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沙尘暴
关于昆仑山——这片高原盆地,它的荒凉,它变幻无常的气候,远在一千三百年前,我国唐代高僧玄奘法师这样描述:“从此东行,入大流沙,沙则流漫,聚散随风,人行无迹遂迷路,四远茫茫,莫知所措,是以往来者遗骸以记之。”它被称为“世界少有的尚未被人类认识的地理空白区域之一,是不可多得的高原物种基因库”。
此地至今也算是人迹罕至。清晨,我们踏上茫茫戈壁。不久,攀登塔什达坂。四周雪海茫茫,狂风呼叫。越野车紧跟一辆推土机,沿一条两侧堆满深雪的小道,蜿蜒而行。道路狭窄,积雪深及膝盖。一辆拉枣树苗的大卡车深陷雪中,越野车被迫停止前行,直至第二天凌晨三点,方才到达新疆与青海交界处的石棉矿区——芒崖镇。
期间,我们被困在车里近十个小时,四肢发麻,饥肠辘辘。窗外,风卷着雪末四处乱飞。海拔三千九百米,我有了明显的高山反应:胸闷、气短。
某一天,狂风以狰狞的面孔向我们扑来,扬起的沙尘至少有两米高。大地上,沙尘如愤怒的浪潮,扭着腰肢,大吼大叫朝前逼近。天地相连,形成一道巨大的土黄色屏障,将一切生命罩在其中,能见度为零。车窗玻璃被一层又一层沙尘击打着,风声呼呼直响。
另一天,一次真正的沙尘暴降临了。这个魔鬼持续了两个小时,如一堵高大的黑墙横在面前,三辆车互相看不到。我们迷失了方向,在沙尘暴肆虐的世界里兜圈子,即使用GPS也无法定位。我们如同一个盲人,在一片黑暗里踯躅。我被眼前魔鬼般的世界震惊,脸色惨白,沉默不语,我甚至产生了一种恐惧的想法:完了,我和我的同行者,就要葬身沙海。
进入高原第二天,我的鼻腔好像要冒出火来,嘴唇干裂。高原空气的含氧量几乎只有平原的百分之五十,每天后半夜,会因大脑缺氧而深度失眠,躺在地铺上,辗转反侧,胸口疼痛。
奇妙的动物世界
在鸭子泉,遇见少有的好天气。清晨,微风习习,阳光明亮灿烂,这是好预兆,我们会度过轻松的一天。
解放初期,一支地质队在此地作区域调查,他们看到一股清澈的泉水,野鸭在泉水里浮游,便命名鸭子泉。鸭子泉水质出奇的好,路过的人都会装一壶泉水,细细品味。
站在苍凉、寂寥的旷野上极目远眺,红色的地平线上,矗立起一座座黑山,或大或小,或圆或尖。天空宛如一块湛蓝的画布,上面涂着一朵又一朵白色荷花。
驱车靠近巍峨洁白的雪山,十几个黑点如同棋子,缓缓移动。这是享有“高原霸主”美誉的野牦牛,它们体形硕大,长毛垂地,常年生活在接近雪线的高原上。野牦牛看起来憨厚、沉着,尽管发现了入侵者,依然慢悠悠地集群觅食。直到我们面对面站定,它们才迈开大步,慢条斯理地跑动起来,不见惊慌,似乎是在晨跑,它们对自己生活的驾驭能力流露在它们的一举一动当中。
对于野牦牛,我们怀着谨慎的态度远离了它。因为牦牛追车,顶翻车的事例并不少见。一位牧民亲口告诉我,几年前,他的一个亲戚牧羊时,遇到一头独行的雄野牛,那牛冲锋一般狂追,将可怜的牧人挑起,挂在长角上,一天后,牧人死亡。
比较而言,藏野驴的阵势要大得多,我们看到了三群,大约二百头。在望远镜里,它们是一条黑色屏风。藏野驴对于自己尊严的维护,人人皆知。无论如何,它们都要追上车,从车的前方跑过。它们认为不能超过一辆奔跑的车,是一种巨大的耻辱。因而,在高原上观看藏野驴追车,那阵势令人惊诧。
有一次,我看到奔跑的驴群后头,跟着一只幼小的驴仔,它步伐趔趄,几乎扑倒,但它不屈的信念和前冲的力量,在荒野上极度展现。竞跑中,藏野驴灰色的身躯,白色的四肢,在苍茫的大地上表演着独特的舞姿。在它们身后,烟尘滚滚,腾空而起,壮观场景令人瞠目结舌。
我对它们产生了由衷的敬慕之情。
所见藏羚羊数量很少,仅八只,雄性多,雌性少。当它们看到车,顿时成了“惊车之羊”,慌不择路,逃之夭夭。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它们直立的长角,威风凛凛地挥舞着,远望像荷枪的卫士。
我无法忘记一只独行的藏羚羊。在一片荒漠砾石上,一块乌云罩住了一片山头,黑色的剪影下,一只藏羚羊突然闯入我的视野,它极度惊慌,四蹄刨地,疲于奔命,几乎倒地。它内心的恐惧写得淋漓尽致。对于我的贸然闯入,我深感内疚,这是它们的家园,它们是这片大地的公民,是我们惊扰了它们平静的生活。
抱歉,藏羚羊。
抱歉,野牦牛和藏野驴。
斑头雁的对策
祈曼塔格山脚,有一面高山淡水湖——依协克帕提湖,湖面南北狭而东西长,宛如一只大蝌蚪。湖面覆盖着一层厚冰,远看,像一面淡蓝色的明镜。
每年春夏之交,从遥远的东南亚和云贵高原一带飞来众多的鸟儿,在小岛和沼泽地里繁殖后代。黑颈鹤、白鹭、灰鹤、斑头雁、棕头雁……大约有二十种鸟禽,看中了这片高原上的避暑胜地。六七月间,是湖水的最好时节,鸟儿们引吭高歌或者窃窃私语。宁静的小湖变成了稍显喧闹的欢愉场所。
20世纪80年代中期,牧民爱捡斑头雁的蛋,他们穿着短裤游过去,捡了蛋装进面袋,放在轮胎上,人拉着轮胎游回来。对于这种破坏行为,斑头雁是不是开会商量了应急对策,我们不得而知,但斑头雁的确有了预防行动,在小岛上,它们挖出直径二三十厘米的坑,把生出的蛋放进坑里,用绒毛或土覆盖,直到攒够五六个蛋,这才扒掉覆盖物,开始孵化。那时候,小岛上,一个坑挨着一个坑,均是斑头雁智慧的结晶和展览,也是对偷蛋者的严肃嘲讽。
岩溶地貌
阿尔格山中那片古老的岩溶地貌令人印象深刻。当我登上高峰,面对这片奇特的地貌,内心掀起巨大的波澜。
古老的石灰岩呈黑色、褐色或棕色,经千百年的风吹雨打,溶解风化,有的直插云霄,有的石峰林立,有的千疮百孔。仔细一看,它们分别是蜂窝、大象、骆驼、卧龙、仙人掌、蛋糕……静立在苍天下,神奇迷离。
地质学解释,这片岩溶地貌的发育,要追溯到距今三百万年前的第三纪冰川。更有意思的是,阿尔格山岩溶地貌中,局部地区受第四纪冰川的改造,形成了“静扫群山出,突兀撑青空”的角峰,而这一点,超过了桂林山水。只可惜,矗立在荒无人烟的高原盆地,能够欣赏它绝美的人寥寥无几。世间美景被我独享,我为此颇有点沾沾自喜。
沿依协克帕提湖向东北巡护,我久久凝视着这样一幅画面:蓝天、白雪、沙漠、草甸。色彩丰富,地形复杂,且层层递进。
在正午的大太阳底下,我登临了这座沙漠,这座被称为“高原一绝”的库木库里沙漠,面积为两千五百平方公里,海拔高度在五千米左右,它与鲸鱼湖东部的新月形沙丘并著,成为当今世界上沙漠海拔之最。
沙丘底端潜水丰富,汩汩流淌,形成一个美妙而奇特的月牙形水泊,故得名:月牙泉。
光棍牙生
牙生的老婆跑了,他没有哭;站卡宣布解聘他时,他却哭了。被解聘了,牙生没离开高原。距鸭子泉五十公里处,有一个土堡垒,两间土屋,牙生住进去,给亲哥哥放羊。
牙生年约四十,曾在保护区担任巡护员。当时,他有老婆,两口子守在鸭子泉。后来,老婆耐不住蛮荒和寂寞,搭一辆车下山,一去不回。保护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看守站卡,必须夫妻两人。一是从人性角度考虑,另一个当然是安全问题。
与牙生碰面,是通向鸭子泉的途中。遥远的地平线上,一个黑色的小点向我们移来。人们从望远镜里认出了他,牙生呼哧呼哧迫不及待地奔跑过来。
“呵呵,呵呵。”他与大家一一拥抱,咧开嘴爽朗地大笑。他脸庞黝黑,牙齿洁白。他说:“我四个月没见你们了。”声音哽咽,眼泪哗哗啦啦从黑牛皮一样的脸上滚下来。
他挑了一只肥壮的大羊,宰了。“你们不要走,今晚住下。”他以命令的口气说。坐在土炕上,我听到了牙生和小藏羚羊的故事:在一次巡护中,人们捡回一只失去亲人的小藏羚羊,牙生负责喂养。一只母山羊担任小藏羚羊的母亲,牙生每天抱着小藏羚羊,将它放进山羊的怀抱,为它找乳头教它吃奶,并为小藏羚羊取名“吐逊江”。
小藏羚羊跟定了牙生。“吐逊江——”牙生一呼唤,或者吹一个口哨,小藏羚羊就欢快地跑来了。牙生责任大,这是一次人工喂养试验,如果试验成功,将改写世界上不能人工驯养藏羚羊的历史,可是小藏羚羊却死了,试验没有成功。牙生很伤心,为小藏羚羊掉了泪。
也许藏羚羊骨子里拒绝人工试验,无论人们有着怎样的美好愿望,藏羚羊就是藏羚羊,高原、雪域、荒凉、奔跑,它们热爱这一切。它们命中注定要过一种艰险却有尊严的生活。
弹拨尔、都它尔、手鼓伴奏,我们听到了牙生的歌声。他这样唱道:“我是一个二流子,没有见过丫头子,你要是不相信,就往我的身上看,我的心儿在燃烧……”在寂寞中,他自己编写的一支歌。
牙生唱歌时,眼睛微闭,脸上泛着红光,细密的汗珠,从古铜色的脸上小溪似的流淌下来。激动中的牙生,边唱边弹,将手鼓敲出了一个大窟窿。
老黄狗
连日奔波,加上气候恶劣,使我们身心疲惫。偶尔休整,对于我无疑是一种身心奖赏。我坐在山坡上,观看高原牧羊犬的杰作。
老黄狗身材高大,生了五只小狗仔。小家伙们挤在一起,嘴里发出支支吾吾声。它们的母亲似乎很放心,总是撇下它们,出现在一座又一座山头,自行寻食,哺育幼儿。
我看到了一个十分可笑的画面。一只雄鹰在空中盘旋,老黄狗竟然对它产生了痴心妄想:它四肢平伸,一动不动趴在山头,假寐或者装死,以引诱雄鹰靠近。鹰以为山顶上有一具死尸,果然来了,稳稳地张开翅膀,平静地盘旋。一圈、两圈,突然,犹如一架出了故障的飞机向下俯冲。
老黄狗一个鲤鱼打滚,身体直立,跃向空中。这狗过高地估计自己的能力了,它死死盯着低空中的老鹰,跳跃着,奔跑着,追逐着,身体几乎脱离地面。它希望有一顿美餐,给婴儿一份厚礼。鹰大声嘲笑着,侧翻着身子,忽高忽低,渐渐远去,只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罩在天空。老黄狗遭到了打击,它坐在山头,随后四肢慢慢趴下,抬头仰望高空,一脸惆怅和落寞。挫败后的孤独,是对它更大的折磨。
夜晚
高原上,当夜幕拉上,星星耀眼,明亮,密集,如同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燃起的礼花炮。夜空璀璨而纯净,这是世界上最洁净的地方。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美丽的夜空,内心发出无比惊叹,这圣洁的夜空,令人永生难忘。
我们支起三脚架,通过天文望远镜,眺望天幕中闪烁的星星。我们找到了木星、土星,有人激动地大声呼叫,这种情绪感染着我们每一个人。在野外,在艰苦的高原上,这是一种偷来的欢乐。
在屋中泥地上,我们铺上毛毡、羊羔皮子,一个长约三米的大炕就做成了。十几人并排躺着,盖着大衣,被褥,所有能盖的东西都拿来了,还是冷。呼吸困难,嘴巴张得老大。胸口发闷,有些疼。我盼着天赶紧亮起来。在蜡烛的微光里,有人唱歌,有人讲故事,以此打发漫长难挨的夜晚。
吐逊古丽
一对夫妻守护着依协克帕提站卡,周围百十公里无一人,无一棵树。他们夫妻中,只有一人允许一年下山一次,时间为一个月。我和吐逊古丽并排躺在地铺上聊天。我发现她与昨日不同,她涂了粉,描了眉,画了鲜红的嘴唇,她为我们——这群高原上偶然的来客,做了精心的打扮。
吐逊古丽有一个儿子,六岁,寄住在山下妹妹家,一年只能见一两次。她说她很想儿子,她的声音哽住了,我回头一看,她满脸是泪。
白天,夫妻俩爬山,从一座山爬到另一座山,消磨时光。夜里,两人下国际象棋。
窗台上有一台小型收音机,他们将所有用过的旧电池串到一起,增加电流,重复使用。生活简朴到最低限度:把白菜叶子腌成咸菜,用白菜帮子炒菜,将白菜心埋在土里,等着发芽。烧火的原料是羊粪。没有电,点蜡烛。一天点一根,相当于一天烧掉一块钱。两人心疼得很,搞了个小发明:拿煤油、汽油兑在一起,或者在汽油里放点咸盐,放点土,做成灯。但这样冒烟厉害,高原本来就氧气稀薄,他们把房顶掏个小洞,用纸叠成筒状,纸筒下,用个旧手电筒接在一起,灯放在手电筒处,烟就冒出去了。他们是高原上的发明家。
清晨,我们告别,吐逊古丽将一大盘红枣倒进我的衣袋,我俩紧紧拥抱。她早就哭得抽抽搭搭,我鼻子一酸,也哭了。吐逊古丽与丈夫久久地站在山梁上,他们孤独的身影,变成视野里的两个小点。我看到了远离同类、远离常人生活、远离亲人的凄凉、孤独无依和惧怕。坐在缓慢行驶的车里,我沉默着,心情复杂,有一种抛弃别人的心酸,也有对高原艰苦寂寞的诅咒,我无法消解内心那么多的愁肠,忍不住默默流泪。
2011年6月之行
花土沟
从敦煌前往青海花土沟。荒凉的大地上,耸立起一座座高土丘,似蘑菇、似圆柱、似古堡。这是风经年历久的杰作。
天空布满一团团大小不一的云块,轻柔洁白。有几片云镶嵌着金色光圈,使它们看起来像积雪,晶莹透明。蘑菇状的土丘上空,横卧着两片条状云,曲线清晰,凹凸分明,宛如两条美人鱼,在大海里泛波逐浪。圆柱上空,云块像花朵、像植物、像岛屿、像飞翔的小鸟,又像兽。
没有树,没有人烟。满眼都是荒凉单调的茫茫戈壁。一整天,我将脸侧向窗外,全部心思被天上的云牵着走,倒也自在。
空气干燥。有时突然间狂风大作,窗外呼呼啦啦地爆响,一股阴郁之气迎面扑来,令人心惊。地面白花花的,呈龟裂状,芒硝颗粒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犹如撒满了玻璃碎片。
前行,出现大片盆地、螺旋状山峰。所经山脉和丘陵沟壑纵横,山脊沟槽深陷,棱角嶙峋,一道道犹如刀刻。放眼望去,黄沙漫漫,不见任何绿意。干裂的地表被风吹成了波浪形、褶皱形,可见此地风沙的魔力。花土沟因周围山形地貌而得名,真是名副其实。据说这些螺旋状的山丘傍晚会发出七彩的光芒。
午后阴云密布,天空完全暗下来。好像一顶帐篷罩在高处。远处一条雨瀑垂挂着。唯一的一只鸟——白背鹡鸰,在黑色山脊上声声鸣叫,显得孤独凄凉。
祁曼塔格山
昆仑山支脉祁曼塔格山在远方绵延起伏。山顶覆盖白雪,荒原上布满石块,草木不生。一只体形较大的鸟,从一块岩石上惊飞,腹部似乎是淡粉色,又好像是暗黄色,尾巴和羽翼上的花斑在阳光下耀目闪亮。黑、白、黄三种颜色在它身上得到完美的搭配——黑尾地鸦,到达高原盆地,我见到的第一个小生命。我高兴极了,四下搜索,希望遇见第二只、第三只,但是没有。
太阳偏西,渐渐下坠。我们靠近祁曼塔格山,山前有一片湿地,隐约可见小湖泊、高原草甸、低矮的灌木,成片金黄色的芨芨草又高又密。白色、黄色、绿色渐次在我眼前展开,这片美景,终于给我们单调的旅程增加了一点可观的价值。
一种很像蜜蜂的大昆虫密密麻麻,嘤嘤嗡嗡,成群结队围追着我们,犹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令人心惊胆战。有一个人说,这是大黄蜂。此地大黄蜂多得令人恐怖。
紫色晚霞挂满祁曼塔格山。
两个湖泊
第二天,天空蔚蓝。两片羽毛状白云悠闲地在空中舞动。太阳被早霞过滤成了一轮白色的圆球,发出耀眼的白光。过了一会儿,整个天空只剩下两大片不规则白斑,中间遗留着黑色阴影。远处青灰色的山沉默着,而雪山清晰地与我们遥遥对望。
清晨是如此平静,只有一点微风,好像两个人说着悄悄话从天空到大地四处游荡。枯黄的草,平坦优美地伏在大地上。这是一片谷地,由平原向高原过渡地带,既有平原动物,也有高原动物。北边,三四只藏羚羊一蹦一跳,跑到了山脚下。东南方,两只母藏羚羊奔跑而过,另有三只藏羚羊趴在草墩上休息。
前方不远处有一片丘陵。两个小湖环绕在丘陵下,我们向小湖攀爬而去。小湖是黑颈鹤的栖息地,湖边有一户牧人家,一个月前,男主人看到黑颈鹤孵出两枚蛋。一只黄鸭站在远处向我们瞭望,水中央有三只小黄鸭。显然,站着的是鸭爸爸或鸭妈妈,它为孩子的安全着想,露出焦虑不安的神态。空中蚊子密布,犹如雨点打在脸上、身上,躲避不及。水面金光点点。
1992年第一次发现此地是黑颈鹤的繁殖地。
哦——哦——一阵长鸣声清晰地传来。
一只大鹤在沼泽地焦急地走来走去,警惕地长鸣。若不是小鹤,它早就飞离了。
硕大的沙蜥,土灰色、背上有深绿色斑纹,肚皮朝外鼓鼓囊囊,身体慵懒,静静地伏在沙石上。它是一只母沙蜥,一个孕妇。我将怀孕的沙蜥轻轻捧在手掌心,它的灰眼睛如小豆,平静,亮晶晶,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挣扎。这是临产前的平静和勇敢,除了保护好腹中宝宝,一切都不在它的眼中、心中。一个准妈妈的不顾一切真令人惊讶、赞叹。
雪山、湖泊、沙丘、高草。山间广袤的盆地上,地表隆起一个个圆土丘,土丘上生长着紫色小花朵。湖的上空分布着鱼鳞般云片,层层叠叠,异常美丽。
艾莫尔的讲述
这一带曾经是藏羚羊最大的繁殖地。
一峰骆驼的骨架陷在泥沼里,这只可怜的骆驼,是何年何月被沼泽吞没的?它的骨骸记录了它曾经是这里的过客。我们在河床逗留,河床里溪水潺潺,我品尝了一口,果然清新甜美。三只盘羊站在山顶上向我们显示威风。四只亚成体藏原羚安安静静站在草地上,它们的温顺与粗砾的荒原形成鲜明反差。它们悠闲自在,没有流露出一丁点警惕,好像儿童,每一个神态和动作都写满了好奇。呆站很久很久,一只顽皮地弹跳,一只趴下继续发呆,直到我们越趋越近,它们才跑开。藏原羚分布广泛,种群不大,一般十只左右一群。它们没有受到惊吓,真是谢天谢地!
河床崖壁上,雄鹰白色的粪便喷得满壁都是,崖壁下是动物的尸骨、残骸。这是狼捕猎的战场。
保护区内有一个乡,原有二十六户人家,现在只有三户,九个牧民,是全国区域面积最大、人口最少的乡。艾莫尔是这个乡的一个牧民,担任我们的向导。他高高的个子,黑瘦的脸颊。这一大片曾是他家放牧的地方,那时他的帐篷扎在崖壁底下。我跟着他弯腰向山峰攀爬,腿上好似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气喘吁吁,头痛得厉害。艾莫尔指着崖壁说,喏,看到了吗?那是狼围捕藏羚羊的地方。他年轻时,有一天放牧到这里,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睡大觉。突然,四只狼从他头顶飞奔而过,它们跑过时,好像一阵沙尘暴刮过,扬起的沙石撒进了他的眼睛。他的鸭舌帽搁在一块低矮的岩石上,那只灰色的小狼一蹄子将它掀翻了。艾莫尔听到了狼喉咙里呼噜噜的喘息声,听到了它们狠狠地咬牙切齿的吼叫声。艾莫尔惊呆了,他翻身坐起,更加清楚地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缓坡上,六只藏羚羊在觅草,四只大的,两只小的。四只狼瞬间分成四股势力从不同方向朝它们包抄过去。先开始,当藏羚羊发现敌情,在很短的时间内作出判断,调整方向,跟随头羊冲下缓坡。按常规,在高原奔跑是藏羚羊的强项。眼看它们就要脱离险境逃进沟谷了,可落在后面的小藏羚羊却在慌乱中被岩石绊了一跤,打了几个滚,又急又痛,咩咩乱叫,向大羊求助。跑远的头羊不得已掉头往回跑,因为跌倒的是它的孩子。就在它往回跑的时候,山谷后面冲出一只大狼,叉开腿,凶狠地与它对峙,接着面朝崖顶步步紧逼。母藏羚羊慌了,一步步后退,后退。另外三只狼从三个方向包抄驱赶那几只藏羚羊。而跑散了的藏羚羊看到头羊往山顶靠近,全都聚拢过来,羊类有跟随头羊的习惯。就这样四只狼将六只大大小小的藏羚羊挤到悬崖上。狼并不罢休,在崖顶,继续步步相逼,直到一只接一只的藏羚羊妈妈和孩子全都坠崖而死。
四只狼一溜烟跑到悬崖底下,分解食肉。此事过去了二十余年,悬崖底下羊尸骨早已是风化的残骸,成了岁月流逝和自然界残酷杀戮的物证。
晚霞透过雪冠,停留在大块大块石片上,停留在禾本科的草木上,停留在草墩上,停留在细碎的紫色花朵上。
三群藏野驴,每群十五只左右,打破了傍晚的宁静。四五个小群藏羚羊也在晚霞中徘徊。胖乎乎的旱獭趴在洞门口东瞅西瞅,一束紫霞刚好映射在它的脑门上。
艾莫尔记起一九九三年九月底的某一个秋天,清早,这个山谷里浓云汇聚,云又化成了雨,漫天漫地降落,宛如大风把云块堆积到一起,倾盆大雨一声号令,把牦牛集合到了草甸上。近处是洁白的雪山,片刻工夫,牦牛黑压压地盖住了整个山谷——最合理的解释,只有天神有能耐将庞大的牦牛瞬间集合而来。一个好事的司机看到这一幕,想拿牦牛开涮。他驾车朝牦牛群驶去,一只牦牛从侧面发了疯一般狂追过来,头一低一仰,车翻了一个滚。
雄牦牛体重达一千二百公斤,是藏野驴的两倍。而独牦牛脾气最坏,人遇见要远远躲开。艾莫尔曾经在二三十米开外朝一只独牦牛扔了块石头,那牦牛尾巴朝天一翘,牛气冲天地直冲过来。艾莫尔趴在地下一动不动装死,才躲过了灾难。牦牛为何会落单呢?艾莫尔解释说可能因为它年轻的时候太骚情顽劣,被牦牛王赶出大家庭,再也回不了家了,只好四处流浪,脾气也更加狂暴。
太阳落尽,大地剩下最后一抹余晖,三只黑尾地鸦在河谷里踱步,啄草籽。黄腹、黑尾羽特别鲜艳。
一只母藏羚羊在距离我们二十米处焦灼地来回走动,不时抬头,警惕地张望,在周围撒尿。它的举止让人忍俊不禁。明摆着,旁边草丛里一定有它刚刚生下的婴孩,它撒尿警告我们:请别过来,这是我的领地。否则,哼哼!
我们到达海拔四千米处。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属于昆仑山北部,藏羚羊一般在五月初从各处由东向西穿越阿其克湖、凤城口、泉水湖、月牙河、伏牛山等地,最终于六月二十五日前后,到达木孜塔格西北部(兔子湖),大量集群,待产。可见母藏羚羊非常辛苦,生儿育女既要千里迢迢长途跋涉,还要和伴侣分离,独自担当一切苦难。
高原客栈
高山险峻,空气阴冷。浅灰色的云罩住了整个天空和山脉,一座座雪山被勾勒出曲曲折折粗粗浅浅的银线。傍晚时分,我们在山间谷地二道河扎下帐篷,露宿荒野。不毛之地,风沙猎猎。假设一个人在这气候恶劣的荒野中流浪一天,一定会感到阴森恐怖。让我大感惊讶的是,竟然有一对来自青海的夫妇在河谷的平台上开了一家小客栈。在人迹罕至的戈壁滩上,绿帆布搭起一排简易帐篷,木板拼凑而成的大通铺,中间支起一个由废弃的铁桶改造而成的大火炉。
老板娘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头上包一块艳丽头巾,挽起的发髻圆圆的鼓出来,浑身饱满,看起来年轻有韵味。两边的大通铺上,并排坐着十多个吃饭住宿的男人,我要强调的是,坐在炕上的都是清一色的男人,他们是高原盆地的采矿人,个个被高原可怕的风打磨得粗糙不堪,满脸胡子拉碴,只有眼珠子在骨碌碌骨碌碌转动,其余地方均呈黑色,犹如野人。初次见,吓人一跳。老板娘的白、软,与男人的黑、野形成两个极致。老板娘胖胖的手在锅灶上忙忙碌碌,铁炉烧得红彤彤。客栈只做一样饭——厚厚实实的捞面条。一排男人坐定了看老板娘忙活。听说这些矿山打工人每天来这里吃饭睡觉,有的人要翻几座山方能到达。他们来小店,吃饭是其一,看老板娘解闷养眼是其二。
这高原小客栈,这荒凉中的老板娘和食客,叫人联想到电影《新龙门客栈》,场景类似。
埋头吃饭时,那些黑乎乎的男人们有蹲的、有站的,一声不吭,呆愣着看我们,好似看天外来客。又进来几个黑汉,简易帐篷里拥挤不堪。他们一眼看到一只小黑狗,蹲下,推来搡去,逗小黑狗玩。我问,小黑狗有高原反应吗?会头痛吗?一人回答,刚来时天天趴着,不动弹,不吃不喝,可能头痛,也可能想妈妈。但高原上养大的狗,再带下山就会死,养不活。
我一转身,坐在大通铺上的黑脸壮汉们全都钻进了被窝,身体朝下趴着。被子又黑又破,脸又黑又糙,脑袋一颗挨着一颗。我一颗一颗地数,两边共二十颗脑袋。他们个个瞪大眼睛动也不动地看我,我一惊,赶紧溜走了。穿过高台,来到营帐,钻进我自己的帐篷睡袋里。风呼呼啦啦的,撕心裂肺般游唱。我思绪万千,恍惚在梦幻中,浮想联翩。
兔子湖
清晨六点钻出帐篷,冷风往每一个关节里钻。一轮白月优美地悬在灰白的天上。黑尾地鸦在几十米外的碎石上美妙地振翅,鼓动,一掠而过。它打破了荒原的宁静,令人回味不已。
整理装备,前往藏羚羊的产羔地——兔子湖。天空阴霾。没有太阳。没有路。在高原荒漠上,汽车艰难行驶。过河床,过沼泽,过沙砾,弹跳、颠簸得很厉害,五脏六腑似乎都要被倒出来了。我始终端直坐着,双手紧紧攀住前排座椅。路途艰险,车速只有二十码,如此漫长。这是我荒野生活中,非常令人难以忍受的一次。有人发出感慨,到藏羚羊产羔地来一趟真不易啊。我也有同感。
荒野是美的。荒野也是野蛮的。
要体验荒野之美,就要忍受可怕的孤单,疲惫。沿途的单调,艰险,高原缺氧的煎熬。
一条河床。
弯弯曲曲亮白的河里,三只大黄鸭,两只小黄鸭自在地洗澡。一只大黄鸭高高地昂着头,四处巡逻,一副骄傲勇敢的模样,它们乐观的姿态打动了我的心。总是这样,在荒野里,当你感到绝望,忍耐到极限时,冷不丁,某一只鸟,某一只动物,令你眼睛一亮,心中一动。微微一笑,沮丧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是荒野,犹如一块磁铁,牢牢吸引着我,不停地想要到达。戈壁、岩石、风、月亮、星星、鸟、兽、狂吼、宁静——共存共荣。
的确,荒野有着永恒的魅力。
一连几个小时,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高山草甸,荒漠。草甸上,高寒植物稀稀疏疏,在风里狂摆。地衣奶白色,或者淡绿色,颗粒状,紧紧相依,凑在一起,宛如一片片绽开的花朵,耀眼美丽,令人欣赏不够。
另有一种低矮的植物,开满紫色的花朵,亮晶晶的,好像悬挂的星星。花朵和地衣,往往也是一闪而过,更多的时候,大地呈现出单调,苍凉,令人恐怖的一面,让人感怀高原的残酷和冷漠。
我坐在装给养的大卡车上,司机叫李友谊,一路上滔滔不绝,讲述他的见闻。他说上一次考察,当时藏羚羊正往兔子湖迁徙,整座山都被藏羚羊霸占了,黄色的,藏羚羊密密麻麻走动时,整座山好像在移动。它们迁徙的大军令人震惊:一个群体有两三千只母羊。
藏羚羊迁徙大军后面,悄悄跟了一只熊。白胸脯,白眼圈,黑棕色身体,在山坡上慢腾腾地走。
天刚黑下来,一只狼在山头上走走停停,来到营地。当时他们都坐在车里,这只狼就在他们眼前打滚、趴下、坐起、站立,又打滚,像马戏团的演员,专门前来表演一样。接着,转身离去。离去时也是慢吞吞的,一步三回头。一只孤狼,到底怀了怎样一个心思呢,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荒原的秘密无处不在。
傍晚,天空出现堆积的云层,露出小片靛蓝。几座锥形雪山高高矗立在面前,洁白晶莹。因为有了这靛蓝的天和洁白的雪,周遭世界立时显出澄澈、清亮。
不远处,一面湛蓝的湖泊在雪山底下发出令人喜悦的光芒,犹如一面太阳光下的镜子。念叨了一整天的兔子湖终于到了。没有惊讶,没有狂呼,个个沉默着,疲惫不堪。无论如何,那个湖让我怀揣了许多心愿,有期待也有惊恐。所以,第一时间,我向它行了长长的注目礼。它和雪山紧紧依存,积雪很厚。雪和湖会在一瞬间涤净你心中所有的不满和抱怨。它们的圣洁让你打消了对荒原残酷的诅咒。你会说,谢谢荒原,然后就像吃到一颗橄榄糖,清香甜蜜的滋味在身体里浸润。这是颠簸十二个小时之后的无限回报。
一条河从雪山后面弯弯曲曲流淌而来。我们在河边扎下营地。四周高大的山脉包围着,尽管如此,风仍然很大,无情地掀动帐篷,似乎要把帐篷连根拔起方才罢休。地面有绿绿的短草,石粒。
我到河里打水。河流很宽,水不急不缓,非常浑浊。我皱起眉头,略感失望,与我想象中清澈的小河相去甚远。别无选择,只好取水过滤饮用。
我取水抬头一瞬间,看到有一小群藏羚羊在东头河岸边喝水,向最美的三座锥形雪山走过去。它们神态悠闲,步履缓慢。七只,它们是黄昏下的漫步遐思者,直到它们慢之又慢地完全脱离我的视线,我还呆呆地站立,魂不守舍。此时,它们的美胜过一切。
头痛欲裂。稍一活动,哪怕是慢腾腾地走,心脏也会剧烈地跳动,大喘不止,只好缩在帐篷里。我们的司机今早因为高原反应,呕吐头晕,被送下山去,我不想步他的后尘。听说高原采矿工人,每年都有好几个因呼吸急促窒息而死。在高原上进行剧烈运动是非常危险的,会危及生命,如果急速奔跑,必死无疑。
藏羚羊,命中注定要在高原上奔跑。它是高原上的神。
高原的云
阴沉沉的早晨。天空、大地,灰蒙蒙的,仿佛罩在一个灰色的套子里。地表、帐篷上盖了一层白雪,被子和睡袋湿漉漉的。我坐在车里,透过玻璃窗看山脉、天空。下午,突然降下黄豆大的冰雹,车顶、帐篷顶,“乒乒乒——乓乓乓”,是宁静中偶然闯入的一个音符。片刻,地面铺了圆滚滚的一层。雪白的球体,如同自然之神恩赐给我们的水晶球。
下午六时左右,太阳终于在西边穿过云层,照亮大地。云、蓝天、雪山相互映衬,光的力量射穿了每一个角落,四处亮堂堂的,金光闪闪。阴郁被击退,这壮观的景象,似真似幻,令人心生怀疑,又莫名欢快。
我搬来板凳,端坐着,看云的无穷变幻,看雪山的庄严圣洁。真奇了,东边,几座锥形雪山镶嵌在两座黑色山峰中央。北边,另有三座尖如刀锋的雪山耸立着,白得耀眼,庄严,令人不寒而栗,不得侵犯。
浮云迅速游动、凝聚,犹如惊涛骇浪,向前翻滚,很快团聚成块状。天空正中央,云移走了,露出大片大片湛蓝。我们全都不由自主地站在湿漉漉的地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看这壮美的天空和雪山,为这一刻感怀、震惊。高原之美狠狠击中了每一双眼睛,每一个心灵。纵是再麻木的人此刻也逃不过这“电流”——高原之美的“电流”。
不一会儿,成片的云变成浓黑色移到了雪山顶上,形成三角形的阴影。就在这片被云罩住的阴影里,恰到好处地出现一大群藏羚羊,它们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悠闲专注地吃草。而西边,云团依然在任意变幻,它们围绕低矮的铅色山脉,肆意涂抹着造型,如妖魔鬼怪从四面八方吹来几口妖气。云和雪山组成完美的国画。云,有的成片,倾斜着铺过去;有的成小团,疏疏松松;有的如炊烟,丝丝缕缕;有的如天开一门;有的如深深的洞穴,从里面探出一只小兽的头。
三座黑褐色山峰中间,镶嵌着十几座略小的锥形雪山,成团的云在雪山顶上挥洒它的造型。有的浓黑,如远航的汽艇吐出烟雾,也有的犹如滔天巨浪。而它对面的云,则“如暗香浮动月黄昏”。
西边的云,贴近青色山脉,如岛屿并列,如金雕展翅,骄傲地推动热气流。
云,离山脉很近,离大地也很近。但怎么可能呢?
风微微游动,云的变化多端和雪山的庄严洁白,令这一天如此完美,令人震惊。高原真是浩瀚无垠,神神秘秘。
这是大自然对我们遭受的所有艰难困苦的最大奖赏。有了这样一个完美的下午,先前或今后的艰险都显得无足轻重。
雪山层层叠叠。仅仅半个小时,锥形雪山顶上,云又变成了两条大鳄鱼,在深水里剧烈翻腾。所有的云连成完整的片状,覆盖了山脉。
接着,云低低地浮在地平线上,几乎和大地连成一体。这种情况在平原上难以见到。实在罕见。
云块为什么这么低?为什么压住山峰?又为什么和大地连成一体呢?
宿营地海拔四千七百六十米。
雪山下褐色山坡上,几百只母藏羚羊卧着休息或低头吃草。母羊肚子很大,沉重地下垂,生命的艰难和希望同时雕刻在它们的腹部。
高原天堂
白茫茫的世界。大地、山峰、天空、帐篷,都被白雪覆盖着。我踏雪朝前走了几十米,寒冷的气流迎面袭来,使人浑身颤抖。我缩回帐篷,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然后艰难地朝前挪步。一扭头,我的侧面,白色世界里,一大群母藏羚羊悄悄地低头吃草,有几只凝望着我。它们的出现增加了世界的宁静感。我慢慢朝它们靠近,我一挪动脚步,它们就朝远处跑几步,停下观望我。我停下,它们也停下。我走,它们也走。它们和我始终相距几百米,不惊慌,也不松弛,有一种很明显的警惕。我无法走得更远,没走几步,就感到胸闷气短。
我折回营地,坐在车里,看单调的白色,读几页书。从上午开始,黄豆大的冰雹斜斜地滚落下来,狠劲地打着玻璃窗和帐篷,发出“嘭嘭嘭”的响声。一个小时后,冰雹混合着雨水一起落下来。玻璃上凝聚着圆滚滚的小水珠,很漂亮。我盯着小水珠,看它怎样积聚成一个小水晶球,怎样破灭,以消解我的孤独和寂寞。
灰蒙蒙的颜色在视野里占据了一整天。傍晚时分,太阳挤出云层只照射了一线光芒又隐藏了。黑灰色的云笼罩了一面天空。雪山峰峦叠嶂。夕阳横卧着,汽艇状的云块阻挡,压迫。一片强大的光瀑泼洒在山峰顶尖上。只是那么一瞬间,光瀑消失了。云片凝聚、堆积成烟灰色和青色的大云团,自由地和山峰组合,形成轻灵、幽深的水墨画。
烟灰色的堆积云浮在山脉上面,顶端露出一片淡蓝色的天空,宛如一条蓝色的河流在山顶上潺潺流淌。这是一条天河,清澈、温和。
这块土地同样也是全世界登山家、探险家以及科学家们向往的地方。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美联合登山队、日本登山队都曾经光顾此地。1985年担任美方副总队长的前美国高山俱乐部主席、哈佛大学教授巴博·贝茨博士说:“我去过世界上四十多个国家,但是阿尔金山与东昆仑山之间的神秘世界,是我最喜欢,也是最吸引我的!”
这一天,我仰起头,对着苍穹,不停地喃喃自语:荒野,是完美的天堂。没有到过荒野的人,是人生多么大的损失啊!
母藏羚羊的信念
湛蓝的天空布满云块。雪山清晰耸立。
母藏羚羊在我们两侧逐车奔跑。它们个个是待产的孕妇,令人大感惊讶的是即使将要临盆,它们奔跑起来也如旋风,如离弦之箭,四蹄腾空。
藏羚羊是偶蹄类动物,更是高原物种的杰出代表。在海拔六千米的高度,许多动物不要说跑,挪动一步也要喘息不已,而藏羚羊,却可以六十公里的时速,连续奔跑二十公里至三十公里。
19世纪末,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进入无人区,他用笔勾画了藏羚羊的身影:大风琴一样,在山谷中,我们惊起大群的羚羊,看着这些温文尔雅的动物,竖起光亮的角,就像刺刀在阳光中闪烁似的,人们简直难以想象出比这更美的景致了。
1903年,英国探险家罗林来到青藏高原考察。一天,当他骑着马穿过荒原,来到一个广阔的盆地前,眼前的景象使他惊呆了。那时候,生机勃勃的青藏高原上生活着可能超过一百万只的藏羚羊,其他的大型哺乳动物如野牦牛、藏野驴其总数可能达到五百万只,那生机勃勃的景象就如同今天的非洲大草原。
有一只藏羚羊把头压得很低很低,埋头狠命地跑,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荒原恢复了野蛮的宁静,小河在草甸上叮咚作响,蜿蜒流淌。
在另一片山谷里也看到大群大群怀孕藏羚羊在奔跑。而这个山谷小河边,有一小部分母藏羚羊身边跟着刚出生的婴儿。母羊给它的孩子哺乳,小羊有的卧着,有的在和母羊嬉戏,它们缓缓西行。一幅宁静、温情的画面,让我如痴如醉,视线久久不肯离开。
为了到达产羔地,它们有的竟然奔走了近两个月。这不仅是为生儿育女进行的一次千里大迁徙,也是一次体力和意志的考验。
大批藏羚羊已经产羔。
无论我们在河床,在丘陵攀爬,总会见到几十只一群的母藏羚羊,只要见到车,哪怕是缓缓行驶,如蜗牛爬行的车,它们也如惊弓之鸟,朝前飞奔。那些母藏羚羊,虽然怀着小羊,腹部臃肿,却也丝毫不影响它们的奔跑速度和优雅的姿态。
它们整个身体几乎拉成一条直线,如飞翔的大鸟,优美至极,令人折服和惊叹。
有两只母藏羚羊,在我们车的一侧,故意摇头晃脑,来回奔跑。它们以自己为诱饵,煞费心思地试图引导我们离开婴儿,朝它们的方向驶去。母亲的自我献身精神,让我对它们心怀敬意。它们一定将刚刚出生的小羊藏在附近的草墩里,叮嘱小家伙:静静地趴着,千万别动。藏羚羊们都有这个本领,一见到威胁来临,第一时间会把小羊藏起来,让它全身俯卧,而母亲则冒险引诱敌人离开,直到完全脱离险境,才前来找它的孩子。
而不远处,另外一只藏羚羊来回走动,四处张望。显然,有一只同伴正在产羔,它给予忠诚的友谊,陪伴在它身边,做好掩护。我们从远处看见,做掩护的那只羚羊,正在吸引天敌的注意力,以便将它引开。
我们坐在车里,静静的,一动不动。半个小时后,母羊站起来了。头低着,不停地蹭来蹭去,亲吻自己的孩子,并舔干小藏羚羊身上的绒毛。小藏羚羊摇摇晃晃站起来了,它步履蹒跚,跟着妈妈慢慢朝前移动,我看了看表,它落地仅有十分钟。真了不起啊!更令人惊讶的是,约莫半个小时后,小藏羚羊就开始紧跟妈妈奔跑了。黑尾地鸦、雪雀也都跟随前后,吱吱唔唔,赶来祝贺。
下午,冰雹密集地从天而降。雪山顶上,悬浮着奇奇怪怪的云团,洁白、松软、妙不可言。冰雹停后,天空阴暗,犹如覆盖一层幕布,令人感到压抑,恐怖。一会儿,天地相连,沙漠好像移到天上去了,空中沙浪翻滚。野牦牛先前卧着休息,突然一大片黑云移过,天顿时暗下来,野牦牛齐齐站立,齐声对天吼叫,叫声如雷鸣电闪,令人震惊。一会儿工夫,云走过,天透亮,野牦牛们安静地卧下。
秃鹫吃藏羚羊
我在山谷里慢腾腾地四处游荡、搜索、瞭望——怀着探索高原秘密的好奇心。我的老朋友王先生说,人需要在某一个时刻,在原野上无拘无束地撒野,那是心灵的放逐和自我的召唤。而此刻我正在高原上撒野。想起他的这句话,我不由一笑。
河谷边的高台上,地面潮湿,块状植物零零星星覆盖地表。
一只小藏羚羊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正好躺在草墩的一个圆盘里。它四肢伸开,毛卷曲,紧紧贴在身上。眼睛、嘴巴微闭,安安静静,像在睡梦中一样。摸一摸它的小身体,硬邦邦的。我明白了,它是出生不久的幼婴,上帝给了它生命,可高原的严寒又将它的小命夺走了。它的腹部正中间,有一个小圆洞,洞口处血迹斑斑。显然,在它死后不久,一只大鸟乘机打劫,啄食了它一口。大鸟是谁呢?
不远处,一只母藏羚羊来回奔跑,焦躁不安。它的举止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它是死婴的母亲,丧子的痛苦正在折磨着它的心肺。
朝前踱几步,转过一个山弯,在一片雪地上,一大群小藏羚羊尸体横卧。这是它们来过荒原世界的告白,是它们生命消逝的最后记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夺走了它们新鲜的生命。
雪雀很多很多,落下来时,在白雪上罩下一大片黑影,它们寻找覆盖在积雪下面的小虫子、草籽,吃得欢天喜地,对于身旁僵硬的小藏羚羊视而不见。有几只雪雀站在小藏羚羊的尸体上,来回游走,大声喧哗。不知什么制造出了动静,呼啦一下,它们尾巴横扫着,从大地上惊飞。荒原恢复了寂静,比荒原更死寂的是早已失去一吸一呼的小藏羚羊。
五只大鸟利用气流在上空长时间翱翔,盘旋。我离开羊尸,坐在不远处的巨石后,回头张望。它们飞得低了,盘旋、滑翔,进一步侦察,仔细察看小藏羚羊的腹部是否有起伏,眼睛是否在转动。见小羊一点动静也没有,一只又一只黑色猛禽冲刺般从空中俯冲下来,落在小藏羚羊尸体附近。看得很清楚,它们是高原上体格最大的猛禽——秃鹫,以食腐肉为生,是草原上的清洁工。当秃鹫张开双翅下落时,整个身体有两米多长。
这时候,它们还有点儿犹豫不决,既想动手,又怕上当受骗遭暗算。瞧它们,张开嘴巴,伸长脖子,展开双翅准备随时起飞。秃鹫小心翼翼地又走近了一些,发出“咕喔——咕喔”的叫声。一只用嘴啄一下尸体,马上又跳了开去。小藏羚羊仍然没有动静,秃鹫们放下心来,一下子扑到尸体上。
它们褐色的头裸露,嘴巴带尖利的弯钩,蜡膜浅蓝,脖子周围长了一圈铅蓝色长羽毛,像人的餐巾一样,以防食尸时弄脏身上的羽毛。它们在一片幼婴的死尸上,举行着一场气势汹汹的大聚餐。生存和死亡,欢乐和凄凉,彼此相叠,令人震惊。
每年不同季节,我和鸟类学家都要外出观鸟。我们发现,哺乳动物在草地上休息时,通常聚集在一起。秃鹫们牢牢掌握这一规律,特别注意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动物。一旦发现目标,便仔细观察对方的动静。这种观察至少要两天左右。
有时候,秃鹫飞得很高,其他食尸动物如乌鸦、豺和鬣狗等动物的活动,可以为它们提供目标。发现了食物,它会迅速降落。周围几十公里外的秃鹫也会接踵而来,以每小时一百公里以上的速度,冲向这美味佳肴。
三只正在啄食尸体的秃鹫,面部和脖子露出鲜艳的红色。它们愤怒地警告其他秃鹫:快躲开!一只身强力壮的秃鹫勇敢地跑来争食了,只打斗了几下,它就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它的面部和脖子马上从红色变成了白色。而胜利者趾高气扬夺了食物,面部和脖子变得红艳如火。
秃鹫的飞翔能力原本是比较弱的,好在它找到了一种节省能量的飞行方式——滑翔。这些拥有巨大翅膀的鸟儿,在荒山野岭的上空悠闲地漫游着,用它们特有的感觉,捕捉着肉眼看不见的上升暖气流,舒舒服服地继续升高,以便向更远的地方飞去。
无论严寒,还是天敌,小藏羚羊的死亡,对于大自然来说,是物竞天择的一种必然结果,但对藏羚羊妈妈,无疑,这是最痛心的。幸存下来的小羊羔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依然跟随着妈妈,在山上和湖畔之间快乐地穿梭。它们是活下来的幸运儿。
小藏羚羊
冰川横亘在眼前。
因为冰川的作用,此地气候变化莫测。短暂的一天当中,时而冰雹,时而暴雨,时而晴丽,时而阴霾。气候的恶劣历历在目。夜里难以入睡,偶尔睡着,也是时睡时醒。每一个夜晚,都是难熬的。在高原度日如年,实在令人难以忍耐。
下起雪来,雪山静默,冰川、河谷静默。就是大白天,四周也是一派沉寂。
大地覆盖了一层白雪。
一只孤狼驱散了一大群藏羚羊,一连咬死了三只小藏羚羊。它,咬死一只,丢下,再去追另一群。突然,另有四只小藏羚羊从草丛里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向四面跑开。母亲及时出现,再次将它们藏起来。孤狼抓住了一只可怜的小藏羚羊,拖着它往草原深处走去,我们喔喔乱叫,驱赶狼。狼丢下羊跑开了,到草丛里一看,还好,小藏羚羊只是表皮被撕开一条小口子。我们对它进行一番治疗包扎,用牛奶喂它,每个人都轮流抱了它,大家对它喜爱至极。它浅褐色的绒毛,明黄的眼珠儿,安安静静,一副认命的模样,不挣扎,不叫唤。离别时,我们将它留在管护站,但愿它能平安长大。但可能性并不大,以前管护站曾经收留过一只小藏羚羊,长到三岁,莫名其妙死了。
藏羚羊有一个千年不变的约定,每年六月中旬,千里迢迢奔波到固定的地方——兔子湖产仔。人们经过多年观察发现,此地平均海拔五千米以上,环境较其他地方更为恶劣。到高海拔恶劣的地方产仔,是为了让小藏羚羊一出生就接受严峻的考验,接受优胜劣汰的自然生存法则,也为了躲避天敌。另外,此地的植被类型可能有助于助产、催奶,产羔期藏羚羊以吃植物的根系为主,以保持体内水分,帮助幼仔生长。七月五日或者六日,藏羚羊们带着新生的婴儿离开此地。藏羚羊对自己的日历牢牢遵守,从没有随意更改过。而令人困惑的是,它们通过什么来计算时日,将每一年到达和离开的日子计算得如此精准?
夕阳
良久,夕阳好不容易从灰云里挤出一个圆圆的白圈,发出微弱的亮光,如同将要燃尽的蜡烛。东边的雪山宛如一幅朦胧画。而西边,云块豪迈洒脱地抒写着自由不羁的个性。
天空,烟灰色和铅色交融在一起。
夕阳忽明忽暗。
细雨淅淅沥沥。
西边,烟灰色的云团勾勒出水红色的花边。瞬间,水红色被消解了,化开了。亮白的夕阳底下,伏着三条深灰色巨龙形的云块。一会儿,又如烟囱里冒出来的烟柱,天空浓烟滚滚。
此时,浓烟把漫天霞光挤压成了一条宽大的光瀑。光瀑上燃起一片火烧云。旁边,青灰色的云团上又染上几小块烟灰色的云,如同光瀑上悬挂一块蜡染花布。
云块坠落到地平线上,地面青烟袅袅。
只剩下最后一道明亮的光线,亮光越来越窄,宛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锋利地刺出去。令人不寒而栗。
东边,天空傻乎乎地明亮着,洁白的雪山与青白的云起起伏伏。
云块并非静止不动,你稍一疏忽,它们眨眼间就并列成纵队,如鸭爸爸领着一群小鸭子,在蓝色澄明的湖面上练习游泳。
云,越压越浓,越压越黑,如战场上硝烟弥漫,如逃窜奔跑的小动物。青黑的底色上,附着可爱松软的奶白色,任人看也看不够。
熊
我坐在颠簸的大卡车里,历数着脚下的植被:甸状驼绒藜、沙梭、硬叶苔草、甸状水柏汁、高山红景天。而每一个小土包上都能看到,山柽柳以茂盛的姿态向四处蔓延生长,一地开着小红花。高山红景天,带刺、叶面肉质,三角菱形,个个头上顶着红色小火球。藏羚羊非常喜欢吃它们的根和花瓣。
“那是什么?”近处的一个缓坡上,两个黑点慢慢移动。我紧盯着黑点,它们好像是爬山的人,又好像是两只黑狗。我和司机猜了好几样动物,都不像。渐渐地,那东西离我们的车近了几米,它们一大一小,浑身毛乎乎的,好像站立着,大的走走停停,招呼小的跟上。
熊,两只黑熊!我恍然大悟,大声惊呼。
我们旁侧的确是一大一小两只黑熊。
洛桑是西藏人,他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他们家在牧场上开着一个商店。夜里,他家的人睡在帐篷里。熊悄悄到商店拿酒喝,熊打开一个瓶子,喝一口酒,将瓶子立在草地上,再打开一瓶,再喝一口,又立在草地上。早晨人们看到,草原上竖立着一排酒瓶,相距一样远,每只瓶子剩余的酒也不多不少。
我也想到关于熊的一件轶事:六月初的某一天清晨,许多人还在睡梦中。王先生送走上学的孩子和上班的妻子,倒头又睡。突然传来“嘭嘭嘭”剧烈的敲打声,接着是玻璃碎片纷纷落下的声音。他以为是调皮的孩子在搞恶作剧,起身开门去看。
砸门声更激烈了。开门的瞬间,王先生一下愣住了。
一头熊威风凛凛站在门口。王先生全身战栗,那一刻,他似乎有了特技,纵身一跃,从后窗逃出了家。“棕熊进城了!”王先生拼命地跑着、喊着。喊声唤来了该县全体警察,他们控制了这个区域。
棕熊在王先生家大闹一番,洋洋得意,在大街上招摇漫步。
当它看到无数双眼睛对它虎视眈眈,这才感到情况不妙,撒腿就跑。它躲进一户居民的煤棚里。煤棚没有窗户,里面黑漆漆。顽皮的棕熊给警察出了一道难题:怎么带走它?人们在墙上挖开一个洞,救护人员伸进长臂注射器,希望使熊先睡一会儿。棕熊轻轻一咬,注射器断了。后来,人们在棚顶上掏了个天窗,吸引了棕熊的注意力,注射成功:棕熊渐渐入睡。结局并不妙,警察把它送进了森林公园,棕熊睡醒后,气得嗷嗷大叫,用牙齿把铁笼咬得咯咯直响,显示它的愤怒和反抗,以至于牺牲了两颗门牙。
事出有因,这只五岁,刚刚度过冬眠期的棕熊,因右眼受伤,视力不佳而误入城镇,自此失去半生自由。
相比较而言,在荒原上潇洒漫步的一大一小两只黑熊,它们的生活堪称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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