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之路-神奇的昌都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澜沧江正源扎曲汇合众多细源,逐渐成河,一路向南。与此同时,另一个源头也在扎曲的西部逐渐聚集起来,形成了昂曲,也向着南方袭来。昂曲和扎曲在昌都境内终于会师,成为滚滚洪流一股,叫作澜沧江的大河就此开始。藏语“昌都”的意思是两河汇合之处。这一带开始进入横断山脉,群山逐渐涌起,峡谷逐渐往深处切下,有些地方从谷底到山顶高差两千多米,险象环生,地质结构不稳定,是泥石流、滑坡多发地区,土壤是红色的,因此影响了水色,清澈蔚蓝的澜沧江开始变浑,翻着土红色的波浪,难得见底了。

    昌都是西藏东部的重镇,前往昌都主要是通过川藏公路,从西端的拉萨或东端的成都乘客车,要走五天左右。也可以沿着澜沧江从上游或者下游的滇藏公路抵达这里,那是最危险的道路,比较快的路线是从成都乘坐飞机。从成都起飞,一小时二十分钟到了邦达机场上空,孤独的机场,简陋地修在几个荒凉的山头之间,一条跑道,几排房子。隔着机舱的窗子,看见头上扎着红带子的康巴人正在把机舱内的行旅往外搬。要降落在这个机场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经常是飞到这里,无法降落,又飞回去了。航班并不多,成都飞邦达机场的航班每周只在一、三、五飞行。飞机在灰色的云层里犹豫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跳了下去。顷刻,机舱门打开处,我们已经来到这个世界的尽头。这是世界上最高的机场,海拔4334米。距离昌都还有130公里,开车得个两小时,也许是世界机场距离城市最远的了。一个半小时前,世界还珠光宝气,红男绿女,香水缤纷,玻璃门转成一片。电梯不停地输送着此起彼伏、弱不禁风的奢侈、时尚,火锅里熬着已经散失了天然的美味佳肴。现在,你面前站着的都是高原上的人们,天真、坚强,持有另一种世界观,相信神灵,轻视物质,吃喝不是为了品位,而是身强力壮之必须。脸膛黑里透红,与太阳、风沙、冰雪和牦牛整日厮磨的结果。化妆品在这些岩石般的皮肤上太可笑了,粗糙但耐看,手掌厚实、脚板稳沉,善于劳动远足,许多人显然刚刚从长途卡车或者马匹上下来,空气里弥漫着男子汗液和酥油的气味,说着流利的藏语或者笨拙的普通话。落后于时代的机场,看起来更像是县城里的长途汽车站。下了点雨,非常冷,嘴唇发紫,刚刚落地的汉族人担心着自己的心脏。忽然阳光又出现了,如一只金色大鹏,翅膀一晃,展开了万里蓝天。公路在荒凉的群山之间展开,看不见人和建筑,蔚蓝色溪流夹在山谷底,秃鹫背负天空,慢慢地走着。

    昌都是昌都地区行署、昌都县府所在地,城里大都是新的水泥房子和街道,沿着澜沧江两岸分布,城里也许只有强巴林寺的大佛是旧的了。过去昌都有三多“寺院多、僧侣多、活佛多”,地委的赵副书记说,他热爱这个地方。北方人,来了就永远不想走了。他很担忧,他的政见与众不同,“保护也是发展”,他的意思是要保护那些古老的事物。饭馆大多是四川盆地来的汉人开的,经常听到餐馆里歌声起伏,人们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唱歌,独唱、合唱。这是过去时代的传统,人们干什么都要唱歌,歌子是劳动和生活的节奏,沿着河流,你经常可以看见两岸村庄盖新房的人们边唱歌边春屋顶。歌唱不只是嗓子出众者的个人表演,更不是歌舞团的专利,唱歌与说话一样日常,不存在专业与非专业,不唱歌你就是哑巴。人们总是在歌声中收割、播种、节日、婚嫁、交往,大地上到处是歌声。昌都城是本地最先现代化的地方,行政中心,水泥钢筋不断扩大,离大地越来越远,人们继续了唱歌的传统,成为喝酒吃饭时最后的保留项目。往往是饭吃到一半,酒酣耳热,一人起立或者全体起立,就唱起来。不唱不行,要是来了客人,那就更要唱一唱了。歌舞团的姑娘们发现了增加收入的好机会,组成专门唱歌的小队,为食客凑个热闹,挣点零花钱。她们会唱的歌就多了,不只是地方上的,革命歌曲、流行歌曲、俄罗斯歌曲都能唱,而且首首唱得情真意切,感觉不到是要收费的,这是因为天生一路唱下来。姑娘们会唱许多仓央嘉措的情歌,我过去以为这个圣者的歌已经失传,只是民间文学调查队艰难寻找到的少数印在书上的几首,其实在民间一直在暗暗地唱着,他的歌一直活在高原深处,也许这些歌子的原作者是否仓央嘉措并不一定,但姑娘们说那是仓央嘉措,那就是仓央嘉措。在她们看来,仓央嘉措并不是一个作者,谁是作者并不重要,仓央嘉措,那就是爱情、真、善和美丽本身,每个人都可以加入到这个作者里,只是一定要确定源头或者版权归属的知识分子们不知道罢了。也有无数的歌曲被创造出来,好听就传开了,都不知道作者是谁,没有人关心这个,一首歌在高原上像风那样传开,是这首歌的光荣。席间,有人告诉我,唱歌姑娘们唱了一首住在拉萨的民间诗人美兰多吉的歌:“我的母亲是美人中的美人,就像那慈祥的白度母。”美兰多吉是谁,酒意朦胧,我已经搞不清楚了,但这歌声令我刻骨铭心,二十世纪以来高原下面甚嚣尘上的现代派文化,有哪首诗歌或者作品,如此歌颂过母亲?我想起母亲过七十岁生日时,想给她置一身新衣,走遍昆明大街,竟然买不到一件为母亲之美设计的衣服,裁缝们消失了,中国世界的服装设计师如今只为模特儿和青春服务。昌都的母亲和少女都很美丽,穿的是古代传下来的藏式衣裙,没有年龄,只是青春和庄重在色彩上略有不同。夜里比较冷,要穿外套。一阵风卷过去,把柳树吹得很疯狂地晃起了脑袋,我从来没有觉得它们是有脑袋的。

    在距离昌都十二公里的澜沧江岸,有一块赭红色的台地。上面建了一个水泥厂。1977年,水泥厂的工人在施工过程中发现了石器、陶片。考古队后来发现,这些器物具有新石器时代的全部特征。卡若遗址还发现了用“勒瓦娄哇”技术(Levallois Technique)制作的器皿,与中亚、南亚或者欧洲、近东地区旧石器文化有某种神秘的联系,考古学界将这一发现命名为“卡若文化”。“若”,有碉堡、围在一起的意思。澜沧江在山谷底哑哑地流着,高处的山崖上残留着两堵墙,翻译说那是古代的城堡。水泥厂后来废弃了,遗址还留着。高塔、车间、炉予,糊着过期的水泥灰,有一种旧工业的美。废弃的东西总是美的,落后的事物、古老的事物总是美的。大楼上的窗子给拆了,像是幽灵们被挖去了眼球的眼眶,人去楼空的工业废墟总是有点奥斯威辛的味道。许多生锈的自来水龙头、阀门、开关遗留在墙上。翻译说,将来要利用这些建筑搞个博物馆,很后现代的想法。工厂后面有一个用围墙围起来的空地,长满荒草,铁门上了锁,这就是卡若遗址。一位老人看守着这片空地,钥匙找不到了,找来个石头,像遗址上最初的居民那样,把锁砸开。从上游澜沧江到下游湄公河,我多次遇到被锁住的古迹,钥匙找不到了,也许人们不认为古迹与锁有什么关系,博物馆教他们使用了锁,但锁起来,钥匙和锁同时也被遗忘了。我记得在缅甸的莆甘,我们想看一个十二世纪的塔里面的佛像,一把生锈的锁挡着。这样的文物在别的地方,肯定是修建得监狱般坚固,还有重兵把守,还安装着红外线报警器。那天我们运气好,在一棵菩提树下找到了管钥匙的男子,他正在呼呼大睡呢。七十年代的遗址和五千年前的遗址,都是人类活动的遗址,给我的感觉并没有时间上的差距,这座荒凉的水泥厂,就像是原始人的水泥厂,只是生产的不是带有花纹的美丽‘陶片而是丑陋的灰。卡若遗址、水泥厂遗址、而澜沧江是历史更悠久的遗址,这是一个中国盒子般复杂的隐喻。我在旧水泥车间里走了走,有股气味,某种东西曾经在无人的时刻停留,然后离开。

    扎曲、昂曲和澜沧江这三股水都是土红色的,红色是这个地区大地的主色。人也受到土地的影响,僧袍是深红的,人们的皮肤被阳光烤成古铜色,妇女们喜欢穿深浅不同的红色服饰。昂曲和扎曲的汇合处在一处红色高崖底下,那高崖一看就是风水宝地,犹如后面的群山飞出的一只巨鹫,高崖就是鹰头,神鹰头闭目吐出两股水来,在它嘴下合为一路奔腾而去,澜沧江就此开始。写这段时,我以为鹰鹫是我自己创造的形容,后来一看历史,宗喀巴早就说强巴林寺所在是“两水间雄鹰落地式的岩岛”,也许我是在旅途中听某位僧侣告诉我的,也许是梦里面宗喀巴告诉我的。宗教独具慧眼,总是为它的寺院选择奇山胜水,就在这高崖上,建造了藏传佛教的强巴林寺。1373年,宗喀巴大师途经昌都,环顾大地后预言,将来在此地定能兴寺弘佛。1437年,宗喀巴的弟子喜饶桑布在这高台上建了寺庙,寺内主佛为强巴佛。强巴寺在昌都地区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里是规模最大的,按格鲁教派规定,可拥有二千五百名僧人,寺院里有二十二口专门装水的大铜锅,每口锅得装一百多桶水。

    有强巴林寺在,昌都就不会是一个无聊乏味的地方。人们有去处,有牵挂,有信任,也有玩场。强巴林寺是昌都的精神和文化中心,不仅宗教活动在这里举行,这里也是昌都人的娱乐和社交中心,情人们也喜欢在这里约会,一道祈求神灵的保佑。每天,从黎明开始,强巴林寺的白墙外面,就环绕着转经的人们。转经的路线从昂曲这边开始,转向杂曲,然后转向澜沧江,圆心是强巴林寺,周而复始。许多人一天不去那里走一趟,心里就不踏实。许多地方他们一辈子只去过一次,而强巴大寺陪伴了他们一生。强巴林寺绕着走一圈得半个小时左右。任何人都可以加入,上路,跟着走,就进入了古代的道路,进入了中世纪的某日,好像是走在通往罗马的大道上。这时代所有的道路都改变了,而转经的道路依然是古代的道路,汽车决不会加入这条道路,它的速度不是通向诸神的。偶尔有一辆给寺院送物资的大卡车闯进来,像悔过的大象似的低头缓缓跟着走。转经的人终日不绝,人们一个跟着一个,一群跟着一群,大家都慢慢地走,走一步是一步,每一步都是在走向结局的样子。有的人赤着脚,有些人衣衫褴褛,气氛有点悲壮,看上去像是跟着部落领袖背井离乡的迁移运动,其实这是吉祥幸福的归家之路,内心喜悦,信任,安全,已经被接纳。没有终点,神不是终点,信仰环绕的是一个圆。路边的石头炉子里燃烧着柏枝,青烟袅袅,这种植物在藏区像香一样被用来表达对神的敬意。转到某一段,有个很小的千手观音殿,世界最美丽的小殿,里面的墙壁上画着观音,美丽动人。前面供着油灯,两边是已经发黑的转经筒。转经筒的基本模式是一样的,大的要七八人方可转动,小的如一只鸟牵在手中,但没有一个相同。转经筒千转万转,日复一日的手灸心印之后,像是已经受孕于转经者,被托生了似的,千差万别,美轮美奂。强巴寺色彩鲜明,殿宇巍峨,穿红色袈裟的僧侣们沿着白墙走过的时候,就像来自天空。一个侧门开着,里面是辩经场,场子是铺着鹅卵石的空地,一群穿着深红色袍子的喇嘛席地而坐。秋天的前端已经到达高原,场子上散落着金色的树叶,不知道来自何树。护法神殿里挂着无数的长刀、匕首、猎枪……全是来自放下屠刀,缴械皈依佛祖的信徒们。许多武器已经挂了多年,不只是生锈,已经快风化了。

    嘎玛寺是藏传佛教噶举派的祖寺,距昌都113公里。沿着扎曲向北,一百多公里的毛路,只可以走小车、摩托或者骑马,马匹和汽车的速度差不多,得走一天。司机还得胆子大,一般的司机是进不去的。路线毒蛇般地搭在悬崖边上,当仁不让的家伙没法在这里通行,随时要考虑着如何在一公里外就给对面来车让路,有的弯连九十度都不到,车头过了,屁股悬在半空,猛踩着油门挣扎过去。给我们开车的是康巴人扎桑和土金尼玛,两个朴素天真的青年,与他们相处只会友情日深。这是旧世界留下的天堂之一,得以幸存,全因为家伙们还来不及修柏油路。山区,河水清蓝,离它的源头还不太远,刚刚走人世界的样子,森林和积雪的山峰退到一边,给河流让路。扎桑们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害怕开车,在交通信号密集的城市里害怕开车,越原始的道路他们开得越好,完全凭感觉,车子给他们开得跟猎狗似的。汽车在日通附近越过一个水泥大桥,到了扎曲的西岸,进入土路,景色愈发原始,一路上地形变化很大,时而高山巨峡,时而森林草甸。海拔4500米的碧拉山腰生长着一片柏树,老得就像恐龙,彼此搀扶,郁郁苍苍,穿过的时候担心着它们会倒下来。据说是唐代的,树龄已有1200年。越向上游走风景越好,河流两岸变成了开阔的平地,麦子已经黄了,牦牛低头吃着草。藏式的土掌房坐落在山坡上,一般是两层,没有受到内地马赛克建筑的影响,墙壁大都是就地采泥巴春的,颜色与大地一致,从世界中出来,成为人的栖居,又隐匿在大地上,被大地保管着。也掺入了些无害本质的现代因素,现代建筑材料被引进一部分,许多人家把窗子改成了铝合金材料。藏族民居的窗子都很大,几乎是半面墙,铝合金窗子开关起来很方便。窗子直接朝着田野,没有围墙。出现了巨大的石头山,有一座就像一个白色的大萝卜,超现实的景象,做梦也想不到大地还有这样的场面。扎桑流畅地开着车,经常停车与路上的人寒暄两句,人们住在辽阔而且交通不便的区域,但人们彼此的联系却相当密切,扎西带着不少东西,给这个村的大妈捎去一袋面粉,给等在那个路口的哥们丢下两瓶白酒。就是素昧平生的人。你要去他家吃顿饭,借个宿,那也是随时敞开着大门的。扎西没有手机,他将要到来的消息是如何传递到大地上的,这是一个古老的秘密。土金尼玛有一个小灵通的手机,他用过几次,每次都是打给他的妻子,也许那是他手机上的唯一号码。沿着扎曲行使了大约五个小时,汽车转进谷地深处,又进入一个小坝子,嘎玛乡的乡政府就在这,立即出现了这一路上唯一的水泥盒子,白色的,两层楼,高踞在几栋灰暗的藏居之间。一扇大铁门被拉开了,车子进入了水泥场院,一狗追进来咬,被轰了出去。几个孩子闻声赶来,站在门口张望。这个乡政府辖地688401,8亩,牲口20079头,草场391226,5亩,森林259166,4亩,耕地7384亩,467户3023人,12个村委会,有43个自然村,平均海拔4200米。有一个汉子喝醉了酒,沿着乡村大道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忽然躺在地上,仰面朝天地睡去。一辆土渣渣的摩托车驶过村庄,忽然看到醉汉,歪了一下,绕过他,继续飞驰。一群马长发飘飘地奔来,马背上都安着彩色的毯子。骑手们下了马,把马匹拴在乡政府大门对面的树上。这是一群彪悍的人,不说话,留着长发,梳成了辫子,盘在额头。乡政府落脚的地方只有五六家人,每家之间都有大片的空地,乌鸦们低头点击着,似乎为一把无形的锤子所控制。我们得在这里睡一夜。晚餐是罐头、土豆、鸡蛋、麦饼和酥油茶,我们是乡政府的客人,这已经是很丰盛的了。乡政府住着几个干部,自己的家都在大地上,这里只是随便住住,住得很马虎。干部给我们弄了吃的,大家就坐着看电视,等着睡觉,偶尔说两句藏语,我一直没搞清楚谁是乡长。乡政府一关灯,嘎玛乡就进入古老的黑夜,唯一的灯在天空中,随后被乌云挡去,大地上伸手不见五指,不需要用窗帘。

    嘎玛乡后面,大地忽然高上去一大截,如果从那边来,扎曲就是在峡谷下面,地缝里,但在嘎玛乡,世界却是开阔平坦,河流走向远方。白云低垂。我们的汽车沿着高峡攀登,道路刚刚修起来,峡谷里有瀑布,乡政府正在利用它的水力修一个小水电站,运输水泥,就铺设了便道,汽车也勉强通行了。峡谷垂直上去200米,又是一个大平台,高山草甸,无际无边。一个草甸接着一个草甸,巨大的地区,地图上看不见,空着。嘎玛寺到了,背靠一个山包,对面是绿色的大草甸,溪流汩汩,一位穿着暗红色袍子的老尼姑正跪在水边,用一个漏斗不停地舀水,远处是石头垒成的小屋和灰色的天空。几片经幡在植物和天空之间中飘着。这场景就像一幅十六世纪的西方宗教绘画。另一边,几个穿红色袈裟的喇嘛正坐在原木上晒太阳,这神话般的世界里矗着一幢灰蒙蒙的泥土舂成的大殿,单檐歇山,没有金碧辉煌,隐匿得几乎看不出来。一部分正在维修,曾经遭遇了一场大火。现在主持寺院的活佛娶了个老婆,没在寺院里。

    噶玛寺是由噶举派高僧都松钦巴于38岁(公元1147年)创建的,名为噶玛丹萨寺,都松的意思是三世,据说都松钦巴能知过去、现世、未来三世之事,噶玛噶举派因这个寺院而得名。因该教派创始人玛尔巴和米拉日巴在修法时都穿白色僧裙,故噶举派又称白教。噶玛噶举是噶举派的黑帽系,西藏史书《贤者喜宴》说,都松钦巴剃度时智慧空行母和上乐诸神给他戴上由空行者头发制成的黑帽,从此都松钦巴就戴黑帽。后来,噶玛噶举派开始在教派内实行活佛转世制度,黑帽成为转世仪轨中的重要证物,被认定的转世活佛要戴上黑帽。这种传统也被其他教派效仿,“活佛转世”体系因此在西藏地区流行开来。都松钦巴是噶玛噶举派的创建人,在西藏佛教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对日后的噶玛噶举派有着深远的影响,被追认为噶玛噶举黑帽系一世活佛。

    这是圣者创造的寺院。远离普遍追求破旧立新的世界,可以肯定许多地方还留有都松钦巴留下的痕迹,也许他的手迹还留在某处原封未动。当时我懵懂不知,没有知识,冒昧来访,但也不敢轻举妄动,这寺院有一种古老的力量,令我顿生敬畏之心。主寺内的光来自屋顶阁楼的窗子,投到下面的时候创造了一个深渊,喇嘛们在大殿里打坐念经的时候。被照亮的是顶。壁画、佛像靠墙隐没在黑暗中,点起酥油灯也只依稀可见。大殿由几十根木头圆柱支撑着,正在维修。左边是祖师殿,里面塑着噶举派的几位始祖的塑像,完好如初。楼上是僧舍,僧侣们正在咿咿呀呀地念经,大都是年轻人,生猛、天真,像是战士,没有人会说汉语。一个胖喇嘛带我去看护法神殿,一个小殿,经幡缠绕,香烟迷茫,挂着许多刀具、兽皮,铺着毛毡,几个喇嘛正坐着喝茶,抬头笑着看我,伸手来摸我的头,就像闯入了中世纪的一幅壁画,唯唯而退,我完全是在一场梦游之中。庙里还有许多阴暗的房间和楼梯,没在暗处,还有没有露面者在着。资料上说这个寺院藏着许多珍宝,明朝使臣当年来噶玛寺时赠送的万岁牌旌旗缎带、丝绸刺绣品,近百幅传世唐卡、佛像、陶器、高僧遗物、贝叶经、瓷器等。还有一棵柳树,是噶举派第二世祖师噶玛拔希从内地带来的,依然活着,根深叶茂。

    噶玛寺附近的一个村庄里住着唐卡大师。这村庄只四五户人家,远远看去,就像是大地上的一堆土疙瘩,色彩朴素,其貌不扬。看不出来与五彩斑斓的唐卡有什么关系,唐卡在外面世界上,可是东方美术史上辉煌的一页,我想象中的唐卡大师是伦勃朗那样的人物。大师出现了,一位白胡子老农,站在院落里,正在指挥小孙女喂鸡呢。带我们去看他的画,到了一个大房间,一看就知道是这家堆放农产品的地方,胡乱摞着几匹画布,地上散落着颜料筒、画棒、土豆、青稞粉什么的。有些已经勾勒好线条,靠在土豆堆上等着上色。大爷领着儿子以及同村的几个小伙子一起画,说是要共同富裕。作品供不应求,要提前半年预订,价格数千到上万的都有。只有一幅留着不卖,是二十年前画的,那时候唐卡没有现在这么值钱。大师已经画了六十年,他说起画画的事来滔滔不绝,他不是说他的绘画理论,而是说如何画,我们已经成了他的徒弟,只差立即动手了。画唐卡最重要的是勾线,这个不能有错,哪一个像就是哪一个像,都是有样式的,这个两个月就可以学会。佛的基本造像是一样的,但在每个画师的手上,色调、细节、工夫、灵气就不同了。图式是不能标新立异的,但可以在细节上发挥。都是同一个图样,看上去千差万别,就像千跟千手观音的无数只手和眼,都起源自一个身,这是一个深刻的隐喻。我们告别了大师,汽车来到野地里,原野上只有黑压压的植物和还在天边依稀亮着的雪山,道路消失了,连扎桑们也嗅不出它在哪里,磨蹭间陷到泥巴里,轮子打滑,走不动了,大家都下车去推,不动。正在无奈,突然,黑暗的土地中钻出来几个藏族人,不出声地帮起来,用手扒开稀泥,往车轮下垫石头,一起推,汽车开出了泥坑,指给道路,又在土地上消失了,有一个声音是女性的,看不出是谁。

    左贡在澜沧江与怒江之间,只有一条街道,但是很现代化,两边铺面都是金属的灰色卷帘门,铺子关门的时候,街道就很荒凉。水泥玻璃钢筋塑料以及长盒子式现代建筑模式一应俱全,没有丝毫想象力,给人的感觉是,有住的就不错了,还要怎么着。其中一个卷帘门的楼上有一家小歌舞厅,几个身份暧昧的姑娘坐在里面烤火。唯一的文化场所,可以唱卡拉OK。有些气味浓烈的年轻人在里面的一个小型卡拉OK厅里漫不经心地唱流行歌曲唱得很不流利,听得出来,他们小时候唱的不是这些歌。才九月,天气已经转冷,夜晚来临,外面已经刮北风了。一姑娘忽然拿起话筒摇晃着满头的卷发唱起来,看来她年纪不小,唱的是崔健的《假行僧》,这是八十年代的老歌。我这一路已经走了近两年,顺着澜沧江——湄公河南到北,从北到南,已经走了几千公里,许多地方就像在刀锋上走,没有余地,只要一步不小心,那就玩完,我可不是假行僧。澜沧江上游从来没有人提到过崔健这个人,湄公河就更不知道他了,这是我这一路唯一一次听到崔健。我认识这哥们,1992年,在北京,我们一起喝过酒,我喜欢他的歌。

    左贡出去,向南翻越海拔5080米的东达山垭口,河流就进入了澜沧江大峡谷。造物主的巨斧劈开大地,这是斧头砍得最重的地区,红色的伤口切得相当深。这里就是澜沧江大峡谷,是横断最激烈的地方,河流两岸滚落着巨石,而且还在滚,总是千钧一发,场面犹如一个巨大的矿山,到处是将要碎裂的山体,有许多地方在开裂,裂缝里可以看见澜沧江的鳞。地理学上这一带被称为北澜沧江断裂带,它西起青海省杂多,向南延经囊谦、妥坝、芒康直到于云南省德钦以西附近。这个断裂带属于深断裂,在云南境内最强烈,造成了很大的高差,澜沧江在德钦县境内流程150公里,这一段江面海拔2006米,直线往上到海拔6740米的当地最高的卡格博峰,相对高差4734米。从江面到顶峰的坡面距离为14公里,每公里平均上升337米。道路不能再沿着河谷修建了,而是修在山腰上。2006年的时候,这些道路依然是土石路,坑坑洼洼,非常危险,永不停止的泥石流、塌方使得在这里修建永久性的公路简直是幻想,人们对与大地搏斗已经厌倦了,道路刚刚修好、理顺、达标,不久就被塌方或泥石流重新搞得乱七八糟、凸凹不平,大地像一个顽皮而又残忍的捣蛋鬼,让筑路部门永不安宁。有个退休的养路工对我说,他养了一辈子的路,从来没有哪一天他负责的路段是平安无事的。永不完工的大工地,垮了又修。在澜沧江大峡谷这一带,大地就像河流一样永远在运动改变着,爆发着,使人类人定胜天的豪言壮语荒唐可笑。灰尘滚滚,碎石砾砾,下一个坡就是数十公里,汽车滚石般地沿着既定路线,随时处于失控的恐惧中,司机提心吊胆,抓着方向盘像是抓着悬崖绝壁上的藤子,就像困在弹子游戏机里,只要稍微出格,就完蛋。有些地方,打开车门你无法下车,车子的外厢板直接与绝壁连成一体。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