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黎莹
这是2009年的冬天,天冷得滴水成冰。当我坐在屋子里写作的时候,因为有暖气,并没有觉得有多么的冷,可是等我写一会儿,跑到外边买菜买面买米的时候,那种透心彻骨的冷,像是一个巨人手里拿着硕大的斧头,一下子就要把我砸得透不过气来。呵,这天冷的!于是,回家后的下午就开始发烧了,因为感冒得厉害,只好在社区的小诊所打点滴。我想,人这一生,可能在病床上的心情是最灰暗的了。我就是在这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灰暗氛围中接到了《小小说选刊》主编郭昕大姐的电话。刹那间,我心中的阴霾被郭大姐好听的声音一扫而光。十几年来,每次从电话上听到郭大姐的声音时,我都会被一种温暖感动。那是一种女性之间相互理解的温暖。得知郭大姐让我写一篇当年写小小说《端米》的创作谈时,我的确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因为《端米》带给我的荣誉数不胜数。
记得当时是在1996年吧,我的一篇小小说《残手》被《小小说选刊》选发,接着,我就接到了该刊赵建宇老师的来信,信中除了鼓励我要多写多练,并说受杨晓敏主编委托,约我写十篇小小说,说是要在《百花园》杂志上发表。当时,我非常感动。现在,当听说出版社的老师要为我出这部集子时,我又一次地被感动。我先说一下早些时候的感动。那时,我是第一次有刊物向我一下子约十篇稿子,心中除了喜悦,还有羞于说出口的紧张,因为我心里没底,不知能不能写好这十篇稿子。那些日子,我没白没黑地写呀写。写了好几篇,但总是觉得拿不出手。我就想,编辑老师如此看中我的小小说,如果创作不出一个压轴的小小说,那可真是太说不过去了呀。
我苦思冥想了好几天,就想构思一个说得过去的小小说。现在回想起来,在那好几天里,我的思维模式一直是喜悦——压力——痛苦。就在这样的思维模式中,我把思维的触角一点一点伸向我三十多年人生积累中那些最让我记忆犹深的地方。忽然,我的脑海中有了一道亮光,那道亮光来自一个乡下女人,是一个我从没见过面的乡下女人。确切地说,这个女人一直是躲在我记忆的一个角落里。因为我最早听到的是有关她丈夫的故事。那时我还在乡下工作,无意间听同事讲了一个赌徒的故事。说他的父母早就对赌徒失去信心了,他把家赌得一贫如洗,村子里谁见了他都要躲着走,是个姥姥不喜,舅舅不爱的主儿。说来也怪,这个赌徒的老婆不但不去管自己的老公,还支持老公去赌。结果,她越是支持,赌徒就越是心里发毛。赌徒也是人啊,他也有良心啊。想改,就是改不了。有时赌完回家,就把家里的鸡爪子削去一根,并说再赌就把自己的手砍一只。结果说归说,还是照赌不误。直到有一天,当他接过老婆用她卖血换来的钱时,他的手抖个不停,他知道,再赌下去,老婆的命就会毁在他手上了!最后,在老婆的感召下,赌徒终于金盆洗手,浪子回头。靠勤劳致富,他成了村子里第一个买拖拉机的人,第一个盖楼房的人。
当时我听了这个故事后,一直想见一见这个女的。但后来听说他们夫妻到外地做生意了,一直没能见上。不知何故,当我在构思时,这个女的一下子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用了一个上午就把《端米》写出来了。我记得当时《端米》和另外九篇小小说作为头题发表在1997年第1期《百花园》杂志上。最让我感到荣幸的是,《百花园》杂志的杨晓敏主编是我这十篇小小说的责编。《百花园》杂志的副主编冯辉老师亲自为这十篇小小说写了题为《沉重的宿命无敌的人生》的评论,也发表在同期杂志上。
可以这么说,如果当时没有郑州的编辑老师的约稿,就没有我的《端米》。记得1997年春天,我第一次去郑州领奖,一到了宾馆,有几个从没见过面的文友就和我开玩笑说:“你是刘端米吧?”当时我就想,一篇小小说,就让那么多的人记住了我。我觉得身为女人,我有责任和义务去讴歌女同胞。每一个女人,都可能是一篇精彩的小小说,她们的朴实,她们的纯真,是多么需要我们去发现。写到这里,我的脑海里又一次出现我当时写《砷米》时的情景。那一年,我去走亲戚,吃完饭,在一起吹牛,正吹着,我的一个远房长辈笑着对我说:“听说你现在当上专职作家了,我给你提供个写作素材吧。”就这么,他给我讲了一个远古年代的故事。我到现在还记得亲戚当时讲这个故事时的表情,他大口大口吸着烟,袅袅的烟雾中,他给我描绘了一个在当时颇有名气的大财主。这个大财主和别的大财主不太一样,因为从小念过很多的书,所以深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逢年过节,他都忘不了叮咛下人施舍米呀面呀粥呀什么的,而且他从来都是让下人准备上好的粮食来做成吃的,让那些讨饭的过路的穷人敞开了吃。十里八乡的,都知道这个村子里有个大善人。大伙还知道这个财主家有个同情穷人的大管家。财主家的好些事,都是这个大管家说了算。这说明财主非常信任这个大管家。但财主却不信任自己的儿子,因为儿子是个小度量的男人。财主的儿子总在想,父亲这么败家,过几年父亲老了后,家业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留给他的家产就会所剩无及。这个财主的儿子是个头顶上敲一下脚底板响的人,脑子好使唤得很。他对家里的人了如指掌,他对父亲,对管家,对佃户,那都是了如指掌。于是,他就想了一条妙计,说实话他也不知这条妙计能不能如愿以偿。我事后在写《砷米》这篇小说的时候,一直在猜测,这个少爷极有可能阅读了大量的推理小说,不然他不会想出那条妙计的。
写完《砷米》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刚好在这时,有一次我去图书馆借书,在借完书回来打车的路上,我听到车里的收音机里在播一些当天的报纸新闻,于是,我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年轻时比较贫穷的男人,一直渴望靠自己的力量过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自在日子。但年轻时一直没能实现这个梦想,后来,在他积累了丰富的社会经验后,靠着自己能吃苦的精神,终于打出了自己的一片新天地,当上了一个大城市的个体老板。当老板后,手里有花不完的钱,这个男人就爱上了去酒楼吃饭。他去酒楼可不光是为了喝酒,他每次喝完了酒,还要找小姐来陪他。但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有一次,他喜欢上了一个常来陪他的小姐,那个小姐竟是他年轻时和别的女人生的私生女!面对自己的亲骨肉,这个男人无地自容。最后,他在给女儿留下一笔足够花大半辈子的钱后,就在这个城市里奠名其妙地消失了……这个故事还没听完,我就该下车了’。到家后,也没心思看借来的书,一心都在想着这个老板从这个城市里消失后会去干些什么呢?难道他真的能舍得扔掉他用自己的血汗换来的家业吗?他的女儿知道真相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她会想些什么呢?一连串的问号搅得我在屋里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好像我不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我就没法看书,没法写其他的东西了。我只好坐下来,对着电脑,敲着键盘,一行行的字像一个个的小蝌蚪在水里游来游去的。那种写作的感觉真好!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种美妙的感觉!那天我是饿着肚子写完《酒楼里的阳光》这篇小说的。直到写完后,我才听到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响声。
《听雪的残荷》这篇小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故事中的人物就刻在我的脑海里了。那时我年迈的姥姥还活在人世,她老人家喜欢听戏,喜欢听别人给她讲《聊斋》里的故事。可能她怕我小的时候听了鬼故事会害怕吧,于是,她就把她小时候听来的没有鬼怪的故事讲给我听。她虽然不讲让我害怕的故事,但她每给我讲完一个故事时,我总要缠着她问这问那的,问故事里的人为什么要那样做啊?我到现在清晰地记得姥姥最烦我这么问她了。我一问,她就不高兴地说:“我怎么会知道呢?小闺女子!”我的姥姥一辈子生了六个女儿。虽然生了三个儿子,却全都夭折了,而六个女儿却全都毫发无损地活了下来。她老人家最喜欢说的口头禅就是:“十个龙皇女,抵不上一个跛脚儿!”我当然不高兴听姥姥说这些,我那时可能就有了若有若无的念头,你不是看不起小闺女子吗?等我长大了我就写好多好多的故事,专门念给你听。我那时还小,当然不会想到我的姥姥是等不到这一天的了。姥姥留给我的众多故事中,有的会说不定哪一天能想起只言片语,有的却是再也想不起来了。但《听雪的残荷》里的主人公,我却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因为姥姥当时说这个女的长得比天仙还要受看。我这人有个不好的习惯,只要是长得漂亮的人,不管岁数大小,只要我见过的就会过目不忘。我喜欢长得漂亮的,也喜欢穿得漂亮的。姥姥讲,这个女的不光长得漂亮,穿得也更是漂亮,漂亮得简直就不像是个凡人,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仙女似的……
在我的这本选集中,也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我靠道听途说来完成的。有的是我一个人天长日久见多了身边的人和事,或多或少有了感悟,闲了时坐在那里一点一点慢慢想象出来的。在我想象出来的故事中,这些主人公就成了我的知心朋友。有的岁数大一些,有的岁数小一些,甚至有的还是些七八岁的小孩子呢。像《新娘和羊》里的小主人公,就一直让我揪着心,总也放不下,直到写出来,心里才好受一些了。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先把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想象出来,让他们来到我亲手布置的舞台上,然后我缓缓拉开幕布,一阵紧锣密鼓后,他们就依次登场了。我的心也随着他们的唱念做打,一会儿缩得紧紧的,一会儿是装不完的痛苦,一会儿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欣喜,一会儿是扼腕叹息,一会儿是泪眼婆娑……《夏日的思念》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靠想象写出来的。当时这篇稿子在《百花园》发表后,又被《微型小说选刊》选发,编辑吴雁老师还为这篇稿子写了点评。
我是个笨人,干什么都要全身心投入才行。所以我在写上几篇让我心情沉重的稿子后,我会有意识地有去写一些开心的,或是幽默的,或是轻松的稿子。我觉得写作也像演戏一样,如果一味地在那里哭哭啼啼,怨天怨地,那就没人愿意看了。要在哭的时候想到后边要演一些快乐的节目,要在快乐的时候想着演一些让人笑过后能稍稍思考一下的才是好戏。所以在这本选集中,也特意选了几篇为了调节我的心情而写的小说,像《朋友》 《去松山公园》 《爱的期限》 《神偷》……说实话,《朋友》这篇稿子不是我听来的故事,而是我想象出来的故事。我让故事的主人公登台后,尽情表演,尽情去用对话的方式来提问,来总结,来回答。我觉得这样的故事虽然我不是听来的,但它的确是无时不在,无时不有,就像空气一样陪伴着我们,尽管我们一百个一千个不想看到或是听到这样的故事。但老天做事是有原则的,老天不会因为人类喜欢什么就给你安排什么,也不会因为人类不喜欢什么就不给你安排什么,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去松山公园》这篇稿子也是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想象出来的。我本来是想看看男女主人公是如何来收场,如何来编一个理由让家人相信他们是真诚的,而不是虚伪的,本来是想写成另一个结果的,可是写着写着就成了现在的样子了。这就像刚才说的一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有时写作就是这样子的,你一旦动了笔后,故事里的主人公就不听你的话了。你让他上东,他偏上西,你让他打狗,他偏撵鸡。好在大干世界,无奇不有,不管是怎样的故事,你都不能说这个故事在现实中是绝对不会发生的。我想,谁都不会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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