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陲兵事-瑞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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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老家

    出租车停在村口的大皂角树下,时已是后晌,路寂少行人。

    等在路边的堂嫂一把接过行李,脸上堆满了热情,嘘寒问暖,极是殷勤。我还不适应她的殷勤,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这时候,堂嫂突然黑下脸,转过身,麻利地从腰间掏出一张绿毛钞扔到出租车上,准确地从司机手里抽回一张红钞,斥责他讹人讹到自家人头上了,从机场过来都是二百五,非要攥着人家的三百不找!

    司机自是理亏,边掉头边厚着脸说,人坐车的都没说啥,就你精!喏,兄弟我搂草打兔子,给人带几斗瑞土回去,比这赚得多!

    顺着司机努嘴的方向看去,大皂角树干上歪歪扭扭挂着半块木牌,上书“前行357米瑞土,电话13902……”牌子后半段破损了,手机的号码不全。我不知这“瑞土”是什么劳什子,一下子纳了闷,怔怔地看着堂嫂。

    羞他先人呢,你不问也罢!

    堂嫂不屑地扭过头,朝出租车远去的方向“呸”了几口,唾沫星子挂在嘴边,也不去擦,转脸又对我笑,让人觉得她不去演变脸的戏简直是可惜了。她其实只比我大两岁,十年前我妻子找专家为其做了妇科手术,如今脸皮黝黑,手指粗大,身子前倾,黑裤蓝袄,要不是头上顶着一方花格的帕帕,你很难辨识她到底是老大爷还是老太婆。不等我开口,她就说堂哥到邻村买鸡去了。咱这村子,六七十户人家,现如今不光没有一丝人气,就连一只报晓的公鸡都找不到了,总不能让远道回来的兄弟,吃超市买的冻鸡吧!那都是激素饲料快速养大的,害人呢!

    从皂角树下到家要穿过一纵一横两条村道,我原想能碰上几个老者或者幼时的伙伴,拉拉家常,结果大失所望,好不容易碰上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跟她套了半天近乎,无奈她眼花耳聋,还以为我要买她的棺材板,警惕地离开了。我摸摸特意揣在上衣兜里的一包大中华香烟,一支也没散出去,心下不禁有些怅然。

    村道虽然经过了水泥硬化,显然是掺的沙子太多了,时不时露出一块块膏药似的黒疤。路边的莎草长疯了,把那长长的蔓儿随意地伸到路中央,仿佛一条条蜿蜒的绿蛇,毫无忌惮。路两边几乎家家都是二层小楼,有的还贴了漂亮的外墙瓷砖,但户户大门紧闭,静得有些寂寥。不由人突然想起伟人毛泽东“万户萧疏”的诗句,写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历史时空,心中的失落更大了。

    堂嫂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苦笑着劝我不要见怪,附近的村庄大都这样,都空了。人呢,奔钱去了,上学的上学,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钱呢,都在你们大城市。年轻人连家起,把孩子带到城里上学,去不了的也住到了镇上。一个乡镇就剩一所小学了,小娃们生活不能自顾,大人就在镇上租了房子陪读照看,不到周末不回来。剩在村里的几个病婆子蔫老汉,这会儿都回家烧炕去了。以前你哥管事时街两旁干净整洁,可你看如今村里的杂草,都能把人缠住了,也不知现在的人成天在忙个啥!

    堂嫂话里话外,似乎流露出对堂哥继任者的不满。堂哥当了二十多年村干部,功过是非不说,也该下来了,那小官帽又不是老先人给咱置下的家当,况且堂哥凭着村主任的身份,该办的事都办了。他给两个在城里工作的儿子都批了庄基,盖了房子,他自己的院子挂在孙子名下,而他们老两口一直住在我家的祖宅里。

    当年父母去世后,堂哥希望租借我家祖屋。我和分布在天南地北的几个兄妹一商量,干脆给了他,反正我们都在城里盘根开枝,也没人回去了。堂哥接手后在原先上房的位置起了二层楼,拆了偏厦,在门口盖了一排倒厦,显得院子也方正了。进门一面照壁,中央有一个供奉土地爷的小洞龛,里面的香火还燃着,袅袅的烟霭从洞龛里飘出来,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儿。照壁后面,是一块小花圃,几株月季已经败了,一簇大丽花开得正艳。靠南墙的地方,修篁森森,间或传出几声蛙鸣。

    快是玉米成熟的季节,傍晚的山根已经有了几分凉意。堂嫂弯腰端来半盆热水,放在门口的脸盆架上,让我洗洗手。虽说家里有自来水,还装了太阳能,她说还是习惯用脸盆,就像她喜欢睡热炕一样。人的习惯一旦形成,改变起来就很难。

    正说着,一阵发动机的轰鸣由远而近——堂哥回来了,摩托车后座上挂着两只大公鸡,说他转了好几个村子才找到,纯正的农家土鸡,要不是人熟,给多少钱人都不卖。

    看着堂哥脱掉安全帽后额头的汗珠,我很有些过意不去,就说自己在外几十年,一直做学问,直到退休也没混到官场弄个县级厅级,老百姓回老家,家常便饭足矣,哪能劳动堂哥如此辛苦破费呢!

    堂哥却一脸诚恳,拉着我在沙发上坐下,端来一盘大苹果,又泡上一壶乌龙茶,说就冲当年我带着你嫂子到你那里求医,你和弟妹联系医院,找专家,跑前跑后,陪功夫花钱,那一份真情,你也应该有这待遇。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吧,啥感情能强过咱这亲情?这和应付那些镇长县长老爷,完全两码事儿!

    说起村庄的萧条,堂哥也是一肚子的感叹。经济改革几十年,农民的腰包确实比过去圆实了,但这不是靠农业靠土地挣来的,不扎实。农民大都离开土地了,只有收种的时候眷顾一下,有的干脆撂荒,农村已然衰落了,看来非城镇化不可。让人担心的是,将来土地都流转到少数人手里,种的人少,吃的人多,恐怕离一斤粮食一百元的日子就不远了。到头来吃大亏的还是农民,因为他们在城里挣得并不多,根基并不牢,甚至融不到城市的文化里。

    我不得不佩服堂哥的见地,别看他一辈子都窝在村里。

    堂哥得意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都土埋胸脯上了,这还看不清!话音刚落,手机响了,他说是大儿子来的电话,听了片刻,很武断地说:你叔十多年才回来一次,你小小个工商所长,能有多忙?明早赶紧给我回来!

    我刚想劝堂哥理解一下年轻人,工作为重。他已经挂断手机,愤愤地扔到了桌子上,再次端起茶杯,跟我强调:咱们是个古村,几千年传下来的礼数,再忙也得回来看他叔!

    2 古村

    我出生的这个村子,位于太白山北麓,紧邻着一条东西省道。村口一棵大皂角树,是村子的标志性目标。据说这树长了一百多年,原本三条大杈呈三角形斜刺上去,树冠高大,后来东边遮路的那条被雷劈断了,剩下的两条南北相对,也不往东边伸枝条,一直给夭折的兄弟留着位子。村西一条石头溪,把山谷里流出的泉水雨水,一股老导向北去五里的渭河。

    村子不大,但姓氏挺杂。相传齐姓祖先成汤时期就在这里居住,因此起村名齐家。以后迁来水韩陈任董各家,历经战乱和年馑,一个个都衰败落寞,各留下两三户后人,而姓水的竟在水八爷走后绝了种。只有我们李姓和张姓是明代从山西大槐树村迁来的,至今人丁兴旺。但李张两姓素少来往,据说是很早以前生的过节,祖祖辈辈继承了下来。

    村里有很多讲究,打小就潜移默化。比如敬惜字纸,天明扫院,茅房和猪圈必须建在后院,重孝之身不入别人家门;骑自行车一定要在村外上下,更不能骑着进门;对上年纪的平辈或者小辈,一律以孩子的辈分称他二姨他三哥之类,不能直呼大名;婚丧嫁娶过事,要请村里人先坐席,以彰显远亲不如近邻,等等。

    我小的时候,在村子里能说得起话的当属水八爷。他是十九世纪末年生人,早年教过私塾,又帮城里的商号管过账,可谓见多识广。一九四九年扶眉战役打响后,他跑前跑后帮解放军筹粮,得了一块支前模范的勋章,是地地道道的“老革命”,要不是年纪大早都吃公家饭了。更重要的是老人家心善品端,断事凭理,不偏不倚,在村里颇得人敬,无论谁家有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坐上席。只因他老婆死得早,没留下一男半女,老了成了村里的“五保户”。

    听水八爷说,我们村也曾屡出人物。汉高祖刘邦坐龙椅时,常到秦岭山麓狩猎,一次偶幸他们水姓一美女,随即携入宫中,曾位至婕妤,封其父为乡侯,食邑千户。可惜刘邦晏驾后,吕后把后宫那些比她有姿色的差不多都干掉了,水婕妤的父亲被削封远徙,客死他乡,那一支就被历史湮没了。王莽时期,陈家出过一个光禄勋,一时门楣光耀,全家搬到京都长安居住,谁知好景不长,短命的新朝灭亡后,陈家被诛了族,只侥幸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还是因为寄养在乡下的奶妈家。隋炀帝时期,曾拜村里一个齐姓才俊为中郎将,不久发生了“江都之变”,齐将军为保杨广被宇文化及杀了,家人闻讯,全都逃匿,不知所终。到了唐代,又出了一个韩姓侍郎,不知为何与国舅杨国忠交厚,在赐死杨贵妃的“马嵬坡事变”之后,被枭了首。“北宋五子”之一的张载,是邻村的人,他发现齐家居山之阴,又在水之阴,阳气不足,就建议后人以东汉名士严子陵为偶像,忠孝耕读,不要再入仕为官了。

    然而,人毕竟只是世间万物之一个灵种,许多事情的发展并非人的理念能够左右。新中国建立后,丁家的独苗铁锤在南方当了副省长,给村里又带来莫大的光荣。张姓村干部带头把丁家的祖坟堆得老高,把丁家废弃的院落拾掇得齐整体面,上面在修路、通电、打机井、处理村间纠纷、发放救助钱粮的时候总照顾我们,就连我们村的娃娃,在学校也比其他人嚣张几分。

    没想到不幸的魔咒又一次应验,这种优越的日子很快到头。我九岁那年,副省长被一辆卡车送回村里劳动改造,同行的还有他十二岁的儿子丁兆瑞。张姓村干部又带人平了丁家的祖坟,搬光了丁家院子的家具摆设,还召集男女老少,在大皂角树下开会,说丁家几代都不是好东西,丁铁锤更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是“罪人”,现在被打倒了,以后村里扫街铲狗屎牛粪之类的事都归他做,不许任何人接近!

    小村子多了一个扫街的,而且是穿了一件四个兜兜在外面吊着的干部服(中山装),让我和小伙伴都感到新鲜。有一天,张姓村干部的儿子祥娃在他家门前撒了一把树叶,喊叫着“罪人”快来扫,罢了官的副省长低着头悄悄地扫了。祥娃又在原地撒了一把,他这次抬起头看了祥娃一眼,还是默默地扫了。祥娃不知哪来的邪劲儿,竟然趁大家不注意在墙角屙了一泡热屎,臭气熏天,喊叫着让他去铲。他不解地盯了祥娃半天,那眼神让我突然有些害怕,但他什么也没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是准备去收拾。

    慢着!随着一声大喊,水八爷出现了。老人家清瘦矍铄,腰杆挺直,留着长长的白胡子,说话底气十足。他黑下脸禁住祥娃,让他从“罪人”手中接过铁锨,自己屙的自己铲!

    祥娃和我同岁,看见水八爷的长烟杆举在头顶,自是怯了,只好照着水八爷的指令去做,却被他赶过来的父亲给阻挡了。村干部官虽不大,但权力是直接的,当下就给水八爷扣了一顶包庇“阶级敌人”,打击贫下中农的帽子。

    水八爷可不吃他这一套,说你规定人是铲狗屎牛粪,你儿子屙的是狗屎呀还是牛粪?你还少拿贫下中农来吓唬人,你家祖上咋回事,别人不知道,我老汉还不清楚吗?人都有走背字的时候,何必落井下石呢,不知道“士可杀不可辱”吗?咱们齐家是古村,有传承的,不兴作贱人!

    有时候水八爷还故意称“罪人”为“铁匠侄儿”,并将自己的长杆烟锅递给他,叫他抽几口,坐下来歇一歇,解解乏,安慰他最穷无非讨饭,不死总会出头,到哪一步说哪一步的话,谁能保证一辈子都得意呢!

    一个酷热的暑天,我无意间碰上水八爷将半篮子西瓜皮放在丁家门口,喊叫丁兆瑞快拿进去,洗洗削削可以当菜。当丁兆瑞挎起篮子的时候,我从篾缝里瞅见了玉米棒的缨子,不解地问水八爷,为啥要帮助“罪人”?

    老人家见周围没人,就拍拍我的脑袋说:那爷儿俩吃那点定量供应,后半月就断顿了。娃呀,毛主席都说不能饿死人。“罪人”不“罪人”,看你咋说。你还记得爷给你讲的岳飞不?他冤死临安大理寺,他儿子被腰斩于市,许多像你一样懵懂的少年,还往囚车上扔泥巴菜叶呢!

    水八爷是我最佩服的人,我打光屁股的时候就听他讲姜子牙磻溪垂钓,韩信秀才将兵,勾践卧薪尝胆,岳飞精忠报国,以及薛刚反唐,窦娥蒙冤,吴三桂为红颜怒发冲冠等等,总之都是我上三年级后被列入“四旧”禁止传播的故事。这时琢磨他的言外之意,“罪人”未必不是好人,那么他所帮的人我也应该帮一把。

    有天放学后,我和弟弟以及几个坚钢小伙伴,每人从家里偷一个馍馍,提上篮子和镰刀,扎上一副割草的架势,踅摸到丁家的院子后面,然后将帽子隔墙扔到院子里,借故敲门进去,悄悄把馍馍往他家窗台上一放,就问丁兆瑞想不想和我们一起玩。

    丁兆瑞大我三岁,眉毛很浓,眼睛很大,但眼皮老是耷拉着,说他身份不好,不愿连累我们,让我们快点走。我说毛主席说了,出身不能选择,革命可以选择,你选择和我们一起革命不就完了。实际上我最想和兆瑞说话,因为他的语调特别洋气,就跟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似的,不像当地人撇洋腔那么荒板走调。

    丁家家徒四壁,但有一部能收好多台的收音机,这在偏僻的乡下可是稀罕玩意儿。我们几只小手抢着摆弄,弟弟拿起来就跑,其他人在后面乱追。疯跑乱追一阵,到了村口的池塘边上,弟弟不小心滑到了水里。

    前几天刚下过雨,池塘的水比较深。我们几个都不会游泳,更不敢下水救人,急得大喊大哭,这时只见一个身影鱼跃入水,一个猛子直接游到弟弟跟前,一只手托着人,一只手划水,很快就游到了岸边。等他把弟弟放在岸上,我们才看清是丁兆瑞。他的肚皮很白,泳姿十分优美,也不言语,回身又扎到水里,费了老大功夫才从水底捞出了收音机。

    那部泡了水的收音机让我父亲犯了愁,但我从此称这个落难的洋娃娃为“兆瑞哥”。

    3 “罪人”

    闯了大祸后,我和弟弟不敢回家,躲到水八爷那里寻找庇护。水八爷给我们烙死面饼吃,放的苏打,嚼起来很香。

    到了天黑,水八爷亲自送我俩回家,并要求父亲当他面发誓不打孩子。父亲双手一摊,说就是把这俩碎崽娃打死也无济于事,那收音机是老丁唯一的宝贝,就靠它了解外面形势呢,一下子没了,人就成了聋子、瞎子,让人家咋过嘛!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抱着收音机上了一趟县城,回来后将我和弟弟臭骂了一顿。过了一些时日,他又去了县城,取回收音机,说修好了,让我还给兆瑞。还让我以后给丁家送馍馍多送几个,瞅机会把地头的笋瓜茄子辣椒之类的也送上些,不要叫旁人看见。

    我很激动。当我把收音机送到丁家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兆瑞哥的父亲双手在颤抖,打开机子的那一刹那,眼里滚出了泪水,竟然给我这小屁孩鞠了一躬。十几年后我才知道,广播站的人说那收音机线路全毁了,没法修,县里也买不到那种高级机子,是父亲倾十几年的积蓄托广播站的人从省城买了一部同样的机子,拆开装到原来的盒子里,看起来还是原模原样。

    我当时能感受到的,就是在父亲的努力下,兆瑞很快进了学校,高我两个年级。那时候学校没有课本,老师成天叫我们背“红宝书”。几年蹉跎下来,那二百七十二页的小册子我早都倒背如流了,随便问一句都知道是多少页第几段。

    兆瑞夸我挺厉害,他得向我学习。他说得十分自然,一点造作都没有,让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我问他习惯不习惯村里的生活,他连说习惯;问他大城市什么样子,他能兴奋地描述高楼大厦电灯电话的各种繁华;又问他母亲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他就低头不吱声了,我才知道问到了人家的伤心处。

    好不容易迎来“复课闹革命”,学校里开始教数理化知识。我俩在初中凑到一个年级,而且因为他勇救我弟弟,被县里列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后来又与我一起被推荐上了高中。这一时期,母亲常常以写作业为名,让我把他叫到家里吃饭,兆瑞哥也教我和小伙伴们游泳,我还不知不觉跟他学会了普通话。

    作为解放后村里的第一茬高中生,我们的心情都很阳光,开学第一天就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但是秋天的气候变化无常,好好的光天突然就会滚来团团的乌云。开学只一个月,我和兆瑞正传抄《少女之心》的手抄本,听同学在传林彪出事了!

    那天在学校操场边,明明一群人在窃窃私语,我一出现,场面顿时哑静下来。一个关系比较好的同学将我拉到旁边,说他在上路边公共厕所时,听隔墙女厕所那边在说,这么大的事,你可不能说从我这儿打听的!我立马告诉他:我是听女澡堂那边传过来的。大家会心一笑。其实我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所能得到的“小道消息”,差不多都是公开的了,只是文件一级一级传达下来,有个时间差而已。

    我和我的同龄人当时的表情都是惊悚,人人都为伟大领袖身旁曾“埋着炸弹”而后怕,更可怕的是这次牵连着兆瑞哥的父亲。前两年因为扯上林彪的关系,丁铁锤才没有继续被揪斗,上面还打招呼要安排好他的生活,如今林彪死后被批,他恐怕又是凶多吉少了。一丝不祥的阴影爬上兆瑞哥的额头,连我也替他捏着一把汗。

    果然,晴天霹雳不期而至,那血淋淋的场面刻骨铭心。

    那天县里召开批斗大会,会场就设在学校的操场,搭了高高的台子,安了十几个高音喇叭。两队背枪的解放军战士维持秩序,一群主任书记之类的人物坐在台子的后部,我们这些高中生全部被组织去占场子造声势。

    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之后,兆瑞的父亲和其他十几个“牛鬼蛇神”,被一字儿押在台口,一个又一个义愤填膺的发言者登台,一番歇斯底里的诛伐之后,台下的人就群情激昂地挥拳头高喊“打倒***”。

    我之所以与别人不同,是因为受了水八爷的影响,不以为被打倒的一定是坏人,打人批判人的也不一定是好人,也见过许多开始批人的后来又被批的事例。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年与丁家的交往,我已经了解到一些事情的真相。我很同情丁铁锤宁折不弯的率直所带给自己和家庭的不幸,甚至一看到他就想起水八爷讲的岳飞。

    由于我对丁铁锤怀的遭遇很是同情,就不愿看他被揪斗的狼狈样子。刚好旁边坐着一个家在县城的同学,就问他县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他说最好玩的当属城隍庙,有上千年的历史了。我求他有空带我去,并答应周末回家给他带三个嫩玉米。俩人正要拉钩,忽听一阵骚动,紧接着就有人喊:“丁铁锤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

    丁铁锤从台子上栽下去了,这一栽就再也不用站台了……悲痛至极的兆瑞哥浑身发抖,却不敢哭。作为他的朋友,我已然酸泪连连。我们都束手无策,脑子里满是恐惧。负责押送的张姓村干部大约良心不安,找人借了一辆架子车,让兆瑞将尸体拉走。兆瑞哀求地看着我。走吧,还有什么话好说!

    水八爷在豁着老脸申请不到一套寿衣后,骂骂咧咧地献出了自己的老衣寿材。为此,张姓村干部恶狠狠地说,村里再也不会给他购置棺板老衣了。水八爷毫不在乎,说他死了让狗咬狼拉,就当装的皮棺材!

    我敬重地望着水八爷,敬他是侠肝义胆的好汉。这时兆瑞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当着众人发誓:水八爷,我一定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

    在场的人纷纷议论:兆瑞这娃,长大了!

    4 深山

    痛失父亲的丁兆瑞再也不忍看学校的操场,学校也对他产生了嫌弃之意——他伤心地辍学了。我在比他多读了两年高中后,也回乡当了一个不甘心的农民。

    那年我十八,兆瑞二十一,正是精力旺盛、无所畏惧却又看不到前途的年纪。干完一天的农活,我俩一起在他那里做饭吃,为谁洗碗划拳论输赢。有时躺在麦收后的草垛子上,看着满天的星斗,争论着天上到底有没有神仙。到了秋后,我俩一起被派上太白山割草,突然发现山上林木繁茂,翠竹蔽日,喊一嗓子能听到好几架山的回应,竟萌生了一种念头,想逃进深山,过一种陶渊明那样与世无争的日子,清净!

    愣头愣脑的我们还不懂深浅,一进深山就显得特别高兴。我从树枝上跃到竹林里,又从忽悠的竹子攀上另一树枝,像自由的鸟儿一样,仿佛随处可摘的野苹果、野梨、野核桃、野栗子都是专门欢迎我们的,更有清冽的山泉,渴不着,饿不着,夜里或钻山洞,或躺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在旁边生一堆火,又驱蚊虫又惊狼。就是听到野猪野狼乱叫,也互相壮胆,把手里的镰刀挥几下,似乎所有的狼虫虎豹都已经吓破了胆。运气好的时候,我们能打到一只野兔,或者山鸡,就用水八爷讲的“叫花子鸡”的做法,糊上泥巴,埋在火堆里慢慢煨。等到泥巴烧得跟陶瓷一样了,轻轻敲开,里边的肉香扑面而来,咬一口,简直能香到骨髓里。

    六七天后,我们发现了一处“风水宝地”。在向阳的山根,有一个很大的水潭,潭水顺一条小溪缓缓流向远方。溪边是一片平平的坝子,足有五六个篮球场那么大,长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植物,有半人高,直直的茎秆顶着一朵毛茸茸的花,有的紫红,有的粉红,似莲非莲,中间是白色或黄色的花蕊,煞是好看。那些花瓣已经败落的,留下一个核桃大或者鸡蛋大的果实,有的墨绿,也有的已经干成褐色,上面还有不规则的裂纹,像刀子划过似的。

    这应该就是桃花源了!我们觉得这片地完全可以开垦出来种小麦,种玉米,种黄瓜豆角等蔬菜,足够吃用了。更让我们着迷的是从潭边往上爬三几米,有一个很大的山洞,日晒不上,雨下不着,里边还有石床石凳,只要铺几捆干草,不亚于舒舒服服的大炕。

    这一夜我们很兴奋,兆瑞哥打开父亲留给他唯一的收音机,却收不到正经的电台,能听的全是“敌台”,偶尔听懂几个单词,也是天上地下,啥也不明白。我让他关了,省电。于是俩人天南地北胡谝,谝得困了,嘴都张不开,也不知何时入睡。

    天明时,透过洞口透进来一点晨曦,我突然发现洞壁上有几个斑驳的大字,爬起来仔细辨认,竟然是“红军万岁”。这下我更激动了,叫起兆瑞哥,让他一起端详,他的眼睛也放了光。没想到就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让我们像打了鸡血似的,欢呼地唱起了《红军不怕远征难》。

    托红军的福,我俩碰上一条青蛇盘住了一只野兔,操起树枝连蛇帯兔一起收拾了,顺便收了一窝蛇蛋。兆瑞哥说蛇肉特别好吃,他小时候在城里吃过。我其实有些怕蛇的,这时候听着头皮发麻,嘴里也不能说怕。一顿美味之后,我突发奇想,已经被我们吃掉的青蛇会不会是《白蛇传》里的小青呢?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什么野味都没打着,带的馍馍也吃光了,肚子里塞的全是野果,胃里烧烘烘,屁股直嘟嘟,这才意识到“桃花源里可耕田”需要种子,就是有种子,也要明年才能收获,接下来的漫漫长冬该如何度过?兆瑞哥问我后悔不后悔,我嘴仍然很硬,心里还真想家里的热炕热饭了。要命的是那天我栗子吃多了,肚子疼得厉害,一会儿拉一次,不到半天人就像散了架。

    我在家吃坏肚子时,母亲就给我烤大蒜吃,一吃就好。可是兆瑞哥跑出去半天,没找到一头野大蒜,只摘回几个野柿子。柿子是涩的,吃多了拉不出屎,应该也对症。但他摘柿子时从树上摔了下来,闪了腰,半晌直不过来。我很过意不去,吃了两个涩柿子硬撑着爬起来,把军用水壶架在火上烧,烧开了又把壶浸到潭水里,想降降温给他喝。

    嗷嚎——

    一声粗犷的嚎叫突然响起,在幽深的山谷回荡。我吃惊地来回张望,发现一个灰布缠头的老汉,背着背篓,提着猎枪,看了我一眼,就坐在火堆旁的石头上,装上一锅旱烟抽将起来。老汉抽烟的声音很大,吧嗒吧嗒,连洞里的兆瑞哥也惊动了。他也不看我们,头也不抬就问我们,是不是把一条长虫打死了?他说长虫是益虫,吃老鼠,护山林的。

    奇怪!山民老汉竟然不问我们的来历,坐下来让我们抽他的旱烟,说长虫一类的东西,闻见烟味儿就躲开了,所以山里人都抽烟,不管男女。听说我肚子坏了,他从地里摘下一个干枯的花骨朵,捏破了,给我手心倒一些黑亮的籽儿,嘱我嚼碎咽下去,让兆瑞哥也尝一尝。我一嚼那味道很特别,咽下后满嘴还留着余香,想再摘一颗吃,被他用长烟杆拦挡住,说刚才的量,治拉肚子足够了。

    山民老汉还真没有诳我,不一会儿,我的肚子不疼了,人也恢复了精神。原来这一片按政府计划种的是罂粟,刮的烟膏交国家,果壳和里边的籽儿都是中药,也可做调料。油泼辣子的时候放一点,味道特别香。我俩把这稀罕植物仔细摸揣一番,一打听,才知道已经进入秦岭南坡的汉中地区,这里确实曾住过红军。

    老汉问我们山洞住够没有,要不要到他家吃一顿热乎饭。我们喜出望外,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

    老汉的家掩映在一片树林里,两座低矮的土房,一座住人,一座是厨房兼杂物间。在杂物间放有一个大梢桶,老汉的老婆和女儿烧了一锅热水让我俩洗澡,找了老汉的衣服让我们换上,还把我们臭烘烘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

    吃完饭我俩帮主人劈柴火,码得整整齐齐。老汉的女儿送来橘子,又不停地续茶水。茶水里放了自家收的土蜂蜜,有一种略带酸味的腻甜。

    晚上,我俩和主人家三口躺在一铺大炕上。尽管有房顶老鼠打架的吵闹声,我还是很快进入了梦乡。被一泡尿憋醒后,我发现兆瑞哥不在身边,和猪圈在一起的茅房里也没有人影。难道他撇下我一个人跑了?人地两生,他能跑到哪里去呢?

    明月当空,万籁俱寂。我有点后心发凉,急切地在房前屋后找寻着,蓦然听到吧嗒吧嗒的抽烟声。循声踅摸过去,发现一片竹林后面,集中了这个院子大部分的人,主家老汉圪蹴着,嘴里的烟锅忽闪着一暗一明的火光;兆瑞哥低头跪在地上,看不清面部的表情;老汉的女儿斜倚着一棵橘树,低头摆弄那又粗又长的辫子。

    良久,老汉终于开口了:娃呀,能进这深山老林的,谁没点故事呢!按说你这条件挺合我意的,我儿小时候叫狼吃了,就这一个宝贝女子,实指望招婿上门,给俩老的养老送终呢!可你不行啊,你爹……如今这世道,有些话咱就不说了。今黑儿这事就当没发生,赶天明我翻几架山,送你到生产队部,顺便开“批林批孔”大会。唉!早有通知来,说山北边俩小伙在山里迷路了,让帮着找呢,我看你俩耍得正高兴,就没打搅……原来世上没有桃花源,这么深的山里也不是那么清静。

    我赶紧蹑手蹑脚退回去,钻进被窝,脑海里满是老汉家女子的身影。

    她也就是十七八的年纪,穿一件大花袄儿,身材略胖,皮肤很白,眼睛是那种纯粹的明亮,弯腰续水时,将长辫子往后一甩,辫稍打在绷得紧紧的臀部,发出轻轻的响声。她不识字,也没出过大山,对兆瑞的普通话充满了好奇,问什么都羞赧地一笑,或者不住地扯衣角。

    我那时已经有性的冲动了,使劲儿按捺身体的亢奋。心想兆瑞哥肯定是看上了姑娘,否则怎么会约在深夜,一起钻了竹林!

    5 婚姻

    回村后,我和兆瑞哥顺杆子爬,就按公家通报的意思说为了割好草,在山里迷了路,差点饿死。村里没人为难我们,按天记了工分。水八爷找割草的领头人数落了半晌,而我母亲见人提起就流泪。我不能说出实情,倒是通过这次经历,觉得兆瑞哥的确应该找个媳妇了!

    男大当婚。其实比我明白的大有人在,我母亲就是一个。我们这儿的乡俗,结亲都很近,越是家境好的人家越近,知根知底,最远不过十里。超过十里的,恐怕多少都有些不想让对方知道的秘密。可是母亲和村里的大婶大嫂们费了一年多的周折,人都托到渭河以北的远处,也没找着一个愿意嫁给丁兆瑞的。这让城里来的洋娃娃颇感自卑,收了工常常一个人发愣,邪劲儿上来时,拽上我就往水库跑,一跳进水里就能游到半夜。

    那天我父亲在水库值夜班,还特地到旁边的瓜地里要了一个西瓜。其实他也是多事,我俩穿好衣服后肯定也要“顺路”摸一个的,反正看瓜老人只会远远喊一声“挑熟的,甭糟蹋!”正好明月当空,不知怎么就把话题扯到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用力想象彼时的西瓜与此时的西瓜有何不同,迎面碰上祥娃等几个小伙,架起兆瑞就跑,说一群“太监”急死了,你这“皇帝”还在这里闲得磨牙!

    他们一直将兆瑞哥“押”到家里。我跟进去看见满院子都是人,七嘴八舌,闹不清在议论啥。屋里的电灯也换上了大灯泡,门洞里透出贼亮贼亮的光。水八爷见面就抡了兆瑞哥一烟杆,也骂了我一句“不长眼”,接着就吩咐我和祥娃他们将兆瑞推进屋,从外面倒插上门,然后高声喊叫着让大家都回,别耽误了年轻人的好事,有啥话明儿再说!

    人们笑着叫着离开了,水八爷问我是回家睡觉还是留在院子里听房。我已经看出几分端倪,才不愿桑眼地蹲在窗外,听人家青春男女的浪声燕语呢!就将水八爷送出头门,从里边关了,然后搬梯子爬上墙头,一跃跳到街上。

    乡下人爱热闹,许多人并未回家,仍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抒发自己的感情,有感慨,有笑话,有惊叹,也有嫉妒。我跟到水八爷家里,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后晌村里来了两个女叫花子,一老一少,说是河南驻马店发了洪水,淹死了好多人,他们母女爬到一颗大树上才捡了性命。水落后,几十里地面都夷为沙地了,鬼见了都愁,娘俩哭干了眼泪,就扒火车漫无目的逃难了。

    扶贫助难是一种美德,也是小村的古训。一些行善的婆婆大婶,听娘俩说得可怜,不光陪泪,马上端出馍馍热汤给他们充饥。看她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又领回家帮着梳头洗脸,还凑了几身旧衣服给母女俩换。那做母亲的感觉我们村的人挺仁义,就有意在此落脚,打问可有未婚的小伙子,懂孝道,人品差不多的,他女儿十九了,如今这境况,也没条件挑了。

    有人立马想到丁兆瑞,大家一合计,觉得真能成,给女方介绍情况时只说是光棍,隐瞒了家庭出身。母女俩觉得没啥可弹嫌,大家就请水八爷拿大主意。

    水八爷乐得脸上开了花,叫人直接将母女俩送到丁家院子里,安顿娘俩歇下,帮着将住人和没住人的两间屋子打扫拾掇一番,一间做新房,一间给新媳妇的母亲住。我母亲和众婆婆婶子还送了一床新被子,两个绣花枕头,半袋面粉,一篮子鸡蛋和一些锅上炕上用的零碎。到了天黑还不见丁兆瑞回来,水八爷这才打发几个小伙到水库来接人。

    我埋怨水八爷也太急了,怎么着也该拜个天地,热闹一下,兆瑞哥的人生大事,就这么仓促简单,也太那个了吧!

    你个生瓜蛋子懂个屁,那女子洗了脸,换上干净衣裳,也是个人尖儿,好看着呢,不赶紧把生米做成熟饭,赶明儿让你抢走了,还能有他兆瑞的好事吗?

    水八爷一脸得意,将烟锅在炕边磕得梆梆响。他拿我说事,其实用心良苦,第二天一早,张姓村干部派我带一帮人去镇上买化肥。

    我早早来到皂角树下,等人车集中。兆瑞哥突然跑了过来,将自己积攒的全部家底交出来,让我帮他扯上些布,回头给新娘子做身新衣服。我说你这新郎官不赖呀,新媳妇叫啥名字?抱着新媳妇睡觉是啥滋味?

    兆瑞哥一脸幸福,说再烂的新女婿都值得当,新媳妇叫吴宝婵,婵娟的婵。至于睡觉的滋味,就是稀里哗啦,上上下下,累死个人!

    去你的吧,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虽然将兆瑞哥打跑了,一路却在咀嚼着他的话,尽自己所有的知识,想象那个我所熟悉的大炕上,突如其来的温馨和神秘,以至于在办完化肥提货手续后,把他塞给我的纸卷弄丢了,真是倒霉!

    我垂头丧气地跑到供销社,找卖副食的表姐帮忙。表姐说丁兆瑞一个人总共一丈七尺布票,这个她能想办法,但人家姑娘一辈子就嫁一回人,也不能太委屈了不是,料子总要说得过去,就是她找领导算个内部价,怎么着也得二十多块。

    我死乞白赖,总算让表姐拿一个月的工资先垫上了,回头对父母说,要给兆瑞送点礼钱。母亲不假思索就给了我两张五块。十块钱在当时的农村是很多的了,一个好劳力辛辛苦苦干一年也就能分二三十块。可我出了纰漏,得想法堵上,便迟迟不接。父亲以为我嫌多,说一般关系都是五毛一块,你和他是坚钢,该多点。我说兆瑞哥在山上为给我摘柿子,差点摔死,能不能再加点?母亲寻思了一下,又拿出一张两块三张一块,说要不是你爹管水库有一点补贴,咱就是想多给,也拿不出。

    我将十五块钱分成两部分,送了兆瑞五块,让他买些糖果感谢一下水八爷和村里的热心人,十块先还给表姐,下欠的缓一缓,叮嘱她保密。表姐说人家结婚你贴钱,丁兆瑞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福气!

    兆瑞哥确实有福气,他在被本地的姑娘家不屑一顾的时候,靠着老天爷的眷顾,捡了个大美女。那吴宝婵被关中的白米细面养了几个月,竟然芙蓉出水,一天天透出女人的妩媚来。一米六六的身段,腰细腿长,胸部还往外凸着,让村里许多姑娘媳妇私下嫉妒,更有那鸭蛋似的脸盘,白里透红,两个大眼窝会说话似的,什么样的硬茬儿被她看一眼也化了。要说不足,就是嘴在笑的时候略微有些右歪,但被那一对喜庆的深酒窝衬着,也是瑕不掩瑜。我不止一次朝她感叹:你要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就好了。

    但从过日子的角度讲,兆瑞哥的福气主要是他遇上了一个好丈母娘,我们都称她“河南姨”。那个四十出头的女人,以前在老家的时候,专门上火车卖“道口烧鸡”,脑子特别活道,谁家有事她都主动去帮忙,嘴亦十分讨巧。有一次别人的猪拱了她家的红薯,她不但没破口大骂,还帮人把猪赶回家去。事后猪主人要给赔偿,她说赔个啥,人吃猪吃还不都是吃咧!一口河南腔,倒比当地话还顺耳受听。不到半年,她就让丁家彻底改了面貌,前院种菜,后院养了一百多只鸡,还在上了户口后向村里申请了自留地。村里好多人家都跟她养鸡卖蛋,鸡屁股拉出的票子,让方圆十里的人都对我们村刮目相看。

    第二年秋,“中国的十月革命”震惊了世界,举国上下开始彻底揭批“四人帮”。那天村民们又被叫到皂角树下听传达,一个光屁股小孩突然跑过来喊:生了!生了!生了俩!逢会只管纳鞋底缝袜子的女人们顿时炸了锅,纷纷起身凑热闹看稀罕去了,留下的男人们也不再听那些不打粮食的官话,异口同声夸赞丁兆瑞能干,好手段!

    吴宝婵一次诞下一双儿女,是小村有史以来唯一的龙凤胎,家家羡慕,户户道喜,就连张姓村干部都私下说,要知道吴宝婵这么了得,当时就该领他们家给祥娃做媳妇。这也就是想想的事,后悔药天下没人卖!

    孩子满月那天,兆瑞哥请了全村的人吃席,意思是和他的婚礼一起办。夫妻俩抱着孩子请水八爷起名,水八爷说站着尿的叫新天,蹲着尿的叫新地,但愿以后天下太平,不胡闹,不折腾,丁家的日子能过出一片新天地!

    6 友谊

    当了父亲的丁兆瑞,天天忙得屁打脚后跟,很少有时间与我相聚。我在过完春节后,也去镇上的学校当了民办教师。教学相长,职责逼着我又钻进书本,恰遇年底国家恢复高考,在二十多人竞争一个名额的冒碰中,竟然被南方一所著名大学的历史系录取了。

    送我上学这天,兆瑞哥撂下所有的家务,背上我的行囊,苦口婆心地支走我所有亲友,就为一路能单独同我说说话。走到县城时,才下午三点多,离晚八点的火车还早。他将我拉到唯一的国营食堂,花一块七毛八分钱买了一盘猪耳朵、一盘凉拌拍黄瓜、二两散酒和两碗荤面,郑重地为我送行。农村人极少有为吃饭花钱的,一般出门都是自带干粮,大不了到饭馆要一碗面汤,所以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奢侈的一次饮食消费。

    两口酒下肚后,我俩忆起闯山的经历,听说我们所遇见的那个山民,多么善解人意的一个老人,却被查出解放前曾是个占山为王的土匪头子,给拉去枪毙了,也不知他的老婆和女儿现在怎么样。我想兆瑞哥要是当了那家的上门女婿,肯定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心灵的打击更大了。抬头一看,他的眼圈红红的,说世事难料,由命不由人。城里的人被发配到乡下,乡下的人反而要进城了,这一来一去,时空变换,人生的命运就不一样了。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就说他那一双儿女才值得人羡慕,长了宝婵嫂子的眼睛,长了他的鼻子和嘴,笑起来特别甜,在村里人见人爱,就连走村串乡的货郎都想抱一抱,还给娃娃送棉花糖。

    丁兆瑞无语了,那一刻也只有孩子寄托了他无限的希望。月台临别之时,他塞给我三十块钱,说我买的布,宝婵母女俩非常满意,丈母娘估计最少也得花三十多,而他当时给我的,只有九块五毛二分,兄弟的情分,什么都不说了。他还给我一张纸条,让我有空时去纸条上的地址看看。

    我在珠江边的校园里发奋读书,相信书里一定有“黄金屋”和“颜如玉”。快到期末的时候,想起兆瑞哥的嘱托,就在一个假日找到了纸条上的地址。

    那是一个幽静的地方,墙外是盛开的夹竹桃,叶翠花粉,隐约可见墙内绿树掩映的小楼,大门口戒备森严,站岗的战士雄姿英武。我向哨兵出示纸条和学生证,卫兵嫌我说不出找谁,根本不让进去,说这里是省领导居住的地方。

    我从小到大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胸前耀眼的校徽根本掩不住满头的高粱花子,当下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就在我低头准备离开的时候,忽有一辆黑色的伏尔加小轿车停在身旁,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油黑的头发上别着蓝色的发卡,惊讶地问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呀,是林小雅,我们班上年龄最小的女同学。她属于娇小玲珑的范畴,由于学习成绩一般,与我这身高膀大又埋头读书的尖子生不是一锅的,平时鲜有交往,也不知她的家庭背景。见我嗫喏,她不知是为了显摆,还是因为好奇,干脆打开车门,邀我上车,去她家去坐坐。

    我只把半个屁股放在座椅上,生怕压上女同学粉色的连衣裙。她母亲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朝我微微点了一下头,表情里透着满满的高贵,让我更感到手足无措,以至于到了他家的客厅,还傻傻地正襟危坐,哪里都不敢随意乱看。

    林小雅看我拘谨别扭,干脆将我带上二楼。到了她的房间,我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样,吃惊地凝视这里的摆设,从堆着几本书的写字台到镶着落地镜的衣柜,再到雕工精细的床头,还有床尾的小榻,都是我从未见过的红木家具,漆水光亮,能照人影。米黄色的竖纹床罩上,随意地躺着一对布娃娃。绯色的窗帘开着,透过洁白的纱帘能看到窗外的梧桐。不知名的小鸟呢喃叽喳,簌簌地抖落了几片黄叶。

    按说这是个滋养浪漫的环境,可我那时把城乡和门第两个鸿沟都看得太重,根本就没敢有挑战不可能的奢想。林小雅同我谈历史,谈人物,谈对时局的认识——这些都是我的强项,后来才谈到兆瑞哥的委托。她说,巧了,纸条上的楼号就是她现在的家,只不过她们家是从外省调来的,我所说的丁铁锤她不了解。好在上面已全面开始给老干部平反了,他可以帮忙打听。

    我的诧异一定很夸张,因为林小雅指着我的脸,掩着嘴嗤嗤地笑。

    那个假期我没有回家,被教民国史的老师带去参加省里一部文史资料的编校,吃住都在宾馆,每天还有一块八毛钱的补助。隔三岔五,林小雅也来“顺路”探班,我似乎意识到俩人的关系有些微妙,猛不防,她将我领进神圣的省委大院。

    在一间堆满档案袋的办公室,一位戴眼镜的老者对我说,中央已经为彭德怀元帅平反昭雪,恢复名誉,过几天就要公布了,那一段的历史已经清楚,丁铁锤是冤枉的。但他的问题比较复杂,据说下放后又和林彪有联系,可能还得查一查。老者还告诉我,丁铁锤下放前同妻子离了婚,他和长子回了老家,妻子带着两个小孩辗转去了香港,后来在那边又组建了新家庭。

    我把了解的情况及时写信告诉丁兆瑞,一连两个月没收到回信。我以为信在途中丢了,重发了一封挂号的。

    这次回信很快来了,但不是兆瑞写的。吴宝婵母女怕兆瑞哥回城后甩了她们和孩子,请求我不要再提这件事。下放干部也好,知青也好,许多人一回城就把农村的妻小抛弃了,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得已,也别说良心不良心。她们一家人现在过得很幸福,兆瑞很知足,她们娘俩也很知足,不指望大富大贵,就珍惜眼下来之不易的一切,所以两封信都没让兆瑞知道。宝婵在信的最后还说,她本来是有个妹妹的,被自己更好看,可惜被洪水冲走了……这封信让我陷入极度的矛盾,什么社会公理,人际境遇,情感家庭,饮食男女,一系列复杂的问题撞得我头疼,不知如何才是真正对丁兆瑞好。因为怕直面那一家人,我大学四年没回过一次家,害得父母千里迢迢跑到南方来看我。

    当然,我一直跟着恩师研究课题,所有的假期都安排得满满的。林小雅见缝插针,趁机对我进行系统的“城里人”培训,包括教我如何在珠江里游泳,如何与她挽着胳膊走公园的幽径。后来恩师到社科院当了院长,我毕业后就被他要了去。

    从毕业到报到上班有一个多月假期,小雅要我陪她去湖南老家一趟。我们游览了长沙的岳麓书院和橘子洲头,在第一师范那毛泽东坐过的课桌前留了影,又去湘潭和宁乡,一连瞻仰了韶山毛泽东纪念馆、彭家围子彭德怀故居和花明楼刘少奇故居。上面已经在两年前给原党中央副主席、国家主席刘少奇平反昭雪,恢复了名誉,可学历史的我,对几个一起打天下的湖南名人的恩恩怨怨,实在理不出个头绪,更不明白上层的政治斗争为何要扯上全国的老百姓,那远乡僻壤的老山民一辈子连个县城都不去,他们哪里知晓意识形态多少钱一斤!

    林小雅突然自言自语:大人物的问题一个个都解决了,你那个老乡的案子怎么还没个眉目呢?

    她可能属于今天之所谓“毒舌”一类,不出两天,突然有电话打到宾馆,说复查丁铁锤问题的程序正式启动,要我尽快通知丁兆瑞,呈送有关材料,并要随叫随到。我想在结论出来以前,最好不要让丁兆瑞知道,就自告奋勇代写材料,并随时接受询问。林小雅不但没有因假期中断生气,还为我西北汉子的豪气所感动,给了一个大大的吻,说对朋友都这样,将来对她和她的家人一定差不了。

    7 人物

    说起丁铁锤的人生,我除了唏嘘,更多时候总觉得身上热血直涌。

    丁家祖上务农,到了铁锤的爷爷这一辈儿,在镇上租了一间半敞的门面,支了架铁匠炉,每日天一亮就去打铁。铁锤的父亲是远近有名的好把式,匠人的生活应属衣食有靠。铁锤从小就是在铁匠铺里长大的,十二岁时就能抡大锤,指哪打哪,轻重有序。

    据说丁氏一族也曾人丁兴旺,但经过一九二九和一九三二年关中两场大年馑,就剩下铁匠这一支,而且铁锤还是独子,所以家里在他十七岁那年就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巴望着早点养出孙子,光大门楣。谁知娶亲这天,迎亲的花轿与一家出殡的灵车在官道相遇,一家欢天喜地,一家悲悲戚戚,两家各说各理,互不相让,竟弄出了大乱子。血气方刚的铁锤失手,一拳头将丧主家特别楞的二儿子给打死了。

    这还了得!丧主姓张,是当地有名的财东,当下使人揪住铁锤就要见官,杀人偿命!丁家亲友一看大事不好,左拦右挡,赶紧塞些盘缠,让铁锤骑着迎亲的高头大马逃之夭夭。

    铁锤急不择路,一口气跑进太白山,撞到了土匪窝子。土匪头子是个落难秀才,一向信守谋财不害命的诺言,一听他的事,什么话都没说,就让人给了几块银元打发他另觅活路。铁锤也没真想当土匪,顺山根小道一路东行,几天后撞进西安城里,正碰上西北行辕杨虎城的十七路军招兵,就到队伍上吃了公粮。他是铁匠出身,身板结实,力气很大,又吃得苦,不到一年就被选到卫队营挂上了盒子炮。

    当了排长的铁锤惊魂甫定,想起自己娶到半道的新娘,就找个机会潜回来探望。

    早春的夜晚,上玄月的清光还有几分寒冷。铁锤一身戎装,径直敲开了老丈人家的柴门。老丈人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看他挂着盒子炮,吓得直打哆嗦,披在身上的褂子都掉地上了。这时丈母娘抱住他的腿大哭大叫,说女儿被他害惨了!原来他逃跑后,他的父母听说张财东告到了县衙,也悄悄逃跑了。财东家没看见丁家人头落地解不了心头之恨,就半抢半聘,将铁锤未曾圆房的媳妇拿去,给死去的儿子配了阴婚。

    配阴婚这种习俗,据说源于西周时期,讲的是阴阳和合之道,阳不遇阴则燥,燥则门庭不安;阴不见阳则湿,湿则财气不旺。于是有钱人家但凡死了未曾婚娶的男子,一般都是找寻一位夭折的未婚女子配对,埋到一起,算是完成了人生的基本程序。也有找活人的,要么是特别有钱有势,要么是明着欺负人。被配了阴婚的活女人,没有了传宗接代的大事,婆家就只盼着她快死,自然没有好脸色看,没有好果子吃,不死的时候要抱着死人的牌位睡觉。

    丁铁锤听闻自己的媳妇遭此大罪,心里十分着急,连老丈人家一口热水都没喝,就奔了张财东家。他将马栓在已经易主的铁匠铺门口,翻墙进院,抓住一个半眯半醒的更夫,用枪顶着脑袋逼其打开房间。令他恶心的是昏暗的煤油灯下,张财东自己和儿子的“阴妻”滚在一个被窝里。

    遇上这种恶心事,就像吃了苍蝇,任何一个年轻人都不可能冷静。丁铁锤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对着张财主就要开枪,却见那个光着身子的瘦巴老头,一头磕在炕沿上,颤抖着求饶,说他是得了一种身子寒冷的病,郎中说要年轻女子的热身暖一冬一春才能好,就是有心也早没那本事了,你这媳妇现在还是女儿身,你现在就可以带她走,回去仔细验看……丁铁锤没想到平时斯文满嘴、人摸狗样的张财东毫无廉耻,也没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女人如此苟活,一腔窝囊气无处发泄,粗喉咙大嗓子地吼了几声,朝房顶开了一枪,打算立刻走人。他刚转过身,却见四五杆大枪高高低低,一起瞄准了他,刚才跪着求饶的张财东也喘过粗气,半躺在炕边命令家丁开枪,打死这个杀人犯,土匪!

    年轻的军官估计这次失算了,把命撂在了不值当的地方。就在这千钧一发的节骨眼上,那个蜷缩在被子里的女人,突然大喊一声,一口吹灭了煤油灯,房子里顿时陷入了黑暗和混乱。说时迟,那时快,丁铁锤赶紧摸黑抓住张财东的脖子,用枪顶住脑袋,喝令其退兵。

    张财东的命当然要紧,喊叫着不要乱动,并让人重新点亮了煤油灯。

    丁铁锤挟持了赤条条的张财东,让那女人穿上衣服跟他走。人家刚才救了他,他不能撇下她不管。可是他俩骑马跑出镇子没多远,后面就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子弹在身边嗖嗖乱飞。女人说了句“你快跑,别管我了!”就把日夜藏在身上的剪刀插进胸口,惨叫着滚下马去。他勒住马,最后看了倒在血泊中的女人一眼,不知是月光过于朦胧,还是他的眼睛湿润了,看不清她是痛苦还是安详,听着枪声喊声越来越迫近,只好逃去。

    当年底,发生了青史有名的“西安事变”,杨虎城撺掇东北少帅张学良对蒋介石进行兵谏,成了联合抗日的里程碑。大难不死的民国领袖蒋介石,把杨虎城恨得要死,不久就削了他的权,开始分化瓦解十九路军。

    丁铁锤所在的卫队营解散了,他被编入三十八军,开到河南、河北、山西等地与日本鬼子作战。在经过保定、娘子关、忻口等大战役,一次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他又被调到晋南,先后参加了“血战永济”、“六六战役”和“望原会战”等最为惨烈的战役,在中条山坚守了两年多,眼看着一个个熟悉的战友为国捐躯,他也三度负伤,但他奇迹般活了下来,还当上了团长。

    一九四〇年十月,为了配合八路军的“百团大战”,丁铁锤率部在南同蒲线牵制夏县和永济的日军,在与八路军的接触中,他认识了彭德怀、左权等高级将帅,对彭总的军事指挥才能十分崇拜,慢慢对这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也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所以在日本投降、内战开始时,已经成为国军旅长的他毅然率部起义,加入到人民解放军的序列,不久又跟着军事天才林彪等领导人到东北发展,屡立战功,一直从松花江畔打到珠江岸边,全国解放后荣任大军区副司令员。就在即将实行军衔制的前夕,上面让他改任副省长,遗憾地与星光闪闪的将军肩章失之交臂。

    按说这一串战火中成长的金色履历,光辉闪耀,足以令人起敬,谁知天大的祸殃在悄悄逼近。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后,当年的八路军副总指挥彭德怀成了“反党集团”的头子,丁铁锤因为陪同他做过社会调查,又一向崇拜“彭总”,被定性为那个集团的成员,撤销职务,隔离审查。在这期间他又毫不认错,“死不改悔”,最终被发配到老家“劳动改造”去了。

    8 命运

    人不信命是曽怂!

    起初,丁铁锤只是被劳动改造,并没有被批斗。但他的命太差了,摊上一个想通过造反大紫大红的“内侄”。这个人曾到南方找过他,求他安排一个体面的工作。凭他当时的副省长地位,满足其要求也没有太大困难,可他过于正统,不愿意坏组织规矩,让人买了一副好架子车轮轴,给送到了车站。“内侄”很不满意,只好另辟蹊径。

    那年月带辐条的橡胶轮架子车在关中还是稀罕物,挖空心思的“内侄”将便将此物交到新成立的人民公社,说“姑父”让他在基层发展。县上也没调查,竟将其安排到公社的粮站。等到丁铁锤落难,“内侄”为了撇清与他的关系,竟然编造出了一个恶毒的谎言,说他早都发现丁铁锤不是好人,所以才没留在他身边。这个人当年是为了从张财东家逃命,杀死他姑姑推到了马下的,并找了张财东家的后人作证。

    这下,落架的凤凰又多了一项蓄意杀人的新罪名,被归入“牛鬼蛇神”的类别,逢会必被批了。

    与丁家截然相反,张财东家的命运可说是特别好,好得让人埋怨老天不公。这老东西将死在丁铁锤马下的女人,以二儿子“阴妻”的名分,给他们在坟地“圆房”,仪式办得花天酒地,场面铺排,还请了县上的戏班名角助兴。之后他们家又与黑道勾结,在外县找到丁铁锤的父母加以杀害,村里人连尸首都不知下落。办完这些事,那猖狂得意的张财东竟然乐极生悲,与长子催债路过村口,突遭晴天霹雳,劈断了皂角树的一个大杈,不偏不正刚好砸到马车上,父子双双被砸死,而车夫只受了点轻伤。

    这件事一时传为奇谈,方圆百里的人都说张家做了亏心事,惹得天都报了。从此再也没人愿意和张财东家做生意,也没人愿意给他家扛活种地,他剩下的几个儿子也都抽上大烟,几年就将家产踢踏干净,只好从镇上回小村找张姓本家,讨一口吃的,弄得猪嫌狗不爱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关中解放了。新政府的土改政策是按解放前三年的地亩家产定成份,许多靠着勤劳和几年风调雨顺添置了土地的人家都成了中农、甚至富农,张家反被定为贫农,戒了烟后瘦得三根筋挑着一个头的张家小儿子,还堂而皇之当了村里的“贫协”主席,惊得许多像水八爷这样的老人都跌落了眼镜。

    然而,打清朝走过来的水八爷,心里装有一杆秤,他自有他的章法。一次又开批判会,他铆足了劲说要发言。主持者十分高兴,觉得水八爷是老革命,他的话分量最重。水八爷就边抽烟边问丁铁锤,你当年到张家找媳妇,看见谁和你媳妇在一个被窝?丁铁锤迟疑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水八爷又问是不是张财东,见丁铁锤低下了头,就把烟锅一磕说,你当时就应该把那一对狗男女一枪一个打了,他们张家公公和媳妇勾搭成奸,犯法乱伦,这儿子孙子一大堆,到底谁是叔叔,谁是侄子呢?

    一阵哄然爆笑,有的人笑得肚子都疼了。适有一泡麻雀屎从皂角树上掉下来,不偏不正刚好落在张姓村干部的鼻子上,他直喊晦气,借着洗脸躲走了,会议也就不宣自散。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闲话第二天就传到“内侄”耳边,说他的姑姑不正经,同时混着三个男人,一个死的,两个活的。这“内侄”已经当了公社的造反派头头,毕竟脸面还是要的,如此败坏门风的话再传下去,他家就会成为“臭根”。

    臭根是当地人对人品不好或者家风败坏的人家的蔑称,乡俗忌讳与臭根家结亲。“内侄”还有小妹和女儿,总不能养在家里当一辈子老姑娘吧!这出闹剧自然赶紧收场,丁铁锤“杀人犯”的帽子也就不再戴了。

    过了些时日,“内侄”以公社领导的身份到村里宣讲中共“九大”公报,照例又强迫丁铁锤低头站在一个长凳子上。以前曾有人故意踢翻凳子摔掉他一颗门牙,所以他怕再遭暗算,迟疑着不上去。

    水八爷这时又出面了,说贫下中农都坐这么低,他站着,够高了,能看得见。又不是领袖统帅,让他站那么高干啥?又转身问他:铁匠家崽娃,老祖宗说天下再瞎的混蛋都干过几件好事,叔这几年尽听人批判你,你跟了林副统帅那么多年,还混上了那么大的官,真的就连一件好事都没干过?共产党是人民大救星,为啥要用你这么个混蛋呢?

    丁铁锤知道水八爷是给他垫话,就嗫喏着说,打四平时林总指挥腰伤发作了,疼得厉害,他找了一个热水袋给首长暖腰,缓解了疼痛。

    有这事?!“内侄”傻眼了,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振。

    中共“九大”精神的重点之一,就是给林彪接班造势。“内侄”滴溜溜眼珠一转,觉得这可能又是他的一个机会,赶紧汇报上去,据说最后得到了高层确认。

    这样,丁铁锤就不再被批斗,“内侄”逢年过节还给他送些白面和清油,没人的时候也悄悄叫一声“姑父”,以示关心和亲近。

    丁铁锤再次燃起生活的希望,又写了一沓子申诉材料。这种材料以前也写过,但被定性为“企图翻案”。他想这次一定不一样,只要林副统帅一句话,他的问题马上就能解决。其实他一直相信自己是清白的,他是崇拜共产党,主动带着部队起义的,并不是在战场上被打败后投降。他相信乌云终归遮不住太阳,风雨过后必有彩虹!

    在希望中等待的日子最是熬煎人。因为希望,落难者在坚持,而希望这种潜意识的细胞活动,并不体谅落难者每况愈下的身体。由于长期的打击、摧残、压抑和营养不良,丁铁锤患上了肝病,越来越严重,时常要靠吃药止疼。乡下医疗条件有限,水八爷劝他给上面打申请,到大医院看看。可他总是说,再等等,或许组织很快就会给他结论。

    遗憾的是幸运之神迟迟不肯光顾丁家之门,可怜的落难高官一直没有等来喜讯,后来那根“林副统帅”的救命稻草沉水,他反而死在县里批判林彪的会场了。

    丁铁锤在中条山打鬼子时,曾娶一位山西富商的女儿为妻,生有两个儿子。为了妻儿的安全,他将他们母子送到了相对安全的西安。他率部起义前也派人到西安接他们,但走到风陵渡附近遭遇军统特务劫持,因为他不肯“悬崖勒马”,回到“忠于党国”的立场上来,妻小全部惨遭杀害。这件事给他的打击很大,好长时间都不再接近女色。

    当了副司令员的丁铁锤主管后勤,对战场上负伤的老战士特别关心。有一次,他到疗养院看望残疾军人,不经意间碰上一个女护士,嘻嘻哈哈在一个老战士脸上扇巴掌,啪啪啪地扇个不停。像他这样带兵的人,不管在战场有多严厉,心里边都爱兵如子,那巴掌虽然打在战士脸上,却是疼在他心上。他当即厉声制止,并指示院长严肃处理。

    首长是官僚主义,冤枉人!

    呵呵,小丫头片子脸拉了二尺长,嘴噘了半尺高,竟敢当面顶撞领导!院长赶紧赔话,都是他平时教育不够,请首长息怒!可丁铁锤却没就坡下驴,他指着小护士问,我亲眼看见的,你有啥冤枉?不等小护士辩白,被打脸的荣军战士嗖——地一个立正,敬礼,说他抗战时中了鬼子的毒气,导致面部肌肉瘫痪,小高护士是给他理疗呢!

    昂?是这样!那我是冤枉了小高护士,对不起!他真诚地行个军礼,却看见小护士眼里噙满了泪水。这泪水让他心生内疚和怜爱,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小高也感动地看着他,破泣为笑。当两双异性的眼光交汇的那一刻,将军心中一种久违的情愫隐约闪出,当时就被精明的院长察觉了。

    半年后,那个漂亮的护士小高,在院长这个“月老”的撮合下,羞羞答答成了副司令员的“家属”,而姑爷只比岳父小几岁。

    高护士说起来也是红颜薄命,只在老夫少妻的温暖小窝里被疼爱了几年,就摊上了提心吊胆与惴惴不安的日子,之后就有院长苦口婆心地劝告,说她还年轻,应该与危险人物丁铁锤划清界限。

    丁铁锤为了保护家人,主动和妻子离了婚。孩子本来全部判给母亲的,但在最后关头,小高护士把长子留在了父亲身边。

    9 清明

    这年春节,我携着新婚的妻子“衣锦还乡”,按乡下的规矩摆过宴席之后,拎着一大包礼品进了丁家的院子。

    关中的习俗是破五之前不动针,元宵之前不开工,据说这是西周时代传下来的规矩。忙活了一年的庄户人家,不管贫与富,都要在这段时间放下一切,好好歇几天,吃点带荤腥的,喝点能辣嗓子的,走动走动亲戚。每家每户大门上都贴着红色的春联,照壁的神龛里换了崭新的土地爷画像,灶台上方的灶神也换了新装。已经变相分田到户的乡下人,自己种自己的田,各家过各家的日子,都企望“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

    与别人家红纸黑字不同,丁兆瑞家的春联是黄纸黑字:身在故乡非为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横批:天安人和。我仔细咂摸这幅对联的意境,心中五味杂陈。

    我已经听说水八爷去世了,临终遗言是到沟边陪伴丁铁锤,不忍心“铁匠崽娃”一个好人在阴曹地府太孤独。丁兆瑞托人买了三寸厚的柏木棺板,请了最好的木匠、漆匠和裁缝,以孙辈的礼仪披麻戴孝,给老人家摔了“孝盆”。河南姨还按照关中风俗,以儿媳的礼数往灵车上撒土送魂,尽了周全的孝道。十里八乡的人都夸丁家知恩图报,是难得的好人。别看水八爷没儿没女,到了儿啥也没缺!

    倒是我,没亲自为水八爷送行,亏了他讲给我的那么多故事和道理,愧疚得隐隐心痛。这会儿也只能三叩九拜一支香,祝愿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安息了。

    丁兆瑞正当而立之年,皮肤比过去黑了,留一头板寸,额头多了一道皱纹,眉毛却越发浓密,眼神也多了几分深沉与镇静。他陪我给水八爷上了香,就扯着上炕,举手投足间都显出当家人的自信。吴宝婵则担心林小雅坐不惯热炕,显得手足无措。我说她已经嫁鸡随鸡,成了农民媳妇,没法讲究了。

    丁家上一年级的一双儿女,好奇地打量着这城里的来的洋媳妇。扎着一对小辫子的新地更是拉着她的手说;“姨呀,你可真俊,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新媳妇!”甜得林小雅心花怒放,塞了两个红包还不算,抱着小丫头就亲,还说要收她做干女儿。

    女主人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有鸡有鱼,吃到最后,人都下席上炕了,就剩我和丁兆瑞。

    我起身把他按在座位上,嘱咐他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能激动。我说:兆瑞哥,这些年我虽然一直没和你联系,但一直没有闲着。最高层在两年前对林彪的案子做了了断,之后他手下的几员大将先后都保外就医了,原因是这些人都有战功。上面说你父亲也是有大战功的高级干部,与林彪的案子根本不沾边,卷到这个事情里,纯粹是阴差阳错,现在要把一切强加在你父亲头上的罪名统统洗清,让我先给你打个招呼。

    我能感到丁兆瑞的激动,因为他歪过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一眨不眨,身体本能地要起来,被我强按着。他长长地出了几口大气,紧紧攥住我的手,攥得我指节嘎巴响,他却突然松手,眼眶一红,趴到堆满碗盏的餐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此时,任何的安慰都是苍白的。一个人成了政治的牺牲品,那是无法起死回生的,留下的只是历史的评说。政治是个怪兽,并非凡人能够理解,而历史总和怪兽纠结在一起。一部中国史,从头到尾就是一部内斗史,正如台湾学者柏杨《丑陋的中国人》所指出的,中国人最拿手的是内斗,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内斗;整中国人最厉害的,出卖中国人的,陷害中国人的,都是中国人。在那名目不同、花样翻新的内斗中,不知有多少刚直和良知,都跟着哀哀悲惨,做了奇怪的冤魂,从秦朝的蒙恬兄弟,到汉代的韩信,再到宋代的岳飞,还有……在我与丁兆瑞谈话的同时,林小雅也同吴宝婵母女交了底。

    这一次进展很快。组织上在我工作的省城召开了平反昭雪大会,报纸的头版也登载了丁铁锤的大幅照片和战功赫赫的生平。丁家失散在国内外的亲人都被找了来,慰问,抚恤,安置,补偿,能做的尽量做。

    丁兆瑞的母亲没有出席大会,她与现任丈夫还有两个孩子,在香港的日子也算平静。丁兆瑞无奈地叹了阵气,心里理解母亲的处境,也理解父母当年的选择。尽管血浓于水,但人生的际遇不同,他与远在美国的弟弟、英国的妹妹除了见面的欣喜,已经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了。

    丁兆瑞受乡俗的熏陶,像农村人一样更重视祭坟。在城里享受了几天组织的照顾和款待后回到村里,突然发现人们对他的态度有了天壤之别,那些过去不远不近的人远远就跑过来,笑脸似花,温言如蜜,拉手拍肩,问长问短,甚至为帮他拿行李争得耳赤面红。一连几天,家里门庭若市,人来人往,从城里带回的糖果早都散完了,忙得河南姨烧水都烧不及。

    一缕春风吹来,向阳的角落野花渐开。小村的人一觉醒来又感觉无上光荣,几乎都感叹世事难料,丁铁锤之身份足令小村熠熠生辉,必须体体面面大办一场。他们极力主张将这片土地上出的“大人物”,从埋死猫烂狗的沟边迁到村里的公墓,再立上一块高碑,不能让光荣历史蒙尘。县里也建议将灵柩迁葬到十多里之外的烈士陵园,以死者的功绩和身份,应该有此殊荣。

    可是河南姨不赞成迁坟,她说人还是那个人,事还是那些事,一会儿打,一会儿捧,一会儿遗臭万年,一会儿永垂千古,世事无常,全都由人说。其实埋在哪儿都是历史,我看一动不如一静,就不要打搅你爸爸了,更何况还有水八爷在沟边与他作伴。

    丁兆瑞敬重岳母,是她在人生的低谷,给了他温柔的妻子,给了他温暖的家,还给了他强于邻居的生活。于是他修葺了墓地,铲除了荒长的迎春花和构树,栽植了万年柏,由当地政府立了高大气派的墓碑,并决定于清明节当日,在墓地举行隆重的祭奠和追思仪式。

    唐代那个杜牧可能是在关中生活久了,才写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这不,夜里还曾见一丝游月,天一明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毛毛雨,这无疑让祭奠仪式多了几分凝重。村边道旁停满了各种车辆,黑色和白色的雨伞,在沟边绿色的麦田和阴沉的穹盖之间移动,恍如玉宇琼楼落下的花瓣。

    来的人很多,有县里和镇上的官员,有十里八乡的仁善义士,本村的村民更是倾巢出动。自发而聚的乐人有十多个,他们组成强大的唢呐阵营,把一曲《安灵》的古曲,演奏得如泣如诉。

    一向荒僻冷漠的沟边,突然间热气腾腾。高大的青石墓碑岿然矗立,正面镌刻着“人民功臣丁铁锤之墓”九个遒劲的魏碑大字,落款是县人民政府,背后的碑文记录了墓主的功绩和生平。墓碑下供着九碗献饭和几个果篮,墓塚上是层层叠叠堆起来的花圈。洁白的纸花被淅淅春雨一洗,几乎变成纸浆的原状,点将起来,却也烈焰熊熊,不时燃出竹架的爆鸣。

    丁兆瑞夫妇携一双儿女披麻戴孝,一直跪在墓碑前。我和几个发小给他们撑着雨伞,也充作临时的管事。他的弟弟和妹妹没有跪,这让他很不高兴,几次欲行干涉,被我摁住肩膀制止了。人家从小受的另一种教育,也就不要勉为其难了。

    在主祭人宣读丁铁锤的生平期间,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脑海里闪现的不是当年学校操场那骇人的一幕,而是一幅幅战争的画面:炮火连天的刺刀见红,响彻云霄的战斗号角,堆满尸体的残破战壕,屹立不倒的猎猎战旗……无意中瞥见“内侄”和祥娃也跪在旁边,满脸的水花,已经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鼻涕了。

    10 乡愁

    祭坟之后,我打算与丁兆瑞一家同行。他们夫妇都被安排到省级机关,一个在事务局管理房产,一个在信访局做收发,岳母随迁,转为城市居民,房子比照厅局级干部分配,九十多平米的三居室,孩子上学的学校离住处很近。这种照顾虽然不能与他父亲当年的待遇比,但是像我这样的草根奋斗几十年,大多到不了这份儿。

    但是丁兆瑞说他得晚几天,在这个当年连一天也不想待的村里住了十七八年,真的要离开了,反倒恋恋不舍,有不少事情需要处理,不能说走就走。更有甚者,在我回单位上班一个星期后,他一封加急电报又把我叫了回来。

    首先令他不能理解的是岳母,死活不愿意去人们梦寐以求的大都市享福,说城里人多嘈杂,喝口凉水都要钱,她刚五十,正能干,可不想去当闲人,让女儿女婿养着。丁兆瑞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感恩话,发誓当亲娘一样赡养她。

    河南姨的眼里涌出了泪花,平生第一次拉过女婿的手,说有恁这话,俺老婆子一辈子就没白活,当年逃荒瞎走瞎撞,撞上恁这个女婿就是老天的安排,恁比儿子还亲,俺们母女都沾你的光了!可是孩儿呀,大城市是年轻人的天堂,奔工作,奔学业,奔前途,你和宝婵带着娃娃赶快去吧!俺在村里有院子有地,日子过得正红火,还与一帮大婶们联合成立了养鸡合作社,俺是领头的,走不开呢!

    我看见河南姨的时候,她正在山根的养鸡场指挥一帮穿白大褂的人,将成箱成箱的鸡蛋装上冷藏车,车牌是南方的。趁她没注意,我往里边转了转,发现左右两组共十排通透的钢制鸡舍,每排分上下四层,每层八个小格子,每格约四十只下蛋鸡。粗粗一算,这里的鸡不下万只,也算有规模了。我不禁为丁兆瑞有这样能干的丈母娘高兴,也为村里有河南姨这样带头干事的能人自豪。心情大好,却被跑过来的母亲吆喝着赶紧出去,嫌我没穿消过毒的工作服,身上有细菌呢!

    我发现母亲变了,开始讲究科学。母亲说都是宝婵娘教的,我看你也别劝她走了,她一走这养鸡场谁也玩不转。现在的世事越来越好,我们这把年纪的人,在农村也能奔到好日子。母亲是合作社的股东,与河南姨关系密切,平时谁做了啥好吃的都不忘给对方送一碗,俩人的观点也如出一辙。

    大春侄子回来啦?恁看俺们的鸡蛋都卖到南方去了,没准恁家吃的鸡蛋,就有恁娘亲手收回来的。恁可是咱村见过大世面的,俺还和恁娘说要过去看恁嘞!

    河南姨一边同我打招呼,一边塞给司机一个白布包,嘱咐说刚烙的鸡蛋饼,要趁热吃。司机操着粤式普通话,说大姐真是个好老板,我下次还来你家拉啦!

    本来约好一起在丁兆瑞家吃午饭,临到跟前听到堂哥在村里的大喇叭里喊叫,通知河南姨到镇上去开会。

    堂哥是新任的村主任,晚上与河南姨一起来见我,说镇上成立了“养鸡办”,要把养鸡当做致富的一个产业,在一个村发展一个万只养鸡场,请河南姨来主持。看俩人的神态,准是已经答应了。堂哥提议河南姨只转户口不走人,河南姨当即反对,说户口一走,地就没有了,俺吃啥喝啥!堂哥表态不收她的地,河南姨还是不同意,说犯政策的事,也不能让恁兜着,再说哪天恁不当了,谁给俺罩着!

    我的态度开始发生变化,及至单独与河南姨一交谈,就不再劝她了。她说人得有根,只要她在小村里待着,女儿女婿就是遇上啥大坎大难,都有退路,大不了回来种地呗!后面的路是黑的,谁知道以后的世道会是啥样儿!兆瑞他爸为啥遭殃呢?那是早早把根断了,回到村里也没依没靠。

    作为研究历史的青年学者,我虽然不能完全同意河南姨的观点,但我顺她的思路想了很多。我同兆瑞哥说,就让河南姨留在村里吧,这样你就能记住乡愁,每年都可以带着孩子回来看她,让孩子体验城乡两种生活,其实也挺好。他想了很久,终于不再固执己见,只顾虑把老人家留在村里会让人笑话,落个不孝的名声。

    这个问题解决了,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那个“内侄”,自被摘去造反派的光环后重新回家种地,一听说公家给丁铁锤平了反,也给丁兆瑞夫妇安排了工作,就一天来三趟,把丁家的门槛都快踏破了。他死乞白赖要将他姑姑的灵柩移过来,葬在“姑父”丁铁锤的墓旁,说毕竟他姑姑是丁家明媒正娶的,只是没有拜堂。那个年代,娶出门就应该是夫家的人了。

    丁兆瑞一家当然是严词拒绝,毫无余地。我从小见过各种乡村无赖,但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碍于他快五十的年龄,我将其叫到皂角树下,说把你姑姑迁葬过来,是不是把山西的原配也挖出来重埋,还有人家兆瑞的母亲百年之后埋哪?咱能不能给老辈的人留点体面,不再揭那疮疤呢?

    祥娃跟了过来,扔给“内侄”一包烟,半笑半骂让对方滚蛋。“内侄”自觉无望,只好尴尬地离去。祥娃已经当了建筑工头,在村里也算个人物。他父亲被确定为害死丁铁锤的直接责任人,在祭坟仪式前几天被警察抓走了。

    我的心绪有些复杂,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祥娃,他倒先开口了,说没见过丁家这么宽宏大量的人,他父亲被抓时河南姨让丁铁锤找办案人员,说没有那个疯狂的年代,也不会出那一茬畸形的人,前些年那鸡不叨狗不叼的丑事,根由千千万万,复杂得很,也不能把罪过都记在具体人头上。人家明摆着是为我爹开脱,你说我咋报答人家呢?

    我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也许丁老爷子的在天之灵并不需要他的报答,而后人需要更多的思考。我俩在皂角树下扯了一些少年时上树摘皂荚的闲话,碰上有人打问丁兆瑞的家。一眼扫去,见是黑瘦黑瘦一个女人,穿一身很不合身的蓝卡其西装,手里拎一只黑色人造革袋子,拉链已经损坏,中间用塑料绳子捆着的。问她和丁兆瑞是什么亲戚,她支支吾吾,眼里滚出了泪水。我借机与祥娃分手,将女人带到丁家。

    女人进门就给丁兆瑞跪下了,什么也不说,只是哭,呜呜的哽咽传递着戚戚的伤心。宝婵母女俩再三劝慰,才将人搀扶起来,擦把脸,喝口水,她仍然低头站着,怯生生地捏着衣角。

    丁兆瑞至始至终都没认出她是谁,只有当她打开那个又脏又旧的手提袋,拿出我俩当年“丢”在山民家的收音机时,我才猛然意识到她是谁,而丁兆瑞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是……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几年前深山里那个白皙微胖的姑娘,如今竟变成这般模样:蓬乱的头发,无光的眼神,脖子上还有几道陈旧的伤痕,只有二十六七的年纪,看起来比河南姨还老,让人不禁要问:这到底是怎么了?

    11 离合

    人生的苦难许多来自血脉,就像人的得意许多来自祖荫。一个人被社会抛弃,带给子女甚至家族的痛苦,是他自己难以想象的。正因为如此,各种宗教都教化人要当顺民,积德行善做好事,以防贻害后辈,毕竟人作为匆匆过客,生命是短暂的。

    秦岭深处那个吧嗒吧嗒抽旱烟的山民,应该能想到他被枪毙后,老婆和女儿成了“土匪家属”,会受尽委屈和凌辱。那个少言寡语、笑起来挺纯洁的女孩子,很快就被生产队长的儿子娶去当媳妇,五年生了三个女儿,婆家嫌她生不出儿子,动辄拳脚相加。有一次她带着孩子到娘家躲几天,回去后又遭一顿毒打。她母亲气不过,找到婆家理论,结果在撕扯过程后脑勺撞上柱子,当场气绝。

    山女的婆婆因为过失杀人被判了缓刑,这下家里的人更是咋看她咋不顺眼,逼着她离婚,两个小女儿归她,分的财产只有她从娘家带去的那部旧收音机。而就是这部丁兆瑞留下的念想,传来了丁铁锤平反的消息。她想起父亲临刑前见她最后一面时说,丁铁锤就是拿着他赠送的几块大洋走到西安吃了粮的,他原以为远离丁家就能躲过灾难,谁知山崩了该砸谁照样砸谁。

    听了那个差点成为他老婆的女人的哭诉,丁兆瑞把我拉到外边,问我能不能帮忙。我看他一脸的同情与怜悯,就故作神秘地附耳低语:当年在竹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脸一下子绯红,赌咒发誓说就在身上摸了摸,什么也没干。

    我深藏心中的好奇碎了一地,忽然觉得很是扫兴,就自告奋勇,决定替不便出面的朋友做一回好事。毕竟山女处在社会的最底层,是弱势群体中的弱势人,我在上面做点工作,强过她在底下跑断腿。

    上世纪八十年代,百废初兴,办事主要是看政策,一个政府机关的大红印章,胜过任何的人情和公关运作。我回单位后找落实政策的部门反映了山女的情况,丁铁锤的档案里也有“得绿林资助”的记录,发函给当地,经查落难秀才那股土匪确实没有人命案,解放前夕便散了伙。最重要的是有一位健在的老红军出证,说那伙人给过路的红军管过饭、带过路,问题的性质就变了。

    山女父亲的案子显然属于处罚过重,但也不便公开翻案,当地以特殊照顾的方式,在镇上盖了三间房子,安排山女在镇机关食堂做饭。问题解决后,当地还给我发了一封告知函。

    有一日刚好去政府大院办事,我顺便带着公函给丁兆瑞看。他正为几套房子的分配烦得头大,一见我就笑了,说要是当年真归隐了山林,如今不知是什么模样。我突然想起老作家柳青先生有一句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四平八稳的日子过得飞快,花开叶落之间,我有了女儿,并在我和妻子的接接送送中上了初中。弟弟和妹妹也都学业有成,在另外的城市扎了根。我几次接父母来住,每次都来去匆匆,老人说城里住着不自在。其实我知道他们是放不下村里的养鸡场,因为河南姨走了,村里的养鸡场主要靠我父母经管。

    河南姨其实可以不走,他在村里活得有人缘,有尊严,有成就感。她主持的养鸡产业一年比一年红火,连续支撑几任镇领导升到了县级机关,她也成了名人,上了电视和报纸,还被邀请到各地传授经验。也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她不得不进行人到老年之后的大迁徙。

    村里人都记得那个端午节,河南姨被我母亲请到家一起包粽子吃,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鞭炮声。俩人一起出看,只见三辆安徽牌照的桑塔纳轿车,紧挨着停在丁家门口,头车是红色,车头上还系着一朵大红花,七八个衣着鲜亮的男人和女人,簇拥着一位谢顶的男人。那人年约六十来岁,身体有些发福,但并不臃肿,浓眉大眼,脸上挂着憨厚的笑意,西装的胸前戴一朵小红花,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一看见河南姨,就呼叫着她的名字跑了过来。

    河南姨一下子怔了,她拉了拉我母亲的手,又看看围在身边的乡邻,似乎证实自己不是做梦,旋即由惊变喜,喜极落泪,猛然伏在男人胸前抽泣起来,拳头像雨点一样击打对方的胸脯和肩膀,嘴里不停地叫骂着:死鬼,恁还活着,这么多年钻哪儿去了……一对特大洪水中失散的夫妻,二十年后奇迹般团聚了!

    这天是河南姨六十三岁生日。她做梦都没想到,老了老了,老伴儿从天而降。她更没想到的是丈夫当年在洪水中抓到一块门板,顺水漂到安徽,获救后流落到符离集,被一个烹制烧鸡的作坊主收留。前几年为主家俩老人送了终后,他独立撑起门面,生意渐入佳境,如今已经是一家烧鸡公司的老板了。他从电视上看到妻子在关中养鸡后,通过电话打听清楚,这才于其生日当天赶了过来。

    这人间离合的消息当天就上了电视,已经在电视台当部门主任的林小雅以她女人的思维,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吴宝婵。下班后我俩一起到丁兆瑞家去道喜,发现他们已经订好了次日最早的航班,准备回乡了。吴宝婵说已经给母亲打过电话,老太太高兴得孩子似的。新天新地正在等高考成绩,兄妹俩也对外公外婆的故事充满好奇。

    一个星期后,丁兆瑞从乡下回来,说丈母娘跟老丈人去安徽居住,连俩孩子也跟着吃烧鸡去了。他们夫妇支持老人的选择,毕竟这种大悲大喜的经历,不是谁都能经历的。吴宝婵的兴奋显然比丈夫尤为明显,她甚至手舞足蹈哼起了豫剧《花木兰从军》,之后又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只可惜妹妹再也回不来了,她还是个高中生!她突然用异样的目光瞟了我一眼,嘴角飘过苦苦的笑意。

    我也苦涩地笑了笑,那是个希望与失望混杂的话题。

    这年高考放榜,丁兆瑞的一双儿女都在全省排名五十之内,新天被清华大学录取,新地被北京大学录取,一年后双双作为交换生赴美留学,后来都拿到博士学位。

    我曾经多次向丁兆瑞讨教教育子女的经验,他说没接送过,没陪着做作业,也没上过辅导班,完全是放羊式管理,谁知道咋就考上了。

    我知道丁兆瑞的话是真的,孩子的成功主要靠自身奋斗。他们是一个特殊的家庭,尽管父亲帅气、母亲漂亮、姥姥会公关,日子还过得去,但孩子从小看惯了人们异样的眼神,心理比同龄人早熟很多,他们更容易产生通过努力出人头地、改变命运的信心和恒心。

    后来我接触过一些成功人士,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在一个村子、一个单位,往往外来者或者非主流的人更能获得成功,而他们成功的秘诀,似乎都是夹着尾巴做人。

    12 宝地

    大兄弟,咱吃饭吧!

    堂嫂炖了一锅麻辣鸡,热气腾腾,加了自家地里种的新鲜青椒和红萝卜块,又下了擀好的裤袋面,撒了半把黑芝麻,浇上蒜泥和农家醋,一搅一拌,酸香鲜辣,极大地刺激到我的味蕾,几十年来念念不忘的家乡味儿,这一刻全弥漫在身边,馋得我直流口水。

    堂哥从炕柜里摸出一瓶用红绸子包裹的“五粮液”,小心翼翼地打开,说是儿子孝敬的,放几年了,就等着我回来喝。我觉得自己受不起他这份热情,赶紧抢了过来,帮他重新塞回炕柜,说有嫂子这碗面享用,胜过任何的美酒佳肴了!

    我这人有个毛病,一吃面就吃得大汗淋漓,一连扯了十几张纸巾,扯得堂嫂心都疼了,赶紧递上一条湿毛巾。我摘下眼镜,刚准备把毛巾敷到脸上,猛然瞥见门口站着一个女人,笑笑盈盈地,关中话里夹着一点与生俱来的河南调儿,一开口就忘不了调侃我。

    听说咱们的大专家回来了,俺家掌柜的请你到沟边坐坐,走吧高人!

    这不是宝婵嫂子吗?你们两口退休后离开大都市,返璞归真,才是真正的高人呢。高人快进来坐!

    吴宝婵依然像年轻时那么苗条,苗条得足可代言各种老贵的减肥药。她着装的风格也与村妇截然不同,一身灰白条的运动休闲装,拉链合了一半,似乎很随意地穿在身上。齐脖的短发乌黑乌黑,脸上的酒窝似乎浅了,温和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深沉。岁月仿佛对她特别眷顾,看起来像比堂嫂年轻二十。

    堂嫂一见吴宝婵就拉长了脸,大概还不是嫉妒她比自己更像女人。哟,生意人就是耳朵长,得是那个出租车司机告诉你的?我兄弟坐了半天飞机,刚到家,一碗面还没吃完,你这就来叫他,成心的是不是?

    吴宝婵依旧笑笑的,也没说话,她这人最擅长用眼睛表情达意。

    我还是说服堂哥嫂,跟吴宝婵走了。

    出村往北,一路慢下坡,一边是溪流,一边是玉米地,半里来路,就到沟边。沟里流的仍然是石头溪,只是这一段斜插向东北,离山越远,土层越厚,水流冲刷久了,河底越冲越深,变成了一个深沟。以前沟里芦苇茂盛,灌木葱茏,沟边还长有许多洋槐树,只是打小就听说扶眉战役时,数百上千的人被打死在沟里,那些无人祭奠的野鬼每到夜深人静就出来叫穷喊饿,听得人头皮发麻,直到我离开村子也没敢下去过。

    沟边一座小屋,砖混结构,背对着沟,似乎不合风水理法。屋后有一套风光互补的发电设备,架在一根三米多高的杆子上。此刻太阳能板不工作了,高头的风机正呼啦啦地飞转,给小屋提供了照明和看电视的电能。屋前是一块菜地,依稀还能辨识茄子和豆角。天上虽有亮光,地里已然黑暗,沟底的流水发出轰轰隆隆的响鸣。

    主人丁兆瑞并未在小屋里看电视,虽然扬声器声音开得很大。他在空地上支了个折叠小桌,摆上一盘凉拌拍黄瓜,一盘炝拌豇豆,一盘糖拌西红柿,还有一盘蒜蓉红薯秧,说都是自己种的,绝对无污染的有机菜蔬。一堆湿蒿子正在燃烧,袅袅的草烟远比蚊香环保。

    这里天高皇帝远,你家林大台长管不着,喝白的,红的,还是啤的?

    到了你的地盘,不喝点白的,好像体现不出咱俩的关系。我说你这荒郊野外黑乎乎的,把屋里的电灯拉出来好不好?

    丁兆瑞二百斤的体重,很好地诠释了他退休前政府机关房管处副的职务。他一边熟练地拧着西凤酒的瓶盖,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飞蛾都冲灯光来,一会儿就扑得你满身都是。你是嫌咱们互相看不清面目,还是嫌人少不热闹?

    我马上意识到他是对的,再一打量,发现他也穿一身休闲服,和老婆是情侣装,一时不知该夸他们是有情调,还是该骂他们一对老骚包,在我面前秀恩爱!

    吴宝婵一听要喝白的,一面劝告少喝点,一面张罗着熬绿豆汤。

    一瓶白酒喝完了,吴宝婵死活不让再开瓶。丁兆瑞似乎不尽兴,我也觉得没到位,吴宝婵只好又开一瓶长城干红。在俩人互相监督着杯底朝天的时候,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得粗犷放浪。我们顺势躺在铺地的凉席上,看着天上闪烁的星星,听着周围啾啾的促织鸣叫,回忆几十年前的往事,一股沧桑感油然而生。人生是如此匆忙,当年的毛头小伙如今都是花甲之人了!

    起风了,夜愈沉。丁兆瑞似很随意地问我:听说你堂哥把你叫回来,是商量给父母迁坟的事,你是怎么想的?我之所以日急三晃把你叫来,就是想劝你,别折腾了,你先人在原来的地方安然了这多年,习惯了,猛拉拉又给他换个地方,能适应吗?你是大学者,你说哪有什么风水宝地,秦始皇埋骊山那么讲究的地方,也没保住大秦江山,也没禁住陈胜吴广,咱们那些故去的先人,能庇荫子孙吗?

    这是些简单而又深沉的问题,既可用两个字断然作答,又不能不考虑到普罗大众的迷茫、渴望、不甘和掩耳盗铃。我其实也不想折腾,只是作为我们这一支的老大,听听堂哥作为李姓主事人的想法,然后与弟弟妹妹商量一番,也不一定就全按他的主意办。

    丁兆瑞见我如是说,又问我是否知道堂哥要把先人坟迁到何处。我摇头,他突然坐了起来,用手指戳了戳地,说就在咱俩躺的这地方!

    我的心头闪过一丝森杀,脑袋嗡——的一声,半醉的酒也完全醒了。

    吴宝婵的绿豆汤熬好了,加了糖,还加了冰块。我俩都一口气喝下去,然后又一块儿喷着酒气,挪几步往玉米地里撒尿,毫无拘束地比谁尿得远。依稀之间,仿佛旁边有二三十座坟冢,昏黑里更黑的黑桩桩,应该就是大大小小的墓碑。丁兆瑞说都是这几年迁来的,唯当年迫害老爷子的张家最多,权当来给我父亲陪葬呢!可是你父母呢,那可都是一等一的好人,善人啊,我怎么忍心他们与这些人为伍!

    我们都动了感情,情不自禁地踅到丁铁锤的墓前,绕着墓塚走了一圈。夜色里看不清碑上的文字,但能感觉到墓碑的高大,能体会坟冢整修得光光堂堂,上面连一颗杂草都没有。我从心里敬佩丁兆瑞的细心、用心和孝心,忽然发觉坟土堆得快跟墓碑一样高了,反而生出许多的疑惑。

    这是我第三次来到丁家墓地,与前两次的感受都不一样。第一次是埋葬墓主时,我是满满一腔同情,陪着丁兆瑞伤心,那时的坟墓堆得很小很低,远看像倒了一车农家肥。第二次是给墓主平反昭雪祭坟,我是满满一腔欣慰,因为丁铁锤沉冤得伸,有我一份努力,彼时的坟冢堆得比一般坟墓略高,土都是从高处运来的,村上每家都拉了几架子车,但其规模还真不能与现在比。

    我突然问道:兆瑞哥,你放着城里人梦寐以求的院子不住,老住在老爷子的坟地算是个啥事?话外之意是,你这么捯饬这坟冢作甚,难不成要堆成古代的王侯将相那般高大?

    丁兆瑞似乎明白我的话外之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还不是这瑞土给闹的!

    我恍然小悟,马上联想到村口皂角树上的牌子,瑞土……

    13 守坟

    怪事起于五年前,丁兆瑞的女儿新地作为海归人才,在基层锻炼了几年后被任命为沿海一个设区市的副市长。消息传来,小小的古村似乎连溪流都是热的,人们争相奔走,议论纷纷。在一片啧啧的赞扬声中,男人们掐算丁铁锤当旅长时的年纪,说都是吃一口井水,丁家的种子咋那么好;女人则围在一起抱怨自己的肚子,一样的十月怀胎,咋没有当市长他娘的命!小学的老师则说俩娃从小天资聪慧,学习踏实,不成功才怪!

    就在新地升官的话题还没退烧之时,新天又经过层层考核,被公选到一家中字头金融机构任国际部经理,用当下官本位的尺子一量,也是司局级。正所谓灾祸来了躲都躲不及,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一对双胞胎年纪轻轻都成了大干部,犹如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炸得人们瞠目结舌,大家不再在孩子的天资、勤奋以及机会等要素中找答案了,一致的认识是丁家坟地冒了青烟。

    据说青烟是祥娃他爸看见的。这位坐了几年牢的原村干部,是村里活得最久的老人,还真应了那句“好人不长寿,王八活千年”的古语。这老头儿仗着儿子祥娃在城里包工程,家里盖得比谁家都排场,背虽然很驮了,走路仍然使劲昂头,看起来像一个扁写的C。那天祥娃的孙子放学回来,想吃洋槐花麦饭,做太爷的享受着四世同堂的满足,心疼重孙子,要星星不会给月亮,二话没说,拎起篮子扛上勾镰就去沟边了。

    正是小麦扬花的时节,满沟的洋槐花竞相吐蕊,远看犹如一条白练。不大的功夫,老头儿就勾下一堆树枝,屁股往勾镰把儿上一坐,点起一支烟叼在嘴里,一串串撸起苞蕾来。洋槐花一定要选将开未开的花苞,蒸出的麦饭芬芳馥郁,已经开了的花散了香味,没人吃。就在老头儿用袖子擦汗的当儿,他忽然发现一股氤氲的气团,从丁家坟地徐徐上升,升到半空中渐渐散开,飞出五颜六色的花来,最后与天上的云朵连在一起。

    八十多岁的老汉从没见过如此奇异的景致,不禁起身往气团的方向踅去。不一会儿,隐约看见远处的楼台亭阁,富丽堂皇,身边的青雾此起彼伏,飘摇缭绕,他整个人也轻飘飘的,仿佛被袅袅的云团托着,冉冉而上。他以为自己就此要上极乐世界了,欣喜地闭上了眼睛,蓦然想起老伴和儿孙,立即又睁大眸子,央求从不现身的神仙,等一等……祥娃他爸被发现时已经是后晌了,整个人弯成了一张弓,紧紧蜷缩在丁铁锤的墓前,脸色蜡白,口眼歪斜,浑身不停地抽搐。后来经过县医院抢救,又在省城住了一个多月医院,落下个半身不遂的后遗症,吃喝拉撒全在炕上,痛苦残喘年余,才得彻底解脱,遗嘱是埋在沟边,离丁铁锤不要太远。后人不知老爷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只能遵嘱办理。

    即便如此,丁家坟地冒青烟的事还是像风一样传开了。先是附近多少有点名气的阴阳先生一次次踏勘,始终摇头摆手,断然不肯相信风水下下的沟边,会冒出祥瑞之气。后来有人从省城请来几位大师,撑起大罗盘,架起经纬仪,煞有介事地奔波数日,又拉来钻机,黑明钻探,往周围几个村子折腾了近一个月,突然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丁铁锤的坟墓,刚好枕在地下的一条龙脉上,又与石头溪会合,泽泽相叠,按《易经》来讲,刚好应在第五十八兑卦上,主子孙发达。甚至有一位被称为“国学大师”的说,风水这东西,玄而又玄,变幻无穷,上而上则满,满则盈流,流空则转衰;下而下则缺,缺则添补,补实则转望。下到极处,便是上到极处。

    就这样,沟边这块从来无人耕种的潮湿荒地,一夜之间身价百倍,连紧靠的北坡洼地,也是水涨船高,以至于土地承包时人人都抢。当主任的堂哥不得不条分缕析,一家分一溜儿,人少的庄户下地干活,一不小心就尿到邻家的田里。

    给先人选一块风水好的茔地,是芸芸众生的共同心愿,说到底还是为了活着的后人。祥娃买了一挂万头长鞭,绕着他爸的坟墓放了一圈,感谢一生恶评满满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给张家造了大福。紧接着张姓的先人陆陆续续都迁葬到附近,其他人家也纷纷跟风,沟边成了村里的公坟。按阴阳先生的话说,这叫“傍坟”,相当于生活中屡见不鲜的“傍大款”。有一位曾在县上当过局长的本村亲戚,终老后也想往这“龙脉”边上蹭,因为村民强烈反对,事情捅到新闻媒体,才没有如愿。但那家人听了阴阳先生的建议,出殡前夜悄悄偷了丁铁锤坟上一斗土。

    一年之后,原局长周年的奠仪还未结束,孙子就收到香港大学录取的通知书,一时间传得神乎其神,都说丁省长官大根深,坟土的确神奇,真真能赐福引瑞。一些个缺乏高人指点的落榜生家长后悔不已,巴望着亡羊补牢未为晚,及时取土引瑞,复学再图。

    从那以后,丁铁锤坟上的土就日渐见少,远远近近的丧主,都奉丁家的坟土为引瑞之物,不知谁还给起了个“瑞土”名字,人人必欲得之,撒在自家的坟堆上,满希望像酵母一样,发得旺旺的,保佑后世子孙升官发财,光耀门庭。更有甚者,远道的人成群结队开着车来偷坟土,不到一年,就在坟周挖出一个大坑,裸露出油漆脱落的棺材,墓碑也倒了。

    堂哥作为村里的官长,一面报警,一面电告丁兆瑞。丁兆瑞坐飞机回来,雇车拉土,请人帮忙拾掇,总算恢复父亲坟冢原样。同时,警局也出了告示,定性掘坟盗土犯罪,这丑恶的事件才有所收敛。然而警局编制有限,不能夜夜派员看守,所以禁归禁,大胆的人还是禁而不绝。听说有一个小警察碰上他的叔叔,刚摆了两句不是,叔叔不耐烦地推开他说,去去去,别拿个鸡毛当令箭,我和你爹都老了,还不是为了你们以后发达着想!

    丁家老爷子的棺材第二次见光,让丁兆瑞十分气愤。以前老爷子落难他们掘挖丁家祖坟,如今丁家孙辈事业有成他们又来挖老爷子的坟,这人到底是咋啦?这事到底像什么话!同样的一抔土,换一个定义,那价值咋就有天壤之别了呢?

    已经由电视台副台长退下来受聘任教的林小雅,以她独特的思考,带人拍了一个专题片,如实讲述了丁老爷子起伏坎坷的一生,以及他死后所发生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先后在几十家电视台播出,反响十分强烈。

    县里感到压力山大,正式行文将看坟的责任明确到镇上,镇上又下了一纸红头文件给村里。村里在沟边盖了一座小房子,派两个老汉晚上值守,仍然起不到大作用。一般情况下盗土人给老汉扔几包烟,放一箱牛奶,老汉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受到第三次掘坟困扰的丁兆瑞,毅然决定返乡护坟。反正他们两口都退休了,子女都不在身边,河南姨也去世多年,大都市的繁华掩盖不了喧嚣的污染,阳光、空气和水这人的三大基本需求都出现了问题,在乡下当个不用为生活奔波的有钱人,也是不错的。

    临走的时候,我和妻子在珠江的一条船上为他们两口送行。有个拉小提琴的卖艺女孩走过来,我点了一首老电影插曲《驼铃》。那响在耳边、漂在水上的旋律,婉转悠扬,抒情渲感,让我想起当年丁兆瑞送我上大学时,县城墙壁斑驳的小饭店,主要靠辣椒调味的饭菜,以及路灯昏黄的车站。

    一曲终了,丁兆瑞邀我退休后也回乡去,咱们还做邻居。我看了林小雅一眼,咂吧着葡萄酒涩涩的后味儿,最后摇了摇头。因为我已经提前与鹏城一家机构签署了五年的受聘合约,林小雅过不惯西北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我的父母在河南姨离开的第三年,为扑灭鸡场的大火,双双丧生。我一直对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心存疑惑,不忍睹物伤情,十多年没回去过。

    我万万没想到,住在老家的丁兆瑞,会拿父亲的坟土卖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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