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陲兵事-巴西拉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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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日本鬼子的孽种!”

    老郑开口第一句,就把我吓了一跳。他是宾馆的服务员硬塞到我房间的,说是跑了几家酒店都没住上,这个宾馆也没有别的空房了。

    “住就住吧,都是出门人,谁还没个作难的时候!”我在K市参加文艺座谈会,住的会议包房,对加人的事情当然反感,但是人已经进来了,还能说什么呢?

    客人四十来岁,个儿不高,略显富态,一双不大的眼睛笑眯眯的,见人就躬身施礼,看上去像个“笑面虎”。他放下旅行包就同我拉上了,还掏出平常人难得一见的“中华”牌香烟,用拇指从后面顶出一支,敬烟的礼貌很是老道。

    我表示了感谢,但用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

    “真不会?”他摇摇头,“这就怪了,写文章的人不会抽烟,那你闷了怎么办呢?”

    我告诉他:实在闷得慌时,就拿本书翻翻,或者找几个朋友喝喝茶、聊聊天,不过我这人闷的时候不多。

    他听了我的话,立时眉毛一扬,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好啊,太好了,这就太好了!你一定能帮我开解难题。贵姓?姓郎!不是大灰狼的狼!鄙人姓郑,郑兴业,叫老郑就行。你们写文章的人读的书多,对上面的精神吃得透,你说眼下国家会不会让私人办水电,或者买下国营的水电站自己经营?”

    这个问题太复杂,不是一句话就能说得清的。我说:“照现在的情形看,商业、服务业国家已经放开了,手工业之类的也基本可以,至于工业类的企业,要涉及到所有制形式和传统既得利益集团,甚至与社会安定和政权的稳定息息相关,可能要慎重一些,哪些能放,那些不能放,哪些规模的能放,就是能放的,步子也可能会走得稳一些,但总归这是个方向。”

    “嗨!一听你这几句话,就知道对政策有研究。”老郑打了个响指,夹起时髦的黑皮文件夹出了门。不大会儿,又就回来了,一到门口就招呼我帮忙。这人也真是舍得花钱,小香槟直接买来一箱,还有一只羊头,一包麻辣牛肚,以及花生米、皮蛋和鸭脖子,茶几上都摆不下了。“来,你不抽烟咱喝汽水,遇上您这样的人算是缘分。”

    “老兄的性格像个北方爷们!”我看他挺率直,也就不再有敌意了,寒暄几句后问道,“老家是那儿的?”

    “你咋一开始就问到这儿了?”老郑的吃相真不讲究,嘴里正嚼着羊头肉,笑起来喷出些许肉末,然后喝一口香槟压一压。“我老家是河北保定,汉奸窝子——抗战时期出过不少汉奸。那不是被日本人占了吗,又是平原地方,老百姓总得生活吧!”

    这话儿怎么说的?有说自己家乡不好的,但没这么糟践乡亲的。

    “因为我是个日本鬼子的孽种!”没想到老郑是这样的经历,我惊愕之余,有点欲说无词,一看他大大咧咧,没什么不自在,就坐下来听他从头道来。“在我们老家,日本鬼子丧尽天良,没少干坏事。我们一个村子的女人都叫日本鬼子糟蹋了,我母亲那时候还是个大姑娘,过几天就要出嫁,谁知日本鬼子进了村。鬼子将村里的男人们集合起来敲打训话,将女人们分别到几个院子强奸。我可怜的母亲,被鬼子糟蹋后,又遭男家嫌弃,退了婚,已是五内俱碎,偏偏又怀上了我,你说倒霉不倒霉?家里找了个老郎中开方子打胎,因为人走时说‘这胎打了以后,将来再也不能怀了’,一句话,我的外婆就做主,让我含着羞辱来到人间。”

    “日本投降的时候我四岁,村里的孩子骂我日本种,我也骂他们日本种,反正也不知‘日本种’是什么意思,后来上了学才渐渐明白其中的缘故。那时一看到日本的字,就蔫头耷拉,如刺在身,不要说别人骂我,就是我自己个儿都嫌弃自己。耻辱啊,羞愧啊,怨恨啊。然而,这不是原政府窝囊、军队肉头,才让老百姓遭那么大的灾难吗?这能怪我不幸的母亲吗?记得上高二那年,学校搞数学竞赛,我得了第一名,领奖下来,就听班上有人说长道短。回到教室后,一个叫吕大鯀的同学竟当着我面说:‘同学们,我们是不是要给学校提个意见?咱们的数学竞赛,不是国际性的吧?不能什么美利坚种、法兰西种、日本种都参加吧!’我知道他母亲也被日本鬼子强奸过的,只没给他生个日本血统的哥哥姐姐而已,凭什么这么恶心我!不由得怒火中烧,冲过去朝他就是一拳。擦!竟然把人一只眼睛打瞎了。这还了得!我很快就被学校开除了。”

    这人也够鲁莽的,不过年轻人谁没有血气方刚的时候呢!

    “你问我怎么到了新疆?你想:我一个日本孽种,一个连同母异父的弟妹都不待见的异类,在那个环境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接二连三的招工招干招兵,我根本过不了政审关。有个亲戚说我书读得不错,让我在村里当代课老师。可咱一节课只开了头就回家了,没法上课呀!学生上课不起立,还挥着拳头喊叫‘日本鬼子滚出去!’我当时那个难堪,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地缝找不着,又不想立即上吊自杀,就寻思找一个没人知道我是谁的地方。想来想去,想到钻深山老林。有一天趁家里没人,我偷偷撬开母亲的宝贝匣子,把家里卖猪的十几块钱全部揣上,打点几件衣服就跑了。去那儿?狼牙山。我从地理书上看,那儿山高沟深,人迹罕至,山上有各种野果和野兽,应该可以活命。可是刚出保定,在一家大车店遇上几个准备闯新疆的,说天山南北到处都是黄金,连个捡的人都没有。我想有这么好的地方,不去不是傻嘛!就跟他们搭伙儿,西出阳关了。”

    “人这东西怪得很,怕什么东西,怕极了也着魔。那时候内地自流新疆的人很多,大都去了北疆,而我为了离家远一点,彻底脱开日本孽种的奇耻大辱,从大河沿搭了一辆去和田的卡车使劲往南跑,也不知跑了几天,就给司机一脚揣下去了。因为几天来我由于没钱买饭,专吃别人剩下的,把肚子吃坏了,频繁地要停车解手,那司机实在不耐烦了。”

    “我躺在路边的小树林边,浑身困乏,四肢酥软,一阵发热,一阵发冷,苍蝇爬到脸上都没力气驱赶。树林的阳光忽闪忽闪,仿佛到了奈何桥边。我想这下完了,金子没捡着,命丢在这地方也不会有人知道。一时有些后悔,也很伤心。你说我外婆护着我娘生养我一场,连我一分钱的孝敬都没享,我就这么死了,是不是太不孝顺?可转念又想,死就死了,总比活着让人骂日本种强!”

    “我就这么胡思乱想,隐隐约约觉得有人来到跟前,睁眼一看,是个维吾尔族老太太。她呜哩哇啦说了半晌,我也听不懂。她摸了摸我的额头,惊叫了几声,就把我扶到家里,请医生给我开了几服药,见天一日两次把药熬好,用嘴唇试试不烫,才递给我喝。我的感激可想而知,几次泪流满面,可是语言不通,我说什么她都听不懂。我叫一声娘,他拿给我一块馕;我说遇上你是我命里的贵人,她给我几颗干杏子。我摇了摇头,她就又比划又唠叨起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我真恨自己是个笨蛋。”

    “我在维族老太太家住了三天,病情略微好转就要走,老人死活不让。她不知从哪儿请来一个会说几句汉语的人,问了我许多情况,当她知道我是从口里跑出来,一时还没有着落时,执意要我留在他家。那个二把子翻译告诉我,老太太家里没有外人,老头儿在镇上开个玉石店,外出订货去了,独生女儿在文工团工作,下乡演出去了,老太太人好,想让我多养几天,彻底养好了再走。”

    “我到底没答应。我一个大小伙子,在人家老太太家白吃白住,太丢人了。我决心到外面去闯,干什么呢?打零工啊?脱土坯,扛大包,还跟着驼队拉了几次骆驼。一天,我在街上听说县里要修一个水电站,正在招募民工,就打听着报名。那时候吃喝不愁的农家人,守着自家几亩地,没有几个愿意出门干活的。于是我没费吹灰之力就被招上了。我在第一时间跑到老太太那里,把这件事告诉她,想让她高兴高兴。可比划了半晌,她也没听懂,无奈我只好将这几个月挣的钱全部留给她,按照家乡的习惯给他磕了三个头,走了。”

    “水电站规划在一个山口,地名叫巴西拉玛克,翻成汉语就是‘源头’的意思,距县城三十多公里,没通公路,十分荒凉,抬头是一片光秃秃的山峦,低头是无边无际的戈壁沙滩,一条小河从山里流出来,河边偶尔长几簇红柳和芦苇。第一期工程是在两山间修一条大坝,截住河水,这事情几千年前古人就干过了,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工地上只有碾压机等几样机械,所有的土方、石方都靠人用麻袋背、毛驴车拉,够艰苦的了。我那时候年轻,有的是力气,不在乎苦不苦,有事儿干给饭吃,多少挣几个钱就行。最恼人的是寂寞,民工中只有我一个汉族人,干一天活想跟谁唠扯几句都不行。工地干部倒有几个汉族的,可我跟他们说话总是提心吊胆,怕他们盘根究底。这样的生活过了三年,大坝修好了,我的维语学了个七七八八,日子才好过一点……”

    有人敲门。是会务人员,通知去跳舞。文化人聚在一起,自然有文化特色。我本来想晚上加班写明天的发言稿,不准备去跳了,谁知老郑对跳舞比谁都积极,替我抢过舞票,还给他也要了一张。

    “集体活动嘛,舞还是要跳的。”老郑显得很兴奋,一口气跟我说了跳舞的很多好处。“我的第一个老婆就是在舞场认识的。你有孩子了吧,老婆干什么工作?你们不在一起!唉,这可不好,我就是吃了夫妻分居的亏,才犯罪被判了刑的。这事儿咱们回头再说,走,跳舞去!”

    宾馆的舞厅其实就是个大会议厅,临时布置些灯光彩带,但乐队还是比较专业的,尤其是萨克斯手的演奏堪称完美。老郑进去不大一会儿,便成了引人注目的舞星,他的舞姿优美,乐感强烈,又打扮得风度翩翩,许多女的都邀他跳,而我因为想着他刚才撂下的话头,思想不集中,几次踩上舞伴的脚,讨了个没趣,早早退场了。

    我回到房子也没睡,赶紧铺上稿纸写发言稿。十二点舞会结束后,老郑才回来。一进门就数落我过于矜持。我对他的故事还是挺感兴趣的,先洗澡上床,等他上床就熄了灯,催他继续述说。

    “水电站第一期工程完成后,大部分民工都回去了,只留下二十几个,转成正式工,我算一个。不久,县上从西安请了一个工程师,指导电站建设,让我帮他料理生活,兼当翻译。工程师姓苏,是个瘦大个儿,带一幅瓶底一样的眼镜,五十来岁,脾气又暴又古怪,动辄就发火,连工地党总支书记、就是几年后的第一任站长老刘都敢骂,至于那些施工员技术员,更是常常被训得狗血淋头。”

    “苏工有两句口头禅,一发火就不离嘴:你们懂个屁!不要胡日鬼!人们都有点怕他,只有我例外,说他怪也就怪在这里。这老头对我特别好,县上照顾他,常送些瓜果点心什么的,他总要我同他一起吃,而且一有空就跟我拉家常,我的话当然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你能理解吧?”

    “那年中秋节食堂会餐,他多喝了点酒,眼睛红红的,一回到房子就抓住我的胳膊,让我喊他爸爸。我叫不出口,刘站长和我一起送他回屋休息,这时就狠劲的用白眼挖我。我一想老人家远离故土也不容易,自己个儿又是个流浪汉,就低低叫了一声。谁知苏工答应的声音却很大,惊得刘站长打了个趔趄。我不知他是恶作剧还是脑子有病,把我的胳膊抓得紧紧的,生怕我会逃跑似的。他用发红的眼睛痴痴的盯着我,看了好大一阵,突然倒在床上大哭起来,嘴里不停的呼喊着:‘儿呀,儿呀……’我和刘站长都有点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老工程师早年丧妻,只有一个和我同年生的儿子,与他相依为命!不幸的是两年前,儿子上高中,正赶上全国性的大炼钢铁,在山上找矿时摔死了。人嘛,谁在世上没有个牵挂,特别是不幸的人,他们的牵挂就更显得深沉和强烈。”

    “了解到苏工的不幸后,我仿佛犯了罪似的,心里很愧疚。终于有一天,我鼓足勇气认他做干爸,并将自己的事一五一十地倒给了他。他被我的诚实感动了,两只手扶在我的肩上,低着头不说话。过了好长时间,突然抬起头问我:‘永远不回口里去了?’我点了点头。他说:‘也罢,也罢!哪里水土不养人,你就在这儿干吧!不过你还年轻,得换个干法,赶明儿起,我教你学点手艺。你有一定的文化基础,这里技术人员又这么缺!’”

    “打那以后,我和苏工就成了父子加师生关系了。在工地上学专业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一手捧着书,一手摸着机器零件,很容易记下。这样过了两年,电站建成了,我已经能看懂全部图纸,对设备也是门儿清。站上进行技术考核,我的成绩压倒了所有的技术员,被任命为技术股股长。苏工又带了我半年,看着我结了婚后才回了西安,临别前,我俩在自己安装的发电机房坐了一夜,我从来没有得到的父爱,这个老工程师给了我。你问我老婆的事?好,这就说。”

    “前面已经告诉你,我那老婆是跳舞时认识的,没忘吧?维吾尔是个擅长歌舞的民族,要跟他们交朋友,最好先学他们跳舞,跳起舞来大家都是朋友,尽管语言不同,民工们都愿和我玩儿,接触多了语言也学会了,语言一通,他们更是有舞必教我跳。水电站是全县的重点工程,领导很重视,经常来工地慰问,每次都带文工团来演出,演完了演员就同大家一起跳舞联欢。演员中有一个伊萨汗的姑娘,长得美极了,眼睛一眨,就像要勾你的魂儿,我们一起跳过几次舞。她什么舞都会跳,民族舞也会,交际舞也会,而且都教我男步。这样三教两不教,觉得个把月儿不见,我就有点儿想她,这就是俗话说的爱上了。苏工和刘站长也都支持我们亲事,我们就结了婚。”

    “戏剧性?离奇?还有更奇的呢!你也没想到吧,伊萨汗的母亲竟是镇上那个救我的恩人!你想,我们这一家人的感情该有多深?有天夜里一点多了,我在配电室跟好友吐尔逊闲聊,刘站长突然来喊我接电话。我进到他房子,一拿起听筒就听出是伊萨汗的声音。她常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她外出演出的日程,以便我安排回家的时间,免得扑空,夫妻间嘛!以往打电话都是白天,这次可是在深夜。是什么重要事儿呢?我对着听筒问,你在哪儿?听筒传出她的声音:我在团里。我又问晚上演出了吗?怎么还没回家?她的声音一下子就变了,抽抽搭搭的说:‘刚才卸了妆回家,走到小树林边,有一个黑影……’她干脆什么都不说了,听筒里只有呜呜的哭声,我怎么问也问不出一句话,只听咔嚓一声,电话断了,要了足有半个多钟头才接通,是文工团的看门老头儿。他只说伊萨汗哭了一阵儿,回去了,什么原因却不知。这下,我的心里忐忐忑忑,更加不安了。小树林那地方人比较少,什么事儿不会出!”

    “我央求刘站长派卡车,连夜将我送回县城,一见伊萨汗就攥住她的手,问发生了什么事儿。她羞赧地一笑,就转过身去也不看我。我的疑心更重了,走过去扳着她的肩膀,怔怔地盯着她的眼睛。她的泪水一下子滚出了眼眶,顺势往我身上一靠,双手紧紧搂过我的肩膀,眼泪灌了我一脖子。过了半晌,她才说:‘你光知道躲得远远的图省心!晚上演出结束后也没人接我回家,今晚回来时小树林里蹿出一条狗,擦着我的身子跑了……’咳,虚惊一场!”

    “你老婆很会撒娇嘛!”我望着暗夜的屋顶,忽然有一种对别人幸福的羡慕和嫉妒。遥想自己几千里之外的妻子,此刻也正独守空房,那种无助和落寞,岂是“军嫂”的称谓所能弥补的。我翻个身,由衷地说,“你应该理解人家!”

    “理解!”老郑也翻了个身,觉得不得劲儿,我们又都翻过来。“其实,狗只是吓了她。从此她落下一个心病。久而久之,她真让邻居一个无赖给糟蹋了,而且是在家里。那无赖夜里撬门而入,伊萨汗睡得迷迷糊糊,还以为是我回了家,在床上来者不拒,事毕才发觉不对劲,担心惊动父母,蒙头哭了半夜。第二天强打精神上班,回家时又给那个无赖堵上,要挟晚上给他留门,否则把她舌头上有香味告诉别人。她狠狠地挖了无赖一眼,回家在被窝里藏了一把剪刀,等那家伙进被窝时照肚皮捅刺。谁知天不助人,她只伤着无赖肋下一点皮肉。无赖将她揍个半死,欲行强奸,被赶过来的父母撵走了。”

    “伊萨汗连惊带吓,精神恍惚,天亮后她没去上班。没承想一帮半大小孩敲锣打鼓,将一双破鞋挂在她家门环上,还绘声绘色地向左邻右舍传扬她是如何勾引男人。这时候的女人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一气之下,她用剪刀绞断了自己的喉管,给我连一句话都没留下。妈的!还有什么比杀人父母、辱人妻女更叫人气愤的呢?安葬了伊萨汗之后,我就告到公安局。那时候局子里管事的人都靠边站了,一帮新贵上任,那个无赖自己就是第三把手,谁还听我的冤屈呢?我一看申冤无门,只好自己解决。我在公安局院子里捡了一块砖,冲进那流氓的办公室,照面就是一砖。那家伙当时可能吓傻了,也没躲,顿时脑袋开花。人在气头上失去了理智,这一来,有理变成无理,我第二次被同一块石头绊倒。我立马就被五花大绑,后来判了十五年。悲催啊,气愤啊,悔恨啊!我从此便陷入了人生的苦海之中。”

    “好在命运自有命运的安排,我没熬那么长时间。到劳改农场有半年吧,一天,我正在地里插稻秧,一辆吉普车开到田头,从车上跳下两个人,一个是管教干部,一个是刘站长。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照规矩傻愣愣地站着。刘站长告诉我:电站出了重大的事故,断电一个星期,设备还没检修好。县上领导出面交涉,要将我从劳改农场接出去,立功赎罪。我当天就跟刘站长回去了。”

    “这是一起纯技术故障,我三天就让全县的电灯重放光明。从此我被“监外执行”,让我继续在电站上班,还干原来的工作,不同的只是不再当技术股长,不发工资,而且要每月汇报一次改造情况。好在刘站长和工友们不另眼相看,岳父岳母也经常来安慰我,精神就没有垮下去。”

    “还真得感谢你干爸苏工,要不是他教你技术,你恐怕就没有这般走运了!”我觉得一个人立于世上,有本事总会派上用场,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预备的。

    “可不是嘛!”老郑说,“乱的那些年,不管哪派掌权,还都照顾我,不就是因为咱技术好,对他们有用嘛!记得那一年,一帮被政治运动膨胀了脑袋的小青年冲到电站,夺了刘站长的权以后,不懂业务,胡整乱来,三天两头出事故。这样,我立功的机会也就多,刑期也就一减再减,最后减到五年。”

    “后来又发生了另一件事,使我彻底伤心了。那是冬天,一个寒夜,我正睡得香甜,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窗户的声音惊醒。为啥不敲门?敲门声音大,怕别人听见啊。我开了灯,打开窗户一看,是刘站长,赶紧让他从窗户爬进来。他那时是被打倒的干部,境况比我还不如,成天被派到戈壁滩上,刨石头,筛沙子,掏厕所,还三天两头儿挨斗,人们都不敢和他接近。我俩过去的关系最好,但当时身份都不好,为免人闲话,私下接触也不多。这倒霉的刘站长半夜三更来干什么呢?我一下子愣住了。他进门后随手关了电灯,警惕的向外张望了一阵,只见月光朦胧,不见人影跟踪,他才关上窗户,压低声音告诉我:这些家伙要炸电站!为啥?我这人啥事都爱问个清楚,也不管什么时候。他一听急了:哎呀,你别问为啥了,快想办法,怎样把这消息传出去?我说最快就是打电话。他连连摆手,说电话机在人家办公室,能打得出去吗?我又提议叫司机开车出去。刘站长急了,骂我是个呆子,发动机一响势必引起别人怀疑。”

    “那可怎么办呢?三十多公里,走路要多长时间呀?他见我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急得在我屋子里打转转。转了几圈,突然问我调度室的麻木提靠不靠得住,能不能用他们与供电局的专线电话。不等我回答,他又自己否定了:供电局和发电站都是一派的。说着就要走,被我一把拉住了。我以人头担保麻木提没问题,肯定能帮忙。他于是告诉我:明天造反派联合成立‘革命委员会’,委员会只给他们这派一个第三副主任,他们不干,要在委员会成立的当天夜里,使全县陷入一片黑暗。这不是拿人民的财产泄私愤吗?他刚说完,我的一条计策也想出来了。我们到调度室,悄悄叫醒了马木提,跟他说借电话机用用,让他绝对保密!这个人几年前在水库游泳时,双腿抽筋了,是我在危急时刻救了他,他一直记着我的救命之恩,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我和刘站长背着电话机,顺山根往下走去!隆冬之夜,寒风呼啸,天气冷得撒尿成冰,可我俩却急得一身身出汗。我们从院墙的豁口翻出去,来到一棵电杆前。我爬上去,他在下面帮着,把电话机接到通往县城的电线上,正要摇铃,我突然犹豫了。因为这一摇,电站这边的铃也会响。不行,得剪断电话线!当时没带卡线钳,跑回去取又耽误时间,说不定还会被人发觉!正在这时,刘站长叫我把电话机取下来,说他有办法。你知道他啥办法?把两个人的裤带系到一起,带着爬到杆上,把裤带往电线上一搭,把身子吊上去,人跌落在地的同时,电话线也断了。”

    “我们就这么着,把情况及时报给了县革委会筹备组。半个小时后,他们就派几辆摩托和拉人的卡车来了,其时炸电站的准备工作还没做好,两家真枪真弹的打了一阵,那些准备炸电站的死了两个,伤了几个,其余全部被俘。电站保住了,我俩都立了赎罪的大功,他重又当了站长,我也重新当了技术股长,刑期当然也就服完了。”

    听老郑讲的这一段,显然是沾了两派争斗的光。这让我联想到“叛徒”、“卧底”“特务”之类的角色,也想起“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古话,俄顷又觉得这些词语有损老郑的形象,毕竟他们的告密,是一件为国为民的正义之举。而这一阵他还有点左右逢源的意思,怎么能说彻底伤心呢?

    “唉,兄弟,你不知道!这次失利的那一派,并没有完全被打趴下,仅仅几天,他们就纠集一帮人,汽车上架着机关枪,气势汹汹来电站报复来了。他们把刘站长和我抓起来,吊在电杆上,准备集合全站职工,当众‘审判’。我当时吓得把棉裤都尿湿了,喊着刘站长的名字,说咱俩一同上路,你也罩着兄弟点。没想到‘革命委员会’的情报工作还不错,不等站上的职工集合起来就及时赶到,将我们救下了。死里逃生!”

    “死里逃生的滋味可不好受。”老郑上了一趟卫生间,似乎对人生的感悟也更深了。他说:“没面对过死亡的人不知道生命的可贵,没在阎王殿门口走过的人不知道害怕。不管什么人,不管你的官多大,命没了,死翘翘一个,什么都白瞎。我这次虽然大难不死,难保下次还能这么幸运。只要两派的争斗不结束,我的命随时都可能被人拿去。想来想去,三十六计走为上。刚好前不久收到干爸一封信,说是病重住院了,我便打点了一下,启程往西安去了。”

    “到西安已是1970年的元月初,天气冷得很,干爸的病已经很深沉,医生说恐怕难过春节。我一听鼻子光发酸,恨只恨自己来晚了。我这个干儿子,对老人没尽到一点义务和责任,内心有愧。老爷子从新疆回来第二年就被打倒了,这些年一直受着煎熬,罪名是‘反动技术权威’,只是他没把这事告诉我,像我没把自己的事告诉他一样。本来就很不幸的人,这样一来还能有什么好呢?干爸只让我照顾了一个月零几天,就在那个除夕离开了人间。他临终前问我想老家不,想母亲不?见我光摇头,他似乎动了感情,问我真的不想?说实话,他这一问问得我喉头直发哽。出来十来年了,哪能不想家呢!平心而论,尽管我发誓永远不回家,但家乡的山水却时常出现在梦中,这是一种刀子也无法割断的感情。”

    “处理完干爸的后事,我按照他临终的一再嘱咐回到了故乡。我的心情十分复杂,一踏上故乡的土地,就有一种游子归来的亲切感,可常常梦见的家乡并未对远方的游子张开热情的怀抱。家没有了,一座空落落的院子里只剩下几堵断壁残垣,院子正中堆着一堆煤渣,旁边卧着一条死狗,好几只死鸡。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忙向邻居打听。村里人都不搭理我,见我过来或者远远走开,或者回家关上门,一个老太太没躲得急,和我相遇了,就一个劲儿的催促:快走,快走!问啥她都不说。不一会儿从街上涌来一帮戴红袖章的人,连拉带打,将我架走了。原来他们这些年一直在找我,说我是日本特务。母亲在我出逃后连饿带病,不久就死了。养父一个人拉扯不过来三个弟妹,便将他们分送亲戚,自己去很远的地方当了上门女婿。”

    “那些年的事情真是荒谬绝伦,我一个连日本是啥模样都不知道的人竟然是‘日本特务’,难道是日本鬼子在精子里植入了间谍因子?我被扣押在村里,监督改造,直到中日邦交正常化后,才恢复自由,落实政策,补发工资。就在这个时候,当年被我打瞎一只眼那个吕大鯀,不顾我的反对,将我的身世和遭遇登在报上恶心我,我没敢将他另一只眼睛也打瞎,臭骂了一顿,踢了几脚。谁知这家伙成了滚刀肉,只一味嬉皮笑脸,死乞白赖要领我去北京逛逛,算是道歉。我想北京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居住的地方,砖头瓦片都一片伟大,就接受了他的提议。他那时在一家报社当记者。”

    “我跟吕大鯀逛了故宫、景山、颐和园,动物园、北京展览馆,还到八达岭长城上照了像。我想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这王八蛋当个记者也不容易,就原谅了他。谁知他的文章竟然被日本大使馆的人看到了,而且他们居然很快找到了我的所谓‘亲生父亲’。那个叫犬养敬二的家伙,突然跑到北京来接我。我这才意识到吕大鯀和日本鬼子是一伙的,他会说日本话,他才是真正的‘特务’。”

    “犬养敬二个头不高,据说和我的样子挺像。初看西装革履,穿得人模狗样,头发不多,留着一绺儿仁丹胡子,拄着一根拐杖,是我从小在电影里看惯的日本鬼子形象。我觉得他的名字跟狗娘养的差不多,干脆就这么称呼他。他略通中国话,说这样的称呼很不礼貌。我才不管你礼貌不礼貌,揪住狗日的领子就打,左右两记耳光,已见鼻血直流,早有宾馆的保安跑上来,架住我要送派出所,但被犬养敬二拦阻了。据吕大鯀说,犬养敬二战后在一家电子株式会社做工,后来跑去德国当技术间谍,被打断了一条腿。因为偷到了核心技术,回国后成了大功臣,当了这家企业的次长。而这家电子企业的产品,目前已是全球知名品牌。我这才明白日本鬼子都是贼,专靠盗窃别人家东西过日子。”

    “犬养敬二有四个女儿,唯独没有儿子,这次来中国还带着他的小女儿,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操着生硬的汉语叫我哥哥,向我鞠躬,拉着我的胳膊拍照,甚至拥抱我。可我怎么也无法找到和她的亲近感,甚至对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儿过敏。他们不停地向我道歉,对我的遭遇表示同情和慰问,将我接到豪华气派的涉外宾馆,吃大餐,看中国人看不到的电影,还领我到王府井买衣服,最后归结为一句话,就是要我跟他回日本。”

    “按说去日本也可能是改变我命运的一次机会,毕竟日本比中国发达得多,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出国,有些年轻姑娘甚至委身给外国老头儿,求的就是好日子。可是我从小就被日本鬼子害惨了,对日本有刻骨铭心的仇恨,刚刚洗刷了‘日本特务’的嫌疑,怎么能跑到日本去,坐实‘日本特务’呢!再说他个狗娘养的,当年是强奸了我的母亲,我只是个意外的杂种,心里根本没有他这个父亲,我怎么能跟他去那个陌生的国度呢?我突然觉得应该马上回新疆,那里有我亡故的妻子,有善良的岳父岳母,还有刘站长、麻木提等能过命的同事和的朋友,那里才是我的家乡。”

    “这次回来,我被捧为爱国典型,由县上的几个局长领着,到小学和中学作报告。我一个土包子,哪里会做什么报告,只好将痛打狗娘养的之痛快,如实说给他们,博得孩子们一阵阵欢呼。之后,我因为爱国而不是有能力,被任命为水电站第三副站长,心理挺别扭的。一上任,才看清情势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刘站长早已升任县水电局长,接替他的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王姓新生力量。站上干部都换成一帮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我是名副其实的老字辈儿。我跟这些人总是别别扭扭的,尿不到一个壶里,几次建议检修设备,都未受理。我看有些设备带病运转,很快就会出故障,就写了一份正式的《检修报告》,送给站长。他说要开党总支会研究。这个会,我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不是党员,现在也没入。”

    “人家开会那天晚上,我一直坐在宿舍等散会,想得个准信儿。一直等到半夜,会议室的灯还亮着,踅过去趴窗户一看,支委们聚精会神打扑克。我气呼呼地跑进去,问《检修报告》批没批。你猜怎么着?没人看我一眼,我的那份报告还躺在桌上,不过下半截已被人撕去卷了莫合烟了。我气得拍桌子骂道:上级瞎了眼了,要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来管理电站!就这一句,便走了板,让人家抓住了把柄,扭送到县上,说我辱骂组织,说我放着日本的好日子不去过,偏偏安居于边疆的小电站,肯定是在日本人那里领受了秘密任务,回来潜伏。”

    亏他们想得出!我又被扣上“坏分子”的帽子,批斗了几场,之后投到看守所立案审查,查来查去,还到吕大鯀那里取证,直到改革开放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又把我放了。放的时候还警告我:没查出问题不等于没有问题,思想改造一刻也不能放松!妈的,又是五六年啊!想我老郑从未有过危害国民的思想,一心只想把电站搞得像个电站,却不料命运之神故意作弄,几经周折,先后被关押了十二年。十二年呀,占我当时三十六岁生命的三分之一……

    说到这儿,郑兴业突然停住了。黑暗中,他扑扑簌簌点上一支烟,猛吸了几口,那烟头的火光能照亮半个房间。我听见他的喉管咕嘟咕嘟响,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但是理智告诉我:动乱是一个国家的不幸,受难的何止他一个!

    “我第三次回电站是五年前,”老郑接着说,“这次回来,我几乎不认识电站了,老职工大都调回城里,剩下的大都是近几年招上的知青。技术股,只有一个技术员还记得名字。姓王的站长,前不久被调离审查。他的后任姓马,原是县委机关工作人员,比我大四五岁。人生,更生的是机器设备,损坏的损坏,糟蹋的糟蹋,发电机转转停停,已经难以维持生产了。第一次见面,马站长跟我说,老郑,你是行家,你看这烂摊子还能不能收拾起来?能,咱们就一起干,不能我就回机关,不当这个站长了。”

    “我一听,他对我寄了这么大的希望,心里很高兴,想就是费多大劲,也要帮他把这个摊子收起来。整整半个月我都泡在车间班组,摸情况,搞调查,终于拿出一个设备更新和检修方案,接着又跑水电局找刘局长要钱,要材料,回来后又带着工人干,前后一个多月,完成了大部分设备的检修任务。这以后,三个月没断电,这在县上已经是几年没有的好成绩了。马站长成了拨乱反正的典型,被请去到处做报告,讲经验。他要讲成绩的取得,是靠党的领导和群众的努力,也就罢了,可恶的是他把一切功劳都归于自己,到哪里都说自己舞马长枪,出五关斩六将。擦!设备是我带人检修的,他只到现场转了几次,现在屁大的成绩吹破天,他倒成功臣了!我这人不求谁表扬奖励,但眼里容不下沙子,直接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马大炮”。好在马站长如此一红,没在电站待几天,就升任工交局局长,这事儿就翻篇了。”

    “马站长之后,又来了个高站长,这人是个老干部,‘文革’前当了近十年公社书记,在领导和群众中很有威信,他一来先整顿了组织,把我这个第三副站长排列第一,还让我列席党总支会议。我感激涕零,暗自下决心帮他管好电站。但这个人固执己见,又很主观,他定的事情谁都不能提意见,为了创造一部发电机连续运转三百小时的记录,硬叫技术股长在不停机的情况下,切断冷却水,指挥一个女工焊接冷却水管出水口的裂缝。我说万万使不得,两台发电机,要检修安排到晚上用电低谷,停一台也不大影响供电,何必要冒这个险呢?他满不在乎,还说这个女工技术好,可在半分钟完成任务,弄好了就是技术创新,创新啊!我们的革命事业总不能停留在原地固步自封,螃蟹总得要有第一个人吃才行。我说螃蟹没吃过,但这样违章操作,是拿人民财产当儿戏。他恼了,说我倚老卖老,自以为是,太骄傲。”

    “好吧,你胡整吧,吃不了你兜着!我一生气,转身就走。刚走到机房门口,就闻到一股焦臭味儿从背后冲过来。不好,我赶紧跑过去按动离合器开关,谁知就在这刹那电机冒烟,转子卡死了。惯性强大的水轮机可不是轻易停得下的,咔嚓一声,不等离合器打开,联结轴断了,拧断的钢轴飞起来,正好砸在女工的头上,当场就砸死了,人家才结婚三个月,听说腹中还有个小生命,你说可惜不可惜?”

    “事情发生后,县里很重视,派了工作组来调查,那高站长一口一个不懂业务,把责任全推到技术股长身上,又说我身为分管业务工作的副站长,没有采取果断措施,制止他的错误行动,也有责任。技术股长是个工农兵大学生,名声本来就不好,这下还能不倒霉,被撤了职,我记了大过,而高站长才受了点党内警告处分,简直黑白颠倒!我不服,告他,官司打到县上,正赶上清理‘文革’中的案件,高站长死死咬住一条,说我钻了两派争斗的空子,服刑不到刑期的三分之一,不符合新《刑法》的规定,应该继续回监狱去。我想这下玩完了,还不如跟那个狗娘养的去日本。多亏法院、检察院主持公道,高站长的意图没有得逞,我才没被重新弄回监狱。”

    “这次事件把我折腾够了,担了近半年的惊。事情有了结果以后,两位老太太就缠着让我辞职。哪两位老太太?你看我竟忘记告诉你了,是我的两位岳母,一个维族,一个汉族。我二回新疆后,前妻的父母,几乎把心全都操到我身上,他们非得要给我重找一个女人。你说维吾尔的感情真挚不真挚,伟大不伟大?感动和悲伤之余,我一次一次又一次想起伊萨汗,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就像黑夜的一盏明灯一样,在我心中闪烁。有一天我想她想得流了泪,老岳母看见,便来安慰我。我说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一家的恩典,都是我不好,害了你的女儿,我对不住你们!”

    “老人家替我擦干泪水,说道,‘快别这么说了,难道这些年你受的罪还少吗?’说着,老人也老泪纵横了,我们两代异族亲人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她说老羊不死就要护好羊羔,兴业你放心,我们老两口一定要让你过上幸福的日子。这话说了没过多久,他就托人给我物色了一个对象。这女的叫黄金娥,在种猪场当饲养员,小我三岁,因为长得丑,家庭出身又不太好,一直没有嫁人。据说她父亲是个‘反动商人’,在国民党政府完蛋时被新政府镇压了。刘局长说,老婆丑,能活九十九。诸葛亮那么厉害的角色,还娶个丑媳妇呢!丑是丑,本颜色!丑点安全,只要能生孩子过日子就行。再说,人家还是个大姑娘呢!”

    “我想了想,自己也就是个社会的弃儿,人糙,命苦,没有挑人的权利,尾巴一提是个女的就行。婚后感情很好,黄金饿很爱我,说我看得起她,她为我受再大的苦也心甘。他这话没白说,我结婚五个月,就身陷囹圄了,他一直没变心,还时常去探望我。她给我生了个儿子,今年十岁了,长得挺机灵。原来女人脸丑心不丑,生的孩子也不丑,你别见笑!哦,对了,她还有个老母亲,跟我们一起生活,所以我现在有两个岳母,一个岳父。”

    “家庭负担这么重,你辞职后一家人生活怎么办呢?”我想了想问。

    “好办!”老郑“嘿嘿”一笑说,“什么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我原来多少还是顾忌一些黄金饿的家庭出身,却不想这事儿竟然给翻了,你说我是不是因祸得福?就在电站出事不久,北京一位大领导来新疆视察,突然间提出要见黄金娥的父亲,说是当年他在新疆搞地下工作,曾得到黄先生的资助和庇护,要没有老黄,他早就不在人世了。这下地方的干部坐不住了,支支吾吾,大领导问得急了,才说这个人早都不在了。大领导提出要见家属,我的妻子母女被要求只能说老黄病故多年,不能说被枪毙。但大领导还是从老太太的眼神里读懂了,叹息一声‘可惜了’。”

    “大领导这一声叹息,小官员心领神会。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核实,当年老黄的案子的确是搞错了。有错必纠,这是咱政府的精神。平反昭雪之后,原先没收的财产全部折价赔偿,合人民币五十多万,还归还了工商局占的私宅。这样我就成了全县第一号富翁,虽然人还被审查,但连办案警察都眼红我,说我人财两得。这话不假,还是说正题吧!”

    “老婆和丈母娘都说有那五十万,一家人也够吃了,死活不让我再工作。我一想,我这人性子直,拐不过弯,这么多年来,除了刘局长,我跟哪个领导都合不来,不干也罢,免得又节外生枝,再给弄到监狱那种地方去。那段时间,我成天吃了逛,逛了吃,晚上回来就跟老婆干那事,干太勤了也就寡淡了。这时候我才发现,我这个人根本闲不下,四十刚挨上,就这么坐吃等死啊?不行,我得找点事情干!干什么呢,开饭馆,照相馆,修理部,政府的政策都允许,回去跟家里人一商量,维族的同意,汉族的不同意。黄金娥的母亲说,要搞就搞冷门,现今边疆卖工艺美术品的很少,开个工艺美术店,最赚钱。老人家不愧是商人的老婆,很会看门道。”

    “老太太的主意说服了全家人,我当下便跑去跟刘副县长商量,就是过去的刘局长,新选进县政府班子的。他很支持,还让我有困难找他。我于是收拾了几间屋子,拿出二十万元,找工商局办营业执照。办好执照,就启程往内地采购商品,三个多月时间跑了十四个省市,净进当地特产,什么北京琉璃,景德镇青瓷,苏州的丝绣,天津的杨柳青画儿,安徽的歙砚,等等。我不光进一次性货,重要的是与商家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我还按照丈母娘的指点,跑了几个大城市的古玩店和工艺美术店,签订了联营合同,回来后有什么需求,及时向他们调货。这一趟跑下来,几十万元的货就进上了。你猜怎么着?生意简直不是一般的红火!开张一个月,就卖掉差不多一半,老本已经回来了。后来商店名声远播,外县外地区的人都跑来光顾,我和老婆最高兴的事就是晚上算账数钱。”

    “挣了钱,我拿了几千块给刘副县长,他不敢要。我说娶媳妇开商店都是你帮着拿的大主意,总不能老让我欠着你的人情吧!他说身份关系,纪律管着,酒可以喝,钱不能要。我当初支持你开商店,是怕你闲着,闷出病来,没想到你会发财。你要有心,我家女儿两次高考落榜,在家待业,她还有两个同病相怜的同学,眼下县里就业困难,你给招到你那里,算给县里帮忙,也就是感谢我了。”

    “我其实正愁帮手难找呢!当时的商店里,除里我就是两个岳母一个岳父,老人家年龄渐大,手脚不太利索,难免怠慢顾客。老婆呢,又怕政策变,还上着班——一家总得有一个人吃公家饭。谁承想人家一个县领导,竟然不嫌弃我这个体户庙小,把女儿送上门,真是雪中送炭!我除了说好话感谢,还能说什么!老刘又说黄金娥也可以停薪留职,单位保留其身份,只是不发工资了,万一哪天想回去上班,还是回得去的。有老刘这句话,我心里踏实多了,回家就将了老婆一军:一个女人家也不害骚,成天看着公猪给母猪配种,叫人笑话!她说当姑娘都过来了,现在成了婆娘还怕什么,人和猪没多大不同,只要你不嫌就行了。我说我要是嫌呢,她说那你就别跟我一个床睡,睡到你那店里去,没治,还是随她吧!”

    听了半晚上,老郑就是个暴发户,虽然他的经历有些曲折,我却没有多少兴趣了。我翻个身说:“睡吧,明天还有事呢!”

    “哪能这么就睡呢?前面尽扯了咸淡,我还没说正事儿呢。”老郑竟然坐起来,开了床头灯。灯罩透出的淡淡光亮,映着他兴奋的脸膛,返回来些许红晕。他干脆盘腿坐在床上,我出于礼貌也坐起来听他说。“办商业虽然来钱,我却越办越没劲,倒是水电站对我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

    “哦?你不爱钱?”我还真得刮刮目,仔细看看眼前这个人。“现如今到处都是‘向钱看’,连报纸都宣传越有钱越光荣,越受穷越狗熊,难道你真是个另类?”

    “你看啊,这两年我发了,电站可是垮了,已经停机两个多月,请了几个专家会诊,说没有一百万元恢复不起来。老刘又让我去看,我看差不多就这个数。老刘一年才挣一千多一点,县里财政每年都亏损,靠上级拨款发工资。这么多钱,县里定不下投资方案。有人说,老亏损的企业,养着是个无底洞,还不如关了算了。我一听就着急,一个县就这么一个水电站,还算个大点的工业,总不能这么收拾了摊子!我急忙找到刘副县长,他担心没有个合适的领导,不下马,就是无底洞,县里哪有那么多钱往上贴。我说没了水电站,一到晚上县城就黑灯瞎火了,我就不信,一个县找不出个站长了。老刘说找不出就是找不出,有什么办法呢?咱们县没人嘛!”

    “老刘这么一说,我就更不服气了,说领导要是看得起,我老郑去收拾这个破摊子。刘副县长转忧为喜,其实他是故意将我的军,县里是想请我出山当站长,主管业务,另派一名书记去挂帅。我一听又泄了气,说来说去,我还是当副的,说了不算数,有劲用不上,我不同意。他问我到底有什么条件,我说要我干我自己对县里负责,至于具体方案还没想好。他让我想好后再来。”

    “我回家和岳母一说,她说当什么站长,干脆租赁经营,当经理。以前的资产打个包,是公家的,往后的投入是咱家的。将来咱不干了,公家折价赔给咱,或者咱送给公家都可以。咱接手后发电卖给县里,定一个利润分配比例。老职工咱还用着,但干啥活得咱给他派。县里可以派人监督,你跳得太高了给你拽吧拽吧,别摔着了,但不能干涉你经营管理。这样的条件能答应你就干,不答应你就别干。你这性格,没法给别人打工!”

    “我这才知道岳母出身商贾大户,是个独生女,其丈夫曾是她家伙计中的翘楚,后来就成了她家的上门女婿。她家的生意涉及丝绸、布匹、皮革和瓷器和驼队运输等,不但在南疆各地有分号,中亚和西亚也有她家的采办机构。国民党政权倒台前,她家被军阀和土匪明敲暗抢,金银珠宝所剩无几,只留下外强中干的商铺房子。新政府成立后,由于人人都能理解的原因,她们家成了专政对象。岳母从小被当家族接班人培养,在商海里耳濡目染,对经营之道颇有心得,生意上的决策都让她参与,老爷子过世后她更成了丈夫的主心骨。丈夫遭难后,她含垢纳辱,闭门不出,靠给上层人家做高档服装维持生计。”

    “自从我和黄金饿结婚后,老太太就开始观察我,研究我。她说我挖了水电站建设的第一锹土,在干爸手把手的教导下,亲手安装了水电站的所有设备,大半辈子就干了这一件事,梦里都说水电站的胡话,说明已经和水电站割舍不开了,所以挣多少钱都不开心。眼下水电站改造的投资规模,咱把家底都搭上,也差不多够了。这些钱有政府赔的,有从老百姓身上赚的,都是身外之物,咱几十年没有这些钱不也过来了,你这会儿拿出去投给政府投给百姓,就当是做善事,善有善报,最坏的结果就是打了水漂,拿不回来了,还能坏到哪里去!就是真没饭吃了,政府也不会不管。”

    “真是个深明大义的老太太!”我由衷地祝贺他遇到了天下最好的丈母娘,她是曾经沧海,更加珍惜桑田啊!不像许多俗人家,巴不得女婿围着她女儿转。

    “是啊!你说我咋这么好的运气呢?我将岳母的想法和刘县长一说,他当时就汇报给书记。书记马上放下手里工作,领着一帮县太爷到家向老太太致谢来了。刘县长说,‘县里研究了,你家也别砸锅卖铁,你们投一半,县里担保在银行贷一半,前几年利润先还贷款,还完贷款,剩余利润以奖金的形式给你百分之二十,就算是变相分成。眼下的政策还没有说让搞股份制,咱也别走的太远!至于经营管理,就按老太太说的办,量你也不能把电站卖到外国去!’”

    “事情就这么定了,县里将报告送到市里,市里领导都说是好事,但迟迟没有批。据说有人质疑私人投入的固定资产性质,到底是姓‘社(会主义)’还是姓‘资’(本主义),怕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犯错误。刘县长让我亲自来市里,给主管部门解释解释。解释啥呀?我跟一个年轻小科长说了一下午,我说我的钱算借给县上的,我不占有固定资产行了吧?他说借钱给县上利息怎么算,会不会扰乱金融市场?这又是一个新的政策问题,政策问题牵一发动全身,市里根本没权批,只能逐级往上报了。我在市里跑了这一趟,也算看明白一些,有些事上面不说话,底下再急也没用。一个县的老百姓用不上电,在县里是大事,到了市里就没有那么大了,再往上,呵呵,可能就不是啥事儿了……”

    这老郑,都想这么明白了,还问我?我的情绪也跟着他急转直下,有点担心,也有点惋惜。不过我细细一想,事关老百姓生活的事儿,越往上越接近政治核心,越会受到重视,否则还怎么体现人民政府为人民呢!

    “……巴西拉玛克……巴西拉玛克……”老郑不知在喃喃自语,还是在说梦话。

    我突然有些失笑:你明明没放下,刚才还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睡不着的时候,我将老郑的故事重新梳理一番。我觉得他还真是个人物,虽然名不见经传。他不在官场,没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抱负,也不说什么理想事业之类的空话;他不是个合格的商人,因为他不以赚钱为最大追求;他就是热爱电站,想把电站建设好、经营好。他这个人具体,实在,看似嘻嘻哈哈,貌不惊人,实则脚踏实地,追求有恒。我觉得他比自己更像一个忧国忧民的人,他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

    一九八三年秋草于新疆喀什

    二〇一七年冬改于海南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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