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康又以盐井出名,这一带澜沧江岸的岩石下藏着盐,人们在遥远的时代就发现了,沿江岸打了几口盐井,几百年来一直在出卤水,江水落下去的时候卤水就升起来。西岸出的是红盐,供牲口食用,东岸产的是白盐,人吃。居民沿岸搭建了一排排晒盐的木头架子,凝结着许多钟乳石般的盐柱,不是采盐的季节,棚子里没有人。江水在峡谷中咆哮着,如血盆大口喷出的血液。芒康也多温泉,前往温泉的道路很原始,崎岖坎坷,是供托运盐巴的马帮走的,现在,小车也可以摸索着进入,在道路末端,居然出现了马赛克瓷砖砌的游泳池和宾馆,已经被开发成旅游休闲的场所,这是我在澜沧江上游所见的第一个休闲地。过去,温泉自然地沿江散布,江水涨起来就消失,落下的时候就出现,任何人以及野兽都可以钻进去泡泡,洗洗,就像从河流中打一桶水来饮那样。如今被度假区的围墙隔离起来,收费,主要供各式各样的会议使用。
大峡谷逐渐开阔,山势越来越雄伟陡峭,可以感觉到大地的形势正在发生阶段性的变化。澜沧江已经流到了高原的坡面,在深切的裂缝里冲突着,似乎在平稳的高原上养成了惯性,惨重的下跌令它晕头转向,不知所措。时而逆流形成不动之态,犹豫着是继续走呢还是回去,但已经来不及了,短暂的平静被河流暗藏在底部的力量推着,表面看上去是逆流。其实大趋势依然在滚滚向前,忽然崩溃,垮掉,爆发万马逃亡之势,河流起义似的响起来,震撼河谷,令听见的人胆战心惊,感觉自己脚下的实地也在粉末般溶解,后退两步,风景再壮丽也无心欣赏了,开着车赶紧逃吧。江水落下的季节,才看见河谷里散布着那样巨大的石头,一坨就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犹如一颗颗黑暗的光头,只有这样的脑袋才能想象出这样的河流,这河流令我害怕,走在它旁边,就像走在狮子的身旁。
早上从芒康开车出发,将近下午的时候,梅里雪山出现了,澜沧江鞋带般地消失在它脚下,世界像大幕那样退去,一座雄伟的山峰组成的大雄宝殿在大地和天空之间升起,诸神的头上戴着巍峨雪冠,比天空还高,好像刚刚获得谁的加冕。这是伟大的山峰,整个澜沧江——湄公河流域最伟大的山峰。冰川从山顶淌下,犹如诸神的披肩,那是明永恰、斯农、纽巴和浓松四大冰川,它们是世界稀有的低纬度、低温(零下5度)、低海拔(2700米)现代冰川。这个世界上,令人意识到伟大的山峰并非一处,但许多伟大者藏在人迹难至之处,普通人只能知晓少数探险英雄转述的传奇故事,比如珠穆朗玛。梅里雪山不同,它与世界的距离很近,站在一条公路上,你就能朝拜它。再坐上一两个小时的汽车,渡过澜沧江,你就到了它的脚下。有些轻狂的唯物主义者因此估计它比较容易征服,可直到今天,那些征服狂的登山靴已经多次踏上地球上的各座高峰,只有梅里雪山,自1902年英国的一支登山队开始征服,直到今天,没有任何一支登山队能够成功。最近的登山活动是一支日本登山队在1991年进行的,结局非常悲惨,遭遇大规模雪崩,队员全部遇难。伟大者平易近人,这不意味着你可以对它轻狂。
自从在澜沧江源头的下跪后,我再次在大地上跪下,朝着卡瓦格博三叩。你不必去阅读经文,或皈依寺院,你不必作为藏传佛教的信徒才下跪。我像一个原始人,一个第一次看见卡瓦格博的最初之人那样下跪,我再次感觉到促使第一个下跪者下跪的那种伟大的召唤。宗教是这之后才开始的,宗教其实是从大地得到的觉悟,道法自然,没有大地的启示,人无论怎么苦思冥想,也虚构不出宗教世界来。卡瓦格博令人感受到那种我们后来称之为崇高、敬畏、尊重、崇拜、信仰的东西,它自身先验地保管着这些东西,就是宗教重新灰飞烟灭,这些东西也不会消失。我跪下去的时候是一个下午,山峰之间乱云飞渡,云烟在峰群之间悲剧般聚散着,峰顶时而在阳光下一亮,随即又隐匿了。雪峰偶尔露出时,像是诸神正在闭目微笑,它们就是诸神。在藏传佛教中,梅里雪山就是诸神。当地人将梅里雪山称为“太子十三峰”,这十三座山峰平均海拔都在6000米以上。缅茨姆峰,传说是卡瓦格博大神的妃子,洛拉争归贡布(红脸神峰),它躲在缅茨姆的身后;加瓦仁安,是一顶佛冠,海拔5470米;玛兵扎拉旺堆峰,也称无敌降魔战神;巴乌八蒙峰,藏语意思是英雄女儿峰;巴乌八蒙的右侧是帕巴尼顶九焯峰,藏语意为十六尊者……主峰卡瓦格博,这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峰,海拔6740米。在拉萨有这样的传说:登上布达拉宫便可在东南方向的五彩云层之中看到卡瓦格博。当地人认为,卡瓦格博统领着诸神山,包括七大神山和225座中等神山以及无数小神山。人们认为,每一座山的山神都掌管着一方自然,而卡瓦格博统领着整个大地。在一篇藏族作者介绍卡瓦格博的文章里,这位作者坚定地告诉我们:“在卡瓦格博山下,你不能谈论一切细微之处的美,因为对大地上的任何微瑕之美的称赞都只是在赞美卡瓦格博山神统领的大地上的极其微小的细节,这种赞美是对卡瓦格博山神的不敬,也是对广博而和谐的大地的不敬。”在藏传佛教的典籍中,如此描述卡瓦格博“……外形如八座佛光赫弈的佛塔,内似千佛簇拥集会诵经……千佛聚于顶上,成千上万个勇猛空行盘旋于四方。这神奇而令人向往的吉祥圣地,有缘人拜祭时,会出现无限奇迹。戴罪身朝拜,则殊难酬己愿……”民间传说,在松赞干布时期,卡瓦格博曾是当地一座无恶不作的妖山,(人类无法征服它,征服者无法征服所以意味着它是妖山——于注。)对于那些狂妄的征服者来说,它永远是邪恶的死亡之地,这一性质在日本登山者那里再次得到证实。密宗祖师莲花生大师历经八大劫难,驱除各般苦痛,最终收服了卡瓦格博山神。卡瓦格博从此受居士戒,改邪归正,皈依佛门,做了千佛之子格萨尔麾下一员剽悍的神将,成为千佛之子岭尕制敌宝珠雄狮大王格萨尔的守护神,升华为胜乐宝轮圣山极乐世界的象征,众生绕匝朝拜的胜圭也。“胜地”一词在汉语中意味深长,最终得胜的是大地而不是人。这些传说其实表达了人们理解大地的过程,卡瓦格博从妖山到保护神的这个转变,意味着人承认“胜地”,在大地面前甘拜下风,人类顺应了大地,大地通过人类富有想象力的宗教语言获得升华,成为神圣不可侵犯、不可征服者,人类因此避免了灾难。人终于承认自己的局限,产生了对大地的敬畏之心,人因此将获得大地的庇护,保管,人从此心安理得,安居乐业于是开始。历史记载,1268年,噶玛·拨希二世大宝法王,藏传佛教活佛转世制度的创始人,朝圣卡瓦格博,确定了梅里雪山大小转山线路。1326年,噶玛·让穹多吉三世大宝法王,朝圣卡瓦格博。这些伟大的朝圣与世界通常的朝圣不同,它不是前往麦加、罗马、梵蒂岗或者印度,而是环绕高山、河流、积雪、瀑布、森林以及落日、明月。这个朝圣其实可以追溯到更遥远的时代,我前面说过,从对一块石头的膜拜开始。
一直从卡瓦格博垂到半山腰的冰川是明永恰,它从海拔6740米处往下呈弧形一直铺展到2600米的原始森林地带,绵延11.7公里,平均宽度500米,面积有13平方公里,年融水量2.32亿立方米,是中国境内纬度最南,冰舌下延最低的现代冰川。这也是河流的一个沥头。在云南德钦县附近离开滇藏公路,顺着简易危险的土路越过澜沧江,可以到达冰川的边沿。藏族诗人阿布司南带着我去,他在此地用汉语写诗,很孤独,渴望着被承认。冰川前的山谷里藏着一个藏族村子,到了面前才发现,冰川并不像远远看见的那样狰狞、荒凉,人民已经在它旁边安居了几百年。如前往冰川的道路上挂着密集的经幡,这使人无法勇往直前,最狂妄的家伙见了这些神秘的布条也要不寒而栗,铁了心肠继续前进,但已经没有那么理直气壮,脚跟发软。冰川席子般铺在一片泥石流之上,不断地传来碎裂声、坍塌声,仿佛一场战争刚刚结束。如今村子里的人们正在筹划着如何进一步利用冰川来开展旅游,已经进了一步,但继续筹划着再进一步,谁也不知道这个进步要到何时才到终点。富起来的愿望现在非常普遍,非常急迫,不只是穷乡僻壤,就是那些历史上一直得天独厚、安居乐业的鱼米之乡也丧失了传统的自信,陷入惶惶不可终日,思量着如何进一步破旧立新。新起来很容易,但之后结果是否依然安居乐业,那就未必了。因为许多新是以摧毁过去的生活经验为代价的,经验是在故乡积累起来的,而新世界却是模仿别人的东西,许多新事物与故乡的传统格格不入,与本地完全不匹配。比如游客带来的塑料垃圾,对此冰川居民完全不知所措,他们从来没有对付这怪物的经验,以为所有的垃圾都会像传统的垃圾那样,最终为大地吸纳。结果不是,这些据说需要几百年才可以化解的怪物如今在冰川地区随处可见,不知道如何是好。而事实上,附近数百公里的地区也没有处理它们的特殊设施。旅游确实增加了居民的收入,可也令人困惑,村里的人们发现冰川正在一年一年向山顶后退,似乎正在抛弃他们。那些响了数千年的冰块碎裂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激烈,令人隐隐地不安。故乡大地上有许多古老的事物消失了,这些事物科学界永远不知道,只有当地人知道。有个老人对我说,在他童年时代,这地方有什么什么,这样那样,现在都不见了。这样的话其实我已经听了一路,从河流的源头开始,人们一直在告诉我大地上许多东西在失踪,在离开,越来越少。这是一个重大事件,其意义之重大超过了人类历史上的任何革命。革命之后,被镇压者最终会卷土重来,历史一再这样演绎,但大地的消失永远不会卷土重来,谁能令后退的冰川卷土重来?这可怕的事情只是在人民中间悄悄地传着,他们在大地上劳动,只有他们知道。人民无可奈何,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谁来了?带走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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