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亲朋-我家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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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生

    一

    四月的某一天起,我家的母羊开始产仔了。最早被留在羊圈里的是一只大龄母羊,它连续五年为我家添羊丁,做贡献,是一只温顺顽强的羊。它头小,身子特别大,身体比例很不协调,看起来别别扭扭的,有些丑。因为外貌,我很容易记住了它。我认识几只长得稀奇古怪的羊,其余的,在我眼里,全都一样。而我的妈妈,认识它们当中的每一个。并不是所有待产的羊,都被留在家里,享受特殊照顾。个别年老体弱,或许会幸运地享受这个优待。

    “小头——生了——它生了。”看到羊身子底下的一摊血,我惊慌起来,朝木屋里瞎喊乱叫。小头,是我给它起的名字。

    临睡前,我朝炉膛里塞进一根粗大的柴墩,指望它燃到天亮,让我们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谁知,它半夜就熄灭了。后半夜冻得厉害,我缩在被子里翻来滚去,好不容易盼到一缕光从两扇污迹斑斑的窗户外照进来。

    我穿了衣服来到屋外,空旷的草地上铺着一层白花花的晶片,是寒霜。我踢了踢表层,草微微地冻结着。狗也怕冷,贴着门,紧紧地蜷成一团,还没醒过来。

    东方的天空开始亮白,一溜儿细细的粉红色线条把天空分割成两块。这是太阳登场前的预告:诸位,我来了。马上。请注意看——鸟儿在暖烘烘的巢里结束贪睡,打哈欠伸懒腰了。

    四周非常寂静。

    我四处溜达一圈,只有羊醒过来了,瘦弱的身子紧紧挤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我。这时我看到,小头,它,倒卧在角落的杂草堆里,筋疲力尽。它的一侧,躺着一只卷毛小羊,它们嘴巴贴着嘴巴,像亲吻那样。看来,它半夜生下了小羊,现在,就连站起来走出栅栏,对它来说也够奢侈的。

    天空亮起来,几只鸟在草地上叽叽喳喳,蹦跳,对熹微的朝霞表达欢喜之情。我打开栅栏放羊群出去,并跟在后面,送它们一程。朝远处看,枯黄的草,在风中瑟瑟抖动,见不到一点绿意。羊在风中移动,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嘴贴着地面东蹭蹭,西蹭蹭,真恨不得把草根都拔出来。这凄黄的草,让我对群羊生出一些怜悯来。它们费老大劲,跑出好远,在山谷和草地瞎转一天,却吃不到多少有营养的草。眼下青黄不接,我不免为分娩的母羊感到担忧,它们正在受罪。

    但从无休无止的风里,隐隐约约可以闻到春的气味。鸫鸟从我的头顶飞过时,唱出一首欢快的歌。一种甜美的气味正在天空和大地间醒过来,像柔软的雾,涌动,蔓延。对于羊来说,梦想中的好生活有了即将来临的某些迹象。

    距羊群几米处,一只母羊腹下,颤颤巍巍站着两只婴儿般的羔子,咖啡色,毛卷曲着,贴在身上。两个湿漉漉的头,一顿乱捣,找奶头,却总找不到,哼哼唧唧,急得直闹腾。它们的妈妈,嘴里呢喃着,伸出红舌头,舔它乳毛斑斑的婴儿,舔额头,亲嘴巴。舔完一个,再舔一个。它的母爱和温柔表达得简单,直率,一目了然。

    显然,这是一对双胞胎。母羊是我家的宝贝,接连两年都生出双胞胎,正值壮年。妈妈希望它长命百岁,不停地传宗接代,给我家带来无穷无尽的羊和财富。

    每天夕阳落尽前,我和妈妈察看羊群,妈妈都要摸摸这只母羊的头,再弯腰摸一把它的腹部,“加把劲,生两个出来啊。”妈妈说。妈妈时常背着别的羊,给它吃独食:一把玉米,几片菜叶。妈妈把它领到另一边,随手从兜里掏出吃的,双手摊开,羊嘴贴在她的手心拱来拱去。好像妈妈的兜里是个聚宝盆,唤一声,好吃的就来了。

    母羊已经习惯妈妈的偏爱,一见妈妈从远处走来,故意躲开羊群,站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静静地等。它心里清楚,妈妈爱它,要不了一会儿,就会朝它走去,准会从兜里拿出好吃的。

    妈妈对它的偏爱,让我不屑一顾,至于母羊生了一个还是两个,我丝毫也不关心。

    我喜欢另几只:那只憨乎乎的公山羊,总是用长长的粗壮的犄角顶我。那对一岁的白山羊羔子,一出生,我就把它们抱在怀里,跟着羊群走。现在它们雪白的身子都到我的膝盖了,像个跟屁虫,我走到哪儿,它们跟到哪儿。好像我成了它们的羊妈妈。

    一只灰羊妈妈看来要平静一些,和孩子静卧着,小羔子两只前腿伸得很开,湿漉漉的头贴在两腿中间。母亲漠然地看我,漫不经心地听我吹哨子。小羔子的好奇心似乎被点燃了,黑眼睛闪了闪,小蹄子动了动,试图要站起来,母亲喉咙里发出咕隆声,警告说:“傻瓜,别冲动。”

    另一只黑羊妈妈见我过去,惊恐的模样令我发笑:褐眼睛瞪得大大的,圆圆的,像个玻璃球嵌在那里,紧盯着我,表情极度夸张,它的惊恐已经达到了一种极限。那双眼睛说:“别,别靠近我的孩子,求你了。”

    见我没有止步,它站起来,紧张兮兮地后退三四步,瞪我几眼,朝前走几步,回到羔子身边,舔一舔小家伙。再后退几步,又颠着步子回到羔子那里,再舔一舔它。这个动作,母羊一连重复了好几次。母羊前进后退时,嘴里连续发出“嗯——啾啾,嗯——啾啾”焦灼的呼唤声。小羔子哪知妈妈的心思呢,卧在那里,动也不动,只管傻傻地看热闹。

    黑羊妈妈前进后退,舔自己的羔子,引导孩子离我远点,到它认为安全的地方去。这只母羊的警惕性比谁都高,有点神经兮兮了。

    牧羊人骑马赶来,到母羊身边,他弯下腰,头都快要着地了,伸手一拎,将小羊提起,转身装进马背上挂着的红褡裢里。他的动作实在麻利,好像表演叼羊。小羔子一溜烟就不见了,连黑羊妈妈都没看清孩子到哪去了。它竟以为我夺走它的孩子,藏起来了。我装模作样地跑,它紧跟我,跑啊,追啊,嘴里发出愤愤的低吼声,两只蹄子快速交叠拍打地面。黑羊妈妈快要急死,气疯了。

    牧羊人被它焦急的傻样子逗乐了,在马背上抖动双肩,哈哈大笑。直到他笑够了,才从褡裢里掏出小羔,放低点再放低点,贴着地面给它的妈妈看:“喏,你的宝贝,看到没有?”向母羊展示完毕,重新放回褡裢,黑羊妈妈这才舒了一口气,嘴角弯弯的,笑起来。羔子从褡裢里露出一颗小黑头,马一颠一颠,它的黑毛头也一晃一晃,像个小拨浪鼓,可人心地远去了。

    二

    傍晚我家的牧羊人赶着羊群回来。马背上的褡裢里,两边各露着三只羊婴儿的小脑袋,只有拳头那么大。六个羔子齐齐地伸脖子,瞪着漆黑漆黑的眼睛,看人,看天,看地。它们的眼睛,像清澈的泉眼,闪着神奇的光。眼神乖巧新鲜。六个新生的羊婴儿,纯洁,澄明,顿时将我带入一个欢喜的天地,一个神秘的世界。我张大了嘴,也瞪大了眼,呆呆地看羔子,其余的都忘到脑后啦!

    年轻的牧羊人边笑边敞开蓝色发旧的夹克衫,老天,夹克衫里还藏着两个羔子,像一场魔术,一会儿变出一个,一会儿又变出一个。不露马脚,俨然一个高级魔术师。

    牧羊人还没下马,弯腰把羔子一股脑倒翻在地,好像他的褡裢里装的不是小生命,是一堆机器上的零件。这七八个羔子毫无防备,从高处被掀翻在地,有的鼻子先着地,有的膝盖先着地,有的屁股先着地,挤成一堆,痛得直哭,咩咩——奶声奶气地撒娇、瞎叫。我妈妈也跟着吵吵嚷嚷,对他的行为表示不满,嫌他太粗暴。我家牧羊人一向以粗俗和酗酒在我们这一带颇有名声。

    “快来,羊——要生了。”妈妈大喊一声,朝一只母羊急匆匆地走去。我紧跟过去。母羊衰弱地卧着,灰眼睛瞪得很大,好像使尽了全身力气,身上的汗一层一层流下来,背毛全湿了,汗珠滴到睫毛上,滚在眼睛上,眼睛被汗水蒙住了,几乎睁不开。它闭上,睁开,又闭上,最后彻底闭上,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呜声。它生个孩子那么痛!那么难!我默默念叨,羔子呀,你快点出来吧,为什么还要赖在妈妈腹中呢?

    牧羊人早等不及了,他用盐水洗了手,将双手对准母羊的身体插进去,那里挂着丝状的血,还朝外流着一股一股的鲜血。牧羊人的手又粗又大,骨节突出,黑不拉叽的,布满污垢。我觉得那不是一双手,是一只铁钳子,铁钳子就要插进母羊的腹中了,我先替母羊痛起来,哎哟——我惊叫一声,双手捂上眼睛,不敢再看了。我觉得那母羊真可怜。

    我再睁眼,牧羊人正龇牙咧嘴,两手费劲地拽两只小蹄子,羊羔的小脚露出来了。明摆着,脚先出来,母羊难产。他的手黏糊糊的,沾满羊血。“扑通”——小羊羔脱离母腹,落了地。它的全身好像包了一层黏膜,抹了一层润滑剂,滑溜溜,湿漉漉,亮晶晶。毛一坨一坨,粘在一起。俨然人间奇物,尤物。任何生命都是小的可爱,第一眼见了这个小尤物,它的小鼻子,小眼睛,柔柔弱弱的模样,我的眼睛一刻也离不开它了。我的思,我的神,全被这小羊羔夺去了。

    母子俩卧在地上,母亲虚弱到了极点。羊妈妈目光冷漠,看都不看小羊一眼,眼睛里一片空洞,将脸背过去。我有些纳闷,别的羊做了妈妈,又是舔,又是亲。做母亲的千种万种柔情,呈现无遗。这一个,它怎么无动于衷?婴儿被可怜地晾在一边,我急得团团转,无从下手。

    三

    二十分钟后,母羊站起来,果真狠心地抛弃婴儿独自离去。小羊睁开眼,努了努嘴,一副委屈要哭的样子。停了几分钟,小羊两只前脚使劲蹬了蹬地面,想把小身子撑起来,可它的腿太软,哪有力气撑起全身?扑通,它趴倒了。小羊不灰心,好像在心里给自己鼓劲,一定要站起来,追上妈妈。这样的决心给了它力量,小羊一次一次蹬腿,晃身子,做出种种站立的努力。它站立,趴倒,又站立,又趴倒。

    它前腿平伸,休息了约十分钟,再次鼓足劲儿,一用力,终于摇摇晃晃站起来。先开始,它四脚叉开,形成四个支点,保持身体的平衡。晃了几下后,它终于站稳当,小心地,一下一下朝前挪脚。可爱的羊婴儿,第一次学走路,在草地上印上它的第一个脚印——它人生的第一步。

    孤独的小羊,刚刚降临人世,没吃上一口奶,就艰难地站起来,趔趄着,一步一步,独自勇敢地找妈妈去了。一只羊一出生就能站立,就能走路,这简直就是个奇迹。它的力量从哪里来?我满怀疑问,看它跌跌绊绊朝前走,朝向它亲爱的妈妈。可哪一个是它的妈妈呢?

    它呆头呆脑地瞎走。我怀着怜爱、同情、好奇,种种复杂的情绪,跟着它瞎走。它走到一只独处的母羊身边,母羊低头嗅了嗅小羊的气味,“我不认识你。走开!”它眼一瞪,头一低,向上一扬,小羊被顶翻了,四脚朝天,打了个滚儿,和着地上的泥,变成一个脏兮兮的泥孩子。

    它微弱地哼哼两下,站起来,摇摇晃晃,继续朝前走。这一次,它有了点经验,到群羊中找,它想黑压压一片,里面肯定有它的妈妈。走着走着,它碰到一只和它一般大的小羊,它迎上去,两只小羊头贴头,说起悄悄话。它问它:“你好吗?见到我妈——了吗?”话音没落,小羊力气耗尽,身子一歪,跌倒在地。

    闭眼歇了片刻,它再次站起来,走到一只又一只母羊旁,一次又一次被顶翻在地。小羊先后认错了四次妈妈,被四只母羊愤怒地顶翻。

    它累坏了,倒在一只卧着的大母羊身边,小身子紧紧贴着这只母羊,想寻求一丝温暖,一点安慰。它受的委屈和冷眼实在太多。我都陪它走累了。我想要是我多次遭受冷眼,早就哭了,受不了了。可小羊默默忍受着,坚持要找到妈妈。羊妈妈你在哪,赶紧出来吧,没看到你的孩子在受罪?

    小羊没找到妈妈,跌跌绊绊走了很多路。身上的毛被风吹干了,小水珠儿不见了,力气一点一点耗尽了。它才出生半个小时,一个小羊能有多大的劲儿呢。它柔弱,却让我感到佩服。

    现在,它寄希望于我。它跪着,一寸一寸挪到我身边,小嘴巴蹭我的腿,舔我的手。它累,它饿。它的嘴巴柔软,粉红,真让人怜惜。看它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心一动,将它抱在怀里,一个软绵绵毛乎乎的小身子。

    我也累了,站起来去喝茶。我一走,小羊步步紧跟,边走边闻我的腿,生怕我也不要它。我腿一软,倒在一片高高的灌木丛里,小羊看不见我,急得咩——咩直叫唤。我藏在杂草丛,学它叫,小羊循着声音找过来。可它被一根带刺的灌木枝刮住了,倒在一堆刺丫里,扎得它咩咩乱叫。它终于摆脱刺丫,勉强站起,又跟着我到处瞎撞乱跌。一会儿倒在绵羊身边,一会儿又错把山羊当成妈妈,被山羊用长长的犄角一下顶翻了,晕头转向,原地打转转。从它身上我看到了什么叫孤单。它有一双漂亮的灰蓝眼睛,一对还没冒尖的小犄角。

    最终是我妈帮了小羊羔。她把小羊抱到羊妈妈身边,抓一把小羊嘴上的哈喇子抹到母羊嘴上,这是让它认亲呢。妈妈一边朝母羊嘴上抹它孩子的口水,一边低声,拖着长长的喉音,唱凄婉动听的长调,听得人心里发酸。倔强的母羊并不理这一套,拼命挣扎,想推脱责任一走了事。

    我和牧羊人实在看不下去,这位羊妈妈和一个称职慈爱的母亲毫不沾边,并表现出它的狠心和绝情。这种情况算是少见,一般发生在难产的家畜身上。看看小羊的饥饿、疲惫、孱弱,再看看母羊毫无爱意,不负责任地奋力逃脱,我气得牙齿磕碰:“真混蛋,没心没肺的东西!”

    对于我的怒骂,它毫无廉耻和羞愧,简直就要跳将起来,做出斩钉截铁死不认账的举动。我们终于怒火升腾,三个人一起上,牧羊人骑在它身上,把母羊的头牢牢架住,妈妈抱住小羊,我将它的头别过去,腾出一只手捉住奶头,帮它塞进嘴里。我们被折腾得大汗淋漓,小羊终于吃到属于它的奶。这个奶吃得真不容易,一旦含住奶头,就跟抢来的一样,紧紧咬住,使劲咂吧,拼命地吸啊吸,发出“呲——呲”的响声,奶水顺嘴角溢出来,在嘴角形成两团白沫子。小羊真够贪婪,似乎永不满足,永远不会丢开这个奶头。它香甜幸福的样子,让我感到一丝轻松。我长长地吁了口气,躺在枯黄冰凉的草地上,看它吃奶。

    头顶的天空,一半粉红,一半深紫,绚烂辉煌令人惊叹。而我的牧羊犬对我们帮小羊吃奶的行为,丝毫不感兴趣,它一脸平静,歪个头,静静地看庄严神圣的远天,就连一只巨鸟咋咋呼呼也没有让它分神。

    小把戏

    早晨,蓝色的薄雾笼罩了山脉、河谷、森林、木屋,使周围的一切看起来虚幻、奇特、缥缈。太阳从两座山坳间露出粉红色的半圆,天空出现几条弯弯曲曲、轻轻薄薄的红宽带,大地有了一种甜蜜的喜悦,这种喜悦在弥漫,漫无边际地流淌,以至于要到达每个人、每个小动物的心。

    山羊挤成一团,依次从圈里走出来,很快就散布在半山腰,像团团白云缀满山间。羊群刚刚离去,黑牛、花牛,黄牛们就出来了。它们慢腾腾的,甩尾巴,哞哞乱叫。小牛犊不受干扰,站在草地上贪婪地吃奶。五只牧羊犬在草地上争吵,狂吠。我嫌它们瞎闹,把两根手指塞进嘴里,压在舌头下,猛一用力,气流变成一声响亮的口哨。其中两只接到命令,心领神会,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向前冲刺,以显示自己保驾护航的威风。

    留在圈里的,是十几只洁白的小山羊羔子,它们看起来更像小白猫,小小的,洁白的,每一个举止都是万般可爱,楚楚动人,妙不可言。

    出生一周的,最为淘气,顽皮,一刻也不安稳。

    两只不好好走路,横摆着身子,一奔一跳,沿着窄窄的马道前进,像在跳木马玩。

    两只站在泥墙高大的石头上,头对头顶仗玩,也不怕摔个鼻青脸肿。它们的短尾巴朝天翘起来,耳朵软软的,朝两边耷拉。眼睛淡蓝,弯弯的一溜儿黑眼仁,透明,温柔。紧接着,像两只弹力球,它们高高弹起,落地。又弹起,落地。喜欢腾空弹跳的小山羊——头一扭,脚一蹬,在离地的一刹那,摇头晃脑,像个小拨浪鼓。反反复复,敏捷轻盈。

    两只先是呆呆地站在羊圈里,看大人剪羊毛。看得久了,想活动活动。一回头,脚下有一个船形饮水槽,由一根完整的圆木掏空而成。它们可来劲了,得得——得得,向高空优美地一跃而起,刚好落在饮水槽前。

    一只小羊喜欢独自玩耍。离开团队几米远,爬到一块巨石上,哧溜,滑下来。再爬上去,哧溜,又滑下来。它对这个把戏情有独钟,玩了好一阵子。

    一只小羊歪个头,看妈妈从地上捡起一根草,含进嘴里。它也模仿妈妈,嘴巴里叼一根细细长长的草,腮帮子左右努动。

    一只小羊对我的裤脚发生了兴趣,温软的嘴巴含住我的裤脚朝前拽,又伸出热乎乎的红舌头,小心翼翼地舔,吮。而我的手指无意间轻轻一动,它就受到惊吓,奔跳着逃离。它的胆子可真小。

    一只小羊站在木桩前,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专注地看我做笔记,看我拍照。对我的举动,充满了惊讶和探究。它的眼睫毛又长又密,弯弯地垂挂着,快要把眼睛盖住了。

    一只顽皮、好欺侮人的小羊,它见一只羊卧在地上,正闭眼静静地睡觉,便悄悄走过来,四只小蹄子落到那个脊背上,又慢慢地趴下身,竟想起让别人背起它的把戏。睡着的那只惊醒了,睁开眼,气咻咻地嘴里咕哝几声,两只前腿一收,离地站起来,这只随后就被高高地架到半空。它正暗自高兴呢,不料身子一歪,扑通——滚落下来,来了个嘴啃泥。

    一只刚出生——它的紫胎衣还落在一块草墩子上——特别爱叫。身上的毛粘在一起,脊背上像涂了油彩,一块黄,一块白,更像一块乱糟糟的画布。它浑身都是泥,脏兮兮的,整个草地上一片安静,只有它,咩——咩,奶声奶气地连续叫。它的毛卷卷的,环环相套。声音颤抖着,身体也颤抖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可能是因为它的叫声,也可能因为它最小,它总会吸引别的小羊去靠近它,探望它。好像它和它们完全不一样,是个另类。有一只前去,嘴巴贴了贴它的头,跳一个蹦子离开了。

    咩——咩,它不停地叫啊叫。我揪着它的背毛,朝上一提,将它夹进胳肢窝,带它来到一个小羊圈,把它塞进一只母羊腹下。它小尾巴快速地抖动,双腿跪地,一下,一下,碎步捯地前进。可见它的心情多么急切,焦灼,它想跌进爱的深渊。真是贪婪。

    白天,它们的妈妈翻山越岭,到远处吃草。这十几个小羊羔,结伴或各自玩耍。它们看起来充满了快乐和好奇。直到太阳落山,妈妈们归来,它们终于等来一个大团聚,那是最温情的时刻。

    你瞧,草原上到处都是咩咩声。羊羔唤妈妈,妈妈唤羊羔,好像一首巨大的交响乐,突然间响彻山谷。

    小羊们在草地上四处奔跑,横冲直撞,急切地找妈妈。草地顿时变成爱的海洋,潮水一波一波地涌动。只会让你看得发傻,心潮起伏。就像含着一根化不掉的棒棒糖。

    如猫叫

    午后,天气阴冷。

    喵——喵,一种尖厉,短促,稚嫩的叫声从隔壁传来,叫声里充满惊慌和恐惧。从声音判断,我确定是一只野猫。我循着奇怪的叫声一路摸索过去,仔细一听,叫声是从羊圈里传出来。终于,我看清了,是它,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山羊羔,正凄哀地扯着嗓子叫。它仅有一只小猫那么大,背上是一坨一坨的鹅黄色,从母体里带出来的水汽还没散去。另一只羊羔也叫了几下,我细细聆听,它的声音是“咩——咩——”音波舒缓绵长。

    现在我明白了,出生不满一天的小羊,叫声尖而短促,有明显的惊恐成分,像金属尖锐的碰撞声,刺耳,也揪扯得令人心颤。

    天空布满阴云。我担心小家伙们会冷。这样一想,我就不安啦。我踩着东一坨西一坨的牛羊粪,来到关它们的小羊圈,双手扒开栅栏门,从缝隙里一看,天哪,太可怜啦!几个小家伙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挤在一起,相互取暖。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先抱哪个进屋呢?

    今天刚出生的,最小,最可怜。我还选了两个小不点。三只抱进怀里,就像抱了三只小猫。我坐在靠近火炉的木椅上,三只小羊睡在我怀里。两只大点儿的,享受到如此温暖的待遇,似乎很满足,静静地卧着,一动不动,喉咙里发出均匀的呼噜声。而最小的一个,坚决不睡,固执地站在我腿上,对着火炉,一个劲儿咩咩直叫。我任它瞎叫,一边晃着,一边抚摸三个家伙的卷毛。它硬是跳下地,站在火炉旁,傻傻地看炉膛里的火苗一束一束往上蹿,它对火苗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下它不叫了,也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满屋子散发出一股焦煳味儿。抬头一看,小家伙打盹儿睡着了,小身子一歪,倒在火炉上了。一片白毛烧煳,变成了一片黄毛。我赶紧抱它上来,我的膝盖上沾湿一大片,黏糊糊的东西,低头一看,地面留下两个圆圆的屎块块,它拉屎了。

    阉割

    几个牧羊人给我家的公羊做阉割手术。

    我在木屋里烤出圆圆厚实的馕饼,烧好一壶奶茶。肩上背着馕,双手抱着奶茶,小心谨慎过河面的独木桥。没有什么桥,只不过三根原木并排,用绳子束紧,搭在一起罢了。要是牧羊人闭着眼也过去了。而我每次都要鼓足勇气,很小心地过去。

    山脚下,有一个简易平房,一个羊圈,距我家一公里,他们正在那里忙活着。我沿小路走了几步,拐进草地。大地刚刚转绿,小草活泼可爱,个个举起新鲜的小脑袋,向前,再向前。延伸,再延伸。细细的一条小溪,在草地上蜿蜒流淌,小溪不知源头,不知尾闾,阳光照在河面上,亮光点点。太阳烤着大地,我的脸腮如火烧一般。

    推开木栅栏,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在羊圈里健步如飞地捉羊。羊,东跳西蹿,圈里狼烟四起,让人睁不开眼。有一只羊“狗急跳墙”,高高地站在墙头,耿直脖子,扯着嗓子干叫。

    两个少年,一个穿红T恤,亚麻色卷发;一个穿白T恤,浓黑的头发僵直地朝天翘起。他们满头满脸满身尘土。白T恤少年,去年秋天,我散步时,遇见一次,细细高高,穿戴时髦整齐,以为是某个大学生来此游玩。这次见到,脸黑了,头发长了,乱糟糟的朝天翘起。一问才知,是当地一个牧羊人家的孩子,单亲,高中二年级辍学回家,料理牲畜。

    两个少年,一个中年牧羊人,配合得恰到好处。中年牧人大圆脸,窄额头,坐在泥墙一角,面前铺一张羊皮。红衣少年满场子奔跑捉羊,捉来,往地下一扔。白衣少年立马蹲下,两个少年每人捉住两只羊脚,羊只好放弃拼命挣扎,乖乖的一声不吭。中年牧人举起小刀,对准羊的生殖器,一刀下去,拉开一条缝,双手一挤,一个睾丸冒出圆圆的头,他捏住尖头,朝上一揪,圆溜溜的睾丸完整地出来了。他再一挤一揪,又一个出来了。他双手蘸一层石灰粉,将细缝一捏和,少年手一松,公羊阉割手术结束。羊刚立起来,白衣少年趁势在它屁股上抹上一刷子绿油漆,打上记号,前后不过三分钟,一只公羊被阉割了。它们不喊不叫,似乎割的是别人,与己无关。一只公羊对于疼痛的忍耐和麻木,令我很纳闷。

    一大群羊等着被阉割。羊群里有许多黑羊,毛色发亮,很漂亮。它们的雄性权利将要被剥夺,它们是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角,有一个铁盆,盆里堆满了刚刚割下来的睾丸,堆得很高,小山一样。滑溜溜,粉红粉红,有一指长。它们才刚刚长出来,还没成熟,就被主人废掉了。

    两个少年在草地上摔跤,我捕捉到了完美的镜头:草地,少年,羊群,天空,溪水,给我一种美和快乐的享受。可我的心里,总有一种压迫感,像小山一样的睾丸,刚刚脱离羊的身体,还冒着热气,它们又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的心里很不舒服。我不由自主地感到悲哀,仿佛天空被黑暗罩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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