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不被人放在眼里的厂工会宣传干事冉杰,一下子成了大忙人。自打下午一上班,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就像抢购彩电似的,一拨一拨涌进工会办公室,叽叽喳喳,吵吵嚷嚷,拉拉扯扯,骂骂咧咧,差点儿把整座办公楼都吵塌了。多亏厂长朱磊亲自出面,把那些有来头的和没来头的全部撵到楼道,冉杰这才关上门、静下心,按照他的顶头上司陈福顺主席传达的厂长指示,把红红绿绿的演出票,小心翼翼地分配到全厂十多个车间、三十多个科室以及子弟学校、职工医院、服务公司、托儿所、居委会等单位。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演出。谁也说不上是哪一级的权威人物发了话,一个国家级的歌舞团,竟破天荒地踏足深山,来慰问“大三线”的军工企业职工,而且来了几位红极全国的大明星。这无异于一声春雷,一下子震动了平静的山城。人们一觉醒来,忽觉默默奉献的“三线”职工还是被重视的,企业在国家还是有地位的,这远离大都市的山沟里天也就宽了,地也就阔了,食堂的饭嚼起来也格外有味道,连老婆孩子也变得比过去可爱许多。
鬼吊的是也不知什么原因,慰问演出只有一场,这又把绝大多数人的心给悬起来了。物以稀为贵。见识以人所未见才成为见识。试想能看上这场高规格的演出,那感觉,那身份,马上就比别人高出一截,吹牛也有了更好的资本。所以这节目票的紧俏程度,就像目前市场上的彩电冰箱一样,有眼的都瞪得大大的盯着,无目的也抻长了耳朵听着,围绕它所展开的角力与较量,差不多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厂里为此专门召开了三次会议,每次都吵得不欢而散,每次都达不到任何协调,五位正副厂长、两位书记都有工作重点,分管部门,人都有三朋六友,七姑八姨,也都能找出一大堆照顾的理由;各个科室在地方都有关系户,怠慢了谁都不行;车间主任们则异口同声:演出既是慰问“大三线”军工,就不能喧宾夺主,所有的票都要保证发到职工手中。直到下午上班前,法人代表朱厂长直接拍板,争吵才告一段落。方案是企业在当地住着,有好事不能吃独食,给地方五百张邀请票,送十几公里外的县城由政府统一分发;厂里五千七百多职工和一千四百多离退休人员,不论职务高低,一律平等,四人一票,平均分配;若有剩余,照顾子校,明天是教师节,算是对教师的慰问吧!分票工作由工会负责,其他人不得插手。
平心而论,冉杰对这个方案是十分赞成的,他觉得早该这么定了,几千人军工大厂,精英们放下生产经营大事,为这点鸡毛蒜皮的破事儿,开那么长时间的马拉松会,实在是没必要。中国的事儿一向简单变成复杂,干脆变成难缠,往往都坏在这些谁也没规定非开不可,谁也不能不开的扯皮会上。但陈主席并没有冉杰那么乐观,他以一个长者的口吻对冉杰说,“你别听厂长吹大牛,什么干部工人一律平等,什么四人一票平均分配,要没哪位领导的票,咱都交不了差,先捡最好的票给厂领导和离退休的老厂领导,各留一张再分吧!”
冉杰是个农村娃,从他往上数五代全是打牛后半截的,再往上就不知道了。他算是给冉家争了气,第三次高考终于考上一所并不出名的中专,毕业后分配到这个深山大厂,也算跳出了农门。冉杰虽然在厂里举目无亲,又不黯世事,但他厚道老实,动手能力强,连续两年被评为车间先进,又写得一手好字,又没有厂里子弟盘根错节的关系,背景清爽,陈主席就把他调到工会机关,做些宣传文化之类的工作。
离开车间进入机关,是工厂许多小青年梦寐以求的好事,冉杰碰上了,不管是不是交了狗屎运,他对陈主席这个“伯乐”是非常感激的。又因为陈主席跟他父亲年岁相当,平时一直拿他当小辈看,“小冉”、“小家伙”、“碎仔儿”地叫着,很是亲切,所以对陈主席的指示他从来都是不折不扣的执行。在工会这一年多,他也先后经过几件事,逐渐习得一些社会现象,心里暗忖:还是陈主席想得周到,领导毕竟是领导,领导何时能与群众平等?即使领导口口声声要与群众平等,那也就是嘴头说说给人听,千万不可当真。你若真拿领导当普通群众看,他不翻脸才怪,弄不好小鞋立马就给你扔过来了。有人把这种现象归结为中国人的奴性,或曰封建的劣根性。不管什么性,现实如此,谁又奈之若何?
冉杰板着指头与陈主席一起掐算,一二三四五任几套班子在位的和不在位的厂长书记,出了一头冷汗。天哪,头儿何其多!更麻烦的是头儿们的座位也十分难安排,老领导,新领导,男领导,女领导,互有矛盾的领导,关系暧昧的领导,计较小事的领导,等等。冉杰听陈主席给领导排座次的理论,简直比梁山英雄排座次复杂多了,于是他更加佩服陈主席,说到底姜还是老的辣,阅历丰富的人,做事情就是不一样。
大约分了一个多小时,各单位的票都分装进信封,上面写了某某单位多少人、多少票,陈福顺才叫冉杰开门,招呼楼道那些人领票。各科室和基层单位来领票的大都是头头脑脑——这种几十年不遇的好事,领导是不会大权旁落的。他们被从办公室撵出来后一直堵在楼道,丢凉腔的丢凉腔,骂老娘的骂老娘,这会儿一见神秘了半天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呼啦啦挤进来,饿狼扑食似的,抢到各自单位的票袋子就兴高采烈,飞也似跑回去张扬去了。只有子校的体育老师冯国栋说票数不够,要一一查对分票清单。陈主席不让,他就找个茬子同冉杰唇枪舌战,吵了起来。这位黑大汉声大气粗,说话就像喊操,聒得朱厂长在二楼都坐不住,跑上三楼问究竟来了。
“你让我们闻腥气,别人吃肥肉,这算怎么回事儿?”冯国栋一见朱厂长,就说他们几个教师在一起计算过,连小数点后的四舍五入原则都考虑进去,应该剩下三十八张票,可实际上只给他们加了九张。
朱厂长听罢,一脸愠色。他这个人最讲原则,不允许别人挑战他的领导权威,也不容许任何人在执行他的命令时打折扣。何况自从实行厂长负责制以来,他常常处于中心地位,厂里大小干部众星捧月般恭维着他,巴结着他,他的自负便多少有些膨胀。去年供应科长预测铝价将会大涨,未经请示,擅自做主采购回一批铝锭,原指望悄悄地给厂长一个惊喜。结果厂长不但没有表扬,而且当即就给了该科长一个警告处分。科长辩解说纯粹是为了给厂里省钱,到了朱厂长哪里就成了一码归一码。这会儿他明明是冲着陈主席来的,但又碍于陈主席的老面子,便厉声责问冉杰:“为什么搞成这样?”
冉杰有点害怕,偷偷瞥了陈主席一眼,见领导给他使眼色,才勉强镇静一些,嗫嗫嚅嚅地告诉朱厂长,分票是按劳资科提供的职工人数计算的。
“我们也是按劳资科提供的人数计算的。”冯国栋不等冉杰说完就反驳道。
冉杰自知理亏,不吭声了。还是陈主席老练,不慌不忙,翻过几张报纸,然后把票单递给了朱厂长。“厂长你看,这人数、票数都在这上面,你看若是给哪个不该发的人发了票,我们立即追回来。”
朱厂长又不糊涂,一眼便看出这张单子的名堂,更十分明白陈福顺所谓“不该发的人”是指什么人?他对工会这样处理是满意的,说穿了,他并不是为了解决纠纷才上楼来的,而且觉得他在会上定的分票方案有点绝对,弄不好,会得罪好些人,而有些人还是他不能得罪的。他多么希望有人能给他找个方便的台阶下来,甚至想对陈福顺暗示一下。这时候看到陈福顺的处理办法,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一颗悬着的心立马放回肚子里,却又不好表什么态,便对冯国栋说,“我看人家工会这票分的也没什么大问题,你先把票拿走吧,我下去让劳资科和工会再核对一下,若真有那么多票,我派人给你们送去!”
“那就让校长来领吧,我才不背这口办事不力的黑锅呢!”冯国栋气呼呼的走了。他走后朱厂长一连向陈主席道了好几个谢。陈主席笑说:“厂长是抓大事的,几千人指着你发工资吃饭养家呢,哪能让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分心!”说着拿上给领导预留的票,与厂长一起下楼去了。
冉杰经此一事又长一智,他正在办公室回味刚才发生的事情,突然来了个矮胖矮胖的秃顶之人。进门就打开一盒中华烟,自己点上一支,剩下的直接撂给了冉杰。冉杰不抽烟,更不想占这个人的便宜,就把烟递回去,说:
“胡科长,你这是干什么?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
“东风!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人求你!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怎么样?帮老哥个忙!”牛人胡震觍着脸,一开口就满嘴跑火车。
“哎哟,胡科长,你这么抬举我,我一个小跑腿儿的,能帮什么忙呢?”
“噫,这回你可不是小跑腿儿的了,你掌握着顶级文艺团体的演出票,就跟皇帝老爷手里的生杀大权差不多,你成了大神了,重要人物了,连我老胡都不得不拜倒在你门下。老实说,这个忙还就你帮得了,给两张票吧,就两张。”胡震并不吝啬给脸上堆笑,说着就拉开冉杰的抽屉,将那盒中华烟塞了进去。
“你们科的票,你刚才不是已经领走了吗?莫非你这大科长还真学雷锋,把票都给了别人。”
“我是有了,你分我们科室六张票,我这个科长不拿一张,那谁还敢拿!可县里商业局两位朋友要看,咱们厂烟酒需求量大,一直都有求于人家,所以这个票一定是要给的。”
“笑话,全厂近百之八十的人都没有票,你还有心思往外倒腾?”冉杰想。他跟胡震接触不多,但听说此人社会关系特别广,活动能力十分强,属于七星高照八面玲珑的角色。据说胡震原先在车队开车,后来承包了厂里的招待所,这一包就是十多年,社会上没有他办不了的事,历任厂领导没有与他关系不好的。这些年外面的物价年年涨,他的承包费不增反降,而且过几年就要厂里拿钱给他装修一次。厂里职工意见很大,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职代会上也有人提了查处他的议案,但一切最终归于平静。后来厂里还搞了一次轰轰烈烈的招待所承包竞标,可不管谁提出多好的方案,哪怕比他多交两倍的钱,最终的打分也没有他高,动摇不了他承包人的磐石地位。更不可思议的是去年他竟被提拔为中干,兼任了总务科长,随之解决了老婆和三个孩子的“农转非”,今年还让大儿子招工进了厂。有一次冉杰因故去胡家,只见冰箱、洗衣机、电视机、组合音响等当下紧俏的家用电器应有尽有,组合家具亮得耀眼,就是副厂级的干部,十有八九没法与他相比。
冉杰在厂里无根无底,无后台,无靠山,对胡科长这样的大神自然是得罪不起的。但他生性耿直,嫉恶如仇,也不愿意与这样的人同流合污,更不会逢迎巴结他。别说是没票,就是有票,他也不会送给这种人,由他去拉关系,图私利。他还记得年初职代会上有人质问厂长,每年买那么多烟山酒海干什么?真的都用于接待了吗?工厂效益不好,可招待费用年年猛增,问题到底出在何处?谁不知总务科的钱物都是一本良心帐,有良心则记,没良心则不记,昧良心则乱记。他就不信这家伙瞒天过海,能一直如此折腾下去。所以,软钉子他还是有的,这会儿任胡震磨破嘴皮,他不烦不躁,只来回推磨:“真对不起,实在没票!”
“年轻人别把路堵死啊,如今这世道,车轱辘轮着转,谁还没有求人的时候,今天给票是你一句话,日后需要什么,好烟好酒,兴许也是我胡某人一句话吧!”胡震使出了又打又拉、威胁利诱的一手,“你说吧,要什么?五粮液、大中华,红双喜……”
“谢谢胡科长,你这些好东西,都是我需要的。要是一张演出票换这么多好东西,我巴不得有一百张票给胡科长您呐。可我就是个过路的财神,现在手里一张票也没有了。”
“是不是觉得我科长的面子不够大,还非要我找你们陈主席说说?”
“胡科长,你这就找对人了,你找陈主席,他是领导,也许真能给你变两张票呢。”冉杰一边打哈哈,一边心里暗想,陈主席这会儿正忙着给领导送票,你就跑断腿找去吧!谁知胡震走后十分钟不到,竟搬动朱厂长,亲自打来了电话。
“小冉吗?我是朱磊,胡科长有特殊情况,你给调剂两张吧!嗯?子校的票不是还没领走吗?回头你告诉陈主席,就说我说的。”
妈的,走厂长的后门了!冉杰心里骂道。他开始还天真的以为胡震去找陈主席了,殊不知在工厂没什么实质性权力的工会主席,虽然也享受副厂级待遇,但在胡震眼里压根儿一毛钱买十一个——一个大子儿不值。这狗东西明知厂长定的分票方案,却敢于找厂长自打嘴巴,自破规矩,别人谁有这么大的面子!正骂着,胡震又来了,嘻嘻哈哈,洋洋得意,小人得志,毫不掩饰。
冉杰一阵恶心,感觉像吃了苍蝇。有什么办法呢?官大一级都压死人,何况他一个小干事,和厂长之间还隔着千山万水呢!令他纳闷的是,刚才冯国栋为多要几张票,大吵大闹,这一切朱厂长是看在眼里的。既然清楚,却还要在乞丐碗里舀食,穷汉釜底抽薪——这戏是不是演得太过了?照厂长的意思,一会儿子校来人怎么跟人交代?
“兄弟,你要顺顺当当给我,咱领的是你的情,你看现在这往厂长那儿一拐,事情就变了味儿不是,成了公事公办了。”胡震拿着两张票,做了个吻别的动作,留下一句对冉杰的警告。“以后办事活络点,吃不了亏的!”
小人总是得志!
“等等!”冉杰突觉怒火中烧,气就不打一处来,但他忍着,拉开抽屉,取出胡震硬塞的那盒中华烟,走过去塞回主人手里,故意在其肩上拍了两下道,“您老人家的烟,别回去才想起落在我这里,再跑一趟!”
胡震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意,走了。冉杰回身一伸手,把桌子上的墨水瓶拨拉到地上,啪地一声,摔碎了,蓝墨水溅了半墙。适遇布置俱乐部的同事王大姐回来,问了因由,劝他不要与胡震这样的人一般见识,为公家的事生气不值当。
王大姐四十多岁,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是工会的女工委员。实际上工会就三个人,分工也没有那么明确,有事都是大家一起上。她这几天都带着人在俱乐部忙活,洒扫擦抹,挂横幅,贴标语,总算诸事停当。她一进门就看见冉杰受了委屈,忙拿起笤帚簸箕清扫地上的玻璃渣子。冉杰见状,很不好意思,赶紧接过来,哪能让别人给自己擦屁股呢!
“叮铃铃铃……”电话铃又响了。
王大姐要接,冉杰示意他别管。这里越无人接,电话铃声越响,似乎有意跟人赌气。冉杰气不过,干脆把它挂断,佛佛得到一点阿Q式的胜利。然而,这胜利并没有带给他多少安慰,因为陈主席回来了,进门就问为何不接电话。冉杰没想到是陈主席打来的,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把刚才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告诉一番,末了又说,“领导说话不算数,叫我们底下人怎么工作呢?”
“嗨,碎仔娃,你还是经事太少。机关工作,就这样。几千人的大厂,状况百出,关系复杂,拆了东墙补西墙,按下葫芦浮起瓢,常有的事。领导有领导的难处,职工有职工的难处。”陈福顺笑了笑,也不知是开导还是发牢骚,“按说我这个工会主席是个闲官,可许多受气的事儿,厂长们都往我身上推,屎盆子尿罐子都往我头上扣,这次名义上说是机动票归我掌握,可有几张票,给谁?他们都管死了,我有什么权力?就是给他们送票的权力!这不,你还得从子校的票里再抽四张出来,老钱厂长的女儿女婿、儿子媳妇今天来厂,给老厂长祝寿,一个是省里主管局的,一个是协作单位的,钱厂长倒没说,可钱厂长对朱厂长有知遇之恩,朱厂长讲了,能不照顾吗?别看他一厂之长,人面前威风凛凛,在厂里说话牛皮哄哄,掷地有声,他的作难,谁能体谅呢!地市级的大厂长,一出厂门见庙就得烧香,见菩萨就得磕头,连村里掏大粪的老头儿,都敢故意把粪车放他家楼下臭他一夜,你就别往心里去了。”
“这件事要让子校老师知道了,还不闹翻天!”冉杰担心一根筋的老师们,本来就对去年底调工资的事,憋了一肚子气儿没处撒,这次授人以柄,无疑火上浇油,怎么办呢?
“怎么办?走着看,看着办,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算一步吧,谁叫他不早早把票拿走呢?这叫狗肉没吃着,铁链子倒赔上了。”
“人家当时要拿走,我们现在不抓瞎了?”
“哪能抓瞎呢!办法总比困难多,活人不会被尿憋死。”陈福顺呵呵地笑着,问了王大姐俱乐部那边的情况,还特别问舞台的地板洗干净没有。然后拍拍冉杰的肩膀,拿了四张票走了,临出门前嘱咐冉杰有什么事儿灵活处理,他不回来了。陈主席前脚走,王大姐也要走,出门前也拿走一张票,还叮咛冉杰不要说出去。
“全没下数!”冉杰一向对陈福顺和王大姐都印象挺好,这会儿不免有些微词。他一时很难弄清,陈主席今天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角色,也说不清心里有一种什么滋味儿。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又不行——陈主席留他做挡箭牌。正在鍪乱之间,电话铃又响了。因为有上次的教训,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这次是丽丽——他的女朋友索票。丽丽所在车间的票,是抓阄分的,丽丽本来抓上了,又被车间主任收走了,说守着发票的人搞对象,还从车间分票,这不是捧着金碗要饭吃——瞧不起人家冉杰么!
冉杰一听犯愁了。不给吧,未免不近人情,何况眼下他和丽丽的关系,正处于非常时期。上个星期俩人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矛盾,丽丽还没正式理他,今天能打电话,就是主动和好,给了他台阶,也给了他机会,如果这次让丽丽丢了脸,其后果可想而知;然而给她票,拿什么给?就剩下子校这些票了,本来就狼多肉少,你一口,他一口,越发啃得烂皮包不住骨头,难道还要雪上加霜,真拿人家子校当软柿子?难道朱厂长、陈主席他们牵了牛,我冉杰跟在后面拔橛子丢人现眼?要是事情败露,我不成了《圣经》里那个无由头的替罪羊了吗?想来想去,他只有把自己的票让出去了,还不能明着对她说,虽然作为年轻人,他十分想看这一场名家荟萃的演出。
“这样吧,下班后我给你送到家。”冉杰清楚这是自己的一种姿态。
“这还差不多,嘻嘻嘻嘻……”女友肯定从车间打的电话,周围肯定是一河滩羡慕的眼光。
电话挂了,那甜甜的笑声,还在耳边回响。姑娘的笑是迷人的,可爱的,令情窦初开的少年陶醉的。冉杰的眼前,蓦然幻出丽丽那苗条的身段,忽闪的大眼,蓝色的工装领口,搭着一条红色的纱巾,微风掠起,半遮粉脸,很是让他着迷的。她真想拥住她,轻轻告诉她,“你听我说……”谁知倩影突然变成两座黑塔——冯国栋领着校长取票来了。
要来的总是躲不过的!
冉杰战战兢兢将票袋子递过去,心虚得不敢正眼觑看。俩老师一数票,和信封上的数字又对不上,比原来更少了,一双脸都气成了酱紫色。
“好啊冉杰,欺负人也不带这么欺负的!你们可真是瞎老头吃柿子——专捡软的捏,你们就是这么慰问教师吗?”校长显然在克制着自己,体育老师可不管什么身份不身份,开口就骂,“妈的,你小子才到机关几天,就学会了坑人这一套,刚才我嫌少跟你吵了几句,你就立即报复我,你他妈算什么东西!”
此刻的冉杰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诉不出。稍有一点头脑的人都知道,他既不能讲出朱厂长,也不能供出陈主席。陈福顺已经明确告诉他,机关工作人员就是领导的出气筒,挡箭牌,领导又是机关工作人员的避风港,保护神。骂,就让人家骂吧,反正领导心里有数。他向二位老师解释了几句,却自感不能圆其说,索性陪笑脸,打哈哈,反正有理不打笑面人。冯国栋见状,以为冉杰理屈词穷,更是不依不饶,敲桌子,砸板凳,连吼带骂。冉杰毕竟才二十五六岁,没有多少城府,耐性有限,终于和冯国栋吵了起来。正吵得难分难解,陈福顺赶来了。
“我说冯老师,你把校长也叫来了!正好,我正准备给你们打电话。你们也别吵,也别闹,听我说,好事来了,好事来了!刚才厂领导研究,这不教师节了嘛,恰好赶上上面来慰问,今天这节目,谁都可以不看,但老师们不能不看。是不是?为了体现厂里尊师重教,感谢老师们的育才之功,厂里特地想了一个办法,在第一排座位前加上了一排软椅,在舞台的屏风后面再放几把椅子,把老师们放在离演员最近的地方,请所有老师都来看,咱也不用为僧多粥少犯愁了,你们看这样多好!”
美妙绝伦!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在场的三个人都摸不着头脑,你看看我,我看看他,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两位老师千恩万谢,校长还向冉杰道了歉。冉杰等他们走了,关上门,才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我说陈主席,乐池跟前放一排椅子,是让这些老师看演员的脚脖子呀,还是让他们看乐池里的弓短弦长?”
“嗨,你不说谁能当你是哑巴,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嘛!”陈福顺告诉冉杰,一个小时前,县里供电所打来电话,说今晚检修咱厂这条支线,厂里派人去费了半天口舌,这才弄清楚是给县里的票,只发到科局级以上老爷,普通职工想看节目,没有票,有气不敢朝县老爷撒,转过来要挟咱厂里,开口就要十张。陈福顺说着说着就来了气,“妈的,这都成什么事儿了?关口渡口,卡死英雄。能拿人一把的就非拿你一把不行,好像不给咱出点难题,就显不出他们的权力。啊猫啊狗,都敢骑咱厂头上撒尿,什么小人在企业面前都是爷,哪一路香烧不到都不行……”
听主席这一肚子委屈,冉杰的气便消了。社会风气不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人人被卡,人人又不放过一切可以卡人的机会,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官吃权过期作废,靠火葬场吃死人不讲价钱,千百万人千百万岗位,千百万关口,千百万只手,就是飞过一只麻雀,都要拔下几根毛来,一个大企业关键时候不出点血,你休想过去!这社会是怎么了?这社会上的人是怎么了?他有时禁不住要问,旋即又觉得问得太愚蠢,太不接地气。他立马将原先留给子校的票,双手交给陈主席,顿时有一种解放了的轻松。他暗暗忖道:但愿以后再别发这窝囊的票了!
陈主席倒是很体恤下属,提出要给冉杰留两张,看看他还有什么关系需要照顾的。冉杰苦涩地笑笑,摇了摇头,目送自己的领导出门“通电”去了。
早到下班时间了,冉杰觉得肚子咕咕叫,急忙跑回宿舍,取了饭盒就往食堂跑。厂里单身职工多,饭厅里买饭的队排得老长,他担心轮到他时,菜都卖光了。谁知刚一进门,就被师兄小刘和一帮工友给拽到一个饭桌前——原来给他的饭菜都打好了,大家就等着他来吃。他知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也清楚这些哥们儿啥意思,却装傻卖乖,轻描淡写地谢了一句,端起来就吃。可是这帮工友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没等他吃几口,就露了没憋好屁的馅,抱腰的抱腰,扯胳膊的扯胳膊,翻口袋的翻口袋,连裤头里面都摸了。结果唯一准备送给女朋友的票,让他们给抄走了,弄得他欲哭无泪,欲说无词,木鸡似呆在那里。
深秋的山区,太阳落得很早,才五点半,淡淡的暮霭已经从山顶上泻了下来,似大海退潮,又像高天流云。远远望去,厂区内外已升起点点灯火,喧嚣了一天的小山城进入夜生活模式。几位牧归的山民,赶着牲畜,悠悠然的从家属区穿过,与工厂的风格极不协调的牛叫声,与家家窗口里传出的炒菜爆锅声混在一起,抑扬顿挫,奏出“大三线”企业特殊的乐章。
平时,每当夕阳西下,暮霭袅袅之际,冉杰都喜欢和女朋友在河边散步,吸吮露水味儿很浓的空气,轻松领略大自然的恩赐。今天,他的步子却变得格外沉重。从单身楼到丽丽家不到百米,他竟走了十多分钟。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女友说,也不知该怎样才能弥补自己的过错,取得她的谅解。正踌躇着,厂区的有线广播呼叫:工会的冉杰同志,请赶快到俱乐部去!
俱乐部,位于家属区的中心,在远离都市的“三线”企业,它无疑是最繁华最迷人最富于情感的地方了。这座八十年代初的建筑,造型美观,高大雄伟,穹顶霓虹闪烁,巨柱灯光辉煌,颇有几分都市气息。等着看节目的人,三个一群,五个一堆,说的说笑的笑,简直比过年还热闹。冉杰老远就看见陈福顺在人群里张望,便径直奔了过去。
“今晚咱俩点儿背,还得得罪人!第十排,你把东头,我把西头,让持票人到过道的椅子上去坐!”陈主席边走边说。本来挺宽敞的人行过道,因为加了一行椅子,显得窄窄巴巴,一般人过都要侧身子,若是胖子,更需倒吸一口气。
冉杰很是不解:又出什么邪了?
“演员叫交警队扣下了!”陈福顺哭丧着脸说,“几个演员到县城买东西,车刚开到十字路口,就让交警给拦住了。闯红灯!闯红灯认了,罚多少交多少就是了。可人家今日偏偏不罚,非要司机和演员在他们那儿学习交规。还是朱厂长亲自出面,好说歹说给十张票才放人放车……”
两人正说着,观众已陆续入场,冉杰陪陈福顺说尽了好话,磨破了嘴皮,好在厂里职工还能顾全大局,心里不高兴,嘴上骂骂咧咧,座位还是给让出来了。开演前几分钟,一群身着交警服和便服的男女,在前后座位上鄙夷的目光注视下,悄悄入座。不一会儿,紫红色的金丝绒大幕接口处,走出西装革履的朱厂长。只见他略显疲惫的脸上,堆着虔诚的笑容,强烈的聚光灯照得他脸色煞白。朱厂长习惯性地咳嗽了一声,用他那颇富磁性的东北话致辞,首先向慰问团表示欢迎,在雷鸣般的掌声里接着向那些被“热情邀请”来的贵宾,表示诚挚的谢忱。
冉杰没听完厂长热情洋溢的致辞,就找女朋友赔罪去了。
这是一幢砖混六层楼的四层。朱红色的防盗门关着,关着少女玫瑰色的心,任冉杰怎么叫也不开。时间久了,里边的电视机声音反而开得很大,显然是和门外的人斗气。他试图隔着门解释,里边却没有一点回应。小伙子感到不被理解的痛苦,内心一遍又一遍在念叨:我没有那么高大,更不是想表现,任性的姑娘,你为什么不能听我解释一下呢,哪怕一句?
一句都是多余——让时间去解释吧!据说时间似流水,有如摧枯拉朽般强大,它会不动声色地改变世界,改变我们每一个人,改变我们曾经的快乐与悲愁,风光与猥琐,聪慧与愚莽,抚平人心底曾有过的所有忧伤。
夜幕沉沉,星星在不住地眨巴着眼睛。演出早就开始了,节目一定很精彩。但冉杰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了,一个人独自踯躅在灯光昏暗的厂区小路上。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感觉就像一场戏。他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不至于世界末日就要来临吧!
“小冉!”身后有人唤他,是陈福顺。“怎么你也没给自己留下一张票?让人抢走了?那你坐舞台上看吧!”
“不用!”冉杰心里乱哄哄的,他不明白陈福顺怎么也不看节目。
“嗨,看节目是高兴事儿,可咱心里是高兴的吗?你要上办公室吗?别去啦,一大群家属没看上节目,跑到俱乐部门口闹事,领导们怕影响不好,领到会议室对话,几位厂长书记都去了。这时候千错万错,都往咱俩身上推,咱们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吧!躲过这两小时,演出一结束,一切归零,睡一夜什么事儿都没了。走,到小饭馆喝两盅去!”
“这么说厂领导都没看节目?”冉杰还有点疑惑,见陈福顺一连点了几下头,心中泛起一种难言的滋味,想哭,又想笑,甚至为抱怨领导享特权而后悔。这时,不知谁家窗口传出电视播音员庄重的声音:中央决定,从现在起大力治理社会经济秩序,给企业营造一个宽松的经营环境……冉杰不禁为之一振,与陈主席会心一笑,长长地舒了一口大气,忽然全身轻松了。
一阵山风拂面,吹来浓郁的葱花爆锅的味儿,真香!
(原载《船笛》一九八九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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