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喉羚喜欢小沙枣。
猎人在小沙枣树下挖了一个浅坑,支上夹子,铺上枯草,又在枯草上轻轻盖一层土,地面一丁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来,跟先前一模一样。放好夹子做好掩体,猎人爬上远处一棵高高的大树,美美睡了一大觉,睡醒后端起望远镜四处瞭望。
两只羚羊来了,一大一小,大的全身烟灰色,体形健美,显然是父亲。小的看起来只有一岁,浅色身体,四条腿细细的,一蹦一跳,眼睫毛密密地垂下来,活泼顽皮。它们一前一后,来到一棵幼嫩的沙枣树下,父亲侧了侧脸,长长的角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头,让它站住。孩子停下来,歪着头,亮晶晶的眼睛扑闪扑闪,那意思是问:“爸爸,怎么了?”父亲眨巴了几下眼睛,孩子明白了。爸爸叫它谨慎点,不要莽撞前行。
父亲先伸长脖子,张开嘴唇,抖动几下,轻松地用牙齿咬住沙枣枝,把它从高处拽下来,拽得很低很低。它一边拽,一边挪动脚步,慢慢转身,试图把鲜嫩的沙枣枝叶递到孩子嘴边。几片嫩叶忽高忽低,眼看就要贴到小羚羊嘴里了,突然,这位羚羊父亲身子一趔趄,陷进坑里,它试着抬了几次脚,都被牢牢地卡住了。“完了,被夹住了,快跑,跑得越远越好!”它表情扭曲,喉咙里发出焦急又绝望的吼叫声。
孩子吓呆了,愣了片刻,围着父亲转了半圈,不知所措。父亲咕咕哝哝,似乎在痛骂,它意识到父亲遇到了可怕的麻烦。在它的记忆里,父亲第一次这样粗暴。
它懵懵懂懂地掉转身,可它并不知道要朝哪个方向跑,它从来没有离开父亲单独行动过。它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听父亲说,妈妈聪明伶俐,长相出众,却因为难产,大出血而死。
小羚羊越跑越快,风在耳边呼呼地叫,它的白屁股像个圆圆的风陀螺。它搞不清父亲究竟怎么了,但它感觉到一定是不好的事,否则父亲不会赶走它,让它跑开。起初,它非常害怕,一边跑一边哭,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它本来就是一只迷途的小羚羊了。也许是风给了它胆量,它甩掉眼泪,迈开脚步,向前飞奔。它简直就要飞起来了,它的小脚似乎来不及接触地面。它想赶紧找到父亲的朋友们,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它们,大人们总会有办法的。
猎人骑在大树杈上,从望远镜里看到了这一幕。他乐呵呵地跳下来,用小口径枪结束了大羚羊的生命,羚羊父亲毙命前,大睁着眼睛看着遥远的地方,想到自己的孩子现在成了真正的孤儿,眼泪一滴一滴地滚下来。
猎人就地扒了羚羊的皮子和内脏,把它装进麻袋,驮在毛驴背上,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回家了。
鹿娃娃
猎人穿一袭黑衣,白胡子朝两边直直地撅起来,光头,耳朵很大很大,像饺子。胡杨树嫩绿的叶儿挂满枝头。梭梭和红柳正是开花的旺期,紫红色的小花朵繁密细碎,看起来绝妙动人。几棵胡杨围起一片林中开阔地,地上长着三株冠形巨大的红柳,枝枝叶叶投下一大片阴影。
猎人躲在一棵根部盘结、缠绕成麻花状的胡杨树后面,探出半个光头,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他是个老猎人了,长时间盯着一墩红柳丛,眉毛长长的,宽宽的,随着眼睛眨动,一抖一抖,好像两片树叶在风中翻飞。
马鹿夫妻一前一后踱步而来。公鹿头上,就像举着一个大树杈,大树杈不停地左转右转,警惕地聆听着四周发出的每一个声响。两只斑鸠落在近处的一个树桩上,灰身子不动,白尾巴尖拍打着树桩。它们朝马鹿发出尖厉而奇怪的叫声。看来,它们发现异情,在向马鹿报告呢。马鹿似乎没有明白这叫声的含义,往前走几步,停在一株红柳的阴凉里。一只小鸟呼啦一下飞过来,毛蓬蓬的腹部在红柳稍上扫了一下,它落在公鹿的大树杈上,急切地支支吾吾乱叫。
猎人猫着腰,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他偷偷摸摸跟着马鹿走了三天了。第一天马鹿爬过一片缓丘,到坡下喝水,他像个幽灵一样出现了。他深深地弯下腰,头都快要挨着地面了,一小步一小步朝前挪。后来干脆蹲下来,仔细研究马鹿的脚印。马鹿留下了前后两串不同的脚印,前面的足印步履均匀,重叠。后面的脚印,两只前脚踩出的坑洼略深,前脚和后脚之间距离稍大,前后脚印不重叠。他狡黠一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母鹿步幅大,身体沉重,正怀孕待产。他更加不离左右,这个幽灵紧紧缠上了这对马鹿夫妻。
他顺着深深浅浅的脚印找到了马鹿的窝。猎人藏在窝边的草丛里,盯着马鹿进进出出,一举一动。看来,守候就要到头了,马鹿几乎不远走了,只在附近转悠,兜圈子,找点草吃。纵使非常警惕的马鹿也有麻痹大意的时候,它竟然没有觉察到家门口住了一个“高级侦探”,严密监视着自己的行踪,包括拉屎撒尿这样的事都没有漏掉。
这一天母鹿留在窝里没有出来,公鹿站在家门口四处瞭望一番,又心事重重地站到高处继续瞭望。显然,母鹿生了,猎人放心了。他倒在自己的草窝里呼呼大睡。他要睡够整整三天才行动,因为小马鹿出生三天后才能拿回家,三天刚刚好。过了三天,小鹿就有力量自己站起来跟着家长跑掉了。
第三天,猎人不敢睡觉了,趴在草丛里,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个玻璃珠子,亮闪闪的。他严密监视马鹿今天至关重要的行动。天空碧蓝碧蓝,蓝得刺眼。有两朵云,鼓成花蕾状,在空中自由自在地漫游。时而紧贴在一起,时而又慢慢分开。母鹿从窝里走出来,抬头看看两朵白云,呀——它低叫一声,赶紧埋下头,它被天空的蓝光刺中了。紧接着公鹿也走出来,他们一前一后,很亲密地远去了,吃草去了。
时机到了,猎人看了看马鹿消失的背影,白胡子抖了抖,他大概在偷偷乐,他的计谋就要得逞了。他轻轻地,蹑手蹑脚来到马鹿的窝里,一堆柔软的干草,一个舒适的家,一个鹿娃娃正呼呼大睡。鹿娃娃的眼睛半睁半闭,呼吸均匀,还发出香甜的轻微的呼噜声。猎人一双大手朝它的身子底下伸过去,它被糊里糊涂地举起来,举到半空,抱到猎人的怀里,就这样它被糊里糊涂地带走了。
猎人骑着小毛驴哼着歌,把鹿娃娃抱回家。鹿娃娃先开始喝牛奶,几天后吃新鲜的草。它没怎么见过鹿妈妈鹿爸爸,所以它把猎人当成自己的妈妈,像个跟屁虫,整天跟在猎人身子后面,东边西边快快乐乐地跑。它的头上,没过多久,一左一右,就顶出两个硬邦邦的小东西来。它长大一点了,好像还跟着猎狗学到了点看家的本领,家里来了不认识的人,鹿娃娃就追着跑,小蹄子飞起来,吓得来人满院子躲。鹿娃娃发现竟然有人害怕它,追得更欢了,一边扬起尘土,一边呼呼大叫,低下头,狠狠地把它的小犄角撞过去。终于它有了一点很凶的名声,再来人,就要知趣地绕圈子走,躲着它了。
鹿娃娃看起来生活得很幸福。可它哪里知道,那天它妈妈吃草回来,不见了它,围着胡杨树气得打转转。后来气不过,举着长犄角,一头向胡杨树撞过去,死了。
旱獭
包尔图村在深山里,我为了去那里骑马在路上颠簸了一整天。村里好多人都搬下山,住进县城了。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人放弃了县城舒适的砖砌平房,仍然住在山里,过着寂寞的生活。
我问过他们不愿离去的理由,老村长说:“村里有四十年的杏树园,离村不远的山上,有稠密的云杉、榆树、绣线菊、野柳树、杨树,有活蹦乱跳的旱獭、偷袭羊群的狼,还有天上飞的鸟儿,叽哩呱啦乱叫的松鸡,我们属于它们,听不到它们的声音我睡不着。我死了,还要请它们啃我的骨头呢。”
这是一些愿意与自然永远相伴的人,他们割舍不下这一切,这是他们想要的生活。
中午我被请到管护站吃饭。管护站在一片山间平地上。老村长所说的半个世纪的杏园,就在管护站门前。杏树们看起来粗大,结实,周身发黑,伤痕累累,两人才能合抱住。大树底下铺了层厚厚的残枝败叶。一只猎狗老得快要抬不动脚了,颤颤巍巍地打着摆子,靠在树身上,却用锐利的眼神揣摩我的来历,考虑着要不要朝我耍一点威风。趁它犹豫的时候,我主动向前,朝它温和地一笑,摸了一把它的背毛。受到我的礼遇,它倒不好意思了,哼唧了一声,就势趴下了,和气地端详我的一举一动。
“老猎狗陪杏树二十年了,别看杏树现在光秃秃的,没有生机,可到了秋天,它们照样挂满果子。是秋天,而不是夏天,这里的树,果子挂得迟,熟得也晚。可猎狗看来要撇下它们先走了,它太老了。快要走完它的岁月了。唉……”
我围着最粗的三棵老杏树转着看,最粗的枝干有碗口粗,向四周平展地伸开,形成一个大平台。我琢磨着,如果树枝上搭一块板子,铺一块花毡,不就是一个树上露天大炕啦,夏天睡在枝繁叶茂的老杏树上,该是多么逍遥自在!
“夏天来,我要睡上面,瞧,就是那里……”我为自己的计划激动不已,跳起老高,指着树梢对护林员说。老猎狗被我搞得莫名其妙,站起来,跑到我身边闻了闻,又懒洋洋地卧下了。看我一脸兴奋的样子,它也受到感染,尾巴在一侧快活地摇晃着。这条老猎狗!
老杏树由一圈豁豁牙牙的石墙围起来。石墙外长着稀稀拉拉的红柳、梭梭,它们的根部隆起高高的土堆。一个蒙古女人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蹲在土堆前挖着什么。女人一只手里举着一根红色物件。
“瞧,这是一个天然储藏室。夏天,我们翻出一块地,种了点萝卜,入冬,埋进红柳下面,够一个冬天吃的。”女人回头说,蓝围巾裹住了她的整张脸,只露出一对眯缝眼。
天空微蓝,一层薄薄的荷叶状的云铺满天空。一只乌鸦站在杏树枝上哇哇大叫。一群马沿山脚踢踢踏踏跑过。一群黑头和白头羊沿石墙扎成堆,慢腾腾地向前挪动。一只很肥的牧羊犬,尽职尽责,紧靠着最边上的羊群走,小心地保护着它家的财产。
午餐很丰盛:山里正宗的手抓肉,一盘海蘑菇。我第一次听说海蘑菇,据说是一种高海拔地区的菌类。下雨就长,它们的根深扎在土里,在地面隆起一个包包。蘑菇只露出地表一点点,一见光就变成紫红色,炒熟了是纯黑色,味道鲜美。
我还喝到一种野蒿子泡制的茶,这种蒿子蒙古语叫卡木布夏日吉,长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独独的一片草原上。其他的地方,尽管环境、海拔同等,也不生长这种蒿子,真是奇怪。护林员喜欢喝用它泡的茶,说它具有消炎利胆、退烧、治感冒的功效。我拿起一片完整的蒿子看了看,叶片细碎,呈锯齿状,有十厘米高。每年七月至十月,它们一蓬蓬、一圈圈在那一块山头的缓坡上生长。
此时,进来一位老猎人和我们共同进餐。他大高个,戴一顶旱獭皮帽子,头低垂着,沉默寡言。我盯着黑乎乎的皮帽子,他发现我对他的帽子发生兴趣,脱下来,拿在手里摆弄几下,黑红的脸膛堆出笑容说:
“旱獭皮做的。”
“旱獭?”
“嗯。”
“我们喜欢用旱獭皮做帽子,旱獭灭不完,一代一代繁衍下去,会给我们儿孙带来好福气。”
他又把帽子摆弄几下,在手里来回倒腾。
“可是旱獭的叫声为什么像婴儿哭?一天到晚总是哭哭啼啼的。”我问他。
“旱獭是人变成的。”他向我讲述:
老早以前旱獭是玉皇大帝的秘书,违反戒律,受到玉皇大帝惩罚,使它变成旱獭,并剁掉它的一根手指头,让它住在洞里。不让它吃干草,不让它喝水,不让它晚上出来。吃干草会噎死,喝水会呛死,晚上出洞会被星星砸死。
它的身体很笨重,据说是兀鹫帮它搬家,所以草原上才会到处有旱獭。两只兀鹫架一根棍子,旱獭往棍子中间一吊,兀鹫就把它抬走啦。
春天旱獭一出洞,狼就老实了。几年前,我们这里组织了一次猎杀旱獭的行动,结果旱獭少了,熊饿坏了,下山来到村子里,进到人家里,喝清油,吃羊。
天黑了,夜色渐浓。我们起身告辞,老人依然坐着,没有挪动身子,他慢腾腾地说:
“到我家去吧,喝碗奶茶。”
我没吱声,暗自寻思着该说怎样的话,才能不薄了他的盛情邀请。可聪明的老人早已猜到我的心思,说:
“就喝个茶,这是山里牧人的规矩。”
他是长者,如此诚恳,让人没法拒绝。我们只好踏着夜色,朝他家走去。他家距管护站几百米,一排木泥屋。月色下可见院中牛圈、羊圈。拴在门口的三匹马见到黑暗中的来人,打了一个响鼻,抬起前脚弹了弹地。
院落简陋,屋内沙发、茶几、冰箱,一样也不少。屋里冷冰冰的。他的妻子穿一件大红色毛衣,拖着长裙,进进出出,忙着生火,端来点心、糖果。她朝门边小铁炉里塞进纸、木柴,轰——炉膛猛地一亮,火苗升起来,不一会儿,屋子里就热腾腾的。她侧身,脸朝向我。她的脸圆乎乎的,像向日葵的圆盘,白净饱满。长发朝后盘起,大眼浓黑,嘴唇弯弯厚厚的。张口说话前,她总要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这样一来,她看起来更像熟透的向日葵,给人甜蜜的感觉。她看起来很年轻,浑身洋溢着一种令人开心的活力。而她的丈夫看起来要比她老得多,低个头不吭不哈。
很快,我们喝到香喷喷的奶茶。正如我想的那样,一定有酒端上来。不管你先前喝了多少,进了另一户人家,主人一定要敬酒,表达心意。我们喝酒、吃肉,气氛渐渐热烈起来。男主人突然抬起头,拿蒙古语说,“我唱个长调。”接着,一种好像河流低吟的声音渐渐响起。流水声大了一点,越来越大,遇到一个转弯,流水声变成了一个金属,在草原上碰到岩石,无边无际向前滚动,向前滚动,发出一种纯金的光和亮。末尾,是花朵的絮语。我低着头,深深地陷进这调子里不能自拔。我感到这个夜晚如此美妙,如此富有,我为自己能到这里来而感到庆幸。这个寡言的老人还唱了《江格尔》。他唱的时候,满脸涨得通红,一改先前他留给我的木讷的印象。
我品味着长调的忧伤和辽阔。窗外,星星挂得很低,却又大又亮,似乎伸手可及。告别时,女主人走到角落的柜子边,蹲下来一顿翻腾,等她再到我身边,只见她双手举着一条洁白哈达,中间包着一团水果糖递给我。粉红色的糖纸,上面有卡通小动物,喜色、诱人。我赶紧收起来,装进随身携带的包里。女主人灿烂地笑,朝前一步,将我搂进怀里,紧紧抱住。“你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她边吻我的额头,边充满感情地喃喃自语。她的眼里含着泪水,月光下,像撒进去几粒碎金子,一闪一闪。
“她儿子在北京,年前结婚了。那种粉红的糖,是专门给小女孩吃的,她把你当自己的女儿了。”旁边的人说。
四周漆黑,空气澄明。月亮白白净净,清新耀目。我仰头看钻石般闪烁的星星,找见了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山中的夜晚清澈,纯洁,令人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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