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凛寒天,飒飒冷野。生物学家曾经预言:这里是“生命的禁区”。
进入十月以来,狂风撕扯着雪片,雪花搅和着狂风,风雪一混,好一对暴戾恣睢的魔鬼,进行着无休无止的厮拼!这是真正的“龙卷风”,气势如洪水猛兽,其声似猿啼狼嚎,其厉像剑尖锋刃,忽而从天上猛扑下来,搅得四野混沌;忽而从地上直旋上去,刮得瘴气盖顶。茫茫喀喇昆仑高原,天地一体,八方不辩。冰雪,连同被风扬起的砂砾一起,填塞了沟壑,填塞了冰川,填塞了山间的一切洼地……封山的日子近在眼前!
担负国防公路修筑任务的L步兵师前方指挥部决定,在两个步兵团下撤之后,由直属机械连派一个精干的小分队驻山留守,一面保养施工机械,一面在明年开春后,为大部队进山施工做好准备。
事情明摆着: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原,空气稀薄,寒冷异常,又是与世隔绝的生活,说不定哪天感冒得个肺水肿,就永远封在这个大冰库里了,所有的人生设想,都会变成“马歇尔计划”。机械连又经历了连续两年的国防施工,部队把中国绝大多数人难以想象的苦都吃了,更有几位战友已经长卧在雪峰之下,现在再让他们留守,思想工作不好做呀!
副师长兼总指挥郭鸿基,决计亲自到连队走一遭。
在这个冻掉鼻子的鬼天里,机械连的支委扩大会一开始就冷了场。郭鸿基说明了“前指”的意图之后,几个年轻的带兵人一个个低头耷脑,似乎都暗暗铆足了劲儿,人人要当抽烟比赛的第一名,一口接一口,一支接一支。副师长“慰劳”的两包“凤凰”已抽之一空,然后“打秋风”,从连长开始,一人一圈地散。散完了,又跟着技师秦岭卷“喇叭筒”。小小的帐篷里,烟雾缭绕,气味古怪,呛得郭鸿基不得不挪到门口,不时掀一下门帘,请寒风进来,稀释一下尼古丁的浓度。
半个小时过去了,没人表态。
又过了半个小时,还是没人吭声。
眼睛紧盯在手表上的郭鸿基,眉头越皱越紧。他是个率直爽快的人,不喜欢这种死一样的沉默。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其实没什么价钱可讲。战争年代,不一直是这样的传统吗?记得“兰州战役”的时候,他所带领的尖刀排三天三夜没正经合眼,战斗打响后,连长命令他打冲锋,他还不是二话没说,驳壳枪一挥就上去了。那是冒的枪林弹雨,枪子儿既不长眼,也不看熟人的情面,碰上就自认倒霉,碰不上就继续前冲……谁知和平时期的事情,反不如战争年代好办,尤其是不能一切都靠行政命令。
当然,郭副师长作为领导,也是十分体谅基层官兵的苦衷的。
当正月的喜气还笼罩着驻地那个县城的时候,作为整个筑路部队的先锋,眼前这些干部和他们的连队,就跟着他踏上了冰天雪地的喀喇昆仑高山。积雪绝路时,推土机在前面“突突”,十轮大卡跟在后面颠簸,人坐在车上一个个半昏半醒,一条毛巾扎紧了脑壳,一条毛巾捂在嘴上接吐出来的胃液。要是遇上厚达两三米的积雪,一日也只行得七八公里。夜晚宿营,帐篷就搭在雪地上,狂风刮来,动不动连人带帐篷卷得老远,那罪不比死好受。
进入工地后,艰苦有增无减,按照每升高一千米海拔气温下降六摄氏度计算,他的家乡汾河平原金黄色的麦浪滚滚、乡亲们挥汗如雨笑脸盈门的时节,山上才开始融雪化冰。官兵们对棉衣的特殊情感,对空气的特别奢望,不是终日温饱的大都市人能理解的。高原上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使人脸上长出密密麻麻的小硬片,鱼鳞一般,稍一触摸,隐隐生疼。高原病无情地折磨着每一个人,一开始头疼气喘,体乏胸闷,血压升高,到后来有人食欲不好,有人记忆力下降,有人失眠多梦,还有人严重脱发,或者性机能减退……基层干部苦哇!现在的兵干活不但要干部带着,你还得比他干得多干得好,他才服你。大家舍命忘我地拼搏了七个多月,好不容易盼到下山这一天,突然又要他留守,谁能没有想法呢?
一阵狂风袭来,帐篷摇晃得厉害。郭鸿基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不该这么软。军人是国家机器的一部分,是随时准备奉献的,而奉献往往是残酷的,战争年代是流血,是牺牲,和平年代呢,就是干常人不愿干的活,受常人难以承受的罪。每个人从他穿上军装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要经受残酷的考验。试想,几十台各种各样的筑路机械,随便一台都是万把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元,何况它们在高原的地位又非平原能比,把它们交给不会维修保养的步兵是不行的,不留机械连又留谁呢!怪只怪你们当兵当错了兵种,娶妻娶到了病娘。事情往往就是这么不公允,越是能干好使的快牛,越要下地干活,古往今来,谁又能改变这种不合理呢?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大约是看到郭副师长眉间皱出了“川”字,主持会议的党支部书记、指导员罗政文发言了:“我留下吧!”
郭鸿基瞥了一眼罗政文,觉得他黑瘦的脸庞更长了,长得与那双大眼睛很不协调。这个去年从师机关下到连队锻炼的秀才,好胜心太强,前不久才切除了三分之一的胃,还没好利索就上山了,医生警告他保养不好残胃,还得切去二分之一。再说政治部已经准备调他回去,怎么能让他留守呢?
“还是我留下吧,反正已经成了‘骡子’,下去也是白搭……”胖乎乎的连长盖新民掐灭烟头,苦笑着看了郭副师长一眼。他还不知道郭鸿基已经推荐他担任副营长,也得到了其他师首长的赞同,就等着过会下任职命令了。两个月前他借下山采购物资之机,顺便回家一趟。妻子笑盈盈迎进屋里,百般温柔,结果他有心无力,害妻子啜泣一夜,要他到医院检查。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受不了这种屈辱,很快办完公事就回来了……他已经结婚四年,开始是两地分居,前年妻子随了军,又赶上他上山施工,一直也没令妻子腆个大肚子,两口子为没有孩子相互埋怨,感情像隔了一层床板。现在他又染上了人们羞于启齿的病,他实在该去个有名的大医院瞧瞧去!
“我看组织上派个人,到上海看看我父亲好了,虽然他得了癌症,虽然最后的日子很想见我这个独子一面,虽然……”副连长、去年刚从陆军学校毕业的学生官李晓刚,前几天收到军用电台破例转发来的一封“父癌速归”的电报,情绪一直很低落。他低着头,似乎怕别人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他的普通话夹杂着浓重的宁波调,“都说革命军队是个大家庭,战友比兄弟还亲,我父亲见到我的战友,也就等于见到了我这个儿子……”
副连长的话,其实挺讨人嫌的。首先听不下去的是技师秦岭,别看他是个技术干部,以往这种争风表现的事情,他一般都是找个角落落座,自始至终不发言,但他听了李晓刚的倒装排比语句,就有些按捺不住。李晓刚这情况大家都清楚,战友们也都劝他下山后马上申请探家,可是他一开口,就把大家都推到了不仁不义的境地,听起来高风亮节,实际上弦外有音。他慢慢地站起来,朝郭副师长昂了一下头,又前后左右环顾了一圈,用他那地道的陕西话说:“对咧,好赖一个锅里搅勺把,既然你们的难处都比我大,都下去吧,我留下!”
噫?!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一时间面面相觑,脑洞里排列着一万个问号。罗政文刚想说点什么,被李晓刚扯了一下袖子。
郭鸿基咳了一声,他的脸上明显写着吃惊的表情。平心而论,这位首长对秦岭的印象并不太好,觉得这个人摆不正个人和集体的关系,吃饭从不排队,也不参加连队唱歌,对首长似乎也缺乏尊重。有一次为了加快进度,他决定设备保养日继续施工,结果秦岭差点与连长打起来,还拿着《设备使用保养守则》找他,要求收回成命。他不信延迟几天保养设备,能有什么问题,就没理他的茬。谁知几天后就有两台推土机趴窝,还真应了那小子“不按时保养会出问题”的话。他让连里组织维修,盖新民硬着头皮,请首长亲自给秦岭下命令。原来盖新民也知道,保养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但为了副师长的面子,他就未持异议。出了纰漏,又遇上秦岭“维修可以,但必须讨个说法”的犟劲儿,只好委婉地请求首长承认错误,并保证以后再不“瞎指挥”。
这件事让郭副师长失了面子,虽然他从秦岭拆东墙补西墙,想方设法先修好一台推土机的表现看,那家伙的技术还不错,也不是小心眼。但一个人对谁有了成见,那是不容易改变的,即使他觉得你还不错,有几把刷子,有值得人佩服的地方,也不会轻易就觉得你好,你已经不为他所欣赏了。所以,郭副师长这会儿见秦岭做出一件挺“儿子娃娃”的事情,还真有些摸不着深浅。
2 老头与刺头
狂风怒吼,暴雪飞扬。帐篷在风雪中瑟瑟颤抖。
郭鸿基一手拿着盖新民送来的留守方案,一手夹着“雪莲”牌香烟,围着火炉打转转。由秦岭担任留守处主任,成员都是从自愿报名的战士中挑出来的,共十二人。成立一个临时党支部,秦岭任书记,委员为炊事班的老班长赵有兵和军医刘军。需要他这个总指挥拍板的,是给留守处配备一部电台,和一个收发电报的机要参谋。其实王参谋已经向他申请过,他也同山下通过气,定了。就是这个留守处的主任兼临时党支部书记秦岭,他觉得还是没有十分的把握。
炉火燃得很旺,打上山就没熄过。但郭鸿基仍感到身上冷飕飕的——比起帐外的严寒来,炉膛的热量实在太小了,小得不足以给人温暖。他忽发奇想,老天爷为什么不把世界造得平衡一些,比如山川、平原,比如河流、海岛,又比如日照、降水;让芸芸众生都生活在大同的世界里,沐浴一样的阳光,吸吮一样的空气,付出一样的劳作,享受一样的待遇,那样也就不再会有人羡慕桂林山水,西湖风光,纽约的摩天大楼,塞纳河畔的田园绿地,以及威尼斯的“刚朵拉”,而喀喇昆仑和南极的永冻层就不复存在,“火洲”吐鲁番和非洲的热带雨林也不会占据世界一隅……“这小子该不是心血来潮吧?”郭鸿基暗暗忖道。因为在所有的人看来,秦岭的留守都和昆仑山的造化之谜一样难解。
秦岭是去年底才从军区一个工兵团调过来的,可他一报到就打了一份探亲报告,要求回西安结婚。当时部队正忙着筹备上山,机械连是开路先锋,几十台的推土机、轧路机、挖掘机、发电机、翻斗车等大设备,都靠着他来保障,谁能批?报告层层呈报,一直摆到主管施工的郭副师长桌子上。郭鸿基决定,亲自见见这个“刺儿头”,顺便告诉他,年轻人不要“恃才傲物”。没想到小伙子真是个“二百五”,进门就发难:“为什么不准我探家?”
“为……”郭鸿基一开始曾对这个年轻人寄予很大希望,因为秦岭是师党委给军区打报告,为了施工专门要来的技术骨干。他对技术人员向来是很尊重的,还准备跟老婆商量商量,哪天得空,把小伙子请到家里吃顿饭,为了国防公路建设,他将亲自敬酒三杯。可今天他被这个愣头青激怒了,也就没好气,将水杯重重地掇在桌子上:“就为你这个态度!”
“态度?你们当首长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天天下班回家,老婆孩子一家亲,可我已经两年半没有探家了。”
“两年半?我们这儿还有三年没探的。”
“三年?又没打仗,谁这么没有人性,莫非你们这儿不是人民解放军的序列?”
“放肆!”郭鸿基几乎是恼羞成怒,拍案而起。实在太气人了!他不敢相信,面前站着的“细高挑”,就是他曾想敬三杯的技术骨干。他觉得年青人太狂妄,没教养,不知天高地厚。他怎么可以如此目无尊长,如此当面顶撞领导呢?下级服从上级,这是纪律。即使上级错了,你也得先服从,有意见下来再提。多少年了,从战争年代到和平时期,他何曾见过这等刁兵?他何曾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要不是看小伙子新来乍到,真想当下给小子一个处分背着。但是,他喝了一口水,刚才的愤怒给压下一些,想想自己一大把的年纪了,犯不着与这个愣头青较劲,就叵烦地挥挥手,“你走吧!”
秦岭心里根本不服,也没太注意郭副师长铁青的脸,悻悻地转身,刚走到门口,又被喊了回来。
“你说说,两年半没探家,究竟啥原因?”副师长似乎有点体谅小伙子的困难了。
“有用吗?”秦岭挑衅的目光似乎在说。
郭鸿基明显地意识到秦岭的桀骜不驯,像匹野马似的,反而宽宏大量地指着沙发道:“坐下说。”
秦岭没有坐。他怕一屁股坐在那松软的海绵垫子上,一肚子委屈反而说不出来了。他在南线参加边境作战,立功后被送到工程兵学校,在校最后一年,赶上军事专业竞赛没探家,毕业后分到工兵团,又赶上去天山施工,一拖就是一年半,好不容易被批准回家结婚,又接到了调令来到L师。
“你是党员吗?”
“是。”
“你这样还是党员?你是如何处理党的利益同个人利益的关系的……”
“对不起首长,你这么说我还真不服。”秦岭很不服气地打断了副师长的话,“我在南方服役期满,正要复员时,敌人在边境挑衅,上面决定自卫反击,部队一动员,我就留下了。我觉得作为一个共和国的公民,一个男人,保家卫国这是义不容辞的。一上战场,谁还顾命,为救战友,我干死了三个敌人,还得了一枚二等功证章,后来受伤遇险,又多亏战友所救。说实话,我不大喜欢部队一些陋习,包括表面文章,拍马溜须,不懂装懂,好大喜功。我知道无力改变这些,没想留在部队干,可组织上决定送我去军校学习,我还是去了。毕业分到西部边防,我也没说二话。请问首长,你说我哪点没处理好?”
“这个……”郭鸿基被问住了,似乎秦岭不该有这样光荣的经历,有这样经历的也不该是他。在他看来,说落后话的人一定思想落后,思想落后的人不可能干先进事,就像太阳不会打西边出来。这小子怎么这么复杂呢,莫非他是个奇葩!于是他语气温和了许多:“你既然是功臣,就要珍惜自己的荣誉。过去的事情都处理得很好嘛,这一次……”
“那总不能没完没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秦岭激动了,声音也高了好几度。“我二十八了,女朋友也二十八了,上级规定一年一次探亲假,为什么不让我享受?莫非我是后娘养的!”
郭鸿基刚刚平静一些的心里,又燃起了熊熊怒火:什么话!这哪像个军人的言语,强词夺理嘛!要是上级不这样规定,我看你还说什么?要是你牺牲在战场,我看你还能享受什么?许多人不是这样,什么都没享受就牺牲了吗?你能说他们没权利?想想那些死去的战友,那些同你一起出国作战,而没有同你一起光荣回来的人,你不感到内心有愧吗?你不感到对他们也有些什么责任和义务吗?你原先所在部队是怎么搞的,怎么就把不安心部队工作的人留在部队,还送去深造?还提拔当干部?算了,他竭力用不与小人一般见识的信条,控制自已的情绪,劝他先随部队上山,个人的事听组织安排。
“……那么,我的女朋友等不住,而嫁了别人谁来负责?”
乖乖,最后通牒!郭鸿基再也克制不住了,又一次拍案而起:“怎么,要挟老子?难道你打光棍,要老头子把丫头嫁给你不成?”
秦岭惊呆了。老虎不发威,确实不能当它是病猫。看郭副师长浑身颤栗,满脸杀气,眼珠都像充了血。听说这老头参加过一九六二年的边境反击战,也是提着脑袋冲锋的角色,他害怕了,扭头便跑……
3 人才不带标签
翌日上午,风弱了,雪也小了,头顶的云层也薄了一些。郭鸿基把两个步兵团和几个配属分队的头头都召到帐篷里,宣布了师里批准部队下山的电报。布置完工作,因为惦着秦岭留守的事,又匆匆往机械连去了。
他要找秦岭好好谈谈,抛开一切偏见,他对这位机械技师的印象也不是太坏。那小子文化水平高,知识面广,技术上也是呱呱叫的,无论怎样难使的机械,经他一摆弄就顺手了。战士们对他的崇拜,不亚于排球迷之于郎平。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他觉得他们两人都是上过战场打过仗的——在这支部队,和平兵多的是,打过仗的人可是不多,杀过三个敌人的,就更是凤毛菱角,无论如何,他也不希望这小子出什么纰漏。
秦岭不在。修理所的帐篷里空无一人。迎接副师长的,是行军桌上一部标着洋文的收录机,以及十几盘码得整整齐齐的磁带,还有许多书,业务的,英语课本,福尔摩斯,普希金抒情诗等。
“这小子兴趣蛮广嘛。”郭鸿基想,便往连部的帐篷打听秦岭的下落。
几个连干部,正围着一张折叠桌开会,由连长传达他刚才的“指示”。看见他这个不速之客,一时有些意外,起立,报告,给了首长应有的尊重。
“继续开会!”郭鸿基示意大家坐下。听说秦岭带着一些战士去了车场,转身就出了帐篷。
雪地上有许多零乱的脚印,却是大致儿指向车场。前行一段,看见一个半人高的“雪菩萨”,坐南朝北,团在地上,大大的脑袋,浑圆的身子,鼻子是用折断的圆锹把插上去的,两手捧着一个军绿色的罐头盒子,合在胸前。看得出战士们用了心,雪雕做得有模有样。一个扛圆锹的战士迎面走来,说“雪人”是秦技师领着我们堆的。
郭鸿基想:秦岭这么有生活情趣,这么热爱生活,一定不会令他失望。他不准小战士叫“雪人”,应该叫“雪菩萨”。战士不解,他不容分说,“我说是‘雪菩萨’,就是‘雪菩萨’嘛!走,带我看秦技师在干什么!”
车场很大,所有的设备都在。迎面是一台二百五十马力的大推土机,墨绿色的叶子板上贴了一张图纸,周围聚了许多人。秦岭正比比划划,跟大家强调注意事项。郭副师长走过去时,秦岭已经说完了。挖掘机手开始发动车,准备在推土机后面掘大坑。
原来,秦岭考虑到高原上没有车库,一般用帆布苫盖车的办法封闭性不好,便设计了一种新方案:给每台设备挖一个一米深的大坑,不管是推土机、铲车、碾压机、翻斗车或挖掘机,恰好放下去,然后涂上黄油封闭,用帆布苫顶,将挖出来的沙石填在周围,最后再盖上雪,多少浇上一些水,使帆布与地面冻成一体。这样,风再大也刮不起帆布,沙子也进不到机器里。
“嗯,这法子绝!”郭鸿基喜不自禁,竟然取下雪镜,眼睛笑成了一条线。“干得好!我看你这办法,可以推广到部队扎帐篷上去!”
不等秦岭开口,一个人称“小四川”的战士替他回答:“首长,那可要不得,帐篷里生着火炉,温度相对高一些,会融化近处的冰雪,冰水流到帐篷里,我们就都成水鸭子了!”
“哦!是吗?”郭鸿基先是一惊,转而哈哈一笑,拍着“小四川”的肩膀问,“懂得不少嘛!”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成天跟秦技师在一起,还不拣点他掉下的!”
“小四川”说罢,大家都笑着附和。
郭鸿基忽觉脸上有种灼热之感,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出身农民之家,抗战胜利后在老家被招进“贺龙中学”,这所学校是贺龙元帅创办的,校名为陕甘宁晋绥五省联防军驻晋随营学校,后改编为西北军政大学,是专门为八路军以及后来的人民解放军培养基层干部的,学制只有半年,文化知识顶多是个“速成”,哪能懂得这些技术问题呢?
此刻的郭副师长,并不是为知识的贫乏而愧疚;如果有文化,他早不是师级干部了,同年入伍的现任兵团级的有的是,那是人家有水平有能力,他不眼红,更不嫉妒,而且他升得慢也另有衷情。他脸红的是自己一直怀疑秦岭的留守目的,甚至当机械连的干部们担保秦岭是真心留守时,他还将信将疑。
其实,老首长原来是想偏了,他想得很深,很古怪,很出格,因为山那边就是另一个国度,那个国家曾经跟咱们发生或边境战争,他本人就是那场战争的亲历者。战后,他所在的连队曾发生过一件影响极坏的事件,一个性格古怪的战士因违纪受了处分想不开,从哨所叛逃敌国。他为此被降成排长,档案里至今还躺着那个处分。正是这件事,使得他对那些有这样那样情绪的、不那么听话的下级,总多一些提防,前车之鉴啊!
然而,时过境迁,时代变了,官兵受教育的程度提高了,爱国主义已经深入人心,绝大部分战士还是顾大局的,钻牛角尖的只是极个别,再也不能用老脑筋老眼光,对待新一代的官兵了。此刻,他觉得愧对秦岭的一番苦心,误解了这个孩子,来时准备好的问题,一句也不必问了。
战士是公正的,他们会对每一个领导者,作出不偏不倚的评价。此刻,秦岭的话仿佛又在他耳边回响:“说实话,哪个缺心眼的想留在山上!我不是没办法嘛!”
“秦岭,你小子好大的架子,首长来了也不报告!”郭鸿基突然故作严肃,慌得秦岭马上立正行礼,刚要喊报告,被郭鸿基挥手制止了。“你倒是说说,你是不是怕别的干部留守,活儿干不到点子上,来年大部队上来前,保养不好设备,耽误国防施工?”
“谢谢,首长明察!”秦岭学者电视剧里官话说着,使劲想昂起脑袋。
“稍息吧!一看你就没正规练过报告。以后当主任了,就要有个军事主官的样子!”郭鸿基佯嗔,默默地走上前,关爱地正了正秦岭皮帽子的护耳,然后后退一步道,“秦岭听令,你们连的留守方案,我批准了!”
4 命运无关理想
当大城市的人们埋怨日子过得飞快的时候,山上的日子其实过得很慢。每日里或日出日落,或风搅雪飘,都是寡淡如水,甚至消遣无聊。
当了留守处领导的秦岭,每日会安排一个小时的室外锻炼,走路,背雪(化水),胡乱做做体操,以防身体僵化;还有一个小时的业务学习,要么他和刘军医交叉,给战士们讲讲技术和高原生存课,要么组织大家讨论交流;其余时间就是吹牛喧慌,打双扣,下象棋军棋。本来部队还有一项击鼓传花的传统游戏,核心是点到谁,谁唱歌演节目,刘军医说高原气稀,尽量少费劲,也就罢了。
到了晚上,借着电台和山下联系的机会,会发两个小时的电,也就让大家看两个小时录像。后来,那些录像带都看腻了,也为了节省燃油以防不测,录像节目就取消了,改成自由活动。说是自由活动,谁也不远出,能自由到哪里去!帐篷外冷得边尿边冻,大便都闻不到臭味,就是看看那尊“雪菩萨”,也早被雪盖得成了一个大雪包。
郭副师长为什么将“雪人”叫“雪菩萨”呢,好多人都不解,秦岭也没有合理的解释,想想可能是他们老家的叫法。俗话说十里不同俗,部队这个大家庭,集合了五湖四海的人,互相距离何止十里呢!
慢慢的,“雪菩萨”的问题,也就不去想了。自由活动时间,就变成战友之间“互揭老底”,互曝隐私,互相挤兑,开玩笑挖苦找乐子,看谁逗得大家笑多。清一色的未婚小伙,身体的零件一个都不缺,要是谁一开口提起女人,那各种没吃过猪肉的“肉香”便扑鼻而来,一个比一个说得没边没沿,至于戏台下拉手——心潮澎湃,竹林里亲嘴——舌吐莲花,草垛上抱团——酥胸贴脸,那都是文明的。
每当这时,唯一一个结过婚的赵有兵,就挨个儿往裤裆里摸,摸着那一杆杆隐藏的命根,坚强挺实,高射炮似的,就念叨着要是开炮射击,没准打下飞机一堆;要是割下来切成薄片,蘸上蒜水,都是极好的“金钱肉”。机要王参谋是山东东阿人,他们家乡生产阿胶,就是吃着“金钱肉”长大的,骂老赵道:“你个驴日的,你把大家的宝贝都当成了驴锤子,难道我们都成了大叫驴(公驴)了?”
叫驴就叫驴吧!一帮火气正旺的男子汉,生理反应能跟上心猿意马,说明功能正常,没有什么丢人的。万一有人激动过火,掌控不住,老赵也为大家准备了卫生纸,提醒兄弟们别弄到裤头上——洗衣不易,水金贵着呢!更要保护好革命的本钱,本钱没有了,将来拿什么造就接班人呢!
老赵的话,让秦岭想起一件往事。当年在南方边境作战后期,有一段时间搞防御,钻了一个多月猫耳洞。那狗日的地方潮湿得要死,什么衣服都穿不住,大家只好光身子精屁股在里边猫着,有人的裆下都烂了。他那时就想,不管漂亮丑陋,老子一个女人都还没搞,这么着把家伙废了,这辈子就亏大了。忽然不经意间毬头挨到了泥土上,浑身一阵颤栗,感觉挺凉爽,很惬意,就拿泥巴把下身抹了个遍。不想他娘的歪打正着,一个多月下来没烂裆,不但保护了革命的本钱,还预防了湿疹,被团里当成了经验。
“那后来呢?”“小四川”听得入了神,黑暗中能看见他闪动的眼光。
“后来,老子命大,打仗没死,战功也立上了,军校也上上了,还应邀到师范大学演讲,赚了姑娘们许多泪水,顺便结识了一个学历史的女同乡,长得还对得住观众,就把她拿下了。”秦岭每每想起这一段罗曼蒂克,就禁不住心头的兴奋。听到有人问“亲嘴没有”,他便卖个关子说,“这两个人之间的隐私,你们就开动脑筋,尽力想,随便想吧……”
“一定是亲上了。”
“听说你因为坏了学员不能谈对象的规矩,被拿下了预备党员资格?”
“没准都那个了吧……”
在大家羡慕的猜测中,秦岭因势利导,说女人的美妙,只有像咱赵班长一样,你拥有了才能体味,光过嘴瘾多没劲。为了拥有一个好女人,大家得好好活着,有了命,才可能享受好事美事儿,才可能立功、升职、成家,实现理想是不是,是不是?
“秦技师改当指导员了啊!”王参谋很感意外。
秦岭也未反驳。指导员罗政文下山前一再强调的,每月要搞一次人生观教育。他不欣赏指导员那一套大道理说教,高深归高深,不接地气,自己都是从教材上书报上抄来的,照本宣科还要求战士们做笔记,之后还要以班为单位讨论。太假,太空,太矫情!伟大的领袖毛主席都说了,“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一切的革命工作,都要靠人去完成。在咱这高寒缺氧、兔子都不来拉屎的地方,人以生存为第一要务,生存以不生病为首要条件,这就是直截了当的政治。
战士们逐渐明白:每一个人的命都是金贵的,不管是为了革命,还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将来的老婆孩子,都得好好珍惜。虽然冷风无孔不入,直钻骨头缝隙,洗澡纯粹是奢望,但每个星期天,大家在擦拭完武器之后,还是要烧一锅热水,撩起衣服,用热毛巾简单地擦一擦发痒的身子。
尽管大家都活得小心翼翼,还是有人嘴唇不停地蜕皮,眼色发乌,有人长了紫癜,有人得了夜盲症,还有的肠胃功能出了问题。刘军医说,这都是缺乏维生素,长期吃不到蔬菜水果引起的,以山上的条件,毫无办法。更令人心酸的是,年底的时候,一个江西籍的战士感冒了。毕业于军医大学的刘军医寸步不离,喂药、扎针、用湿毛巾降温,还是没有好转。眼看着有转化为肺气肿的迹象,秦岭在第一时间发电报给山下。师里很重视,专门打报告请求军区派直升机接人,这种病只要及时离开高原就脱离危险了。不巧那几天天气恶劣,无法保证安全飞行,飞机晚来了两天,人就没留住,只把一具二十岁的年轻遗体运下去了。
送别的时候,大家都哭成了泪人。所有的人都希望直升机能留下来,以应付不时之需。但这也就是想想,现如今我军的装备,离这种现代化的保障水平还差得远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四川”,郑重而又恋恋不舍地将自己的二等功证章,别到死者的胸前,撕心裂肺地述说,死者生前一心想立上二等功,这样复员后就能安排工作,按政策在城镇落户。现在,那并不远大的理想还在,人却在等待飞机的希望中走了。战友们只能祝愿小兄弟在九泉之下,能顺利地安个城镇户口!
“鸣枪,为战友送行——。”这是秦岭作为一名技术干部,第一次下达的军事命令。
一排冰冷的冲锋枪冲天齐射,枪口连蓝烟都看不到,是对老天的埋怨,是为战友鸣不平,更是对国防现代化建设的呼唤。但因为天太高了,地太厚了,周边太空旷了,四野太广袤了,没有任何回声的障碍物,这呼唤太微弱了,“吧吧吧”的炒豆一般,还没有山下放炮竹的响动。而飞机离开后,营地便陷入死一样的沉寂,整整一天,没有人说一句话,连吃饭也是提不起精神。
“这可不行,这样下去都会病倒的!”刘军医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直升机虽然来迟了,但飞机带来了新鲜蔬菜,白菜,青椒,菠菜,芹菜,胡萝卜,满满三大筐。他和老赵商量,一定要科学烹调,把蔬菜的营养利用好。
5 政治的色彩
一只雪鸡的入侵,令营地的战友们变得兴奋。
那天,秦岭正在给大家讲古西域的两个“坚守英雄”,一个是耿恭将军,一个是定远侯班超。东汉中期,他俩同在西域,守着天山南北两座名字相同的城池——疏勒城。耿恭在天山北麓,据说就是如今奇台县的半截沟遗址。他在抗击匈奴左谷蠡王两万大军的守城战中,英勇顽强,打退敌人无数次进攻,甚至拒绝匈奴人美女金钱的诱惑,即使弹尽粮绝,也不向敌人投降,一年后被友军营救回到洛阳。班超守的疏勒城,就在今天的喀什城一带,他以几十人的弱旅,凭城与叛军作战,力撑两年多,城里的树皮都吃光了,勇士们靠吃一种片状的土充饥,终于等到朝廷援军,反守为攻,一仗重创叛军,最后收复西域三十六国,重新开通了“丝绸之路”。
这两个大英雄都是陕西人,是秦岭的老乡,所以他讲起来绘声绘色,慷慨激昂,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为家乡有这样的豪杰骄傲。“陕西人精忠报国,爱憎分明,不畏权势,外憨内秀,古往今来,在西域这块土地上,可是没少出英雄!”
此言一出,湖南籍的压路机手就不服气了:湘军自古骁勇善战,左宗棠收复新疆领土,沿途栽了一路“左公柳”,也就一百年的历史吧;王震将军,屯垦戍边,建立兵团,也才三十几年吧,哪个不是响当当的英雄!“小四川”也来了劲儿,高高地竖起大拇指,说起一九六二年边境作战的“滚雷英雄”罗光燮,咱们自己部队的吧,牺牲的地方距离这儿也不远吧,我们四川人……不等“小四川”说完,大家纷纷抢开了话头。华夏大地,群星闪耀,英雄辈出,各领风骚,每个地方的人,都有引为自豪的家乡英雄,如一带儒将、礼部尚书、唐代讨伐龟兹叛军的安西大都护郭孝恪,河南人;开元盛世平定克什米尔的右羽林大将军高仙芝,朝鲜族人……“静一静!外面好像有什么响动。”一向不太喜欢吹牛皮的刘医生,突然揭开门帘出去了。大家纷纷裹紧皮大衣,一个个跟了出来。
当兵的警觉性是自然养成的,这时人人自觉屏住了呼吸,分别往不同方向巡视。有人用手电光来回乱照,忽见灶房那边飞出一只鸟儿,旋即落地,摇摇摆摆,略似大雁行走姿势,飞快地跑了。
是雪鸡。老赵认得,七八月份也曾打过几只。
雪鸡是喀喇昆仑山的精灵,通常生活在海拔三千至六千米的高原,鸡窝一般在人迹罕至的崖洞或山边,平时以根、草叶、块茎、球茎为食,有时也吃昆虫及其它小型无脊椎动物。雪鸡的身材矫健,飞跑敏捷。这种动物喜欢集群,常组成十几到二三十只的群体活动,而且以白日活动为主,为什么今天只身单体黑夜还跑出来?一定是大雪封山时间长了,雪鸡找不到吃食,来咱们营地来侦查,估计还会来的。
大家分析了一阵,人人口水直流,好几个月没见到鲜肉了,一致意见是组织一次打雪鸡行动,改善一下伙食,也化解一下营地的单调和沉闷。
说干就干!因为涉及真枪实弹的使用,需要发电报向山下请示。连长回电:非射击训练未经批准严控武器弹药。
军令不可违。大家鼓足的气,一下子又泄了。秦岭也是无可奈何,晚上躺在床上,自己跟自己较劲。第二天早饭时,老赵悄悄跟他说,雪鸡昨晚又来了,这次是两只,估计还是侦查部队,他没打扰,还在灶房后面专门放了半箩筐黄豆、花生和小米,作为诱饵。估计一两天,大群就会来。“干一票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干个毬!”秦岭没好气地说,“你没看电报吗?出了问题谁负责?”
“能出个毬问题!你这技术干部就是不懂政治,你安排一次射击训练不就结了!”
“什么什么什么……你说清楚点!”秦岭瞪大了眼睛。
老赵认真地说:“我和连长同年兵,以我对连长的了解,他明明就是同意。你想他给咱们回电,要师里首长签发,动武器弹药不是连长能说了算的,他要请示,等批下来,是不是失去机会了。他是让咱先干了,他肯定能找首长批了,多大点事啊!不信,你把电报好好琢磨琢磨,看有没有我说的意思!”
噫!秦岭似乎才开了窍,连长的电文为什么要强调“非射击训练”呢?他和王参谋一起,把电报反反复复念了几遍,似乎好像大概还就是老班长说的意思。他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还是和连长相处时间短,了解有限。
他从作战部队到了施工部队后,发现眼下和平环境久了,一些部队怕出事故,恨不得刀枪入库,再加上几把大锁。对枪械的管理,弹药的消耗,制订了一些捆手绑脚的限制,早都偏离了军队要时刻准备打仗的宗旨。殊不知军区每年都要处置大量过期弹药,他自己就参加过两次,这些弹药为什么就不能让战士练手呢!老班长说的没错,连长巴不得大家能改善伙食呢,他连招数都给咱支好了。
“出了问题往我身上推,”赵班长进一步给秦岭减压,“反正我就是个志愿兵,过两年就该滚蛋了,怕个毬!”
“你也太小看人了,咱是那怕事的人吗?”秦岭笑着,把电报一扬,“快把大家都叫来,咱们认真学习连首长指示,安排射击训练!”
学习的结果,就是为了健康和士气干一把。于是大家轮流值班,昼夜监视,终于在第三日傍晚,发现一群雪鸡聚笼到灶房后面,围着粮筐“会餐”,旁边连一个“站岗”的都没有。秦岭说雪鸡冒险一趟不容易,也不能保证全歼,干脆让它们吃饱再打,免得受惊回去的还饿着肚子。几个枪法好的自告奋勇,选好位置,等到秦岭做个手势,一阵点射,已翻倒七八只,没伤着的立马逃命去了。
红烧雪鸡之后,放入高压锅猛炖,加上土豆块,肉美菜香,或盖浇米饭,或拌面,或就馒头,与那些牛肉蛋粉罐头比起来,简直是天宫的盛宴。大家足足解了一阵馋,好长时间都在谈论着雪鸡的味道。
6 昆仑之境界
四月下旬,正是叶尔羌河流域柳绿花红的季节。万物复苏,耕牛下地,处处一派生机。
就在这个季节,担负国防公路施工任务的部队,又登上了冰封雪裹的喀喇昆仑高原。一座座绿色的帐篷比肩并列,像山下的春苗一样,突然地长了出来。
留守的官兵,一看到大部队上山,一个个兴高采烈,情绪失控,欢呼的,呐喊的,敲罐头盒的,朝天扔帽子扔大头鞋的,抱住战友流泪的——半年了,与世隔绝,连收音机也收不到中国的广播电台,这不是一般的寂寥啊!
秦岭似乎不像战士们那样感情外露。他最关心的是他的信。已经成为副营长还兼着连长的盖新民,一下车就把一大沓信交给他,还有一个小包裹。战士们不等主人同意,就抢着拆开了。包裹里是糖,牛奶糖,高粱饴,巧克力,大家抢着,笑着,好像只有通过这近乎发狂的举动,才能抒发积聚已久的感情。
秦岭早已不管这些了。山上的习惯是:谁的东西都是大家的。他用比电子计算机还快的速度,从一大沓信中拣出未婚妻的三封,飞快地钻进帐篷。谁知当他读到第二封时,脸色渐渐紧绷,木然地站在那里,呆了。
“怎么了?”细心的连长问。不等秦岭回答,李晓刚拎着一挎包苹果来了。苹果早冻成铁疙瘩,嚼来无味,倒有些冰酸。这个二十五岁的学生官,一点也未注意秦岭的表情变化,热情得过了份,问了山上情况,接着又讲起大上海的繁华迷离,以及各种天花乱坠。秦岭心绪烦乱,径自先走出帐篷。盖新民和李晓刚又跟了出来。
几个人一起来到已经被春风刮得面目全非,只剩下屁股大一块冰疙瘩的“雪菩萨”跟前。秦岭问:“指导员怎么没上来?”
“他,不在了,下山不几天旧病复发。”盖新民说着脱下皮军帽,几个人一起为英年早逝的罗政文默哀,埋怨命运不公,那么上进一个秀才,突然就把大家都抛闪了。良久,盖新民又说,“新指导员的命令也下了。”
“谁?”秦岭问。
“喏,就是他,”盖新民指指李晓刚说,“现在是李指导员了。”
“真是惭愧,”李晓刚谦卑地说,“我可能太嫩了。”
“祝贺你!”秦岭同李晓刚握了手。正在这时,郭鸿基来了。
“哈哈,你们都在啊。秦技师,我这次又带来一位新技师,你明天就可以下山了,坐我的吉普车下去。我已经给政治部打了招呼,批你三个月假,再奖励十天。回去结婚去吧,到时别忘了寄些喜糖喜烟来……”
“谢谢首长,”秦岭苦涩地咧了咧嘴唇,“已经没有必要了。刚才战士们抢的,是她寄的喜糖……”
“怎么……”郭鸿基预感到事情不妙。再看那尊‘雪菩萨’,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头和身子都没了,只有那个军绿色的罐头盒,还紧紧冻在冰里。虽已开春,但山上的温度回升有限,背阴沟道的雪还没有化干净。他本来想告诉大家,他和“雪菩萨”还有些特殊的渊源哩……曾几何时,汾河岸边,家乡那个小村庄的年关,虽然没有昆仑山这般寒冷,但一样的银装素裹,每到雪拥门槛,他都和小伙伴们一起堆“雪菩萨”。有一年,他正玩得开心,一位亲戚来家,说给他订了媳妇,长得白白净净,人称“雪菩萨”。小伙伴们往他身上砸雪蛋,起哄耍笑,他对媳妇的概念还很懵懂。过了几年,十六岁的他考上了“贺龙中学”。在入伍前,家里非要给他把媳妇娶了。
那日的雪下得真大!乡亲们就在他家门前堆起十六尊“雪菩萨”,整齐地排列在路两边,两两相对,一律是红纸叠的大鼻子,手托一包花生,寓意他婚后能男男女女花着生。突然一声爆竹炸响,唢呐纷纷奏了起来,嘀滴哒哒的热闹中,花轿落了地,新娘头顶一块红盖头布,两边还有俊俏伴娘搀扶。他有些害羞,伸手牵住长长的红喜带,牵着自己的女人,一步一步前趋。在乡亲们热烈的祝贺声中,款款进了洞房……不能与部下分享深藏心中的幸福了,郭鸿基有些遗憾,为自己,更为秦岭。不料秦岭却破天荒地劝他:“这里风大,首长赶紧进帐篷吧!”
好吧!郭鸿基这位戎马几十年的老边防战士,已经接到了离休的通知,但他执意请命,要看着国防公路在他手里竣工通车。他没想到遇上这样的事,看了秦岭几眼,什么也没说,走了。此刻任何的安慰都是苍白的。
盖新民跟在郭副师长后面,他有工作要请示。李晓刚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秦岭早早扬起右手,示意他免开尊口。
晚饭是一次聚餐。郭副师长也来到连里。他端起酒杯说:“我老郭选择秦岭留守,也许是当兵生涯所犯的最后一次错误,生生耽误了年轻人的婚姻,这里先赔罪了!”
郭副师长一饮而尽,眼眶有点湿润。盖新民接着敬酒,他感谢秦技师,已经让所有设备都进入临启动状态,为下面的施工奠定了良好基础,也是一口喝干。轮到新上任的指导员李晓刚了,不知为何,手一直在颤抖,好像得了帕金森症似的,嗫嚅了一阵,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哇哇地哭了起来。
“秦技师,实在对不住,是我太卑鄙了。我父亲并没有病,是我为了下山,让家里发的假电报……”
“你……”郭鸿基气恼地拍案而起,左手揪住李小刚的领口,右手举起巴掌,眼看就要扇向那张还带着稚气的小白脸,却被秦岭伸手拦住了。
“首长!”这“首长”二字,包含了很多的意思,有劝阻,有提醒,也有敬重。这里是人民解放军的部队,人民解放军的首长是不能打下级的,再说打了他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能让已经成为别人新娘的女友,再回心转意吗?
秦岭高高地举起酒杯,故作无事人一般。“人常说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你的。我已经一再失约,女友身边又不乏追求者,青春苦短,我理解,也不恨人家,真的。我今天也敬首长一杯,别的不说,你都是要离休的人了,人家躲都躲不及的苦,还要上山来吃,只这一点,就值得我这一辈子都尊敬!”
秦岭喝完一杯,又自己斟上:“这第二杯,我敬罗指导员一杯,我虽然不喜欢他的政治课,但我敬佩他的人品,没赶上给他送行,是我一大遗憾。”他举杯齐眉,然后轻轻地祭洒在地。郭鸿基看在眼里,眼圈一酸,亲自又为他斟上。
“这第三杯,”秦岭又端了起来,“我敬盖连长和李指导员一杯,过去的事都别提了,谁没点私心啊?我觉得在中国,在现在这个年代,凡是能不顾高原反应上昆仑山的,都不是孬种;能连续几次上昆仑山的,更是名副其实的儿子娃娃!昆仑山够高了,这里没有境界。我这里也跟你们表个态,这个山,我不下了,我要和你们一起干,迎接竣工验收!”
秦岭喝罢,连杯子都摔了。满桌人像受了他的感染,异口同声吼着“干!”一个个饮酒摔杯,还真有几分壮士出征的气概。
郭鸿基蓦然发现,失去恋人的技师秦岭,竟一改过去微驼的习惯,直直地挺起了腰板,不由他心中泛起一种由衷的赞许:这小伙子,是个儿子娃娃!
(原载《丝路》1986年第三期,转载《西域》1986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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