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之路-抵达芒康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越向南走,世界越热闹,养路的人多起来了,人间烟火也逐渐稠密。滚滚黄灰中会忽然冒出一队骑自行车的西方旅游者,衣冠鲜艳,红黄蓝绿,镀铬材料、尼龙布闪着现代工业的光,在原产地俗不可耐,在此地看上去就像刚刚从宇宙飞船走下来。行头都是西方户外运动用品公司生产的名牌,但在这里完全失效,没有人知道这些名牌,土著们流行的名牌是解放牌胶鞋,耐用而且便宜。他们与灰头土脸的当地人格格不入,营养过剩、精力充沛、无忧无虑、神气活现,正沿着一条很时髦的旅游路线度假呢。从昆明骑自行车向西北,经过大理、德钦沿着澜沧江进入西藏,直到尼泊尔的加德满都,大约一个月,在那里把自行车卖掉,然后乘飞机回到欧洲。当地土著停下来,默默地望着这些从天而降的西方人,不知道他们这么干是为了什么,也许觉得如此冒着烈日在高原上瞎逛很无聊,吃饱了撑的,劳动者们也只是一笑了之,递上一瓢本地山中流出的泉水,请他们解渴。灰尘散开处,也可以遇见走一步磕一个头的香客,他们是前往拉萨朝圣的。这些香客的出现使滇藏公路神圣起来,香客们有的已经在路上走了一年半载,局外人以为这是受罪,其实那是一种漫游,与塞万提斯在《唐吉诃德》那本书里描写的差不多。有时候看见他们在落日中停下,在泉水边搭起帐篷,点燃篝火,黑暗里他们在唱歌。在澜沧江——湄公河流域,西方人在下游地区比上游地区要自在得多,在下游,他们暗藏着重返前殖民地的优越感,那里有普遍的咖啡和刀叉,一些日常生活的风俗已经深受西方影响。但在澜沧江上游地区,当地人无论如何亲切友善,骨子里总是将他们视为外人。天主教就从十九世纪一直在努力打进澜沧江上游地区,一百多年下来,势力只到达西藏的边沿,建立了若干个孤伶伶的教堂而已。芒康天主教堂相当有名,这是西藏境内唯一的一个教堂,如果从上游往下数的话,它是第一个,距离我前面说过的那个澜沧江源头的花教寺庙,还有几百公里。芒康天主教堂建立于865年,从1865年到1949年先后有17位来刍西方的本堂神甫在这里布道。神父们与佛教势力进行了悲壮的较量,多次被赶走,又回来。如今这个教堂附近的百分之八十的居民近六百人信奉天主教,每个人都有教名,如马达丽娜、加比额尔、德里翠、圣保罗、约翰什么的,但并不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如果叫一个人的教名,那就有闹着玩的意思。现在的神父是藏人,每周礼拜,念的是译成藏语的《圣经》。佛教对天主教已经容忍,有些家庭,佛教徒和天主教徒共处一室。当我们千山万水地来到,却发现老教堂已经不在了,原址上屹立着崭新的建筑物。多年前,我曾经到过澜沧江边的另一个教堂——茨中教堂,夜里聊天,听教堂主管老吴谈起上游的芒康教堂,说起那里的嬷嬷如何滑着雪橇在冬天到来,说起在欧洲已经失传的布道方式,说起法国牧师传下来的古法酿制的葡萄酒,就像说起中世纪,令我想入非非。中世纪并不遥远,沿着河流上溯三天的路就到了。新教堂扩大了规模,马赛克、玻璃、水泥钟楼,很呆板,受到此时代好大喜功风气的影响,我怀疑这不是教会人士的主意。教堂里贴着一个清单,说明新教堂是各地的教会捐资修建的,用了两百多万人民币。十九世纪的遗物只剩下几棵树干发黑的老梨树,我发现当年神甫们似乎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也许是本地工匠们自作主张,为教堂选择了风水宝地,站在教堂的钟楼可以看见宽阔的澜沧江峡谷,气象万千,而它安全地靠山而建,像孩子依偎在母亲怀中。

    芒康又以盐井出名,这一带澜沧江岸的岩石下藏着盐,人们在遥远的时代就发现了,沿江岸打了几口盐井,几百年来一直在出卤水,江水落下去的时候卤水就升起来。西岸出的是红盐,供牲口食用,东岸产的是白盐,人吃。居民沿岸搭建了一排排晒盐的木头架子,凝结着许多钟乳石般的盐柱,不是采盐的季节,棚子里没有人。江水在峡谷中咆哮着,如血盆大口喷出的血液。芒康也多温泉,前往温泉的道路很原始,崎岖坎坷,是供托运盐巴的马帮走的,现在,小车也可以摸索着进入,在道路末端,居然出现了马赛克瓷砖砌的游泳池和宾馆,已经被开发成旅游休闲的场所,这是我在澜沧江上游所见的第一个休闲地。过去,温泉自然地沿江散布,江水涨起来就消失,落下的时候就出现,任何人以及野兽都可以钻进去泡泡,洗洗,就像从河流中打一桶水来饮那样。如今被度假区的围墙隔离起来,收费,主要供各式各样的会议使用。

    大峡谷逐渐开阔,山势越来越雄伟陡峭,可以感觉到大地的形势正在发生阶段性的变化。澜沧江已经流到了高原的坡面,在深切的裂缝里冲突着,似乎在平稳的高原上养成了惯性,惨重的下跌令它晕头转向,不知所措。时而逆流形成不动之态,犹豫着是继续走呢还是回去,但已经来不及了,短暂的平静被河流暗藏在底部的力量推着,表面看上去是逆流。其实大趋势依然在滚滚向前,忽然崩溃,垮掉,爆发万马逃亡之势,河流起义似的响起来,震撼河谷,令听见的人胆战心惊,感觉自己脚下的实地也在粉末般溶解,后退两步,风景再壮丽也无心欣赏了,开着车赶紧逃吧。江水落下的季节,才看见河谷里散布着那样巨大的石头,一坨就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犹如一颗颗黑暗的光头,只有这样的脑袋才能想象出这样的河流,这河流令我害怕,走在它旁边,就像走在狮子的身旁。

    早上从芒康开车出发,将近下午的时候,梅里雪山出现了,澜沧江鞋带般地消失在它脚下,世界像大幕那样退去,一座雄伟的山峰组成的大雄宝殿在大地和天空之间升起,诸神的头上戴着巍峨雪冠,比天空还高,好像刚刚获得谁的加冕。这是伟大的山峰,整个澜沧江——湄公河流域最伟大的山峰。冰川从山顶淌下,犹如诸神的披肩,那是明永恰、斯农、纽巴和浓松四大冰川,它们是世界稀有的低纬度、低温(零下5度)、低海拔(2700米)现代冰川。这个世界上,令人意识到伟大的山峰并非一处,但许多伟大者藏在人迹难至之处,普通人只能知晓少数探险英雄转述的传奇故事,比如珠穆朗玛。梅里雪山不同,它与世界的距离很近,站在一条公路上,你就能朝拜它。再坐上一两个小时的汽车,渡过澜沧江,你就到了它的脚下。有些轻狂的唯物主义者因此估计它比较容易征服,可直到今天,那些征服狂的登山靴已经多次踏上地球上的各座高峰,只有梅里雪山,自1902年英国的一支登山队开始征服,直到今天,没有任何一支登山队能够成功。最近的登山活动是一支日本登山队在1991年进行的,结局非常悲惨,遭遇大规模雪崩,队员全部遇难。伟大者平易近人,这不意味着你可以对它轻狂。

    自从在澜沧江源头的下跪后,我再次在大地上跪下,朝着卡瓦格博三叩。你不必去阅读经文,或皈依寺院,你不必作为藏传佛教的信徒才下跪。我像一个原始人,一个第一次看见卡瓦格博的最初之人那样下跪,我再次感觉到促使第一个下跪者下跪的那种伟大的召唤。宗教是这之后才开始的,宗教其实是从大地得到的觉悟,道法自然,没有大地的启示,人无论怎么苦思冥想,也虚构不出宗教世界来。卡瓦格博令人感受到那种我们后来称之为崇高、敬畏、尊重、崇拜、信仰的东西,它自身先验地保管着这些东西,就是宗教重新灰飞烟灭,这些东西也不会消失。我跪下去的时候是一个下午,山峰之间乱云飞渡,云烟在峰群之间悲剧般聚散着,峰顶时而在阳光下一亮,随即又隐匿了。雪峰偶尔露出时,像是诸神正在闭目微笑,它们就是诸神。在藏传佛教中,梅里雪山就是诸神。当地人将梅里雪山称为“太子十三峰”,这十三座山峰平均海拔都在6000米以上。缅茨姆峰,传说是卡瓦格博大神的妃子,洛拉争归贡布(红脸神峰),它躲在缅茨姆的身后;加瓦仁安,是一顶佛冠,海拔5470米;玛兵扎拉旺堆峰,也称无敌降魔战神;巴乌八蒙峰,藏语意思是英雄女儿峰;巴乌八蒙的右侧是帕巴尼顶九焯峰,藏语意为十六尊者……主峰卡瓦格博,这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峰,海拔6740米。在拉萨有这样的传说:登上布达拉宫便可在东南方向的五彩云层之中看到卡瓦格博。当地人认为,卡瓦格博统领着诸神山,包括七大神山和225座中等神山以及无数小神山。人们认为,每一座山的山神都掌管着一方自然,而卡瓦格博统领着整个大地。在一篇藏族作者介绍卡瓦格博的文章里,这位作者坚定地告诉我们:“在卡瓦格博山下,你不能谈论一切细微之处的美,因为对大地上的任何微瑕之美的称赞都只是在赞美卡瓦格博山神统领的大地上的极其微小的细节,这种赞美是对卡瓦格博山神的不敬,也是对广博而和谐的大地的不敬。”在藏传佛教的典籍中,如此描述卡瓦格博“……外形如八座佛光赫弈的佛塔,内似千佛簇拥集会诵经……千佛聚于顶上,成千上万个勇猛空行盘旋于四方。这神奇而令人向往的吉祥圣地,有缘人拜祭时,会出现无限奇迹。戴罪身朝拜,则殊难酬己愿……”民间传说,在松赞干布时期,卡瓦格博曾是当地一座无恶不作的妖山,(人类无法征服它,征服者无法征服所以意味着它是妖山——于注。)对于那些狂妄的征服者来说,它永远是邪恶的死亡之地,这一性质在日本登山者那里再次得到证实。密宗祖师莲花生大师历经八大劫难,驱除各般苦痛,最终收服了卡瓦格博山神。卡瓦格博从此受居士戒,改邪归正,皈依佛门,做了千佛之子格萨尔麾下一员剽悍的神将,成为千佛之子岭尕制敌宝珠雄狮大王格萨尔的守护神,升华为胜乐宝轮圣山极乐世界的象征,众生绕匝朝拜的胜圭也。“胜地”一词在汉语中意味深长,最终得胜的是大地而不是人。这些传说其实表达了人们理解大地的过程,卡瓦格博从妖山到保护神的这个转变,意味着人承认“胜地”,在大地面前甘拜下风,人类顺应了大地,大地通过人类富有想象力的宗教语言获得升华,成为神圣不可侵犯、不可征服者,人类因此避免了灾难。人终于承认自己的局限,产生了对大地的敬畏之心,人因此将获得大地的庇护,保管,人从此心安理得,安居乐业于是开始。历史记载,1268年,噶玛·拨希二世大宝法王,藏传佛教活佛转世制度的创始人,朝圣卡瓦格博,确定了梅里雪山大小转山线路。1326年,噶玛·让穹多吉三世大宝法王,朝圣卡瓦格博。这些伟大的朝圣与世界通常的朝圣不同,它不是前往麦加、罗马、梵蒂岗或者印度,而是环绕高山、河流、积雪、瀑布、森林以及落日、明月。这个朝圣其实可以追溯到更遥远的时代,我前面说过,从对一块石头的膜拜开始。

    一直从卡瓦格博垂到半山腰的冰川是明永恰,它从海拔6740米处往下呈弧形一直铺展到2600米的原始森林地带,绵延11.7公里,平均宽度500米,面积有13平方公里,年融水量2.32亿立方米,是中国境内纬度最南,冰舌下延最低的现代冰川。这也是河流的一个沥头。在云南德钦县附近离开滇藏公路,顺着简易危险的土路越过澜沧江,可以到达冰川的边沿。藏族诗人阿布司南带着我去,他在此地用汉语写诗,很孤独,渴望着被承认。冰川前的山谷里藏着一个藏族村子,到了面前才发现,冰川并不像远远看见的那样狰狞、荒凉,人民已经在它旁边安居了几百年。如前往冰川的道路上挂着密集的经幡,这使人无法勇往直前,最狂妄的家伙见了这些神秘的布条也要不寒而栗,铁了心肠继续前进,但已经没有那么理直气壮,脚跟发软。冰川席子般铺在一片泥石流之上,不断地传来碎裂声、坍塌声,仿佛一场战争刚刚结束。如今村子里的人们正在筹划着如何进一步利用冰川来开展旅游,已经进了一步,但继续筹划着再进一步,谁也不知道这个进步要到何时才到终点。富起来的愿望现在非常普遍,非常急迫,不只是穷乡僻壤,就是那些历史上一直得天独厚、安居乐业的鱼米之乡也丧失了传统的自信,陷入惶惶不可终日,思量着如何进一步破旧立新。新起来很容易,但之后结果是否依然安居乐业,那就未必了。因为许多新是以摧毁过去的生活经验为代价的,经验是在故乡积累起来的,而新世界却是模仿别人的东西,许多新事物与故乡的传统格格不入,与本地完全不匹配。比如游客带来的塑料垃圾,对此冰川居民完全不知所措,他们从来没有对付这怪物的经验,以为所有的垃圾都会像传统的垃圾那样,最终为大地吸纳。结果不是,这些据说需要几百年才可以化解的怪物如今在冰川地区随处可见,不知道如何是好。而事实上,附近数百公里的地区也没有处理它们的特殊设施。旅游确实增加了居民的收入,可也令人困惑,村里的人们发现冰川正在一年一年向山顶后退,似乎正在抛弃他们。那些响了数千年的冰块碎裂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激烈,令人隐隐地不安。故乡大地上有许多古老的事物消失了,这些事物科学界永远不知道,只有当地人知道。有个老人对我说,在他童年时代,这地方有什么什么,这样那样,现在都不见了。这样的话其实我已经听了一路,从河流的源头开始,人们一直在告诉我大地上许多东西在失踪,在离开,越来越少。这是一个重大事件,其意义之重大超过了人类历史上的任何革命。革命之后,被镇压者最终会卷土重来,历史一再这样演绎,但大地的消失永远不会卷土重来,谁能令后退的冰川卷土重来?这可怕的事情只是在人民中间悄悄地传着,他们在大地上劳动,只有他们知道。人民无可奈何,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谁来了?带走了它们?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