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亲朋-哈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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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踪迹

    跟所有钟情于荒野的人一样,我喜欢骑马穿越森林。在阿尔泰山密林深处数次来回,图瓦向导给我讲述最多的是哈熊。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是爱提起哈熊,听那口气,他们好像既爱它又恨它。可能这个家伙个儿大,力气大,不好制服。猎人往往并不喜欢卑微软弱的小动物,那对他们没有诱惑力,也没有挑战性。林中之人崇拜有力量的家伙。

    在额尔齐斯河边,向导告诉我,早晨他酒醒后,推开门一看,他家的栅栏被踏成了满地碎木头,石头垒起来的牛圈给推倒了,馕坑被踩得稀巴烂。牛不见了,狗也没了。他气得把牙咬得咯吱吱响。“我要抓住这个酒鬼。”他握紧拳头在院子里四处转悠,以为村中酒鬼干了坏事,正倒在某处,呼呼大睡。这个村的酒鬼实在太多,真拿他们没办法。可他并没有见到酒鬼,倒是发现泥地上有几行交叠的碗口大、深陷的脚印,另有几坨粪便。他蹲下来仔细一看,粪便里混杂着几粒未消化的松子。这就是罪证。他冤枉了酒鬼,罪魁祸首肯定是哈熊,这不会错。

    他见过哈熊捕猎,那个大家伙能举起一头牛,扔出去十几米,把牛活活儿给摔死,还坐在屁股底下压一压。然后,找来一棵松树,把猎物藏起来,一周后,等猎物腐烂再吃掉。哈熊吃饱后,四处转悠,找一棵粗大结实的树,双臂攀住树枝,吊起身子睡觉,一睡一周。

    当地几十户人家,每年都有十几头牛、几十只羊、几匹骆驼被哈熊吃掉。要是从前,他们会有办法复仇,以解心头之恨。而现今,哈熊成了被保护的动物,人们只好白白送了牲畜。

    当地许多老者见过哈熊。过去,他们是快乐的猎手。出门捕猎时,将一件熊皮当衣裳,穿在身上,用麻绳绑腿,浑身上下俨然一只熊。猎人的眼睛黑而冷,握着枪,追逐一只熊。熊以为对面也是熊呢,便站立,招呼对面的“熊”一同玩耍,或自顾自地睡大觉。忽然,砰——枪声一响,熊应声倒地。

    据图瓦人说,许多动物都怕哈熊。小羊羔见了哈熊,拼命地四处逃窜。野猪、马、牛也怕哈熊。哈熊靠近它们时,它们惊慌失措,相互撞着乱叫。听说哈熊最喜欢吃的动物是野猪,哈熊可以一口吞下一只猪仔。

    我说的哈熊就是棕熊,猎人们都爱这么称呼它。不光猎人这样叫,就是新疆本地人,也习惯说哈熊。

    捕猎

    我曾在荒野看到过它们的脚印,很想跟踪它们,了解它们在野外的生活。那个夜晚,我几乎就算是看到一只哈熊的踪迹了。

    那天,我们骑马到森林深处,夜晚到达一个稍微开阔的河谷地带,森林环绕着一片平坦的大草地。草地上矗立着一座牧羊人的屋子,一个简易的木泥屋。地上丢弃着一些燃烧过的碎木屑,大大的木板床上空空荡荡。

    我们决定留宿木屋。我们捡来木柴,在屋外燃起一堆篝火。又捡来一些树叶干草之类的东西,取下马背上的垫子铺在炕上。在我眼里,一个舒服的大炕就铺好了。

    我和三个图瓦人围着篝火取暖。漆黑的天幕上只有几颗星子,像橘红色的蜡烛一样,闪烁着微光。夜晚的深山,就是在夏季也非常冷。我们身披带毛的大衣,一会烤前胸,一会烤后背——转着烤。

    马鞍子卸下来了,马在草地上四处溜达,可心地觅食。这时有几匹马打起响鼻,前蹄不住地弹着地面,头转向坡上的森林,久久注视。对这些,图瓦人很有经验。他们漫不经心地说,看吧,一只熊正在下山。显然,我们的马已经嗅到了哈熊的气味,围拢过来,鬃毛直立,脊背上的皮瑟瑟战栗。我也非常害怕,担心一只熊突然从后面袭击,时不时地朝后看一眼。

    我早就知道,熊长着一张漏斗形的脸,眼睛很小,神情呆滞,嵌在长脸上显得比例失调。我觉得有点丑。

    风在空中、在草地上舒缓地游荡,森林成了一排排漆黑的巨人,树叶子在风中发出呼呼啦啦的声响。鸟儿们安睡了,一切小生命都进入了甜蜜的梦乡。四周陷入深邃的宁静,我内心的渴望,正在变成无比的恐惧。

    “那么,它,就在森林里了,正在下山吗?”我的声音微弱地颤抖着。

    “你不用怕。我们悄悄坐着,只要不惹它,不惊动它,它就不会伤你。记住,如果有一天你一个人在林子里走,最好先弄出点响声,好通知它,你在这里。它知道有人来了,就会主动回避。不过它要是在几百米远的地方事先闻到你的气味,它也会自动退让。但千万不要冷不丁出现在它面前,也不要和它对视。一旦对视,你们在心里就较量上了,谁眼神厉害,谁就占了上风。这个时候,你的眼神如果转移,哈熊就会扑上来,那你就惨了。真的面对面了,你也要假装镇静,可以挠挠耳朵,点支烟,吹吹口哨,装着若无其事。哈熊见你不搭理它,磨叽一会儿对你没兴趣了,就掉头走了。”大个子向导吸着一支莫合烟,烟头发出一小圈红光,使他的脸半明半暗。他的颧骨高高地耸着,头上戴一顶边沿磨破的牛仔帽,一缕头发从帽檐里露出来,弯曲地搭在右眼上。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一路上就叫他大个子。他对这个称呼表示默认。

    “那么马对哈熊会怎样,也对视吗?”我问。

    “马对哈熊很警惕,当它发现哈熊时,立马站住,用鞭子抽也不走,上下嘴唇啪啪啪地击打着,着急得很,两只耳朵支棱着,大幅转动,好像报告——哈熊来了,赶紧跑吧。因为马可是哈熊的美餐,毫无商量的余地,不对人那样。”

    “可哈熊跑得慢呀,哪能追上一匹马?”我感到纳闷。

    “没错,它们是又笨又重。但它前腿短,后腿长。跑起来像加足油门的拖拉机,突突突的。上山是它的优势。下山嘛,也有绝招,它把脚缩起来,骨碌碌地沿着草坡朝下滚,看起来像一块大石头,越滚越快。”

    三位图瓦向导当中年龄最大的那位开了口:“我年轻的时候打过熊。”他看起来有六十多岁,瘦瘦矮矮的,似乎一阵风就会把他掀翻了。他穿一件军绿色上衣,腰里随时扎一根麻绳。脖子上青筋暴突,三角形的眼睛深陷,颌下挂着一缕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白天他一直在最后面,远远地跟着,我几乎没有和他说一句话。此时我发现他嗓音沙哑,一说话好像有谁撕开一张纸,听起来很费劲。他叫金拜斯。

    “哈熊皮厚油肥,对它很少使用猎枪,万一打不中,它一爪子就把人打倒了。以前我们猎人用夹子和陷阱。”

    他大致讲了这样一件事。

    那天,在哈熊必经之路上,金拜斯挖了一个深深的陷阱,上面架一根木头,放上一个由钢筋和粗粗的白桦木做成的夹子,里面放上做诱饵的肉,铺上树枝伪装好。第三天傍晚,一声愤怒的号叫在上空响起来,那声音听了令人毛骨悚然,好像连森林都摇晃起来。

    金拜斯的伎俩得逞了,他走过去一看,哈熊嘴里咬着肉,一根大木头正压在它肥大笨重的身体上,使它动弹不得。它又疼又气,想暴跳,又动弹不了,眼睛鼻子都变了形,张牙舞爪,更难看了。他抡起粗大的棍子,狠狠地就要打下去。可他刚举起棍子,就感到一阵剧烈钻心的疼,触电似的传遍全身,他眼冒金星倒在地下。原来可恶的哈熊不仅就势抢去棍子夹在自己腋下,还伸出前掌狠狠地打了他一掌。

    金拜斯气急败坏,忍痛找到一根粗木棍,将一头削尖,像一根长矛,趁哈熊不备,猛地刺入哈熊的心脏,哈熊终于倒地。而金拜斯也虚弱不堪,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严重受伤,三根肋骨被哈熊打断。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逞能了。我有一个猎人朋友半边脸皮都被哈熊一巴掌掀掉了。后来,哈熊被夹上后,我们站得远远的,长木棍上绑上猎刀,钻空子扎它的心脏,它的心脏那里刚好有一撮白毛。很显眼。”

    几颗星星坠落下来,在空中划着明亮弯曲的线条。星星的亮光在一座山后面瞬间消失,夜,更加沉寂了。风弱下来,若有若无,像一双温柔的小手,在脸上轻微地游走。而马的弹踢声更大了,有一匹嘶鸣起来,发出一种近乎于吼叫的焦躁不安的音节。

    一直沉默不语的第三位向导终于耐不住寂寞,先前他一直横躺在草地上,闭目养神,听我们低声聊天。现在,他翻了个身,用一只胳膊撑着脸颊,侧躺着,面对着我们。

    这是一个少年向导,刚刚十七岁。白天我们并肩走着,他的话很少。高个子,宽肩膀,全身肌肉结实。他穿一件花格子衬衫,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腰间还挎了一个老式小收音机,时不时地,他把收音机举到耳朵边,听一阵,又收起来。他爱笑,一笑起来脸颊就红了,非常讨人喜欢。中午,我们遇见一大片花海,我下了马,在花海中穿行,快乐极了。他也跟着下马,在花海中大声唱歌。一会儿歌声低下去,他也消失在山坡下。几分钟后,歌声又从山坡上亮亮地传过来,好像一只小鸟,一跃一跃地在空中划着波浪。他的怀里抱一大捧花朝我跑过来,到了跟前,他红着脸将湿漉漉的花塞进我手里,花朵上,露水亮晶晶的,像个小小水晶球,美极了。

    “我也听到过一件事。是我爸爸讲给我听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刚刚变过声的喉结音,使他处在男孩和青年不明显的分界线上。

    “听我爸爸说,我们村的布鲁克,你知道的,就是那个酒鬼,只要喝醉了,就坐在木栅栏上仰头看天空的飞鸟,一只一只数,数到天黑了,看不见了,才被他妈妈领回家。”他的脸朝向大个子,他和大个子同村。

    “嗯,布鲁克,嗯——”大个子含混不清地哼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他。

    他接着讲下去:“他以前并不爱喝酒,是个边防警官,长得挺帅气。很威风。一到秋天,他整天在山里转悠,找哈熊的脚印、粪便、挂在大树上的熊毛。然后循着踪迹,找到熊洞,做好记号。那年冬天的下午,他披了一身雪花找到哈熊的洞。他独自蹑手蹑脚钻进洞里,哈熊正在呼呼大睡。鼻息像一股风轻轻地吹过来,里面还带着腥味儿。他没有犹豫,你知道,他要是犹豫,哈熊就醒了,他的命也就完了。他太果断了,他将警用手枪轻轻抵在哈熊的脑门上,屏住呼吸,连续扣动扳机。哈熊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一下,只是全身痉挛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几下低沉的呼噜声,如同酣睡般地死去了。对于哈熊来说,它真是死得不明不白。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就连老猎人也从没有这样传奇的猎熊经历。他真是太勇敢了,我佩服他。”少年唏嘘着,赞叹着,话语里充满着对警官的无比羡慕和尊敬。

    “这次猎熊使他扬了名,我们村,更远的村里的人,都骑马来看熊看他。姑娘们听说此事后也来了,她们是为了看布鲁克。她们被他迷住了,布鲁克成了她们心中的英雄。况且布鲁克还长得高大威武,不爱他才是傻瓜呢。”少年沉默了片刻,陷入一种沉思。

    “唉——”少年长叹一声。

    “后来,到底发生什么了?”我问。

    “听我爸爸说,他和一个姑娘好上了,那是我们村最美丽的姑娘,人见人爱,她的温柔会把你融化了。可有一个晚上,姑娘去河边挑水,刚好一只熊来喝水,一巴掌就把姑娘的头皮掀掉了,没多久姑娘就死了。从此,布鲁克天天喝酒,变成了酒鬼。真奇怪,不知从啥时候开始,他突然对天上的鸟儿感兴趣了,一喝醉就仰头看天上的鸟,边看边数。我爸爸说,他醉的时候,一定以为,他心爱的姑娘变成了一只鸟,会从他头顶的天空飞过。”

    “那他清醒的时候呢?”我心中感到一阵难言的酸楚。

    “不说话,好像哑巴一样,半死不活的。他的灵魂已经不在了。真惨——”四周黑漆漆的,连马的影子也几乎看不清了。我们都沉默不语。

    湖水

    我们进木屋躺下。三个图瓦人睡在最东边,我睡在最西头,正好对着敞开的门。漆黑的天空,微弱的星子,都从门外跳进来了。马在坡上继续它们惊恐的表演,不停地嘶鸣,弹地。那恐怖也感染了我。我缩在大衣里,上牙打下牙。要是有一扇门多好呀,可以关上门,找来一根粗木棍顶住,熊来了,至少还要先撞门。可现在呢?啥也没有。门敞开着,外面空空洞洞。熊可以毫无障碍地闯进来,正对着我——我当然就成为第一个猎物了。我看着漆黑无底的深处,似乎看到一只熊正向木屋走来,大摇大摆。我不敢往下想,干脆坐起来,缩在大衣里,浑身乱抖像一个箩筛。

    看看东头,那边的呼噜声打得震天响。“喂,有熊,熊。”我压低嗓音喊了几下。毫无反应,完了,我就要成为熊的第一个猎物了!我头皮发麻,心跳极度加快,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惊恐到极点,一边颤抖,一边哭。我的哭无人理会。就这样,我不知哭了多久,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凌晨,大个子图瓦向导对我说,深夜,熊来了,在屋子周围转了一圈,又到马跟前转了转。他说,五点的时候,他披衣到木屋后解手,看到一只巨大的熊正在马群里转悠,“是灰色的,看来已经吃过猎物了,不饿。”他说。

    我听了又怕又惋惜。

    太阳明亮地照在大地上。我踏着露水,到林中牵马,我们又要出发了,到更深更密的森林中去。不知何时,也许是半夜吧,我的马离开了另两匹马,闷声不响地站在一棵老松树下。我向它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它没有抬头看我,也没有吃草,只呆呆地看着前方,好像怀揣什么心事。以往每次听到我给它吹的哨音,它都会聪明而温情地回应我,一点也不耽搁,赶紧跑过来。它是一匹很好的走马,很敏感。穿越密林时,它知道躲开两个紧挨在一起的大树杈,不使我受伤;下陡坡时,它平稳地收住前脚,不使我往下坠;奔跑时,它又稳又快,我不用担心它会失蹄。每次外出,我都因为有它陪伴而高兴得发疯,它令我轻松而骄傲。

    有时在清晨,我走过湿漉漉的草地,拔来沾满露珠的青草给它吃。这时,它会抬起头,我们默默对视好一会,它的黑眼睛实在太美了,温和宁静,像一汪神圣的湖水。可我感觉到它今早的异样,它莫名的忧郁。我站在它面前,我的心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我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我的马,我可怜的马。它的一只眼睛眼珠脱落,白眼膜翻出来,黏糊糊的,只连着一丝肉线挂在面颊上。另一只泪眼模糊。老天,它受了多大的罪,它承受了多久的痛苦啊。

    我不忍看下去,我的心一阵阵地疼。毫无疑问,那只可恶的该死的熊,它半夜下山,夺走了我心爱的马的一只眼睛。我怀着隐隐的痛和内疚,一声不响地翻过一座山,拔来最好的鲜草给我的马。我守在它身边,一遍一遍抚摸它的头它的脸,以此减轻它失去眼睛所承受的身体和精神的痛苦。我的马甩了几下尾巴,弹了弹蹄子,用另一只眼睛模糊不清地看了看我。它坚强忍耐,沉默不语。

    这一整天,无论是翻山爬坡,我都牵着它并排走。我要把我的温情给它,在它遭罪的时候。

    那只该死的熊,我又要诅咒它了。它摧毁了一汪清澈美丽的小小湖泊。这就是我要说的哈熊,森林中逍遥自在,犯了事逃之夭夭的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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