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会有的-面包会有的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杨大卫第一次看到机器人是在美国的哈里斯农场,他去加州商谈进口牛肉业务,参观了好几家葡萄园,喝了好多葡萄酒,而后坐一架小飞机从旧金山出发,前往哈里斯农场。阳光灿烂,空气干燥,到了弗雷斯诺县境内,高温蒸腾下,牛粪的味道直上九霄,这是美国最大的牛肉生产基地。杨大卫戴着口罩参观牛棚,看到两个白色的机器人在清理粪便,机器人身高1米5,臂长1米,捡起牛粪,头顶上就张开一个口子,他们把牛粪扔到脑子里,继续向前清理。农场主介绍说,机器人产自日本,内部有生化处理装置,铲起牛粪填进去,里面会有一系列化学反应,牛粪产生动能,机器人接着清理牛粪,如此周而复始。按照农场主的说法,这里至少需要十个机器人,日本厂商正在抓紧生产。杨大卫在哈里斯农场吃了一顿三分熟的烤牛排,牛肉的质量没得说,可杨大卫在上面撒了好多胡椒。饭后他就赶往洛杉矶,到酒店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他怀疑那些机器人能否清除掉哈里斯农场堆积百年的牛粪。

    杨大卫在苏格兰的斯宾塞酒厂里第二次遇见机器人。那是个老酒窖,一个机器人在几千只橡木桶中巡视,他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搬动四五百公斤的酒桶,能开动叉车,将酒桶放到最高层。他会向客人问好,还是个测谎仪。酒厂经理是一位红鼻子老头儿,他说,谁都不要在这个机器人面前吹嘘自己的酒量,他能识破你的谎言。崔保罗上前测试:“我能喝十瓶。”机器人哈哈大笑,头顶上的一盏红灯吱吱呀呀地开始转动。朱海伦上前:“我只能喝一瓶。”机器人止住了笑声,红灯也停了下来。杨大卫第三个上前,他缓缓地说:“I think——”刚吐出这两个词,机器人就笑了起来,面部并没有表情,笑声好像自四面八方传来,红鼻子老头儿拍打了两下,机器人笑得更厉害了,脑袋上的红灯哇哇怪叫。红鼻子老头儿打开机器人背上的后盖,按动了一个按钮,机器人颓然呆立,不再有动静。红鼻子老头儿笑道,这玩意儿还是会出毛病。客人们继续参观酒窖,那个被切断电源的机器人委屈地站在黑暗中。从酒窖出来,阳光刺眼,杨大卫猛然醒悟,机器人测谎仪并没有毛病,他听到杨大卫说出“我想”的时候,就忍不住发出了嘲笑,在这个智慧的机器看来,浅薄的人不曾想过什么。

    杨大卫一行住在酒厂附近的戈登庄园里。这座庄园颇有些历史,两百年前,第五任戈登公爵建造了斯宾塞地区的第一家合法酒厂。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庄园被征用为后方医院,遭到了德国空军的轰炸,目前剩下的建筑只有原来的八分之一,残缺的主楼还像一座纪念碑似的耸立着,上面插着公爵家族的旗帜。附楼早就辟为旅馆,招待来酒厂参观的各路客人。旅馆一层有一间台球厅,有一间图书室,高大的书柜上摆满了硬皮装书籍,其中一排是吉卜林的著作。沿楼梯上二楼,墙上挂着戈登家族几位重要人物的画像,他们都戴着假发,面相威严,起居室中有几张大沙发,窗外是大片的田地,种着黄灿灿的油菜花。每个客人的客房里都摆着一套礼服,上身是白色衬衣、马甲和花呢夹克,下身是苏格兰裙,他们要参加欢迎晚宴,按照主人的要求,男人都穿上苏格兰裙,女人都披上一条苏格兰围巾。英国管家站在起居室中宣布,Gentlemen,茶点准备好了。接着英国管家发现,每个人的礼服都需要整理,腰带要更紧一些,皮质腰包务必要垂在裤裆正中,管家单腿跪在地上,给客人们整理长筒袜,袜子上的装饰丝带要位于小腿侧面。杨大卫低头看英国管家,问道:“我到底要不要穿内裤呢?”管家回答:“先生,这要你自己决定。”

    客人们到餐厅落座,酒厂的红鼻子老头儿坐在主人的位置上,他介绍说,欢迎晚宴中有一道苏格兰名菜Haggis,就是羊肚儿,把羊杂碎和燕麦混在一起,放到羊肚儿里炖。大家听了介绍,默然点头,都说要尝一尝这苏格兰特色菜。就在这时,杨大卫忽然问:“你们挨过饿吗?”没人回答他的问题,杨大卫摆弄了一下面前的刀叉:“我挨过饿。”餐厅里一片沉寂,这毫无来由的感慨让人无言以对。朱海伦就坐在杨大卫对角线的位置上,她咳嗽了一声说:“一会儿酒厂老头儿要给大家敬酒,他会念一段祝酒词,然后把双耳酒杯举过头顶,咱们也要把酒杯举过头顶,然后干杯就可以了。”她看了一眼杨大卫,心头掠过一层阴影。纵情享乐的时候,回忆一下苦日子的确能助兴,可她认为,人们不能在享乐的过程中有丝毫的游离。一旦你在享乐之时对自己的命运有所怀疑,好日子就戛然而止,一场欢宴就到头了。

    正当其时,厨房里传来风笛声,风笛手引领着胖厨娘走进餐厅,胖厨娘端着个大盘子,上面是圆滚滚的羊肚儿,他们绕场一周,将Haggis放到主人面前。红鼻子老头儿站起身,抽出短刀,驱魔一样挥舞了三五下,用盖尔语吟诵祝酒词,客人们都站起来,将双耳酒杯举过头顶,耳膜随红鼻子老头儿的洪亮嗓音而跳动,喝下去这杯酒,红鼻子老头儿又念了一段祝酒词,然后用短刀切分羊肚儿,女仆把一份份羊肚儿送到客人面前。红鼻子老头儿介绍,刚才后一段祝酒词是彭斯的诗,苏格兰的宴会上总会朗诵彭斯的诗。杨大卫让红鼻子老头儿慢速重复两遍祝酒词,口中呢喃,将这首诗记在心里。彭斯这首诗的大意是:有些人有肉啊不能吃,有些人没肉偏想吃,感谢上帝啊,我们有肉啊我们又能吃。

    杨大卫的确要感谢上帝,他原本是个吃不饱饭的少年,现在是个成功的商人。他从美国进口鸡肉和火鸡肉,从乌拉圭、阿根廷进口牛肉,从新西兰进口羊羔肉,从法国、西班牙进口葡萄酒。每天都有几百吨的肉食进入他的冷库,然后再批发给餐厅、肉食加工厂和超市。他在全世界飞来飞去,寻访美食美酒。这年春天的苏格兰之行,他们要拜会好几家酒庄。

    从斯宾塞转往柯克沃尔,那里是奥克尼群岛的首府,海风猛烈,灌木丛生,却没有一棵树能长高。岛上的Scapa酒厂号称是地球上纬度最高的威士忌蒸馏厂。杨大卫一行住的酒店,紧靠着海港,早上浓雾弥漫,有一艘货轮停泊,雾号呜呜作响,船上的灯光闪烁如同鬼火。杨大卫早上起来去餐厅,餐台上摆着冷肉、酸奶、水果、燕麦片,他端了一盘子烂糊糊的煎蛋,拿了杯咖啡,看见朱海伦独自坐在窗边,就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朱海伦面前的盘子里只有几片水果,她扬起头:“人家说,要想在英国吃得好,就要吃三顿早餐。”朱海伦停了一下,确认杨大卫听懂了这句玩笑,接着说:“可今天这早餐也不怎么样啊。”

    杨大卫也说了句俏皮话:“我听说,英国有三道名菜,炸鱼,薯条,炸鱼薯条。”

    “哈哈,英国菜实在是——”朱海伦不知道该如何进一步贬低英国菜,一挥手,那意思是不值一提。

    杨大卫随口附和:“比咱中国菜差远了。”

    朱海伦摇头:“中国菜也未必如何。”

    杨大卫喝了口咖啡,示意朱海伦继续讲。

    朱海伦说:“好几年前,我在纽约一家贸易促进会实习,他们做了一次烹饪比赛,邀请日本、西班牙、法国、意大利、中国这么十来个国家来比赛。中国选手来得晚,时差没倒过来,在现场哈欠连天,衣服也不讲究,外国选手一个个精神抖擞,穿得也干净得体。比赛原料是海鲜,比赛时间是四个小时,比赛一开始,都是助手准备材料,中国大厨的助手就开始雕萝卜花,雕西瓜盅,雕坏了就拿牙签串上,离远了看效果不错,仔细一看非常粗糙,等最后四十分钟,中国大厨上场,软炸虾仁什么的,炸完了盛盘,有龙凤呈祥的萝卜花,有蓬莱仙境的干冰,一道道菜做得非常有气势。评委看了一眼,就说第一名是中国,可他们没人吃一口中国厨师做出来的菜,都是从第二名开始正式打分,他们吃日本人做的菜,吃西班牙菜,吃法国菜,每个项目都认真打分,最后排定名次。我觉得这是对中国菜的一大羞辱,可我们拿了第一名都高兴得不得了,文化处欢欣鼓舞。真受不了。”

    杨大卫笑:“我从小就以为,我们是世界第一的美食大国,法国菜什么的都要排在咱们后面,到底咱们是不是世界第一?”

    朱海伦也笑:“是世界第一,是世界第一。”

    这一天的早餐之后,杨大卫和朱海伦在旅途中的交谈多了一些,但更多的时候,杨大卫还是和崔保罗等几个中年男人说笑,有意无意地和朱海伦保持着距离。这个美食美酒旅行团从苏格兰返回伦敦,在希思罗机场,杨大卫、朱海伦和大部队告别,大部队返回北京、上海,杨大卫要在伦敦逗留,看望在伦敦上学的儿子以及陪着儿子读书的前妻,朱海伦要前往爱尔兰的科克郡,科克郡风光优美,那里有一家叫Ballymaloe House的餐厅,朱海伦说,那是一栋有三百年历史的老房子,门前一片田野,几十年前,这家餐厅还是乡民聚会的场所,后来来了一位了不起的经营者,在村子里开办了厨师学校和旅馆,把小饭馆发展成了一家世界知名的乡村餐厅。杨大卫听了介绍,直勾勾地盯着朱海伦说:“真想和你一起去。”

    朱海伦目光躲闪:“英国菜不怎么样,可伦敦的餐厅世界第一啊,你要多去几家餐厅吃饭。对了,你知道考夫曼吗?你要去他的那家饭馆吃,他原来开的那家叫La Tante Claire,现在是在伦敦骑士桥的伯克利酒店里开了个小餐厅,法国加斯科涅家乡菜。这家餐厅可拽了,菜单好像就是一张A4纸,他原来做的猪蹄最棒了,后来不做了,考夫曼猪蹄就成了绝响,我们都没机会吃到考夫曼做的猪蹄了。”

    杨大卫点头:“我记下了,骑士桥,伯克利酒店。”

    苏格兰之行是在春天,到了夏天的时候,杨大卫又飞去印度。头等舱里的十来位乘客大多相互认识,都是洋酒代理商或食品进口商,这一次他们去印度焦特布尔参加一个盛大的晚宴。杨大卫看见朱海伦坐在后排,戴着个大墨镜,一副“不要打扰我”的样子。从北京飞新德里要五个小时,杨大卫看了部电影,上了两次厕所,朱海伦放平了座椅,蜷着身子睡觉,她盖着一条毛毯,毯子下的身体显得瘦小。春夏之间,杨大卫偶尔会想起朱海伦,却不知该怎样和她联系。打个电话吃顿饭倒是非常简单,但年轻人调情怎么样都不会太难看,中年人调情怎么样也不会太好看,杨大卫老成持重,心想朱海伦身边一定丰富多彩,怕凑上去讨个没趣。飞机上再次看到朱海伦,杨大卫忍不住时时向后瞄一眼。

    客人们在新德里停留一晚,又转机去焦特布尔。到焦特布尔,坐上大巴,印度导游是个胖小子,说一口奇怪的汉语,奉承中国人有钱,说要嫁到中国去做上门女婿。车上的人都被这胖小子糟糕的幽默感弄得很不高兴。杨大卫假寐,朱海伦始终将目光对着车外。大巴车穿过焦特布尔城区,穷街陋巷,污水横流,野狗乱跑,最终抵达巴哈旺皇宫。这座皇宫用黄褐色硬质砂岩建成,四周环绕双层柱廊,贵宾来临,身披金色鞍具的两头大象和十匹骏马列队欢迎,宾客骑上去照相,身着纱丽的曼妙女侍,往客人身上喷洒藏红花制成的香水。

    当天的晚宴要喝一款俄国皇室干邑。两百年前,俄国沙皇的母亲玛丽亚·费奥多罗芙娜要为儿子亚历山大一世庆祝生日,特意从法国订制了这款干邑。两百年后,此干邑复制成功,来自中国的贵客,聚集于印度的皇宫,喝着俄国皇室的美酒,飘飘然而生君临天下的错觉。杨大卫在房间歇息了片刻,穿上礼服,来到大厅,抬头看壮丽穹顶上布满浮雕,侍者邀请宾客一个个移步图书室,那里有几个印度人要为男宾缠上头巾,为女宾披上纱丽。头巾缠上去略有些分量,杨大卫觉得有点儿滑稽,他在大厅里转了一圈,和熟人寒暄两句。忽然音乐响起,灯光变暗,一束聚光灯打向楼梯,法国老板在一高挑美女的陪伴下,拾级而下,那美女浓妆艳抹,穿红色礼服,长发飘飘,露着半拉肩膀。杨大卫心中暗骂,这法国老板有点儿谢顶,却不缠头巾,非把我们一个个都弄得跟印度人似的。法国老板开讲,美女主持翻译,无外乎介绍此款皇室干邑的来历,然后再请出酒瓶设计师,讲这款酒的包装,拉拉杂杂说了四十分钟。客人们饥肠辘辘,心不在焉地听着,终于听到法国老板宣布,晚宴开始,请大家入席。

    晚宴的布置无可挑剔,长条桌上摆着鲜花和烛台,宴会厅里站着四十余位侍者,黑黢黢的脸庞,洁白的制服。杨大卫找到自己的座位,看右边的座位牌上写着朱海伦的名字。随即见到美女主持款款而来,杨大卫这才反应过来,朱海伦戴了一头假发,浓妆艳抹之后变了个人似的,他有些尴尬,站起身,为朱海伦拉开座椅,说道:“我都没认出来你。”

    朱海伦说:“现在你认出来了。”

    杨大卫说:“对不起,我大概有点儿脸盲症。”

    朱海伦坐下:“那你分得清安吉丽娜·朱莉和朱莉娅·罗伯茨吗?都是大嘴巴女人。”

    杨大卫说:“你的嘴也不小。”

    巴哈旺皇宫中,朱海伦的形象好像随时在变化,有时候眉宇间露出一丝沧桑,有时候又如少女般动人。杨大卫觉得她擅于逢场作戏,这不是贬低她,而是说,有时候生活就像是舞台,总带着一股子表演的气息,比如在戈登庄园要穿上苏格兰裙,在巴哈旺皇宫要戴上印度头巾,要高贵上流,朱海伦处理这样的场面游刃有余。她并不一定享受这样的表演,但她洞察那种生活中的不真实,又以职业的态度对待。

    桌子对面的法国老板站起身来敬酒,嘟噜嘟噜说了一串,朱海伦用餐巾擦嘴,站起来,没等她翻译,满座宾朋都明白了老板的意思,就是让大家喝痛快了。宾客纷纷站起身碰杯,说着各式祝酒词,宴会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隔着几个座位,崔保罗拎着酒瓶子向这边喊话:“杨哥,伊丽莎白·赫莉就是在这里结的婚,她嫁给了一个印度大款。”杨大卫努力想着伊丽莎白·赫莉又是谁,那边崔保罗用酒瓶敲打着餐桌:“杨哥,这亚历山大一世是不是十月革命给丫推翻的那一个啊?”

    杨大卫把酒杯放下:“这也差得太远了。亚历山大一世,亚历山大二世,亚历山大三世,尼古拉一世,尼古拉二世,列宁干掉的是尼古拉二世。”

    崔保罗起哄:“杨哥,给我们来一段《列宁在1918》。”边上几个人跟着起哄,叫着“来一段、来一段”。杨大卫有出众的文艺才能,能模仿领袖的口音演讲,能背诵《龙须沟》和《哈姆雷特》中的大段台词,能唱革命歌曲和外国民歌,在酒席上总有几个助兴的节目。他摘掉头巾,敞开西服,一只手叉腰,摆出列宁同志的姿态,对着那个法国老板说道:“你到我们这儿来是为了向我们宣战的,那么好吧,请你记住,苏维埃政权是稳固的,工人和农民建立的这个政权是永久的,谁也不能妄想要他开倒车。”他盯着法国老板:“你们这些富农存在一天,就必须得要给我们粮食,你要不给,我就强迫你们给,你要用武力,我就消灭你们。这就是我给你的真理——真正的工人和农民的真理。”周围的人拼命鼓掌,法国老板茫然地看着杨大卫,不知道这段咆哮是什么意思,旁边有人向他解释:“杨先生说,你们必须给我们足够的香槟,足够的干邑,要保证供货量,不能动不动就缺货,也不能乱涨价,中国的市场很大,我们需要更多的香槟,更多的干邑。”法国老板挥舞双手:“没问题,没问题,我们一定给你们最好的酒。”他站起来跟杨大卫碰杯,朱海伦在一边笑得趴倒在餐桌上。

    晚宴在一片欢快的气氛中结束,大家舟车劳顿,都不想搞得太晚。第二天杨大卫早早醒来,穿上短裤,跑鞋,围着酒店跑步,这一下算是领教了印度的高温,没跑两圈就浑身是汗,他回到大厅,直接去吃早餐。餐厅里空荡荡的,侍者问他愿意坐在室内还是室外。杨大卫从玻璃窗望出去,见外面是一个英式花园,餐桌边上支着伞盖,走到外面,看见了朱海伦,短裤,白色T恤,拖鞋,素颜,拿着一份大大的菜单在端详,桌上已经有了一杯橙汁一壶咖啡,边上站着一位侍者,背后是远山和印度的蓝天,杨大卫怔怔地看着,跟随他的侍者也不好打扰。过了两分钟,朱海伦终于抬头,看到了杨大卫,向他招手。杨大卫也挥手,快步过去,他坐下去的时候,朱海伦笑着伸出左手,在他右手的手背上拍了拍,接触了这一下,杨大卫下面猛地硬了起来,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被这么小的刺激引起这么大的反应,他吩咐侍者拿一瓶矿泉水一壶咖啡,问朱海伦:“有什么好吃的吗?”

    两人的头靠近,看同一份菜单,朱海伦说:“这里有英式早餐,还有几种印度早餐,我看中的是这两种,一个叫Upma,是谷物加蔬菜,一个叫Dosa,是稻米做成的蛋糕,都是素的啊。”杨大卫点头:“我们先点这两个,可以share,然后再尝尝其他的。”侍者退下,两人对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都笑了,又同时说出个“你”字,两人又笑了。杨大卫汗津津的,为自己穿得不够体面而感到羞涩,又觉得这样多裸露一些更显亲近。这个早上,杨大卫和朱海伦一共吃掉了六道印度特色的早餐,还各吃了一份英式早餐。杨大卫胃口大开,朱海伦胃口也极好,他们说着话,两个人光着的腿在餐桌下有意无意地触碰一下。崔保罗来吃早饭的时候,看到杨大卫和朱海伦,从他们的坐姿上判断,这对狗男女头天晚上睡在一起了。实际上这是个错误的判断,这一对男女完成了一个更隐秘的相识。

    这隐秘的相识要追溯到杨大卫一岁半的时候,他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是“吃”。在喊出“爸爸”“妈妈”之前,他就会用咿咿呀呀的语气将这个简单的字变成祈使句,意思是“我要吃”或者“给我吃”。在学会说这句话之前,他已经把妈妈的奶都嘬干了,把老杨家能吃的东西吃得差不多了。那时候牛奶很贵,奶粉也很贵,杨大卫的主要食品是“面糊糊”,就是用一口小锅,装上几两面粉,兑上水,在炉子上熬成浆糊。有时候杨妈妈会在“面糊糊”里加一个鸡蛋,大卫尝得出来,每遇到加了鸡蛋的“面糊糊”,就兴奋得手舞足蹈,流出更多的口水。为了买鸡蛋,杨妈妈把她的呢子大衣卖给了信托商店,呢子大衣卖了五块钱,但没能赎回来。几个月之后,杨爸爸又把他的皮夹克给卖了,卖了二十块钱,给儿子买了两袋奶粉,这两袋奶粉杨大卫吃了一个月,而后饭量变得更大,爸爸剩下的钱只能买面粉了。杨大卫倒也不挑食,只要有“面糊糊”吃,就心满意足,可爸爸妈妈总是愁眉苦脸,杨大卫一天可以吃掉半斤面粉,那时候杨家一个月才能买二十多斤面粉。杨爸爸杨妈妈对着那一口小锅发愁,不知道月底的时候吃什么。杨爸爸就安慰杨妈妈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句话来自电影《列宁在1918》,革命战士瓦西里安慰自己饿得半死的妻子时,就是这样说的。杨大卫懂事之后看过这部电影,瓦西里去乡下征粮,与妻子告别时说了这句台词。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就像是一句咒语,在念叨多年后终于变成了现实,杨大卫拥有了面包和牛奶,拥有了牛肉和汽车,拥有一切,却时常收敛自己的食欲,他平常并不比别人吃得更多,偶尔才会放纵一下。他相信,茫茫人海中肯定有同样能吃的人,平素如放在剑鞘中的一把宝剑,如此深藏不露,是因为宝剑一出,无人可避其锋芒。那天早上,他凝视朱海伦的牙齿,如厕所瓷砖一般紧密、结实、洁白的牙齿,似乎能反射阳光,一张一合之间,就将谷物和肉嚼碎,下咽时,细长的脖颈轻微蠕动。杨大卫怕朱海伦看到他变宽的牙缝,衰退的牙龈,咀嚼时多了一分顾虑。他吃下去四道早餐,朱海伦以同样的节奏,吃下同样的分量,两人心照不宣,都知道对方是天赋异禀的饭桶。

    那天上午的安排是去游览梅兰加尔城堡,城堡修建于五百年前。湛蓝天空下,黄色砂岩建成的城堡像是从山石中直接生长出来的。上山之后,焦特布尔城展现在面前,浅蓝、天蓝、水蓝、深蓝、靛蓝的房屋层层叠叠。印度胖导游讲着这座城堡经过的战乱,客人们四散照相,山崖上的宫殿与神庙之间不断闪耀着金色、红色、黄色的光晕。杨大卫来印度之前,还专门做了功课,他知道,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这四个等级都是从神身上变出来的,婆罗门是神的嘴巴,刹帝利是手臂,吠舍是大腿,首陀罗是脚指头,嘴的地位最高。他还知道,印度教的三位主神是梵天、毗湿奴和湿婆。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梵天和毗湿奴有一次约会,发现天地之间有一根大柱子,梵天就向上飞,飞了一千年,毗湿奴向下飞,也飞了一千年,结果他们都没有看到这柱子到底多长,那个柱子就是湿婆的阳物。杨大卫在那一天感觉自己“神灵附体”,他有最高等级的嘴巴,能吞咽万物,他的阳物也在天地间生长。他在城堡中始终跟随着朱海伦,看着她黑色短裤下的两条腿,那是两条非常结实的腿,她的小腿比常人要长出两厘米,这两厘米让朱海伦显得更高,实际上她的个子不算高,只是比例匀称。她的臂膀裸露,摆动时呈现出清晰的肌肉线条。城堡中有如迷宫,巍峨的庙宇沿山势而建,石壁上有雨水冲刷后留下的黑色痕迹,头顶上挂着五色彩旗,分别是棕、白、红、黄、绿,不时有鼓乐声传来,却不知道演奏者藏在哪个角落。光影随时变化,温度也随之变化,阴暗处骤然冷起来,朱海伦腿上的汗毛就竖起来,等到了阳光照射的地方,汗毛又缓缓地趴下去。她穿着一双拖鞋,脚指甲上抹着红色指甲油,她的腿在光亮处白得耀眼,像猎物给猎人发出的信号。

    2

    英国作家C.S.刘易斯在《魔鬼家书》中说,过去一百年,魔鬼在欧洲最伟大的成就,就是让人类在贪食问题上做到了问心无愧,人们把暴饮暴食的饕餮之罪,转变成了贪恋珍馐美味的生活品味,没有一个人会因为嘴馋而感到良心不安。这项伟业在中国只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杨大卫由一个贪吃的孩子变成了美食家。从印度回来没多久,杨大卫就和朱海伦一起去吃饭,他们吃的是蘑菇,最具有魔鬼气息的食品。

    夏至之日,他接到朱海伦的电话,约他第二天中午一起去参加一个小型餐会。杨大卫有些奇怪,为什么要在中午吃饭,而不是享用一顿晚餐,但电话里也没多问。第二天准时到达约好的地方,那是一家略显破败的云南野生菌火锅店,店中坐着三五桌客人,杨大卫正在疑惑,朱海伦也到了,挽着他的胳膊走进一个雅间,房间里摆着大餐桌、餐椅和沙发,黄色的墙纸有些斑驳,墙上挂着一台电视。朱海伦向屋里聚集的六七个人介绍杨大卫,有个叫薛小雯的微胖女子,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他,转向朱海伦说:“王蘑菇飞机晚点,让咱们多等一会儿。”

    杨大卫看着电视里的体育新闻,听朱海伦和周围的人闲扯,服务员布置好餐桌,端来茶水,但迟迟没有上菜。杨大卫看不出这个简陋的餐厅有什么奥妙,朱海伦告诉他,王蘑菇是这家餐厅的老板,酷爱蘑菇,他几天前飞赴广州,采摘荔枝菌。荔枝菌生长于荔枝林中,每年夏至那一天破土而出,必须在午夜采摘,否则,林中的白蚁就会把荔枝菌吃掉。王蘑菇深夜采摘,清晨再收购一批,然后飞回北京,迅速烹制,务必要在采摘后24小时内吃掉,否则荔枝菌的味道就要大打折扣。薛小雯在一旁道:“我们半年前在这里吃过云南的松露,真不比法国蘑菇差。”

    等到下午两点,王蘑菇终于赶到,他穿一条短裤一件T恤,脚上一双户外运动鞋,提着一个小旅行箱,风风火火地进门,进来就问:“都等急了吧?都饿了吧?”随后吩咐服务员,先上几碗白米饭,饿了的人先吃米饭,朱海伦悄声解释,按照王蘑菇的规矩,吃蘑菇前不能吃别的菜,必须保持味觉的敏锐,才能更好地体会蘑菇的鲜香。宾客们都说不饿,要打开箱子看一眼荔枝菌,王蘑菇将箱子放到桌上,扭动密码锁,拿出一个小塑料袋,传给大家,宾客们接到手,都看一看,嗅一嗅,杨大卫接到塑料袋,轻声对朱海伦说:“这不就是鸡枞吗?”朱海伦将头埋进塑料袋中,深吸了一口气,抬头说:“还有泥土的味道呢。”

    王蘑菇招呼大家坐好,然后拎着箱子去厨房。杨大卫入座,面前摆着一碗白米饭,颗粒饱满,他肚子里咕咕叫,附在朱海伦耳边说:“拿着个箱子,里面再装几个塑料袋,像不像贩毒的?”朱海伦对这句笑话没什么反应,杨大卫也不由得严肃起来。服务员很快上菜,最先端上来的是每人一碗汤,汤水清淡,飘着几根荔枝菌,大家默不作声地喝汤。第二道菜是鸡丝炒荔枝菌,分装在两个盘子里。王蘑菇从厨房返回雅间,叫着“等等再吃,等等再吃”。他拿出手机对着荔枝菌左右拍照,坐回主位上:“怎么样啊?这都是我盯着厨师做的。”客人们纷纷叫好,杨大卫伸筷子去吃鸡丝炒荔枝菌,这时进来个服务员,端着又一盘菜,王蘑菇指着杨大卫吩咐服务员:“放这位先生那儿。”

    杨大卫伸出去的筷子还悬在半空,缩回来,看着王蘑菇,王蘑菇问:“您是海伦的朋友?”杨大卫点头,将自己的名字又说了一遍。王蘑菇说:“杨先生您刚才说,这荔枝菌和鸡枞菌是一回事,这两东西还真不一样,我让厨房给您炒了一盘鸡枞,您尝一尝这鸡枞,再尝一尝荔枝,您请,您请。”王蘑菇话中频繁出现“您”字,杨大卫听得出来,这不是客气,而是北京话中一种特有的表达方式,意味着“距离感”。他夹了一片荔枝菌,细嚼慢咽地吃下,喝了口水,又夹了一片鸡枞吃下,满座的宾客都看着他,杨大卫点点头说:“是不一样啊,荔枝菌要比鸡枞甜一些,好像有荔枝的香味。”

    王蘑菇掏出一个手电筒拍在桌子上:“就是嘛!一尝就知道了!杨先生真是明白人,荔枝菌比鸡枞香啊!再说我这荔枝菌多新鲜啊!我昨儿夜里一宿没睡,两眼通红,蚊叮虫咬,就在林子里找这个菌子。这蘑菇长出来的时候会唱歌,一般人听不见,我能听见,我循着歌声挖了一夜蘑菇,就在飞机上眯瞪了一小时,人肉快递到了北京。”众人纷纷给王蘑菇道辛苦,薛小雯打趣道:“蘑菇唱的什么歌?是《采蘑菇的小姑娘》吗?”杨大卫想着王蘑菇拿着手电筒在荔枝林里摸索一夜,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些唐突,想站起来道歉,又觉得太过刻意。朱海伦笑吟吟地说:“我们蘑菇吃得少啊,比不上你王蘑菇,你再拿点儿好东西出来让我们尝尝呗。”

    王蘑菇叫来一个服务员,问:“牛肝菌有吗?”服务员回答:“有。”王蘑菇再问:“新鲜吗?”服务员不知道老板这问话什么意思,迟疑了一下回答:“新鲜。”王蘑菇接着问:“干巴菌有吗?”服务员回答:“有。”王蘑菇再问:“新鲜吗?”服务员很快回答:“新鲜。”王蘑菇又问:“青头有吗?”服务员回答:“有。”

    王蘑菇问:“新鲜吗?”服务员回答:“新鲜。”王蘑菇问:“虎掌有吗?”服务员回答:“有。”王蘑菇问:“新鲜吗?”服务员回答:“新鲜。”这段问答像是在对暗号,杨大卫想笑,被朱海伦在桌下踢了一脚,王蘑菇吩咐服务员:“什么新鲜就弄点儿啥,弄两个火锅来。”

    众人吃完荔枝菌,接着吃云南蘑菇火锅,王蘑菇又给各种蘑菇拍照,嘿嘿笑着欣赏手机里的照片。朱海伦说:“你别老玩手机啊,吃饭啊。”

    王蘑菇抬头对着朱海伦说:“我吃不吃不要紧,我是为你服务的,你吃好了就得。你们夏天度假,应该去东南亚,去印尼。夏天去印尼吃蘑菇最好了,那边有好多蘑菇餐厅,供应各种蘑菇菜,还有一种饮料是‘蘑菇奶昔’,把各种蘑菇打烂了喝下去。印尼海里面有好多小岛,都是无政府状态,岛上没警察,遍地长满了蘑菇,有背景的人就在岛上开一家餐厅,专门卖蘑菇。欧洲人美国人专门到印尼的海岛上去吃蘑菇,吃完了就high上了。那才叫大自然呢。”

    朱海伦含含糊糊答应着:“我听人家说,蘑菇里有重金属,不能多吃。”

    王蘑菇点头:“没错儿,是有重金属。你说古时候那帮道士炼丹,服丹药,不就是为了吃两口重金属吗?一般人想吃,还真吃不上呢。等入了秋,我去长白山采蘑菇,那边有一种冷光蘑菇,把它放到黑屋子里,它能发出蓝幽幽的光,这种蘑菇长在坟地里,它能从尸体中吸取养分,那么多蛋白质供养出来的蘑菇,特别好吃。没胆量的人不敢去采。你要不要跟我去一趟长白山?”朱海伦娇嗔道:“你这个可太重口味了。”

    王蘑菇不依不饶:“这有什么重口味的啊,人死了就是肥料,坟地里出来的蘑菇都是喝着人油长起来的,最有滋味了。”

    朱海伦放下筷子:“你让不让我吃了?”

    杨大卫说:“蓝光的蘑菇我没吃过,但我在日本吃过荧光鱿鱼,那种鱿鱼在海边也是泛着蓝光,可好看了,可吃起来和别的鱿鱼也差不多。”

    王蘑菇转向杨大卫,摆动着手电筒,仿佛手里就是采摘好的一大捧蘑菇:“杨先生,这坟地里的冷光蘑菇,你吃不吃?”

    杨大卫点头:“吃!”

    王蘑菇大笑:“这就是了!吃!”

    蘑菇宴持续了两个小时,杨大卫抖擞精神,要在气势上胜过王蘑菇,将一盘盘蘑菇吃得精光,到后来服务员端上青菜,杨大卫也是来者不拒,吃得干干净净,朱海伦在桌子下面踢了杨大卫好几脚,杨大卫才鸣金收兵。众人吃饱喝足,起身告辞,王蘑菇再次叮嘱大家,入秋后,来品尝他从长白山采摘的蘑菇。杨大卫和朱海伦一起出来,去停车场的路上,朱海伦问:“你不喜欢王蘑菇吧?”杨大卫说:“没有,他说话很有意思。我是不是得罪他了?”朱海伦一笑:“得罪他怕什么啊?”杨大卫要回公司,朱海伦要去健身房,两人在停车场分手。走出老远,朱海伦回头,向杨大卫比画,是往嘴里划拉饭菜的架势。

    杨大卫回到公司已经是下午五点,处理完一些琐事,就到了晚上八点。天色渐渐暗下来,他看着窗外大街上闪着的一片车灯,想避开晚上的拥堵,就靠在沙发上睡了一觉,半梦半醒间,眼前总晃动着朱海伦的身影。醒来时外面已经黑透了,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半,便下楼开车回家。上了四环路,杨大卫忽然有点儿恍惚,他放慢车速,旁边有一辆挂车超过去,他只觉得那辆挂车有几百米长,在他身边不停地向前,像一列火车,足有十分钟,他才看见挂车刺眼的尾灯。那辆挂车消失之后,面前的道路骤然变得宽广而漫长,好像有十几条车道,并列着直通向山海关,一个弯儿都没有,后面的车不断用大灯闪他,旁边的车都极速向前飞奔,杨大卫打开车窗,深吸了一口气,把车开到辅路上停下来,他浑身大汗,镇静下来,给司机打电话,告诉司机他所在的位置。杨大卫待在车里,打开收音机,听着里面的一个晚间节目,嘿嘿地傻笑起来。他很快被自己的傻笑惊住了,收敛笑容,茫然地看着夜晚的街道。外面似乎比平常安静,街上的人都以同一种节奏迈动脚步,杨大卫觉得自己在看一部无声电影。司机赶来,将杨大卫送回家。杨大卫知道自己是蘑菇中毒了,他看到水晶吊灯上有小人在跳舞,家里的瓶瓶罐罐都飘浮着,柜子都是透明的,恍惚之间,朱海伦的电话打了进来,第一句话就是:“你没事儿吧?”

    杨大卫回答:“我有事儿。”

    朱海伦说:“我也出状况了。”

    杨大卫说:“我刚才开车,好像看见银河了,满天都亮晶晶的,路特别宽,想开到哪儿就开到哪儿。”

    朱海伦说:“你还开车,那可太危险了。”

    杨大卫说:“我到家了。你是什么状况?”

    朱海伦说:“我在跑步机上跑了一小时,然后就回家了,洗了个澡,起来之后就觉得不对劲,晕乎乎的。”

    杨大卫说:“王蘑菇是不是给咱们下毒了?”

    朱海伦笑:“我问过他了,他说中午有一份‘见手青’,吃完了可能会出点儿问题。”

    杨大卫也笑:“你说王蘑菇这孙子,请客吃饭,我稍微多吃两口,他就给下毒药。”

    朱海伦说:“多喝水,多喝水就好了。我上大学的时候去云南玩,在那边吃菌子,就中过毒,当地人都用白糖水当解药,我觉得白糖没什么用,多喝水就好了。那年我们去云南富民县,我有一个同学,特别怕狗,我们去一个村子,村子里有好几条狗,都看出来我那个同学怕狗,追着她就跑,狗通人性,欺软怕硬,看得出来谁害怕,我那同学当场就给撂翻在地,腿上被狗咬了一大口。我就带着她赶回县城,包扎,打狂犬疫苗,那县城的卫生站,没有狂犬疫苗,说是邻县才有。另一个县城有三百公里远,还全是山路,我们就租了个车,赶过去打针。我那同学还挺清醒,她说,狂犬病要是犯了,手就要变成鹰爪的样子,她躺在车里,跟我说,看着我的手,要是变成鹰爪了,你就赶紧跑,要不然我咬你一口,你也受不了。我本来不担心,可听了她这话,一路上就盯着她的手看,怎么看怎么觉得要变成鹰爪。”朱海伦一边笑一边说:“我们到了县城,那个防疫站也要了命了,有一针狂犬疫苗,过期半年多了,医生说,过期半年,药效依旧!给我那同学打上了。狂犬病潜伏期十多年呢,我后来和她一个宿舍住着,老怕她哪一天,手就变成鹰爪。说来也怪,我那同学原来最害怕长跑,跑八百米跟要了她命似的,被狗咬了一下之后,变得能跑了。天天在操场跑圈,大概是想以后遇见狗能跑得更快吧。后来她每个礼拜都去吃一次狗肉,朝鲜狗肉,贵州花江狗肉。她说真是吃什么补什么,吃了狗肉就跑得跟狗一样快。后来我们都说她,你被狗咬一口,没得狂犬病,别吃狗肉吃出狂犬病来。”朱海伦说完,依旧嘿嘿地笑着:“我是不是说太多了?吃了蘑菇变话痨了。”

    杨大卫说:“没有,你说得挺好,我喜欢听。”

    朱海伦语速加快:“我在美国上学那阵儿,有一次去墨西哥玩,那边的神庙可有意思了,旁边的小商店卖可口可乐卖烟,顺便卖蘑菇,我当时买了一小包蘑菇吃,然后就躺在树底下,听树叶给我讲故事,每一片树叶都有一个故事,一棵树有几万片树叶吧,每一片都给我讲了个故事。我在树底下躺了一下午,晚上就好了。墨西哥产一种大球蘑菇,跟篮球那么大,吃着没意思。那边还产一种‘鸡巴蘑菇’,一听这名字你就知道它长什么样儿,吃完了也能爽。不过,有的‘鸡巴蘑菇’有剧毒,吃完了就死了。我在美国有一同学,爱玩滑翔伞,他爱吃鸡,还有一个同学,喜欢潜水,他就爱吃鱼,你说是不是吃什么补什么啊?吃了鸡就能飞,吃了鱼就能潜水啊。你说,王蘑菇吃了那么多蘑菇,他能补什么啊?”

    杨大卫说:“我觉得他最后可能会变成一个蘑菇。”

    朱海伦哈哈大笑,语速极快:“这点儿‘见手青’不算什么,真正的魔幻蘑菇才厉害呢。我听说西伯利亚出产一种‘飞蘑菇’,金黄色的,伞盖上有白奶油样子的斑。吃完了就high。有钱人买来吃,吃完了撒尿,撒到一个金色的尿壶里,然后把尿壶放到家门口,街上的穷人看见金尿壶,就过去喝里面的尿,喝完了也能high起来,飞蘑菇劲大。富人吃蘑菇,穷人喝富人的尿。哈哈哈。不行,我真变成话痨了,我怎么说这么多话啊?”

    杨大卫说:“我喜欢听。”

    朱海伦说:“你喜欢听吗?你喜欢听吗?”

    杨大卫说:“我喜欢。”

    朱海伦说:“你喜欢,我也不说了。”这几个字连在一起,像是“你喜欢我,也不说了”。如果她适当地吞音,也可以听成是“你喜欢我,不说了”。杨大卫迷糊着给这几个字断句,听朱海伦又说:“我晕了,躺着去了。你也早点儿睡吧,明天就好。睡一觉就好。”

    挂断电话,杨大卫躺在沙发上,想着要是能抱着朱海伦,一同面对眼前的幻觉就好了。过了一小时,杨大卫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还有些头晕恶心,像宿醉之后的症状,但幻觉已经消失,水晶吊灯清楚地展现在眼前,瓶瓶罐罐也安稳地待在原来的地方。手机里有朱海伦发来的短信,她说,我们吃了脏东西,应该把毒素彻底排出去。杨大卫回,怎么排?朱海伦回,我来安排。杨大卫回想昨天晚上开车时出现的幻觉,感到后怕,他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他没意识到,这危险的气息可能来自朱海伦,就算他意识到了,他也会不顾危险,向着朱海伦前进。

    3

    一周后,杨大卫和朱海伦去了日本。他们飞到东京,再搭乘火车前往伊豆。那里有一家断食道场,朱海伦每半年都要去断食一次,清理肠胃,排除毒素。她说,毒蘑菇是不洁净的食品,吃了不洁净的食品,应该断食七天。杨大卫说,我知道断食对身体有好处,可一上来就断食七天,会闹出人命,咱先断食两天,剩下几天在东京吃点儿好的给找补回来。伊豆的这家断食道场有辽阔的海景,有瑜伽、马术等课程,和一个高级度假村没什么区别,只是美食欠奉,一日三餐供应的就是果汁、味噌汤和粥。杨大卫在飞机上拒绝了空姐送上的餐食,他想早一点儿挨饿,这几十个小时的断食,像一场漫长的前戏,他们预订了东京的几家餐厅,从伊豆返回东京,就是美食的爱意缠绵。

    黄昏时分,他们在断食道场入住了相邻的两间客房,未及看看周围的景色,黑暗就笼罩过来,庭院中有微弱的照明,能依稀看见萧疏的树木。杨大卫沐浴过后,就有一位医师前来,询问他的身体状况,给他做了半小时的按摩。杨大卫睡了过去,蒙眬中有人敲门,他以为是朱海伦,打开门,见是一位妈妈桑,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中是一盏杨梅汁和几朵用作装饰的黄花。杨大卫喝下杨梅汁后才意识到,这就是晚餐。如果能早一步想到晚餐只是一小杯杨梅汁,他喝下去的时候一定会更郑重一些。虽然仪式感不能带来更多的热量,但好像能抚慰心灵。杨大卫为自己的草率而懊恼,继而这懊恼变为恼怒。他恼怒朱海伦,也恼怒自己如此心甘情愿地陷入她的恶作剧。

    一日三餐如同一天中的标点符号,让我们的生活有节奏。早上,我们吃一点儿熟悉的食物,面包、水果、麦片粥、牛奶、蜂蜜、鸡蛋,这些东西单调,又让我们有安全感。我们在巢穴中吃完这些安全的食物,而后出门狩猎。有些人不吃早饭,他们不愿意把白天和黑夜做一个清晰的了断,想让夜晚沉睡的状态延续到白昼,他们省略了一个标点。中午我们会吃一顿简单的饭,在白昼中休息片刻。到了晚上,大家都想吃得丰盛一些,找一家新鲜的餐厅,就像远古时期,每天打回来的不同猎物,决定了每天晚上吃什么。这一进化而来的毛病还留在我们身上。吃完晚餐之后,我们可以安稳地睡觉了。杨大卫在断食的第一个晚上丧失了这种节奏感,他在愤怒中躺下去,以为自己睡了两个小时,看看表,才发现只过了二十分钟。他翻遍整间客房,想找出一点儿吃的东西,继而发觉自己的可笑,他躺回去,盯着外面的夜空,晕乎乎的。此时的饥饿和年轻时的饥饿没什么不同,杨大卫误以为自己躺在大学宿舍的木板床上,被夜间的饥饿折磨着,他以为自己年轻了,不远处就是朱海伦新鲜的肉体,随即醒悟,好多年已经过去了,清空肚子里的油水,能让他以全新的姿态迎接一顿美食,然而他不能令时空倒转,将昏天黑地的岁月清零,迎接一个新的伴侣,新的人生。杨大卫裹着一条毯子在榻榻米上翻滚,流出了两滴眼泪,他擦去泪水,暗暗咒骂,他妈的,居然把我饿哭了。

    早上六点,朱海伦来敲门,她穿着运动衣运动鞋,拉着杨大卫去海边跑步。海风凛冽,天上有淡粉色的朝霞,大海是一个曲面,似乎呈现出地球的弧度,海面上有一艘轮船,静静的如同一枚图钉。他们站在山岭上看着大海,朱海伦说:“过两天就能吃到鱼了。”杨大卫正被眼前肃穆的风景打动着,听了这话便笑:“你就知道吃。”朱海伦将左腿架到栏杆上压腿:“我是在安慰你。”杨大卫嘴硬:“我没什么问题。”

    朱海伦侧过脸,小声问:“你上厕所了吗?”

    杨大卫没听清:“什么?”

    朱海伦放大声音:“你拉屎了吗?”

    杨大卫摇头:“我一天一夜没吃东西,没的拉啊。”

    朱海伦换了一条腿:“你应该排便。酸性腐败便,就是在肠壁上的宿便。”

    杨大卫笑:“这说法不太靠谱吧,我就不相信,这屎还能攒着,攒三天?还是十天?还是从小到大攒好几十年的宿便啊?”

    朱海伦一撇嘴:“恶心。”随即又问:“那你吃得多的时候,拉得多不多啊?”

    这是杨大卫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偶尔放纵,吃下比平常多三五倍的食物,但排泄并无明显的变化。那些多吃下去的东西去了哪里?能吃能喝的朱海伦势必也有同样的困惑。可他不知道答案,只能疑惑地回应:“好像也不多啊。你呢?”

    朱海伦有些害羞,低下头:“我也差不多。”

    杨大卫看着大海:“我小时候特别能吃,我爸就说我有毛病,带我去医院检查过两次。医生给我检查,说这孩子的身体机能一切正常。我爸就说,可他太能吃了。医生说,能吃不好吗?能吃是福气啊!我爸说,可他吃得太多了。我还化验了一次大便,结果一切正常。那时候我夜里老饿,饿醒了就哭。我爸爸就给我灌酒,他晚上吃饭的时候,买六分钱一两的烧酒,用一根筷子蘸酒,伸到我嘴里,我就咬住筷子,使劲咂巴嘴儿,他再蘸点儿酒喂我。据说我两岁的时候就能喝下去一两白酒了。怪不得现在老是馋酒呢。”

    朱海伦拉伸着身体:“我也挨过饿。有一年我发烧住院,我爸爸出差了,总也不回来。我在医院里住了好几天,总不退烧,也查不出什么毛病。我爸爸回来,到医院看我,我就抱着他说,爸爸你可回来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呢。我爸就哭了,问我,你想吃什么?我说,我要吃香蕉。他就出去给我买了一捧香蕉回来,那是个冬天,香蕉又小又黑,都快烂了。可我觉得,那是我吃过的最好的香蕉。”

    杨大卫看着朱海伦,似乎又要流泪,他不知道饥饿是否让人变得脆弱,变得更易动感情,他还是用一句玩笑掩饰自己:“你那是馋,不是饿。”

    朱海伦抖动着双腿:“怎么不是饿?怎么不是饿?”

    杨大卫摇头:“想要吃饭,那是饿。想要吃香蕉,那是馋。”朱海伦扭身便走:“回去吃早饭了。”

    妈妈桑给杨大卫送来早饭,一碗玄米粥,一碗味噌汤,一碟腌萝卜,分量都极少。杨大卫这次吃得极为仔细,他的舌头捕捉到粥里的每一粒米,每一片萝卜都有层次丰富的味道,每一口汤喝下去,沿着喉咙、食管直到胃部,在身体内部运行的轨迹都清晰可辨。被海风吹冷的肚子变得热乎乎的,能量似乎从身体的中心慢慢传递到手指和脚趾。

    那天上午安排的是马术课程,下午是瑜伽课程,朱海伦展现了她的运动天赋,她策马跃过障碍,身体跟着马儿起伏,像是在马背上舞蹈,她在瑜伽垫子上变得异常柔软。杨大卫的节奏感又回来了,中午吃了水果,晚上一杯牛奶。天黑之后,他们去泡温泉。洗浴的地方男女分开,中间隔着一道屏风,杨大卫听着那边的水声,惊讶地发现,他一整天都没有性的念头,他盯着星空,觉得自己快变成圣人了。

    朱海伦在那边轻声说:“嘿,我好像看见了一颗流星。”

    杨大卫说:“你是不是饿得眼花了?”

    朱海伦说:“我才不饿呢。我根本就不想着吃饭的事情,你也不要想。越想越饿。”

    杨大卫说:“我本来不想,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朱海伦笑:“你想什么呢?”

    杨大卫说:“我想起我早年间第一次吃自助餐,从来没见过那架势,虾、羊肉、鱼丸,随便吃,啤酒、雪碧,随便喝。我两个小时内吃了八十多盘,把他们全吓坏了。那时候我身体真好,我记得我有一回吃日本料理,还不知道白金枪是什么呢,不就是金枪鱼吗?可那玩意儿是金枪鱼的脂肪,我吃了得有两斤。晚上就从屁眼往外冒油,把我吓坏了。还有啊,麦当劳刚在北京开张的时候,我跑去排队,喝奶昔,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奶昔,那玩意儿甜嗖嗖的,第一口喝下去真是太美了。你听着呢吗?”

    那一边传来水声:“我听着呢。”

    杨大卫泡在水池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星。他开始享受这趟断食之旅,在经历了三十个小时的饥饿之后,他和食物之间、和朱海伦之间,似乎都有了更浓厚的感情。男女之间的相互吸引,这很普通,但彼此的珍视却不容易,杨大卫珍视摆到他面前的杨梅汁和牛奶,也珍视身边的这个姑娘。他有些遗憾,为什么不断食一周?那会让他更加珍惜食物、珍惜朱海伦,可他们第二天下午就要离开伊豆返回东京,大量的食物将蜂拥而至。

    这一夜杨大卫睡得非常安稳,第二天早上,依旧是海边慢跑。吃过早餐之后,道场的一位导游带他们去山林中徒步。杨大卫告诉朱海伦,他在早上顺利排便,看不出有什么“腐败”或者“酸性”,他问朱海伦:“你怎么样啊?”朱海伦目不斜视,跟着导游健步如飞:“我每天早上都排便,一切正常。”中午的水果餐之后,他们离开了道场。杨大卫有些伤感,他期待东京的美食,也期待有一天能回到这个度假村,这里是嘈杂世界中的一个避风港,能舍弃食欲和性欲。

    他们在东京六本木的一家餐厅吃晚饭,餐厅位于一栋高楼的顶层,入座之后,先喝了两杯冰水。服务员过来问朱海伦,要不要去看一看她种的菜。朱海伦站起来,拉着杨大卫说:“去看看我种的菜。”楼顶的露台是一片种植园,还有一个巨大的玻璃房子,里面摆满了绿色植物。侍者将他们领入温室,在一张木桌前等待,很快侍者拿过一盆番茄,有泥土,有支架,藤叶攀援而上,长了有一米高,结出来七八个果实。朱海伦指着盆儿上的一个标签说:“看,我种的。”她对着那盆番茄说:“你长得怎么样了?好久没来看你了。今天就把你吃掉,好不好?”她抚摸每一个番茄,夸赞每一个番茄都长得周正,然后恋恋不舍地和番茄告别。回到座位上,朱海伦向杨大卫解释,种菜是这家餐厅的噱头,客人可以把自己的丝瓜、茄子寄养在外面的温室里,待到蔬菜成熟,再来吃掉自己种的菜。她不久前来过一次东京,种下了这一株番茄。十五分钟过后,侍者送上来两杯番茄汁,朱海伦对着她那杯番茄汁,鼻子凑过去,使劲嗅,好像闻一下就很满足,杨大卫嗅了嗅他那杯番茄汁:“西红柿长了两个月,我们只要两分钟就可以吃掉,真是不舍得啊。咱们应该来一份西红柿炒鸡蛋,还能多吃一会儿。”朱海伦举起杯子:“赶紧喝吧,要不,番茄汁就开始氧化了,味道就不新鲜了。”她把杯子放到嘴边:“看样子要立刻喝掉了。”她一饮而尽,杨大卫也连忙一口喝下。

    他们那天晚上吃了清淡的蔬菜、鲣鱼沙拉和鳗鱼饭。一整条肥厚的鳗鱼躺在蓬松的米饭上,浓郁的酱汁渗透下去,杨大卫吃了两口,发出赞叹:“饿了两天两夜,这白米饭都特别的香。”朱海伦说:“这家餐厅用的是雪藏米,米仓分内外两层,内仓储存大米,内仓与外仓之间,放上白雪,这样储存的大米叫雪藏米。”杨大卫又吃了两口,咂摸着滋味:“米饭是真不错,但也没什么白雪的味道,实在是日本人故弄玄虚。”朱海伦说:“这是日本人珍视粮食,储存大米都有讲究。”两个人这一餐吃得不多,对每一道菜都摆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回到酒店,两个人的肚子都平平的。那天夜里,杨大卫看到朱海伦背部,竖脊肌分明,中间一条深沟,斜方肌也颇为发达,他抚摸着她的背部,说这一块大概就是西冷,这一块大概就是菲力。朱海伦按住杨大卫的肚子,说这一块就是肉眼吧。他们两个人互相指点着,像指点着一头牛,认清一头牛的各个部位,然后互相品尝。

    4

    朱海伦的家是一套两居室的老式住宅,其中一间被改造成餐厅,摆着长条桌子,桌子上有一只水晶冰桶,有两本最新的葡萄酒拍卖目录。靠着墙的一溜儿橱柜里,有精致的餐具和酒具,白色盘子和葡萄酒杯能应付一个小型宴会。客厅里还有一张圆形的小餐桌,两把椅子,那是喝下午茶的地方,靠近门口的壁橱被改造成了酒柜。长条形的厨房干净明亮,操作台高八十五厘米,这是赫鲁晓夫为苏联公寓制定的标准,一排菲仕乐锅具干净明亮地挂着。靠近窗户,是一台高达两米的冰箱。朱海伦养的猫最喜欢在冰箱上趴着,这只黄白花纹的猫名叫“老黄”,它趴在高处看朱海伦在厨房里忙活,女主人会尝试各种各样的食品,早上她会吃两勺子新西兰蜂蜜,喝一小杯萨奇矿泉水,水的味道有点儿臭,喝下去可以清理肠胃。

    老黄的领地中出现了一位新的男人,每周至少来两次,他给女主人带来澳大利亚的羊羔肉和牛肉,带来西班牙的火腿和海盐,法国的醋和鹅肝酱,意大利的橄榄油和奶酪,加拿大的板蟹,阿根廷的红虾,还有顺义的蔬菜和平谷的鸡蛋。有一次,这个男人和女主人一起抱回来一条三文鱼,那是产自挪威的三文鱼,据说从海里捞上来,三十六小时之内就运到了北京。那条鱼长八十厘米,怎么也放不进冰箱里去。女主人说,我们吃了它吧,它既然这么新鲜,我们再把它冻起来,那全球冷链运输还有什么意义。三文鱼化冻,女主人用一把长刀,切下三文鱼头炖汤,剖开鱼皮,按不同部位切割鱼肉,他们把那一整条鱼都吃掉了。女主人总是特别在意她的肠胃,她吃完鱼就跑去厕所吃了一片“肠虫清”,说要对付鱼上的寄生虫。老黄不明白,鱼里面怎么会有虫子?人类怎么会有那么多能吃的东西?老黄每天只要吃一把猫粮和一只罐头,它有时会盯着窗外飞过的鸟,口中咯咯作响,想着嚼碎它们的骨头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起初,老黄对男宾客充满戒备,杨大卫一进门,老黄就躲到卧室的床下面,可这一男一女总在床上弄出很大的动静。老黄只好从床底下走出来,另找一个安静的角落。朱海伦在美国读书时收养了这只阉猫,而后带它回国,这只十二岁的老猫陪伴朱海伦多年,看着她换过很多个男朋友。杨大卫和朱海伦坐在餐厅吃饭时,老黄偶尔会跳上餐桌的另一端,像一只母鸡似的趴下,静静地看着他们进食。待他们吃得差不多了,它再跳下来,去吃自己的猫粮。有一次,杨大卫讨好它,试着喂它吃鱼,可老黄只嗅了嗅杨大卫的手指,对鱼肉全无兴趣。杨大卫说:“天天吃猫粮,多单调啊。”朱海伦说:“是很单调。猫粮上写着鱼肉味道或者鸡肉味道,其实吃起来都差不多。”杨大卫问:“你吃过猫粮?”朱海伦笑:“吃过啊。我原来那家公司给一家猫粮公司做广告提案,人家那边的老板介绍猫粮,会议室的桌子上就摆着好几个盘子,那老板一边说话一边抓猫粮吃,跟吃饼干似的,我们为了拿下案子,也跟着吃。”朱海伦将猫食盆子端过来:“你要试试吗?”杨大卫推开:“别试了吧。”

    杨大卫会带着朱海伦一起出席一些饭局,挪威人来推销三文鱼,做了回锅三文鱼、水煮三文鱼等一堆奇怪的菜,他们尝尝就算了。城里一家西餐厅推出一千五百克一份的“战斧”牛排,他们去各点一份,全部消灭。杨大卫也喜欢和朱海伦一起做饭,他去菜市场买土豆、秋葵、柠檬和鳄梨,做意面、烤牛肉、煎鳕鱼,他也喜欢坐在沙发上看朱海伦赤身裸体料理早餐,煎鸡蛋、煎培根、煮粥,榨汁机轰鸣,鲜黄的橙汁浓稠,咖啡壶里散发出香气,屋子里回荡着意大利歌剧。朱海伦会烤面包、烤饼干,她刚在一个烘焙班学完高级课程,说有空了还要去上蓝带厨师培训的课程。杨大卫吃得多见得多,几乎每一天都在和食物打交道,但在这一段时间里,他感觉自己比以往更加热爱食物,烤箱黄色灯光中的一条鱼,煎锅上一块肉颜色的变化,白盘子上残留的肉屑和血丝,都让他心里泛起一阵温柔。他时刻提醒自己,要珍惜眼前的一切,他有些担心,外面的嘈杂会毁掉这个小小的安乐窝,他不知道这个担忧从何而来,似乎眼前的一切太美好,以至于不能长久存在。

    薛小雯来做客的那个周六,杨大卫有点儿紧张,他要在朱海伦的闺蜜前正式亮相,朱海伦的准备工作也颇为隆重,她早上买了鲜花装点客厅,烤制了松饼和蓝莓纸杯蛋糕,三层架的托盘清洗得光可鉴人,骏马图案的茶壶泡上红茶,备好了水果和奶酪。薛小雯进门之后对着朱海伦说:“哎哟,我说你这些日子怎么不理我了呢!”她看了一眼杨大卫:“原来,你金屋藏——藏着一位大哥啊。”她拎着一个细铁丝编成的廉价鸟笼,笼子里是一只画眉,这个礼物让杨大卫莫名其妙,老黄从卧室窜出来,围着鸟笼转了两圈,趴在鸟笼边上,笼中鸟似乎被这只猫吓傻了,呆呆地没有响动。薛小雯摸了摸老黄的脑袋:“阿姨来看你啦。”

    三人坐下,享受下午茶。杨大卫问:“这个鸟是——”薛小雯抓起一块蛋糕,挥手道:“先不用管它,那是给老黄的礼物。”她咬了一口松饼,发出呻吟之声:“嗯,好吃!”她一边咀嚼一边说:“朱海伦你就害我吧,我越吃越胖,你自己怎么吃都不胖。”吃完一块松饼,薛小雯喝了一口茶,又拿起一块蛋糕:“这东西怎么做的啊?快教教我。”朱海伦敷衍道:“加牛奶、加奶粉,再加上点儿蓝莓,就烤好了。”

    吃下两块蛋糕一块松饼之后,薛小雯拍了拍手说:“好了,该给老黄吃点心了。”她走到门口,提起鸟笼,朱海伦跟过去,杨大卫这才意识到,笼子里的画眉鸟是送来给老黄当点心吃的,但他不敢想,两位女士要扭断这只鸟的脖子?要在这个一百平米的空间放飞这只画眉?老黄身体耸动着,已经摆好攻击的姿态,它平素慵懒的样子不见了,展现出一个肉食动物的凶悍,牙齿打战,发出咯咯的声响。朱海伦的手伸进鸟笼,她把这只鸟捧在手中,老黄往上蹿,朱海伦双手上扬,画眉鸟一坠,大老黄一个侧扑,猫爪子与画眉相距只有几厘米,鸟儿奋力振翅,摆脱了老黄的攻击,在屋中盘旋,老黄如影随形,跟着鸟儿在屋子里奔跑,身形矫健。鸟儿在书柜顶端停下来,老黄盯着鸟儿,口中发出低沉的嘶吼。

    杨大卫惊讶地呆立着,不知在这场猫与鸟的争斗中如何自处,薛小雯兴奋地叫:“老黄,老黄,往上冲啊。”她跳起来,轰赶画眉,略微肥胖的身体落在地毯上,咚咚作响,老黄蹿上书柜的隔板,寻找着进击的路线。画眉鸟发现屋子里另有空间,飞起来,在空中回旋,飞到了卧室。杨大卫见它如此轻盈,不禁松了一口气,老黄却一点儿也不迟钝,它飞奔而去,指甲在地板上发出摩擦的声音,追进卧室。杨大卫听到卧室里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那只猫在梳妆台上跳跃,把一瓶香水打倒在地。朱海伦对这些动静并不在意,她端坐在沙发上喝茶:“老黄总算是能运动一下啦。”

    杨大卫坐立不安:“它不会真把鸟吃下去吧?不会弄得满屋子都是血吧?”

    朱海伦说:“不会,它就是要把鸟抓住,抓住弄死了就没兴趣了。”

    薛小雯也坐回到沙发上:“你不去看看?可有意思啦。”

    杨大卫问:“你们以前喂过它?”

    朱海伦说:“喂过啊,它可喜欢抓鸟啦。我每个月都喂它一次。”

    薛小雯看出杨大卫的心思:“你别担心,一点儿也不血腥,可好玩了。”

    老黄低沉的嘶吼具有穿透力,杨大卫听起来,仿佛卧室里不是猫,而是一只怪兽。朱海伦说:“你去看看呗,你要是不忍心,就把窗户打开,看那个傻鸟会不会飞走。”

    杨大卫心跳加快,走进卧室,看见猫和鸟儿对峙,鸟儿立在衣柜上面,猫卧在床上,杨大卫打开门,打开阳台上的窗户,靠近老黄,想把它控制住,老黄挥动爪子,杨大卫退后,鸟儿感受到窗外吹来的风,在屋中盘旋了两个来回,终于飞出了窗外,老黄咯咯叫着,奔向阳台,杨大卫担心这只猫会跟着鸟儿跳出去,连忙用身体挡住它,手忙脚乱地关上窗户。老黄蹲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天空和树梢,渐渐平静下来。此时朱海伦走过来,摸摸老黄的脑袋,柔声说道:“鸟儿飞走了,你可没得吃了。”老黄快速转动脑袋,将朱海伦的手弹开。杨大卫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颇为歉疚地说:“咱给它买点儿别的好吃的,鱼啊虾啊北极贝啊,想吃什么都行。”

    朱海伦说:“它就喜欢抓鸟儿,我买过小白鼠,还买过金鱼,它都没什么兴趣。”

    杨大卫摇头:“这可有点儿变态的。”

    朱海伦把老黄抱到怀中,下巴抵住猫的脑门,低声说:“老黄多可怜啊,没吃过什么好的,想抓个鸟儿还不让。”

    杨大卫回到客厅,见薛小雯若无其事地吃着一片奶酪。朱海伦也跟着出来,坐到薛小雯身边,她用腿碰了碰薛小雯:“他说我变态,说咱们心理有问题。”

    薛小雯大笑:“你看出来了?你可真聪明。”

    杨大卫听出了其中的嘲讽意味,不知道如何应对。薛小雯问道:“听说你吃过不少好东西?法国的布雷斯鸡你吃过吗?圃鹀你吃过吗?”

    杨大卫回答:“我吃过布雷斯鸡,圃鹀没吃过。”

    薛小雯说:“我听说圃鹀是用无花果和燕麦养大的,要放到酒里给淹死,烤熟了之后,要整口吞下,连骨头带内脏都吃下去。是不是这样啊?”

    杨大卫说:“我不知道怎么吃圃鹀。我吃过禾花雀,在广东。”

    薛小雯追问:“怎么吃的?炸的?”

    杨大卫点头。

    薛小雯几乎要跳起来:“哈哈,你吃过鸟!你吃过鸟!你吃过鸟干吗不让老黄吃呢?”

    杨大卫不明白自己吃过的禾花雀和眼前的画眉有什么关系,又无从反驳薛小雯的逻辑。薛小雯指着朱海伦说:“她也吃过鸟,她吃过好多鸟呢。”她拍拍手,站起来,将朱海伦按在沙发上:“来,我给你做个心理分析,看看你是怎么变态的。”朱海伦挣扎着:“干吗啊。”薛小雯按住朱海伦的肩膀,肥硕的胸部压住朱海伦的头:“别动,坐好了,跟这位大哥讲一讲你是怎么吃鸟的?让这位大哥好好了解一下你。”

    朱海伦摇晃着脑袋:“我都给你讲过了啊。”

    薛小雯说:“你给我讲过,没给他讲过啊。”

    杨大卫盯着朱海伦:“你给我讲讲呗。”

    朱海伦喝了口茶,说:“抓鸟是我们家祖传的手艺,我爷爷就会抓鸟,我爸爸也会抓鸟,抓鸟可是要带team的,我爸爸就带队去过江西、福建。当然主要是在浙江抓,要带着网、竹竿和哨子,我爸爸能用铜哨子吹出画眉鸟叫的声音,他们主要抓画眉鸟和相思鸟,一只好的画眉卖到杭州城里能拿到二十五块钱。好鸟卖给城里人,剩下不挣钱的鸟,就留给我吃。那时候吃不着多少肉,能吃到鸟就高兴死了。”

    薛小雯问:“是烤着吃?”

    朱海伦摇头:“不是烤,也不是炸。就是把鸟处理干净,放在一个小碗里,放到饭锅里蒸。一层蒸米饭,一层蒸鸟。鸟褪了羽毛后,特别特别小,粉红色的,蒸熟了以后也是淡粉色的,一具透明的小尸体,浮在浅浅的一层水上头,肉很少,非常可怜,不像大母鸡,肥肥大大的,一看就是专门要人吃的。我小时候很少能吃到鸡,逢年过节才有鸡吃。平常能吃到鸟,我就很高兴,我爸爸妈妈都不舍得吃。”

    杨大卫一下子伤感起来,听朱海伦继续说:“我知道有圃鹀这种东西之后,就发誓一定要吃一回!还有Chapon de Bresse,布雷斯阉公鸡,Poularde de Bresse,布雷斯大母鸡,我一样来一只。我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鸡,嘴里再叼着个鸟!”她的身体在沙发里轻微摇摆着,双手各比画出一个V字,放到脑袋两旁:“这是不是很变态啊?这是不是童年创伤引起的心理补偿机制啊?”

    薛小雯按住她的手:“老实点儿,再说说你家养的那只猫。”朱海伦说:“我家原来有只大黄猫,是我的猫妹妹。有一年过年,我妈妈祭祖,在爷爷奶奶的牌位前面放了两个白馒头,大老黄把那两个馒头都给吃了,我妈妈气坏了,就拿棍子打大老黄,我妈妈把大老黄打死了。一只猫死了根本不算什么。我们那个南方的小村子,家里死了人,就会办白事,摆好几桌菜,请全村的人来吃。家里死个猫可不会办白事。我可喜欢办白事了,那时候我们才能吃到鱼啊肉啊,村子里一年总要死好几个人,有一回,一个月死了三个人,一个月就吃上了三顿好吃的,当时我就想,怎么才能多死几个人呢?有人死了,我们就有好吃的。”

    杨大卫搓了搓手,插嘴道:“我家原来有个邻居,周奶奶,也养了一只猫,听我爸说,1961年还是1962年,那只猫生了五只小猫,周奶奶说,人都吃不饱,不能再养猫了,就把那五只小猫都给活埋了。我爸爸说,人是最狠心的。”

    屋里一阵沉默,老黄蹿上圆餐桌,嗅了嗅蛋糕和奶酪,跳下来。朱海伦将茶杯放到托盘上,瓷器相互碰撞,发出叮的一声。

    她对着杨大卫说:“你们这些商人啊,就爱说自己年轻时挨过饿,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你们发财了,就爱讲那些穷日子。就跟一段台词似的,一开始还有点儿意思,说的人多了,就变成大俗套了。好多烂演员都说这些俗套的台词,真没意思。这些都是陈词滥调,没意思。我小时候吃鸟可高兴了,现在你要给我圃鹀,我也会很高兴啊。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好东西吃呢,你没事儿瞎回顾什么啊?”

    杨大卫摊手:“我没回顾,是你在说啊。”

    朱海伦噘嘴:“是你逼我说的。”

    杨大卫说:“我就是偶尔说。”

    朱海伦撒娇:“偶尔也不行。”

    杨大卫摆手:“我再也不说这些陈词滥调了,一切往前看!”朱海伦问:“那晚上咱们吃什么啊?”

    杨大卫站起身:“我做饭去。家里有一大块鸭胸,我们吃鸭子好不好?”

    薛小雯摆手:“别做了,别做了,下回再尝你的手艺。今天我们姐妹淘,要出去找个好餐厅。打扮得漂亮点儿,外面抖骚去。”

    杨大卫识趣:“那我开车送你们。”

    朱海伦回卧室收拾打扮,薛小雯跟着过去,叽叽喳喳地说着悄悄话。杨大卫坐在客厅里,和老黄对视,忽然觉得,有必要给这只猫买一只画眉,看它怎么吃鸟,他本来有机会在屋子里目睹一场狩猎行动,结果他擅自放走了猎物。待朱海伦光彩照人地从屋里出来,杨大卫看着她,又想,要给这位女士最好的食物,但朱海伦健壮而坚强,不用依靠别人,她凭借自己的力量,就能吃到最好的东西。杨大卫开车,载着她们去往城中的繁华之地,一路欢声笑语。

    5

    意大利的西西里岛,每年都会举办好几次葡萄酒和食品展会,岛上的厂商招待来自全球的客人,希望将他们出产的葡萄酒、海盐和橄榄推销出去。这一年秋天,展会在卡塔尼亚举行,飞来的客人中有一位叫杨大卫,有一位叫朱海伦,他们在展会上待了半天,杨大卫向几位酒商询问了价格,却没心思深入地谈下去,朱海伦只顾着喝酒,一个展位接一个展位,喝完葡萄酒,喝烈性的葡萄烧酒,到中午已经略有醉态。西西里空气洁净,阳光灼人,杨大卫和朱海伦返回酒店,他们关上厚重的木头百叶窗,上床做爱。因为时差和旅途疲倦,杨大卫有些力不从心,朱海伦敲打着床铺抱怨:“你不行了,你不行了。”当天晚上,客人们受邀去拜访当地的一家酒庄,酒庄的庭院里摆满了酒桶,酒桶上用陶器装上柑橘和柠檬,那明艳的黄色让人恍惚。当地人表演了一段舞蹈,再现了海盐的生产过程,赤裸着上身的健壮男人挥动白色的丝绸,如一阵阵海浪,他们围成一圈,将白色丝绸缠在身上,像一堆白色的海盐。酒庄女主人是一位业余歌唱家,她表演了一段罗西尼的歌剧。晚宴上,朱海伦和身边一个俊朗的意大利人有说有笑,那男人穿一件粉色的衬衫,戴一条紫色的领带,杨大卫有些吃醋,食不知味,他确信,如果他不在场,朱海伦肯定跟着这个意大利人跑了。他看着对面的意大利人的肩膀轻轻触碰朱海伦的肩膀,看着那个意大利人揽着朱海伦的腰合影,看着朱海伦双颊绯红。他忽然希望自己能够消失。

    第二天早上,朱海伦从宿醉中醒来,杨大卫已经穿戴整齐,他说:“我们去吃早餐吧,卡塔尼亚的鱼市特别有名,我们能吃到最好的海鲜面。”

    朱海伦默默洗漱,跟着杨大卫出来,坐出租车到了鱼市。海神喷泉边上站着几个穿戴齐整的意大利人,鲜艳的衬衫,挺括的西装,瘦瘦的裤子,尖尖的皮鞋。杨大卫嘀咕:“你说这帮鱼贩子穿这么漂亮干吗?”

    朱海伦攥紧杨大卫的手:“你怎么知道人家是鱼贩子。”

    “嗯,这帮意大利人都是流氓。”

    朱海伦嫣然一笑,她知道杨大卫昨晚的醋意还没有消退。鱼市人头攒动,海腥味扑面而来,朱海伦深吸了一口气,跟着杨大卫潜入鱼市。他们像是在海中漫游,周围有教士和修女,有餐厅的采购者,有家庭主妇,也有许多游客,他们都在海里漫游,他们看见了螯虾,看见了凤尾鱼,看见了剑鱼,看见了墨斗鱼和海胆。鱼贩子和客人们的谈话声似乎在水面之上,朱海伦对着一堆又一堆的鱼指点着,等她浮出水面,她对杨大卫说:“我饿了。”

    海神雕塑的小广场四周,布满了海鲜餐馆,露天座位上插着鲜花,杨大卫和朱海伦挑了一家,点了一份海鲜拼盘和两盘海胆面。他们喝下第一杯冰凉的白葡萄酒,细长的面条在沸腾的水中翻滚,他们喝下第二杯冰凉的白葡萄酒,海胆的硬壳已经被剥开,他们喝完第三杯冰凉的白葡萄酒,热锅里的橄榄油、盐粒、辣椒和蒜都炒好了准备迎接海胆。

    杨大卫说:“西西里人都把海胆当春药,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朱海伦说:“不过是一些性腺,有什么用?我还听说吃海带也能壮阳呢,一斤海带相当于半颗伟哥呢,要不你吃两斤海带再吃两斤海胆?”

    杨大卫摇头:“我怕你扛不住。”

    朱海伦的脸凑近:“我扛得住。”

    两盘金黄灿烂的面条端上来,朱海伦用叉子把面条放入嘴中,刚一入口,她就发出了“嗯”的一声,如同在床上被触碰到敏感的部位,海胆汁进入喉咙,朱海伦不由自主地又“啊”了一声。人们吃到好东西的时候总忍不住会发出赞叹,嘴巴啧啧作响,或者鼻腔共鸣发出哼哼声。朱海伦的“嗯”和“啊”终于连在一起,像叫床的声音一样,杨大卫也不断地在哼哼,他听着朱海伦发出的声音,也听着自己的声音,他希望他们共进的每一餐都能让朱海伦呻吟,如果他不能在床上让朱海伦满足,那一定要让她在饭桌上满足,让她一日三餐高潮迭起。

    他们乘出租车前往陶尔米纳,大海不断在他们眼前展开,他们想掀开车顶,让海风更直接地吹到身上。他们眺望埃特纳火山吞吐烟雾的峰顶,在悬崖剧场的台阶上凝视大海,然后在小城里吃午饭。餐厅老板端出来一个铁盆儿,里面是一只墨鱼,老板叽里呱啦地说这是早上刚刚抓获的。朱海伦要求观看烹饪的过程,漂亮女人总有特权,她进入厨房,看着厨子将墨鱼开肠破肚,取出墨汁囊,冲洗,看着白色的鱼块放入锅中翻炒,看着墨鱼汁一点点侵染面条,两盘黑色的面条上桌,朱海伦才坐回桌前:“开动吧!”她毫无顾忌地吃起来,杨大卫却下意识地攥着一张餐巾纸,随时擦拭留在嘴角的黑色,他盯着朱海伦光滑洁白的牙齿,那副牙齿太光滑了,墨鱼汁好像都难以在上面留下痕迹。等他吃完面,在狭小的洗手间中清理自己的牙齿,杨大卫有些自惭形秽,他的牙缝变大,早就不愿意吃过细的蔬菜,他有轻微的牙周炎,这副牙口如同一把久经战阵的宝剑,威风犹在,剑刃上却有细微的裂口,墨鱼已被吞下,可墨鱼的武器也污染了宝剑,提醒这件兵器的主人,刚才的那一番战斗是多么凶险。杨大卫精心清理着牙缝,在卫生间里活动着筋骨,等他回到饭桌前,甜点盘子中的冰激凌已经开始融化,朱海伦的嘴角有一块白色的奶油,如一滴精液,她舔了舔嘴角说:“太棒了。”

    那天晚上,他们回到卡塔尼亚,出租车司机向他们介绍一家以马肉为特色的饭馆,他说,在别的地方你们吃不到马肉。杨大卫跟朱海伦说,北京到处都是马肉,那些遍布北京的驴肉火烧馆子,基本上都是以马肉替代驴肉,朱海伦说,那我们就尝一尝意大利的马肉吧。那一晚吃过马肉,杨大卫浑身都是力气,在床上如骏马附体,朱海伦则像一个非凡的骑手,翻转腾挪。

    三天后,博洛尼亚郊外的一家有机农场接待了两位中国客人,农场主人带着大卫先生和海伦女士参观,园子里养着马和牛,不过这里的动物不是为了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而是要营造一种田园风光。农场分为果树区、香草区和蔬菜区,蔬菜与杂草共同生长,主人说,这样才能更好地中和酸性的土壤。农场主人在厨房中招待客人,灶台上挂着各式锅具、锅铲和汤瓢,木头餐桌上摆着一只篮子,里面就是大卫和海伦要吃掉的蔬菜和水果。金色的橄榄油倒入锅中,放入番茄和鹰嘴豆,加一把香草,翻炒几下,主菜就出锅了。烤炉中取出面包和土豆泥,羊齿苋沙拉拌好,就是一顿午餐。农场主人修炼瑜伽多年,不断念叨着有机蔬菜的好处,讲世人对土地索求太多,讲东方智慧更注重平衡之道,朱海伦笑吟吟地听着,一口口地吃着,杨大卫也放慢节奏,但很快,一篮子果蔬就吃光了。他们告辞,坐上出租车回博洛尼亚,准备去找一家餐馆,享受博洛尼亚闻名天下的饺子。农场中的这顿有机蔬菜只是个头盘,那位农场主人好像餐风饮露就能活下去,但对杨大卫和朱海伦来说,猪里脊肉、生火腿、莫泰台拉香肠、帕玛森奶酪和肉豆蔻混在一起做馅的饺子才算得上是正式的午餐。

    两天后,大卫和海伦入住佛罗伦萨的一家别墅酒店,从山坡上可以俯瞰老城区。松柏和柠檬树掩映之下,有一间玻璃屋餐厅,每年四月到十月开设烹饪课程。依据时令,春天是蔬菜课程,夏天是水果和蘑菇的季节,十月是托斯卡纳面食。大卫和海伦游览古城博物馆之后,也报名参加了一节烹饪课,他们要学的第一道菜是面包屑沙拉。肥胖的餐厅主厨做了一番开场白,而后就把课堂交给了一位瘦削的年轻厨师。杨大卫和朱海伦各自站在一张大操作台后面,面前放着案板和刀具。年轻厨师左手拿起一个面包棒,右手轻柔地抚摸上去:“我们意大利人珍视面包,很久以前,贫穷的意大利家庭都将面包和盐视为最重要的食物,厨房里烤出来的面包要摆放整齐,如果面包不小心掉到地上,主妇捡起来的时候都要在胸前画十字,向上帝祷告,在意大利的南方,现在还是这样的习惯,如果面包掉到地上,人们会向上帝祷告。我们珍视面包,如果有剩面包,我们也会让它变成美味,我们会做面包汤,西班牙人也会做面包汤。我们还会做沙拉,你们肯定都吃过凯撒沙拉,那和罗马统治者恺撒没什么关系。1924年,意大利移民凯撒在美国开了一家餐厅,有一天夜里来了客人,但厨房并没有什么食材,凯撒就把剩下的材料做成了沙拉,生菜、面包丁、奶酪,加上大蒜和橄榄油,这就是凯撒沙拉的来历。我们今天要把面包丁和洋葱、番茄、黄瓜、紫苏、罗勒一起做成一道干面包沙拉,用优质的橄榄油搅拌。”

    操作台上准备了已经切好的面包丁,洋葱和黄瓜还需要切一下,紫苏和罗勒散发着香气。朱海伦切着洋葱,和厨师闲聊西班牙面包汤和意大利面包汤有什么不同,她说她喝过西班牙的冷汤Gazpacho,那也是穷苦人的菜,起初就是把面包、水、橄榄油捣成糊糊,后来才加入黄瓜、番茄。杨大卫在一边听着,插嘴道:“这Gazpacho就是咱们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剩米饭、剩菜叶子加馊豆腐。”瘦削的厨师好奇,朱海伦就给他讲中国菜里也有几道以剩米饭为原料的名菜。厨师拿起案板上的黄瓜,爱抚着:“我们用头一天的面包是因为它的质感,我们的蔬菜都是最新鲜的,是在托斯卡纳种植的最好的蔬菜。”

    杨大卫和朱海伦做好了各自的沙拉,他们交换着吃,接着做土豆面疙瘩。将土豆煮好,去皮打成土豆泥,加面粉、鸡蛋、肉豆蔻粉,和面。这个过程和包饺子类似,大面团揉好,再分成小面团,在案板上摁成一个个带纹路的椭圆形面窝。然后做番茄酱汁,橄榄油炒蒜片,再加入切好的番茄块。煮面,把面疙瘩控干后倒入有番茄酱汁的平底锅里,加盐、罗勒叶,再加橄榄油,装盘。大卫和海伦依旧交换着品尝土豆面疙瘩,瘦厨师尝了两口学员的手艺,赞美海伦的料理更好。面疙瘩吃了一半,接着做甜点,著名的提拉米苏,朱海伦在北京的烘焙班里学过这道甜点,做起来得心应手,杨大卫有些笨手笨脚,索性交给朱海伦代劳。甜点接近完成之时,胖主厨拿着一瓶香槟回来,给两位学员斟上香槟,两位厨师两位学员喝着香槟,给提拉米苏撒上巧克力粉,一番欢声笑语,课程结束。大卫和海伦移步到外面的露台,侍者奉上白葡萄酒,不一会儿,厨师料理的干面包沙拉、土豆面疙瘩端上来,杨大卫、朱海伦细细品尝,同样的食材,同样的料理过程,厨师做出来的味道却更胜一筹。

    酒足饭饱之后,托斯卡纳的阳光之下,朱海伦眺望着佛罗伦萨古城,悠然说道:“真是不想回去了。”

    杨大卫说:“那我们就在这儿待着吧。”

    朱海伦说:“还有好多好吃的地方呢,西班牙!下次我们去西班牙!”

    杨大卫点头:“明年春天,去西班牙。”

    两天之后,一辆出租车载着大卫和海伦驶向维罗纳郊外的博尔盖托镇。全世界的美食家到维罗纳旅行,都要去拜会那个镇子上的Antica Locanda Mincio餐厅,这家餐厅1919年开业,传承数代,被当作意大利菜的典范。朱海伦早就做足了功课,一路上向杨大卫介绍波河平原、明乔河的地理环境。他们踏上那座十四世纪的木桥,参观那栋十五世纪的磨坊,在菩提树掩映下,走向那间传奇的餐厅。朱海伦介绍说:“这家餐厅外面可以坐150个人,里面可以坐140个人,餐厅接受的预订从来不会超过140人,他们可不想刮风下雨的时候,外面的客人要搬回屋里,弄得没地方坐。还有,他们觉得,从厨房端到外面来,菜就凉了,会影响口感,所以他们希望客人都是在里面用餐。咱们可以先在外面喝点儿,然后再进去。他们家的酒单很复杂,有20多页,有新西兰的酒,还有以色列的酒,还有好多古董级别的威士忌,都是十几年几十年前买的,你想喝什么?”

    杨大卫已经微醺,他被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笼罩着,在侍者的引领下,在露台上坐好。朱海伦翻看酒单上维罗纳当地一位画家的画作,杨大卫贪婪地望着眼前的树林,这样过了十多分钟,朱海伦递过酒单:“喝什么?我看花了眼了。”

    杨大卫点了一款勃艮第的白葡萄酒,侍者点头表示赞许。朱海伦望向树林:“这片菩提树是这家餐厅种的,1970年种的,就是为了好看。”她的眼睛飘向餐厅门口,注视着一位迎接客人的经理:“那个人可能就是餐厅老板的二儿子,老板有两个儿子,都帮他打理餐厅。”

    杨大卫笑:“你对这餐厅太熟了。”

    朱海伦说:“我想来这家吃饭,都想了好几年了。”

    杨大卫问:“那你还有哪一家特别想去的?”

    朱海伦说:“太多了。”

    杨大卫说:“说一个。”

    朱海伦侧头想了想:“Il Vino,也是意大利人开的,不过是开在巴黎,老板是意大利人,原来在米兰学酒店,从小就想开一家餐厅,他那家餐厅是先点酒,然后再配菜,你可以点五六种葡萄酒,他们再根据酒给你配相应的菜,我倒是想吃他们家的一种猪肉,说是一种瑞士猪,从小喝牛奶长大的。”

    杨大卫说:“喝牛奶长大的,这猪也太金贵了吧。”

    “瑞士的东西本来就金贵,他们的牛都是在阿尔卑斯山上吃草喝水,要是崴了脚受了伤,都是直升机给送到医院去。”

    “那我们改签一下机票,去巴黎,喝酒,尝一下瑞士的牛奶猪。”

    “明年再去吧,这家已经很好了。咱们别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明年咱们去西班牙,再去巴黎。慢慢来。”

    杨大卫说:“我有点儿着急,怕明年享不到这福气了。”

    朱海伦娇媚一笑:“享受得到。咱们慢慢来,一年去香港吃两顿,去日本吃两顿,来欧洲吃两顿,全世界的美味都能享受得到。”

    侍者将酒送上,那一款勃艮第的白葡萄酒如同用花蕊酿造,一入口,就在嘴中一层层开放。朱海伦低声赞叹,摇晃着脑袋说:“太棒了。”这瓶酒喝光的时候,他们点好了蘑菇汤、黑鲟鱼汤、南瓜小饺子、烤小羊肉、鳟鱼,一瓶意大利红酒。他们移步室内,享受这顿丰盛的午餐。朱海伦不断发出满足的呻吟,好像经历了一重重的高潮。要点甜点的时候,杨大卫对侍者说:“等一等,刚才那一份菜再重新上一次。”

    “哪一道菜?”

    “所有的菜,我们把甜点也点了,我们吃过的菜再重新来一次。两份。”

    侍者走开,朱海伦笑出了声:“你干吗不尝尝别的菜呢?”杨大卫说:“你可以再试试别的菜啊,我要重新吃一次刚才的菜。有个电影叫《百万英镑》,你看过没有?那里面的主角叫亨利·亚当斯,揣着一百万的大票子去饭馆吃饭,他跟服务员说,我要鸡蛋、奶酪、牛排,要所有的配菜,浇上浓浓的汁,再来杯啤酒。他吃完了之后一抹嘴说,按原样再来一份!我小时候看这电影,最解气的就是这句台词,按原样再来一份!我一直没机会说,今天说了得了。”他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是不是陈词滥调,停下来,看着朱海伦。朱海伦笑:“我以后也这么点菜。”

    走到远处的侍者跟餐厅经理交换了一下眼神,那意思颇为复杂,在他们看来,这一对中国客人虽不是非常粗鄙,却也有点儿怪怪的劲儿,不过,他们真的有钱,他们已经点了三瓶酒,酒钱已经超过一千欧元,如果他们给小费也是这样大方,那真是不错的客人。午后的阳光不断变化着勾勒朱海伦的面庞,最后她满脸潮红,湿漉漉地瘫坐在椅子上,她说:“我不行了。哎呀呀,我不行了。”杨大卫盯着她笑,只觉得有好几首咏叹调在脑子里同时回旋。

    6

    英国科学家罗伯特·埃尔伍德毕生研究甲壳纲动物,却从来没有想过龙虾和螃蟹在烹制过程中是否会感到疼痛。直到有一天,他受邀参加一个电视节目,和厨师里克·斯坦会面,厨师上来就问科学家,我煮螃蟹的时候,它会感到疼吗?埃尔伍德把这个题目列入他的研究计划,他和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的同事们用钢针扎龙虾,给对虾的须子上涂抹酸性物质,电击螃蟹,卸掉螃蟹的一条腿,他们观察虾蟹在不同刺激下的反应。大多数生物体都会对这样的刺激产生反应,但这些反应不能说明动物感到了疼痛。这也许只是简单的条件反射。我们烫到手的时候,会下意识地缩手,这就是条件反射,而神经信号传递到大脑后,我们才会疼。那些好心肠的人,会关心一头猪、一头牛是否得到了人道的对待,但动物伦理还未曾眷顾无脊椎动物。

    在北京四季酒店的“丰收蟹宴”上,朱海伦坐在美食家老沈旁边,问他,龙虾和螃蟹会感到疼吗?老沈就对朱海伦讲了上面这一套说辞。朱海伦笑吟吟地说:“沈爷真是渊博。”

    老沈爽朗一笑,又很快收住笑声。那意思是这个马屁我收下了,但你也不要再拍马屁了。他点上一支烟,接着讲上海人传统的蟹宴:“原本我们都从整只醉蟹吃起,到整只大闸蟹收尾,再加上蟹粉狮子头、蟹膏炒粉皮、蟹粉小笼,结结实实吃到撑。现在吃蟹不这么凶狠了,蒸、炒、煎、焗、酿,各种手法都有。不过,最讲究的还是拆蟹粉,蟹粉推得好不好,决定了一道蟹菜的高低。蟹粉讲究的是不老、不散、不碎,成粒之后不会板结成一块,也不能稀溜溜的,推蟹粉非常考验厨师的功夫,得用文火慢慢推。”

    杨大卫在一旁看着菜单,干贝蟹肉酱,姜醋海胆蟹肉配鲟龙鱼子酱,醉蟹寿司手卷,蟹粉墨鱼馄饨配河笃鲜,蟹酿橙,蟹粉姜汁炖蛋白配蟹粉牛油果荔茸角,蟹油杂蔬炒蟹柳,秃黄油捞饭,放下菜单,对老沈说:“这道蟹酿橙应该很有意思。”老沈点头:“这道菜要配威士忌。”老沈每年在北京、上海、杭州推广三次蟹宴,每次蟹宴之前,都品尝各地的螃蟹,这一年他们选中的螃蟹来自扬州宝应湖,个头大,膏满,油多。待这场蟹宴结束之后,每位客人有四只宝应湖的螃蟹,杨大卫、朱海伦拎着八只螃蟹回家。

    两人回到家,打开一瓶酒继续喝着,朱海伦小声嘀咕:“还想吃点儿。那道蟹酿橙太好吃。”杨大卫就去厨房清理螃蟹,问朱海伦要吃几只,朱海伦说,两只就够了。杨大卫说,那我也吃两只。他问朱海伦:“你跟老沈聊了半天,螃蟹到底会不会疼啊?”朱海伦说:“我又不是螃蟹,我怎么知道?”杨大卫愣了一下说:“要不我们先用黄酒泡一泡,把螃蟹灌醉了,上了蒸锅也许能减轻一些痛苦。”

    螃蟹上了蒸锅,朱海伦忽然想起来什么,翻箱倒柜,找出来一个木盒子:“有一年我去苏州玩,这是人家送的礼物,蟹八件,专门吃螃蟹用的。”杨大卫打开盒子,见里面陈列着小锤子、剪刀、镊子、勺子、签子等八件工具,银光闪闪,颇为精致,他皱眉:“用不着这么麻烦吧?我都不会使这些玩意。我听人家说,上海人吃蟹,就凭一根筷子。”朱海伦笑:“我也从来没用过蟹八件。”蒸锅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螃蟹在挣扎,杨大卫说:“螃蟹肯定是觉得疼了。”

    那天晚上他们吃了四只螃蟹,蟹黄依旧是性腺组织,杨大卫吃完了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收拾好厨房,将余下的四只螃蟹放入冰箱,那四只蟹用草绳捆绑着,杨大卫用手指触碰,每一只都能做出反应,这是条件反射,它们还活着,还能感受到来自外部的刺激。

    杨大卫睡得并不安稳,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过世的父亲,老人家养大了儿子,后来吃香的喝辣的,患上了直肠癌,杨大卫每次梦到父亲,老人家总是在梦境里吃饭。杨大卫梦中醒来颇为伤心。接着睡下,隐隐觉得有东西在床上蠕动,他以为是某种错觉,老黄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没有上床。他闻到一丝腥味,大概是螃蟹和姜、醋在屋子里和嘴巴里残留的味道,他打开床边的台灯,看到一只螃蟹趴在自己的被子上,正在他腹部的位置。他低声惊叹,翻身下床,拎着那只螃蟹走回厨房,冰箱门紧闭着,他打开冰箱,里面有三只螃蟹,依旧捆绑着,另有一截儿松软的草绳摊在一旁,看起来,这只越狱的螃蟹挣脱了草绳,推开了冰箱门,慢慢爬过十多米的距离,爬上了床。杨大卫查看从厨房到卧室的路径,寻找螃蟹爬过的痕迹,地板上有两三处水渍,他用手指沾了沾,手指一下冰凉,放到鼻子下面嗅,有一种冷冰冰的铁锈味道。他把逃跑的螃蟹重新绑好,放到一口锅里,盖上锅盖,又从客厅里拿来朱海伦锻炼用的一对哑铃,压在锅盖上。他想,这只螃蟹也够笨的,如果它要逃出生天,应该爬向门口,而不是爬到卧室里去。回到床边,朱海伦半梦半醒地问:“怎么啦?”杨大卫说:“有一只螃蟹爬出来了,它还能打开冰箱门。”朱海伦翻了个身:“明天先吃它。”

    早上起床后,朱海伦穿着睡衣料理早餐,《蝴蝶夫人》的选段在屋子中回响着,她切了几个橙子,放到榨汁机里,按下按钮,榨汁机转动起来,发出巨大的响动,跳跃着,似乎要离开台面,朱海伦用手按住榨汁机,说,该买一个新的榨汁机了。她没听到杨大卫的回应,两杯橙汁弄好了,朱海伦关掉榨汁机,回头见坐在餐桌旁的杨大卫脸色苍白,她端着橙汁走向餐桌,将手指放到口中舔了舔:“你怎么了?不舒服?”杨大卫手按住腹部:“肚子疼。”朱海伦笑:“看来你昨天的螃蟹吃坏了。”杨大卫摇头,朱海伦坐下:“肚子疼,不是病,一泡屎,没拉净。你去上趟厕所就好了。”杨大卫头冒虚汗,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疼。”

    起先是来自腹部某一个细微之处的疼痛,杨大卫想忍住,但很快疼痛就蔓延开,整个腹部都抽搐着。他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想起夜晚爬上床的螃蟹,尽管理智告诉他,此时的疼痛绝不是来自螃蟹,但他还是忍不住想,是那只邪恶的螃蟹向他的腹腔中射入了一股毒汁,引起了剧烈的疼痛。螃蟹就是癌症的化身,此时此刻他的肚子里正有一个肿瘤在迅猛地生长,压迫血管,挤压空间,杀死成千上万的细胞,在他的肚子里,有一只螃蟹在横行。杨大卫面部已经变形,咬着牙说:“去医院。”朱海伦意识到情况危急,换好衣服,拿起车钥匙,搀扶起杨大卫:“你能行吗?能忍住吗?要不要叫救护车?”杨大卫摇摇头,又点点头,那意思是,不用叫救护车,我能去医院就诊。

    朱海伦将杨大卫塞进汽车后座,递给他一个靠垫,让他抵在腹部,她发动汽车,系好安全带,打电话,找到一位在军队医院工作的朋友,她从东边穿越北京城,开往西边的部队医院。早上的交通状况不堪忍受,杨大卫怒气冲天,心里埋怨朱海伦多此一举,城东有许多医院,根本没必要穿越整个城区。他忍着疼痛,拍打着座椅,朱海伦回头:“你听我的,赵医生是我的朋友,那里最保险。”

    车在长安街上行驶,朱海伦刚刚加速,又要踩下刹车,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开着,后面没了动静,朱海伦从后视镜中打量:“你怎么样?”杨大卫看着窗外,有一瞬间觉得疼痛有所缓解,他说:“我要死了。”朱海伦的手在方向盘上拍了拍:“别怕,你死不了,可能是急性肠胃炎。”杨大卫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简单的病,这场病痛将改变他的生活。过往的几个月如同梦境,他遇到一个美女,尽情地享乐,现在他跌入现实。他将为过去几个月的美好生活付出代价,他只希望,这代价不要太高,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路过广场时,他看到主席像,领袖的目光盯着他,车往前开,领袖依旧盯着他,如同掌控一切的一尊神。杨大卫开始和虚空中的神讨价还价,他说,我愿意失去半个胃,他似乎听到一声冷笑,这个价钱太低了,你必须付出更多一些。杨大卫抬头,不想出更高的价钱。疼痛袭来,他说,好吧,我的确吃得太多了一些,我愿意付出整个胃,或者更多,加上一只手怎么样。神静默不语,杨大卫被这股沉默吓住了,他在心里哀求,好吧,我只要活下去,让我活下去就可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让我活下去。

    杨大卫在医院做了几项化验,然后被直接送进了重症监护病房,他本以为能在一个单人病房里得到细致的照顾,没想到情况危急要进入ICU。护士们熟练地将他脱得精光,换上病号服,他央求护士给他打一针止痛,护士回答说:“忍着点儿,这个病就是疼。”初步诊断的结果,杨大卫患上了胰腺炎,肌苷指数异常,说明其肾功能出现问题,肺部也有感染。外科的赵医生,内科的陆医生,陪着朱海伦进入ICU病房,杨大卫已插上尿管,打上点滴,头部扣上了氧气罩,他隐约知道朱海伦和医生走近,嘟囔着说:“给我打一针。”赵大夫还是那句话:“这个病就是疼,忍着点儿。”打一剂杜冷丁的决定似乎颇为艰难,陆医生向朱海伦解释,止痛针会妨碍肠道蠕动。朱海伦盯着病床上的杨大卫,转身离开病房,出来后,她直截了当地问:“他能活着出去吗?”赵医生一愣,答道:“要有信心,你要有信心。”

    午后三点,杨大卫被注射了一针杜冷丁,迷迷糊糊地睡去。晚上七点,他又被注射了一针,再次迷迷糊糊地睡去。赵医生劝朱海伦回家休息,第二天再来。

    朱海伦开车回家,城中十八万盏路灯亮起,万家灯火闪烁,街上行人匆匆,公共汽车上挤满了人,地铁口人头攒动,如同蝼蚁,这般蝼蚁的生活也值得眷恋,朱海伦恍惚间觉得,开车到家,就能看见杨大卫安然无恙,从烤箱里端出来一块牛肉,打开一瓶红酒。可到家之后,她发现家中略显凌乱,餐桌上的橙汁已有浑浊的沉淀,上半截清淡如水。她把厨房收拾干净,她从医院里带回来杨大卫的衣服,她把衬衫和裤子扔到床上。把外套和袜子扔到床边,像是随意脱下的样子,随时都能再穿上。她发现杨大卫没有在这里留下足够多的痕迹,洗手间里有他的牙刷,有一瓶男用洗面奶和一瓶男用香水,柜子里有两条内裤和两件衬衣,她掏出来搬弄一番,又觉得不祥,将衣服都扔进了洗衣机,打开电脑,查询了一番胰腺炎的知识,发现这是个颇为凶险的病。关上电脑,腹部也隐隐作痛,这才想起一天没有进食。她打开冰箱,看见三只捆绑着的螃蟹,继而在锅中看到另一只,那只生命力顽强的螃蟹在锅盖打开后就爬了出来,在操作台上爬行。朱海伦看着它,它就是夜晚爬进卧室将疾病带给杨大卫的罪魁。那只螃蟹浑然不觉地在台面上爬了一个来回,朱海伦抄起一只哑铃,那是五公斤的小哑铃,不锈钢如同银子一样闪亮,朱海伦挥起,落下,接触蟹壳那一瞬间发力,如同击打网球,哑铃准确地落在蟹壳上,那只螃蟹的身体一瞬间就瘫软下去,蟹钳还在抽动,这是条件反射,是生命最后的一些抽搐而已。她坐上蒸锅,将四只螃蟹都放到锅中,将“蟹八件”一件件摆放到餐桌上,铺好白色的餐巾,用剩面包和蔬菜做了一份沙拉,用香醋和葡萄醋做了两份调料,直到蒸锅里的水快要熬干,发出噼噼叭叭的声响,她才把火关上。她从那只被砸死的螃蟹开始吃,用小锤子把蟹壳敲开,用剪子把蟹钳绞断,用钢针挑出每一条肉丝,在两份调料里尝试不同的味道,吃到一半,又打开另一只蟹,仔细比较两只蟹肉质的不同,活着上锅的蟹和死了上锅的蟹,都是白色的肉,色调上略有差异。她用镊子夹着蟹肉,在灯光下反复对照,最后将四只螃蟹吃得干干净净,蟹壳完全粉碎如渣。那只黄猫一直在餐桌上趴着,朱海伦手中的小锤子发出一点儿声音,老黄就抬头看上一眼。

    那天夜里,杨大卫在杜冷丁的作用下昏睡,接近凌晨的时候又被疼痛唤醒,疼痛似乎在蔓延,他觉得下半身麻木,动了动脚趾,然后抖动双腿。他听到隔着一层帘子传来轻微的哭声,立刻明白,旁边的患者去世了,患者家属扑向尸体,引起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动,继而那具病床被推了出去,家属也离开,更大的哭声在病房外响起,夹杂着几声号叫。杨大卫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好像能一下就要了他的命,他在床上扭曲着挣扎。有护士走来,核对他的姓名,又给他打了一针杜冷丁。杨大卫渐渐平静下来,他琢磨胰腺到底在身体内部的哪个位置。几年前,他在法国吃过一次龙虾,那里的大厨说,龙虾最好吃的部位就是龙虾肝,龙虾所有的器官都集中在头部,龙虾的身体不过是一团肌肉,所谓龙虾肝(Lobster Tomalley),是龙虾的肝脏和胰脏,储存着大量脂肪,呈绿色糊糊状,所以也可以叫龙虾膏,用来做汤是最好的。后来他去加拿大,也吃了不少龙虾,那里的厨师告诉他,龙虾肝不能吃,肝脏和胰脏分泌消化酶,处理龙虾吃下的食物,龙虾在海里吃掉的贝类和海藻可能含有毒素,那些毒素都会集中在龙虾的肝脏和胰脏中。他不知道该相信法国厨师的话还是加拿大厨师的话,躺在病床上,杨大卫倾向于加拿大厨师,当年吃掉的龙虾肝脏和龙虾胰脏将毒素传给了他,潜伏几十个月之后发作,他想,以后不能吃龙虾肝了,也不能吃别的古怪的动物器官了。

    早上,陆医生来查房,听诊器放在杨大卫的肚皮上,面色颇为凝重,他要听到肠子蠕动的声音,那一截长长的肠子盘在杨大卫的肚子里,一点点将食物残渣化为粪便排出体外,它素来无声无息地运作,似乎不放出声响,实际上,肠子蠕动时会发出声音。陆医生告诉杨大卫,现在听不到肠音了,要想办法让肠子动起来。杨大卫用手抚摸肚子,从小到大,他吃过的所有肥肠都一块接一块地连接起来,大概有三百米或者四百米长。年少时肚子里没有油水,肥肠炒肝是他的最爱,肥肠外壁光滑,内壁有一层厚实的油脂,他总开玩笑说,吃肥肠不能洗得太干净,那层油脂散发出腥味,那层油脂白腻腻的,如同蜡泪,一点点地凝聚,却从来不会消散。杨大卫揉着肚子,想象自己的大肠小肠也满是凝固的油腻,浑身都被汗水打湿。护士在他的足三里穴位上打针,刺激他的肠子蠕动。杨大卫侧耳倾听,好像一辆老爷车经过多次打火,发动机还是没有反应。

    病房外,陆医生、赵医生向朱海伦和杨大卫公司里的两位同事介绍病情,赵医生说,如果用外科手术治疗,就要打开肚子,切掉胰脏坏死的部分,给其他几个受影响的脏器接上管子,俗称为“倒栽葱疗法”,当然,手术会有一定的风险。杨大卫的两位下属望向朱海伦,他们对老板的这位新女友并不熟悉,朱海伦也有些不适应,她发现自己还没有和杨大卫熟悉到可以决定如此内部的事情,开膛破肚,切除一部分胰脏,插上管子,倒栽葱,她不敢想象要这样对待病床上的杨大卫。她望向陆医生,陆医生说:“别紧张,我们可以再观察观察,病人头脑很清醒,他能决定用哪一种方案治疗,不一定要用手术,只要他今天的状况比昨天有缓解,就有希望。”此时,ICU病房内一阵躁动,陆医生、赵医生连忙走进病房,杨大卫拎着尿袋子举着点滴瓶子走下了病床,一点点挪动着,有两个护士过去搀扶他,要把他抬回到床上,杨大卫口齿清楚地说道:“我要动一动,我要让我的肠子动起来。”

    顽强的求生欲望让杨大卫挺了过来,他在ICU病房中躺了七天,炎症一点点消退,腹部的疼痛感逐渐消失,而后被转入一间单人病房,屋中有一台小冰箱,有独立的卫生间。从窗户望出去,是北京深秋的雾霾,接连几天昏天黑地,继而是一阵北风,满地落叶翻滚,树枝变得光秃秃的。他浑身乏力,坐在病床上,如同坐在大海上颠簸的一条船上,他躺下去,又感到自己在坠落,强烈的饥饿感让他眩晕。他的皮肤变得干燥,血管干瘪,他问陆医生,什么时候才能吃饭呢?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能开口吃饭,生命力就会逐渐旺盛起来。但陆医生的回答是,禁食还要持续十天。杨大卫叹了口气:“我想吃肉包子了。”陆医生盯着他:“别想了。你这辈子都别再想着吃肉了,也别想吃油了。肉和油会让胰腺炎复发,你不想再来这么一遭儿吧?”杨大卫一愣:“那我以后能吃什么啊?”陆医生说:“蔬菜,各种水煮的蔬菜,水果,什么样的水果都能吃。鸡蛋,不能炒着吃啊,煮鸡蛋没问题,蒸鸡蛋也没有问题。”

    这个宣判让杨大卫异常沮丧,在前半生的辛苦努力之后,他爬上食物链的顶端,在一场大病之后,他变成了一个素食主义者。他向朱海伦要来赵医生和陆医生的家庭住址,吩咐手下,每个月都送去充足的肉食。禁食结束之后,他每天可以喝一顿米汤,不带一粒米的米汤。以往他吃米饭的时候,喜欢往锅里加几滴稻米油,现在只能看着一碗清汤寡水,闻着楼道里传来的病号饭的味道,有时候是茄子,有时候是白菜。他盘算着,如果不能吃烧茄子和炒白菜,那么蒸茄泥和凉拌白菜心也还不错。他极力想表现得若无其事,在和朱海伦相识之初,他还琢磨着怎样才能让朱海伦更了解他,他是个讲究美食的商人,他有自己的拼搏经历,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外贸公司,然后做了一阵期货,又创办了自己的公司。一男一女两情相悦,总为对方最光鲜的那一面吸引,杨大卫还没来得及向朱海伦讲述他黯淡的过去,就赤身裸体地躺倒在病床上,毫无尊严感,他为此感到羞愧,却无能为力。

    杨大卫让朱海伦每天晚上都去外面吃饭,先去吃一顿龙虾,拍下照片发给他看。再去吃一次小肠陈的卤煮火烧,朱海伦不爱吃肠子和猪杂,但为了安慰这个怪异的病人,还是跑去小肠陈,点了一个大号的卤煮火锅。她去“大董”点两份葱烧海参,配上一大碗米饭。她去吃涮羊肉,一个人吃下去四五斤羊肉。这些照片发给杨大卫,起先都还能得到回应,但很快,杨大卫厌烦了自己提议的这个游戏。

    朱海伦每天都来看他,给他带来鲜花,她注意到杨大卫情绪不佳。她更担心,此后的杨大卫将变得怪异,也许会喜怒无常,也许会自怨自艾,会丧失幽默感,会丧失进取心,她相信,饮食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不管杨大卫会变好还是变坏,他肯定会发生变化,而她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去适应这种变化。按照他们的计划,冬天要再去日本泡温泉,来年春天去西班牙,纽芬兰一家水产公司邀请他们夏天的时候去捕鳕鱼捕虾。朱海伦无法想象,病床上羸弱的杨大卫还能否享受这预想中的一切,即便他的身体复原,他也不能再吃生鱼片,吃西班牙黑猪火腿,吃鳕鱼和北极虾,欢愉将打上折扣,将笼罩上一层阴郁。按照朱海伦的脾气,任何带来阴影的人,都会被迅速扔到一旁,她知道,她将抛弃杨大卫,只不过要花一点儿时间,需要点儿耐心,让双方都不失体面。她非常客气和周到地对待杨大卫,也感觉到杨大卫对她同样越来越客气,这种客气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慢慢拉大,双方心照不宣,也都会偶尔想到,你看,我们处理事情的方式多么一致,如果没有这场疾病,我们本来可以好好地在一起。出院的那一天,朱海伦安慰杨大卫:“我问过赵医生了,他说,经过三五年的恢复,你还是能吃肉的,也能喝酒。就是要适量。”

    杨大卫问:“三年还是五年啊?”

    朱海伦说:“也许两三年就可以。”说完她低下头,她知道自己不会等到杨大卫恢复,在这个每个人都加速走向灭亡的时代,两三年的时间显得太漫长了。

    7

    大哲学家康德有一本书叫《实用人类学》,他把人的感官分为两种,触觉、视觉和听觉这三种属于比较高级的机械作用,嗅觉和味觉这两种比较低级,属于化学作用。前三种客观性多于主观性,人们很容易和别人达成一致的意见,而嗅觉和味觉的主观性多于客观性。康德说,对于享受来说,嗅觉和味觉非常重要。嗅觉能使我们避免吸进有害气体,还能让我们闻出来食物坏掉了。但嗅觉终究是一种“得不偿失并且显得多余的感官”,为了享受,对它进行培养和使之精细是不值当的。

    杨大卫并没有训练过自己的鼻子,他从小就具有嗅觉上的天赋。在后来的成长岁月中,他的嗅觉逐渐麻木,然而,疾病过后,嗅觉上的天赋开始恢复。他去看望年迈的母亲,老太太住在吉祥里的高档公寓中,那是杨大卫出生的地方,昔日的大杂院早就拆除,变成了高级住宅区,旧时生活的痕迹一点儿也看不到。老太太时常会去附近的公园采野菜,捡杏捡核桃,这种勤劳勇敢的品性来自岁月的磨砺,当年就是靠杨妈妈捡碎砖头和油毡,杨家才盖起来一间小厨房。杨大卫陪着母亲吃了一锅紫薯,喝了一碗棒子面粥,猛然就嗅到了四十年前那个院落中饭菜的味道,他能在晚饭时分闻出来院子里的邻居都在吃什么,南屋的高胖子家在炒蒿子秆儿,东屋的张师傅家是虾米皮熬白菜,北屋的周奶奶刚切了一根黄瓜,还切了一个西红柿。杨大卫酷爱西红柿,他喜欢凉拌西红柿剩下的汤儿,又酸又甜。他还能分辨红糖和白糖的味道,周奶奶家有时烙糖饼,蒸糖三角,那会散发出红糖的味道,带有一点儿焦糊。孩子对甜味有特别的嗜好,甜是卡路里的表征,吸取更多的卡路里能快速成长。那时候,为了显示他的嗅觉灵敏,杨大卫坐在饭桌前会报出邻居的菜谱:“高胖子家吃花卷呢,张叔叔家蒸茄子呢,周奶奶家吃西葫芦馅儿饺子。”这会招致父亲的呵斥,可他每次闻到一种蔬菜的味道,总在内心充满感情地呼唤——胡萝卜,白萝卜,心里美,菠菜,蒜苗,韭黄,葱头。这个灵敏的鼻子也有脆弱的一面,杨大卫年幼时爱流鼻血,躺在床上或者坐在板凳上,鼻孔中就流出血来。邻居周奶奶说,这孩子血热,要吃鸭子肉炖海带,还不能放盐,这道菜专治流鼻血。周奶奶对食疗颇有研究,有一回杨大卫便秘,好几天都拉不出屎来,周奶奶就说,切个白菜头,煮水,连汤儿带白菜头都吃了,保准就好。杨爸爸去东单菜市场买鸭子肉买海带炖了给儿子吃。杨大卫吃了鸭子肉,就能记住鸭子的味道,很快,他能分辨出牛肉、羊肉、猪肉、鸡肉、鸭子肉的不同味道。鱼是比较少见的,却最容易辨别。大哲学家可能都不喜欢吃饭,柏拉图说,我们的味觉总跟卑下的冲动相关。亚里士多德说,我们的味觉比不上其他生物的味觉,灵敏度也不如我们的其他知觉。但是,科学家不会这样看待问题。按照科学家的解释,猪肉羊肉牛肉之所以有味道,是氨基酸在起作用,炖肉时会发生“美拉德反应”,脂肪氧化、水解、脱脂。家畜的肉一般含有牛磺酸、肌肽和丙氨酸,鱼肉中含有的谷氨酸比较多,所以味道不一样。

    杨大卫颇为小心地对待归来的灵敏嗅觉,生怕它会变得迟钝,再次消失。他蒸胡萝卜吃,回想起在上海的一家精细菜馆里吃过一次海鲜汤炖出来的胡萝卜,那根香醇的胡萝卜的味道已经飘散,眼前蒸锅中的这两个胡萝卜倒散发出诱人的甜香,还带有一点儿泥土的味道。他充满深情地烹制蔬菜,菠菜煮过之后会有一股金属味道,白萝卜有肉的味道,罗马生菜有一股特别的奶香,南瓜居然带有咖啡的香气,山药有股鱼腥的味道,彩椒有不同的味,红彩椒有烟熏味,黄彩椒会有栗子的香味,绿色的柿子椒自然有辛辣味。杨大卫将公司业务交代给得力的属下,给每一个员工涨了薪水,在家养病,天天吃着蔬菜和水果。他的回忆之门打开,巴塞罗那斗牛犬餐厅的四十道分子料理一道道呈现在眼前,那家餐厅的服务生每天晚上要上两千五百道菜。他在马德里的Botin餐厅吃过的烤乳猪,门口的招牌标明,这是1725年开业到现在一直营业的全世界最古老的餐厅,其中烤乳猪所用的老灶始于十八世纪。还有纽约那家烤肉餐厅,将各个部位的美国牛肉、阿根廷牛肉一道道端上来,用锋利的尖刀切割,那里的烤肉大餐曾经专属于男人,女人不得涉足,男人在里面疯狂地吃牛肉喝啤酒。想起这些美味的时候,他沉默不语,沉浸其中,但是,想起年少时对美食的渴望,想起年少时的贫穷,他就向朱海伦倾诉。以往,杨大卫要忆苦思甜的时候,总怕朱海伦会不耐烦,现在,他不再顾及朱海伦的感受,肆无忌惮地回忆起来。朱海伦不希望自己的伴侣多愁善感,不希望自己的伴侣有自省行为,说得更直接一些,她不希望自己的伴侣有忏悔的心理,因为吃得太多、吃得太好就怀有罪恶感,可她打定主意和杨大卫分开,那么杨大卫也就不再是伴侣,他只是个好朋友,听一听好朋友的故事未尝不可。

    杨大卫说,邻居周奶奶每到秋天就开始做西红柿酱,老太太搜罗了一大堆打点滴用的瓶子,里里外外清洗干净,然后把西红柿一点点塞到瓶子中,用橡胶盖子封口。到了冬天,别人家只有大白菜吃的时候,周奶奶家就会飘出西红柿的香味。杨爸爸只会腌酸菜,邻居张师傅曾经送过来一袋“酸菜鲜”,一寸见方小塑料袋里装着的白色粉末,放到坛子里,腌出来的酸菜不烂,脆,色儿透亮。后来他们才知道,所谓“酸菜鲜”是高致癌性工业防腐剂苯甲酸盐。周奶奶家拥有一间独立的厨房,厨房中还有一个煤气灶。巨大的煤气罐通过一根绿色的软管与灶台相连,灶台上有两个灶眼儿,可以同时做饭和做菜。周奶奶擦着一根火柴,伸到灶眼儿中,火焰就冒出来,杨大卫看周奶奶点火,每当火焰冒出来的时候,他就不由自主地一颤,周奶奶会说,外面玩去,煤气罐爆炸了可不得了。煤气罐放在屋角,极沉,膀大腰圆的周叔叔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把煤气罐扛到自行车上,每一个半月,周叔叔就要去换一趟煤气。有一个星期天,杨家包好了饺子,煤炉子却灭了,杨妈妈就借用周奶奶的煤气灶煮饺子。以往杨家煮饺子,都用炉子,杨大卫和爸爸先吃,吃完第一盘,妈妈还在煮第二盘,他只能对着空盘子等着,这种等待让饺子更显美味。那一次用煤气灶,两个火眼儿全开,杨大卫和爸爸还没吃完第一盘,第二盘就已经端上了桌,第二盘刚开始吃,第三盘饺子又端了上来。杨大卫发觉,煤气灶煮出来的饺子比炉子煮出来的饺子要好吃得多,饺子皮更筋道,他的筷子几乎不听使唤,不知道该戳向哪一只饺子,他沉醉于众多饺子纷至沓来吃起来应接不暇的丰足的状态。后来杨家也有了煤气罐,杨爸爸要驮着自行车去换煤气。杨大卫以为这个煤气罐可以让自家和周奶奶家平等了,却不料,周奶奶家有了新家伙,那是一口锅,闪亮地摆在周奶奶家的八仙桌上,锅上面有按钮有阀门,周叔叔旋转两下打开锅盖,用一种沉稳又炫耀的语气说:“这是高压锅。”

    高压锅的发明者是丹尼斯·帕潘先生,他1647年出生,生于法国,后来移居英国,成为皇家学会的会员,与一些伟大的化学家、物理学家一起工作,他毕生的精力都用在发明高压锅上。他的同事们都嘲笑他的高压锅。可帕潘先生不为所动,每天晚上都在实验室里用高压锅做菜,他尝试过各种鱼,各种蔬菜,羊腿和牛肉,计算煤炭的消耗量和水蒸气的压力,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他在日记中记载每天的试验,写报告给皇家学会,要求更多的研究基金,但皇家学会说,帕潘先生拿到钱之后就去菜市场买菜,把羊排牛排都当作试验材料,这样做不科学。帕潘写信说:“烹饪是一种古老的艺术,我们每天都在烹饪,有责任使之完美。高压锅就是要在更短的时间内做出美味的食品。”他后来出了一本书,叫《一种让骨头变软的蒸煮器》。1712年,帕潘先生去世。二百五十年后,高压锅才在世界上流传开来。又过了好多年,北京吉祥里的周奶奶才用上高压锅。周奶奶那口闪亮的高压锅在油腻的厨房、黑乎乎的煤气灶上发出嘶嘶的声响,周奶奶用它煮老玉米,用它炖排骨,杨大卫有时能分到一块老玉米吃,周奶奶看着院子里的孩子吃老玉米,就开始忆苦思甜:“你周叔叔刚工作那阵儿,正是三年自然灾害,他吃了好几个月的杂面窝头,央求我给他蒸一个净面窝头吃,你们知道什么叫杂面吗?”孩子们摇头,不知道什么叫杂面,也不知道什么叫“三年自然灾害”,周奶奶说:“净面窝头就是棒子面窝头,你们吃的玉米磨成面就是棒子面,杂面就是玉米面里头再加上豆面和红薯面,杂面可不好吃。”孩子们齐声说:“我们不吃杂面,我们有白面吃,我们还能吃富强粉呢。”

    那是1970年代的末期,按照历史书上的说法,当时三分之一的中国人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他们靠谷物获取热量。杨大卫对这个数据表示怀疑,他对朱海伦说:“我们那个院子,十多个人,只有周奶奶一家能时不时吃上一顿肉,我估计三分之二的人都是靠谷物获取热量,都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这还是首都北京呢。”

    朱海伦敷衍他:“书上的数字不能全信。”

    杨大卫点头:“是啊,我看过一个新闻说,三十年间,中国的肉食消费增长了两倍。开玩笑,我觉得增长了十倍都不止。这里面就有我的一份功劳。”

    朱海伦笑:“接着讲周奶奶吧。”

    后来,周奶奶家的那口高压锅爆炸了。周奶奶炖上排骨,搬了个马扎坐在院子里,看着院子里的向日葵,就听得厨房一声巨响,锅盖炸飞了,排骨炸得满地都是,周奶奶向别人描述起来,总说那口锅就在她眼前爆炸,差一点要了她的老命。她去菜市场买菜,碰见邻居的大爷大妈,就问:“你家买高压锅了吗?”不论对方买没买,周奶奶都会讲述自己的历险记。周奶奶的高压锅历险记讲了一年,周叔叔又给她买来了冰箱。周奶奶用上了冰箱,开始了她的冻肉收藏。她买了两只鸡,又买了五斤排骨和三斤五花肉,又买了一大块后臀尖,她还买了牛肉和羊肉,这些肉都塞到了冷冻层。不同于高压锅的嘶嘶作响,这台冰箱发出的是“嗡嗡”的声音,它顶天立地,大概有两米高两米宽。周奶奶买来的西瓜、苹果、茄子、土豆、白菜都放到冰箱的冷藏室中。她每天都会擦拭冰箱,每天都要打开冰箱门,有时候取出要做的菜,有时候是把吃剩下的菜放进去,有时候只是打开看看,再心满意足地关上。再后来,周奶奶老了,变得越来越瘦小,杨大卫长高了,变成了一个大小伙子,可换一个参照物,周奶奶还是变得瘦小了,她买菜用的竹篮子在她手里变得越来越大,她的步履越来越蹒跚。周奶奶后来就住到了冰箱里面,她打开冷藏室的门,走进去,避开一盘盘残羹剩饭,用手指敲打冰箱里结的霜,拿起一把油菜,把变黄的菜叶子掐下来,她坐在冰箱里,喘口气,呼出来的气变成一团白雾,再站起来,直接穿到了冷冻层,周奶奶打了个冷战,但很快就适应了冷冻室的温度,在她周围,一块块用塑料袋包裹的冻肉像标本一样排列齐整,她指点着她的冻肉,这是两年前买的鸡,这是一年前买的羊肉,这是半年前买的两条黄花鱼。周奶奶住在冰箱里不再出来,不再为吃饭的事情发愁了。那台冰箱偶尔会跳跃着发出巨大的声响,大概是周奶奶在里面转动身体。那年秋天,周奶奶的四个儿子都来了,他们带来了两根扁担和一捆绳子,用绳子把冰箱缠起来,用扁担把冰箱抬起来,他们在郊外给周奶奶找了一块墓地,将这台冰箱连同里面的周奶奶一起下葬了。

    杨大卫的回忆肯定出现了偏差,周奶奶怎么会住进冰箱呢?那台冰箱到底是做了周奶奶的棺材还是做了陪葬品呢?朱海伦笑话杨大卫在胡编乱造,可杨大卫坚称,他清楚地记得,周奶奶住进了冰箱,并且丧身于冰箱之中。他问朱海伦:“为什么周奶奶有了冰箱还要做西红柿酱还要做腊肉呢?按理说,腊肉、咸肉,还有伊比利亚火腿、帕尔马奶酪,英国的苹果酱、橘子酱,都是保存食物的方法。早年间,鲱鱼打捞上来要立刻腌上,鲱鱼油厚,不腌,运到岸上就臭了,英国人把吃不了的肉用盐腌上。这些东西都是冰箱发明之前的做法,可我们有了冰箱,能吃到新鲜的蔬菜,吃到解冻的肉,为什么我们的口味没变化,还喜欢腌制的肉,还喜欢吃熏肉,还喜欢吃臭乎乎的奶酪呢?”

    朱海伦说:“也许我们的口味不那么容易变化吧?”她追问:“咱们的周奶奶吃过什么特别新鲜的东西吗?早年间不是应该有很多新鲜的有机的食材吗?”

    周奶奶在院子里养了一只母鸡,每天早上,周奶奶会有一枚新鲜的鸡蛋,她把鸡蛋在碗里打散,冲上开水,喝下去。杨大卫小时候很少能吃到鸡蛋,长大之后,有一段时间疯狂迷恋鸡蛋,他喜欢荷包蛋、剁椒炒鸡蛋,在胰腺炎夺走了他对肉食的热爱之后,他还能用鸡蛋宽慰自己。他每天吃十个鸡蛋,这是他最主要的蛋白质来源,蛋清吃下去,蛋黄放在一旁,不一会儿就显出黯淡的绿色。很多时候,杨大卫不把鸡蛋煮得那么老,他让金黄色的蛋黄流淌着。有一位法国大厨说过,鸡蛋是最纯粹的料理,把鸡蛋做好是厨师的基本功。一般来说,煮一枚溏心鸡蛋,鸡蛋在沸水里要煮五到六分钟,要让蛋黄凝固,就要煮十分钟,要让蛋壳容易剥开,煮好的鸡蛋要放到冷水里泡一泡。有一年,杨大卫去伦敦,住在特拉法加广场边的一个酒店里。早上,他去吃早餐,喝了咖啡,吃了果酱和面包。桌子上有一张《金融时报》,他翻开看,内页有一则广告,写的是“饥饿美洲”,要大家为美洲八千万营养不良的孩子捐款。早餐中有一枚溏心鸡蛋,煮得恰到好处,隐约可见蛋黄如融化的黄金一般,白瓷的蛋杯如鸡蛋清一样细腻,边上放着一把吃鸡蛋的银质小勺子,上面有细微的划痕,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那天的早餐大概16英镑,杨大卫无法估算那一枚溏心鸡蛋要多少钱。他到街上转了转,看了两家超市和几个商场,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搞清楚了伦敦鸡蛋的定价。鸡的畜养方式决定了鸡蛋的价位,英国鸡蛋分为Organic,Free Range,Barn和Cage这四个等级,头一等鸡,漫步天地间,吃草吃虫子,第二等鸡,漫步天地间,吃点儿鸡饲料,第三等鸡,住在鸡舍里,第四等鸡,住在笼子里。只有头一等的鸡,下的蛋才称得上是“有机鸡蛋”,在高档超市Waitrose最贵要4.7镑一打,差不多是5块钱一个,第二等级的鸡蛋,一打只要2.85镑。

    小红莓调味酱和烤火鸡会让美国人想起感恩节,鸡蛋则激发着杨大卫的少年记忆。他买来成箱的鸡蛋,放到水中测试鸡蛋的新鲜程度。他用计时器,掐着时间煮蛋,他学着做水波蛋,水烧开之后,他用勺子使劲搅动,锅里形成一个旋涡,再把鸡蛋打到这个旋涡里,接着用勺子搅动。某一天中午,杨大卫给朱海伦煮了两个完美的水波蛋,蛋清上带有纹路,蛋黄流淌在烤好的吐司上。他看着朱海伦吃下鸡蛋和吐司,忽然开始忏悔:“我想起来,我做过的一件特别坏的事情,我抢过同学的鸡蛋。那是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春游,去颐和园,同学们都带了一顿午饭,有个女生,带了个鸡蛋,从塑料袋里取出来,在石头上磕出一道裂缝,一点点剥鸡蛋壳。我就在边上看着,我肯定是带了一些吃的,但不到集体野餐的时间就吃光了,所以只能盯着别人。那个女生剥得特别仔细,每一次只抠下细小的一块,比指甲盖还要小的一块,白色的鸡蛋露出来半个,她小心翼翼地端着,白色裸露的那半拉在上面,依旧裹着壳的那半拉在下面。她好像不打算吃,要把这个鸡蛋全部剥开,又怕自己的手指弄脏白色的蛋清,就那么端详着。我一个健步,伸出手,一把抢了过来,撒腿就跑,我听见那女生在后面大哭起来,我跑出去好远,三口两口就把鸡蛋吃掉了。这是我做过的最坏的事情之一,此后多年,都为此内疚。我想不起那女生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她的哭声。那哭声让我不敢回头,不敢停下,如果她在后面叫骂,如果她沉默不语,我会怎么样呢?或许会回头看看?不是沉默,不是叫骂,只是一个女孩子的哭声,好像我的手指刚刚碰到那枚鸡蛋,她的哭声就响了起来,甚至在我触碰到鸡蛋之前,在我恶意萌动之际,她就哭了起来。我跑得飞快,心跳得飞快,我抢了一个鸡蛋,我飞跑,不敢停下,好像跑出去两三千米,完全听不到那女孩子的哭声,我才囫囵吞下那个鸡蛋。我一边跑一边为自己开脱,但不敢停下来。我好像跑了三十多年,只为躲避童年的哭声,只要停下,那哭声就隐约在身后响起。”

    朱海伦放下小勺子,把嘴里的鸡蛋咽下去,看见对面的杨大卫眼中闪烁的泪光,她站起来,绕过餐桌,抱住杨大卫的脑袋,她把杨大卫的脑袋贴到自己的胸前,要给他安慰,她甚至也想流眼泪,一瞬间的柔情蜜意让她产生冲动,要留下来照顾这个男人。杨大卫忽然抬起头来问:“你吃蒜了吧?”

    朱海伦否认:“没有啊。”

    杨大卫吸了吸鼻子:“我怎么闻见一股蒜味儿。”

    朱海伦放开杨大卫,坐回到餐桌对面:“我昨天吃了一顿韩国烤肉。”

    杨大卫点头:“我闻出来了,是有一股泡菜的味儿。你肯定还吃蒜了,吃韩国烤肉肯定要吃泡菜,要吃蒜,躲都躲不开。”

    杨大卫敏锐的嗅觉可以闻出朱海伦身体内部散发出的味道,朱海伦吃了涮羊肉,他能闻出来芝麻酱的味道,还有一点儿韭菜花的臭味。他对朱海伦说,上小学的时候他曾经去北京酱料厂学工,其中一项工作就是做韭菜花。工人将韭菜切碎,放到一个大平台上,孩子们赤脚上去,把韭菜踩烂,踩出来一股股绿色黏稠的汤汁。朱海伦吃了鹅肝酱,杨大卫也能闻出来,他说鹅肝酱那股子油腻味道能保持好多天,德国有一种用鹅肝做成的香肠,你有机会去汉堡一定要找来尝尝。不管朱海伦吃了什么,杨大卫都能闻出来,他甚至能闻出来食物沉积于身体内部散发

    出的复杂的酸腐的味道。如果朱海伦隔三天来看杨大卫一次,杨大卫就凑近她,列出她三天来都吃了什么东西。朱海伦肆无忌惮地品尝各种食物,吃辣椒、吃香菜、吃大蒜,吃烤鸭吃大葱,吃罗勒叶子吃薄荷叶子,她让自己的身体散发出各种刺激性的味道,却只有杨大卫能够闻出,她相信,这股混杂的又腐朽又刺激的味道会让杨大卫难以忍受。

    临近圣诞节的时候,杨大卫问:“你怎么安排自己的假期啊?”朱海伦说:“有一帮朋友要去菲律宾潜水,我想去潜水。我们还租了一条船,在船上吃住几天。”

    杨大卫说:“好啊,肯定有意思。你去好好玩玩,这两个月可辛苦你了。”

    朱海伦感到一阵委屈,她说:“不辛苦。”

    杨大卫说:“我儿子新年假期回来看我,孩子他妈妈也回来。”

    朱海伦说:“那你照顾好你自己啊。”

    杨大卫说:“你以后也好好照顾自己。”

    朱海伦站在玄关,穿好大衣,戴好围巾,对着镜子自语:“你说这个世界大小安排得真合适,既没有大到让你茫然失措,不知道从哪里去领略它的神奇,也没有小到让你心生厌倦,匆匆浏览一番就能掌控其中的奥妙。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还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想起来就让人高兴。”

    杨大卫无言以对,他看着朱海伦,这个女人显露出疲态,但只要走出门去,回家休息那么几天,她就会满血复活,神采奕奕。他们的分手仪式就这样简单,好像朱海伦隔不了多久还会再来似的。杨大卫也对自己的平静感到惊奇,他也惊奇于自己身体的平静,自打出院之后,他们之间没有一次肌肤相亲,失去了肉食,杨大卫似乎也失去了性欲。他不知道蔬菜水果是否让人变得清心寡欲。

    朱海伦离开后,家里的保姆搞了一次大扫除,用德国进口的吸尘器清洁地面,跪在地上给地板打蜡。保姆穿了一条低腰的牛仔裤,裤子与上身的毛衣之间,露出一块白花花的肉,杨大卫看到之后,忽然发觉自己又硬了,眼前这位来自安徽的农村妇女似乎是在田地间劳作,也许是在播种,也许是在收割。杨大卫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要按倒这位劳动中的妇女,在万物生长的田野之间苟合。

    8

    几年前,杨大卫和崔保罗在一场慈善晚宴上相识。晚宴有五十桌,他们坐在同一桌相邻的位子上,崔保罗身材魁梧,西服和西裤都过于宽松,眉宇之间有一种“我可混出来了”的神气,身体却不自在,在椅子上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