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妙说：“锁锁，挑水？”
锁锁说：“挑水。”
井台上，挑水的人走了一拨儿又一拨儿。
正是槐花盛开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的清香味儿。夕阳如一枚熟透的柿子，软软塌塌地落到山后头去了，小妙和锁锁一人拄一根扁担在井台上小声说说笑笑。小妙现在不想回家。她和邻村的一个小伙子订亲两年多了，小妙的妈嫌人家不出血，小里小气的，从不给小伙子个好脸。小伙子很少来，来了也只是垂着头坐一小会儿。小妙也摸不透小伙子的心思。慢慢地，小妙似乎忘记了小伙子的长相。当初和小妙一块订亲的几个姑娘，现在有的怀里已抱上了娃儿。今头晌前院叶子的未婚夫给叶子家买来一台双开门的电冰箱，小妙的妈就冲着小妙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三道四。锁锁更不想回家。锁锁订亲也快半年了，女家让媒人捎来口信儿，想借一万块钱盖房子。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凑那么多钱？女家以为锁锁家小气，就把东西全退回来了，把锁锁爸气得在家摔桌子砸板凳。花花绿绿的花绸子布从窗子里飞出来，“啪啦”，一条粉底碎花裙子落到院里的葡萄架上。“啪啦”，一块大红缎子被面落到枣树杈上。爸说：“俺就不信，三只脚蟾没处寻，两只脚女人会寻不到？”
锁锁讲完，小妙就格格地笑。
小妙问：“她长得俊不？”
锁锁说：“不俊，一张冬瓜白醭脸。”
天已经黑透了。小妙和锁锁一起向村外走去。
小妙在心里说：“去你的双开门电冰箱。”
锁锁也在心里说：“去你的一万块钱。”
远处，不知谁家的汉子在扯着嗓子唱：“隔河看见花一苗，心想折花又无桥。郎挑石头妹挑土，慢慢搭下采花桥。”小妙的步子慢下来了。小妙不想再跟着锁锁往前走了。这时月亮贴着槐树稍儿升上来了，水银一样的月光洒在山坡上这片槐树林里。树上开满了白纷纷的槐花，像是洒下一层银灿灿的星星。小妙不错眼珠地盯着满山坡的槐花看，然后小跑着撵上了锁锁。锁锁递给她一把刚从树上撸下来的槐花，说：“吃吧，又解渴又充饥。”槐花放进嘴里凉丝丝甜津津的。
两人一直走到陡峭的悬崖跟前，再往前走就没路了。小妙朝下边黑咕隆咚的峡谷扔了块小石子儿，好长时间都没有听到动静。小妙冲锁锁伸了一下舌头。
小妙说：“这里是狼道。”
锁锁说：“更好，没人来。”
锁锁把两根拴着铁钩子的井绳分别搭在四棵槐树上，左绕右绕，绕成一张吊床，然后脱下褂子和毛衣铺上去。
锁锁说：“要有床棉褥子就好了。”
小妙想说点什么，没等张口就被锁锁拦腰抱起来放在吊床上。
锁锁说：“小妙，狼来了你别怕，鬼来了你也别怕。咱现在不在人世间，咱在天上。”小妙轻轻合上眼。小妙想既然在天上就用不着看这儿看那儿了。她的身子在锁锁笨拙而急切的抚摸下簌簌抖动，锁锁的脸鸡冠花一样红。悠悠晃动的吊床如一只在清风吹拂的湖面荡来荡去的小船，小妙的眼里有了泪。小妙以为人只有在伤心时才落泪，原来舒坦时也落泪呵。
小妙说：“娶俺吧，俺一个布丝儿的彩礼都不要你家的。”
锁锁说：“娶。这辈子娶你，下辈子还娶你。”
这时候锁锁听见“喀嚓”响了一声，一截树枝被晃断了，吊床开始往一边倾斜。锁锁想下去把绳上的钩子重新挂到树枝上去，可小妙的两只胳膊缠在他的脖梗儿上。月光下小妙的脸灿若桃花，小妙鼓溜溜的双唇在锁锁的眼窝和嘴窝上划过来又划过去。锁锁感觉自己像一只疲倦的飞鸟终于找到了舒坦的鸟窝，锁锁便不想起身了。这时又听到“喀嚓”响了一声，又一个树杈断了。终于，摇摇欲坠的吊床和他俩一同坠落到崖下的万丈峡谷中，随他俩一起飘落下去的还有几截盛开着白槐花的鲜树枝。
白莹莹的月光下，井台上静静地放着两对空水桶，还有两根扁担。
竹子的那根是小妙家的。
檀木的那根是锁锁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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