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喧嚣的都市出来,人顿感神清气爽,嗓子的粘液也少了老多。进了山口,迎面一座峰,两边两条沟;山坡上野花烂漫,沟底是一层一层的梯田。绿油油的麦子,已经长到一尺来高,正争相伸头抽穗。两位黑衣黑裤白头发的老翁,蜷蹲在田头,抽烟聊天。一头黄牛就在他们身后,悠闲地吃着麦苗。
我因为问路停车,顺便提醒老翁,注意牛在糟蹋庄稼。其中一个老头儿马上起身,满脸的青筋爆得老高,沾着黄眼屎的眼睛瞪得溜圆,尽管佝偻的腰怎么也直不起来,步子却出奇地矫健,几个箭步过去,牵过牛就挥起长烟杆抽打,边打边气急败坏地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早上刚给你配了犊,你就高人一等啦?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又不是乡长,能走到哪吃到哪吗?你,你还卧在这儿了!你又不是派出所所长,能走到哪睡到哪吗?”
另一老头接了我一支烟,夹到耳轮上,给我指了指右边这条沟:“顺路往里走,五里地就到了。”
汽车在蜿蜒的山沟里颠簸前行。
我们在车厢里也没闲着,反复琢磨老头骂牛的话,感触深刻,颇多玩味。到了乡政府大门口,看门老头对我们热情之至,一再夸赞他们的乡长没有官架子,平易近人,作风正派,处事公道,为人正直。我们刚刚生出的一点对老同学的种种怀疑,立刻烟消云散。也许,在这风臭气浊的官场,他还真是个清廉的乡官呢!
老同学穿一件灰色夹克,正在跟几个打扮入时的女人谈话。他见我们进来,马上要起身相迎。我们几个示意他继续谈,咱们同学聚会乃私事,不必影响正常工作,就在门口的长椅上坐定下来,听老同学接着开导他的子民。
“咱们山乡,自古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男人老实巴交,女人恪守妇道,你们怎么就跑到城里,干那些丢人现眼的事呢?说起来我都替你们脸红,害臊,就算你们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家人想想,你们在外面风流快活,你们的家人,以后还能在人面前抬起头吗?”
不等他说完,早有一女的按捺不住,那搽有太厚脂粉的脸憋得通红,两道纹得过长过细的眉毛,气成了倒八字,黑眼圈的眼珠都快要蹦出来了。只见她扭过头,恨恨地往地上唾了一口。
“啊——呸!那是万恶的旧社会,咱们妇女地位低。如今改革开了放,人的思想要跟上。经济发展道理硬,有钱才是大根本。你们当官见天捞,名目繁杂税捐多。乡统筹,村提留,一年要到二年头。这附加,那摊派,要钱个个跑得快。多生儿女要罚款,没钱牵牛去顶债。百姓见天要填肚,没钱谁能给一口。山里一片巴掌地,进城才知命在己。不靠政府不靠党,一张小床就上岗。一不偷来二不抢,你情我愿笑脸扬。无噪音来无污染,利用缝隙求发展。不生女也不生男,不给国家添麻烦。日积月累有了钱,返乡投资是乡贤。秦时明月汉时关,不看人脸看钱面。到那时,你还能坐在这里扯咸淡!”
哇塞,好一个才女啊!简直可以跟杜十娘、陈圆圆、小凤仙、李师师等相媲了。我们都惊愕不已,以至于我的老同学,怎么打发的那些女人,后来又怎么领我们游山玩水,都没有多少印象了。
(原载《南方周末》一九九九年五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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