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亲朋-野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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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

    太阳躲进青灰色的云层。森林间环绕着一缕缕烟雾。近处有一座顶部浑圆光秃秃的小山,布满黑色碎石。就在这黑石山顶上,矗立着一棵树,一棵张开三个树杈的小榆树。每一个枝条挂满圆圆的可人心的榆钱。雾团绕着这棵独树时有些奇怪,类似于省略号,却显得轻盈、透明、柔和。

    我站在毡包前,越过黑石山向远处的林子投去倾慕之情。那是一片幽深而神秘的林子。我时常看到许多鸟儿低吟、合唱着,从那里飞起来,散向四处。山鸡、狐狸、鼬狸、狼、马鹿——在密林深处营巢栖居,各自为政。

    该到森林里捡柴火了。天刚亮一会儿,今天我可以走得远远的。

    我把巴音从被窝里拽出来,他迷迷瞪瞪地揉眼睛,好像还没有脱离梦境。我朝他大喊一声,“捡柴火啦”。他一骨碌翻身坐起,嘴角朝上一弯,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白白的小虎牙。

    只要外出,我俩总是结伴,除非他说肚子疼。他肚子疼的频率有点高,有时正看一只扁平的蜥蜴怎样躺在地上装死,他突然双手捂着肚子,脸色发白,一声不吭地忍耐着疼痛,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但愿,他今天肚子不要疼。

    草地上一匹马都没有,空荡荡的。我的坐骑——一匹土黄色、身材瘦小,却非常知性机敏的走马,昨夜脚绳没有扣好,趁机开溜了,这会儿连个影子也没了。

    我把绣花褡裢搭在巴音肩上,里面装上一瓶酸奶,一个烤饼,一个望远镜,一把小刀。就这样,我俩朝森林攀爬。褡裢里的奶油味、羊膻味,种种混合在一起的浓烈气味一路跟随我们向前飘散。

    森林并不远,在家门口可以眺望到轮廓,黑油油的一排,高高矗立。有杨树,有云杉,有松柏……里面却深不可测。有一次我试探着进去,只走了一小会儿,就撤回来了。幽静和独行,让人感到害怕。

    五月的草短短的,刚冒出地面,像鸟儿的绒毛,却可以感受到它的生机。草地上撒着一层半湿的牛羊粪,是我和巴音昨天劳动的杰作。野草也要施肥,这是我家每年春天的例行工作。到了秋天,草才会长得蓬蓬勃勃,那是牲畜的冬粮。

    走过起伏的草地,翻过布满黑碎石的山头,就到森林边上了。雾更浓了,太阳一直没有出来,整个森林都裹在雾里。什么也看不见,好像掉进一个白洞,或者陷进一个深渊,四周一片宁静。可就是这模模糊糊、虚无缥缈让人感到快意和惊奇。

    “嗨,嚯嚯”,“嗨,嚯嚯”,“嗨,嚯嚯”。

    为了给自己壮胆,巴音连续叫着,嗓音尖细。我们只管弯着腰往前走,不停地走。有时会隐隐约约看到一片绿地的影子,有时混沌一片。脚下有一些讨厌的障碍物:枯树枝、老树桩、藤蔓,横七竖八,走起来很费劲,得小心翼翼凭着一种感觉走,以免被扎着,被撞倒。膝盖骨开始发软了,呼吸有些困难,喘息声越来越大,我知道,我们已远离平地,向高海拔攀爬了。

    天空开了一个口子,一束光瀑从裂缝里直直地泼下来。一条宽大的光瀑!森林恍然间被照亮了。四周亮堂堂的,好像一个严密的纱帐突然被谁揭开了。森林尖上的雾化开了,灰色,带状,环环相扣。我环顾一圈,确定我们所在的位置。看来,我们磕磕绊绊翻过了一座高山,现在到了山背面,正在一处平坦的台子上。这片平缓之地草高,一棵树与另一棵树相隔有点远,稀稀拉拉。

    “吱吱”,“吱吱”,“吱吱”。

    是松鼠在叫。对它我并不感到稀罕,我一个人散步,只要走到森林边上,就可以遇见它。但我还是下意识地回头找,我先看到了两只脚爪,紧紧抓着树身,环抱着。又看到一颗毛毛头,半遮半露地从后面伸过来,它把身体藏在树后,它的眼睛像两颗小琥珀,发出明艳的光泽。

    “吱——”一种欢快顽皮的叫声。听着这尖细的长音符,心里可真舒服,好像吃了果冻那样,意味绵绵。它跳出来,支起上半身,坐在一根粗壮的大树杈上。身体微微躬着,眼睛如圆圆的两个小亮点。我盯着小亮点看了好一会,它也看我,安静文雅,它的文雅真迷人。

    “我,我——”巴音捂着肚子弯下腰,声音颤抖着。不用说,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巴音瘦瘦小小,是个弱不禁风的儿童,我很心疼他,不知道该怎样帮他消除痛苦。我不停地揉搓他浓密的短头发,只好说,要不,你去拉屎吧,也许,拉完就不疼了。

    他点点头,转身就消失了。他一向很听话,我说什么他都信,他的腼腆使他更像个女孩。

    他去了足足有半个钟头。鸟儿不停地叽叽喳喳,非常动听。我的心情好极了,边听鸟儿叫,边捡柴火,不一会儿,就隆起一堆,大多是胳膊粗的树枝。我们一向不要太细的枝条。

    “呼啦——”三只鸟儿撞着枝枝叶叶,弹跳起来,四处逃散,飞得老远老远。两只彻底从视线里消失了,一只又掉头飞回来,犹犹豫豫的,揣摩着,在一棵倾斜快要倒地的老杨树上落下来。它在那上面筑巢了,正在孵蛋呢,这一点从它焦急连续不停的叫声中就可以猜到。

    我一回头,巴音站在背后,悄没声息的。他开心地笑,眼睛紧眯着,就要眯成一条细缝了。他抬起一只手,伸过来,伸到我眼前,将攥着的五根手指慢慢松开。

    “咦——呀——”蛋!我惊叹着,一枚蛋,一枚圆溜溜的小蛋,静静地躺在他瘦弱的小手心里。蛋,椭圆形,灰白色,熟透的杏子一般大,上面有几粒小麻点。

    我拍了拍巴音,我俩盘腿坐在草地上。他端举着一只手,小心翼翼,好像举着一件稀世珍宝,生怕它消失了,破裂了。我仔细看这枚奇怪的蛋。它很好看,是谁的蛋呢?现在是繁殖季节,鸟巢随处可见,一个一个的,里面坐着大鸟,身下的小生命静静地等候破壳而出。有的小尖嘴已经开始敲蛋壳了,说不定下午就把小绒球般的头探出来了。

    我小心地把蛋拿过来,举到左耳边,贴近耳孔仔细地听,听不出来是什么声音,但我想里面一定有一只没长毛的红兮兮的鸟婴儿。

    “起来。”

    “你带我,我们把它送回去。放进窝里。”

    巴音乖乖地站起来,朝左,沿草地下坡。我跟在后面。露水很深,每一棵草尖上都凝结着亮闪闪的露珠。地下湿漉漉的,脚下打滑。我走着之字形,以免滑倒。二十分钟后,下到坡底。眼前是一块长条状的沼泽,里面聚着一圈水,这是雪水和春天雨水汇聚成的水洼地。

    一个小泥塘。

    “就是那里,有一个草窝,三枚蛋。”巴音朝下一指。我端起望远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离水洼五十米处,却发现一个黑色的头深深地低着,不停地拱来拱去。身上的鬃毛坚硬笔挺,脏兮兮的。

    “野猪?”我一把将巴音摁倒,就势趴下。

    野猪把头甩来甩去,嘴巴贴着地面,有时原地画圈,有时慢慢朝前挪动。看来,它在嗅闻,寻找什么东西。没错,它一定闻到了点气味,跟着这种味道就来了。

    野猪有个很大的优势,灵敏的嗅觉。

    蛋。我想到了蛋。

    坏了,一定有某只雌鸟在附近孵卵,野猪闻到了卵的气味,它如此一丝不苟地查找,一心想嗅到鸟巢的位置。

    噗噜噜,噗噜噜,噗噜噜。

    从旁边,约一米远的芨芨草墩里,跳出来一个什么家伙,它打开双翅,朝北面迅速冲击。一只翅膀向天空张开,好像一把扇子,一扇一扇的。另一只翅膀,翅尖紧贴地面,滑着地面走。它的身体斜侧着,一瘸一拐。

    我屏住呼吸,悄悄朝前匍匐,瞪大眼睛仔细看。沙棕色的身体,上面布满暗褐色横斑纹,二十多厘米长,两根中央尾羽特别长,非常显眼。从外表看,是一只沙鸡。

    我终于弄清了眼前的一幕。

    野猪杰出的嗅觉告诉它,一窝鸟卵就在附近。野猪低头,左右一摇一摆,停停走走,是在寻找鸟巢。

    孵卵的雌鸟听到动静,先在巢里躲避,它微微张开双翅,脖子缩着,像胡乱搁在地上的一块石头。但情形很糟糕,可恶的野猪鼻子太厉害了,它跟着卵的气味一点一点找来了,就要到雌鸟眼前了。沙鸡百般无奈,只好飞出来,跑向和巢相反的方向,希望能把野猪从巢边引开,从而保护正在孵化中的后代。

    沙鸡边飞,边用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野猪。野猪跟着沙鸡走了几步,停下来,犹豫着、张望着。沙鸡急了,干脆侧身,假装受伤,装瘸,引诱野猪。

    沙鸡瘸得那么厉害。身体差不多就要趴倒了。

    咯咯咯,咯咯咯,它边跑边尖利地叫唤,似乎在愤怒地吼叫。“来呀,过来呀,冲着我来呀!你这个黑蠢货。”

    野猪却放弃沙鸡,掉头继续嗅闻,搜索。

    野猪比我想象的聪明得多,看来它识破了沙鸡的计谋,也许它更喜欢鸟儿的卵。这种正在孵化中的卵更适合它的胃口。

    咯咯咯,咯咯咯,沙鸡哀叫着飞起来。它先是飞得低低的,却飞得很快。然后忽高忽低,身体像波浪般一起一伏。它的双翅如同两把弯弯的镰刀,又尖又长。它的脚掌朝下,三个脚趾坚硬突出。

    从野猪的举止判断,它得逞了,找到巢了。它嘴里咀嚼着什么,那一定是鸟卵。它吃得可真香啊,摇头晃脑的。野猪是个从不挑食的家伙,吃得很杂,只要能吃的东西都吃。

    它脑袋晃动时,两颗獠牙弯曲着尖利地朝前举着,有十五厘米长,尖头朝上翘着,对在一起成O形。

    一束光打在牙齿上,闪出一缕微弱的彩条。真让人害怕。

    它把坚韧有力的鼻子和獠牙一起朝鸟巢底下塞进去,深深地塞进去,用力地挖掘,挖掘,好像要挖出个千年宝藏来。不一会儿,被它推动的泥土越聚越高,变成一个土丘了。

    它一定认为鸟儿在巢里巢外藏了更多的美食,要把巢掀个底朝天,一颗果核也不想漏过。野猪真有这个本领和耐心,有时它们为了一颗果核,动用自己推土机般的超强能力,掘地几米深,纵是四五十公斤重的石头,它也可以掘出来。

    它要离开了。我长舒一口气。

    它转过身,向不远处的泥水塘长久地张望。它,心满意足了,刚刚美餐了一顿,而沙鸡可能正躲在某个角落暗自神伤。大清早,沙鸡遇到了它这一年中最倒霉的一件事,野猪,毁了它的家。

    真是人世间各有悲欢。

    野猪没有走远。现在还是早晨,空气清新,凉爽温和的气息令人感到心怡。野猪一向喜欢清晨和傍晚。它踏着短草来到水塘边,沿着水塘走了半圈,又倒着走了半圈。在一个拐弯处它涉水深入。

    啪叽——啪叽,浑浊的泥水四处迸溅。它继续往里走,看来,越往里水越深,它的四肢隐没在水里,只看见横着的长身体,黑乎乎的,浑身都是泥点子,脏得一塌糊涂。接着,它慢腾腾地倒下去,水盖住了它的整个身体。很快,它探出头来,急速晃动脑袋,水花扑腾着。它的头消失在水里,又出现了,它反反复复做这个动作。十几分钟后,它走出深水区,在接近岸边的浅水里翻身打滚。它可真会享受,美妙的早晨,在泥水中开开心心地洗浴。

    太阳冲破光瀑,完全露出了那张红彤彤的光艳惊人的脸。森林里,草地上,山头上,雾不见了,散得可真快。天空蓝得彻底而无际。太阳憋在雾里闷坏了,一出来透气就强光四射,笼罩着每一处,热乎乎得让人感到头顶发烫。幸好有一缕凉风从高处降下,在我们身边游荡,几棵细高的芨芨草在风中轻轻摆动。

    野猪可受不了阳光的威力,它要撤离了。它从泥水里站起来,快速抖动身体,甩干鬃毛上的水珠,朝两山之间的沟谷走去。

    走了没几米,它停在一块巨石边。这块褐色巨石有半人高,全身布满红花纹,两头小,中间大,头部椭圆,尾部窄窄的,呈长方形横卧着,在望远镜里,像一峰卧倒的骆驼。巨石周围灌木丛生,有野刺玫、芨芨草、荨麻,底下有新生的浅草,绿茸茸的。

    野猪停了片刻,头一甩,一片芨芨草就被它的獠牙齐齐地齐根斩断,被割断的芨芨草没有丝毫倾斜,端直落地。我看得目瞪口呆。多么神奇的獠牙,令人惊讶。

    简直就是一把世间少见的锋利刀子。

    它的头又一甩,野刺玫也齐刷刷地被割断落地。

    就这样,它清除了巨石一边所有的高灌木,而另一边的灌木没有引起它的注意,完好无损。它要干吗呢?我感到纳闷,难道仅仅是为了显示獠牙的威力,或者是我们常说的牙痒痒了?

    它捡拾起草根吃掉,把身体靠在岩石上,上下摩擦,狠劲地蹭来蹭去。

    嗬,原来它在蹭痒痒。这是家猪和野猪共有的习性,可是野猪却搞得如此讲究。

    它蹭了几分钟,沿着山谷走向对面的森林,大概是乘凉去了。正午就要来了,热烈的光线一照,它可就蔫头耷脑了。

    等它彻底消失在密林里,我收起望远镜,和巴音沿草径走下缓坡。我们先来到被野猪拱起的土堆旁,一片新鲜的泥土高高隆起,里面夹着枯黄的草根,新鲜的草叶。紧挨着土堆的几米内,露出被践踏过的痕迹,稀泥和草根混在一起,足印踏在上面,一片泥泞,一片狼藉。水唧唧的泥地上,胡乱丢弃着几片残缺不全的蛋壳。土堆底下,是一个深洞。那是野猪刚刚用嘴巴和獠牙留下的作品。

    沙鸡一直没有露面,它的家被毁了。沙鸡衔来树枝,软草,辛辛苦苦筑好窝,蹲在蛋上孵啊孵。熬过了许多个白天和黑夜,躲过了狐狸的偷袭,躲过了兔子的窥视,躲过了狼的巡逻,它就要完成重大使命,就要成功了。却不料,灾难来了,它的蛋没了,它的家毁了,它的希望破碎了。

    它一定后悔自己没有选好筑窝的处所。可是一只沙鸡的生命中本来就危机四伏,谁又能躲过去。

    被野猪蹭过的石头旁,也是一片狼藉。草地上留下一撮一撮的鬃毛。野猪的鬃毛就是它冬天的毛衣,嘿,天热了,夏天来了,它靠着石头的坚硬力量,脱去冬衣了。

    夜晚

    我对婆婆闭口不谈野猪的事。她总是有很多担心,我们会摔下来啦,我们会被动物打伤啦,她会由此限制我们的自由。我们看到的野猪,它的奇怪行踪,让我和巴音兴奋不已,好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却又心照不宣地严守这个秘密。我们累坏了,并排躺在木板搭起的大炕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傍晚,我公公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我和巴音围在他身边,公公不爱说话,总是沉默寡言。偶然他也会兴奋地说个滔滔不绝,那是他喝了酒之后。公公坐在门前草皮子上,一声不吭,吱溜——吱溜,埋下头喝热乎乎香喷喷的奶茶。我耐心地等着,双手抱着公公的一只胳膊,安静地看他喝奶茶。公公要喝够满满三大碗才会罢休,他喝得很慢很慢,发出的声音很响很响。牧羊犬趴在他的脚上。公公喝奶茶的漫长过程中,天一点一点黑下来,几颗大大的星子挂上头顶的天空,清澈得像浸在牛奶中。

    公公终于放下奶茶碗,用手在碗口上面盖了一下,意思是说,我喝好了。我赶紧跑进屋,倒了一杯酒,双手举着端出来,递给公公。我说,你累了,解解乏。公公温和地看了我一眼,一仰头喝下去了。我又跑进屋,端出来一杯,公公一连喝了三大杯。我家的酒杯特大,一杯可装六十克酒。我婆婆抱着一只早产的羊羔,瞪了我一眼,把酒瓶子锁起来了。

    我在离门口远一点的草地中间,铺开白天晾晒的花毡子。公公双手交叠枕在头下,仰面躺着。我和巴音躺在左面平坦的大石头上,巴音的头枕在我的胳肢窝里。牧羊犬四肢伸得开开的,侧身躺着,头搁在我的肚皮上,毛乎乎的,蹭得我肚皮发痒。牧羊犬的儿子被巴音抱起来,暖在怀里。漆黑的天幕上,星星多么明亮啊,像一颗颗钻石,发出奇异的光晕。远处的山脉、森林,黑黢黢的影子矗立着。

    “爸爸,”我说,“我们今天看到野猪啦。”

    “在那边山后面。”我在漆黑的空中指了一下。

    “它把沙鸡的蛋偷吃了,还把沙鸡的家顶了个底朝天。沙鸡,哎——伤心死了。”

    公公沉默着。公公是一个老猎人,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打猎。自从禁猎后,公公的猎枪被没收了,才很少打猎了。

    “附近有一个野猪窝。”

    “它们只会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活动。最多离开窝十多公里。”

    在月光的笼罩下,我们躺在冰凉的石头上。公公终于有说话的欲望了。

    这事过去有十年了。那是个夏天,查干磨敦乡,离这里有三十公里远,一户人家种了一片苞谷。一群野猪天天到苞谷地里闹腾。可那户人家只有女人和小孩,没有男人,不敢把野猪怎么样,只好可怜巴巴地受欺侮。我是个猎人,听说后就骑马赶过去了,那是我的职责。

    我有六条好猎狗,我一骑到马背上,它们就知道我要去打猎,自动跟上了,那个高兴劲儿,别提了。不过,我只带了两只,斯楞和阿楞。

    野猪鼻子特别灵。只要苞谷长高了,结上棒子了,苞谷味飘出来了,大老远的地方,它们就闻到了。它们带着猪娃子,闻着香味过来了。

    那是一片很大很大的苞谷地。野猪中午在阴凉处睡大觉,晚上出来。可它们到底钻进哪一片苞谷地,我也不知道。只好带上馕,酸奶,天天守着苞谷地。

    苞谷地边有一个草棚子,我就藏在那里。第一天,没有来。第二天,没有来。第三天,老远处,啪嗒——啪嗒,我听到很响的走路声。扑扑簌簌——扑扑簌簌,又听到苞谷叶子相碰的声音。月光中,见到一团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子,黑影子大小不一样。有十几个。野猪们钻进苞谷地了。嗛嗛嗛,嗛嗛嗛,我听到吃苞谷的声音。它们吃东西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就像,就像一个野蛮人,对嘴边的食物很粗暴,好像对食物有仇。

    猎狗从草堆里钻出来,悄悄跟上,从各处包抄过去,我骑马跟在后头。我手里举着一根一米五长的锚子。随时准备着,只要我的猎狗咬住野猪,我就一锚子捅进它们的身子。

    我的猎狗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在它们刚刚一岁时,我就领着它们抓猪娃子。我守在野猪巢穴边,等大猪出门走远了,我骑马过去,把猪娃子从窝里撵出来,让狗追着咬。追着,咬着,一两次以后,猎狗自己就会了。

    现在它们可都是经验丰富的老猎狗了。它们很清楚,野猪身上不是哪个部位都能随便乱咬的。野猪的皮肉很坚硬,要是恰巧碰到獠牙上,野猪一个回头,猎狗的尾巴立马就断了。斯楞的尾巴就是围追野猪时碰到了獠牙上被割断的。它成了一条没有尾巴的狗。它恨野猪,野猪使它失尽了尊严,所以每回只要是去围猎野猪,它表现得最为情绪高涨。

    这一次斯楞最先咬住了一头野猪的大耳朵。

    “嗷嗷——嗷嗷。”野猪转着圈子,嚎叫。斯楞紧紧咬住不放开,也转着圈子,它等着我过去。我双腿一蹬,马迈着碎步迅速前冲。凭着感觉和模模糊糊的身体形状,我知道,斯楞咬住了一头大家伙,有二百来公斤。我用劲全力,一锚子扎进去,野猪哼哼了几声,身子一歪倒下了。

    另一边,阿楞和一只半大的野猪兜圈子,一圈一圈地转。阿楞在等待机会。转了几圈,阿楞瞅个空隙,腾空一跃,跳到了野猪身后。趁野猪的屁股对准阿楞的瞬间,阿楞猛扑上去,狠狠一口,咬住了野猪的后腿,这是一片松软的部位。月光亮亮的,我一锚子戳中了野猪,它只哼了一声,就倒地了。

    这头野猪有五六十公斤重,两岁的样子。我们捉住了两只半大受伤的野猪,捆起来驮在马背上,连夜带到那户人家。早晨我又去苞谷地转了一圈,你猜怎么着,野猪太坏了,剩下的野猪回来报复,苞谷大片大片倒地,是被野猪用胸脯压倒的,每一棵上差不多都有它们牙齿印。它们就是这样,吃几口就扔掉,再吃另一片,吃不了多少,糟蹋的很多。一块苞谷地就这样被它们毁掉了。

    我们猎人有个原则,先打大的,再打小的。后面跟了猪仔的母猪不打,怀胎的也不打。

    抓回来的野猪呢?我问。

    关在笼子里,可是它们脾气太大了。倔得很,不吃不喝,关了两天就活活气死了。要是小猪崽就好得多。

    我倒是拿回家两张野猪皮,晒在草垛上,有牛皮那么大。

    星星越来越密集,四周笼罩着一片清辉,安安静静的。只有近处河水流淌的声音,远处一两声狗吠,可这声音却使人感到更深的寂静。

    那么冬天呢?野猪出来吗?

    有一年冬天,好像是十一月份,下过第一场大雪,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松软的雪。我骑马,带着斯楞到冬窝子拿干草。刚过了河,斯楞突然就反应异常,它耳朵支棱起来,慢慢谨慎地转动着,肥胖的身体微微倾斜下蹲,嘴巴贴着雪地,一边嗅闻,一边摸索着前进。

    我顺着斯楞的方向看过去。雪地上印着一些零零散散的脚印,外缘有小碗口那么大,这是野猪留下的,斯楞一定是闻到了野猪的腥味。斯楞顺着脚印狂吠着奔过去,我紧跟着,躲在一边悄悄地等待时机。有三只野猪,正在拱草垛,一公一母,还有一只两岁的猪娃。公的两边露出獠牙,母的只露出一点点牙。

    斯楞死死咬住两岁的那只,等着我来捅刀子。我的马打转子配合,就在我的刀子捅进野猪的喉咙时,公猪瞪着眼,气呼呼地,獠牙对准马尾巴,狠狠一划,马尾就落地了。我的马疼痛得嘶鸣几声,公猪和母猪也就逃跑啦。

    那你追上了吗?

    大野猪比一匹马跑得还要快,根本追不上。人要是下马追,它就要攻击人,后退,冲撞,不依不饶地追,会把人追死。一个有经验的猎人轻易是不会下马的。

    夜越来越深。一切都沉睡了。我脑海里出现斯楞死死咬住一头野猪的场景。睡意朦眬。

    找野猪

    东方刚刚发出灰白色,天上还挂着几颗星子。鸟儿还没有开始鸣唱。我和公公、巴音,各自骑一匹马出发了。公公说,从我们看到的那头野猪的情形看,有一个野猪巢穴肯定在附近。我们沿着前次的路在林中慢慢晃悠。牧羊犬哈尔高兴地摇头晃脑,一路上在灌木丛中钻进钻出。一忽儿不见了,一忽儿又跳跃着轻捷的脚步,追随而来。它一路上不停地撒尿,意在告诉别人,这是它来过的地方,是它的地盘,最好远远走开。好多动物都有这个划定领地的习惯。

    我们一边穿越密林,一边吃馕,喝酸奶。我还掰碎几片,投给一只刚刚睡醒的松鼠。它正从树顶滑落到树下,柔软蓬松的尾巴真是妙不可言,让我感到这个早晨无限愉快。

    一个小时后,我们就翻越了山顶,到了山背后。粉红色的霞光从远山的顶上洒下来,大地明亮,暖和,鸟儿们歌声齐放。距上一次只过去了三天,草完全变了样儿,长高长密了,毛茸茸地盖住地表。在一片绿草中,挺立着一两朵蒲公英。笔直的秆儿上,举着金黄的花朵,在一阵微风里轻轻摇曳。空气清纯,马儿的心情也和我们一样,无比舒畅。完全不用驾驭,马儿知性地掌控方向。哪儿拐弯,哪儿绕过大树桩,哪儿刹住脚慢走,哪儿小跑,它全知道,做得恰到好处。我们在马背上,只管东张西望,欣赏大自然在清晨倾吐出来的一切纯浆蜜液,一切清丽的光彩和色泽。

    一条清泉没有起始,突然冒出来,细细的一溜儿,发出清亮的光,小声清唱着,弯弯曲曲地越过草茎和花朵,和遇见的蒲公英轻声问好,接着往前赶。它的梦想是什么呢?让它不愿停歇。

    一到坡底下,朝右翻过一个低矮的丘垄,哈尔兴奋起来,鼻子快要塞进草根底下了,头摆动着,嗅闻着。显然,它闻到了野猪的气味。我们跟着哈尔的脚步走,我们相信,它一定会带我们找到野猪巢穴。一旦哈尔过于兴奋,远离我们的视线,公公就会发出一种奇怪的呼叫声,那声音接近于“啊哦——”,哈尔听到命令,几分钟后,就会从远方狂奔而来,气喘吁吁地紧贴着公公耷拉下来的大脚板,头蹭着,嘴里哼哼唧唧,给公公撒娇,好像表明它的能耐。

    公公说,我们不能太靠近猪穴,要保持距离,在望远镜里看,所以不能让猎狗惊动它们,只要能找到位置就行了。

    我们穿过一大片密集的荨麻草。一只雄鸫鸟在荨麻草上一起一落,像在海面上逐浪一样,优雅好看。一只野狐狸急匆匆地从灌丛里跳出来,慌不择路消失在密林中。看样子,它刚才正藏在草丛里,瞄准哪一窝鸟巢,准备偷食小鸟呢,我们的到来,使它半途而废。它逃跑时那呆头傻脑的样子,让我们忍不住窃笑。

    就在这片荨麻草后面,有一个泥水溏。猎狗突然刹住脚,嘴里哼哼唧唧,急于朝前奔跑。公公一声“啊吁——”,它才支支吾吾很不情愿地止步。

    我们躲在几块巨大的岩石后面,拿出望远镜,轮换着看。我们的脑袋只从岩石上冒出一个小圆顶。而猎狗趴在乱石上,专注地看着前方,恭候公公的命令。

    公公看了好几分钟,我不停地捣他的胳膊,急于问他看到什么。一阵风在天空和大地上游荡,小草在抖动,鸟儿的身子被刮歪了,斜斜地飞着。森林那边传来树梢轻轻的摇晃声,好像一个人发出一连串的叹息声。

    这时,我接过了望远镜。

    “爸爸,一个土丘,高高的土丘!”我激动地说。

    “那是野猪的粪便,它们天天在同一个地方拉屎,堆得高高的,看起来像土丘。”

    原来如此。

    挨着土丘,一丛茂密的高出地面半米的红柳墩后面,有一个树枝和软草铺垫成的巢。公公说,那是母猪舒适的“产床”。我看到一只大母猪侧躺着,四只小猪崽肉乎乎圆滚滚的小身子,一个压着一个,抢着吃奶。实在太可爱了。猪妈妈全身纯黑,像在煤堆里滚过,小猪崽灰黑的底色,上面布满土黄色条纹。

    我从公公那里得知,从身体的颜色看,小猪刚出生一个月。两个月以后,它们就变色了,那时候我们就会看到身穿红衣的小猪。而一岁以后,它们就和猪妈妈一样身穿黑衣了。

    “爸爸,你还想打猎吗?”

    小猪娃抢奶吃的模样,让我的心里暖乎乎的,好像我正在吃棉花糖。

    “哎,你看,它们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多好啊。它们吃奶时会让你打消一切猎杀它的念头。可有时候,你不得不杀死它们的父亲,也是对它们糟蹋庄稼和牲畜的一种惩罚。”公公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瘦脸红彤彤的,颧骨突出。公公是个很善良又很厉害的老猎人,牧场上的人都很尊敬他。

    贪吃的小猪一连吃了十几分钟,我的膝盖骨都跪麻了。终于,它们吃够了,母猪一翻身,小猪娃被掀个四脚朝天,站起来,跟在妈妈后面,扭动着稚嫩的胖身子。令我惊讶的是,小猪崽竟然个个有四颗突出唇外的牙齿。猪妈妈走进巢旁边的深沟里,小猪也跟进去,啃食沟两边鲜嫩的草。小猪吃草时,猪妈妈非常警惕地围在它们身边,前后左右转悠,东看看,西瞄瞄,像一个哨兵那样巡查着。

    风声刚搞出点动静,就把猪妈妈紧张坏了,以为什么野兽来了,龇牙咧嘴,制造出很大的声音,瞎嚷嚷一通,接着用嘴巴拱着一只一只小猪娃前进,命令它们赶紧离开。很快,猪妈妈就把孩子们藏进林子里,再也看不见了。

    看来,野猪妈妈很疼爱它的宝贝儿女。对它们照看得很仔细。

    为什么没有看到野猪爸爸呢?

    公公说,野猪家族都是母猪单独哺育儿女。公猪这个时候都被猪妈妈赶跑了。因为猪妈妈现在脾气最大,连公猪也要让它几分。

    公公催我们赶紧上马,悄悄地迅速离开了。他说,带幼崽的母猪攻击性很强,一旦被它发现,我们就麻烦了。母猪会对我们穷追不舍,而我们当中的哪一个,不小心从马背上掉下来,后果都不堪设想。

    有公公这个老猎人在,还有猎狗在,我并没有严重的恐惧心理。不过,我和巴音再也没有单独来过。

    盛夏的一天早晨,我婆婆打开羊圈的栅栏门,惊讶地看到,我家许多羊没了尾巴,伤口处血迹斑斑。婆婆大呼小叫,招呼全家目睹这悲惨的一幕。她捡起一根棒子,没有目的地在羊圈里瞎跑,嘴里咕咕叨叨:“是谁,你快出来,我要把你打个稀巴烂。”

    它们不像是被咬断的,伤口齐整平切,显然是锋利的刀痕。我们数了数,被这把锋利刀子割断尾巴的羊,有五十六只。

    公公沉默着,嘴巴好像被胶粘住了,背着手在羊圈转了一圈。

    最后终于剥豆子一样蹦出两个字,野猪。说完就跟没事一样,骑马走了。

    恰好这几天我家的猎狗上山看马群去了。

    野猪单单瞅准猎狗不在的日子,糟蹋了我家的羊。

    这真是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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