子经常被人呵斥,遭人白眼,还被人当做做笼子的,或者是为夜晚的行动探路的,遭到不断盘问。推子一般不在乎这些,他理解他们,理解这些武汉人,他知道他们那样做有他们的道理,武汉是他们的,他们有权利怀疑任何不是武汉人的人,他们也有权利盘问任何他们认为对武汉可能会造成破坏的人。这是一种热爱。一热爱就会产生保护的欲望。推子尊重这样的欲望。推子一般会很冷静地回答人们的盘问,别人白他的眼,他当别人眼睛不舒服,换个眼睛姿势,别人呵斥他,他也不还嘴,让呵斥他的人占尽武汉人的面子。只有一次例外。那一次,推子从黄浦路立交桥下过,立交桥下有两个年轻人在那里卖墨镜,两个年轻人缠着一个乡下人,要乡下人买他们的墨镜。乡下人说自己是种田的,用不着墨镜,两个年轻人硬把墨镜往乡下人手里塞。乡下人没来得及接,年轻人突然一松手,墨镜掉在地上摔坏了。年轻人变了脸,说乡下人摔坏了墨镜,要乡下人按出厂价赔五十块钱。乡下人吓坏了,说自己身上没有那么多钱,两个年轻人就拉住乡下人,又推又搡,不让他走。本来没有推子的事,但是推子没忍住,打抱不平地在旁边说了一句,人家说了不要,你们硬要塞给人家,你们故意往地上摔,这样做买卖毫无道理。两个年轻人说,嚯,出来个年轻的吴天祥来,你是不是看见是个机会,想要拿见义勇为奖?推子说,什么奖我也不拿,我只觉得你们这样对待人不对。两个年轻人放开乡下人,走过来,说,你个把妈养的活得不耐烦了。说着就给了推子两拳。推子在挨到第四拳的时候出了手,他像一头生气的熊,三拳两脚打倒其中一个,然后把另一个逼得直往后闪。被打倒的年轻人爬起来,从摊子下抽出一把铁尺。推子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块砖头。两个年轻人见推子端了拼命的架势出来,知道真要抡开了家什,武汉人未必是对手。两个年轻人收拾了摊子撤退,临走时,指了推子说,你给老子等到,正式通知你,你今天死定了。推子不能等,他要找远子,他还要回红娃幼儿园去干活。推子丢开砖头,抹一把鼻血,也走了。

    晚上推子不出门,守在幼儿园。推子知道桑红相信自己,让自己住在幼儿园里,是把幼儿园交给他来照看,他要对得起这个相信。每天晚上,推子很早就洗了漱了,关了幼儿园的大门,检查一遍水电煤气,回到休息室,铺好床,然后在灯下翻开他带来的那册《世界地图》看。

    推子很喜欢这册地图。他喜欢一页一页地翻动那些微黄的厚纸,沿着淡蓝色的海洋、褐色的高原、绿色的平原和灰色的盆地穿行,他的目光在这些地方穿行的时候,额角会有微微的汗毛毛渗出来,好像他是真的在行走着,行走得毛孔舒张。有时候推子会在一个地方盘桓,他会在一个地方流连下去,有时候他很急,会走得很远,他甚至会穿越整个科迪勒拉山系,或者从马里亚托角出发,过土阿莫土群岛、社会群岛、萨摩亚群岛、埃利斯群岛、新赫布里斯底群岛、所罗门群岛,穿过托雷斯海峡,再过努沙登加拉群岛、爪哇岛、克罗泽群岛、好望角,穿过大西洋,驶过巴拿马运河,回到最先的出发地。推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喜欢看地图,并且在地图上行走。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推子耳朵尖,听见外面有人叫门,他披上衣服,去院子里,把门开了,桑红站在门口。

    桑红人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宽松的休闲服,干净得有些过分,人本来削瘦,眉毛细细的,风揉碎的云丝一样,干干净净,又是这身打扮,就有点禁风不住的样子,让人有些担心。推子在黑暗中默默地看桑红。桑红问他弄过饭吃没有。推子说吃过了。桑红问推子在干什么。推子说没干什么,看地图。桑红问,是《世界地图》吗?推子说你怎么知道。桑红说我见过那本书,你来的时候就带着它。又问,你怎么会喜欢地图?现在没人看地图,现在大家都看电视,电视里装着世界。推子不说话。

    两个人站在门口,一辆垃圾车从他们面前驰过去,然后又是一辆,这回不是垃圾车,是洒水车。不远处是空军161医院,医院大门两旁开了不少鲜花店,天黑着,花店里灯亮着,那些花小心翼翼地簇在灯光下,变了原先的样子,有点像云彩。桑红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腰弯下去。推子不明白桑红笑什么。桑红说,我来这里,只我问你问题,你也不问我来干什么,你把我堵在门口,让我站在这儿,也不请我进去,倒好像这幼儿园不是我的了。推子一下子觉得很窘,把门扇开大了,侧过身子,让桑红进了幼儿园。

    两个人到了教室里,推子开了灯,桑红先在板凳上坐下,推子也拉过一只板凳来坐下,板凳是孩子的,两个大人坐在上面,蜷着身子,有些怪怪的,尤其是推子,坐得很狼狈。桑红说你别坐板凳,你坐桌子。推子说,我太重,再说那些孩子看见,他们会不喜欢。桑红说孩子不在,他们看不见。推子说我自己能看见。桑红看他一眼,目光里有一种别样的成分,说,你这个人真怪。

    两个人坐了一会儿,日光灯发出嘤嘤的振流声,像有无影的蜂儿在那里飞舞着。

    桑红抬起头来看着推子,打破沉寂说:“看来我要不说,你一晚上都不会问的,那我就告诉你,我来是专门看你的。”

    推子也抬了头看桑红,仍是不说话。

    桑红看推子没有说话的意思,就继续说:“白天忙孩子,顾不上,我想下班了,不忙了,我就来看看。我还想你要是没吃饭就好了,你没吃饭我就请你出去吃饭。”

    推子说:“我吃了。”

    桑红说:“我知道你吃了,你已经说过了。”

    推子就又不说话。

    桑红待了一会儿又说:“推子你好像不太喜欢武汉,你在武汉整天没有一句话,我在想,你要不是来武汉找你弟弟,恐怕你永远都不会到武汉来。推子你给我说说,你们家乡是不是很好?”

    推子低了头,他看见一粒红色的扣子躺在地上,不知是哪个孩子衣服上弄丢的。推子弯了腰,伸手把扣子拾起来,捏在手里。推子说:“是。”

    桑红没听懂。桑红想,是她没问清楚,她把两个不该一起问的问题一起问了。桑红还想说什么,外面院子里的大门敲响了,敲得像爵士鼓。

    推子起身去了外面,把门打开。推子先没看清楚,后来他看清楚了。

    推子说:“小米?”

    小米脸上汗漉漉的,头发沾了一绺在眉间,这就让她像一头刚从湖水里跃出来的梅花鹿,推子有一阵下意识地要往一边躲,是怕她一抖身上的水珠子,湿他一脸。

    小米抱怨地说:“鬼武汉,巷子又多,人又拐,问个路,好像问他家的钱柜,又好像问他家的祖坟,恨不得把你支到太平洋去转一圈。”

    推子问:“小米你怎么来了?”

    小米说:“你怕我来呀?问这话。”

    推子就不说话。

    小米看推子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正打算说什么,桑红从教室里走出来,走到院子里站着。小米挑了一下狐眼,不说话了,看推子。

    推子站在那里不说话。小米站在门口,桑红站在院子里,推子不说话,两个女孩子也不说话。站一会儿,桑红走过来,对推子说,推子我先回去,有话我们明天再说。桑红说过,从小米身旁走过。桑红像一棵藿香草,小米像一株芙蓉树,两个人风格迥异。

    小米等桑红走了后,转过头来,那时她脸上的汗珠儿已经干了,留下一片凉凉的夜光。

    小米说:“远子找了我。”

    推子看着小米,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他在哪儿?”

    十

    远子派了大尘到红楼宾馆来接小米。

    大尘戴一副水晶墨镜,穿一套美尔雅西服,头发和皮鞋一样锃亮,手里捏了一部西门子手机,小米见到他的头一眼,差点儿认不出他来。小米说,大尘你怎么这一身打扮?活像个旧社会的打手。大尘端了架子笑,说,说打手对了,说旧社会,起码时间概念不对。大尘潇洒地招手叫小姐,要小姐上茶。

    小米人没落座就着急地问远子。大尘说,你这么着急问远子,看来远子没说错,他知道你想他,他要我来接你。小米说,他接我干什么?大尘翘了二郎腿说,小米,现在我们算是混出来了,现在我们真正有了地盘,而且正在做大。小米说,到底怎么回事,远子现在在哪里,你快告诉我。大尘说,你先等我喝一口茶,我大老远地从唐家墩赶来,过了两座桥,打得头都打晕了,你不说问问我累不累,你只问远子,我真是伤心得很。

    大尘喝过几口茶,然后告诉小米,江岸货场那件事出了以后,远子担心对方报复,带他们几个去南方躲了一段时间,再回到武汉,重新混环境,打地盘,经过一番努力拼搏,终于在杨汊湖吃掉了河南人方脑壳,做了一方老大,现在他们主要吃杨汊湖一带的安居工程建筑工地,在杨汊湖一带势力最大,不但有一支以麻城人为主的建筑队,还开了两家建筑材料加工厂,自己买了房,事业正在蓬勃发展,远子觉得这个时候已经安顿下来了,可以把小米接过去了,就打发大尘来接小米。

    小米说:“你们还在干这种事呀?你们怎么就不吸取教训,非要一条道走到黑?”

    大尘不以为然地说:“不干这种事干哪种事?你以为武汉是什么?武汉它让你干什么?我倒是想在武汉盖房子,想在武汉种地,想在武汉做生意,想在武汉当花工,你晓得我种花种得最好,我种的米兰还参加过全国花卉展览,可是武汉它不让我种米兰,武汉它连麻木都不让我踩,我不干这一行干哪一行?再说小米,你不要轻视这一行,你哪里晓得吃这碗饭的好处,这碗饭一端,对不起,我们凭霰弹枪说话,哪个枪快哪个是老大,管你是不是祖宗八代的武汉人。”

    小米差一点就拿脚去踹大尘了。小米不是不想踹,她主要是考虑影响,老板不会管大尘是不是她的老乡,只要进了红楼宾馆,就算当儿子的也是客,儿子叫你上茶,你乖乖地跑都跑不赢,儿子对服务不满意,他要拿水漂朝你脸上丢,你还得微笑着给他掬躬,说对不起。

    小米忍住没踹大尘,她说,你不消讲什么霰弹枪的事情,你把远子给我叫过来。

    大尘晃着二郎腿,说:“小米,远子已经不是当年的远子了,远子现在有身份,他如今出门都是我们几兄弟前呼后拥,一般人要见他,摆台子请他吃饭,都要看他愿不愿意。当然你不同,你是远子心目中的人,所以远子才要我来接你,我这样说对吧?你收拾一下,马上跟我走。”

    小米说:“我不会跟你走,我也不会到远子那里去,但是你要把远子叫来,推子要见他。”

    大尘愣了一下,身子往前一欠,手中的茶碗和翘起的二郎腿一起放下了,问:“怎么,推子来了?他在哪里?”

    小米说:“推子来了快两个月了,一直在找远子。推子说他要把远子带回去。”

    大尘说:“这是不可能的事,远子不可能丢下他的事业回去,我们不会答应——推子是不是知道了远子和我们的事?”

    小米扬了扬眉毛,说:“推子知道,是我告诉推子的,我写信把推子叫到武汉来的。”

    大尘气坏了,说:“小米我老实告诉你,你这样做很不对,你这样做有点像是祸水的意思,我早就告诉远子,我说远子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太迷女人,你要喜欢女人,可以有很多方法喜欢,不客气地说,找鸡也是一种喜欢,找鸡还方便,又不拖泥带水,但你千万不要迷恋她们,你迷恋她们要坏大事的,果然让我说中了吧。”

    小米不说话,站起来,飞起一脚,把大尘踢得仰八叉摔下去,茶水泼了一头一脸。远处的当班小姐看见,先吓得捂了嘴,再跑过来,捡了地上大尘的打火机,也不知道该不该把大尘扶起来,只能站在那里搓着手,一个劲地对大尘说,老板对不起,老板对不起。

    大尘从地上爬起来,撸了一把脸上的茶叶,瞪了小米一眼,掏出皮夹子,摸出一张蓝精灵,往桌子一拍,恶狠狠说,连茶带杯子,算我的,零头不找,算小费。说罢拿了桌子上的手机和打火机,拎了拎衣襟,大步走出咖啡厅。小姐拿了那张大票子,脸还是白的,对小米说,小米这是怎么回事?他是什么人?你怎么敢踢他?他怎么惹了你了?他气势汹汹的,很生气,反正这个小费我是不要的,这哪个敢要?

    当天晚上远子就把电话打到红楼宾馆里,找到小米。

    小米余怒未消,在电话里喊,远子你告诉大尘,他做鸭都不配,我迟早会杀了他!

    远子打断小米的话,干脆利索地问,推子在哪里?

    小米说,你问我,我晓得他在哪里?我只晓得大尘他拿我当鸡来比,他死定了!

    远子说,小米你要杀大尘我明白,你先等两秒钟,先告诉我推子在哪里。

    小米说,推子在汉口,他在打工,他打工挣钱来找你。

    远子问,具体在什么地方?

    小米说,我只知道是一家幼儿园,在工农兵路上,别的事我也不知道。

    远子说,小米我留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你记下来,如果推子与你联系,你就把这个号码告诉推子。

    远子说了那个号码,然后他问小米,你来不来?

    小米说,不!

    远子再不说什么,把电话挂断了。

    ……

    远子派大尘到红娃幼儿园来接推子。

    大尘在红娃幼儿园的每个教室走了一圈,和桑红、张项、王樱热火朝天地说了一阵话,还把自己的呼机号留给了她们。大尘的武汉话说得大有进步,很有欺骗性。王樱问大尘,你是不是年轻时在河南当过兵?大尘一面很得意,一面又有些沮丧,说,我要说我在河南当过兵那是在骗你,但我现在的身份,和当兵没有太大的区别——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的样子有点老?王樱实事就是地说,是有点沧桑,不过男人就是要这样,男人沧桑了有魅力。大尘很大方地对王樱说,你要是想出去泡吧,算我的。

    从幼儿园出来的时候,大尘说,推子你完全是生活在鲜花丛中,你这个样子很风流。等上了出租车后他又补充了一句说,但是你白鲜花了,你没有远子潇洒。

    推子和远子在建设大道电视台对面的“现代启示”酒吧见了面。

    推子被大尘领上楼的时候看见菜包子、飞娃和共生坐在楼下的一个吧台前,他们是一样的黑色西服,看见推子进来时都朝推子点头,但他们没有离开吧台。推子有点认不出他们来了。

    远子在酒吧楼上的一个角落里等着,一个人。推子去时,远子站起来,很亲热地过来拥抱推子。远子说推子我想你。推子在远子拥抱他的时候感觉有些异样。远子在家时也常常抱他,有时候远子爱抱他的胳膊,有时候远子爱抱他的脖子,更多的时候,远子是从远处跑过来,像止不住飞的一只鸟儿,抱一棵大树一样地抱住他。远子虽然聪明,但推子是他的一棵大树,这一点谁都知道。那个时候推子的感觉不同,那个时候推子是一条鱼,远子是另外一条鱼,两条鱼拿他们各自的依赖来相互摩擦,搅起浪花来,感觉是很好的。现在远子拥抱推子,推子没有了那种感觉,推子觉得拥抱着他的不是鱼了,而是一只陆地上的动物。推子看远子,远子还是那个柔软的边分头,眼睛也是亮亮的,满是孩子气,除了服饰变了,别的似乎一点没变,推子就不大明白,是不是自己出了问题,是不是两个月的时间里,武汉让他失去了辨别能力。

    等大尘离开以后,两兄弟落座,远子把桌子上的嘉士伯啤酒和各种各样的小吃推到推子面前。推子一看啤酒,就想起来武汉的那一天,小米请他吃饭,他喝多了啤酒的事。推子有些脸红,把面前的啤酒推开,抓竹篮子里的爆米花吃。两兄弟说了一会儿话,说东冲镇的事情和家里的事情。远子哈哈地笑,说爸怎么这样,是妈把他惯侍了。推子说,你要是在,父就不找妈扯皮,他只会疼你,没有时间扯皮了。远子就很得意,说妈呢,妈不是一样疼你。两个人说着话,远子喝啤酒,推子吃爆米花。

    远子喝光两瓶嘉士伯后说:“推子我知道你,你从来不到武汉来,你从小就向往武汉但你就是不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给我讲过多少武汉的故事,老实说我很聪明,但我一直没有想通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到武汉来。推子我知道这一次你来武汉干什么,你不是终于想通了,你是要把我领回东冲镇去。我明白你的想法推子,但是我不能跟你走,我的想法和你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我不能回东冲镇去,我不会像你那样一直做梦,我不喜欢在梦里头生活,我说过我要征服武汉,这就是我的想法,现在我正在按照自己的想法做,而且做得很好,而且能够做得更好,我相信这一点,所以我肯定不会跟你回东冲镇去的。”

    推子坐在那里吃爆米花,他差不多一口气吃光了两篮爆米花。推子知道那是一个虚假的现象,他吃掉的不过是一把美国玉米,这样的玉米他能吃掉一大盆,而不是一把。远子叫小姐继续上爆米花的时候推子隔了橡木栏杆朝楼下看,他看见大尘那几个人坐在吧台前,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大声地说笑,他们的声音很大,推子觉得他们是故意用那么大声音说话的。推子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坐在吧台前的,这是一个和爆米花同样奇怪的现象。推子知道道理不会是一样的,他和远子的道理不会是一样的,虽然他们是兄弟,虽然他们过去是两条亲密无间的鱼,他们在一片水域里游戏,共同搅起浪花来。推子还知道远子已经出息了,他在武汉的某一个角落里已经出息成一个人物了,这样的出息不是东冲镇的出息,这样的人物也不是推子鹿场里的一头鹿,远子拿着这样的出息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不放弃,等于是一种宣布,宣布推子再没有保护他这个弟弟的权利了,没有疼怜他这个弟弟的权利了,没有在风来的时候、浪来的时候遮挡在前面的权利了。但是推子在小姐端上第三篮爆米花并且离去之后,仍然抬起头来,盯着远子。

    推子说:“远子你得跟我走,你不能留在武汉。”

    远子笑了笑,说:“那是不可能的,推子你知道那不可能。”

    推子点点头,说:“你如果不走,我就强迫你跟我走。”

    远子脸上的笑容没有了,他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让椅子前面的两只腿悬空起来,声音有些冷冷地说:“推子,你不要过分。”

    推子说:“我是你哥,我不过分。”

    远子说:“哥也过分。”

    推子说:“那就过分。”

    远子说:“我不喜欢。”

    推子说:“我也不喜欢。”

    远子从桌子上拿过烟,抖一支出来叼在嘴上,咔嚓一声打燃火机。

    推子已经看出这样的不可能了。推子看见悬空在那里的两只椅子腿。推子看出来了,但推子并不认为那就是结局,并不认为悬空就是结局。推子把面前的爆米花推开,从桌子前站起来,立在远子面前。远子看推子的表情,他那样仰着头来看推子有些不方便,他也从桌子边站起来。两个人站在那里,脸离得很近,像两条生着气的鱼,敌视的鱼,彼此对视着,之间干涸得没有丝毫水分。

    楼下大尘等人一直在注意这边的情况,他们就像一群警觉的虾子。他们一看见两个人站了起来,并且敌视地对视着,立刻停止了大声说笑,站了起来。菜包子朝门口走去,其他几个人昂了脖子朝楼上看。大尘在飞娃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快步朝楼上走来。

    远子和推子对视了一会儿,把目光移开了,在大尘走近前,他有些伤感地摇了摇头,把嘴角的烟准确地吐进烟碟里,离开桌子,朝大尘走去。

    大尘迎住远子,朝推子看了一眼,他们一起下了楼,和其他几个人,猫儿出没似离开了“现代启示”酒吧。

    推子有些不太适应这种情况。他有点反应不过来。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坐下,坐一会儿,回过神来,从竹篮子里继续抓爆米花吃。等他快要吃完第三篮爆米花时,身边坐下一个人。推子扭过头来看了那个人一眼,把竹篮子里最后两粒爆米花塞进嘴里,说,你来干什么?

    小米捋一下稀疏的黄毛短发,说:“远子通知我你们要见面。远子要我带行李过来。我不想见远子,先在外面躲了一会儿。”

    推子伸了伸脖子,把最后那两粒爆米花咽下去,问:“酒吧贵不贵?”

    小米说:“这种酒吧比较贵。”

    推子呆呆地看空无一物的竹篮,说:“我身上没有带钱。”

    小米看他一眼,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说:“你可以回去拿。”

    推子说:“他们不会让我走。”

    小米说:“你把我押在这里。”

    推子说:“押在这里怎么样?”

    小米说:“你要不回来,他们可以把我卖了。我这样的女孩子一般可以卖一个好价钱。”

    推子从竹篮上收回目光,看小米一眼。推子被小米如星的眸子刺了一下。推子觉得大家都在跟他捣乱。推子有些赌气,他伸了手去拿桌子那一头的嘉士伯。小米一下子捉住他的手。小米把短短的头发象征性地往肩后一撩,说推子你干什么?

    推子说:“我喝酒。”

    小米说:“我知道你喝酒。我知道你身上没有钱。我还知道你回去拿钱也没有用。两张台子,你一个月的工资根本不够付账,你还没有挣够这么多钱。但是你就没有想过我在这里,推子你从来不往这方面想,你就是山穷水尽了也不会往这方面想。你说他们不会让你走,如果他们要让你走呢?那会怎么样?你不用说什么,我知道,他们要让你走,你肯定会走,拔腿就走,你宁肯把我押在这里让他们把我卖了也不肯让我付钱。推子你太黑!你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你其实比远子还要黑!推子你干脆直截了当地承认,你根本就不会喝酒!”

    小米说完那番话以后不再理推子,把小姐叫过来结账。小姐告诉小米,账已经结过了,是先头来的那几位先生结的,如果留下来的两位还需要什么,另外再算账,如果他们不要了,可以继续坐下去。

    小米不需要了。小米不光不需要,也不坐,她不管推子怎么想,把推子从吧桌前拉起来,拉他离开了酒吧。小米领着推子上了806路公共汽车,在江汉大学路下了车,再领着推子往工农兵路走。她冲电动车喊,这是非机动车道你晓不晓得?你想吊销本子呀?她推开兜售黄碟的人,把推子拉过来,朝人家喊,昨天的都市报看了没有?扫黄打非第三战役开始了,警方全体出动,你不赶紧跑,想进何湾疗养呀?

    小米一直把推子送到红娃幼儿园门口,在那里站下。小米一路上都在朝人大声喊,就是不和推子说话。小米知道推子这个人,推子心里要是有事了,只会自己和自己说,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也不会和任何人商量。

    小米说:“推子我过武昌了,我要回去接班。”

    推子点点头。

    小米说:“推子有一句话我要对你说。”

    推子看着小米。

    小米说:“我很后悔给你写那封信。我写那封信一点作用也没有。你不可能把远子带回东冲镇去,远子他已经回不去了。你不知道武汉,你也不知道远子。推子你应该忘记那封信,你也把远子忘记掉,你就当远子他终于成了武汉人了。你自己回去,回到东冲镇去,养你的鹿,看你的地图,你留在武汉已经没有意义了。”

    推子说:“你不进去坐一坐?”

    小米说:“算了,我不喜欢进别人家里坐。”

    小米说完就走了。

    推子站在幼儿园门口看小米的背影,小米的两条长腿在武汉是个奇迹,她这样的长腿在武汉的大马路上交替迈进,比任何标志性建筑都光彩夺目,她躲避武汉车辆的样子也很灵巧,这当然不仅仅和长腿有关;有几个走在路上的武汉人转过头来看小米,他们看小米青春盎然和妩媚的样子,他们还嗅到了遥远的小米身上散发出来的森林的气息,他们木呆呆地,都不怎么会走路了,就好像一个从武汉之外来的美丽的动物从面前经过,他们完全被征服了。

    当天晚上,桑红又来看推子。桑红依旧是洗漱过,干净得过分,头发散披在肩上,穿一套宽大的休闲装,让人必须留心她,否则她就会悄没声息消失掉似的。

    推子给桑红倒了一杯水,在桑红对面坐下。桑红这天晚上话很多。桑红主动讲了她办红娃幼儿园的事情。桑红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她的成绩很一般,属于那种离大学很遥远的大多数,她也没有什么家庭出身背景,父母是公用局普通的职员,前些年相继过世,来不及替她安排工作。桑红没有考上大学并不失望,这种事是一开始就预料到了的,不可能有什么打击,无非是提前几年走上社会罢了。桑红和大多数高中毕业生一样,自己给自己安排工作。她先在商场里做导购小姐,然后她学过美容,她还做过晚报和市场信息调查公司的投递员。桑红做这些工作收入都不高,有时候遇到单位效益不好,还要拖欠工资。桑红有一个哥哥,原先是商业贮运公司的司机,公司经济不景气,哥哥下岗了,自己贷款买了车开出租,跑了几年,贷款还清了,落下一台伤筋动骨老气横秋的破车,总算有个能养活家小的饭碗。哥哥想办法凑了一笔钱给桑红,哥哥说,小妹,如今截车吃黑的多,警察不耐烦的多,行里抢生意的也多,生活艰难,我吃这碗饭,也不知道今天早上出车,晚上能不能回来,我做哥哥一场,其实也顾不得你,是我这个哥哥没得用,这笔钱你拿着,自己想办法,做一件事,只要能顾生活,自己喜欢,哪天我没有回来,你能自己照顾自己,就行了。桑红喜欢孩子,她觉得和孩子打交道不累。她原来就想考幼师当老师,可惜成绩不争气,现在哥哥给了一笔钱,她就辞了原来的工,请了同学王樱和朋友张项入伙,再拉了姑妈来帮忙,办起了红娃幼儿园。

    推子说:“原来你也不容易。”

    桑红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办了这家幼儿园,大小是个老板,和你不一样?我给你说,我哥哥给我钱的时候,他说哪一天他没有回来,我自己能够照顾自己就行了,当着哥哥的面我什么都没有说,回家以后,关上门哭了一大场。其实大家都一样,都不容易。”

    推子说:“你有一个好哥哥。”

    桑红看推子一眼,说:“你也一样。”

    推子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会开车,只会养鹿,鹿比人听话。”

    桑红眼睛亮了,好看的眉毛往上一挑:“推子,给我讲讲你的鹿。”

    推子就活跃过来,给桑红讲他的鹿。推子讲他的鹿怎么听他的话,他一进鹿场,它们全都跑过来,拿嘴来拱他,拿身子来擦他,那些小鹿还会顽皮地和他的狗打闹一番,只有顶着美丽盘角的公鹿远远地站在一旁,庄严地看着他,不肯走近。他的狗名字叫肚脐,喜欢和鹿疯,疯得皮毛上都是汗,累得直喘气,每次从鹿场回去时都要叫好多遍,不肯走,回家待不了一会儿就叫着要往鹿场去,好像它不是一条狗,而是一头鹿似的。

    桑红笑:“怎么起了个肚脐的名字?”

    推子告诉桑红,狗的名字原来不叫肚脐,原来的名字很长,叫复活节岛石像,因为名字太长了,不好叫,狗很聪明,它知道你为什么叫它,如果它不想理你,它就跑,你还没来得及叫完它的名字,它就跑不见影子了。

    桑红笑得没有办法,差点儿没把杯子里的水泼了,笑过后,问怎么给狗起那么长的名字,为什么不起短一点的,比如黑豹,比如火。

    推子说他喜欢这个名字,他喜欢这一类名字,他给他的每一头鹿都起了这样的名字,比如说喜马拉雅、东非大裂谷、罗布泊、马尾藻海、楼兰、南马特尔、波利尼西亚、撒哈拉、魔鬼三角,等等。狗的名字是从复活节岛石像这个典故上来的,那是智利的一个小岛,岛上遍布火山,居住在岛上的波利尼西亚人称其为“拉帕努伊岛”或“提毕托奥提赫纽”,意思是地球的肚脐。岛上矗立着600多尊巨人石像,千百年来,谁都不清楚美洲人在远离大陆3600多公里的南太平洋一个小岛上雕凿如此众多的巨人石像是了为什么,这是一个千古之谜。

    东非大裂谷也是一个谜,它北起红海以北的约旦地沟,南到赞比亚河口,经过埃塞俄比亚和坦桑尼亚,穿越整个高非洲,全长5800公里,宽度从几公里到300公里,深度从1000米到3000多米,被地理学家称作“大地的伤疤”。东非大裂谷布满了大小火山,乞力马扎罗山是其中最高的火山锥,海拔5895米,是非洲第一高峰,它虽然紧靠赤道,山顶却终年积雪。非洲大陆的最低点阿萨耳盐湖也在东非大裂谷,湖面在海平面以下155米,比吐鲁番盆地的艾丁湖还要低1米。东非大裂谷曾经发掘出世界上数量最多的早期人类化石和石器遗址,考古学家普遍认为,东非至南亚一带是人类的发祥地。

    桑红听推子讲那些遥远的事,眼睛直直地看着推子。

    桑红突然问:“推子,你找到你弟弟没有?”

    推子本来兴致勃勃,桑红那么一问,兴奋就像一只漂亮的气泡,戛然爆开,消失掉了。他看桑红一眼,收束起来,不说话了。

    桑红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她不该离开他,一个人从非洲大裂谷出来,回到现实中,问推子这样的问题。她也许是好意,也许她想要关心推子,关心他正在做的那些事,但她错了。推子开始一直在说话,这是他来到红娃幼儿园以后第一次说得那么多,她本来应该让他继续说下去,他说了复活节岛,说了非洲大裂谷,接下去他可以再说喜马拉雅、罗布泊、楼兰、马尾藻海、南马特尔、波利尼西亚、撒哈拉和魔鬼三角,他可以无休止地说下去,她甚至有可能让他说得更多。现在她失去了这个机会。

    桑红后悔极了,她坐在那里,怅然若失。推子起来给桑红的杯子里斟满水,又坐下,还是那种不适应的样子。桑红叹息一声说,真的,倒像你是这里的主人而我是客人了,推子我知道你不想我再坐下去,你想一个人待着,那我回去了。

    桑红站起来往外走,推子送她。桑红知道推子不是送她,推子是要关门,那是推子的任务,她布置给他的。桑红心想她还是老板,她没有让推子改变什么。但是桑红不甘心地想,难道推子在乡下,他在他的鹿场里,也是他那些美丽的鹿们的主人吗?他离开鹿场的时候,他的那些和他亲密无间的鹿们也会在他身后关上门吗?

    在武汉一个极其平常的夜晚,武汉女孩桑红有些伤心。

    十一

    推子和远子又见了一次面。

    推子按照远子先前留下来的号码,给远子拨通了电话。远子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约推子在台北路“明白人茶坊”见面。

    推子不知道“明白人茶坊”在什么地方,问王樱。王樱问推子打听“明白人茶坊”做什么。推子说我去那里会一个人。王樱大惊小怪地说,推子你去是不是约会?推子你这么快就有武汉的女朋友了?桑红从教室里出来,说,樱子你莫盘推子,推子是有事,你告诉他怎么走——推子要不我用车送你去?王樱看一眼推子,再看一眼桑红,说,看来我们的人没有戏。

    推子没有要桑红送,他自己找到“明白人茶坊”。他去的时候,远子已经先到了,这一次远子只带了多多一个人。

    两个人一落座,推子就问:“大尘他们呢?他们不是总跟着你吗?”

    远子说:“他们有事做,泡茶馆泡不出天下来。”

    推子问:“什么天下?”

    远子看推子一眼,说:“这些事你不要问,问下去你也解决不了,那是我的事。”

    推子说:“什么事?这是不归路你晓不晓得?”

    远子不想提这一类问题,把话头岔开,说:“你来武汉也有两个月了,你是怎么打算的?是打算在武汉长期待下去呢,还是怎么样?你要是打算在武汉长期待下去,打算朝哪方面发展?推子我想好了,你这种人,是读书的材料,现在和过去不同了,现在读书只靠钱,要不然你干脆读书,读大学读研究生都可以,你在华师读,在华工读,还可以读武汉大学,你要是愿意,这方面我可以去办。”

    推子说:“你不要把我的话转移了,我说的是你的事。”

    远子用食指和中指夹住茶碗盖,轻轻拂去茶碗里的浮沫。多多在远处的一张桌子边坐着,埋着头聚精会神地打游戏机。推子觉得这种场面很奇怪。

    远子拂过茶沫,把茶碗盖盖上,并不喝茶,说:“推子你是真的不明白,你也没有必要明白,你不明白又没有必要明白的事,何必一定要问。”

    推子说:“你是我弟弟。”

    远子说:“我是你弟弟,但我不是你,你能管我一辈子?”

    推子说:“我管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能管你一辈子。”

    远子说:“推子你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总是你听我的。”

    推子说:“过去我是宠你。”

    远子说:“推子我要怎么说你才不缠我?”

    推子说:“要就干正经事,如果你答应下来,你可以继续留在武汉,我回东冲镇去,如果你做不到,那就跟我走。”

    远子盯着推子说:“我不会跟你走,我不会再回到东冲镇那个地方去了,但是我也不能向你保证什么。推子你在这方面很幼稚,和你养的那些鹿一样,你要我干的所谓正经事,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城市,城市的意思是什么?是我们这种乡下人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主人,永远也不允许进入,永远找不到位置放下自己的脚,城市就是这种地方。我不是不想干别的事,可你所谓的正经事,它们全都留给城市人了,城市人想不想干能不能干都是他们的,他们宁肯把那些事沤烂也不会让我来干,他们不光不让我干,他们中间的一个白痴都可以叫我滚。他们问我,你的户口呢?你的暂住证呢?你仔细听一听,暂——住——证,意思是停下来歇歇脚你就滚蛋,滚蛋以前还得把你弄脏了的地方收拾干净,因为你是乡下人,乡下人等于是城市垃圾。他们按照这个方式分出不同的人,然后他们就开始打包,把不同的人分别送到不同的地方去。我凭什么就该遵守这种秩序?凭什么要按照他们的规定生活?我要就按照我的方式来生活,按照我可以的方式来征服城市,我不会听天由命,我就是做恶人,也要咬城市一口!”

    推子不知道他是怎么抬起手来的。推子的手很重,把远子抽得半天没有转过脸来,远子再转过脸来的时候,他的脸上清清晰晰地印着四条指印。

    多多先是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以后他扑了过来,从后面拦腰抱住推子。

    远子冷静地说:“多多,松开他,这里没有你的事。”过一会儿他又补充一句,“你不是他的对手。”

    多多把手松开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两个人。

    远子站起来,盯着推子:“你打我。”

    推子不说话。

    远子说:“你从来没有打过我,这是第一次。”

    推子还是没有说话,他被自己的行为搞懵了。

    远子抻了抻衣领,说:“就这样,你打了我,我们兄弟之间就算了结了,我也再不欠你了,以后的路,我们各走各的,你不要再管我。”说完,远子丢下推子,领着多多走出了茶坊。

    推子在红娃幼儿园外面的公用电话厅给远子打电话。

    推子说远子你必须跟我回去。

    远子冷冷地说这是不可能的。

    远子说推子你要明白我不再是东冲镇的远子了,再不是你弟弟的远子了。

    远子还说推子你也不要再留在武汉,你不是武汉人,你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武汉人,你还是回去吧。

    远子说完就挂上了电话。推子再拨,他就不接了。推子每天都拨,至少拨几十遍,远子再也没有接过。

    推子没有想到自己会动手打远子,他到最后都没有搞清楚他怎么会那样做。推子想想远子说的那些话,远子说他已经不是东冲镇的远子了,已经不是当弟弟的远子了,他不会再回去。推子还想远子对他说的另外的话,远子说他可以在武汉读书,他可以读武汉大学。推子一想到武汉大学就想起顺藤,他想那个班上最甜的女孩子,她亲过他,她还让他摸过她的胸脯,她后来说,你总不能跑到武汉来找我扯皮吧?推子不明白武汉怎么会是这种样子,让人改变原来。推子想武汉大学在武昌,他应该到武昌去一趟,他应该去看看小米。推子知道自己对不起小米,小米风来风去的,而他是不肯从头颅上割下来的鹿角,即使在风中,也永远不肯化解开。小米像跳跃着的火焰,她一直在烘烤着别人,有一次她差一点把他烤成一杯鹿血酒了,而他不喝酒,他一喝酒就出问题。小米是很好的酒,他为什么不喝酒呢?推子也说不清楚,反正他对不起小米。

    推子那天干完了幼儿园的活,找桑红请假,说要去武昌。桑红看推子半天,突然说了一句,推子你不要太理想,理想是书上的事情,生活中是没有的,你不能老是在书上悬挂着,你要现实一些。推子不明白桑红的话是什么意思,拿眼睛看桑红。桑红就换了话题说,幼儿园要扩大,她和居委会谈好了,居委会再帮她腾两间房子,这两天签协议,协议一签下来就要动工装修。推子还是没有明白过来,但他点了点头。

    推子乘车过武昌看小米,小米见到推子时有些意外,但她很快高兴起来,立刻去找经理请假。推子抱歉地说我不该下午这种时候来。小米说有什么该不该,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你要想深更半夜来我就在门口等你,大不了我不做这份工,我又没有卖给哪一个。推子说你怎么老说卖不卖的,这样不好。小米说哪样好?推子你就是这样,其实你根本就不知道哪样好,何必不懂装懂呢。小米也不听推子解释,拉了推子出去。小米先换衣服,仍然让推子在门口为她把门。小米稀疏的黄毛短发在衣领上晃荡着,就像一丛轻盈欲飞的松萝。推子就想这真是很奇怪,他穿衣服的时候是一棵桧柏,怎么小米穿衣服的时候就成了一捧松萝呢?

    推子要请小米吃饭。小米瞪了媚媚的狐眼看推子。推子连忙解释说,他刚拿到工钱,另外桑红还发给他50块钱奖金,他请小米吃饭不是还情,是真心要请小米。小米这才收了她的光彩,说,那好,我们去吃牛肉米粉。推子不同意,说你不能便宜我。小米说我喜欢牛肉米粉,我该便宜的时候便宜,不该便宜的时候自然不会便宜。推子说我不喜欢牛肉米粉。小米知道她从来没有拗过推子,只好依推子,两个人去了那家洪湖人的“好再来”餐馆。

    坐下来以后,推子拿着菜单,从上依次往下点,一口气点了七八个菜。小米一把抢过推子手上的菜单,调侃说,老板,你挣的是美元还是德国马克?哪有你这种摆谱法?小米自己点菜,要了一个剁椒鱼头,一个红菜苔。小姐站在一边说,刚才要的菜都写在单子上了,要不划掉两个,剩下的照做,免得麻烦。小米说,要是你请客,一个都不用划掉,照原单子上。小姐白小米一眼。小米说,姐姐,你不用拿眼睛来白我,我眼睛比你大一倍,我白起人来比你威风,告诉你,我也干你这行,你要去我那里,你吃满汉全席还是一碗热干面,都是客,我都会搅一把热毛巾让你揩脸,这一点你要学会。小姐问,你是哪里人?小米说,麻城。小姐说,那我们是半个老乡,我是红安的。小米一摆手说,黄麻不分家。小姐就去下单子传菜。

    小米等小姐走开后,把身子趴在桌子边上,笑吟吟地看着推子。推子说,刚才说了你不用眼睛威风,怎么又用眼睛威风。小米说,我是威风呀?我是看你。推子说,看就免了,有话直说。小米说,你请我吃饭,是真心请假心请?推子说,我都被你说成摆谱了,还能有假心?小米说,假心是我创造的词,我比较喜欢创造词,我给我们经理起了个绰号,我叫他花翅膀瓢虫,大家都说我这个绰号起得好。推子说,不说绰号的事,说刚才的事。小米说,你要真心请我吃饭,那今天我要喝酒。推子一听酒这个字就有些头晕。小米说,我不喝啤酒,我喝白酒。推子打了个冷战,挺住了气说,先说好,酒你喝,我是不喝的。小米冷了脸说,推子你这个人,看起来像个男人,其实一点男人味都没有,谁要嫁给你谁吃亏。小米也不管推子,把刚才那个红安小姐叫过来,要小姐给她拿一瓶黄鹤楼。小姐说,黄鹤楼辣口,北方人喜欢喝,南方人一般都不喝。小米说,那就换枝江大曲。小姐回头看一眼柜台,大声说,你不如来一瓶白云边,然后她飞快地附在小米耳朵旁边上小声说,你不要喝枝江大曲,我们这里枝江大曲都是水货,你何必帮我们老板销水货,干脆来一瓶沱牌,沱牌只3块5,便宜,还没得水货。小米瞟一眼推子,对小姐说,你比他强百倍。

    一会儿菜上来了,小米往一次性塑料杯子里倒满了酒,端起来,一口喝了大半杯。推子担心地说,你瞎来。小米抽一口气,拿手扇口,快乐地说,推子晓得关心我了。推子说,我不是关心你,你要喝醉了还不是我背你。小米说,你要嫌背不方便,可以抱我。推子笑,说我还是背吧。小米说,你怕什么,怕我吃了你呀?你放心,我再不会像上次那样贴你了,我还不至于那么贱。推子知道小米拿他开玩笑,推子由她,说,你吃两口菜,压一压。小米就取了筷子吃菜,说,推子请我吃饭,还是头一回。推子说,你的意思是我要经常请你吃饭?小米说,你最好顿顿请我吃饭,饭钱不用你掏,饭不用你做,饭碗不用你洗,你只出个名分,端了架子坐上首,我来伺候你,好不好?推子先没明白,后来明白过来,不搭腔,低了头吃菜。小米咯咯地笑,说,吓倒了吧?你不用那么紧张,我不会缠你。

    剁椒鱼头又香又辣,味道很好,两个人吃得都红了脸。小米喝了酒,脸色白里透红,眼睛蒙蒙眬眬的,样子非常迷人。推子有些出神,拿着筷子在那里发愣。过一会儿推子说,小米你也不容易。

    小米吃菜喝酒,快乐得很,一点不容易的样子也没有,她还讲笑话来给推子听。她嘴里衔了一根鱼刺,津津有味地舔着,问推子,我现在这个样子馋不馋?推子看她一眼,说馋。小米说,我这个样子是一句武汉话。推子问是什么。小米说,吮鱼刺。推子问什么意思。小米说,就是说一个人说话办事左右为难,好比你这种人。推子说,我怎么是这种人?小米摇摇头,把挂在唇边的鱼刺满腹心思地摇掉,端起杯子,撑了手肘在桌上,一口一口地,把杯子里的大半杯酒慢慢喝下去,放下空杯子,说,推子,我知道你很骄傲,你这个人的缺点就是太骄傲了,我不该把你叫到武汉来,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不过推子我还是感谢你,你说我不容易,你终于说了一句知心话,我其实并不想不容易,我想过得轻松一点,快乐一点,我太理解远子了,我觉得他有他的道理,我有一回差一点就做了鸡,我还赌气地想,我就跟餐厅经理睡了又能怎么样,我失去了什么呢?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你能把这个世界颠倒过来不成?你说我把自己珍惜下来留给谁?见他的鬼!

    小米又抓过酒瓶子倒酒。小米已经喝了大半瓶子酒了,推子不想让小米再喝,去夺小米手中的酒瓶子。小米躲开了。小米说,你不要以为我喝醉了,我心里有数,一瓶酒,就算是酒精,我也喝不醉,餐厅经理就是这样以为的,我说你让我喝可以,你是经理,经理一般比打工的能干,我也不要求你太能干,要喝我们一人一杯,他说好,我们就喝,等他喝趴下了,我就和几个姐妹去看录像。小米说完给自己倒上酒,一口又是半杯。

    推子看小米不听招呼,急了,站起身来,硬从小米手中夺过酒瓶子,把瓶子里剩下的酒一口干了,然后把空瓶子亮给小米看,说你看,酒没有了。

    推子仰了头灌酒的时候小米没有拦他,笑眯眯地看他,等他坐下来喘粗气的时候,小米说:“推子你傻得让人不相信,你就不想想,你能拦住什么呢?你能让什么事情不发生呢?世界上不只一瓶酒,你把这瓶酒干了,其他的酒呢?未必你全都干了?”

    推子红着眼睛俯了身子朝小米吼:“我就是能拦住!你试一试!你敢再要酒,我先砸酒瓶子,再砸餐馆!”

    小米趴在桌子上,一边一只手支了腮帮子,很痴迷地看推子,说:“推子你醉了。”

    推子再吼:“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喝汤!”

    小米仍然痴迷地看着推子,说:“汤呢?”

    推子就把红安小姐叫过来,要她再给他们加一碗酸辣汤。等汤上来,小米果然老老实实地喝汤,什么话也不说。推子见她那样,反倒是觉得不安了,想自己过武昌来看小米,真心请小米吃饭,他是有感激的,他不光有感激,还有乡情,但是他也不是没有牵挂。推子牵挂小米,他不能对自己也掩饰这一点。

    推子说:“小米你不要怪我粗鲁。”

    小米说:“你用不着给自己抹黑。”

    推子说:“我不是有意识要吼你的。”

    小米说:“你这就不光是抹黑了。”

    推子说:“你不知道,我读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同学……”

    小米说:“她叫顺藤,上街郭裁缝的姑娘,现在在武汉大学读书。”

    推子说:“你怎么知道?”

    小米说:“她亲过你,她还让你摸过她的胸脯,她的胸脯小得要命。”

    推子说:“狗日的远子!”

    小米说:“算了推子,你真的醉了。”

    两个人就再不说话。

    吃过饭,推子结过账,两个人走出餐馆。红安小姐追出来,对小米说,妹妹你来玩啊?小米说,我就在前面的红楼宾馆餐厅打工,你有空来找我。

    推子要赶回汉口去,他要回红娃幼儿园去守夜。推子把小米送到红楼宾馆门口,站下来,说,小米,我回江岸了。小米说,走吧,我送你上车。推子说,你不用送,我已经熟了。小米说,和熟不熟没有关系。推子只好让小米再转了头送他去车站。等车的时候,小米终于还是问了远子的事。推子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必须把远子带回去。小米说,带回去当然好,但是远子不会听你的,你怎么办呢?推子说,我找人帮忙,想办法。小米看推子,你是说找人把远子绑回去?推子不说话。小米说,推子你这样做没有用,你把远子绑架回去,你不能一天到晚看紧他,到过武汉就好比吃过了货(毒品),你戒不掉,远子一松绑还会回到武汉来。推子突然发作,朝小米喊,我不能让他待在这个地方!我不能让他在武汉当流氓!小米安静地看着推子,说,推子你不用喊,喊有什么用。推子沉默了一会儿,说,小米你要帮我。小米点点头,说,你放心,我会帮你的。我知道,你不想武汉坏了远子,你也不想远子坏了武汉,你心里一直装着这两样,你只有在这件事上是相信我的,只有在这件事上才需要我。推子想要解释,小米不要他解释,说,车来了,你走吧。

    推子回到红娃幼儿园,天已经黑了,幼儿园的几个人却没有走,待在教室里,正在议论什么。推子进门后大家都说,推子回来了。桑红很敏感,闻出了推子身上的酒味,她注意地看推子,看推子脸上的表情。张项说,推子你看过你的老乡了?王樱说,推子你说说看,你的老乡是不是你们乡下说的那种娃娃亲?推子笑一笑,说,只是一个朋友,我们那里娃娃亲已经不太多了。

    推子很快知道几个人没有走,是下午和居委会正式订下了合同,居委会把幼儿园后面的两间房子腾出来给幼儿园发展规模,幼儿园请居委会的人吃饭,刚吃饭回来。推子替桑红感到高兴,推子心想,桑红真的了不起。

    张项和王樱在那里争论办艺术班的事情时,桑红把推子拉到教室外,对推子说,幼儿园从明天开始就要装修,后面那堵墙要打开,两间新教室收拾出来,要吊顶,要粉刷,还要请木工来打桌椅,推子我想请你帮忙。推子说,谈不上帮忙,我在你这里打工,这些事,不用你吩咐我也该做。桑红说,我的意思是,从明天开始,恐怕你就不能去找你弟弟了,也不能去看你老乡了,你得帮我盯在幼儿园里,不是我不相信人,现在接活的,能马虎就马虎,到时候出了问题,我哭都哭不赢。推子点头,说,我明白。桑红说,我这样要求你真是不好意思,要不是事情到了这个分上,我不会这样做的。工资的事我也想过,我也不能太亏待你,从这个月开始,我给你四百五一个月,只不过你不要给张项和王樱讲,你要讲了她们不高兴。推子看了看桑红。桑红说,推子我这是好心,但愿你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

    推子去后面检查锅炉和煤气,桑红回教室去催大家早点回家,明天还要早起接孩子入园。推子看锅炉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煤气也关好了,厨房里案头整洁,推子就有些惭愧,心想自己跑去看小米,事情倒要别人来做。推子又想小米怎么就不明白呢?推子最后肯定地想,小米她是不明白。

    推子从后面回来,听到几个人正从教室里出来。张项说,推子呢?桑红说,去后院了。姑妈说,这伢真是实在,做事让人放心。王樱说,桑红你抓紧啊,时不我待,你要不抓紧,到时候我就上了。张项说,还有我。王樱说,东东呢?东东晓得了饶得过你?张项说,你以为你是认真的?王樱说,我要认真也不是不可能,我主要是激桑红,一只野兽闯进了城市,推子是野兽,桑红是城市猎人,桑红做笼子,她要一点一点把推子哄进笼子里,做她的猎物,桑红套路太深。姑妈说,你们几个伢,不晓得有几多复杂,我告诉你们,你们不要算计推子,人家是老实伢,我是不赞成你们的。王樱说,姑妈你老了,你是老武汉了。桑红说,少说一些,哄了一天伢,你们还不嫌累呀?

    几个人出来。王樱嘻嘻哈哈撩张项。张项说,你个死鬼,吃摇头丸了呀?不舒服?桑红在院子里喊,推子,我们走了,你记住关门。

    推子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天空是红色的,那是城市霓虹灯投下的反光,就像极地光,它们在高纬度地区形成,通过副热带高气压进入信风带,来到城市;这些本是高寒地区的幽灵,在做了城市黑夜里的美丽装饰后,再也不肯离开城市了。

    十二

    事情结束得比推子预料得早。

    那天推子从外面买材料回幼儿园,车还没蹬到幼儿园门口,焦灼不安蹲在门口的大尘远远看见他,站起身子朝这边奔过来,一把抓住车龙头,气喘吁吁说:“推子快跟我走,远子出事了!”

    推子刹住车,问:“怎么回事?”

    大尘带着哭声说:“我们遭了伏击,远子挨了两枪。”

    推子厉声问:“人呢?!”

    大尘说:“在马场街一家私人诊所里,你跟我走。”

    推子冲进那家藏匿在曲里拐弯的巷子里的私人诊所,多多、菜包子、共生几个人脸如白纸地站在诊所里,一个个手足无措。远子鲜血淋漓地躺在一张脏兮兮的床上,飞娃躺在另外一张床上。远子一动不动,头歪在一边,手耷拉在床沿。飞娃抱着自己被霰弹枪打得乱七八糟的腿,杀猪似的大叫,快给老子打麻药!快给老子打麻药!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干巴老医生领着一个乡下人打扮的中年妇女手忙脚乱地在两张床之间穿梭,瓶子罐子碰得一片乱响。山羊胡子声音干涩地在那里喊,你们谁是O型血?你们报一下血型!

    推子冲过去,推开多多等人,扑到床边,一下子抱住远子。

    推子喊:“远子!远子!”

    两枪都打在远子的肚子上,远子的肚子被打烂了,像一朵亚马孙原始森林里开得巨大而奇形怪状的食人花。远子一直处于休克状态,推子抱他的时候他不理推子,脖子硬着,手耷拉在一边,是一种真正生气的样子。远子的掌心里蓄着一汪血,血滴滴答答从指尖上淌下来,推子染了一身远子的血,这样他们两个人都像是被滑膛枪打烂了。

    推子回过头来朝大尘喊:“叫车来!送他们去医院!”

    大尘说:“不能去医院,那边的人和警察都会在医院里布控,我们去医院等于自己送进笼子。”

    推子瞪着眼吼道:“不要给我提什么笼子!叫车!”

    大尘慌慌张张跑出去叫车。

    第一辆车的司机一看见推子满身的血,没熄火,调了头开跑了。第二辆车没来得及调头,推子伸手一把抓住了方向盘。司机说,伙计,你另找车,这一趟我不跑。推子说,你只能跑。司机说,我没得油了。推子嘶哑着嗓子说,鄂A3438,我发誓三天内找到你。司机不说话了,阴沉着脸停了车。推子抱婴儿似的抱着远子钻进车里。大尘几个抬了飞娃,拦下了另外两辆车,三辆车朝医院驰去。

    推子紧紧地抱着远子,他把远子湿漉漉的脸贴在自己脸上,说,远子,远子,我是推子,我是你哥推子,你不要慌,我救你来了。

    推子说,远子,我们现在就去医院,我们去医院,医生给你治伤,医生全都是好医生,他们不会不管你,他们会救活你的。

    推子说,远子,你要相信我,你要挺住,我们去医院,我们治好了伤就回去,我带你,我们回东冲镇去。

    车在青年大道上被堵住了,推子朝司机喊,怎么不走?!司机不说话,把车弯上慢车道,挤开自行车,绕到解放大道路口。车子颠簸了一下,远子哼了一声,微微睁开眼。远子睁开眼来看见了推子。远子睁着灰白色的鱼眼,朝推子困难地笑了一下。

    远子说:“推子,是不是你?”

    推子说:“远子,你要坚持,我们马上就到了。”

    远子说:“推子,这一回我没有搞好,我把事情搞糟了,我太自信,我还是应该要你来帮我。”

    推子把他搂紧,说:“我是在帮你,事情没有糟,我们就要到医院了。”

    远子咧开嘴笑了笑。他的柔软的边分头已经被弄乱了,乱得不可收拾,这样他就像是弄丢了他的骄傲,他把他的骄傲弄得不可收拾了。

    远子咳一下,嘴角涌出一汪血。远子说:“我现在的样子肯定很难看,我就像一堆垃圾一样,被武汉扫出去了,武汉肯定很高兴。”

    还是晚了,远子被推进手术室时,脉搏已经停止了,医院做了抢救,没有把人抢救过来。一个小时后,推子在远子的死亡通知上签了字。小米在那个时候从武昌赶来了。小米一脸苍白,样子就像一只惊惶失措的狐狸。小米一把抱住推子,小米说,远子呢?远子呢?推子看小米。推子看小米半天。推子说,远子死了。小米的泪水就流出来了。小米先是哭,站在急诊室外的过道中间,捂了脸,任泪水顺着指缝流淌下来,后来她恨到极致地跺脚,说,活该!活该!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非要把自己丢在武汉?!

    十三

    推子说他要把远子带回家,推子做到了,他带远子回家。

    推子给父母打电话。推子说,我带远子回来了。

    推子还带了飞娃一起回东冲镇。共生说,推子哥我陪你,我陪你送飞娃回去,我回去以后再也不来了,死都不来了。

    大尘不回去。菜包子不回去。多多也不回去。大尘说,推子你不要给我们家里人说,你说了他们担心。推子点头。推子说,大尘,远子死了,我不会再来武汉,你们要回去,没有人来接你们,你们得靠自己回去,你们自己走回去,你们自己买车票,坐长途汽车回去。大尘说,我晓得,推子我晓得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要像远子,不要让你抱回去,推子你放心,我们不会再像远子了,我们不要人抱。

    推子要小米随他回东冲镇,小米不干。推子说,小米你想怎么样?小米说,这就是你的问题,我不像你,我根本不想。推子说,小米我要你跟我回去。站在武汉天空下的小米有一刹那差点儿没流出眼泪来,但小米忍住了,她柔情万丈地看着推子,说,推子你终于说出来了,你终于说你要我了,你不知道我有几高兴,我都情愿为这句话去死。小米说,但是推子我不会跟你走了,我不会回东冲镇了,我不像远子,我也不像你,我不想征服什么,我也不会拒绝什么,我只是喜欢武汉,喜欢做一个武汉人,喜欢在武汉的大马路上走来走去,在武汉的人群当中走来走去,也许这样做很傻,也许这样做很难,也许我会失去什么,但我不会失去生命,我也不会失去机会,不会像远子那样,也不会像你那样,我肯定会做一个快乐的武汉人,我至少可以做一个快乐的小米,推子你和远子走吧,你不要管我。

    推子谢谢桑红,他对桑红说,谢谢你帮我,我第一次出远门,你是我在路上认识的最好的路人。桑红的难过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桑红红着眼圈说,我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推子我是想你在我这里长期干下去的,我想你能经常给我讲你的鹿,你讲了复活节岛石像和非洲大裂谷,还有喜马拉雅、楼兰、罗布泊、马尾藻海、魔鬼三角、南马特尔、波利尼西亚、撒哈拉,还有那么多地方没有讲,它们要讲完可以讲一年,它们要继续讲下去可以讲一辈子,我以为你会接下去讲的,我以为有很多的时间,我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推子点头,说,我把《世界地图》送给你。推子说完这话以后就再不说什么,他连一头闯进城市的野兽和城市猎人这样的话也没有说。

    推子离开武汉那天,武汉下了一场雪。小米到新华路长途汽车站送推子。小米看大尘领着人把飞娃挽上车,回头对推子说:“推子,你记不记得,两年前我们从东冲镇出来那天,你在镇上车站送我们,那天也下了雪。你知不知道那天我在车上想什么?我想,武汉肯定不是我做梦时看到的那个武汉,它肯定会让我大吃一惊;我还想,有什么了不起。”小米说过那样的话后笑了,小米的笑灿烂如霞。

    推子抱着远子的骨灰盒,站在那里没有说话。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推子不想那么早上车。推子知道远子这个人闲不住,即使没有狗逗,即使满地泥泞,他也会捱着最后一个上车,何况他们就要离开武汉了,他们离开武汉就不会再来了。

    据说武汉很少下雪。据说武汉的雪很不像雪。据说武汉的雪一下到地上就化掉了。据说武汉的雪化掉以后,这座城市有很长一段时间会生涩着,变不回原来的样子去。推子不知道这些,或者说他不全知道。推子不知道的,他只有想象,而想象的事情,推子从来就不要去兑现它们,兑现了,那就不是想象里的事情了。

    2000年3月20日于汉口花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