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动物有一点兴趣的人,大概知道,在新疆生活过一种大型兽类——新疆虎。我现在谈论它时,它已消失了有半个世纪了。
我曾参加过一个寻找新疆虎的野外探险行动,明知是有意炒作,却欣然前往。原因有几个:第一,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外生活爱好者。露宿荒野对我有新鲜而持久的吸引力。第二,我对我们将要前往的地域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塔里木河,充满好奇和游历的乐趣。第三,我对“新疆虎”这个名字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在它生活过的地域内,展开一些联想和缅怀总是可以的。
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一条神奇的河流从塔里木盆地北部浩荡穿过,又在东南沙漠里神秘消失。塔里木河流过的地方,就有活着的胡杨。塔里木河断流的地方,就有枯死的胡杨。我们的出发地就在塔里木河南边一个小村庄。
这里曾是新疆虎频繁出没的地方。胡杨林、芦苇丛和最大的内陆河,是新疆虎和罗布人共同的家园。此地原先住着很多罗布人,因为大河断流,都迁走了,只剩几户罗布人家。
不远处是塔克拉玛干沙漠,沙海浩瀚。
近处可见几个小湖泊、沼泽地。湖上结了一层蓝莹莹的薄冰,像玻璃一样闪着光。中午时分,有几处融化开,野鸭子在水里游弋。小湖泊被高高的枯黄的芦苇围起来,苇荡里停放着一两个独木舟。这是世居在塔里木河流域罗布人的独有工具——卡盆。罗布人将巨大的胡杨树掏空,做成独木舟,每家都有。
夏天,罗布人划着卡盆打渔、游猎。塔里木河水流纵横的时候,罗布人划着卡盆日行几十公里,穿梭在茂密的胡杨林和芦苇丛里,就是参加另一个村子的婚礼,也是划着卡盆前往。
尽管是一月,身处沙漠腹地,正午太阳临照,没有一丝冬季的意味。天空碧蓝,空气中有一种干燥的气味。
村子坐落在沙漠边缘。屋子由清一色的胡杨木、红柳枝和泥巴筑成,看起来像一个一个大蜂窝,很简陋。有一个罗布老人整天坐在木桥上,悠闲从容,含笑地看着我们。
“你叫什么名字?”我弯下腰,贴近问他。
“阿不都。”他张大嘴,伴着朗朗笑声回答。他端坐着,身板笔挺,脸庞饱满,肩膀宽阔,身体健壮,看起来比年轻人还要结实。浓郁的眉毛黑白相间,几乎要连到一起了。小眼睛深陷,闪烁着孩童般的清澈。鼻子坚挺,鼻尖微微朝前翘着,好像被谁捏了一下,颌下挂着浓密的山羊胡子,整个面容给人一种自尊、坚硬的感觉。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英俊而威风的小子,这一点就是现在也保留着那么一些迹象。
他说他有一百零八岁,我对此有点怀疑。
他一站起来,吓了我一大跳,他好像巨人一样挺立着,他身高足有一米九,脊背没有佝偻,有百年胡杨沧桑和庄严之风骨。
我去过最早的罗布人居住地——老阿布旦村。拜访了那里另一个同名的“阿不都”老人。听说他有一肚子的罗布人和塔里木河流域的故事。但很遗憾,我们去的时候,他躺在炕上,身体虚弱,像一根将要熄灭的蜡烛。他只在我耳边微弱地说了一两句话,像一阵微风,我什么也没听见。
很多人都想见到这个阿布旦村的罗布老人。我虽没听到什么故事,但也完成了见面的心愿。我感到自己很幸运,因为我走后不久,他就去世了。
当晚,我被安排在向导家过夜。
太阳坠落到西边一座高大的沙丘后面,浅紫色的晚霞在天边勾勒出一个花边。有人把我领进他家栅栏门。
栅栏围成的院子里空空荡荡,地上铺着厚实的沙尘。红柳架起的草棚上,落着一只鸡,拍动着花翅膀,尖声叫着。草棚天花板上,拉起一根杨树杆,上面挂着一件破棉袄、一张野兔皮、一把弯刀,角落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
屋顶一盏小灯泡发出微弱的光(他们使用柴油机发电)。墙壁黑黢黢的,好像被大火熏烤过。屋内只有一张大炕,一张案板,一个小木桌,除此外别无他物,显得简单,空虚。地上摆放着胡杨木掏空做成的和面盆、洗脸盆、木勺子等等。炕头挂着一个胡杨木婴儿摇篮,摇篮是空的。总之每一样用具都是胡杨木材质。
一个女人穿着黑底蓝花的布料裙子,油腻腻的,头上包一块彩色纱巾,肩膀用力一耸一耸地擀面,为我们准备晚饭。
男主人约摸五十来岁。他正往炉灶里塞红柳枝,见到我们赶紧站起来,搓着手打招呼。他又矮又胖,塌鼻子,大眼睛,大耳朵。头上戴一顶崭新的狐狸皮帽子,脸上分布着黑油发亮的络腮胡子。他说起话来嬉皮笑脸,一说就刹不住,边说边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一把木梳子,一遍一遍梳理自己的胡子。他穿着一件黑色、搭到膝盖的皮大衣,腰间扎了一根罗布麻编成的粗绳子。
“面条,面条快好了。古丽,倒茶——”他大声吆喝着。
女人一声不吭,弯腰给我们倒茶,莞尔一笑。我仔细一看,女人很年轻,三十出头,圆润丰满,浑身流淌着一种少妇美好的韵味。她的脸颊很清秀,尖鼻子,嘴巴弯弯的,眼睛发出一种蓝色的光泽。而她的眉毛描得又浓又黑,两边连在一起,这增加了她的妩媚之气。她笑的时候,却显得柔和而温顺。男主人滔滔不绝,并使唤她干这干那。她一句怨言也没有,好像听他使唤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我们围着小木桌吃面条。味道好极了,清淡,带着新鲜的肉味,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们低头吃饭时,男主人不停地说笑。他的幽默和激情着实少见,像一团火燃烧着,火苗腾腾跳动。
胡杨木门咯咯吱吱,进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孩,怀里抱着一只小狐狸。小孩胖乎乎的,很结实,像个矮木桩。眼睛瞪得圆圆的,眼珠青灰色,像玻璃球那样朝外鼓起。眼睫毛很长,几乎要把眼睛盖住了。脸颊被太阳光炙烤得黑黢黢的。肉嘟嘟的小黑手上,皴裂着小口子。一顶红绒线帽,顶部有个圆球朝后垂下去,两根细绳勒在下巴上。他一见我们就撇开嘴笑了,嘴唇开裂。他怀里的小狐狸全身明黄色,皮毛光滑发亮,像绸子,三角形的小脸上,琥珀般的眼睛一闪一闪。它温顺地伏在小男孩双臂上,安安静静,看起来从容快乐,像只乖巧的小猫。可见,小男孩和小狐狸相处不是一时了,彼此的喜欢和信任写在他们的脸上。
“是你的孙子吗?”我得知男主人的名字叫亚森。
“啊,不,儿子。”亚森对我的误解很不满,他挺着脖子,要站起来的样子,高声叫了起来,“尼姆,来,过来!”
尼姆乖乖地走到他面前,他一把拉过尼姆,双手一提,像拎小鸡那样将他放在膝盖上,粗暴地亲了亲尼姆的脸蛋和额头。看起来他非常疼爱自己的孩子。
“你看,他缠着要一只狐狸,我就捉来了。他们从不愿分开,就连睡觉也在一个被窝里。”
“啊,他是我第三个老婆生的。”他指了指正在忙活的古丽。
“嗨嗨,她比我小二十岁。我参加朋友的婚礼,用一块蓝头巾把她领回来了。她啊,好得很,第二年就有了这个小东西,跟小牛犊一样壮。”他说话大声大气,神采飞扬,大耳朵跟着一翘一翘,不过鼻子好像更塌了。他没有一丝害羞感,语气充满了骄傲,他为自己先后娶过三个老婆感到沾沾自喜。而她年轻的妻子对此也毫不在意,就在丈夫说她时,她转过身竟然甜蜜地朝他会心一笑。
骑骆驼进沙漠
第二天一早,亚森把七峰骆驼拉到我们面前。我们六人,每人分到一峰,另一峰驮食物、睡具、装备。我们准备的食物有冰冻矿泉水、干肉、方便面、压缩饼干等等。
亚森给每一峰骆驼脖子上挂了一个铜铃铛。骆驼一动,叮叮当当一顿乱响,好像一场音乐会开场前的试奏。
我是第一次骑骆驼,这个高大的家伙行动迟缓、慢慢悠悠,一副自高自大,目中无人的样子。它们都是深棕色,我看不出一峰和另一峰有什么不同。但亚森说,它们性格差别很大,有的温顺,有的调皮甚至暴烈。我是个女的,当然就得到一峰温顺的。
亚森牵着绳子将骆驼拉到我面前,大喊一声:“拓——拓——”
骆驼前腿慢慢跪下,接着全身卧倒。它们看起来又宽阔又庞大,像一艘船,占了很大一块面积。我费了好大劲才爬到它的背上,双手紧紧扳住它的驼峰。对于一匹马,我驾驭起来游刃有余,我是个好骑手,这是牧人对我的赞誉。可对于一峰沙漠之舟,我对它的脾性一无所知。况且它又是个庞然大物,一爬上去,一种恐惧感牢牢捉住我。骆驼站起来的过程中,我的身体离地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当它一站定,我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鸟,就要凌空飞翔了。
朝东、朝西、朝南、朝北望过去,漫漫黄沙,一座连着一座,延绵起伏。我们就像几艘远航的船,即将在荒凉的波浪翻滚的大海上起锚。
朝霞燃烧起来了,天空明亮了,大地绚丽了。一只鹰在燃烧的火焰里上下翻飞,接着静静地滑翔,靠近一座低矮的黄色沙丘,优雅地盘旋,打量我们出行的一行人。它扯开嗓门朗声尖叫着,一头扎进了云霞中。
一轮火红的圆球从朝霞里钻了出来,悬浮在最高的沙脊上。沙漠四处泼下色彩,金光一闪一闪,似乎有人挥动画笔,它先是画出了沙漠的背景,之后用尽颜料,肆意地涂抹。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驼铃热烈地响着,我像坐在摇篮里,离开村庄,摇向沙漠深处。
那次有没有带着一条狗,我不记得了。也许带了,也许没带。不过,一条狗跟在身边,穿行沙海,好像是个累赘。
我们一个跟着一个,晃晃悠悠的。骆驼这种动物,真是慢性子。你瞧它,把头抬得高高的,亦步亦趋,平静从容,就是天打雷劈,好像也不能搅乱它的内心。我从侧面瞅我的骆驼,它好像感觉到了,也侧看我一眼。它的眼睛可真大,像个灯泡,是个不灼人眼球的灯泡。这个灯泡发出一种温和天真的光,照得人心里非常舒服。它们缓慢地朝前迈步,嘴巴上下努动,咀嚼隔夜的草末子。
翻越高大的沙梁令我胆战心惊。身体朝后滑落,就要滑到屁股上了,摇篮朝前一倾,身体回了原位。还没坐稳,又跟着摇篮朝前栽下去。我全身趴着,紧贴骆驼毛茸茸的脊背,把脸深深地藏在它的绒毛里,等待摇篮恢复平衡。骆驼前脚在沙子上打滑,越滑越快。我就像坐在滑梯上,哧溜溜——越过它的驼峰,越过它的大头,一屁股坐在沙包上,又倒翻一个滚,才停住。好在沙子是软的,摔得不算疼,但受了大大的惊吓。这个庞然大物一动不动地站在我旁边,眼睛看向一边,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照旧一脸平静,真让我哭笑不得。
“揍它,往死里揍,它这是欺负你呢。”向导亚森急慌慌赶来,瞪着牛泡眼,递给我一根红柳枝。我看了骆驼一眼,把红柳枝扔了。我怕抽了它会报复我。
好在我有几年骑马经验,没过几个小时,我就掌握了驾驭一峰骆驼的要领,一连翻过好几个沙丘,我收放自如,骑骆驼的感觉真不错。
而我的同伴,唉——真倒霉。走着走着,骆驼突然扭过头,噗——朝他脸上喷出一大坨胃里的草汁液。黄色液体一甩出骆驼的口腔,就变成带状飞了过来,黏黏糊糊,丝丝缕缕。黏液挂在同伴的衣服上,头发上,看起来让人感到恶心,真想吐。他不停地唉声叹气,唠叨说,都是因为早晨他抽了骆驼一棍子,它记仇了,报复他呢。看着同伴垂头丧气的样子,我觉得自己真幸运,没摊上那峰骆驼给我气受。
我们翻过高高低低的沙丘。
荒原一片沉寂。
我们好像困在一个死的世界。永远也找不到出口。也好像在一个巨大无边的坟墓里游荡。往里走,见不到任何活的生命。没有一只野兔,没有一只飞鸟,没有一只蜥蜴,没有人说话,所有的人都沉默着,在驼背上摇摇晃晃。单调的黄沙,头顶灼烧的太阳,让人忍不住闭上眼睛,昏昏沉沉,想要睡觉。
我穿着厚厚的红色羽绒服。早晨,还觉得冷,在驼背上瑟瑟发抖。阳光越来越强烈,头顶像被烘烤一样。随着气温的转变,沙漠很快就从一个冰窖变成了火炉。我戴着户外蒙面罩、防沙镜,整张脸裹得严严实实。脊背上,汗水横流,羽绒服不透气,被浸湿了,全身闷热难耐,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而到了日落西山,汗渍渍的棉衣紧贴在身上,冷冰冰的。
碧蓝的天空飞来几团蛋糕状的云,看起来水灵灵的,清澈透明。蛋糕从一边到一边,飞得很快,好像赶着参加沙漠里的生日宴会。可是蛋糕一面飞,一面就零零散散化开,有的被浅紫色的晚霞吸收了,有的被拉成丝线,越来越淡,慢慢就不见了。
前面有一片林子,胡杨树和杨树矗立在两道长长的沙脊中间。底下,沙地平缓,一些枯枝败叶从沙子里露出来。
“拓——拓——”亚森一吆喝,骆驼一个跟着一个卧下来。我僵硬麻木的四肢终于离开了驼背。骑骆驼比不上骑马,骑马全身处于运动状态,身体协调,在马背上弹跳。初骑,屁股疼,但有运动、自由、洒脱、无拘无束的快乐感。而骆驼就不一样了,坐上去一动不动,由着它的性子摆布,一天下来,四肢僵硬,浑身又麻又疼。那时我光看到骆驼就觉得可怕,真不知道后面一天一天怎样熬过去。
我们捡来枯木桩、树枝,燃起篝火。大火升腾起来,四周暖烘烘的。我们围坐在篝火旁,将冰冻矿泉水瓶子割开,把冰块投进茶壶,坐在火上等它沸腾。我们用来喝,煮方便面。我们把结冰的干肉架在火上烘烤。不一会儿,肉香味飘出来了,真馋人。
最后一抹艳丽的颜色消失在沙漠深处。天完全黑下来,只有几颗星星挂在高空,很大,很亮,很美。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沙漠夜空,星星有多么美。虽然只有几颗,它们却让你感到安慰。这是黑夜中的光。
只有咀嚼声。人的咀嚼声,骆驼的咀嚼声。我们累得够呛,谁也不愿多说一句话。一峰骆驼突然仰天发出一声凄凉的嘶鸣声,好像黑夜里幽灵的叫声。我惊恐极了,缩着身子朝四下看。骆驼的影子,树的影子,沙丘的影子,全是黑的。我坐在一片死寂的空间。
我们刚把充满焦煳味的干肉送到嘴里,一阵大风卷着沙粒蛮横地冲过来。“啊——嘿——”呼声很大,越来越大。它穿过天空,穿过沙丘,和月亮、星星、篝火、骆驼、人,搅和在一起,覆盖了整个空间。
沉寂消失了。代替它的是呼叫声,没完没了的呼叫声。我们停止咀嚼,耐心地等待着。我双手抱住头脸,深深地弯下去,把整个头都埋进大腿。尽管我的耳朵包在面罩里,那呼声在我听来却清清楚楚,尖厉无比。我好像到了一个洞口,一个深渊,马上就要被吞没。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怖和孤独,同伴们就在我身旁,一个挨着一个,可他们安慰不了我。我觉得他们像微小的甲壳虫,无助地接受摆布,将要被吞没。黑夜和死亡的气息在无情地弥漫,我全身抖动。
我被狂沙扑打得昏昏沉沉,大脑似乎停止思维,时间和空间都不存在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旁边的人用胳膊捅了捅我。我恍然一惊,抬起头。
月亮清晰地露了出来,外围似镶着一圈金粉。呼声平息了,沙漠和夜空笼罩在一种深沉宁静的气氛里。篝火红色的火苗欢快地跳动。我动了动嘴巴,满嘴是沙子,牙齿磨得咯咯吱吱。茶壶里水沸腾了,壶盖扑腾腾地一跳一跳。
我们吃完干肉,又吃方便面,喝热汤。食物和宁静的夜空使我们恢复了体力,我的心情好起来。篝火渐渐熄灭了,变成了火红的一堆。男人们拿起小铁锹在旁边挖沙子,他们弯着腰,去掉表面的沙子,挖开两个圆形,二十多厘米深,比帐篷略大一些的空地。他们用铁锹一点一点地端来红色明艳的炭火,在挖好的空地上,薄薄地覆盖一层,炭火上面再盖一层沙子。帐篷就支在这个刚刚挖好、埋了炭火的空地上。
有两顶帐篷,分两拨,我们钻进去,和衣而睡。我盖着厚厚的鸭绒被子,被子上压着厚厚的棉大衣。一会儿,身子底下暖乎乎的,炭火的热流透过沙子直抵我们的腰部、腿部、后脑勺。太暖和了,就像睡在生了火的大炕上,可心的满足舒服。
向导恢复了说话的欲望。他靠最里面睡着,嘴里咕咕叨叨。说他除了家里的老婆,在邻村还有个情人,边说边发出放肆的笑声。
真是一个风流成性的家伙。我想。另两个同伴低声窃笑,分享着他的风流韵事。
向导讲的故事
我起身,想出去透透气。
“喂——你,我说,你最好不要走远啦。就在篝火边解决吧。”亚森故作深沉地说。
“你知道沙漠到了晚上有鬼。你白天一定看到沙包上露出来的白骨了。有动物的骨头,也有人的骨头。”他说得很平淡,可我突然觉得脊背发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是这样的,有一个人离开同伴爬到沙丘上看月亮。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还咯咯地笑着。不,好像好几个人在和他说话,嘀嘀咕咕。他以为是同伴在叫他,就顺着那声音走过去,那声音引着他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他迷了路,在沙漠里瞎转悠,最后渴死了。我从我爸爸和爷爷那里听说过好几次。所以,当你出了帐篷,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理他,不要受他的诱惑,那一定是鬼在叫你。有很多人死在沙漠里,有被鬼诱惑,迷路渴死的;有塔里木盆地的监狱逃出来的犯人,迷路后渴死的。总之要是你一个人走在沙漠里,只有死路一条,因为你准会迷路。”亚森津津有味地说着,翻了一个身,面向我们,生怕我们听不清。
我听得毛骨悚然,全身泛起鸡皮疙瘩,缩在被子里大气也不敢出,我突然觉得沙子底下,帐篷门口,到处有鬼叫我们的声音。
“你爷爷或者你爸爸见过新疆虎吗?”我不想再听鬼故事了,赶紧转移话题。
“我爸爸对打猎有疯狂的热爱。他认为打猎才是天下最值得干的一件事。”亚森语气慢了下来,好像在搜肠刮肚回忆爸爸的事。
“有一个晚上,我爸爸划着卡盆到塔里木河抓鱼。那时候河又宽又大,非常深,一个浪过来,掀起很高。两岸胡杨长得茂盛,芦苇密密的,比人还要高,钻进去就找不见了。”亚森停止讲述,四处摸索一番,并没有找见什么。接着又说:“河里最多的是大头鱼。我爸爸抓了好多条,在船里乱蹦乱跳。月亮底下,水是银灰色的,像丝绸一样轻轻抖动。我爸爸他最喜欢在月亮底下抓鱼。这天,他高兴坏了,因为抓得多呀。他转过船头打算划回家,突然,芦苇荡里窸窸窣窣的,好像谁迈着大步在披荆斩棘。芦苇又高又密,走起来可是费劲。要知道我爸爸是个有经验的老猎人,他把船划进一个湾口,停在那里,打探动静。这么晚了,而且听那粗暴的动静,我爸猜可能是个野兽。”
“果然,扑通一声巨响,水里划进一只巨大的东西,从体形和长相,我爸一眼就认出来,是新疆虎。它嘴里衔着一只猪仔,正在河里游泳。这个家伙可是很会游泳,不过它们经常单只,早晚出来。它竟然朝着我爸爸的卡盆游过来,我爸爸举起早就准备好的猎枪,砰——砰,从侧面连放两枪。这个家伙太大了,有一百公斤重。”从亚森躺着说话声音里,我听得出他在为自己的爸爸炫耀。
“你爸爸有猎枪吗?我听说那时候用夹子夹。”我打断他的话。
“好猎人哪能没有自己的猎枪呢?我爸爸的猎枪是我爷爷传下来的。我爷爷活着的时候,给那些老毛子,就是来这里探险的外国人牵过骆驼,当过向导。离别的时候,有一个人给了我爷爷一把猎枪。”
“你爸爸打中老虎了吗?”我急切地问。
亚森见我急于想知道结果,故意停顿了好一会儿,把玩着手中的麻烟,几次想抽,都被我制止了。
“中了一枪。另一枪从耳朵后面划过去了。可它毕竟受伤了。一松口,嘴里的野猪掉进河里,被河水卷走了。
“老虎长啥样?”我问。
“我爸爸见这个老虎时,我还没生下来。后来听他说,老虎全身黄褐色,有横条斑纹,像猫脸,牛那么大,舌头跟人的手掌一样大。独居,只有在生殖期,它们才配对生活。
“那老虎被一枪打中了,仰起头来怒吼一声,吼声就像打雷,好像水和胡杨在吼声里跟着一起抖动。它带着伤迅速跳上岸,躲进了芦苇丛。
“我爸爸把卡盆丢下,背着枪上了岸,像个幽灵一样也躲在芦苇丛里,跟在老虎的身后。”
“为什么不消灭它?”
“爸爸说,它受伤时非常粗暴,反抗起来力大无比。要等它的体力消耗得所剩无几,再解决它。这样就轻松多了。
“不过只跟了一天,老虎就倒下了,奄奄一息。我爸爸用绳子把它拖到卡盆里,沿河回家了。”
苏莱曼讲的故事
我想起,几年前在昆仑山,我参加一个野外考察活动,也是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我们并排睡在地上,钻进睡袋里,罗布人苏莱曼给我讲述的一件事。苏莱曼的故事是从他爷爷那里听来的。
大约1930年,在若羌一片森林里,一天晚上,一户牧民在土包上扎好帐篷,点燃干红柳,生起篝火,准备做晚饭。这时,几只牧羊犬发出胆怯的叫声,家人四处张望,只见不远处有两只像灯泡一样的眼睛,在篝火的映照下,反射出红光。男主人最先警觉起来——是野兽。还没等他做好防备,那只野兽围着篝火绕了一圈半,朝小孩扑了过来。男主人顺势弯腰,从篝火中抽出一根胳臂粗的红柳,朝野兽戳去。红柳棒另一头还燃烧着腾腾火焰,野兽遇到较量,撇下小孩,转身朝男主人扑来。起初,那野兽上蹿下跳,男主人用燃烧的棒子抵挡、招架。也许这野兽有点怕火,没扑上来,男主人这才看清,眼前的庞然大物原来就是尤尔瓦斯(新疆虎)。
他害怕了,拿棒子的手颤抖了,愣了愣神。红柳棒子油脂多,燃烧时发出“啪啪”的响声。就在男主人发愣时,老虎发威了,发出地动山摇的吼叫,跳起几米高,张开大口,朝男主人压下来。男主人不知所措,举起红柳棒本能地向老虎叉去。老虎紧紧咬住带火的棒子。在篝火的照耀下,只见老虎嘴里冒着青烟,两只前爪紧紧抱住红柳棒,将男主人甩到土包旁。很快,老虎抓住红柳棒子满地打滚,吼声变得越来越沙哑。
男主人的儿子趁势找来斧头,男主人接过斧头,冲上前去,对准老虎的头,发疯般地猛击。等他清醒过来,老虎已经躺在沙包上,一动不动了。而老虎的两只前爪仍然抱着那根未灭的红柳棒。劫后余生,全家看着这只“塔里木之王”,抱着红柳棒“睡着”的样子,惊恐之后,哈哈大笑。
没过几天,从下游来了三条大船,船上坐着外国人,他们来测量车尔臣河。几个外国人得知男主人一家是罗布人,就测量了他们的身体,头颈。晚上还在男主人家吃烤羊肉,留宿。男主人说,家里有一张老虎皮,其中一个外国人出五块大洋买走了这张虎皮。后人将这个“土包”叫作“打死老虎的土包”。消息越传越远,一些有钱的大巴依来到此地,骑马骑骆驼搜寻老虎,均不获而归。还听说:塔的不拉克下游的“国民党营盘”,命令马队在森林中也搜寻过,没有任何老虎的消息。
某一天,我读《斯文·赫定探险八年》一书得知,斯文·赫定当年在罗布人居住地收购了一张老虎皮。我隐约记得,书里有一张老虎皮的照片,那个划着大船来此地的外国人会不会就是他呢?
我做了一夜噩梦。一会儿鬼在叫我,一会儿老虎在追我。后半夜,沙炕底下热气散尽,帐篷里变得犹如冰窖,浑身冷得快要冻住了。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醒来后,鼻子、眼睫毛、头发上全结着白霜。
风暴
我们缓慢前行。空气沉闷。一丝风都没有。沙漠里就是这样,中午骄阳似火,晒得人汗流浃背,夜晚又寒冷难耐。有一阵我下了骆驼背步行,每前进一步,后退一步,就是这样难。厚厚的沙子,巨大的沙包,令人步履维艰,才走了几步就气喘吁吁。
天空出现大团积云,遮蔽了太阳。积云慢慢聚集,面积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厚。天空布满浮尘,昏昏暗暗,什么也看不清。
骆驼对天气的变化很敏感,它们扭动着身子,走走停停,左顾右盼。向导亚森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所有的骆驼原地站住,“起风了,要变天了,快停下吧——”他突然变得威严了,命令着我们。
他牵着骆驼走在最前面,我们跟在后面,来到一个平坦的地方。骆驼围成一圈卧下,我们卸下行李,放在骆驼围成的圈子里,人也挤在骆驼的圈子中间。
突然,大大的云块像波浪一样愤怒地翻滚着,停在我们头顶,黑黄两色盖住了整个天空。瞬间,愤怒好像达到了极限,风卷起沙尘呼叫着,天昏地暗,沙粒迎面而来,打得人透不过气来。早晨还是晴朗的天,还见到柔和的粉霞,这会儿天黑得跟夜晚一样,伸手不见五指。呼呼的风打在行李上,打在我们蜷缩着的身体上,打在骆驼上。我心里跟尖利的猫爪抓着一样,焦急恐惧,真怕沙漠会埋了我们。
天空一会儿暗红,一会儿漆黑,一会儿昏黄。反反复复,变幻了好几次。终于,风声渐弱,最后慢慢停止了。风停止呼啸,四下里又一片死寂。我慢慢探出头,抖一抖头发和身上的沙粒,沙粒扑扑簌簌落下来,嘴里也塞满了沙粒。天空灰蒙蒙的,太阳只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轮廓。我正要拔腿走,抽不动腿,低头一看,我的膝盖以下都埋在沙子里。而我们刚刚攀援的那座沙丘,离我们远远的,显然被可怕的沙尘暴朝前移了十几米。
幸亏有骆驼给我们筑成的强大屏障,否则我们不知被这场风暴抛到哪里去了,想一想真令人心惊胆战。
经历了风暴,我感到浑身虚弱,疲惫不堪。我一动不动地全身伏在驼背上,任它摇摇晃晃地驮着。
两只乌鸦在沙脊上停了一会儿,“呱呱——”,发出难听刺耳的叫声。
“有乌鸦,那边可能有树林和冰湖,乌鸦是从那边飞来的。”亚森在驼背上比比画画,显得很兴奋。
我们拐下沙梁,朝有林带的低缓地带攀爬。两三个小时后,眼前出现了一条带状河谷林。从远处看,是一条黑色影子。慢慢地,黑影子越来越清楚。这就是塔里木河古河道,这里曾经胡杨茂密,河流纵横。而现在,河谷林处在两座绵延起伏的沙丘中间,胡杨已枯死,一个个朝天空伸出它们坚硬的臂膀,好像在呐喊,显得苍凉悲壮。地面上布满枯枝烂叶。
河谷林里没有任何声音,一片沉寂,好像整个世界都被沙漠埋葬了。我们沿河谷林向前穿行。
稀稀拉拉的雪花从积云里飘洒下来,落在沙地上很快就不见了。雪没有来得及酣畅落下,积云就散了。空气比以前更干燥了,嗓子干得想喷火,鼻咽发疼,脸被沙子和风肆虐得简直要裂开。
接近傍晚,我们在河岸边发现一座茅草屋。进去一看,空无一人。屋里有一张板床、一个胡杨木桶、做饭的简单用具。泥墙上挂着完好的弯刀、锚子、渔网。角落里摆放着一双鹿皮做的沙漠鞋。木栅门虚掩着。我们围着茅草屋转了一周,没有人。从情形来看,这个茅草屋并没有废弃,有人来住过。因为河谷林偶然会有小股水流过来,看来这是打渔人的茅草屋。
亚森顺手牵羊,拿走了渔网。他解释说,说不定能用得着。
就在我们离开茅草屋重新上驼背时,一只野兔惊魂不定地从一棵胡杨树后面窜出来,差一点撞在树桩上。它像逃命一样,从我们眼前消失了。没来得及看清它的皮毛,只看到它跌跌撞撞,惊慌失措的逃窜。可以断定,这是一只塔里木兔。
我们往前走了一小会儿,河谷林出现一小块冰湖。这是夏天的一个水洼地。我们在靠近冰湖的地方露营。蓝色的冰湖,寂静的夜空,银色的月亮,闪烁的星星,我感受了一种美好。
嘭嘭——嘭嘭,一阵剧烈的砸击声传来。我过去一看,亚森举一块坚硬的石头,敲击冰面。冰面裂开了一条缝,他把渔网撒下去,接着边砸边收网。这是罗布人特有的一种捕鱼方法,对于他能从这么一个小水洼里捕到鱼,我根本不抱希望。我转身离去,蹲在篝火边烤我的干肉。可半个小时后,他大声吼叫,灰影子朝我们移动着。
“嗨——你们看——鱼,有鱼了。”
我们欢喜不已。我赶紧捡来一根粗细合适光溜溜的红柳枝递给他,他将鱼穿在棍子上,在火上熏烤。嗞嗞——嗞嗞——水汽和油脂在篝火上滴滴答答,鱼香味飘散在沙漠上空。我们吃到了香喷喷的熏烤小鱼。
我们每天走二十八公里,或者三十公里,反正相差不远。骑骆驼把屁股完全磨烂了,无论侧身骑坐,还是把两腿平放在驼背上,都很不舒服。我受够了天天骑骆驼,我真想诅咒说,这是天底下最糟糕的交通工具。可在沙漠里,非它莫属,是它驮着我在沙漠里穿行,是它抵挡了凶险的沙漠风暴,所以我不能说它的坏话。
村庄
我们在沙漠里走了七天。在第五天的时候,快要断粮了。干肉、馕饼都吃完了。就连方便面,也由以前的一餐一包变成一天一包。最后两天,就只剩下压缩饼干,吃一块,熬一个整天。因为屁股磨烂了,我只好骑一会儿骆驼,步行走一会儿。再加上胃里缺食物,饿得头昏眼花,走在沙丘上,摇摇晃晃,好像前进一步,也要力排万难。
熬了两天,终于在沙丘的尽头,出现一片良田。有村子,有人家,我振奋起来。沙丘边,有一条羊肠小道,远远走来一个人,骑在毛驴上,“得得——得得”,朝我们越来越近。
一个穿黑裙子、扎大红头巾的姑娘,约莫十五六岁,挥着一根柳树枝,轻轻抽打着驴屁股,从我面前走过,留下一个纤细的背影。她的两条浓黑的大辫子垂在脊背上,都挨着驴背了。她回头一笑。我发现她的眼睛大大的,明亮清澈。眼珠黑漆漆的,显得很幽深。她的笑非常迷人。她的脸颊粉白粉白的,香气袭人。空气里也留下了她的香气。
咦,可以和它换坐骑啊!
“喂,姑娘——”她回过头,笑眯眯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很好奇地盯着我。我小跑过去,一字一顿地说,“你,骑我的——骆驼,我,骑你的——毛驴,可以吗?”
我的要求大概很怪,她“咯咯咯”地笑起来,轻巧地下了驴背,伸手把绳子递给我,还顺带把绣花坐垫用手铺展。我乐坏了,赶紧跨上驴背。和骆驼相比,骑到驴背上轻松多了。坐到上面我发出感慨,毛驴是多么小的牲口啊,它那么小的骨架子,总担心会不会把它压垮了。它在铺着一层薄沙的乡间小路上欢快地走着,“得得——得得”,小蹄子敲打着地面,走起来又快又轻捷,行动要比一峰骆驼灵巧多了。可你一看它瘦小的身子骨,它的无力感,你就知道,无论如何,在沙漠行走是不会选择它的,它完全不能胜任。
姑娘并没有骑骆驼,她牵着骆驼跟在我们后面走。我们路过一户一户人家,有人站在院子里,有人蹲在墙根晒太阳。他们充满好奇,长时间打量我们,并跟着我们走,以便搞清我们这一伙究竟是干什么的。我们一行人个个被骄阳炙烤,满脸黑黢黢的,只有眼珠在骨碌碌转动,趴在骆驼上,看起来半死不活的。他们可能很纳闷,为什么这几个家伙大冬天跑到沙漠里找罪受。他们驮了些啥回来?总之,当我们走到村中大道上,我们的身后,尾随了一大群村民,男女老幼都有,他们的好奇心真让人感到惊讶。
我没有力气说一句话,没有心思和跟他们打招呼。进了村,姑娘将我们带进村中唯一的餐厅:胡杨木和泥巴搭建的泥屋。只有一间,里面低矮昏暗,地下疙疙瘩瘩。我们在油腻发黑的长条桌前就座。半个小时后,我们吃到了拌面,那个面拉得足足有大拇指那么粗。可我觉得真香啊!那是我吃的最香的一盘拌面。男人吃了三个面,我吃了两个,也是吃得最多的一次。
草湖乡
之后的一天,我进入塔里木河流域另一片胡杨林——轮台胡杨林。这片胡杨林被人们誉为中国最美的森林之一,面积非常大,里面伴生着红柳、梭梭等沙漠植物。在胡杨林里穿行一天,河流、沙漠、戈壁、绿洲、沙湖、荒漠草原……种种景观均可见到。
这里也是塔里木虎曾经频繁出没的地方。
胡杨林里有个草湖乡,乡民夏天仍在林中种田放牧。
这是个晴朗的天气,碧蓝的天空游弋着几块火箭形的云朵,火箭时而停滞不前,时而腾云驾雾冲向远处。
我冒昧走进一户人家。院子用木栅栏围着,里面跑着一群鸡,有几只正撅着屁股,脚爪攀住胡杨木饮水槽,低头喝水,喉咙里发出咕咕咕的叫声,好像有个东西卡在嗓子眼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男主人戴一顶黑毡帽,热情地招呼我进屋。屋里一个大炕,占去了大半位置,角落摆放着厨具。当中支着一个铁炉子,上面坐着一把铜壶。
男主人名叫买买提·司马义。他看起来有六十多岁,瘦脸,络腮胡子茂密地围着脸转了一圈,打个卷儿,垂到颌下。紧贴脸颊的部分硬硬的,像个板刷。他性格开朗,是个幽默之人。他一张口说话,先要咧开嘴笑,一笑起来,眼睛周围挤出一堆细密的线条。而他笑的时候,身体也跟着弯下去,胡子一抖一抖地翘起来。
他长着一个大头鼻子,像橡皮泥捏成的,眼睛亮亮的。
“听说过老虎吗?”我问。
“以前抓上过狐狸。狐狸要吃兔子,就顺着兔子走的路走去。兔子走的路很窄,一条细线,几公分宽。我在兔子的路上下好夹子,就夹上狐狸了。”
他说话时,眉飞色舞,特别容易激动。他边说边用一只手捋着垂在胸前的长胡子。说实话,他回答我的提问没什么实质内容,他的长相,他的神色,他的一举一动倒是十分搞笑,有趣,长时间吸引着我的目光。
突然,他刹住夸张的表情,把帽子一脱,扣在膝盖上说:“不,不,我不能说,公安局来抓我呢。”他的胡子上下抖动,激动得面色红润。
“你这是老早以前,禁止打猎之前的事,不要紧的。”我解释着,以打消他的顾虑。可他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支支吾吾,不愿多说。我这才发现,他缺了一颗大门牙。
“你的牙?”
他的嘴朝两边撇开,拉成一条缝,大笑不止,边笑边弯下身子,“嗨!牙啊,吃肉时,肉把它拉掉了。牙让羊肉拿走了。”我也止不住大笑起来。
他故意兜着圈子,说了一大堆废话。什么有四个巴郎子,昨天旁边的人结婚了,他喝醉了等等,就是不愿说和打猎有关的话题。真是个机灵、敏感的人。
不过他倒是提到了一点塔里木虎的事。
据他说,草湖以前全是水,人少。那天一头壮壮的种公牛在胡杨林里走,走着走着,迎面遇见一只老虎,老虎吼叫一声,整个树林子都摇晃了。老虎扑上去,咬住公牛,又爬到公牛的身上,把它的肚皮撕烂了。
他说老虎不容易抓,以前的猎人在老虎经常走的路上下夹子,夹住后,跟着老虎走。老虎被夹住就没有能力捕食了,只能喝点水,猎人跟着它走好几天,老虎饿得半死不活,没了反抗的力气,猎人才收拾它。
“村长的爷爷,有一百多岁了,他见过老虎。”他终于发了慈悲,给我提供了一条有用的线索。
经他指点,我到了村长家里。村长家很宽敞,屋子里略为豪华。地上有木器家具,炕上有花毡子,墙上挂着一幅很现代的画。村长的妻子沉默不语,弯腰在炕上铺了一块橄榄绿花布,花布上放上馕、糖果、酥油、点心、热茶。我们边喝茶边聊。这是个白净微胖的年轻女人,深眼窝里嵌着一双漆黑的小眼睛,水晶石一样闪着亮光。全身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味,就连她偶然抿嘴一笑,也是淡淡的。她转身离去时,我看到一块绿绸巾包着她挽起的发髻,形成一个圆圆的球状挂在后脑勺上,露着一种妩媚的风情在里面。
村长看起来三十来岁,穿一件蓝色西装,说起话来很讲究,喜欢用“你,请——喝茶——”这样的词,可知是个端庄稳重之人。
村长的爷爷瘦骨嶙峋,躺在炕上,身上盖一条花被子,被子上压了一件皮衣。他勉强靠墙坐起来,有些气喘。
“啊,我一向身子骨好得很,昨天感冒了,全身疼。”他似乎为自己缩在床上感到羞愧,不停地解释。他说话声音很洪亮,胸腔里有很大的共鸣,好像一口钟挂在那里。这让我很不解,那么瘦弱的身子,怎么会发出如钟的声音。这个家的每一个人都显得有教养。
村长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老人咳嗽一声说:
“我遇见过老虎,就见过一次。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二十岁,是个大清早,月亮还挂在天上呢。我在胡杨林里,趴在浓密的红柳丛后面,等着猞猁。附近有一窝小猞猁,刚生下没多久,我等大家伙离开后,想抱小的回家养。”村长的爷爷停顿了一会儿,喘了几口气。他的头朝后仰了仰,颧骨高高地耸着。
“一只老虎过来了,我背着一杆枪,可我那会儿突然发了慈悲心,没有朝它开枪。它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步履沉重,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我躲起来呆呆地看它。它太美了,毛色油光发亮,眼睛像火一样发光,神情高贵。我想我可能被它的样子迷住了。你知道,我只在暗处看到过老虎,这一次,它就在我眼前,正面朝着我。我激动坏了。”
“老虎攻击人吗?”我也忍不住情绪受到感染。
“一般来说,人不主动惹它,它是不会攻击人的,除非你惹恼它。
“它走得非常慢,每走一步都很困难。它还趴下休息了一会儿,接着挪动脚步。我看明白了,它的一只脚受伤了,伤得很厉害,简直让它痛得钻心。这样下去,它非活活饿死不可。它不可能捕食了。
“你知道,我是个猎人,收拾过很多猎物。可这一次,奇怪,我想放过它,哎,它太美了——”村长的爷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我不能莽撞,这样会惊吓它,那样我也会有危险。我站起来,朝它从容地看了一眼,然后假装平静,大摇大摆地朝它走过去。你知道,我不能像个贼一样偷偷走过去,那样更危险。
“真是奇怪,它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我一到它身边,它就趴下了,非常温顺。它竟然信任我,好像我养大的一样。它这样让我感到非常惊讶。
“我举起它的两只后脚看了看,它的脚太大了,像碗口那么大。它的右脚上插进去一根比大拇指还要粗的胡杨枝,就肿得很厉害。我猜它一定踩中了哪个猎人的夹子,挣脱时被胡杨枝扎进去了。我把它的脚举到嘴边,用牙齿咬住胡杨枝,狠狠一拽,胡杨枝拽出来了,它脚底冒出一小股血。这点血对老虎不算什么。我帮它忙的时候,它一动不动盯着我看。它的毛皮黄褐色,上面有花斑。它的额头上有‘王’字样的花纹。”
“真的有‘王’字样的花纹?”我瞪大眼睛感到不可思议。
“它就那样看着我,我看得很清楚,有。它的眼睛黄澄澄的,水水的,像宝石一样反光,我想它威风的时候一定很吓人。”
“你害怕了吗?要是它攻击你怎么办?”我连着追问。
“我凭直觉,猎人一般都靠直觉办事。它不会攻击我。
“我拔出戳进去的胡杨枝,它看了我一眼,转身慢慢走了。它走得很慢,显然,胡杨枝让它痛了一两天了,它没有吃到什么东西,身子很虚弱。不过这下好了。”
这个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
“那时候老虎多吗?你经常见到吗?”
“那时候老虎多。猎人很可能经常碰见,因为他们天天在森林里转悠。
“春天的夜晚,一只老虎跑下山,钻到我家邻居的马圈里,把快要生产的母马撕咬住,甩出老远,三四十米远,把母马肚子里的小马驹掏出来吃掉了。我的邻居一早起来,破口大骂。我听到骂声跑去一看,太惨了,母马倒在地上,肚子是空的,被撕裂开,一片血迹。它太凶残了。”
屋子里一片沉默。我浮想联翩。茂密的胡杨林——老虎——“王”字花纹——受伤的脚——倒毙的母马……简直太神奇了。
太阳快要落山了,天空大片大片殷红色,看起来既惨烈又辉煌。我独自走在布满沙尘的乡村小路上,心绪潮水般起起伏伏。两只斑鸠落在电线杆上,灰白腹,灰身子,白白的尾巴。另一只毛蓬蓬的小鸟站在我跟前一蹦一跳,咕哝了几声,哗啦哗啦,飞走了。
天空灰暗下来,最后一抹红色消失了。冷风掀动草叶子,掀动树枝,我恍惚觉得自己深陷茂密的胡杨林和芦苇荡,周围一切危机四伏。我迈开大步朝前走去,急于到达一个有明亮灯光的处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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