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陲兵事-母亲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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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林,你的电报!”

    怪事!我这个只与母亲有书信联系的人,前天刚收到她的信,还有谁给我发电报呢?

    电报的专用封是开口的,没有任何隐私可言,看见“母婚速回霞”五个圆珠笔抄写的电文,我抬头撇了撇邮递员,发现他嘴角挂着一丝怪怪的笑,脑袋就有点发懵了。

    母亲是一个年过四旬的中年教师,做儿子的都已经萌动着对一个女同学的爱慕之情了,她却突然要结婚,这确实让我有些尴尬。

    我很快便坐上了从北京开往乌鲁木齐的直达快车。耳边是车轮“咣当咣当”地鸣响,眼前是车窗外飞速后退的绿树,连同远处鳞次栉比的建筑物,而脑子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疑问。母亲单身几十年,为何这个时候结婚?她给我找的那个也许要称为“爸爸”的人是谁呢?他俩之间有故事吗?曲折吗?离奇吗?具有新闻性或者文学性吗?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可算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了。而她的痛苦,似乎跟家里那件旧军装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每当初春和秋末时节,她总要从柜子底下翻出它来,挂在铁丝上晒一晒,打一打,然后重新叠得整整齐齐,动辄注视着它出神,有时候还流泪。倘若发现我在场,马上就收进柜子。我曾好奇地问:“妈妈,那是谁的衣服呀?你怎么一看到它就不高兴了?”

    母亲猛然颤抖了一下,背过身去,好半天才转过身来,抚摸着我的小脑袋,又把我揽进怀里,喃喃地说:“小娃娃家,当问的问,不当问的,别问!”

    从那以后,母亲晒军装时老躲着我,我也没再问那“不当问”的事。

    突然有一天,我正蹲在门口看小人书,一群人吆五喝六地闯进了我家。这些人穿着无领章帽徽的军装,左臂上缠着印有黄字的红袖章,右边的袖子挽得老高,进屋就到处乱翻。脸盆架踢翻了,暖水瓶推倒了,抽屉底仅有的一些钱和粮票也被顺走了,柜子里的衣物扔得满床满地。

    我非常害怕,以为遇上了小人书里的土匪,吓得躲在母亲身边,怯怯地望着她。这时进来一个有领章帽徽的,一看就是个头头,黑皮鞋擦得贼亮,比那张阴沉沉的脸还亮。他先是背着手在卧室厨房转了一遍,然后用皮鞋踩着地上的衣物,口里脏话连篇,似乎都是骂母亲的。

    一个像电影《地道战》里的汉奸翻译官一样的人,扯着那件旧军装,低头哈腰与之耳语一阵,头头立马踹了“汉奸”一脚道:“男人的棉军装?这还不是搞破鞋的证据!臭婊子,烂货!给我带走!”

    那伙人看起来凶神恶煞,举止形象颇有电影里日本兵的做派,架起母亲就往外走。母亲愤怒地质问犯了什么罪,拼命挣扎。但一个弱女子哪里争得过身强力壮的男人,何况人家还是代表公家。

    公权是难以抗拒的。看见那个头头竟然揪住了母亲的头发,我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突然冲上去,抓住那个头头的手就咬了一口。头头疼得“哎哟哎哟”地惨叫,一把推开我,转身狠狠地踢了我一脚。

    我被踢得岔住了气,疼得眼冒金星,抱住肚子半天“啊”不出来。幸亏邻居王奶奶及时赶到,一边叫着我的名字,一边使劲儿给我拍背。当我终于哭出来时,顾不上擦眼泪就问王奶奶:“他们把妈妈抓到哪里去了,妈妈不会被杀死吧?”

    王奶奶一边安慰我,一边替我们收拾狼藉的屋子。老人家夸我勇敢,敢为妈妈出头,又说现在搞运动,反正你也不知道什么是运动,我老太婆也搞不懂,就是乱得很,工人不做工,学生不上课,赶明儿农民再不种地了,我看都喝西北风去。小娃娃家,咱斗不过人家,以后别咬人了!

    到了吃饭时间,我饿了。王奶奶将我带到她家,给我做“孤儿面”吃。那时我不懂“孤儿”的意思,就觉得那是我吃到的最好的饭食了,至今想起来仍口水直流。王奶奶在小米和包谷茬子混煮的粥里,下了菜叶和面片,稠糊糊,咸滋滋的,下到肚子,口里还留着香味。

    多年后才知道“孤儿饭”是一个励志的故事,说的是有一个没爹的孩子长成大小伙了,还好吃懒做,不思进取,母亲苦口婆心地教化,就是听不进,终于坐吃山空,寒冬腊月里,母亲扫尽家里的面缸米瓮,挖了院子里仅有的几株青菜,煮了一锅粥,吃完后母亲就离家出走了。彻底成了孤儿的孩子,被饿得奄奄一息,乞讨到庙里请求出家。方丈说人要吃饭佛要供,老天不悯懒惰人,你要到我这里来,必须天天挑水种菜,打扫院落。小伙子一看佛家都不养懒汉,终于开始下地干活,并在农闲发奋读书,后来考取了功名。

    我那时就觉得与王奶奶亲,是母亲之外的第二个亲人。下午的时候,我从后窗看见一个影子,踉踉跄跄进了我家。王奶奶赶紧端了一个暖水瓶,领着我过去。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陌生人,怀抱那件旧军装,穿着一件遮不住身体的素花上衣,裤子撕得一条一条,像许多带子在飘,不大的脑袋剃得雪亮雪亮,简直就是个大灯泡。脸上沾满了散发臭味的污渍,挺吓人。

    我一下子想起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中的妖怪,惊叫着扑向王奶奶。

    王奶奶说那是妈妈。

    “不,那不是妈妈,是妖怪。”我边哭边说,“妈妈有头发的呀,跟肩膀一样齐……”

    “林儿,可怜的孩子!”“妖怪”这才放下怀里的旧军装,疯了似的楼过我,嚎啕大哭起来。

    我慢慢感受到母亲熟悉的体温,感受到母亲砰砰的心跳。母亲搂着我哭,我伏在母亲怀里哭,母子二人哭成一团。

    王奶奶倒了半盆热水,替母亲擦洗,嘴里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明白……“哎,这小伙子怎么哭了?是初次出门吧?”

    一只有力的大手,轻轻按在我肩上。抬头一看,是对面舖上的一位中年军人。我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是在火车上。唉,都是大学新闻系三年级的学生了,还这么……我很尴尬地朝人笑笑,又自嘲地摇摇头,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擦眼泪,便转过脸,望着窗外。

    窗外成了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列车驶过嘉峪关了。那一块块黑白褐黄的石头,单调,凄凉,缺少刺激视觉的画面。但知识告诉我,久远的地壳运动之前,这里也曾经是一望无际的海洋。我已经去天津看过一次海,知道不管海面如何平静,海底的暗流都在翻卷,时刻准备掀起滔滔波浪,猛烈地冲击海滩和堤岸……还记得我们家第二次被抄不久,母亲被赶到猪场“劳动改造”。

    时令进入隆冬,天气冷得出奇。一场大雪连续下了七八天还不停歇,把道路都封住了。凛冽的寒风刮着,“呼——呼——”发出尖厉的啸叫。身材单薄的母亲,挑着沉重的猪食担子,身子一扭一歪,从煮猪食的土棚走到猪圈,将猪食倒进食槽,又将空桶从猪圈挑到土棚。有时候脚踩不稳就滑到了,倒地后顾不上自己腰腿疼,赶紧爬起来,双手归拢撒落雪地的猪食,回锅再煮,否则会被定罪为“抗拒改造”。腰疼得实在挑不动了,就放下担子,双手拄着扁担抻一抻,她说在做广播体操。我穿得棉嘟嘟的都喊冷,她只穿件棉背心还冒汗。

    有一天喂完猪回到家里,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我家的房顶被积雪压塌了!

    我无助地巴望着母亲。她流泪了,但没有哭。只见她镇静地从雪堆里掏出被褥和衣物,掏出锅碗瓢盆,然后裹进几个包袱,她背上几个,我背上一个,我们母子住进了猪场。

    猪场虽然老飘着一股猪粪的臭味,但没有人骂我们,欺负我们,差不多是个避难所,而且土棚里盘有一口大炕,烧热了,比家里暖和许多。四岁的我在猪场学会了自己穿衣洗脸,学会了烧火扫地,还学会了招呼猪,并给自己封了个“猪司令”的官衔。每当我可着嗓子“罗罗罗罗”一叫,那些大大小小的猪们,就高高兴兴地跑过来了。当母亲将猪食倒进食槽时,我再喊一声“开饭了”,那些猪就争着抢着吃,大的拱小的,壮的拱弱的。

    母亲告诉我:人与猪的最大区别,是人会谦让,大的让小的,小的敬老的;而猪一味只抢,抢到吃到,抢不到挨饿。为了公平起见,她教我拿一节细竹竿,不时地敲打敲打那些抢得太厉害的,俨然一个维持秩序的警察。

    可是,这段快乐的时光并没有维持多久。据说有人告我们用煮猪食的柴禾烧饭,还偷吃喂猪的麸皮,于是我们又被赶回了学校的家,那时路边的柳絮还没长出来。好在房子是学校的公产,教职员工搭手帮忙不算犯错误,于是和泥的和泥,扎芦苇的扎芦苇,扛木料的扛木料,一天时间就修好了。

    其实新疆南部不下雨,房子盖得及其简陋,四周的墙都是土坯磊的,顶上没有瓦,架几根木料,铺上树枝和芦席,抹一层泥巴就好了。

    到了晚上,王奶奶跑前跑后,动员许多邻居阿姨帮忙收拾,糊顶棚,贴墙面,用的都是旧报纸,这家带两把挂面,那家捎几只鸡蛋,也有送窗帘、旧毡子、旧衣物的。落难时能遇到这样善良的邻居,是我们母子的福气。

    邻居走后,散发着泥土味儿的房子里就剩下我和母亲。她忍着一天强体力劳累的腰疼,又从包袱里拿出那件旧军装,抚摸着,端详着,胸脯一起一伏,突然就抽泣起来:“狠心的你啊,你在哪里?”

    那一刻,我似乎长大了许多。是呀,别的小朋友家打煤饼、挑水、劈柴之类的活都是爸爸干,我的爸爸怎么不回来帮妈妈干活儿呢?

    母亲严肃地告诉我:“你没有爸爸!”

    我不信:“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呢?”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母亲说着,搂住我,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滴。我一见妈妈难过,就不敢吱声了,一边为她擦拭泪水,一边给她下保证,以后再不惹妈妈生气了。

    无论环境多么恶劣,孩子总要成长。我上学了,母亲很高兴,每天都要询问我学了什么。我把老师教的给她学一遍,她总会挑出我说错的地方。进入高年级后,她白天在又脏又臭的猪圈劳动,晚上回来赶紧做饭,收拾之后还要辅导我学习到深夜。

    在我的心目中,妈妈比学校那些老师强几百倍,她什么都懂,讲的都是课本上没有的知识,从凿壁偷光的匡衡,到罗马勇士斯巴达克斯,从发现苹果落地存在万有引力的牛顿,到绘制《蒙娜丽莎》的达?芬奇,以及莎士比亚和他的《王子复仇记》。

    我始终记着母亲的话:做人要谦让。因此,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与同学打过架,一方面是没有父亲这颗大树的庇护,即使是男孩子,我心底也是自卑的,不敢接受别人的挑战;另一方面我学习成绩好,老师喜欢,那些贪玩好斗的同学,因为天天要抄我作业,反而成了我的保护伞。

    中考时,我门门满分,作文还被刊登在好几家报纸上。一家报纸的记者来采访我,得知我的好成绩与母亲的辅导有很大关系,一定要我领着他去猪场。记者在猪场与母亲单独交谈了半天,回去后发表了一篇《养猪女与“状元儿子”》的通讯。

    这篇两千多字的文章,主要描述了母亲的艰辛和儿子的刻苦,只字未提我们母子的身世。就是这篇文章,改变了母亲的命运,使她又回到了阔别的讲台上。也是这篇文章,让我认识到记者的力量,进而萌生了学新闻的志向……乌鲁木齐到了。我对这座首府并不熟悉,也无意逗留,直接赶到汽车站,买了一张次日的车票。没想到又与那个军人是邻座,看来我俩是有些缘分的。他已经从我胸前的校徽上知道了我的身份,夸奖之余,问我不到放假时间怎么回家来了。

    我因为小时候特殊的经历,对穿军装的人感情很复杂,也可以说没多少好感,尽管我清楚这是不好的,不理智的。我随便敷衍了两句。

    中年军人说他姓陶,叫老陶就行,是渤海之滨一所干休所的,到南疆接一位新领导上任。我觉得这人可能是个马屁精,嘲讽他接得“够近”。老陶并不计较,笑笑,说情况比较复杂。

    从乌鲁木齐到我家所在的南疆县城,汽车要走一个星期,免不得晓行夜宿。军人主动要和我住一间屋子,一路都不要我掏钱,说学生穷,将来挣钱了再帮别人。我觉得他没有恶意,也就接受了,俩人三聊两喧,就聊到他要接的领导。

    老陶说,他要接的人是他的老连长,穆桂英的本家,战场上救过他的命。一九六二年西线边境自卫反击战时,老陶是个新兵,有一天不小心踩上了敌人的地雷,穆连长命令他不要动,不要抬脚,然后慢慢爬过来,用刺刀轻轻扒开他脚周围的土,一手摁住雷体,一手小心翼翼地拆下了引信。他当时已经吓懵了,连长排完雷,踹了他一脚,他才瘫倒在地。这样的救命之恩,他一直没能报答,接一下这才是哪儿到哪儿!

    按照老陶的说法,穆连长是一个血液里流淌着红色基因的坚强军人。他的父亲是一位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母亲也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抗美援朝的时候,俩人双双报名参战。父亲作为师长在前线带兵与美国鬼子血拼,在一次打扫战场时,发现一个奄奄一息的敌军上校,他即令军医给予救治。后来那个战俘被转到医院,他又委托穆连长在医院当军医的母亲,给予精心照料。那个战俘为中国军人的崇高品德所感动,去战俘营之前,脱下自己身上的皮夹克,非要女军医转给她的师长丈夫,说他要学白求恩,以后多做与中国友好的事,再不损害中国人的感情。

    联合国军的皮夹克与志愿军的军装很不协调,但那是一份感情,皮子也防寒,女军医就将其剪裁一番,缝到了丈夫的棉衣里。然而,美军的飞机很快就将医院炸得房倒墙塌,血肉横飞,最后连女军医的尸首都没找见。一位医术精湛的志愿军女军医,留给他丈夫的遗物,只有这件经过改制的棉军装。

    后来,穆连长的父亲穿着这件特殊的棉军装,多次战斗靠前指挥,消灭了大批侵略者,眼看着身边的战友牺牲的牺牲,受伤的受伤,倒下一个又一个,可枪子儿和炮弹就好像长了眼睛似的,连他的皮都没伤着。谁也不知道,冥冥之中是不是爱情和友谊在护佑着他。然而穆父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回国后小河沟里翻了船,刚佩戴上少将的军衔,便在一次视察台海前线时,受到特务袭击,意外牺牲了。

    穆连长出生在太行山上,从小在延安保育院成长,与许多国家领导人的孩子是幼儿园的伙伴,后来上了步兵学校,毕业后分到西部边防部队。到这边开始一切都顺利,不几年就成了上尉。他的一切不幸,都是因为那年国庆节的军民联欢晚会上,认识了一位女教师,并且很快相爱了,爱得难舍难分。过了没多久,喀喇昆仑雪山西南那个邻国,不断在我边境武装挑衅,国防部下达了自卫反击的命令。他要开拔了,临行前一天晚上,他急急忙忙的跑来向女友告别。

    “谁?”女友已经睡了,奇怪谁会半夜敲门。

    连长急切地说:“是我,穆成。”

    须臾,灯亮了,门开了。他进到里边去,她又随手关上。

    “怎么这时候……”

    “差点儿还来不了呢!营长根本就没批我假,只说一个半小时后他要查岗,我一往一返就得毛一个小时。”他说,“我们要开到前线去了,要打仗。”

    “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这……”一阵眷恋,一阵紧张,一阵激动。两双近距离对视的眼睛,然后是紧紧的拥抱。

    “我该走了。”他说。她不放。连长盯着手表说,“只能待一分半钟了。”

    “人家说,你们当兵的不浪漫,不懂爱情。”

    “是吗?”连长用更热烈、更深长的吻,反驳了她的话,突然放开她:“交给你一样东西。”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他进门时,放在桌子上的一件旧军装。

    “这是我爸爸的遗物,是母亲亲自给他缝制的,里边还有一位外国军人的真情。我虽然不信迷信,但父亲穿着它在朝鲜打美国佬,子弹就没近过身,所以它就有‘护身符’之称。父亲牺牲时是夏天,他没穿‘护身符’,所以遭了特务暗算。”穆连长深情地说,“我本来要带着他上山,希望它也庇护我,可我怕万一在战场遭遇不幸,玷污了这件传家宝。没时间了,你替我保存着吧,也许不会成为遗物。”

    “穆成!”她呼叫着连长的名字,嘴唇上咬出了深深的牙印,泪水顺着脸颊滚了下来。与世界上所有热恋中的军人的未婚妻一样,她不忍他离去,为他的生命担心,但她只能抽泣着为她送别:“你,多……保重!”

    每天都有战报从前线传来,可唯独没有女教师日思夜念的信息。半个月后,她心烦意乱,上课时竟让一个学生回答这样的问题:“我们英勇的战士会有牺牲吗?”学生答道:“不会。”她高兴地给了一个满分。

    但是,这点欣慰毕竟有限。三个月没得到未婚夫的音讯,女教师再也无法平静了,一天往部队大院跑三四趟。

    “有我的信吗?”

    “噢,是您呀,暂时还没有。”这是曾向她求爱被拒的白炳文,穆成所在部队机关的一名军需助理员。当初拒绝他的原因,是这人见面就炫耀自己是干部子弟,父亲在不远的城市,当军分区副司令员。她不喜欢浅薄的男人,也不想攀附任何权势。这天无意碰上他值班,人倒很热情,招呼她坐下,还说一有消息,他会亲自通知她。

    过了几天,白炳文果然来了。那时女教师刚刚下课,一看到他就跑了出来,歉意地说,“哎呀,还劳驾你亲自跑一趟!”

    白炳文一脸正经,不苟言笑,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好久,才低下头说:“同志,你可要挺住啊!”

    怎么?出什么事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女教师接过白炳文手中的铅印纸一看,是一张《列士登记卡》。这就是说,穆成,一位年轻的上尉军官,在无情的战争中,在罪恶的枪弹面前,倒下了!

    一连几天,女教师昼不思食,夜不成寐,只是抱着那件旧军装伤心。她埋怨命运的不公,为什么让她承受如此的打击,为什么让她失去亲爱的恋人?

    白炳文来看她,带了许多东西,有奶粉,鸡蛋,炼乳,白砂糖,蜂蜜,还有苹果、梨和大枣。在那个物资极为短缺的年代,地方上一切都要凭票供应,他一次拿出这么些东西,除了部队的特供条件,肯定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从那以后,白炳文就把自己装扮成年轻女教师的保护神了,他发誓一辈子照顾她,疼惜她,爱她。这个人还真不是空口发誓,那段时间的殷勤献的,连她在学校的同事都羡慕。比如下班帮她买菜做饭,周末骑车带她到野外散心,她生病的时候请假到医院陪护。特别是有一次,她送学生返回的路上遭遇流氓,被挟持到一个废弃的院子。幸好那天白炳文办事路过,听到声音就扑了上去,在与流氓打斗中头被砸了一砖,血流不止,后到医院缝了六七针。

    人心都是肉长,何况更富于感情的女人呢!女教师那受伤的感情防线,终于被攻破了,俩人很快结婚,在白炳文父母家里办了婚礼,又去河南洛阳祖籍度了蜜月。

    故事发展到这里,本来可以画一个也算圆满的句号。谁知蜜月回来,带给同事的喜糖还没发完,女教师发现备课桌上放着一封信,前线来的。就是这篇字字绞心的文字,让故事的情节变得急转直下。信是穆连长在战斗间隙写的,就告诉自己的恋人战斗很残酷,但大家意志很坚定。他期待凯旋的一天与她重逢,并请她答应结婚。还说那件旧军装里装着父亲的故事,他已经给战士讲了,到时候再讲给她听。

    读了这封信,女教师几乎要疯了。信的落款时间,比她得到噩耗的日期还晚三天,因为那是个令她肝肠寸断的日子。一时之间,她只觉得七窍冒烟,五雷轰顶,天在旋,地在转,屋顶好像要压下来,书桌似乎要飞起来,头比斗还大,身子比柳枝还软,眼前金星直冒,双手颤抖得不听使唤。同事们见她脸色蜡白,还以为路途辛苦,劝他赶紧回家休息。

    家就安在学校,离办公室不远。但女教师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好像路上还跌了一跤。好不容易等到白炳文下班回家,便将信拍在桌子上:“你自己说,这是怎么回事?”

    白炳文慌慌张张看了信,额头冷汗直冒。开始装得很无辜,说可能是弄错了。女教师要拉他一起去找部队首长彻查,立刻,马上。白炳文这下吓坏了,知道纸里包不住火,雪地里埋不了人,便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摊了底。原来,牺牲的穆成是个战士,白炳文却利用工作之便,在《烈士登记卡》上做了文章。

    “我都是因为太喜欢你了,太爱你了,才出此下策。”白炳文双腿一屈,突然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腿哀求起来。“按说我这是挖战友的墙角,确实不道德,所以才不敢在部队办婚礼。我想过一段时间再告诉你,等穆成班师回来,他就是揍我一顿,最终也会接受这个现实的。原谅我吧!虽然你一开始就没看上我,但我一见你就喜欢得不行,我真的不能没有你啊……”

    “起开!”被骗的女教师,一把推开白炳文,此刻所有的伤心都变成了恶心,又变成了愤怒,“你看看,你还像个军人吗?你膝盖那么软,说跪就跪,这要在前方打仗,没准一见敌人就叛变了,举手投降了,你给我滚!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白炳文苦苦哀求,并接来她在另一个县城工作的父母,拿“生米已经做成熟饭”说事。女教师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她实在忍受不了那种被愚弄的耻辱,不想看那张阴险的嘴脸,最终与他分道扬镳了。父母见拗不过她,气得与她断绝了关系。

    离婚后的女教师,并未告诉别人婚姻破裂的真实原因,因为这是白炳文同意签字的条件。她把一切心思都用在教学上,试图让自己坚强一些。她知道,对于穆成,自己已失去爱的资格。一天,她突然又恶心,又呕吐,去医院一查,怀孕了。罪孽!她曾几次萌动过打掉孩子的念头,犹犹豫豫三个月过去,医生说已经不能打了。不能打就生下来吧,孩子是无辜的,她也不准备再嫁人了,要与孩子相依为命。

    这时,边界的反击战结束了,参战部队凯旋归营。地方上组织机关干部和学校师生载歌载舞,夹道欢迎。她借故没有去,却在几天后得到了这样一个消息:穆成被判了八年徒刑,党籍军籍全开除了。

    霹雳,简直是晴天霹雳!

    女教师茫然了。她找部队机关,找军事法院,除了得到一纸判决书,没人同情她。当时的社会环境,对男女之间的事情讳莫如深,谁一旦沾上,就臭如狗屎,百口莫辩。判决书说穆成身在前线,本应一心报国杀敌,却因资产阶级思想恶性膨胀,竟然利用书信勾引有夫之妇吴某,破坏军婚,造成他人家庭破裂……咋能如此颠倒黑白呢?明明是穆成在前方为国效命,白炳文在后方算计他的女人,现在反而猪八戒倒打一耙,陷无辜于囹圄,这还讲不讲理?她请求人家听她辩冤,不为自己,只为穆成。得到的却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篱牢犬不入”,“恐怕你自己也不检点”。

    一连多次的碰壁之后,她终于明白了:白炳文离婚时,一定要带走穆成的那封信,原来是处心积虑,别有用心。这个畜生!她要申诉,向上级申诉,一直申诉到北京,不信天下没有讲理的衙门。然而她所有的血泪控诉都仿佛泥牛入海,没有任何回音。与此同时,白炳文的职务已经升到副科长,而其父更是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成了地区行署的专员。

    多年后她才知道,她的申诉状连一封都没有离开发件地。权力呀,权力!权力到了正直的人手里,他可以为民做主,为民请命,伸张公义,鞭挞丑陋,弘扬正道,惩治罪恶;而权力到了阴谋家的手里,他便能为虎作伥,为所欲为,假公济私,制造冤狱,它能让是非互相换位,能给豺狼披上美丽的外衣。

    申冤无门,但人还得活着,眼见得孕态越来越显,人们的眼光里充满了异样的表情。她抱屈含辛,忍辱负重,不为自己,为了腹中的小生命,写信给一个偏远小县的同学,请求对调。

    到了新的环境,她一切都从头开始,逢人递笑脸,遇事让三分。与同事和邻居都处得很融洽。学校食堂的王奶奶丧偶多年,又没有子女,怜悯她一个女人挺个大肚子,常常偷偷送他一碗肉,或者两个鸡蛋,叮嘱她不要亏了身子。但每当下了班,批改完作业,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感到非常孤单,非常无助,无声的泪水,经常滴落到穆成留给他的那件旧军装上。

    儿子出生了,大眼白皮肤,跟她很像,一天天长起来,给了她极大的慰藉。特别是孩子会笑后,她一听到小家伙“格格格”的笑声,所有的伤痛和辛苦,就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默默无闻的小教师,怎么都逃不出权势的魔掌。她没想到白炳文和他老娘开着小汽车来看儿子,而且选在孩子周岁生日这天。为了断绝他们的非分之想,她平静地说,“孩子是穆成的,不信你看,与你们白家人一点都不像。”白炳文母子掐着指头,数着日历,算来算去,也没算清孩子到底是白家的,还是穆家的,只好扫兴而归。

    “那后来呢?”我对老陶的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为它深深刺痛了我的神经。

    老陶认为,对穆连长的审判,既没有公开,也没有给人自辨的机会,一判就是八年,特别重,完全是有人公报私仇。连长被带走的那天,许多战士顶着被处分的压力,围在汽车周围,向其行注目礼。到了监狱后,穆连长一直不服判,坚信自己无罪,多次绝食抗争,控告白炳文夺妻陷害,甚至与管理人员打过架,结果不但没有冤狱昭雪,反而被一次又一次加刑。

    老陶在穆连长入狱不久,被提拔当了管理员,派往监狱农场。他很高兴,以为能为老连长做点什么。结果几年下来,除了偷偷摸摸送点烟酒饼干之类,什么也帮不上,心里非常痛苦,赶上干休所调人,他就申请过去了,不见不憋屈。

    好在乌云终究遮不住太阳,白炳文在那场运动中被派去地方“支左”,手里有间接人命,还和一位打字员发生了婚外情,被立案审查,其当年利用父亲影响,欺骗女教师,诬陷穆成的案情也大白于天下。老连长冤案昭雪,恢复党籍军籍,被任命为老陶所在干休所所长了,老陶目前是副所长。

    我的心砰砰跳着,暗想老陶所讲的故事,似乎与我有某种联系,便试探着问他:“你知道那位女教师的名字吗?”

    “不知后来改没改,”老陶打住话头,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穆连长当年在阵地上对我们说,‘你们的嫂子叫吴霞,口天的吴,霞光的霞’。”

    吴霞?我的母亲!真有这么巧吗?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脸上烧得发烫,猛然从床上爬起来,晃得床腿吱吱作响。老陶翻个身,问我怎么了,我灵机一动,道是床下好像有老鼠。老陶笑说这种路边旅馆,房间有老鼠很正常,一会儿他的齁噜声一起,老鼠就吓跑了。

    谢天谢地,幸好房间里黑乎乎的,老陶根本看不清我的表情。他的齁噜也很快起来了,我却久久不能入睡。

    八十年代的第一个高考季,我才十七岁,在全县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考生落榜的情况下,我以优异的成绩考进首都北京,成了一名新闻系的学生,这成就浸透了母亲的汗水。

    在我赴京前那天晚上,母亲又拿出那件旧军装啜泣。她就是这样,心中的伤痛总不愿告诉别人,特别是对我这个做儿子的,似乎还有一点母亲的威严。可是,我再也忍不住了,大不了是个私生子嘛!我要知道这其中的密秘,必须!

    “妈妈,请告诉我,”我紧挨着妈妈坐下,满怀期待地望着她。“告诉我吧,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件旧军装,可是爸爸的?”

    “什么!”妈妈似乎被马蜂蜇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第一次没被她镇住。没有父爱的童年,是缺少欢乐的童年,是缺乏力量支撑的童年。那种无助,那种懦弱,那种压抑,酸辣苦咸我都尝到了。既然参天树木根为本,为有源头活水来,我作为一个活生生的灵长类生命,怎能没有爸爸呢?我哭了,伏在妈妈怀里哭了:“妈妈,告诉我吧,什么时候我也不会忘了您,我的好妈妈,伟大的妈妈……”

    母亲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默默地,好长时间,什么也没说。听到鸡叫,她催我去休息一会儿。我哪有心思睡,陪着她一直坐到天明。临走,她才对我说:“儿子,相信妈妈!你还小,还不完全懂,记住,你现在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学习,其它事情以后会清楚的。”

    但是,香山的枫叶红了一次又一次,昆明湖的薄冰化了一回又一回,除了每月收到妈妈一封勉励我发愤学习的信和一张汇款单外,“其它事情”我还是一无所知。只有发奋学习,让自己徜徉在知识的海洋,才能不去想这件事。谁知,就在我已经淡化这件事的时候,却收收了她要结婚的电报。我兴奋而又不安,仿佛心里装着一只猫,眼前罩了一层雾。

    与老陶的意外同路,像阳光照进了树林,灯塔闪烁在海边。我心中的迷雾开了,脑海的情结解了。我不知这场迟到的婚礼,是如何筹备的,也不知那一对忠贞的伴侣,是如何很快相聚的。我不仅替母亲的感情叹息,也为她的爱情骄傲!历尽艰辛情切切,山伯永恋祝英台。可是,我怎么好意思告诉老陶,我就是为母亲的婚礼回来的呢?

    汽车跑得很慢,似乎几年不见,那茫茫戈壁滩变大了,迟迟走不到尽头。老陶第五天下车了,我整整第七天晚上才到达县城。

    自从上了大学,我一直还未回过家。这里边有经济上的原因,主要还是妈妈想让我利用假期,到北京附近走走,增长些见识,为将来的工作打些基础。亲爱的母亲,你总是那么细心地为儿子着想,你的身体还好吗?你脸上的笑容还灿烂吗?这次与心爱的人黄昏重逢,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熟悉的校门,熟悉的礼堂。虽然都是土土的,但披红挂彩,透着洋洋的喜气。母亲的婚礼,正在灯火通明的礼堂里举行。偌大的礼堂,座无虚席。舞台上就坐的,有几位是县领导,还有几位是军队干部。母亲也真是,都四十多了,何必如此高调呢!

    我远远地望着站在舞台中间的母亲,只见她笑容满面,略施淡妆,身体略显富态,着一袭洁白的婚纱,头戴一朵大红花,脖子上还系了粉红色的纱巾。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母亲原来如此美丽,而且她的漂亮透着成熟和矜持,不似小女孩那种单纯与造作。站在她旁边的那位男士——肯定就是穆成。那个英雄,那个倒霉鬼,那个也许我将称之为爸爸的人,浓眉大眼,酱紫色的方脸膛,穿一身崭新的军装,红领章,红帽徽,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要说不足就是背略微有些驼,不过看起来也还精神。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竟然放着我家那件旧军装……又一次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拍肩。

    我回头一看,是老陶!不由得腼腆地低下了头。这时礼堂里却传出了雷鸣般的掌声,让我和老陶都为之一振。

    (原载《喀什葛尔》文艺季刊1982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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