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马,我的坐骑,身披枣红色外衣,相当英俊。我最喜欢它的温情啦。蒙古妈妈每次都会替我勒紧它的肚带,抚摸着它的脸颊,对它说,乖一点啊,不可撒野,记住,要把你背上的丫头安全驮回来。
红衣马是一匹老马,眼圈周围有几道细细的皱纹,但眼睛里聚满了清水,看人时里面写满了慈祥。它清澈的眼睛向老妈妈微微眨动几下,鼻子发出了“扑”的声响,并带起一阵清凉的风。这仿佛就是它在愉快地回答:好的,请放心吧。
蒙古妈妈满意地笑了,在她心里,马是她听话的孩子。
我弯下腰,一只手搭在红衣马的脖颈上,搂住它的长脸,将脸颊贴上去,另一只手轻抚它的眼睛、嘴巴、鼻翼,这让它高兴起来了,扬起嘴巴在我的脸上吻啊吻。就像一束阳光照进来,我的心里暖洋洋,开心地大笑起来。
红衣马成熟又明智。坐在它高高的脊背上,完全不用担心迷路摔倒这类事,缰绳对于它也是一根多余的牵绊。走山路要走S形;过石头堆要慢行,谨慎,脚步先试探一下,踩结实了才迈第二步,这些它全知道。它的表现实在太好了,就是蒙住它的眼睛,我相信它也会把我安全带回来。我信任它——这一点我的这个朋友清楚。在山路上,在森林中,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是一对最佳搭档。
红衣马驮着我在黄绿相间的草原上漫游。我的目光停留在高处、远处。突然,一朵白花儿跳进我眼里。我有点不相信,以为看错了眼。深秋,花儿都藏进土地,化作了泥。俯身仔细看一看,瞬间,我就快乐起来,总觉那花儿是因我的到来,突然间从地下钻出来的。花儿的出现让我感到有一丝神秘的气息飘浮在秋色里。
这是怎样一种珍贵的邂逅!它的同伴都谢幕了,唯有它,在这里孤零零地等候我,似乎是它蓄谋已久的一个计划。在它意外展露的那一刻,我多么惊喜。我对一朵花的孤独绽放,充满了感激。接受如此恭迎,我真幸运。
一朵白色的小花,五枚花瓣,没有叶片,离地有五厘米高。
密林
鹅黄色的草地退到身后,我就置身于森林中了。
好一片密林。就像突然落入一个山洞,幽深、昏暗,但又妙不可言。
看吧,一片纯洁透顶的白云变成了蛋糕状,正努力往一棵顶小的枝头游荡、翻爬。当它几乎到达梢头时,却变成了一只小鸡,那小鸡正坐在枝头,焦急地等待大母鸡归来。
我曾经多次向这片林子发问,那被秋色染黄了的,夹杂在松林当中的,是什么树,现在,它近在眼前。
高大、粗壮、挺拔的是红松。
茂密、苍翠的是云杉。
红色耀眼的是杨树。它们朱红的叶片如风铃一样在风的伴奏下叮叮当当。
森林繁茂,地上铺一层薄薄的雪,稚嫩的小树从粗大的树干间冒出来。有几棵被砍伐了,斧子砍过的痕迹留在树桩上。倒地的松树,它的身旁必有滑石散落。小树看了让人喜悦,它的苍翠,它的嫩绿,让你怀想等到八十岁了,还能拥有这么一片林子,坐在厚厚的腐叶上,看升腾的雾气,听小鸟的交谈。但滑石带来的是恐惧与担忧,它会让我那个八十岁的怀想落空。
林带间,半坡上有橄榄绿的苔藓,实在太美了。还有地衣,是谁精心画在岩石上的?它们的形态真是奇妙:有一对看起来颇像猫,一只蹲着,机警地四处打量;另一只懒洋洋地打盹儿。另一块岩石上的地衣,颇像两个小孩手拉手跳大绳……
森林里弥漫着浓郁的香脂味。红色的松子,宛如小小的玉米棒挂在树上。地上一片金黄,那是云杉和杨树的落叶铺就的。
云雾封锁了群山和林子,所有树木都笼罩在茫茫雾海里。雾气愈来愈浓,只有近处两三棵树木若隐若现。我自己呢,似乎飘在空中,腾云驾雾,身处仙境。
这是一处奇妙的景象。在雾气里,每棵松树呈现出不同的造型,有的小巧如伞状,梢头固执地指向白色的天空;有的巨大如车篷,静静地如雕塑一般凝固在白雾里。
这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两种颜色,白和绿。它们相互渗透、相互包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舍弃不了谁。
大地被虚幻和神秘的气息笼罩,覆盖着。
后来,后来我就倒下去了。躺在草地上,聆听大自然的呼吸,聆听森林、云雾、鸟儿和红衣马的对话。
捡柴火
在雾气里,我慢悠悠地捡柴火,就是那森林的枯枝败叶。它们湿漉漉的,上面留着某一个小生命和大兽的粪便——小鸟,野猪或者棕熊的。小鸟的容易辨认,如黄豆粒大的一个小白点。看看枯枝上的小白点,你就知道这片森林里有多少鸟儿了。
树枝上沾着如此多生命的气息,当你拾捡它们时,就感觉是在和这些个生命对话,心里甜滋滋的。
我捆了一小捆柴火,沿缓坡往下走。
一片模糊中,我呼唤红衣马,“磨——磨——磨——磨”。
“唔——嗯”,红衣马回应了我。我向那声音走去。
红衣马浑身的雾气,现在变成了晶莹的小水珠,一颗挨着一颗。它站在一棵小树下等我。
我将一捆松枝柴横放在红衣马背上,一只脚踩在脚蹬上,两手攀住马鞍,猛一用劲,便坐上了它高高的脊背。
老朋友,走喽,下山了。我的红衣马走在一条蜿蜒的小道上,它小心而适当地在陡坡处刹住脚步慢行。
我俩悠哉游哉,并不急于赶路,只是在雾气里瞎走瞎转,舍不得离开这片仙境。红衣马似乎更不愿离开,这边逛逛,那里瞅瞅,又是打量又是探索。现在,我与红衣马俨然是两个无限好奇的孩童,相约在森林玩耍,寻找宝物。这宝物是啥?是秋叶,是飞禽走兽,听它们交谈,向它们热情地打个招呼,是我和红衣马共同的兴致。
小卷毛出生
凌晨七时,蒙古妈妈急慌慌跑进来:“生了,红衣马要生了!”
我跑进围栏一看,我的红衣马站在石墙边,浑身汗淋淋的,虚弱不堪。屁股后面有两只小蹄子露出体外,它的身体一努一努,小蹄子一点点变长了。过了几分钟,红衣马积蓄起全身力气,噗——仿佛爆破似的,一个小东西冲出来了。我探头一看,一张小小的马脸,轮廓清晰,露出体外。小脸包在胎衣里,好像包着一层透明的塑料薄膜,五官模模糊糊。
蒙古妈妈蹲下身,伸出两只手,抓住小马的脸和蹄子使劲朝外拽,扑通——小马驹整个身体掉下来。红衣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完成一个重大使命,终于可以轻松了。整个生产过程用了十五分钟。
小马驹毛色淡黄,全身泛着一层银光,水漉漉的,好像水银铸成。它的背毛紧紧贴在身上,嘴巴上挂着一圈又细又软的胎毛。我帮小马脱去胎衣。小马的眼睛黑漆漆的,泛出紫光,像一洼静止的泉眼,明亮、柔和。它乖巧地盯着远方看,一动不动,好像凝固了,又好像陷入一个梦境。
红衣马静静站立,甩了甩头,伸出下颌,吻小马的头,吻小马的脊背。嘴唇抖动几下,含住小马的一缕鬃毛朝上提,试图帮它站起来。
小马刚出生那一会儿,它全部的功课只有一样——练习站立。母亲沉默着,耐心地等待。小马一分钟也没有停止努力。它后腿平伸,前蹄不停地敲击地面,弯起,落下,弯起,落下——想用四肢撑起身体。这种重复的动作持续了半小时,终于四脚叉开,身体摇摇晃晃,打着摆子站起来。噗噗——一只鸟儿落在栅栏上,发出一连串动听的鸣叫,为小马鼓劲加油。小马回应似的发出一声幼稚的嘶鸣,好像骄傲地说:“我,站起来啦!”
天刚放亮,四周裹着浓雾,草尖滴答着露水,马圈里铺着一层白霜,天空有大团白云。一会儿,云开雾散,太阳出来了,金色的光环罩在露珠上,地面闪闪烁烁。
红衣马累坏了,卧下去,乏力地看孩子表演,没有余力帮它一把。小马一站起来,懵懵懂懂走到另一匹母马前,那母马扬起后蹄,狠狠一蹬,一蹄子落在它脸上。它摔倒啦,喉咙里发出呜呜声,它哭了,委屈极了。红衣马这才走过去,站在一边,紧贴着它,身体像一堵墙,护着它。小马找奶吃了,它迈着碎步,颤颤巍巍,前后左右走,围着妈妈绕圈子,显然,它并不知道奶头的位置。它先摸索到妈妈的嘴唇,吻了吻,又摸到妈妈的大腿,肚皮,咂吧着嘴巴,啪——啪,发出很响的吸吮声,只不过在胡乱吸吮。我跟在后面,直替它感到着急。四十多分钟后,它才找到奶头的准确位置,美美地吸了几大口。吃了奶水,它就有力气了,两个小时后,母亲领着它去河边喝水了。
一次旅行
红衣马高大,健壮,腹部圆滚滚。我为了坐到它高高的脊背上,费了一番功夫。蒙古妈妈望着我哧哧直笑。我问:“笑啥?”她又哧哧一笑说:“马,高大,你坐在上面像个小月亮,好玩。”我也笑了。
它身边紧跟着小马,三个月啦。
小马长相独特。毛色分为两种:腹部黄棕色,毛茸茸地贴在肚皮上,就像剪草机刚刚剪过的草坪,又矮又齐;背毛红棕色,稍长一点。很显然,小驹的胎毛还未褪尽。
顶顶有趣的是,它的鬃毛和尾毛,天然卷曲。它的鬃毛为黑色,尾毛为棕色,卷得特别厉害,波浪一样,一个环套着另一个环,好像一位女士烫过的披肩发,焗了油,着了不同的颜色,看起来很顽皮,也很时髦。真是漂亮。所以,我叫它“小卷毛”。
小卷毛第一次跟妈妈外出旅行。对这次旅行,它显得很有兴致,就像一个幼儿,刚刚迈开探索世界的步子。它总是不停地小跑,抢在妈妈前面。红衣马不允许它这样做,大概担心孩子的体力跟不上吧。一旦小驹跑到前面,妈妈就紧追几步,将它挤到一边使它与自己并肩前行。小卷毛很执拗,坚持往前赶,妈妈就不停地追着它。一个跑一个追。
好几次,小卷毛与母亲并肩小跑时,伸出粉红色的长舌头,调皮地舔我的脚腕儿,它的舌头软绵、湿润。我也挑逗它,伸长脚,狠狠地踢它的屁股,它似乎有点不高兴,也似乎是逞能,扬起后蹄,跳起来踢我。一路上,我与它结伴玩耍,尽情地闹着。它是我们队伍中的一个活宝。
信鸽
我们骑马过河,转过一个山弯,红衣马突然刹住脚,紧张兮兮。我下马一看,一只鸽子,白脊背对着我,栖落在一个树杈上。
红衣马被这神奇的小东西惊了一下。我蹑手蹑脚走过去,一伸手捉住了鸽子。
这是一只信鸽,红色的小脚,黄色的眼膜,黑白相间的羽毛。它一只脚上拴一个白色的硬纸环,上面写有编号。这是一只落单迷途的信鸽。
我意外得来一只信鸽,满心欢喜。一路上,我腾出一只手,将信鸽高高举在空中,信鸽橘黄色的眼睛像夜晚的烛光一样闪烁着,神情委顿。小卷毛蹦跳着来到我身边,吻我的腿,蹭我的脚。我明白了,它也想和白鸽玩。我将白鸽轻轻放在小卷毛脊背上,由它驮着慢慢走。白鸽在小卷毛背上一弹一跳,却掉不下来,又可爱又可笑。我一路看着它们,脖子都扭疼了。
沿途
我们沿着一条青色河流前行。河谷一片金黄,非常迷人,地上铺满了落叶。有一种树木,叶子朱红色,像一团火在燃烧,绚烂夺目。
朱红色的山脉连绵不绝,背后是一座高大的黑色主峰。骑马站在高处,向那红色的山脉眺望,景色壮观,令人惊叹。
愈往前行,两岸山势愈加陡峭,山上有许多巨大岩石。沿途遇到几个牧羊人,坐在简易小帐篷里,向我们好奇地张望。帐篷里蹿出几只凶恶的牧羊犬,朝我们狂吠。马一旦受惊,就会跳起来狂跑。对于牧羊犬,我很警觉,小卷毛却显得无畏,一脸倔强,想要冲上去踢踏几下。红衣马嘴里发出响亮的嘶叫声,小卷毛只好作罢。
沿途多是羊肠小道,窄而峭。时而爬坡,时而下山,几乎要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我神经紧张,两只手都被缰绳磨出了茧子。中午时分,水流湍急。河水淹没到马腹部,我和小卷毛无法渡河,被迫留在原地。小卷毛见妈妈到河对岸去了,只留下自己,老大不愿意,朝对岸不停地嘶鸣,想跟随。我紧拽缰绳,费尽周折,才将它牵到草地上。
我俩孤零零地在山中游荡。一片岛屿状乌云飞过来,遮住了太阳,遮住了树木和大地,四处顿时暗下来。紧接着,扑扑簌簌,下起了雨。我和小卷毛浑身淋个湿透,水珠从小卷毛湿漉漉的脊背上滴滴答答滚下来。
河谷林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空气清新,令人陶醉。我扬起脸,闭上眼,听雨声。雨点弹奏使四周显得越发寂寞。小卷毛高兴坏了,仰天嘶鸣,在草地上奔跑撒野,毛色卷曲的小尾巴扯成一条直线。它奔跑时,先将身体紧缩,全身宛如波浪,两只前蹄腾空跃起,接着后腿跟上,简直就像在跳优美激情的舞蹈。雨珠一滴一滴在它的肚皮底下凝结,滑落。珠珠相连,煞是好看。它的双眸像玻璃一样透明,像溪水一样清澈。它奔跳时,一道明黄的光从空中划过。
岛屿被风刮跑了,雨悄没声息了。小卷毛不见了。
我焦急地呼唤,小卷毛——小卷毛——
它蹦呀跳呀,突然又出现了。你瞧它,嘴里衔着几朵花,在我的手上磨磨蹭蹭,原来,它为我采花去了。这个采花大盗。
小卷毛被刺
一位蒙古老妈妈坐在一块巨石上,双手举起望远镜,向远处的山坡眺望,哦哦,她在看自己的羊群吗?
她用生硬的汉语问了我几个问题,大致是,我们从哪儿来,在这儿干什么。我重复回答了好几遍,她才听明白。
老妈妈邀请我到她的帐篷里做客,我接受了她的好意。她的帐篷驻扎在山脚下。门前一条小河,河边几棵灌木,上面挂满红果子。圆圆小小,宛如天空的繁星。
老妈妈捡来木柴,生火烧茶。她的老伴,一位约六十岁的蒙古老人,牙齿脱落得只剩两颗门牙。他似乎比老妈妈懂更多汉语。
我告诉他,我带了一架照相机。当他翻译给老妈妈时,老妈妈顿时眉开眼笑,转身回到帐篷,翻出红色蒙古长袍,拿出一面小镜子,对镜梳妆。在河边,我为他俩照了合影。老妈妈提议,再为他俩照张骑马的。老伯伯的坐骑全身纯白,宛若仙子,相当威风。照完相,老伯伯乐呵呵地骑着他的仙子坐骑,照看羊群去了。
我随手拿起一张干羊皮,铺在一块平坦的船形大石头上,仰面朝天躺下来。微风轻拂,河水潺潺,此境绝美。
小睡片刻,睁开眼,便看到两位老人坐在河中央的巨石上,边看我,边说话。我恍惚觉得,我已故的父亲母亲回来了,守在我身边。心里暖暖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希望时光一直这样消磨下去。
小卷毛孤孤单单,站在高高的灌木下,抬头伸颈,对着满树小红果发愣,显然,这些红色的圆溜溜的小家伙使它产生强烈好奇。它没有忍住,跳起来,用嘴巴摘树枝上的小果实。可它不知道,树枝上长着刺,它的嘴巴被刺中了,全身发抖,扭身看我,眼睛里充满恐惧,可怜巴巴地向我求助,并慢腾腾向我走过来。
看着它忧伤的神情,我爱意顿生,翻身坐起,双手紧紧抱住它的头,轻轻抚摸它黑色的眼睛,抚摸它柔软的嘴巴,抚摸它卷起的鬃毛。还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它的额头。它温顺地紧贴着我,耳朵慢慢转动,好像再也不愿从我身边走开。
过了一会儿,它的恐惧好像被我赶跑了。一只栋鸟落在一个草窠子上,叽叽喳喳不停地欢唱。小卷毛撇开我,跑过去,对着鸫鸟大声嘶鸣,声音在山间回荡。两个家伙一唱一和,大地充满了它俩的欢声笑语。
信鸽飞走了
在帐篷里,信鸽微微闭眼,缩成一团,一副落魄的样子。我检查了它的全身,没有受伤的痕迹。显然,它只是消耗了过多的体力,衰弱而已。我给信鸽喂饭,给它水喝。过了两个小时,它气色见好。酒红色的眼睛睁开了,安安静静地看我。
我站起来,将这鸽子仔仔细细端详,在心里默默为它许了一个愿,祝它安好,便面向大山,双手托起,将它高高地举到空中,又慢慢松开。哗,它抖开翅膀,飞向空中。它白色的羽毛在阳光下翻转着,亮晶晶的,煞是耀眼。飞了约二百米,它停落到对面的岩石上,小憩着,向我行注目礼——和我说再见,有几分不舍。几分钟后,它再次起飞,向东方轻盈地滑行,直到消失在一片云朵里,和天空融为一体。
小卷毛朝天空咋咋呼呼地喊叫。小卷毛,难道你也舍不得信鸽离去?
我牵着小卷毛在草地上漫步。小卷毛温顺极了,低头吃草,有时,东看看西望望,追逐鸟儿飞过的身影。河水的拍打声就在耳边,天上的云叠加着,怪模怪样。
给小卷毛剃头
绵绵细雨。我站在高坡上,极目远望,眼前就是我家的春草场,群山环绕着河谷中的一小块盆地。
南边,两座褐色山脉并列在天边。
小鸟一旦鸣叫,小卷毛也跟着嘶鸣。喉咙里发出嘿哼的响应。
今天要为小卷毛举行一个仪式——剃头。婴儿满月,乳毛要剃掉。我家的小卷毛也享受了这样一个属于它的人生重要时刻。
起先,我误会了。两三个牧人站到它面前,这个摸它的头,那个捋一捋它的鬃毛,我以为它患了感冒,人们要给它强行打针。
小卷毛并不知道人的心意,它气坏了,眼神由温和变得暴烈,眼珠子鼓得圆圆的,头甩来甩去,蹄子弹动,地上烟尘四起,它要反抗。牧羊人把它的头抱住,牢牢架在怀里。制服它的办法就是用手揪住它的上唇,它上牙裸露,龇牙咧嘴的有些难看。牧人拿一把大大的羊毛剪子,揪住它头顶的鬃毛,咔嚓——咔嚓。
小卷毛两岁了,实在执拗,屁股左右扭动,冷不丁扬起后蹄,尥一个蹶子。
一匹小马出生第二年,要剃掉它的鬃毛和尾毛。连续剃三年,它的毛才会长得又浓又密。马剃头了,就是它的童年结束啦,从此进入少年时代。
马尾毛全部剪去,尾巴光滑,像一根牛鞭。一直剪到根部,剪得整整齐齐。尾巴尖儿上留下一大撮毛,笔挺地垂下去,像个毛刷。长长的,滑溜溜的,泛着一层光泽。剃完一匹马,约四十分钟,其实大可不必花这么长时间,那是牧羊人剃得仔细,这缓慢的时间里显然含着一种庄重。
给小卷毛剃头的牧羊人脸膛是黑褐色,颧骨有血丝弯曲。他先用一只手把鬃毛整齐地捋一遍。他黑黑大大的手伸出来,五个大手指叉开,缓慢地,一遍一遍梳理,就像一把宽齿梳子,梳理小卷毛的毛发。
一大片白云从天空游过来,在草地上投下一片黑影子。太阳雨就从这片云里漏下来,落在牧羊人脸上,落在小卷毛脊背上。小卷毛的黑眼睛眨动几下,温顺起来。牧羊人只管安静稳当地剃,剃。温和的笑挂在他的嘴角。偶尔,小卷毛也会挪动几步,他也跟着挪动几步,大剪刀并不停下。
鬃毛一片一片落下去,盖住脚下一块块新鲜的牛粪、马粪。一只鹡鸰鸟落在干枯的木柴上,歪着小头,左右扭动,好奇地观看这一幕。
小卷毛剃完了头,在圈里撒欢跑几圈,开开心心,像是庆祝这个仪式的完成。
它哪里知道,完全自由的日子就要结束啦!你瞧,一根长长的套马绳在牧羊人手里甩动,他猛地向外一抛,一个圆,带动一条直线,朝小卷毛的方向飞来,端端地,套住了它的头。小卷毛执拗到极限,围着场子一圈一圈地跑,小蹄子得得——得得,击打着地面,好像敲起了一面鼓,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真让人担心鼓面被敲出个洞。三个壮汉,手中拉着套马绳,拼尽力气,身子朝后趄着,跟着小卷毛不停地转动,调整方向。而小卷毛使出了吃奶的劲想要挣脱。
纵是力大的壮汉,也被小卷毛拖得脚下打滑,身体打摆子。小卷毛被捉住了,满心不服气,满场子乱跑,尥蹶子,气得直嘶鸣,四处尘土飞扬。壮汉弯下腰,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这一幕,真的很滑稽。小卷毛终于安静下来,贴在石墙上,探出头,委屈地看我,泪水涟涟。可我无能为力,只好隔着石墙,一遍一遍抚摸它的脑门,为它擦去眼泪,对它轻言轻语,安慰它。
给小卷毛烫号
傍晚,我们抱来松树枝,拢成一堆。干树皮燃起来,树枝上腾起一股青烟,松脂的香味飘出来了。嗞嗞——嗞嗞,松树枝发出奇妙的声响,火苗如蛇一样跳跃,扭动。
牧羊人把两个8字形的铁家伙塞进木柴底下,直到铁片变得通红。两人结结实实地抱住小卷毛,第三个人举起火红的铁片,急速地奔过去,像一片红霞移过去。他对准马的胯部,死死地摁上去,嗞——嗞,一阵浓烟升起,一股焦煳味散发出来。空气中烟雾弥漫,一个清晰的8字形就烙上去了。
空中出现三种奇异的颜色。
最顶端是一片深紫色的晚霞,均匀地横铺过去,燃烧了一大片天空。山尖戳破了这红霞,形成青色三角形,像一个大积木镶嵌在正中间。
山峰底下,环绕着一大团一大团洁白清亮的云,看起来既厚实,又松软。那是一种毫无瑕疵的纯洁。紫色的晚霞,黑色的山顶,白亮的云团,巧妙意外地组合,呈现给大地一种庄严、神秘、瑰丽的气象。
而西边的天空,却布满了一种柔和的粉红。
我惊讶于小卷毛的坚忍和沉默。8字形烙铁,烙在它柔软鲜嫩的皮肤上。它,扭了扭小屁股,却没有发出一声嘶鸣。它知道了忍耐疼痛。我却忍不住悄悄地哭了,为它的长大而哭。
群马
天阴沉沉的,一丝风也没有。太阳隐没到云层里。牧场上,从远到近,流淌着一种深深的静谧。就在昨天,我低头漫步,发现草地上有零零星星细小的绿芽儿。风刮了一夜,草地转眼变成一片片浅绿。只一夜的工夫!你不得不惊讶有一种力量,在草原上游荡,它们使眼前的一切发生着清晰而喜悦的变化。
羊群、牛群慢慢离去。绿野,空空荡荡。远处的山峰,仍然盖着一层白雪,和草地形成耀眼的色差。四周寂静,潮湿,好像露水充盈着每一个空间。
白鹡鸰的头一点一点,鸣叫声充满欢快的情绪,它奏出了牧场唯一的音乐。小卷毛静静地站在木桩旁,仿佛一尊雕塑,聆听歌声。
很奇怪,这个牧场,这个早晨,竟让人想到甜蜜可口的大糕点。我的心里也悄悄涌动着由静谧带来的幸福感。两匹母马,带着小马驹,低头吃草,向山背后渐渐远去。
太阳再次消隐到云里。天空蒙着一层雾气。看这山,看这草地,总像看一大块毛玻璃,恍恍惚惚的。
一声马儿的嘶鸣将我唤出屋外,一直想看到马群从远山背后浩浩荡荡狂奔而来的气势,唉,又错过这个机会啦。我只捕捉到一次这雄壮美妙的时刻。为什么不一直坐在草地上等它们呢,我倒在大炕上打了半个小时盹,再出来,它们已经散布在草地上了。它们狂奔而来的时间总是不确定,有时午后,有时傍晚,让人没法把握。
其实,它们早已在荒野觅足了食,在河边喝够了水,但还是要义无反顾地回家一次,似乎这成了一天当中必不可少的仪式。它们回到家门口,并不做什么,四处巡视一番,来回走动走动,拣几根草,打几个滚。
我喜欢看马。我经常坐在泥墙根的大木头上,一群马完全展现在眼前,离我很近很近,每一匹马的毛色、眼神清清楚楚落入我眼睛。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小卷毛啦。它四肢发白,眉心一个白圈,好像一朵小荷花,在脸颊当中绽开,纯洁天真。
两岁的小卷毛稚气脱去,渐渐文静。它总是站在某一处,向天空、山脉、草地、鸟儿、牧羊犬、晚霞,投去它长时间的凝视。四月,春天生动的景象全部摄入它明亮美好的眼睛里。它是我最贴心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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