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亲朋-宝宝和亨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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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宝和亨亨

    我一进院子,宝宝双腿一撑,身体直立站起,两只前脚举在胸前,像马戏团的小丑那样连连作揖。短尾巴左右晃动,眼睛紧盯着我手中挂着几丝肉的骨头棒子。

    宝宝是一条小狗。

    它的褐眼睛又大又圆又凸,朝外鼓得厉害,圆溜溜的像个玻璃球,骨碌碌转动时,我总担心会滚落在地。而它三角形的脸又实在太小,嘴巴也小,它张开嘴抢我手中的骨头时,我看到它有一排整齐、细密、白净的牙齿,有米粒那么大。它特别精,不管是谁,只要一动嘴巴,立马就站立作揖。它的精只用于它的馋嘴上,所以我觉得它有点蠢。

    它拒绝长大,三岁了,还是那么丁点儿,只有三十公分长,高度也没有增加过。它的儿子都和它一般大了,并排站立时,分不清哪个是母亲,哪个是儿子。它们在一起没大没小,玩耍、打架、抢吃的。有时这位母亲抢不到,竟当着儿子的面一顿瞎哭闹,好像儿子是它的爸,也不感到害羞,让人心烦。

    我让它立在我怀里。我捧起它的毛脸,揉,捏,给它扮鬼脸,让那个玻璃球眼珠胡乱地滚来滚去。还说要给它洗个热水澡,再用吹风机把毛吹干。我一边动作,一边絮叨,而它一听我说出这样的话,哗啦——眼眶里渗出一汪水,聚啊聚,越聚越多,终于,满得装不下,溢出来了,睫毛上挂着一颗泪。简直就是一眼泉嘛,突然出水了。

    我和那个玻璃球,不,那个聚满水的泉眼对视:“喂——你为什么哭?”

    它沉默着,宝石般的泉眼发出软绵绵柔和的光,那温软纯洁的光,直穿透我的眼睛。接着,又好像一颗子弹,准准地击中我的心,呀——我掉过头去。

    它的哭,令我感到纳闷。难道它怕洗澡,还是怕吹风机?它是个极其敏感的家伙,这一点,和我很相像。

    有个更小的小不点,像个小刺猬,在泥地上蔫头耷脑地独自挪步,因其难看吸引了我的目光。

    “丑死啦!”我尖叫。

    它的毛乱蓬蓬的,又脏又硬,朝天奓开,好像刚从烟囱里钻出来,灰扑扑的。神情猥琐,像被哪个捣蛋鬼一顿蹂躏。它的无精打采,不修边幅,都使它看起来像个可怜的弃儿。它的眼睛黑、小,如两颗黑色豆豆糖,等着人去吃。可那个豆豆糖,也像刚从泥地里滚过。谁也不愿吃。

    “它叫什么?”

    “亨亨。”

    “它的父亲倒很漂亮,可它没有继承父亲的优点,长得像母亲,丑死了。”玉孜曼不好意思地说,好像它的丑是自己造成的。

    我朝它走近,它胆怯地朝后退,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再近,它干脆吱吱唔唔乱叫,很快溜进一堆柴垛里。我趴在地上,透过树枝的缝隙找,它不见了,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了,一点声息也没有,柴堆里一片沉寂。它倒挺会玩捉迷藏的。

    我趴着,蹲着,站着,在原地等了很久。它耐心很足,屏息凝声,捕捉不到一点动静,最终也没有露出马脚。我失去耐心,转身离去。

    “它今年出生。同胞四个,三个都被人抱养了,它因为长得丑,一直没人要。”

    “它看到自己的胞姐胞弟一个个被抱走,离开母亲,那以后,只要人一靠近,它就吓得发抖乱叫,动辄还藏起来。”

    不过,它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搞得如此邋遢,萎靡不振,脏兮兮的,难道是故意的?

    是为了躲避被人看中抱养,躲避与哥哥姐姐同样的命运?

    若真是如此,它虽长得丑,却也是顶聪明,有心眼的一只了。

    丑,也未必完全没有好处。它的丑,竟使它赢得在母亲身边多留几日的特权,享受到母亲的抚爱。这是很划算的事。

    它的这个举动使我想起,过去的某些少女,为了躲开朝廷选美,穿上脏兮兮的破烂衣裳,脸上胡乱抹一层煤灰,使自己变成丑女。

    哈萨尔和陆龟

    春天的一个晚上,我散步时从草丛里捡来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它当时很瘦弱,能不能活下来还成问题,我希望它强壮起来。而“哈萨尔”刚好含有这个意思。我便叫它“哈萨尔”。

    它刚满月,只有十五厘米长,全身烟灰色。一个月后,毛色变为橘黄,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圆溜溜的大橘子。

    刚来时,它还没断奶,眼睛半睁半闭,肚子饿了就叫唤。我把牛奶倒进一个小碟子里,让它舔,可它不会喝,嗯——嗯,急得直哼哼。实在没办法,家里又没奶瓶,我就找来一只注射器,把奶子吸进去,往它嘴里一点一点滴,这下它高兴了,狠劲地吃。夜里,我把它放在床边的小垫子上,和我一同入睡。谁知半夜,它又哼哼唧唧,不停地喊饿,我睡意朦眬地爬起来,很不情愿地喂它一次,它一觉睡到天亮。

    奶吃多了,麻烦就来了。天一亮,它就随地撒尿。东一坨,西一坨,红色木地板上,满地都是尿迹。我气呼呼地训斥:你,哈萨尔,你不能随地撒尿,要尿在报纸上。我铺上一片报纸,把它放在上面。教训了它几次,一到撒尿,它自然就到报纸上了,看来,它真听懂我的话了,认准了报纸就是它的洗手间。

    没几天,它自己会吃奶了。眼睛也完全睁开了,满屋子乱跑,玩。

    活动量大了,仅有牛奶显然营养不够,我买来香肠,掰成碎片,喂给它。它吃得可香了。我家来了一个朋友,很喜欢哈萨尔,也带来了香肠,朋友叫它:“哈萨尔,快来吃。”哈萨尔含进嘴里,咬了一口,就吐出来了。

    “哟,我的香肠不好吃吗?你还挑挑拣拣的。”

    “它从小吃的是我喂它那种,别的都不吃了。”

    “哈萨尔,跟我走吧。”我的朋友邀请它。哈萨尔看着他。

    “哈萨尔,走,玩去。”朋友临出门又邀请。

    它跑到门口,看看我,似乎问:“你去吗?你去我就去。”

    我对朋友说:“再见。”哈萨尔听了,赶紧缩回来,对我的朋友摇摇尾巴,又似乎说:“我才不去呢。”

    早上我弯腰穿鞋子,哈萨尔明白,我要带它出门了。它高兴坏了,摇尾巴,朝我的裤腿上爬呀爬,催我快点。我把门打开,让它先出去,可它出了门又探头看我,咕咕哝哝说:“咋那么磨蹭呢,能不能快点呀?”急得转个圈儿,跑进来,咬着我的裤腿,拽我走。

    哈萨尔在草坪上认识了自己的小伙伴。有胖胖大大的阿杏,有长得难看的豆豆,有小巧玲珑的乐乐……它们一块儿撒尿,一块儿玩。哈萨尔小,又活泼,喜欢在草坪上乱窜。阿杏特别喜欢我的哈萨尔,咬它的尾巴,咬它的头,追着它玩。

    “哈萨尔,该回家了!”可它每次都要磨蹭一会儿,舍不得跟伙伴分开。我白天出门,它像坐监狱,独自待在家里。它能听出我的脚步声,每回我刚到家门口,它就扒在门上汪汪汪地叫。一开门,就扒着我的腿撒娇,缠着人抱。一抱上,它就舔手,舔脸,好像几百年没见了,我不过才出门几个小时。它忍受不了一点寂寞,太贪恋我。

    三月的早上,我起床看到地上有血迹,几小滴。哈萨尔把屁股朝地上一蹭一蹭,用舌头舔一舔。哈萨尔发情了!这个早熟的姑娘。晚上我带它散步时,阿杏在它的屁股后面闻来闻去,打转转,缠着哈萨尔。我可不愿意,哈萨尔太小了,还不懂爱情呢。我硬是把这一对动情的家伙分开了。那以后,我避开动物聚会时带它出去。而阿杏终于耐不住寂寞,一大早跑到我家门口,充满感情地呼唤:“哈萨尔,我的小可爱,快出来。出来吧。”听到喊声,哈萨尔也隔着门遥相呼应,在屋里激动地乱跑,“来了,马上!”门里门外,谈起恋爱来。熬过十几天,发情期过去,它俩又像以前一样两小无猜,追逐玩耍,似乎忘了曾有过的动情。

    五月的一天,我家又来了一只四爪陆龟。四爪陆龟的壳很重,走路时,咚咚咚,发出响声。哈萨尔站在它前面,左跑右跑,汪汪叫唤。哈萨尔说:“喂,你怎么走路的?还弄出吓人的声音来。”

    它俩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了。我不在家,它们在各自的领地呼呼大睡。“宝贝,我回来啦!”听到说话声,它俩“噔”地爬起来。哈萨尔咬着它的毛绒玩具,在走廊里跑来跑去。陆龟慢腾腾,咚咚咚地跟在后面走方步。

    那天,我做了抓饭,给哈萨尔盛了一小碗,放了几块肉。哈萨尔两只爪子抱着骨头啃。吃饱后,它跳上沙发,又在花盆里急急慌慌挖洞。我没在意,以为它自顾自地玩呢,接着就看到它脚和嘴巴并用,朝土里埋什么东西。嘴巴狠狠地压下去,把土弄瓷实。看来它埋得很严密。这个捣蛋鬼,它把啥藏进去了呢?我很纳闷。等它走了,我扒开土一看,一块肉,哈萨尔把自己吃剩的肉埋进花盆了,它还挺会过日子嘛,我原封不动地给它埋好。

    没过一会儿,陆龟也咚咚地走过来,挪到沙发上,又蹭到花盆里。一见陆龟过来,哈萨尔跳下沙发,急得汪汪叫唤。陆龟尽管行动缓慢,却胸有成竹,把哈萨尔先前藏起来的肉扒出来,叼在嘴里抢走了。

    我哈哈大笑。陆龟也想吃肉了。我怎么没想到呢?我一直给它吃杏子、西红柿、菜叶、西瓜、甜瓜。那以后,陆龟也得到了自己的一份肉,免得它和哈萨尔抢。

    七月屋里太热,我经常把哈萨尔和陆龟一起带到草地上玩。散步的人,遛狗的人都来光顾陆龟,对它感到好奇。很多人没见过这个小东西,和它一起照相。有人问,这是啥,是龟吗?我回答:四爪陆龟。一个拉货人把它丢在马路上,被群众救护了,临时养在我家里。它迟早是要回去的。

    我几乎每天给哈萨尔和陆龟冲凉、洗澡。陆龟总想从盆里爬出去,它不爱洗澡。我捉住它,用小毛刷,硬是把它的壳清洗干净。哈萨尔洗澡很乖,从小我就把它放进盆里,它早已养成爱玩水的习惯啦。冬天给它洗澡,拿毛巾擦,用吹风机吹,把毛梳得整整齐齐。我专门给哈萨尔买了一套牛仔棉衣,里面毛茸茸的,暖和极了。至于陆龟,就不需要外衣了。看哈萨尔穿上花棉衣,它还有点嫉妒,围着它,咚咚咚地转圈子。像个将军,耍点威风。

    十一月,通暖了。陆龟很少行动了,陆龟是不是要冬眠了呢?我拿来一个红色的小圆盆,里面铺上棉垫,把它抱进盆里。它卧下,一动不动,它真的开始冬眠了。

    第二年,第一批鸟儿飞来时,四爪陆龟睡醒了。和往常一样,在家里和哈萨尔玩耍。树绿了,苹果花开了,四爪陆龟要走了。来了几个记者给它照相,留念,它上报纸了,说它在我们的城市住了一年,终于要回自己的家乡了。那天早晨,我把它放在一个箱子里,旁边放上它爱吃的水果、蔬菜,两个壮年男子护送我的小帅哥回家了。

    哈萨尔又孤零零地独自在家里玩耍了,我正琢磨着重新给它找个小玩伴。

    小雪豹

    某天,我姐夫接到一位山区牧民的电话(牧民是他家的远亲),这位牧民说,他上山寻找马群,发现两只奇怪的小动物。在电话里,他还描述了可怜的小家伙所处的位置。

    我姐夫是一名野生动物保护工作者。由牧民带路,他连夜到达那座雪山上,那是天山南部一座山峰的半山腰。果然有两个小兽——两只雪豹娃娃,缩成两个小圆团,脊背靠着一棵天山云杉。云杉顶上,形成圆圆的大雪冠。看情形,它们的父母很有可能已经被猎杀,它们自然成了孤儿了。

    雪豹娃娃约有三周大,暂时寄养在我姐姐家。他们深知我对动物的嗜好,第一时间通知了我。就这样,我生平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雪豹,并且乐开怀地担任了两只雪豹娃娃的妈妈。

    当时,小雪豹眼睛半睁半闭,个头比猫略大一点,灰色身体上撒满黑斑点。它们的嗅觉超灵敏,我刚一靠近,嗅觉就告诉它们,有人来了。它们喉咙里连连发出“嗬——嗬——”,短促凶狠的威胁声。我害怕了,赶紧开溜,躲在门背后,探出头悄悄观察它们。

    雪豹主要分布在我国的西部。相邻的阿富汗、印度、巴基斯坦、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蒙古等也有少量分布。而新疆、青海和西藏,是雪豹分布面积最大的地区。但是,要摸清雪豹这种神秘动物的活动规律是非常困难的。

    一些研究雪豹的专家,也从来没有在野外近距离见到过雪豹。比如我的老朋友鸟类学家马鸣,他进行雪豹项目的课题研究,花费十年工夫跑遍了天山和昆仑山深处,受尽辛苦磨难。

    我窃喜自己的幸运,竟然和雪豹以这样零距离的方式相处。而且,它们是从自己的栖息地来,从雪山上来。

    我又试着靠近了一次——屏住呼吸,手里端着一只小铜碗,碗里盛着鲜奶,我把碗朝前再朝前递过去,向它们献殷勤。它们不吃我这一套,几根胡子倔强地翘起来,嘴巴朝两边撇开,喉咙里的声音更凛然,“嗬——”一个恶狠狠的单音节。我心一惊,差一点把碗打落,纵是小雪豹也有着天性中的威风。

    总不能让它们不吃不喝,我们只好另想办法。我们找来几根铁棍、麻绳,做成了一个笼子。就这样,它们一来到人的居住地,就沦落到牢笼里。我看它们坐在笼子里,心里也真不好受,好在这只是临时囚禁。

    我买来奶瓶,将奶嘴剪开一个大豁口,烧熟奶子,灌进奶瓶,递给一只小雪豹。小雪豹一闻到奶香味,嘴巴凑过来,一口含住奶嘴,扑哧扑哧,吃得可香了。它一口气吸了三百毫升。谁也没有教过它这个本领,这是它求生的天性。有一天,艳阳透过薄窗纱照进铁笼,我惊讶地看到,它们的眼睛睁开了,一抹光从里面射出来。它在铁笼里盲目地转圈子,啊——唔,啊——唔地喊叫,嘴巴张得大大的,龇着牙齿。这是饿了,也有可能闹着要出来,总之,满脸不悦。

    后来,我询问有关人士,得到小雪豹爱吃羊肉沫的可靠信息。我骑自行车来到屠宰场,一次买了五个羊脖子。我把羊脖子处的新鲜肉切碎,放进餐盘给它吃。这种肉带着血腥味,果然,它俩高兴得不知所以,圆溜溜黄澄澄的眼睛温和地看着我,第一次对我露出笑意。其中的一只举起一只脚爪攀住铁杆,轻轻击打。一下,又一下,嘭噗——嘭噗——天哪,它高兴极了,这个轻轻的敲击,自然是向我表达谢意了。饱餐后,趁着它俩好心情,我轻轻打开铁笼门,这一对儿迈着猫步走出来,没有向我吼叫,但始终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

    睹物思情,马鸣是鸟类学家,我和他时常结伴到荒野看野生鸟类。去年夏天,我们骑在马背上,向西天山行进。马鸣向我讲述了野外雪豹的踪迹:在天山最高峰——托木尔峰,在靠近吉尔吉斯斯坦边境无人区,他们扎营的第二天早晨,马鸣发现营地附近有雪豹足迹了,可就是看不到它的身影,它就是这么一种神秘的动物。马鸣通过尿迹、卧痕、擦痕、毛发、粪便等痕迹来判断。

    在抵达海拔两千八百米处时,马鸣发现了几处雪鸡和雪豹的粪便。雪豹比较喜欢沿着山脊线行走,这样可以看清楚两侧的动物,也有利于捕食。大雪天,马鸣去拍摄雪豹的爪痕,它们喜欢在树干上磨爪子,实际上也是在标记领地。峡谷的风很大,谷底的积雪都被吹上了山坡。马鸣在一处巨石下,发现雪豹喷射的嗅迹,附近还有明显的刨痕和足迹链。马鸣勾画出雪豹的活动规律、分布图和对栖息地的选择。

    它们是高山物种,行为机警、神秘,喜欢独行、夜间活动、远离人迹和高海拔分布,这是雪豹不被世人所知的原因。像刑侦人员探寻罪犯的蛛丝马迹一样,雪豹的痕迹至关重要。

    马鸣在几十处架设了红外线自动照相机,首次拍摄到三十多张珍贵的雪豹照片。马鸣自认为是世界上最最幸运的人了!

    老天爷回馈了他。马鸣在营地附近终于遭遇两只雪豹,相距约八十米远。后来他兴奋地向我描述:雪豹银光闪闪的毛发披挂着,细密柔软,上面点缀着玫瑰花般的深灰色和黑色的斑点。胸腹纯白,头部有细细碎碎的黑斑。尾巴蓬松粗大,相当于身体的长度。“这是豹类中最美丽的一种。”他说。

    它们行走时利爪不外露,四趾围绕肥厚的掌心排列,构成的图案如同梅花瓣一样,脚印非常漂亮和独特。跑动时步幅达一米六,体重大约五十公斤。当然这是目测,没有人敢去称它。牧民们经常见到母豹带领小豹散步。他们说,母豹攻击羊群、小马驹和小牦牛。

    我和小雪豹混熟了。对我消除敌意换来的美好结果是,它俩结束了牢笼生活,在室内行动自如了。我一边一个抱在怀里,简直就是抱着一对毛茸茸的大婴孩。

    我测量了它俩的体重和身高,分别是三点四公斤,三点六公斤;长度均是七十厘米左右,尾长三十厘米。

    一天傍晚,小雪豹一反常态,相继不吃不喝。我抱起一只,把奶嘴塞到唇边,它用前爪扒开,扭过头去。另一只表现雷同。两个小家伙看起来神情委顿。

    我急坏了,打电话给动物医生。他问我,你家室内温度是多少?我说,二十五摄氏度。动物医生劈头就说,难道你忘了,它是高山物种,喜欢寒冷。我一拍脑瓜,我真傻啊。屋里太热,它俩没食欲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它们来自高海拔的雪山上。我将十几瓶矿泉水放进冰箱冻成冰块,放在雪豹身体四周,紧挨着它们皮毛,每天还用冷水为它们洗澡。如此给它们降温也是不得已的办法,但还是见了效果,它们恢复了食欲。

    白天,几乎不用给小雪豹花费任何心思,它俩大睡特睡。从天亮到天黑,睡觉是它唯一的功课。当然一天三次四次的饭是要吃的。正是吃得好睡得香,两个小家伙渐渐长胖了,也高了大了一点,毛色光滑,好像披了一件银灰色带小黑花朵的丝绸外衣,摸上去清凉柔软。别提有多么舒服了。

    我抱它俩的次数多了起来。先前每逢饭前抱一抱。可现在,就连饭后,它们俩也要赖在我怀里,两个毛乎乎的头紧贴我的左右脸颊,圆胖的身体坐在我腿上,尾巴弯曲地绕在我脖子上。一个小家伙顽皮地轻拍我的脸颊,另一个家伙也要拍一下。它们下手没有轻重,有一次不小心拽住了我的头发松不开,我痛极了,泪水直流。直到我大骂几句,它才不情愿地松手。更多的时候,两个小雪豹蜷卧在我怀里呼呼大睡,腹部一鼓一鼓,神态安逸可人。

    后来,天一黑,麻烦就大了,它们四只眼睛发出明黄的光,在大大小小的屋里来回窜,如同举着四个明亮的小灯泡,四处游荡。这还不够,它俩跳上窗台,拉扯窗帘。跳上桌子,把茶具摔个粉碎。跳上床,追逐玩耍,翻跟头。还发出哼哈、哼哈的叫唤声,一直闹到天大亮方才罢休。瞧瞧,它昼伏夜出的本性演绎得如此热烈。这可苦煞了我,无法睡觉,在它们屁股后面跟进跟出。

    更为糟糕的是,我担心它俩制造出的巨大响声会招来小偷,这一对宝贝要是被人偷走,我担的责任可就大了。夜里,它俩没命地玩耍,我却要趴在窗户上,像个潜伏的特务一样,观察动静,担任它俩的夜间保卫。几天下来我的黑眼圈加重,头痛欲裂。

    无奈,我们把小卧室所有物件搬了出来,腾空了整间屋子,给它们提供一个白天睡、晚上闹的场所。屋门关得严严实实,这一来情况稍有好转。

    狗对这一双小雪豹充满无限好奇和探究。先开始躲起来,偷偷摸摸地看。后来不远不近地跟着,左瞧右瞧,低头一路跟踪嗅闻它俩的尿迹,气味。雪豹拉了一泡屎,撤离现场后,小狗迅速冲出去,用鼻子嗅了嗅,这到底是谁呀?它嘴里咕咕哝哝。但小狗始终没和雪豹做朋友,各玩各的,形同陌路。雪豹目中无狗,见了狗一脸傲慢之色。

    雪豹开始吃肉时,每天吃掉半只鸡或兔子。体重明显增加,像个大肉球。我力气不够大,只能一次抱一个了。抱完这一个,再抱那一个。

    又过了一个月后,我称了称,一个十公斤半,一个十二公斤。每天要吃掉一整只鸡或兔子。一次只抱一个,我也感到沉。

    它们终归要回大自然。为了让它们生存下去,还是少抱为好。渐渐地,我克制自己的冲动,尽量不抱它们了。但有时,它们会像个小孩那样死缠着你抱,蹭着你撒娇。这时候我哪能抵挡住那一对肉球憨态可掬和楚楚动人的诱惑呢。只好再一次将它们搂进怀里。并说,下不为例哦。

    因为肉价昂贵的原因,也因为它们未来的前途问题,我们和有关部门商量,放雪豹归山。它们应该可以在深山里自行觅食,自谋生路了。

    我有再多不舍也只能作罢,它们毕竟不是城里人的宠物。临走的双休日,我们将雪豹带到附近的山上,两只雪豹跟着我们爬山,攀岩。我从未见过它们如此快活。它们边跑,边低头亲吻树木、石头,抬头呆呆地看天空看流云,对着头顶飞过的老鹰哇哇喊叫,简直就要疯了。

    两个月来,我为它们拍下了无数写真照片。闭眼、睁眼、睡觉、打斗、抢肉、爬山。等到告别,它们回到山里,再也没了音信,我为它们的生死担忧,彻夜难眠时,我一张一张翻看照片,这才懊悔不已,为什么没有留下我和小雪豹的合影呢,这是多么大的疏忽大意啊!是啊,孩子终归是要长大,是要独自面对世界的。

    在傍晚紫色黄昏的幻影中,我在纸上画下了这样一幅画:我坐在爬满蔓藤的山坡上,背靠一块高大的岩石,两只小雪豹一个站在左边,另一个站在右边。一个将头紧紧贴在我的胳肢窝里,另一个头仰着,长尾巴拖在草地上。我们相互之间说着什么。想起来了,是我在教训它们,别跑得太疯了,当心滑溜下来。当然了,在我的右肩上,一只小鸟停落着,一只小雪豹抬头和小鸟说话。远处有雪山,天空半边蓝,半边朱红。这正是那天,我们最后一次爬山的情景。鸟儿确实在我的肩头站了片刻,只不过和我打了个招呼又飞走了。可是在心里,在画里,我却留下了它——永久地留下。就像留下两只小雪豹那样。少了小鸟,两只小雪豹肯定不高兴。

    捡来的猫

    小树林里铺开毛茸茸的绿茵,一只布谷鸟在绿茵上迈着碎步啄食草里的虫子,捉到一只,把头高高地仰起来,吞咽的时候,脖子像蛇一样扭动几下。它脖颈上披一条黄围巾,身上是黑白相间的花斑纹,花尾巴扫在地面上。它围着那棵树转了一圈,捉到好几只虫子,吃得美滋滋。

    三只灰扑扑的麻雀,浑身脏兮兮,两只肥胖滚圆,一只瘦不拉叽的,呼啦一下,不知从哪儿降下来,落到小树枝上,尖尖的脚爪紧攀住枝干,它们的闲言碎语可真多,嘀嘀咕咕——嘀嘀咕咕,嘴巴一刻也不闲着。风呼呼地从高空游荡下来,刚才还静止的树枝开始扭动,摇荡,三只灰雀也跟着树枝摇荡,晃晃悠悠的,好像坐在秋千上。风有了点猛烈的架势,它们的秋千也荡得越欢,呼一下,到了半空,呼一下,到了地面。树枝弯弯降下来的那一刻,它们的身子几乎要挨着草地啦,让人着实担心灰雀会跟着跌落,心里为它们捏着一把汗。可树枝用力一摇,它们又回到原位,和众多的枝枝杈杈合为一体。那个秋千荡的幅度可真大,在空中画着弯曲美妙的弧线。我小时候可是个荡秋千的高手,女同学仰着脖子,羡慕地看我在空中飞。快要抵达树顶,女孩子们吓得尖叫,而我,骄傲着,欢快着,飞翔着,咯咯咯的笑声洒在天空。

    现在,我不得不佩服三只灰雀的秋千功夫。它们的本领得益于它们的脚爪,尖而有力,能牢牢攀住坚硬的东西,像铁夹子一样牢固。

    我看得正入迷。笑呵呵地独自站着,一动不动,好像看了一场杂技表演。这时,不远处传来微弱、孤单的叫声,喵——喵——一时停,一时叫,辨不清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很柔弱,气息不足。隔了几分钟,那声音高起来,尖厉起来,好像下定决心叫到底,里面含了一种凄哀求助的成分,听了让人心里很不安,像有一只爪子在心口抓。我可受不了这叫声。

    我四处搜寻,走走停停,站在田埂上朝棉花地里看,似乎没什么东西。我又趴下身子,朝一墩一墩的灌木底下看,也没有。我只好站着,长久地仔细辨别声音的来源。终于我搞清了,声音从马路对面传过来。我看到了一排大树,树龄接近一百岁。我慢慢溜达过去,中间一棵大树长相奇怪,树身由三根粗大的主干紧紧扭结在一起,形成一个麻花状的整体,有一种誓死相依的决心,三根主干在空中形成三个伞状造型,聚在一起是一把大伞,树冠大而浓密,做出张开手臂拥抱蓝天的姿势。

    就在麻花扭结处,一只拳头大的小猫咪头朝下,倒挂金钟,喵喵叫唤。它的声音越来越连贯,越来越急躁,好像它的世界塌陷了那样无助。我轻轻地走近它,以免把它吓着,我仰头轻声呼唤它,“咪咪——咪咪——咪咪——”它侧着小头看了我片刻,毫不迟疑地攀住树身爬下来,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和拒绝,把我当成了它的救星。

    它还是个幼儿,一身灰毛。毛色灰暗,凌乱,难看地支棱着。头小小的,眼膜黄色,眼珠淡绿色,它看我的时候,神情一点也不温和,有一种急切和焦躁含在里面。显然这并不是一只好脾气的猫,它一定受过什么刺激。我一只手把它捂在胸前,它身体太轻了,瘦得惊人。它的脚趾甲又长又锋利,撕扯着我的上衣不放开,尖利的那一面划伤了我的手背。我一向喜欢温顺的猫。我见过一只猫,每天安静地卧在某个饭厅一角,柔和宁静,非常迷人。我把它抱在怀里,它安睡着,呼吸均匀,知足可爱。我们有一种彼此的喜爱和默契。

    可这一只呢?它不停地胡乱扭动,乱踢乱抓,好像患多动症的儿童,我很反感它的举止。它不安静,没有安全感,甚至看人的时候,有一种敌视的东西在里面。真令人烦恼。

    我想抛下它不管。说实话,它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猫。有一会儿,我把它藏进一丛灌木,迈开大步快速走开——我想甩了它。可我走开几米远,它凄厉抓人的叫声让我感到于心不忍。

    它被我带回家。一进门,它四处张望,四处走动,上下抓爬,喵声连叫。它是不是饿了?我用一只椭圆形玻璃烟灰缸给它当饭碗,这只烟灰缸是崭新的,白色透明,很漂亮。

    我往里面倒了半袋牛奶,有淡淡的甜味。既然是幼儿,牛奶是主食啦。我把食具端到它面前,它只看了一眼,扭身就跑,喵喵直叫。我捉住它,让它的嘴巴沾上一圈儿奶汁,可它气坏了,趁我不备,扭头咬了我一口,我痛得大叫一声,松了手,它趁此跑了,藏到沙发底下。

    我坐在沙发上又气又恼。它扯着嗓门尖叫着,好像受委屈的是它。中午,我炒了白菜肉,蒸了米饭。米饭它不吃,炒熟的肉它不吃,闻一闻就跑开了。这可怎么办?看它瘦骨嶙峋的可怜样子,这样下去,撑不了三天就会饿死。一天过去了,到了晚上,我煮了几根面拿给它,它还是不屑一顾。它的叫声开始底气不足了,嗓音沙哑。它的力气明显变弱了,我担心它会死。愁眉不展。

    夜里十一点多,大姐路过我家楼下见灯还亮着,就上楼来。我向她诉苦,我甚至当着大姐的面,把门打开,我对着小猫说,你走吧,走吧,走得远远的,不要烦我啦!大姐嘿嘿嘿地笑,她说你不要急,我们想想它到底是怎么了。大姐住平房,小狗小猫养了一大群,她的耐心和经验都很足,而且她知道,对于猫我没有多少好感,我偏爱于马和狗、小鸟。

    “什么,你在农田附近的大树上捡来的?”大姐惊讶地问我。

    “嗯。天哪,它肯定是在野外出生——”我嗓门很大地说。经大姐一提醒,我想到这小猫是个野猫,它的妈妈也是野猫,在农田灌木丛里做了窝,生下一窝野猫崽。

    “那么,它可能想吃生肉——”我和大姐同时想到了这一点。我情绪激动,兴奋地手舞足蹈,好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

    我钻进厨房,拉开冰箱,取出冻肉化开,半个小时左右,猫的晚餐准备好了——切得细碎的生肉,一小坨,装在烟灰缸里端了过来。我轻声细语地呼唤它——欢欢,欢欢,我给它起名叫欢欢,希望它欢快起来。它萎靡不振地站在我面前,我把它抱起来,盛肉的食碗也放在膝盖上。它一定闻到了生肉的气味,一种它熟悉的味道。千真万确,我看到它的眼睛突然发出一种奇异的亮光,满脸微笑。我第一次看到它笑,它的小脸原来也很好看。

    它把头埋进食碗,欢快地吃起来,喉咙里发出哼哼唧唧满足的微小声音,它说:“嗯,就是这个,好吃,真好吃啊。”偶尔,它把头抬起来,一边咀嚼,一边打喷嚏,肉末喷的我满腿都是。它把食碗里的碎肉吃干净,又仔细舔了一遍,一丁点儿都没剩。接着,又低头把我膝盖上残留的碎渣也搜刮了一遍。这下它满足了,躺在我怀里边听我们聊天,边打盹。

    大姐走了。我睡在床上,欢欢睡在我旁边的地毯上。我刚进入睡眠状态,它的喵喵声就把我吵醒了,我睁眼一看,它站在我的被子上,像个小矮人,理直气壮地朝我又叫又闹。哼,你吃了肉,有了力气了是吧?我冲它发火了。可它不理我,很固执很自私地叫了一夜。我快被它逼得发疯了。只好坐起来,把它抱在怀里,想它的处境。

    它的妈妈呢?它的兄弟姐妹呢?怎么只剩下它,孤孤单单的。它为什么不停地叫呢?

    一只在野外出生的猫,第一次到楼上,是不习惯的。还有,它感到孤单。想找到它的亲人。

    第二天,东方刚刚泛白,我就抱着它沿原路溜达,试图帮它找到家人。我在它爬过的大树上找了一遍,没有任何迹象。又在每一个灌木丛底下搜寻,我看到一窝小鸟,五只,正张开黄色的小嘴,发出稚嫩可人的叫唤声,向妈妈喊饿、撒娇。它们的身子底下铺着软草、羽毛,可是暖和。它们的妈妈不在,一定是起个大早,给它们准备早餐去了。我赶紧离开此处,抱着小猫远远离开。我突然想起来,野猫是要吃鸟儿的,想到这个,我紧张坏了,我等于给小鸟引来了天敌。

    欢欢的家没找见,它的亲人也不见踪影。我琢磨着,欢欢的家原来就在附近,但最近不知什么原因举家搬迁,粗心的妈妈丢了它,它被可怜兮兮地丢在大树上。

    无奈之下欢欢又被我带回了家,我俩朝夕相处了十多天,它的坏脾气有所好转。它就要成为一只有安定居所的家猫了。

    大白猫

    我的院子四面用泥巴墙围起来。荨麻发疯似的长,蹿出了墙头。若是有微风,就会轻轻摇曳。每天早晨,顶顶要紧的事,便是走进荨麻丛,看挂在叶片上晃荡的露珠。满院子都洒满了钻石一样的阳光,也洒在露珠上,金光闪闪,别提有多么好看。

    黄背鹡鸰和草原麻雀好像约好了,列队站在墙头上的光影里。黄背鹡鸰身上有那么一团黄,如同盛开的小小向日葵,跟着太阳转。草原麻雀并不嫌弃自己毛色黯然无光,不卑不亢,昂着个小毛毛头,一声一声朝天歌唱。看着它们趾高气扬的模样,我也受了感染,大放欢歌。我唱的是,《青春圆舞曲》。

    我从没有在院子种植过喇叭花,可是今年,不知是风还是鸟儿捎来了种子,总之,今早我突然发现,最高的荨麻枝上,缠绕着蔓藤,一朵喇叭花喜洋洋地绽开,洞口朝着蓝天。我知道,要不了多久,我破烂不堪的泥墙院里,就会变成一个花园,喇叭花蓬勃开放的花园。

    院子里有一块荒芜的土地,杂草丛生。我心里盘算着,除去杂草,种上土豆。我回到挂满蜘蛛网和灰尘的库房,四下翻腾,找铁锹,准备像农夫那样大干一场。“喵——喵”,双音节,尖厉,带着点辣味的叫声从空荡荡的库房乍然响起。我一惊,一丝恐怖越过心中。库房早已废弃,这么一个怪异的报仇似的尖叫降临,不吓一跳才怪。我停止翻动,四下里搜寻,未发现异物。我干脆坐在半根朽木上,屏气凝神,静静地等待。果然,“喵——喵——喵”,这次是长音,一波三折,少了些恐怖和紧张的气息,听起来至少舒服一些。

    是猫。声音来源于低处。我趴在地上,在木板底下,墙角,一顿瞎找。我甚至还砰砰地打击朽木,想让猫出来。可它就是不露面,只是连声叫唤。后面的叫声,渐次温软下来,显得气若游丝,听声音可见是一只又饥又饿又孤独的猫。

    一只胆小,受过人伤害,或者被遗弃的猫。我这番暗自推测。过了很漫长的半个小时,右边墙根,堆放麻袋处终于出现一个白猫头,有一个黑洞,那是它进出室内外的通道。它不知何时擅自将仓库当成它的家。我闯进了它的秘密家园。

    我奔进厨房,迅速切下一块瘦肉,又飞奔进来,讨好似的柔声呼叫它。受到肉的诱惑,它犹犹豫豫的,一晃三摇来到我面前,低头大口吞咽起来,吞咽声仿佛一只饿狼在咀嚼猎物,令人感到有点恶心。

    一只像雪一样纯白的成年猫。个头很大,毛长色衰,尾巴长长地拖在地上。眼睛泛着虚弱的蓝光。它是天生的大美猫,却流落至此,是谁丢弃了它?

    它跟定了我。我在库房翻找东西,它坐在我坐过的朽木上,呆呆地看我的一举一动。我在小块田地里锄草翻地,它在我眼皮底下,东闻闻,西瞅瞅。累了,就四肢蜷起,趴在草丛上,晒太阳,睡大觉,好像它生来就是属于我的猫,没有犹疑和陌生,它对我表现出来的彻底信任和踏实,令我感到欢快。

    锄完草,我把地犁成沟壑状,将切开的土豆埋进去,大概一个月后,苗子就会破土而出了,秋天我就可以吃到新鲜的土豆。这里是山区,土质疏松,长出的土豆个头小,但又甜又沙。

    我种土豆的时候,树桩上拴了一匹黑马,麻雀站在马背上欢呼雀跃。黄头鹡鸰在潮湿的泥土上一蹦一跳,有一刻,飞落在我的铁锹手把上,对我说了一大堆流言蜚语。牧羊犬这才从外面懒洋洋地踱步进来,纵身一跃,跳进土豆地。它对黄头鹡鸰视而不见,它发现了一个新奇的大美人——睡觉的大白猫。于是,它直奔猫而去。猫卧着,却瞪大眼睛,朝牧羊犬凶狠地龇开牙齿,白胡子撅得老高。牧羊犬狂吠一声,猫站立起来,四脚叉开,脖子直梗梗的,两个家伙一个比一个凶。这副凶相各自只持续了半分钟,猫趴下,狗转身离去,自此相安无事。原来它们竟以这样的方式结识。

    猫成了我家的正式成员,顿顿吃美餐。我宠着它,牧羊犬也明显对它喜爱有加,处处相让。一周后大白猫白毛发亮,蓝眼睛灿然,神情安静,非常迷人。

    我,牧羊犬,大白猫,我们三个经常在太阳下相互追逐逗乐。或者我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牧羊犬侧躺着,头枕在我怀里,大白猫舒舒展展地躺在我和牧羊犬中间。大段时光在草地上晃过去,在我们闭眼打盹时溜走了。

    每逢到河边打水,牧羊犬都会亦步亦趋,紧紧相跟。现在,又多出一只大白猫来。我打水时,猫和狗比肩而立,看我看云看流水。流水潺潺,清澈见底。我打满水,捡起一个圆石头,往河里打水漂,大白猫笑眯眯地看水花飞溅。牧羊犬毫不犹豫,扑通一声,跳进溪水里。

    一只牧羊犬,一只大白猫,一个我,形影不离,真自在。

    大草帽

    我家的草场上,有一块巨大的岩石,高出地面约一米,上下为圆形,上圆小,下圆大,很像妙龄少女夏日戴着的那顶遮阳大草帽,特别好看。岩石顶端长着一小块地衣,靠近帽檐处有四五块为梅花状的橄榄绿,色泽明艳。整个大草帽和梅花恰到好处的组合,使它看起来楚楚动人,简直就是一顶最美最别致的草帽啦。我很喜欢这个大草帽,每天日落前后,都要溜达到此,手脚并用,攀爬到顶部,盘腿坐着,对着夕阳读书,也有时向四处瞭望,看变幻无常的晚霞。

    紧挨大草帽,草地上钉了一根粗木桩,这是今年新出生的小牛犊的专利,它每天被拴在这根木桩上,朝妈妈远去的牧野深处,可怜兮兮地哞哞直叫。叫声很执着,少有中断,会一直持续到太阳坠落时分,直到它妈妈返回家,自然它就有一副鸭子般的哑嗓子。我喜欢到这里来,受了大草帽的诱惑,当然也免不了对这只孤孤单单的小牛犊的同情,陪伴它度过一天当中的一小段时光,我们双方都感到快乐。

    此时我正悠闲自在地盘腿坐着。远处的山散布出一层蓝莹莹的光,羊群沿着山坳往回走,在半山腰密密麻麻地爬行,成环状,如一个大花环套在山脊上。牧羊人骑马远远地跟在后面。两只牧羊犬急慌慌地贴着羊身一路小跑。

    大地一片寂静,只听到“哗哗——哗”,欢快的流水声循环往复,而那只大牧羊犬见了高高盘踞的我,一路狂奔。到了跟前,跃身而起,跳将上来,钻进我怀里:头发,眼睛,脸颊,胳膊,腿,四处乱亲,好像多久没见啦,亲个不够。一天下来,它尽心尽力看护羊群,也是跑累了。终于,它停止亲吻,将头搁在我盘起的大腿窝里,闭起眼睛,呼呼大睡,好像一颗心完全放松了,我这里就是它的安乐窝。没一会儿,它竟打起呼噜来。

    睡了一会儿,它好像听到某种声音,支起耳朵转动几下,一抬头,远处有一只小牧羊犬,翻身起立,如离弦之箭,在草地上狂奔而去。

    两只牧羊犬,一大一小,在太阳底下瞎闹。大的全身纯黑,背毛经阳光照射像丝绒一样亮闪闪的。小的毛色暗淡,粗糙。

    大的忽地跳起来,屁股坐立,前肢高高举起,用两只前爪搂住小犬的脖子。可它用劲太大,小的被压翻啦,四仰八叉,气得哇哇直叫。

    小的跑开了,吐着舌头跑到缓坡上,一只旱獭正探头探脑,坏了,被它发现了,它飞奔过去,把鼻子塞进洞口,嗅来嗅去,两只脚速度极快地交替刨地,脚掌像滑轮那样飞速地旋转,击打地面。

    大的发现了这个新情况,也飞奔过去,一嘴咬上去,将小的扑翻,进行相同的动作,挖洞,嗅闻。

    好久,我的牧羊犬终于周游回来,浑身湿淋淋,眼睫毛上滴滴答答,好像刚游完泳。就在它飞奔而来的那一刻,我大喊一声,哈哦——它一个转身,高高地纵身一跃,又回到我的怀里啦。

    山上落了薄薄一层雪,雪山夹在两座褐色山峰之间,晚霞将它最后的红晕洒在上面,我第一次完整地端详太阳落山的仪式,它正一点一点降临。半轮月亮升起来了。月亮在雪峰上面。一群星星挂在月亮的左上角,有一颗像钻石,超乎寻常的明亮。

    我踱回木屋,看到一只全身发绿光的虫子,有六个长长的触角,两排,每排三个,分别立在两侧,像一片夏天的树叶,一动不动,在草地上站着。后来,我向牧羊人描述了它的长相,牧羊人说,这个虫子蒙古语称呼:查尔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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