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会有的-土豆烧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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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百年前,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写过一本《职方外纪》,西班牙传教士庞迪我润色修改。此书向中国读者介绍欧洲风俗,其中一段写到罗马的万神殿:“罗马曾建一大殿,圜形宽大,壮丽无比,上为圆顶,悉用砖石。当瓦顶之正中,凿空两丈余以透天光,显其巧妙,供奉诸神于内,此殿至今二千余年尚在也。”这本书写到众多意大利及西班牙的古城,其中说:“塞哥维亚乏山泉,遥从远山递水,架一石梁,梁上做水道,擎以石柱,绵亘数十里。”这一段说的就是塞哥维亚的引水渠。今日到罗马旅行,万神殿还是老样子。到西班牙的塞哥维亚,引水渠也还在那里。

    塞哥维亚有一道特产是烤乳猪,引水渠下就有好几家烤乳猪餐厅。餐厅分两派,一派是“怀抱式”,烤出来的乳猪四肢蜷在躯干下面;一派是“伸展式”,乳猪短小的胳膊腿儿伸展开来。

    两派竞争激烈,这派说“怀抱式”乳猪味道更美,那派说“伸展式”乳猪风味尤佳,两派引经据典,都想考证出传统的烤乳猪是什么样的形状,猪的四肢到底是收缩着还是伸展着。食客们倒不在意这个问题,小猪已经死透,肤色焦黄,切下四肢和躯干供大家分而食之,猪头多半留到最后,只见那猪头微微上扬,眯缝着眼睛,嘴角带着笑意,对自己短暂而悲凉的命运浑然不觉。按照塞哥维亚的传统,侍者用瓷盘子切分松脆的乳猪,然后将盘子摔到地上,食客们听到瓷盘子破碎的声音,牙齿就变得更锋利,他们猛烈地撕咬乳猪,在餐桌上把那头小猪再杀一次。

    小猪一般只有二十三天的寿命,出生不到一个月,就要被宰杀,送到炉火中烤制,它们对四百年或两千年都没什么概念,也不知道罗马城在哪里,偶尔有一两头猪,会瞥见巍峨的引水渠,随即埋下头在食槽里拱。有一年,马德里的动物权益组织来到了塞哥维亚,竖起旗帜、分发传单,号召人们善待小猪,有一个激进青年,潜入养猪场,救了一头小猪出来。待宣传工作结束,诸位善良的青年要离开塞哥维亚,如何安排这头小猪倒成了难题。这小猪不愿给人添麻烦,夜里溜出旅馆,此后就游荡于古城的大街小巷,变成了一头流浪猪。

    城中的百姓对这头流浪猪非常友善,给它吃的喝的,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佩佩”。佩佩上午在大教堂的回廊里晒太阳,傍晚时分就到城堡上看日落,每天听导游讲解塞哥维亚的历史,久而久之,便有了知识和记忆,能辨别城中教堂哪一座是罗曼风格哪一座又是哥特风格,知道了佛朗哥和西班牙内战,此后登临城堡看夕阳,神色不免有些凄凉,它变成了一头有历史感的猪。

    城中的厨师,时常会谈论厨艺,他们经常会提到陆亚烈的名字,这位先贤擅长做猪肉香肠,还擅用各种香料,他是塞哥维亚第一位将西红柿做成菜肴的厨子。教堂中有一幅古老的油画,画的是两位天使在厨房的地板上翻检蔬菜和水果,画上有茄子、南瓜、洋葱、苹果,还有两枚大西红柿。专家考证,这幅画的作者就是陆亚烈,他在厨房做饭之余,还有闲情画上两笔。流浪猪佩佩逐渐了解陆亚烈的生平,这位先贤出生于塞哥维亚,少年时就读于拉夫雷士学校,在大教堂的厨房中服务多年,后来随庞迪我教士远赴中国。佩佩在郊外一处陵园找到了陆亚烈的墓地,他的葬身之处颇为荒凉,墓碑前有几束枯萎的玫瑰花。佩佩想到,那些主教大人享有巨大的石棺,甚至还有塑像,但他们的名字早就在历史中湮灭,而伟大的陆亚烈教士将因为他的西红柿酱汁以及在遥远东方的传教事迹而被后人铭记。它拱了两下墓碑,表达了它对陆亚烈的敬仰之情。

    佩佩在塞哥维亚游荡了二十余年,听了数千次弥撒,背诵了大半本《圣经》,它的记忆力如同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可这头猪的运算能力较差,只会十以内的加减法。有好事者问它,二加二等于几啊?佩佩就哼哼四声。好事者再问,三加四等于几,佩佩就多想一下,哼哼七声。如果你再问,七加八等于几,佩佩就茫然无助地四下张望,不再回答。

    四百年前,人们的教育程度普遍偏低,那时候大多数人的数学运算能力比佩佩高不了多少。一个人能做加减乘除已是了不起的成就,能解决“鸡兔同笼”就是方圆几百里的“智者”。没有几个人知道二元一次方程。

    自古至今,无数少年被问过“鸡兔同笼”问题,四百年前的陆亚烈也被问过——某位农夫,拥有若干只鸡和若干只兔子,这些鸡和兔子一共有五十个头和一百四十只脚,请问这位农夫到底拥有多少只鸡和多少只兔子?他爸爸问完这道题就回到屋里喝燕麦粥去了。陆亚烈陷入沉思。他假设农夫有二十五只鸡二十五只兔子,计算一番之后发现错误。他假设农夫有四十只鸡十只兔子,计算一番后还是错误。他假设农夫有三十只鸡二十只兔子,每只鸡两条腿,每只兔子四条腿,心中默算,确信找到了正确答案,他高声向爸爸宣布,农夫有三十只鸡和二十只兔子。爸爸在屋里叫道,儿子,你的答案正确,快进来吃早饭吧。后来,耶稣会的拉夫雷士学校举行入学考试,主考的教士要用一道数学题测试陆亚烈是否有资格接受良好的教育。庄严的考官问道,某位农夫,拥有若干只鸡和若干只兔子。十岁的陆亚烈走神了,他没想到会在这样庄严的场合遇到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经过一番适时的思考——不要太长以显得愚蠢,不要太短以显得轻浮——陆亚烈回答,三十只鸡二十只兔子。他脸一红,随即向主考官承认,他做过这道题,恳请老师再次出题。考官颇为赞许地点头:“孩子,你已经给出了完美的答案。”陆亚烈带着一个错误的认识进入拉夫雷士学校,他以为,人生中总会有一个难题出现,但第二次面临同一个难题时就会容易得多。实际上,上帝总安排同样的问题给你,每一次回答都比上一次要难。

    拉夫雷士学校中有一位高年级学生享有极高的声誉,他如隐士一样蜷缩在自己的宿舍里,体弱多病,很少下床,低年级学生每天早上要去给他倒尿盆,每天晚上要给他打洗脚水。教士们小心呵护他,被子总是厚厚的,炉火总是暖暖的,有时候教师要到他的床边给他上课,数学老师总以征求意见的方式和他讨论问题。这位传奇学生名叫笛卡尔。陆亚烈入学两年之后才获得给笛卡尔倒尿盆的机会,拉夫雷士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不管天气多么寒冷,夜里想方便都要出去上厕所,唯独笛卡尔享有一个尿盆。陆亚烈恭恭敬敬地端起笛卡尔的尿盆,偷偷瞄了一眼床上的笛卡尔,笛卡尔微微皱眉,问道:“你是新来的学生?我以前没见过你。”陆亚烈不知道如何回答,笛卡尔忽然站到床上:“要学会设未知数,要把任何问题都转换为一个数学问题,要把任何的数学问题都归结为求解一个方程式。”笛卡尔手里拿着一本书,在陆亚烈脑袋上狠狠一敲。又过了一年,笛卡尔要毕业了,陆亚烈晚上去给笛卡尔打洗脚水,宿舍里点着蜡烛,笛卡尔脸色苍白,喃喃自语:“几何和代数应该分开,当然,它们是一样的数学,每一个线条每一个图形都可以用方程式表示。”陆亚烈不明所以,笛卡尔眼望虚空,似乎再多解释一句就会体力不支晕倒在地。陆亚烈把洗脚盆放到地上,恭敬地说:“你的洗脚水。”笛卡尔对陆亚烈视而不见,盯着椭圆形的洗脚盆:“这是个二元二次方程。”陆亚烈感到屈辱,他知道他没资格和笛卡尔讨论问题,任何问题都可以归结为数学问题,都可以归结为代数问题,都可以归结为一个方程式,他不理解笛卡尔的方程式,就不能和他讨论问题。笛卡尔毕业之后,给拉夫雷士学校留下了永恒的传奇。仿佛他还躺在床上,以极高的优越感俯视着那些寒窗苦读的学弟。至少陆亚烈一直怀有智力上的挫败感。他以中等成绩完成学业,然后去萨格里什学校学习航海。他想,笛卡尔能解决数学问题,可笛卡尔当不了水手,海上的风浪会摧毁笛卡尔脆弱的身体和优质的头脑,如果笛卡尔上了船,不出十天就会死在船上,被装到裹尸布里扔进大海。

    萨格里什学校位于葡萄牙的一个小渔村,这所学校有一个更著名的毕业生,那就是哥伦布。哥伦布早就发现了美洲大陆,早就功名盖世,早就死了,可他对后世的学生还有着积极的影响。陆亚烈希望去航海,去好望角,去印度,去中国,往普天下去,传福音给万民听。他学习航海术、地理学、制图学,可还是避不开数学,绘制海图的墨卡托投影法中就有数学的痕迹,一个理性的天才会从中发现微积分,陆亚烈却迷上了绘画。制图课程之外,他总练习素描和写生,甚至一度萌生了去佛罗伦萨学艺术的想法。他的第一次航海到达了威尼斯,见识了意大利画家的杰作之后,再一次感到挫败。他的第二次航海到达了亚历山大港。亚历山大就是陆亚烈的名字,改成中文名字“亚烈”之前,他一直叫亚历山大。所以这个埃及港口和他有特殊的缘分,给他的命运带来了转折。

    在亚历山大港的集市上,陆亚烈买到了一本波斯文的图书,从插图上看,这是一本讲炼金术和其他魔法的教材,其中一个章节,画的是一头牛被宰杀,法师们将牛头割下来,将巨大的伤口一点点缝合。然后用棍棒敲打牛的躯干,直到把一头牛敲成肉酱,肉酱收纳到一个坛子里,施以阳光和魔法,坛子里就会再长出一头小牛来。陆亚烈的波斯文磕磕绊绊,但大致意思不会弄错。返航途中,他不断向同伴请教波斯文,确认书中文字所述和他从图画中理解的并无偏差。他感到荒谬,为什么要杀死一头牛再在坛子里培养出一头牛呢?毁掉造物主的一头牛再制造出另一头牛,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船过直布罗陀海峡,阳光从乌云中照射下来,形成万千道光芒,风帆鼓动,海鸥飞翔,陆亚烈忽然醒悟,如果一头牛死了,可以造出一头新牛,那么耶稣就可以死而复生。他未来的使命就是用科学证明耶稣是如何复活的。那一刻,陆亚烈浑身大汗,几近虚脱。随后的行程,他高烧不止,上吐下泻,他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坏了。回到葡萄牙,陆亚烈被船员从船上抬了下来。船长得出结论,这个萨格里什学院的毕业生不适合航海。

    故乡塞哥维亚接纳了这位忧郁的年轻人,那时,大教堂正在扩建,几十名建筑工人需要吃饭,主教大人让陆亚烈去帮厨。厨房里每天都有新鲜的面包,但肉类和蔬菜欠奉。教堂的菜园中有几株西红柿,这种拉丁语学名叫“poma amoris”的植物是从美洲阿兹特克人那里带回来的,据说阿兹特克人有吃人的习惯,所以阿兹特克人吃的西红柿也带有一丝危险的气息。陆亚烈并不信邪,他摘下来两个西红柿,放到火上烤,烤熟之后吃到肚子里。他发明了西红柿酱汁,烤熟的西红柿切丁,加入洋葱末和彩椒末,加盐、橄榄油和醋搅拌,制成的调味汁给建筑工人佐餐。随后他把西红柿酱汁放到肉里,炖牛肉,烧鸽子、烧鸡肉都加西红柿汁,这些肉食是供主教大人单独享用的。

    主教大人吃了好吃的,不便公开赞美陆亚烈,却一遍遍地赞美上帝。上帝创造了西红柿,就是增益人们的胃口。由于一时的蒙昧,西红柿被当作不洁的东西,但陆亚烈探明了上帝造物的用意,他在拉夫雷士学习的数学、在萨格里什学习的航海,都能在厨房中找到用武之地,他的使命是探究食物的奥秘。陆亚烈对这样的安排感到满意,只有在厨房里,他才能接触到他的实验材料,他需要牛肉、骨头和香料。他研习波斯语,把手中那本魔法书通读多次,他搜罗了大批炼金术士的著作,研究出一个配方,用人的精液和尸骨及多种香料混杂,放到炉火中烧制,就能锻造出一个小人来。

    陆亚烈在厨房里搭建了一个实验室,每天夜里都在里面进行科学实验,每天取自己的精液凡五次之多。实验屡屡失败,陆亚烈不得不加大取精的次数。经年累月,陆亚烈终于精液枯竭。他不得不求助于塞哥维亚的主教大人,希望主教大人能资助他的科学实验。在圣母像面前,吃得越来越胖的主教大人聆听陆亚烈的理论,明白眼前这位消瘦的修士,在厨房里进行科学实验,要验证耶稣是如何复活的。为了这个惊世骇俗的目标,陆亚烈要求每个修士每天要奉献三次精液,自渎行为虽然为教规禁止,但为上帝探明万物由来之根本,实为我等之使命。主教大人听罢,跪在圣母像前忏悔,陆亚烈兀自喋喋不休地讲述他的实验计划。很快,有两名威武雄壮的教士上前,将陆亚烈架了出去,他被关进了教堂的禁闭室。禁闭室中有一个瞭望孔,从中可以看到主祭台,木头大门上有一道小窗口,每天会有教士送来一餐饭,陆亚烈在禁闭室里关了半个月,不知道主教大人要如何处置他。

    主教大人难以原谅陆亚烈,一想到那双肮脏的手处理过自己的餐食,主教大人就一阵阵作呕,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处置这个走火入魔的厨子。恰在此时,耶稣会教士庞迪我来拜会。庞迪我年过六十,在印度果阿和中国南方传教多年,此番回欧洲述职,遍游意大利和西班牙,募集书籍、科学仪器、艺术作品,要将西方文明的成果带到中国去。主教大人见庞迪我年老体衰,就说,塞哥维亚大教堂有一位青年才俊,通晓拉丁语、希腊语、波斯语,学过数学和航海,一直发愿要去东方传播福音,他可以给庞迪我当助手。庞迪我知道,他此去东方,很可能就将一把老骨头抛舍在那里,薪尽火传,正应该带一位年轻教士去闯荡一番。在主教大人的安排之下,庞迪我和陆亚烈见面了。

    年轻教士脸色苍白,身体瘦削,两只大眼睛呆茫茫的。庞迪我心中疑惑,讲了讲他在东方的见闻,陆亚烈也没什么反应。庞迪我就从袍子里拿出来一本书,说道:“这次回来,购得一本新近在荷兰出版的《几何学》,这本书实在是有许多新的发现。”他把书递到陆亚烈的手上,要考一考这位年轻的教士。陆亚烈翻开书,就看到扉页上印着一个十字,这个十字并非十字架的十字,而是平面直角坐标系,有了这个坐标系,平面中的一个点就可以用数字表示,这就是解析几何的开端。陆亚烈盯着这个十字看了半天,也不出声。主教大人看了庞迪我一眼,咳嗽了一声说:“陆亚烈一定是被书中的理论吸引住了。”庞迪我说:“这本书的确很有意思,可不知为何,作者隐去了姓名,我们不能得知这位智慧的作者到底是谁。”这时,陆亚烈抬头说:“这本书是笛卡尔写的。”庞迪我一惊,陆亚烈只盯着扉页看了半天,未曾翻阅第二页,就能断定作者,庞迪我半信半疑,陆亚烈缓缓翻动书页:“当年我在拉夫雷士学校上学的时候,笛卡尔就跟我说过他的理论,几何和代数应该是数学的两支,万物的形状都能用方程式来表示。”

    庞迪我说:“这本书原是用法文写的,除此一篇几何,还有一篇谈气象的,一篇谈光学的,合称为《追求真理的方法论》。笛卡尔的大名我也听说过,可他为什么要匿名出版呢?”陆亚烈说:“笛卡尔体弱多病,他害怕出了这本书,教会为难于他,所以不敢暴露自己的姓名。”说罢看了一眼主教大人,他献身科学追求真理,却被关入禁闭室,心中不免愤恨。庞迪我不知道这层关系,他站起身说:“我在东方传教多年,一直讲科学、办教育。追求真理、传播福音,这两者并行不悖。万物其来有自,皆是上帝安排,我们侍奉上帝,也要弄清楚数学和逻辑,气象与光学。科学使人心灵高贵,脱离尘世间的污垢,使人得见天主的光荣之下万物运行的秩序,人们由此趋向规范的生活,去实行各种道德。这平面解析的十字,不正是说明,造物主乃是真善美的源头?”陆亚烈听了这番话,心中激荡,认定庞迪我才是智慧路上

    的引领者,便和老教士攀谈起来。主教大人见二人投缘,甚感欣慰,吩咐厨房准备晚饭。他对庞迪我说,陆亚烈不仅聪慧过人,做饭的手艺也很高妙,今晚就可以领略陆教士的厨艺。那一日,厨房中恰有一位不速之客,是一头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老猪,庞迪我迈进教堂大门之时,这头老猪也窜进了后厨,口中呢喃,发出“佩佩、佩佩”的声音,帮厨的教士就问这头猪:“你的名字可是叫佩佩?”这头老猪不住点头。教士们就商量,贵客来访,主教大人势必设宴款待,大家都能吃到点儿肉,这头猪正是上天赐予的食材。

    陆亚烈和庞迪我交谈告一段落,来到厨房,老猪已经被绑在木头架子上,教士们磨刀霍霍,正要杀猪。陆亚烈看这头猪皮松肉塌,嘴里念念有词,就问旁人此猪从何而来。教士们说,这头猪名叫“佩佩”,不知从何而来,不知该如何料理。陆亚烈说,切下猪头做一份红烧猪脸肉,切后脖子上的肉炖汤,切里脊肉煎制,剩下的肉明天做香肠,猪血也存好了做血肠。万物其来有自,这头老猪正是从后世塞哥维亚穿越回来的佩佩,它自知命不久矣,要将这坨肉身奉献给大厨陆亚烈,变成美味的血肠和肉肠,也算死得其所。当晚,大教堂中的教士们齐聚餐厅,都吃到了一小块猪肉,陆亚烈和庞迪我相见恨晚,相谈甚欢,对即将开始的东方之旅充满期待。

    不一日,庞迪我偕陆亚烈启程前往威尼斯,二人的行囊中就有陆亚烈亲手制作的血肠和肉肠,佩佩的血肉和彩椒、洋葱、稻米、牛至混合,一嘟噜一嘟噜的,可供二人途中享用。两位教士将拜会更多的教堂,收集更多的书籍和科学仪器,他们要从威尼斯搭一艘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前往印度果阿,再由果阿搭船前往澳门,他们旅行的终点是南京,那座繁华的城市等着这两位教士。

    2

    庞迪我对南京充满了思念,他壮年时曾在那里传教十年。长江从城市西侧经过,城墙之内遍布雄伟的建筑和优美的园林,骑一匹快马要一天的时间才能围绕南京城转上一圈。内城周长十八里,有十二道城门,每一座城门都有大炮镇守。内城之中是华丽的皇宫,尽管皇帝已迁居北京,但南京的宫殿依然显示着国王的威严。庞迪我喜欢城中的秦淮河、夫子庙、鸡鸣寺,喜欢那里美好的世俗生活。他坚信,富足的百姓要是信奉了天主,那就是天堂一般的地方。当时南京有一富翁,人送外号叫“徐半城”,信了天主,受了洗礼,城中的富裕阶层很是轰动,有不少人也跟着信了教。徐半城成了基督徒,又请庞迪我做私塾教师。徐家公子天资聪慧,不愿意读什么四书五经,走科举之路,受洗之后,教名为“约瑟”。徐约瑟跟着庞迪我念拉丁文,学数学,学地理,庞迪我倾囊相授,不过七八年时间,这位徐公子就能读《几何原本》。这套书一共十五卷,头六卷早就由利玛窦等人翻译成中文,后九卷却从未翻译。徐公子问庞迪我,为什么利玛窦不译后九卷?庞迪我回答,前六卷乃是数学理论,后九卷多是应用,学了理论也就差不多了。徐公子不以为然,他说利玛窦恐怕没弄明白后九卷的道理,待有了闲暇,要和庞迪我一起把后九卷给翻译出来。庞迪我一周讲两次课,讲了《天学概要》,又讲《泰西水法》,慢慢就把自己的学问讲光了。他后来南下福建,跟徐半城告别,说天下没几个人能教得了你家公子了,你家公子要想接着学,就要稍微等一等。徐半城问,等什么呢?庞迪我说,要等人类再有什么进步,再有什么新的科学认识,你家公子才有的学。庞迪我在福建传教,与徐公子书信来往,讨论学问,没几年,徐半城去世,徐约瑟继承庞大的家业,俗务繁忙,信也就写得少了。后来庞迪我回欧洲述职,中断了音讯。此番重返南京,想着能见到自己的学生,庞迪我甚感欣慰。

    茫茫海路六万里,旅途颇为凶险,此前六十年,共有三百二十条商船由威尼斯开往印度果阿,其中七十条船遭遇海难。意志的考验由上船之日就开始。陆亚烈跟着庞迪我学习汉语。庞迪我时常提到天资聪慧的徐约瑟,夸赞徐约瑟是天下少见的聪明人,言谈之中却又有些失意,感叹南京城上流社会的大多数人,只是对西方文明有一些好奇,却未能理解其中的理性精神。陆亚烈对中国充满渴望,在船上捧着一本马可·波罗的游记看,庞迪我告诫他,这本游记多有不实之词,马可·波罗去往东方,对他所不理解的事情,未详细辩解,就一味鼓吹其神奇,演绎得如万花筒一般。相比之下,利玛窦的《中国札记》更为平实可信。此去中国,我们势必会碰到许多奇妙的事物,我们不要为表象所迷惑,而要探求其中的道理。陆亚烈在船上也研究了郑和航海图,不禁赞叹郑和舰队的高妙,庞迪我对郑和也很是敬佩,但他说,郑和之后,中国的航海、天文观测都裹足不前,而西方有天文学家探究天体,有航海家环行世界,有医生探明血液循环。老教士自以为真理在握,对世界有了清晰的判断,东方是一个黑暗蒙昧之地,要引来一束上帝的光芒。

    两位教士由威尼斯至果阿,在果阿逗留半载,等到夏日的季风,又搭船前往澳门,由澳门再搭一条中国帆船前往南京。这条中国帆船长十一丈,宽两丈八,深一丈六。启航之后,船长站到船头,将一块木头扔进大海,而后疾步走向船尾,检视海中那块木头是否同时漂到了船尾,陆亚烈从未见过这种校正航速的方法。他看到了驾驶舱中的罗盘、海图、观星板和沙漏,也见识了船尾的“将台”,那里供奉着一座天妃神像。庞迪我告诉陆亚烈,这是中国的“海神”,保佑水手的平安。天妃像前有一只白瓷盘子,上面焚着一炷香。庞迪我说,这炷香既是对海神的礼赞,也是一种记录时间的方式,中国水手将一昼夜分为十更,三炷香为一更,继而说道:“子在川上云,逝者如斯夫,中国人的时间观念与我们西方人不太一样,他坐在河边,面对奔涌而去的河流,过去在他面前,在他能够审视的地方,未来在目力所不及之处。而我们背对往昔,面向未来。时间永逝,我们不能浪费。”

    庞迪我和陆亚烈从澳门前往南京的时候,正是崇祯这个年号的尾声,也是顺治这个年号的起始,先前到达中国的教士试图推行格里高利历法,想让世人明白,公元一千六百年是什么样的概念,而许多的中国文人宁愿采用甲子纪年,想着世间事不过六十年一轮回,活过一个甲子已然是幸福。陆亚烈在航海途中时常画几张速写,记录下他看到的场景,他当然可以不顾时间的切分,作一幅画,将印度洋的海岸线和南海的波涛并置,但是,按照科学的透视法则,他只能记下某一瞬间看到的画面,这些画面并不能完整地表达空间变化带给他的刺激。在这种错乱的时空感中,两位教士将在南京遇到一些错乱的事情。

    船过南澳岛,过福建东山岛,过乌丘山,过东沙山,过观唐山,过五虎山,过浙江象山港,过孝顺洋,不一日,到了南汇口的宝山县。海路至此结束,海船沿江而上。陆亚烈见江中有无数的商船往来,交通便捷,贸易兴盛,心中暗暗惊叹。这一日船泊太仓刘家港,陆亚烈上岸游玩了一番,又去参观了停泊在港口的一条渔船,回来后跟庞迪我说,那渔船非常古怪,船舱中满是黄鱼,用盐腌了,要运到南京城去贩卖,这里腌鱼的方法和巴斯克人腌制鳕鱼的方法大同小异,海船捕鱼,为防止鱼肉变质,大多会腌制。那条船神奇之处在于他们有一个“冰舱”,舱内是巨大的冰块,冰块中镇着一条五米长的章鱼,说到了南京城,这条巨大的章鱼能卖出好价钱。

    庞迪我道:“用硝石制冰,这法子在中国已有数百年的历史。皇室有专门的冰窖,富贵人家也用冰块运输海鲜江鲜,长江流域中的刀鱼鲥鱼,都是美味,到了捕鱼的季节,就有商人冰镇刀鱼鲥鱼,贩卖到北方城市。不过,你说的这样大的冰舱,我也没见过。”

    陆亚烈说:“中国人真会享受,我们塞哥维亚的主教大人,从来没吃过冰镇的食品,有时候鱼肉、猪肉都臭了,我只能多加香料,压制住那些异味,如果我们的厨房能配备一个冰窖,那我做起饭来会更得心应手。”

    庞迪我哈哈一笑,想这位青年,跋涉万里,还惦记着故乡的厨房和美味,就宽慰他:“南京城里有不少好吃的,单说这冰块的用途,夏天就有小贩做乌梅汤,加入冰块,又凉又酸又甜,还能解暑。有的商家将果肉、牛奶和冰块搅在一起,盛上一小碗,吃起来甜滋滋的。”

    陆亚烈咽了口吐沫:“这食品叫什么名字?”

    庞迪我道:“这叫冰激灵,就是吃了冰,打一个激灵的意思。”

    陆亚烈暗暗记下,到南京一定要尝尝乌梅汤和冰激灵。船在刘家港停留一夜,早上起锚直奔南京。到南京港口,庞迪我上岸去雇搬运工和马车,将两千册图书装车,他们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进入南京城。这样的鬼天气已经持续三个月,每天早上,乌云在郊外的皇陵上空聚集,而后将整个城市笼罩。每一个居民都知道,这是凶兆,王朝的气象已然衰竭,但他们对无从逃脱的宿命有一种听之任之的乐观。陆亚烈对南京城的宏伟一再赞叹,庞迪我背诵了一首诗——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经过海上的汉语学习,年轻教士陆亚烈已经能理解这样简单的古诗。

    先前的传教士在南京建了一所白山教堂,起初,教堂只有一处会客厅,供信众集会,而后才有了礼拜堂和钟楼。陆亚烈看这教堂,和塞哥维亚大教堂的气势不可同日而语,不免心中失落。庞教士告诉他,前辈教士筚路蓝缕,多年努力,才有了白山教堂这样一个根基,需格外珍惜。在南京传教要谨言慎行,这里的百姓对教堂还不太接受,早年间他们总以为会客厅是个举办宴会的地方,想租用会客厅喝酒吃肉。钟楼外有一座自鸣钟,教士们要展现他们在机械和天文学上的造诣。城中市民并不理解,没人去敲这座钟,它为什么会响,也不理解一个白昼一个夜晚为什么要分解成那么多细小的刻度。这座钟表和南京传统的计时法有所冲突,但依旧被当作一个神奇的装饰物。教堂会客厅的墙壁上绘有一幅巨大的地图,用中文密密麻麻标注着许多地名,南京的知识分子都曾来观看这幅地图,了解世界的面貌。后来参观的人就少了许多,偶尔有人来看看,嬉笑着说“世界原来是这个样子”,就走出门去,过自己的日子。此番庞迪我重返白山教堂,发现自鸣钟出了问题,停在了正午十二点,损坏的擒纵部件要从意大利进口。会客厅中的地图也已经褪色,需加以整饬。

    两位教士在白山教堂安顿下来,教堂边上就有个集市,集市上有牛肉、羊肉、猪肉、鸡、鸭和各种水产品,蔬菜的品种更为丰富,有大白菜、芥蓝、油菜、胡萝卜、莴笋、水芹。陆亚烈知道,漫长的航海旅行之后,要进食大量的蔬菜,他在集市上发现了西红柿,还有从太湖运来的莼菜,从九江采摘的藜蒿,从高邮运来的菱角。这些食材及产地虽然陌生,可陆亚烈毕竟厨艺高明,见了食材就知道该如何料理,他用莼菜做汤,绿色的汤,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他学会了炒藜蒿,煮菱角,还在集市上发现了一种奇异的蔬菜,乃是弯弯的豆芽。菜农将绿豆浸入水中,泡上一宿,第二天捞出来,控干,找一块芦席铺在湿地上,把绿豆放上去,盖上一层青草,再一天的工夫,就长出来一大堆的豆芽菜。陆亚烈买了许多豆芽回教堂做菜,庞迪我告诉他,当年郑和下西洋,就在船上发豆芽菜吃,中国水手靠豆芽菜战胜了败血症。郑和舰队还曾在船上种菜、养猪,陆亚烈听了更是惊叹不已。

    集市上还有许多野菜,陆亚烈辨别清楚什么叫麦蓝菜、毛连菜,什么是地锦苗、柳叶菜、狗掉尾苗,他用石墨笔画下各种蔬菜和野菜的样子,记下豆腐及各种蔬菜的烹制方法。每天,两位教士吃着青菜豆腐,整理带来的书籍和科学仪器。陆亚烈在日记中记述,南京的商业街上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寺庙中香火旺盛,集市上有较为充足的食品,但市民还需要挖野菜来弥补蔬菜供应的不足。南京城里的百姓沉醉于世俗生活,且享有一种很高的文明,日记中有一段这样说:“我在太仓停留时,参观一条渔船,船上配备了冰舱,用以储存海鲜,这种保护食物的方式在西方还非常罕见。中国人在制冰工艺上有悠久的历史,他们能降低制作冰块的成本。他们生产的盐和糖,也比西方更白更细。那条渔船上的冰舱中储存了一条大章鱼,渔船和我们的商船一起离开太仓,几乎同时抵达南京,港口上就有几位商人等候,竞相出价购买那条章鱼。几天后,我在南京城中发现了一座海鲜酒楼,那里供应烤章鱼,我不知道这个饭馆里出售的章鱼是否就是我在太仓看见的那一条,它在冰舱中还保持鲜活的状态,运到南京就变成了盘中餐。那座海鲜酒楼供应产自长江的河鱼,还有许多来自浙江近海的海鱼,这说明冰块在水产品的运输上得到了广泛运用。”

    3

    过了些日子,徐约瑟举办晚宴欢迎两位教士。陆亚烈得以窥见南京富豪的生活场景。徐家的宅子如同仙境,层层叠叠的房屋中摆放着精致的家具,屋子里的装饰品有珊瑚、象牙、犀牛角、古代青铜器、玉器和瓷器,花园中有假山,有巨大的水池,有奇异的花草和树木。两位教士先到了徐公子的书房,陆亚烈打量书房中所挂的字画,只见有两幅山水,两幅花鸟,也不讲究透视,宛若小儿涂鸦一般。他自尊心强,这些天饱受文化冲击,只觉得南京处处繁华,事事先进,见了这几张中国画,却不以为然,暗想还是我们西方人更擅丹青。

    庞迪我呈上给徐公子带来的礼物,一件千朵繁花图案的挂毯,六只精美的玻璃杯子。徐公子拿着玻璃杯子把玩,听庞迪我讲述玻璃制造工艺。陆亚烈也给徐公子呈上礼物,乃是四支石墨笔。那时,石墨刚在欧洲发掘,陆亚烈给徐公子讲解,说石墨笔线条细腻,能更好地表现出物体的明暗。徐公子听了,拿起石墨笔在宣纸上画下几个道道儿,石墨笔硬而脆,啪一下就折断了。徐公子哈哈一笑,放下笔说,咱们先吃饭吧。

    晚宴在花园中临水而建的餐厅举行,隔水相望是一座舞台。歌女在舞台上咿咿呀呀地演唱,舞台边是用树脂和蜡做成的动物模型,从内部透出的光亮给舞台提供照明。徐公子向两位教士介绍,这一晚的宴会有个名目叫“云林堂晚宴”,是按照元代大画家倪瓒的“云林堂食谱”制作而成,倪瓒写的食谱简明扼要,徐家的厨师反复斟酌,试验,才做出这三十六道菜的晚宴。这天晚上的第一道菜叫“雪菜乳饼”,所谓“乳饼”就是奶酪,西方盛产奶酪,徐公子要让从西方而来的教士,先尝尝南京的奶酪。陆亚烈并不知道倪瓒是何方神圣,听说能吃到奶酪倒是颇为好奇。

    徐公子居中,庞迪我、陆亚烈分坐左右,三人各占一席,侍女将雪菜乳饼端上来,青翠的蔬菜中夹杂着白色的奶酪,上面撒着胡椒,还有微微的酒香。紧随其后,又上了煮萝卜、青笋等等。每上一道菜,徐公子就简要介绍一下烹饪方法,等前六道小菜吃完,又上来青虾、海虹、干贝、田螺等等。陆亚烈完全惊呆了,他以为这样的宴席只有国王才能享用。吃完前十二道菜,又上鲤鱼、刀鱼、蟹肉等等。

    席间闲聊,陆亚烈说:“用古人的菜谱做出一桌丰富的宴席,这也是一种文明的传承。古罗马的阿庇修斯曾经记述过一次宴会,宴会上的菜品看起来有肥鹅,有鸟,有鱼,其实都是猪肉做出来的,可惜阿庇修斯的记述太简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操作。”

    庞迪我摇头:“佛罗伦萨的图书馆中藏有阿庇修斯所做的烹调书手稿,我也是看过的,说是记录罗马的珍馐美味,可依我看,多半是后世之人造的伪书。那些饮食享乐之事,也大多是无稽之谈,不值得浪费时间。”

    三十六道菜吃完十八道,开始上猪肉。陆亚烈对猪肉料理颇有几分自信,听徐公子讲解猪头肉的做法,方知天外有天,有一道糯米猪头羹,是将猪头肉和糯米、山药一起蒸,里面放入姜片和橘丝,肉香混杂着水果香。另有一道川猪头,是用白水煮猪头,切片后加葱丝、韭菜、笋丝、茭白丝,用花椒、杏仁、芝麻、盐拌匀,用薄饼裹着吃。陆亚烈看着自己面前堆积的盘子、碟子、碗和酒杯,盘算着这几道猪肉菜吃完,还有十二道菜等着呢。他偷眼打量庞迪我,发现老教士早就吃不动了,徐公子却面不改色,不慌不忙地吃着。陆亚烈在塞哥维亚大教堂帮厨,经常能吃点儿猪肉,可海路上走了三年,除了吃燕麦就是吃海鱼,终于在南京碰到了猪头肉,不由自主就吃多了,哇地一下吐了出来。仆人立刻打扫,端上来洗脸水、漱口水,陆亚烈自知失礼,徐公子却不以为然,他笑道:“我每天就是吃饱了饭听曲子,听完曲子接着吃,有时候吃得太多了,晚饭之前必须把中午饭抠出来。陆教士不妨再抠一抠,我们好接着吃。”陆亚烈听了这话,只觉得徐公子出言讥讽,看庞迪我也是面有愠色。

    吃完猪肉,老教士对徐公子说:“晚宴太丰盛了,我们都已经吃饱了。”

    徐公子说:“不急,我们慢慢吃。”接着介绍说,倪瓒是元代画家,当时蒙古人爱吃牛羊肉,到处都是膻腥味道,倪瓒的菜肴清淡而精致,后面还有六道菜是鸡、鸭、鹅,还有燕窝等六道甜品,“云林堂食谱”中的烧鹅实在是美味,把鹅开膛,用盐、椒、葱、酒灌到腹内泡着,外用酒、蜜涂之,入锅烧制。陆亚烈听了,肚子里虽然装不下了,可脑子里还是很想吃。庞迪我尚在敷衍,侍女已经将猪肉菜撤下,端上来一道鸭汤,徐公子介绍,这道鸭子汤用的是“云林堂”的烹饪方法,可原料却是元代所没有的番鸭,所谓番鸭是美洲进口的鸭子和南京本地的鸭子杂交的后代,肉质紧实,煮出来的汤味道醇厚。两位教士见徐公子执意要将三十六道菜吃完,也不得不跟着吃上两口,庞迪我只做做样子,陆亚烈吐完后缓了缓,喝下几口番鸭汤,胃口又好了,吃了鸡鸭鹅又吃甜品,到最后吃到了极乐境地。

    晚宴结束,徐公子又请二人到茶室喝茶,威尼斯造的玻璃杯子已经用来泡新鲜的绿茶。闲谈之中,徐约瑟问:“庞老师,你曾跟我讲过,耶稣与门徒共进最后的晚餐,掰饼分酒给门徒说,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的血。耶稣救赎我们的罪过,我们吃了面饼,面饼就代表着耶稣的身体,耶稣以这个方式存在于圣餐之中。可我有一事不明,我们吃下的面饼,不也是变成粪便排泄出来吗?这个疑问虽然不怎么恭敬,这些年却萦绕我心,百思不得其解。”

    庞迪我道:“这圣餐粪便说,的确是我们神学讨论中的一大课题,以我看,面饼只是象征之物,我们吃下食物,灵魂附着于食物之上,面饼当然会排出体外,可我们的精神也因此得到丰富的滋养。”

    徐公子点头:“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不过我想的却不是神学问题。试想圣灵附着在面饼之上,你们在南京、福建做了多少面饼?在西方做的面饼恐怕是这里的千万倍,圣灵被这样无限地拆解,是不是会变得非常小。”

    庞迪我道:“原来徐公子想的是数学问题,古希腊数学家芝诺也有类似的思考。”

    徐公子说:“芝诺的命题庞老师给我讲过,一个人从甲处走到乙处,要先走完路程的二分之一,再走完剩下总路程的二分之一,再走完剩下的二分之一,如此循环,永远不能到终点。我想,面饼分割和芝诺这个命题确有关联,数学当中应该有‘无限小’这个概念,只不过我不知道该如何演算。”

    庞迪我沉吟不语,陆亚烈说:“我们西方新近有一位大数学家,名叫笛卡尔,他或许能解决这个无限小的问题。”

    徐公子点头,吩咐手下,第二天给白山教堂送去一百担面粉。两位教士得到这样慷慨的资助,都觉得这顿晚宴很有收获。告辞出来,庞迪我问陆亚烈对这位徐公子印象如何,陆亚烈赞美了一番,又说出自己的怀疑:“徐公子思考的问题颇为宏大,像是理性之人,可又贪图享乐,生活太过奢侈,不太像一个理性之人。”庞迪我一直骄傲于培养出徐公子这样的人才,听了陆亚烈的话略有不快,他说:“我看你在饭桌上遇到好吃的就不知节制,行为失范,也不太像是一个理性之人。”陆亚烈听了羞愧难当,回到教堂中,在十字架前跪倒,为自己的罪孽忏悔了一夜。

    其实,庞迪我对徐公子也略为失望,他本担心约瑟不能遵循“一夫一妻”的法则,迎娶多位太太,却不想约瑟年近三十,尚未婚配。昔日的弟子身形发胖,不再是少年人的模样,言谈中对学问没多大的兴趣。他本希望多年未见的师徒能有一场智慧的对话,却不料徐公子大谈吃喝,妄谈什么无限小,也是近于玄学。庞迪我宽慰自己,也许我太心急了,久别重逢,师徒之间还有些生疏。

    隔了几天,庞迪我又去拜会徐公子,他带着两本拉丁文的著作,一本是开普勒的《新天文学》,一本是纳皮尔的《对数定律》,他想给徐公子讲解纳皮尔的对数在航海和天文学中的运用,重新点燃徐约瑟的理性之光。

    到了徐府,庞迪我被请到花园里的听雨轩。这间房子,庞迪我极为熟悉。多年前他就是在这里给徐公子讲解《几何原本》。房屋坐北向南,阳光充沛,北面是一排巨大的窗户,窗外一道粉墙,墙角种着一丛芭蕉,从北窗望出去是满眼绿色。每到雨天,雨滴打在芭蕉叶子上,轻重缓急如高低错落的音阶。庞迪我望着这片芭蕉叶,恍惚中忽生倦意,如此雅致的装置,如此雅致的生活,的确要放松身心去享受,而理性的生活从来都是紧张的。为智慧和神明奔波劳累的老教士摸了摸手边的书本,觉得自己来得有些唐突。可见到徐公子的时候,庞迪我还是打起了精神,他相信,安逸的生活更需要聪慧的头脑,锦衣美食固然是享乐,智慧的进阶才是极乐,开普勒建立行星轨道模型时处于极乐的状态,伽利略用望远镜观察天体时处于极乐状态,他要引领徐公子到达极乐。

    庞迪我对徐公子说:“多年前,你曾说过,要和我一起把《几何原本》后九卷翻译出来,不知道你是否还有这个雄心?”

    徐公子哈哈一笑:“庞师傅还记得此事。”

    庞迪我道:“怎么不记得。我这次从欧洲回来,特意带给你两本书,一本是纳皮尔的《对数定律》,一本是开普勒的《新天文学》。这前一本书讲的是数学中的一大发明,对数的本质是算术序列和几何序列之间的关系,4乘以16等于64,64乘以64等于3996,3996乘以3996又是多少?有了对数与幂,大数字的乘除就变得简单多了。后一本书涉及到天体之间一些巨大的数字,其运算法则就得益于对数。”庞迪我将两本书递给徐公子,又打开随身的包裹,掏出一个木头盒子放到桌上。徐公子打开盒子,看里面是镂空的,十二根圆木棍镶在其中,上面刻着数字,庞迪我在一旁介绍:“这就是纳皮尔乘除器,用它来做乘除法非常快捷。我先给你讲清对数的概念,以你的聪明才智,这对数定律你一个下午就能明白,这个算筹用起来也是易如反掌。”

    徐公子转动木棍,摇摇头:“这东西做得可实在粗糙,我看这质地,好像是橡木,木质偏软,易干易裂,这么了不起的东西,应该用象牙来做。”

    庞迪我一惊,咽了下口水,说道:“纳皮尔算筹只是为了运算,并不是供人赏玩的,出海的水手要携带这个算筹,日晒雨淋,风吹浪打,木头倒是不易腐烂,造价也便宜,换成象牙来做,那就舍本逐末了。”

    徐公子道:“做东西还是要讲究一点儿。就算用木头做,也可以用上好的檀木来做,雍容典雅,配得上这伟大的发明,接榫之处该严丝合缝,转起来柔顺。即便给水手用,用些便宜点儿的木头,也可以用越南的酸枝。”

    庞迪我知道,这样说下去,数学讲义就变成木材讨论了,索性闭嘴。徐公子见庞迪我不悦,也不吱声儿。听雨轩中一片寂静。过了会儿,庞迪我咳嗽了一声,接着讲对数理论,讲了十多分钟,拿起书本查阅其中的对数表,对数表密密麻麻,行列之间很容易看错,庞迪我老眼昏花,将书本一会儿凑近一会儿离远。徐公子起身打开背后的书橱,从里面拿出一个剔红雕漆的盒子,做工考究,盒子外面是祥云图案,递过来说:“庞老师,我看您老花眼了,不如挑一副眼镜戴上,这样您看书讲经也都方便得多。我年少时用眼过度,现在有点儿近视,看书写字都要戴上一副近视眼镜。您来看看,这些眼镜都是苏州孙家打造的,工艺考究,可一点儿也不输于西洋进口的眼镜。”

    庞迪我看那盒子里放着七八副眼镜,镜片打磨光滑,牛角制成的镜框也很圆润。那时眼镜还属于奢侈品,庞迪我在意大利见过很多种眼镜,却是第一次看见苏州工匠打造的眼镜,徐公子递过来一副眼镜:“庞老师,您戴上这副眼镜试试。”庞迪我戴上眼镜,眼睛迷瞪了一会儿,拿起《对数定律》看了两页,字迹果然清晰了不少,摘下眼镜又往盒子里看,见里面有一副眼镜,镜片呈黑色,两条眼镜腿儿可直接挂在耳朵上。庞迪我好奇,这黑眼镜戴上去,岂不是什么都看不见了?拿起来放到眼前,屋子里立刻变暗了,徐公子面目模糊,在旁说道:“这副墨镜,可防阳光刺眼,夏天的时候戴上最好。”

    庞迪我摘下墨镜,反复打量:“我在威尼斯还没见过这样的眼镜,这也是苏州产的?”

    徐约瑟说:“这副墨镜的来历我还真说不清楚。这是我从文津街上的大有堂买来的,文津街上有很多古玩铺子,大有堂就是其中之一,常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您这次到南京还没怎么逛街吧?有空一定要去那里逛逛。”

    庞迪我见徐公子轻浮跳脱,再没有当年的沉静之心,想给他再讲讲开普勒,怕他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还不如闲扯一些西方见闻。师徒二人在听雨轩内闲聊了一个小时。屋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是一只黑猫,矫健地跃上书案,围着纳皮尔算筹嗅了又嗅,然后卧在那计算器上面。

    徐约瑟问:“庞老师,您来中国也有几十年了,可研究过仙道之术?”

    庞迪我说:“我未曾有过什么研究,只知道仙道之术讲究炼丹和呼吸,炼丹术西方也是有的,但我看这都是旁门左道。”

    徐约瑟指了指那只黑猫:“这只黑猫是我的一位朋友所养,我这位朋友在浙江修炼仙道,前不久飞升而去。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这只黑猫却眷恋人间,没有跟着主人离开,我就把它收养过来。炼丹和呼吸,这都是末节,最重要的是飞升成仙。”

    庞迪我见徐公子言谈越来越不着边际,不知该如何应对。徐公子将黑猫抱起来,问道:“庞老师,您看看这只猫有什么特别之处?”庞迪我戴着老花镜凑近观看,见那只黑猫,两眼贼亮,面目狰狞,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徐公子把猫放到书案上,拍了拍它的屁股,那黑猫跳到地上走开。徐公子道:“庞师傅打算什么时候回意大利?我能否跟师傅一起去西方看看?看看万神殿是什么样子。”

    庞迪我连声说好,实际上却没把徐公子的请求当一回事。他刚刚抵达中国,不可能很快就回去。他不相信这黑猫原本的主人会得道升天,更不相信自己的弟子居然会有这样的无稽之谈,想出言反驳,又有些苍凉失意。他坐了一会儿,便戴着眼镜告辞。后来他时时回想,如果能带徐公子到西班牙、意大利游历,那又会是怎样一番境遇?中国古诗中有云,只是当时已惘然。人生处处都是这样惘然不觉的时刻,一种可能性悄然滋生,又在瞬间被抹杀。

    4

    伟大画家曾言,你手中拿着一支笔观察世界,和你手中没有笔看到的世界截然不同。陆亚烈在南京城中闲逛,口袋中就揣着几支石墨笔,看见什么特别的景致,就随手画上几笔。即便不画,他也会在心中暗自描摹一番。这一天,他来到文津街上,先逛了一家文具店,看那里的各式毛笔,听老板讲解何为兔颖、貂豪,何为狼毫、羊毫,再观察笔头的形状,记下什么叫“兰蕊”,什么叫“葫芦”,什么叫“大蒜头”,他买了几支毛笔,打算好好研究其间的不同,又买了一块墨和一方砚台。出了文具店,转过一个街角,见到一家书店,门口招牌上写着“余家书坊”,陆亚烈好奇心大盛,要看看南京的书店里都有些什么书。

    店中几案洁净,有各类小说,小说多配有插图,插图基本上是线描。有不少文人诗集,其中一个案子上摆着几册诗集,纸张却是暗粉色,这是一些妇道人家的作品。当时富裕的读书人家会给女眷请家庭教师,女人也学着舞文弄墨,写几首浅薄的小诗,有书商刊行,给书店增添了一些脂粉气息。陆亚烈虽不知道这些作者是谁,但也看得出来,这是女人所写的诗歌,不由得赞叹南京的出版业实在高明,居然有妇女读物这样的类别。书店中还有大批翻译著作。瑞士学者写的《人体构造》,英国人写的《动物志》,意大利人写的《透视法》,西班牙人写的《西方绘画方法》等等。有一册阳马诺教士写的《景教碑诠》,乃是杭州一书社刊印。还有一册《交友论》,是利玛窦的著作,用拉丁文和中文两种语言印刷,陆亚烈反复翻检,向店中主人询问,这本书的刻版如何完成。书店主人笑脸相迎,听陆亚烈问话,便咿咿呀呀打着手势作答,陆亚烈才发觉此人是个哑巴,看他比比画画,也能明白,书中拉丁文字样是由教堂里的教士刻制,书籍后面注明,这是南昌郭家书坊的版本。陆亚烈放下这本《交友论》,店主人拿起一本书双手呈上,陆亚烈见封面上写着“万芳备祖”四字。这部书一套八册,是一本植物图谱,成书于宋代,湖州吴家重新版刻印制,书中记述芍药、牡丹、松柏、荔枝等花草树木,插图精美,有红、绿、黄等颜色,色泽鲜明,陆亚烈看了啧啧称奇,赞叹这本书的印刷实在考究,又向店主人问道,花木的颜色是怎么印刷的。店主人一愣,拉着陆亚烈向书店的后院走去。后面的院落中有一间小屋,正是主人的工作间,里面杂七杂八堆着不少雕刻完毕的木版,店主人比画着向陆亚烈解释,见他还是不明所以,便打手势让教士少坐片刻,转身出屋,不一会儿,拉着个大胖子回到屋中。大概是走得急了,大胖子呼吸紧促,进屋之后,喘口气,拱手作礼介绍说,他叫孙大有,那位书店的哑巴主人,名叫余八。

    余八拿出七八块微小的木版,展示给陆亚烈看。孙大有在旁解说,这彩印的方法,原是将几种颜色涂在一块雕版上,花是红的,叶子是绿的,树干是棕色的,覆上纸张,印刷出来,这就是敷色法。这样印出的版画,虽然有了颜色,画面却粗糙呆板。那些微小的木版,就是所谓的“饾版”,根据一幅画作设色的深浅浓淡,刻制多块印版,印刷时色彩由浅到深,由淡到浓,像《万芳备祖》这样的书,所制饾版要三十多块,工艺颇为繁复。余八在一边不住点头,又递上来一本《十竹斋笺谱》,孙大有拿过这本笺谱,翻开画页指点着说:“陆教士请看这一页,花叶上有纹理,这就是拱花法的印刷,雕出一块凸版,将纸张压上去,就能印出花纹,也能印出天上白云舒卷,水中波纹流动,素白的花纹名叫‘素拱’,要是将印好的彩色图案再用凸版压印,就是‘套拱’。《十竹斋笺谱》是我们南京的胡正言先生印制,胡先生隐居在郊外鸡笼山,建了一片宅子,养了一片竹林,所以名号叫作十竹斋。”

    陆亚烈接过《十竹斋笺谱》翻阅,孙大有又说:“陆教士不妨揉一揉这本书的纸张,此书用的日本纸,从东瀛进口而来,日本人造的这种纸,洁白坚韧。”陆亚烈听了,轻柔地抚摸笺谱,只觉得柔软滑顺。放下这本书,再拿起《万芳备祖》,想看看里面的文字,余八一旁比画着,口中咿呀,孙大有笑道:“余八先生要把这本书送给教士,还望教士笑纳。”

    陆亚烈推辞一番,余八不住摇头,坚持让他收下这份礼物。陆亚烈从怀里掏出两支石墨笔,双手呈献给余八。余八明白,这是教士回赠的礼物,接过石墨笔,深深鞠躬。陆亚烈连忙鞠躬还礼。余八大笑,用手不断指向孙大有,陆亚烈不明所以,孙大有邀请道:“陆教士可有兴趣到我的大有堂去看看?”

    陆亚烈心中一凛,他出门之前,庞迪我特意交待,去文津街,一定要去大有堂看看。不曾想在这书店的后院就碰见了大有堂的主人,随着孙大有、余八出了书店,没走几步,就看见了大有堂。这是一个略显古怪的商铺,店里有一股特殊的味道,来自于发霉的书本,陈旧物品上的灰尘,还有历史褶皱中的潮湿。与那些干净、雅致的古玩店不同,大有堂更像是一个仓库,大大小小的家具层层叠叠,地上堆着古书、毡毯、灯笼、花瓶、银朱漆盘,主人孙大有将遥远时空中的诸多物件搜集到一起,摆下了一个迷魂阵。他带着陆教士进来,将阳光中的浮尘搅动着翻腾起来。陆亚烈闻到了烟草的味道,还有饭菜的味道,他想起拉夫雷士学校图书馆中那些典籍散发出的味道,还有塞哥维亚教堂的厨房里的味道。

    幽冥中万物穿梭往来,时间如同山崖,把收藏者和他之前的时代隔离开,收藏者站在崖谷的一边,想将自己与时间彼岸的人联系起来,借此游荡于以往的精神世界中。陆亚烈在西班牙,也能看到古罗马的砖石瓦砾,先人的经籍抄本,但要理解大有堂中的各类古玩,却还没有这个素养。陆亚烈看了一阵碑文拓片,孙大有就讲一讲碑刻,又看了几件青铜器,孙大有就讲一讲什么叫爵、角、觯、斝、尊,他拨动面前的一张古琴,孙大有就讲解一番古琴的材质与构造。说话间,余八捧着托盘进来,招呼陆教士坐下喝茶。

    大有堂中有一张罗汉床,两边有两把官帽椅,孙大有肥胖的身躯占据了罗汉床的一半。陆教士和余八都在椅子上坐好,孙大有拿起一张草纸,填上烟丝,五根肥胖的手指似乎分不开,却又异常灵巧,揉搓了一会儿,卷成了一根纸烟,又从袍子里摸出一只小铁盒子,掀开盖子,铁盒子中就蹿出火苗,孙大有点上烟,深吸了一口。再抬头时,见陆亚烈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的小铁盒子。孙大有似乎知道教士的心思,把那个小铁盒儿递给陆亚烈,陆亚烈见那铁盒长宽不过两厘米,做工精湛,打开顶部的盖子,右边有一个精巧的小滑轮,按下滑轮,左边的火捻儿就蹿出火苗,陆亚烈试着打了两三次,每次都有火苗蹿出来。盖上盖儿,翻看底部,见铁盒下端刻着五个字母,乃是Zippo。他在航海途中见过不少水手抽烟,有些水手从土耳其购得细长的烟袋,装烟草的珐琅盒子,可那些水手点烟,用的火石火线,远不如眼前这个小盒子精巧方便,他在手中把玩,问:“这是什么?Zippo是什么意思?”孙大有吸了一口烟,吐出来,说道:“这是打火机。Zippo吗?就是Zippo,大概是西洋来的玩意。”

    陆亚烈摇头:“我在西方可没见过这么精致的东西。”他将打火机递给孙大有,看着他把这个精巧的小盒子收到袍子里,目光追随着他的纸烟,看他伸手去弹烟灰。罗汉床边上立着一张香几,几案上有个香炉,陆亚烈已经认得,这叫宣德炉,徐公子的书房也有这样的摆设。可眼前这个炉子,里面满是烟头。随即,教士看到,几案上还摆放着一个木制的地球仪,瞥向地球仪的一眼犹如击打在他胸口的一记重拳,那个地球仪是蓝色的,那是大海的颜色,但在南半球赫然有一片黄色的大陆,海洋中的白色斑点也不是破损的痕迹,而是一个个岛屿。这个地球仪经纬线分明,欧洲和美洲的位置准确,绝不是出于某种玄想,只是陆亚烈不明白,多出来的陆地和岛屿是怎么回事,它们好像是从地球仪上自动浮现,给这个教士以启示——世上有很多东西你未曾发现,有很多东西你不曾知道。如果教士否认这一点,那些陆地和岛屿就会立刻消失。

    陆亚烈站起来,走近几案,死死盯着那地球仪,确定他看到的东西不是出于幻觉。他颤抖着发问:“这个地球仪是从哪里来的?”孙大有在文津街上的这家店铺开了十来年,经常有人问他:“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但从没有一个人像陆亚烈问得这样严肃。孙大有哈哈一笑:“您从哪里来?”

    陆亚烈说:“我从西班牙来。”

    孙大有站起来,转动了一下地球仪,准确地找到了西班牙的位置:“你是从这里来的。”他的胖手指按在马德里上方,指甲尖儿正好盖住了塞哥维亚:“你这么老远来,路上走了多长时间?”

    陆亚烈回答:“三年。”

    孙大有收起笑容,叹道:“这道路可真远。”坐到了罗汉床上。

    陆亚烈问:“这个地球仪卖不卖?多少钱?”

    孙大有道:“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人之所欲无穷,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可悲者常多。”他掐灭了烟头,看陆亚烈并未理解他说的这番文言,便又说道:“我刚才这段话,是宋代大文豪苏东坡说的,意思是我们遇到的好东西都注定要流逝,随至随往,人们能持有的时间非常有限,人与物之交,正如暂宿逆旅。你喜欢这个地球仪,就把它拿走吧。算我送给你的一份礼物。”

    陆亚烈不明白中国人为啥见了洋人就要送礼,已经拿了一套《万芳备祖》,这个地球仪却不敢贸然收下。余八咿咿呀呀开始比画,指了指地球仪,又指陆教士,又做出吃饭的样子。孙大有说:“余八先生问你,你从西班牙来,你做饭的手艺如何?你可会做比萨饼?余八好久没吃洋人做的饭了。想尝一尝你做的西餐。”

    庞教士曾经告诉过他,中国人好请客吃饭,好多重要议题都是在饭桌上完成的,陆亚烈想不到自己做饭的手艺还有这样的用途,连忙点头:“只要有面团,有番茄,有乳酪,就能做出比萨饼。”

    孙大有说:“这几样食材,南京都能买到。你们白山教堂里有烤炉。你回去做饭吧,请我吃一顿正经的西餐,我就把这个地球仪送给你。”

    陆亚烈问:“我们请你吃饭,没有问题。但你能给我讲清楚,这地球仪上的新地方是从何而来吗?”

    孙大有笑道:“哪里有什么新地方旧地方?不过是你未曾见到。你以前没来过南京,南京就是新的地方,可南京千百年来就在这里了。我没去过罗马,罗马也一直在那里。今天晚上大有堂烧了,地球仪毁掉了,那些地方该在哪里就还在哪里,不过是你没去到,就总像是幻影。”

    陆亚烈听他言辞中颇有深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想再看看屋中的其他物品,可心思又全在那个地球仪上。告辞出来,急急走回教堂。路上想着地球仪的形状,又回想余八和孙大有的相貌,余八特征明显,要画出一幅头像不难,可孙大有那胖胖的脸庞不断变化着模糊起来。到了教堂,先画出地球仪的样子,又画出打火机的样子,端详了一会儿,叫来庞教士一起参详,说那打火机如何精致,又说那地球仪怎么奇特,庞迪我也讲他在听雨轩中看到的墨镜,随即问那孙大有和余八都是什么样子。陆教士就画出两张速写,勾勒出孙大有和余八两人的面貌。

    两位教士商定,尽快请余八和孙大有来教堂吃一顿饭。庞教士拿出一笔钱,让陆亚烈去置办食材,他嘱咐年轻教士,西方人到东方旅行,总会听到一些神奇的故事和传说,却无法分辨真假,他们出发之前就带有幻想和天真的想象,在异乡的跋涉中,梦境化为现实,我们是理性之人,断不可轻信他人的故事,要辨别真相与虚幻。

    5

    陆亚烈在徐公子的晚宴上吃了鸡、鸭、鱼、蟹等三十六道菜,对那几道猪肉菜念念不忘。尽管烹饪手法和调味料不同,他敏锐的舌头还是能判断出来,在徐公子家吃到的猪肉,比西班牙的猪肉质量好得多。要想猪肉味道好,猪就要吃得好。西班牙靠近地中海的猪有橡果可以吃,不知道南京的猪能吃到什么好饲料。这一天他揣着钱在集市上转悠,在卖猪肉的摊位前来回看,看了猪头看猪心,看了猪肝看大肠,有一五短身材的肉贩子叫住他:“嘿,这位教士,你在我这摊子前来回好几遭了,你到底是买还是不买?”陆亚烈一愣,那汉子兀自说道:“看你这洋教士也未必识得什么好猪肉。我这猪肉非同小可,这是吃土豆长大的猪,肉质鲜美,和别人家的猪肉可不一样。”陆亚烈吃了一惊,问:“你说什么?你说这猪是怎么喂的?”肉贩回答:“我这猪是用土豆喂大的。”

    当时,土豆在欧洲也有种植,穷苦人家能有土豆吃,就要感谢上帝,不曾想南京物产丰富,竟然用土豆喂猪。陆亚烈不肯轻信,缠着这贩子要问个明白。那肉贩说,你买我半扇猪肉,我就带你去城外看看我们是怎么养猪的。陆亚烈便买了半扇猪肉,又跟着肉贩子出城。他早上拿着钱去买猪肉,到了晚上才回到教堂,雇了一辆马车,车上有半扇猪肉,还有一只麻袋。庞教士早就饥肠辘辘,也不知陆教士跑到哪里去了,到晚间见他扛着半扇猪肉回来,又扛着一只麻袋进来。

    陆教士打开麻袋,里面的土豆骨碌碌滚出来好几个,他对庞迪我说:“你看看我带回来了什么东西。”

    庞迪我道:“这是土豆啊,想不到南京也开始有人种植土豆了。”

    陆亚烈道:“庞师傅不妨猜猜,谁在南京种植土豆?”

    庞迪我一惊:“难道是徐约瑟?”

    陆亚烈点头:“正是这位徐公子。他从澳门商人那里购得土豆块茎,经过几年的种植试验,在城外开垦了不少荒地,如今每年出产土豆几百万斤。可江南的农民素来种植稻米,对土豆嗤之以鼻,故而徐公子生产的土豆只能用来喂猪。我们在徐公子家吃到的猪肉,就是用土豆喂养的。我今天买回来的这块猪肉,也是用土豆喂养的。一头猪一年吃六千斤土豆,才长得膘肥体壮,肉质鲜美。我在城外看了好几个猪圈,买回来这半扇猪肉,一麻袋土豆。”

    庞迪我听了陆亚烈这番话,翻检土豆,又看了看猪肉,沉吟半晌,叹道:“人之口腹,何常之有?富贵之时,穷极滋味,暴殄过当,一到祸败之时,求藜藿充饥而不可得。二十年前,番薯传到中国,那时的开明人士著书立说,宣扬要广泛种植番薯,番薯能解决粮食问题,供养天朝的亿万百姓,然而,朝廷推广不力,无知的民众也不愿意种番薯,而后饥荒四起,西北的饥民造反,闹到现在,风雨飘摇,大厦将倾。要是那时候就能在西北种番薯,也不至于弄成今日这个局面。”他抚摸着一颗颗土豆,忽然垂下眼泪:“这土豆对土地索求不多,也能喂养众生,实在是上帝赐予的大好食物,却用来喂猪,实在是暴殄天物。如果战乱绵延到江南,南京城里的百姓没有猪肉吃了,才会知道这土豆是多么珍贵。”

    陆亚烈听了,心情颇为沉重,轻声问庞教士:“晚上吃点儿什么?我们做猪肉呢还是做土豆呢?”

    庞教士说:“我们就吃几个烤土豆吧。”

    陆亚烈去厨房料理土豆,想着要用西方的烹饪方法,让南京城里的百姓接受土豆这一食物,吃饭时就和庞迪我商量,宴请孙大有、余八的宴席,就要上烤土豆这道菜。庞迪我对菜谱没什么意见,他说要给徐公子修书一封,好好讨论一下土豆的推广。

    陆亚烈准备了一周,做好了香肠和奶酪,也做了几回比萨饼、烤土豆给庞迪我试吃。白山教堂下了正式的请柬,到宴会这一天,孙大有和余八如约而至,孙大有捧着地球仪,余八拎着一壶青梅酒。

    四人在教堂的会客厅中落座,庞迪我先讲了一番客套话,赞扬余八赠送的那套《万芳备祖》印制优美,随后拿出一本《寰宇全图》赠予余八。《寰宇全图》1570 年首次出版,其中包含 53 幅地图,每幅图均附有详细注释。而后地图数量不断增加,各种语言的版本也陆续面世。庞迪我赠送的是一套拉丁语地图集,共有170余张地图,安特卫普黄金罗盘出版社印制。余八翻看这本地图集,竖起大拇指,赞叹《寰宇全图》的工艺。收起地图集,从随身的包裹中拿出一张画像,画中人一眼略大,一眼略小,鼻孔上翻,一方头巾软塌塌地盖在脑袋上,面容有些滑稽,却神采奕奕,笔触细腻,明暗得体,正是余八的画像。陆亚烈看这幅素描颇有几分功力,便问,这幅画像的作者是谁。扭头看孙大有,以为作者是他。孙大有却用手指指着余八,余八脸上满是笑意,原来这是他的一幅自画像。

    说话间,余八又从怀里掏出他改良的石墨笔,只见细长的石墨嵌在一个竹筒中,浑然一体,这样持笔绘画,石墨就不会轻易折断。陆亚烈不由得赞叹余八真是个能工巧匠,余八不住地摆手,比画着告诉教士,做毛笔要用到许多口径不一的竹管,找到合用的竹管,再将石墨笔打磨光滑,自然能做出这样一支笔。陆亚烈原本对中国画家不以为然,见余八几天的工夫,改良了石墨笔,还画出了这样一幅中规中矩的素描,不由得心中惊惧。

    寒暄过罢,孙大有将双手搭在肚皮之上,说:“该吃饭了吧。”陆亚烈便端出来用水芹、莴笋、天香菜、萝卜、防风草、洋葱、韭菜做的一大盘子沙拉,接着上的第一道菜就是烤土豆,土豆松软香甜,泛着奶酪的香味,再加上几味香料,孙大有、余八吃到嘴里,默不出声。庞迪我问:“你们觉得这烤土豆味道如何?”孙大有伸出大拇指:“不错,陆教士好手艺。南京百姓把土豆当成不入流的菜,却不知土豆能做出很多美味。比如土豆丝,将土豆切成细细的丝,加辣椒、花椒,就可以炒出一盘子麻辣土豆丝,也可以用醋,来一个醋烹土豆丝,还可以蒸土豆,也可以学你们西洋人,烤土豆吃。南京现在有粮食有菜,看不上土豆,等他们没粮食没菜,过上苦日子,自然就会吃土豆。土豆又能当菜,又能当饭,实在是一等一的好东西,天底下的饥荒问题都要靠土豆来解决。”庞迪我见孙大有体态臃肿,像是一个酒囊饭袋,可说出来的这番话颇有见地,便问:“我们教堂也想推广土豆,不知孙先生有何建议。”

    孙大有一笑:“那就先让信徒多吃些土豆便是。”

    陆亚烈准备的第二道菜是西红柿炖牛尾骨,汤汁鲜美,骨肉酥烂,孙大有喝了一勺汤,不住地点头称赞。庞迪我见孙大有吃得开心,就开口说要见识一下地球仪。孙大有将地球仪摆上餐桌,庞迪我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这地球仪做工精良,上面有中英文标注的地名,南极、北极、澳大利亚等地已在教士的认知范围之外,地球仪上的陆地轮廓与他见过的海图略有出入,经度纬度的描绘更是不同。孙大有吃完西红柿炖牛尾,一抹嘴,说道:“这个地球仪我送给你们了,你们以后慢慢看,这上面学问大了。”庞迪我内心颇为激荡,外表上还是很平静,他摘下老花镜说:“孙先生,你能否讲讲这地球仪的来历?”

    孙大有掏出烟草,卷起纸烟,用打火机点上,庞迪我看到这小巧装置,也心生好奇,可眼前这地球仪容不得他在别的小东西上花费心思。孙大有抽着烟,缓缓说道:“我经营大有堂十来年,总有人问我这件东西的来历,那件东西的来历。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知道的我能说上两句,不知道的我也不能胡说。你们教堂这间会客厅的墙壁上,就有一幅世界地图,方才庞教士又赠予余八先生一本《寰宇全图》,我想,这书上的地图,怕是与墙上的地图已经有了不同。以往的人画地图,那些偏远之地都画上几头妖魔鬼怪,而今我们知道这世界的大致模样。我们要在海上航行多年,累积一点点知识,慢慢修补以往的知识。当年哥伦布未到美洲,我们也就不知道美洲的存在。这个地球仪上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可过上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我们或许会慢慢知道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地方。你们是信上帝的,万事万物上帝早有安排,有些事倒也急不得恼不得,我们住在这地球上,认清我们所在的地球,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要搞明白地球围着太阳转,搞明白地球上哪儿是哪儿,我们得琢磨上一两千年。”

    庞迪我不住点头:“孙先生这番话说得不错,探究未知,的确要花上一两千年的时间。或许两三百年之后,子午线、经纬度都有变化,我们又能发现新的大陆,或许这个地球仪的确是两三百年之后的产物,可未来的事物又怎么会出现在当下呢?”

    孙大有说:“有些事情怕是在我们的理解能力之外。你们有上帝,我们也有神仙,这东西或许是哪一个神仙赐予我们的,要给我们一些启发。又或者是哪一个能工巧匠,遇到了神仙,做出来这个地球仪。它本来在我手里,我不明所以。现在又到了你手里,它的来历就由你判定了。”

    陆亚烈道:“这是上帝赐予的礼物,要启发我们的智慧。”庞迪我摇头:“神并不会如此行事。神会指引我们探明万事万物,神至高无上,我们服从于他,受他的指引,但我们应该有这样的信念,神明有可以为人理解的理性。具有理性的人相信,未来我们能够穷究自然,搞明白我们现在还不懂的事物。可我们还是不能相信,未来的事物会出现在当下。”他这回来南京,先在徐公子那里听了一番得道升天的传闻,又听孙大有说这地球仪乃是神仙所造,眼见陆亚烈要听信这番胡说八道,不由得语气颇为凝重。

    余八双手挥动,比画了一番,拿起石墨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两位教士探头看,却是“未来”二字,余八指指地球仪,指指他写的字,意思是说,这个地球仪的确来自未来。他面色通红,神情颇为激动,陆亚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会好好研究这个地球仪的。”余八摇摇头,又写下两个字,乃是“你说”,把这张纸往孙大有面前一拍,孙大有哈哈一笑:“未来,你说。余八先生是要我说一说未来是什么样子吗?”

    余八指向北方,做出跪拜的样子,随即左手做刀,在自己的脖子上一划。孙大有在旁边解释:“几百年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几个月后的事情,却人人都能看出来。农民军用不了多久就会打进北京城,皇上也会毙命,他大概自刎而死。”余八站起来,遥指更远处的北方,做出骑马的样子,双手比画着,如同挥舞刀剑砍杀,孙大有解说:“可农民军进了北京城,也成就不了新的王朝。满洲人很快就会打进来,中原一带血雨腥风。”余八坐下,做出要将桌子掀翻的样子,两位教士都被他吓了一跳,余八拿起他的自画像,刷刷撕掉,将纸片撒落在地,孙大有接着解说:“江南虽然还有几年的太平时光,到后来也免不了被满洲人统治。江南这风花雪月,优雅高洁,不是被粗鄙的农民军摧残,就是被野蛮的异族摧残,我们得过且过,醉生梦死,能吃上一顿比萨饼就吃一顿比萨饼吧。”余八脸上露出笑容,显然对孙大有的解说颇为满意。

    两位教士对时局颇为关心,看这位哑巴预言家说改朝换代的大乱即将来临,不免忧心忡忡。饭桌上一片沉默,孙大有敲了敲桌子问:“接下来一道菜是什么?”

    陆亚烈到厨房烤制猪肋排,想自己千辛万苦来到南京,未曾弘扬上帝的荣耀,就要陷入一场战乱,拿着烤叉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劝慰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肉排的油脂之上,倾听那一片肋骨发出的声音,肉排烤好,端出来上桌,见庞迪我将余八撕毁的自画像拼贴完整,正在谈论绘画。明末画家注重写意,如余八这样写实的画作一般为画工所为,庞迪我对写意作品不以为然,对写实的画作颇为赞许,他说,西方有个大画家叫达·芬奇,也算得上是一位大学问家,他的画作写实,也钻研人体的构造,研究飞行器和降落伞,写实的绘画专注于物体的准确,也包含着对万事万物的理解。达·芬奇绘画,与哥白尼观测星空,内在的精神颇为一致。中国的写意画体现作者的精神,却如痴人说梦。

    孙大有嚼着猪肋排,嘴中含糊不清地说着:“我知道你们西方有几位大贤,哥白尼、开普勒,听说最近还有个了不起的人物叫笛卡尔,他说万事万物都是上帝的安排,上帝的法则就是数学。这几位都非常了不起,可你们也还活在黑暗时代。要再过些年,再出几个了不起的人物,世界才得见更多的光明。”

    余八放下手上的排骨,舔舔手指,又用石墨笔在纸上写字,两位教士看他写下“牛顿”二字,心下疑惑,望着孙大有,要听他解释,孙大有嘴里嚼着排骨:“余八说,你们西方有个人叫牛顿,现在不理解的事情,等他出来以后,大家就都明白了。所以我们现在有些事情不懂,也不必着急,好好活着,活个一百年,就能明白不少。要是能活个两三百年,世上的事就都明白了。”

    庞迪我听他说得不着边际,拿起一块排骨吃,不再搭话。陆亚烈起身去厨房做比萨饼,却念念不忘将来会有个了不起的人物叫牛顿。庞迪我是个教士,却是个讲究理性的教士,陆亚烈也是个教士,却是个信奉神秘主义的教士,他敬佩孙大有能说出笛卡尔的名字,也相信余八写在纸上的那个名字意义非凡。

    陆亚烈端着一大张比萨饼进屋,见孙大有、余八笑逐颜开,庞教士脸上也泛着红光,心想这顿饭终于圆满收场。四个人分食比萨饼,庞迪我拿出一册笛卡尔的《方法论》送给孙大有,感谢他将地球仪慷慨相赠。孙大有翻了翻,说:“这书我也是看不懂,陆教士不如带我去厨房看看,灶间的事情我还是略懂一二。”陆亚烈带孙大有参观厨房,厨房中有砖石垒砌而成的一

    个烤炉,炉中仍有炭火,比萨饼和猪肋排都是从这里烤出来的,案板上堆着几大块肉皮,锅里面是熬出来的猪油,孙大有说道:“原来教士也会熬猪油啊。”

    陆亚烈道:“我们向来是用猪油炖菜,那些阿拉伯人偏爱用橄榄油炖菜。”

    孙大有点头:“陆教士初来乍到,就学会了我们做猪油渣的办法,厉害!厉害!但是这猪皮也是好东西,不能浪费,肉皮冻就是一道美味,不过做肉皮冻的方法较为繁琐,不如我今天做一道下酒小菜,叫炸猪皮。”说话间,撸胳膊挽袖子,抄起菜刀,将猪皮切成小块,灶台上的猪油加热,将一片片猪皮下到锅里炸至金黄,盛了一盘让陆亚烈品尝。陆亚烈吃了几块猪皮,入口酥脆,一点儿也觉不出肥腻,心中赞叹孙大有的手艺。这道菜后来被陆亚烈带回塞哥维亚,成为一道传世的小吃。今日你到塞哥维亚等地旅行,还可以吃到炸猪皮。猪皮韧劲十足,上面带有一小疙瘩肥肉也是酥软可口,用来下酒,最是美味。

    6

    哑巴预言家余八的话在这一年春分时节得到了验证,从北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让人惶恐,农民军已临近北京城,改朝换代的时刻来了,很多人将失去财产,失去性命,血腥的屠杀不知将在何时何地发生,但注定会发生。江南春天渐渐浓郁的绿色中摆脱不了这种惨淡的末日的感觉。文人们在山林中聚会,带着酒肉和妓女,夜以继日地狂欢;官吏们提出各种宏大却无法实施的治国纲要;偌大的南京城中,只有六十个忐忑不安的市民,相信天主能够挽救他们的命运,他们进入白山教堂,听庞迪我讲经布道。

    这位白发苍苍的教士说,耶稣拿五块饼两条鱼,望着天祝福,就用这五块饼和两条鱼喂饱了五千人。他说,亲爱的兄弟,不要自己伸冤,宁可让步,听凭主怒,你的仇敌若饿了,就给他吃,若渴了,就给他喝,你这样做了,就是把炭火堆在他头上。这位教士说,光在你们中间还有不多的时候,应当趁着有光行走,不知道往何处走的,你们应当趁着有光,信从这光,使你们成为光明之子。每到礼拜日,孙大有也来听布道,可他并不懂得这些诗句中的含义,只觉得老教士嘴中说出来的话,晕乎乎的,甜蜜蜜的,别有一番新奇的韵律。

    讲读经文之外,庞教士每次还要讲一个劝诫寓言,这一天庞教士讲的是“狐狸的故事”,说有一只狐狸,跑到一座鸡舍外,要偷鸡吃,鸡舍的篱笆扎得很紧,只有一个狭窄的缝隙,容得下狐狸钻进去,那狐狸在野外忍饥挨饿,早就瘦得可怜,钻进鸡舍一顿饱餐,要出去的时候,身体却变得肥胖,钻不出原来那个漏洞,狐狸怕被鸡舍主人抓到,又饿了两天,身体瘦下来,才逃了出来。庞教士说,人生在世,许多东西原非自己所有,离开尘世之时,需将窃取的东西一并归还。

    孙大有在台下听了这故事,若有所思,散场之后找到陆亚烈,问道:“陆教士,这野狐狸的故事我可没听明白。”

    陆亚烈说:“孙先生哪里不明白?”

    孙大有道:“人生在世,积聚财富,为富不仁者,巧取豪夺,这就好比是狐狸偷吃鸡,这层意思我是明白的。可像我这样的商人,收藏古物,为的是将这些好东西传承下去,也算是窃食吗?”

    陆亚烈说:“凡人入世,都如同狐入鸡栖,都要聚财富,厚其生,天主的意思是,人本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财物也好,古玩也好,都不是固有之物,人世于我岂有增损。明白这一层意思,就能坦然面对尘世中的苦难。”

    孙大有眨巴眨巴眼睛,若有所思。

    陆亚烈问:“孙先生想什么呢?”

    孙大有道:“我想吃鸡。晚上我买几只肥鸡,炖鸡汤,烧鸡腿,你可要来吃饭啊。”

    当晚,陆亚烈到了大有堂,远远就闻到了炖鸡的味道,屋子里摆着白切鸡一盘,红烧鸡翅一盘,香菇鸡汤一锅。孙大有招呼教士吃鸡,说鸡肉乃是老天爷赐予的好食材,鸡肉料理能做出许多的花样。二人畅谈了一番厨艺。

    到下一个礼拜日,庞迪我诵读经文之后,又讲了一则“叼肉之犬”的故事,说有一条狗,从厨房里偷了一块肉,叼着肉过河,见水中倒影,有一条狗也叼着一块肉,桥上的狗就要从水中的狗嘴里把那块肉抢过来,张嘴狂吠,口中的肉就掉到河里,随水流而去。散场之后,陆教士找到孙大有,问:“这个故事孙先生可听明白了吗?”

    孙大有说:“这个故事我听明白了,庞教士的意思是,嘴里有肉就先吃掉嘴里的,中国有句古话叫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还有一句古话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还有个成语叫得陇望蜀,讲的是人的贪心。”

    陆亚烈点头道:“不错,这个故事讲的正是贪婪,贪婪乃是七宗罪之一。我们所说的七种恶行,分别是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贪食、色欲。庞教士有一本书叫《七克大全》,讲的正是这些个道理。”

    孙大有一伸舌头:“照你们的说法,贪食还是一种罪?”

    陆亚烈说:“不错,贪食也是一种罪。”

    孙大有哈哈一笑:“我今天听了这故事,打算弄一条贪婪之狗,吃一顿狗肉,不知道陆教士能否赏光,来寒舍吃一顿狗肉呢?”

    陆亚烈看看四周,低声说:“这狗肉如何烹饪,我还真不知道,倒是很想跟孙先生学一学。这是切磋厨艺,却不是出于贪食。”

    孙大有道:“这狗肉做起来可不比鸡肉,费时较多,你可得早点儿来。”

    到了下午,陆亚烈赶到大有堂,却未见后厨中有狗肉,心里疑惑。孙大有道,要学烹狗,第一条要学捕狗杀狗,城中野狗众多,要陆教士一道去捕杀一条。陆教士于心不忍,说野狗也是条性命,怎能随便捕杀。孙大有不以为然,穿了一件肥大的袍子出门,说城中野狗,本就是城里人用剩菜剩饭喂养大的,待狗长大之后,正好杀了吃掉,这也是一种食物的循环。若有一天,南京城被围困,城中粮食匮乏,那全部野狗都会被捕食。

    二人穿街过巷,到了一处僻静的小庙之外,正遇上一条觅食的野狗。孙大有从怀里掏出一个肉包子喂狗,转到野狗身后,双手轻抚那条狗的头部,随即攥住狗的耳朵,肥胖的身躯往狗的后背上一坐,那条狗的脊椎立刻断了,未及叫出一声就死了。孙大有掏出个布袋子,将死狗一裹,夹在腋下,陆教士目瞪口呆,跟着孙大有急急赶回大有堂。

    孙大有手法娴熟,开膛破肚,用一把菜刀去骨去筋膜,切成肉块,用黄酒、葱、陈皮、辣椒腌制,狗肉上锅蒸透,取出来再裹上鸡蛋,再下到油锅里炸至金黄,做成了一道脆皮狗肉。陆亚烈知道,“蒸”是一种中国烹饪独有的手法,而中国榨油工艺了得,产出大量植物油,才有了一种新烹饪手段叫“炸”,看孙大有蒸了又炸,暗暗记下这些手法。到晚间,陆教士初试狗肉,只觉得这狗肉吃起来,比猪肉牛肉都香,咽口水的功夫就问孙大有,要不要请余八过来一起吃狗肉,孙大有摇头说,余八承接了一份画工的活计,这些天都不在家。二人大快朵颐,将这条野狗吃得干干净净。

    陆亚烈虽在塞哥维亚的厨房工作过,但吃过的好东西实在有限,和庞教士待在教堂中,也很少有品鉴美食的机会,他和孙大有吃鸡吃狗,内心的馋虫被勾引出来,可又知道贪吃是罪,不免十分纠结,想着那孙大有再来约饭,一定要断然拒绝。狗肉宴两天之后,孙大有忽然造访教堂,他雇了一辆大马车,上面装着八百斤土豆,二百斤西红柿,还有七八桶菜籽油。见了陆亚烈就说:“我听了两次布道,我也要向教会做出奉献。”

    陆亚烈将土豆、西红柿、菜籽油卸下车,却不知这些东西要如何处理。孙大有说:“你们不是想推广土豆吗?我想出一种料理方法,先给你们试吃一回。”说话间,洗了十来个土豆,削皮切条,将土豆条浸在清水中,又将十来个西红柿捣烂,熬成一锅西红柿酱。架上炒锅,倒入半桶油,看孙大有的架势,是要炸土豆条。孙大有也不多话,油温上来,沥出土豆条,下到油锅之中,土豆条迅速膨胀,瞬间又捞出锅,装到盘子里。待薯条温度下降,陆亚烈拿起一根,放到嘴边,油脂的香气飘溢,土豆条松软可口,吃完一根再拿起一根,孙大有将西红柿酱递过来说:“蘸点儿酱吃。”陆亚烈用薯条蘸番茄酱,放到口中,慢慢咀嚼,咽下去之后大喊:“好吃!好吃!”奔向居室,把庞教士拉了出来,要让庞迪我尝尝炸薯条。庞迪我来到厨房,见桌上摆着一盘薯条一碗番茄酱,拿起薯条蘸了番茄酱,吃到口中,立即点头称赞。孙大有甚是得意:“庞教士,我看你们分发圣餐,不过是一小块面饼,不咸不淡的也没个啥滋味,如果把这道炸薯条分发给信众,他们尝到如此美味的土豆,势必会大力宣扬土豆的好处,如此一来,土豆就可推广开来了。”

    陆亚烈知道,圣餐发放是有规矩的,怎么能用薯条替代面饼,看着庞迪我,不知道老教士会做何决断。老教士又尝了两根薯条,说道:“这土豆条和番茄酱真是绝配。”隔了一会儿,又说:“推广新型作物,是上帝的旨意,分发薯条,也得按照圣餐的礼仪进行。我们先发一块圣饼,而后再发一些薯条。”

    陆亚烈听了大喜,立刻去置办了一口大锅,又拿印有《圣经》箴言的宣传单子,折成小纸袋,用来装薯条。到礼拜日,陆亚烈凌晨两点起床,洗土豆、削土豆皮、切土豆条,忙活了两个多小时,孙大有也赶到教堂来帮忙,架起油锅,炸了几十斤土豆,又做了十来斤的番茄酱。庞迪我开坛布道,陆亚烈守着一大笸箩薯条,孙大有守着一锅番茄酱,等着给信徒发圣餐。这一日庞教士谈锋甚健,讲完了经文,照例讲一则劝诫寓言。这一则寓言却比原来狐狸的故事、贪婪之狗的故事更长,说的是上古时期,有一位智者名叫伊索,国家战败,被俘为奴,主人有一天宴请宾客,让伊索去市场上买食材,伊索问主人,要买什么食物。主人回答说,只管买最好的。伊索买回食物,主人请宾客品尝,发现伊索买回来的全是舌头,除了舌头别无他物。主人大怒,就问伊索,凭什么舌头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伊索说,天下何物佳于舌?百家高论,无舌孰论之?圣贤达道,无舌何以传之?天地性理造化之妙,无舌孰究之?不论奥微难通,以舌可讲而释之也。没有舌头,商贾不能交易,官吏不能诉讼,赞美圣贤,感谢恩典,都要用上舌头。主人被伊索这番高论说服,又给他出了道难题,让他去市场上买最坏的食物。伊索到了市场,又买了一堆舌头回来,主人看了,勃然大怒,说这舌头既然是世上最好的食物,怎么又成了世上最坏的食物?伊索道,天下何物丑于舌乎?诸家众流无舌,孰乱世俗乎?逆主道邪言淫辞,无舌何以普天下乎?荒诞谬论,欺骗下民,无舌孰云之易知易从?没有舌头,奸商就不能坑蒙拐骗,官吏就不能是非不分。世间多少纷扰,祸根都在舌头。所以经上说,舌头是不止息的恶物,充满害人的毒气。

    庞教士这番讲演,铿锵有力,言辞典雅,孙大有听得非常专注。待庞迪我讲完,几名铁杆信徒唱起了赞美诗,信众排队领取圣餐,陆亚烈先发一块面饼,又用小纸袋装上薯条,递给孙大有,孙大有加上一勺番茄酱再递给信众。众人领了薯条,小心翼翼地吃上一口,随即啧啧称赞,孙大有和陆亚烈相视一笑,都知道这份薯条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几十斤土豆瞬间发放完毕,孙大有又问陆亚烈:“今天我听了庞教士的故事,很受震动,唯有一事不明,还要向你请教。”陆亚烈收拾着笸箩,说:“你哪里不明白?”孙大有说:“舌头这东西,既能明辨是非,又能妖言惑众,这一点我是明白的。可伊索买来的是猪舌头呢?还是牛舌头?舌头能说会道,难不成伊索买的是人舌头?”

    陆亚烈一惊:“这故事在西方已经流传千年,但还从来没人问过这个问题。寓言故事,多取譬喻之意,狐狸和狗在故事中都能开口说话,伊索买的绝不是人舌头。”

    孙大有不依不饶:“那他买的到底是猪舌头还是牛舌头呢?”

    陆亚烈说:“我不知道,你去问问庞教士。”

    二人回到厨房,将家伙什收拾停当,庞教士也来到了厨房,感谢孙大有帮忙料理圣餐,孙大有摆手说不用谢,随即便问:“庞教士,我听了今天这个伊索市舌的故事,想知道伊索买的是什么舌头?是牛舌还是猪舌?又或者是鸭舌?”

    庞迪我一怔,笑道:“用鸭舌宴客,那得吃多少舌头?要我猜想,宴客还是用牛舌,伊索买的还是牛舌。烤牛舌是一道美味啊。”

    孙大有得到答案,豁然开朗,离开教堂,嘱咐陆亚烈晚上再去大有堂吃饭。这一晚,他准备了卤口条、爆炒猪舌、椒麻牛舌、凉拌鸭舌等几道小菜,陆亚烈早料到晚上要吃舌头,却从没见过以鸭舌做成的菜肴,赞叹这一盘鸭舌恐怕得有三四十条。孙大有道,造物主给我们双手双腿,一张嘴一条舌头,意思是要人多劳作,多走动,少说话,多吃饭,你且尝尝我这道卤口条如何。陆亚烈吃了口条,又连声称赞,孙大有道,猪浑身是宝,猪心、猪肝、猪肺、猪大肠都能做出好菜。

    二人吃着菜喝着酒,陆教士询问猪肉的烹制方法,孙大有一一讲解,怎么做烹猪、蒸猪,怎么做盐酒烧猪、盐酒烹猪,盐煎猪和酱煎猪有什么不同,酱烹猪、酒烹猪、醋烹猪各有什么门道,油煎猪、油烧猪、酱烧猪、清烧猪、蒸烧猪又是怎么个讲究,火猎肉、风结肉、和糁蒸猪、和粉蒸猪、盐猪羓、油爆猪、火炙猪、熟猪脍、熟猪肤这些菜是怎样的料理方法。陆亚烈本来对自己做猪肉香肠的手段还有几分自信,听孙大有云山雾罩地讲了二十多道猪肉菜,不禁萌发了拜师傅学厨艺的念头。未等他开口,孙大有忽然郑重发问:“陆教士,今天我听了布道,回来之后还琢磨了一件事情,庞教士讲这个伊索市舌的故事,是要人少说话,慎重对待自己的舌头,可他讲经布道,不也是要喋喋不休唠叨个没完吗?”

    陆亚烈道:“传播教义,的确要大费口舌,不过,天主的意思还是君子希言而欲无言。各类飞禽、走兽、昆虫、水族,都已经被人类驯服,可是没有人能制伏舌头,它是喋喋不休的恶物,充满了致命的毒素。”陆亚烈将《雅各书》的经文背诵出来,一段段讲给孙大有听,孙大有听罢,点头道:“佛教里也有拔舌地狱一说,人在世间挑拨是非,诽谤害人,油嘴滑舌,巧言相辩,说谎骗人,死了之后都要进拔舌地狱。我在世间也是个多嘴多舌之人,还犯有贪婪和贪食这两项罪过,以后怕是要下地狱的。”

    陆亚烈说:“孙先生你也听了几次布道,不如受洗入教,以往的罪过尽可以忏悔。”

    孙大有摇头:“不急,不急,我再听听。”

    二人推杯换盏,又烤了一盘牛舌。孙大有吃着牛舌又问:“你说余八这个人,虽是个哑巴,却也多嘴多舌,泄露天机,他是不是也该下地狱?”

    陆亚烈说:“是否有罪,要自己来判定,来忏悔。我们却不可做他人的判官。”

    孙大有哈哈一笑:“照我自己说,我当然没什么罪过。”

    吃完这顿舌头,陆亚烈回到白山教堂,看庞迪我屋中还点着蜡烛,自从得到了孙大有的地球仪,庞迪我每个夜晚都在研究,用各种版本的地图集与那个来自未来的地球仪做比对,详细记录下每一点差异,他还想在教堂会客厅的墙壁上重新绘制一幅地图。陆亚烈心想,老教士晚上估计又是随便吃了点儿剩菜剩饭,便到厨房,下了一碗面条,给庞迪我送了过去。

    庞迪我屋中,一张木床,一张写字桌,一把木头椅子,桌上摆着地球仪,摊着一摞信纸,他正在给澳门的教会写信,要澳门提供零件来修复白山教堂的大自鸣钟。他见陆亚烈送来一碗面条,心中高兴,吸溜溜地吃完,说信中要问一问澳门的商人,能否从西班牙进口一套管风琴,运送到南京,安装在白山教堂,洪亮的管风琴声将响彻南京城,琴声将飘扬至千里之外,传递到饥荒战乱中的北方,给所有疾苦的人以安慰。

    陆亚烈应和了几句,退出门外,知道这一天的薯条虽颇受好评,可这老教士对吃饭依旧没有太大的兴趣。待到下一个礼拜日,陆亚烈请两个教徒帮忙,一早就削土豆片,切土豆条,炸土豆条,熬西红柿酱,他预料会有更多的人来听布道,吃薯条。果不其然,这一天教堂里坐进来二百余人,大家听完庞迪我讲经,就排队领薯条,这其中有加塞儿的,有吃完一份再领一份的,场面颇为混乱,教堂中失去了庄严的气氛,庞教士看在眼里,心中不快。陆教士却想,若能以薯条传道,那也是功德无量。

    每一个来听布道的百姓,吃完了薯条都说,没想到土豆这么好吃。这些慕道者吃了炸薯条,逢人便讲:“我从前是亵渎神的,侮慢人的,然而我还蒙了怜悯,因我是不信、不明白的时候做的,并且我主的恩是格外丰盛,使我在基督耶稣里有信心和爱心。愿这样的信心和爱心也临到你。”南京城由此而兴起一阵土豆风潮,有几家酒楼推出自家的炸土豆条,配以椒盐、西红柿酱等调味料,还有厨师做出土豆炖牛肉、土豆泥、土豆饼。不少家庭也做出了土豆炖鸭子、土豆炖猪肉、凉拌土豆丝、醋烹土豆丝等菜品,昔日喂猪用的土豆忽然价格上涨,市民们对土豆的热情,让他们暂时忘掉了即将到来的战乱,大家都期盼有更多的土豆。

    7

    立春之后,农民军杀入北京,皇上自杀了,北方的清兵入关,南京城中,人心惶惶,都推算着战火何日来到江南。而徐公子又要种土豆了。农夫翻犁碎土,浇水造墒,施足底肥,划定每一垄每一株的距离。经过几年的开垦,南京郊外的土豆种植面积已接近万亩,亩产也超过了一千斤。庞迪我和陆亚烈受邀参观种植园,见广阔大地上散落着劳作的农夫,想到那些块茎对世间的纷扰无知无觉,自顾自地生长,便在心中祷告,愿世人都能平安,吃饱喝足,愿得到喂养的世人都能得到神的眷顾。一行人穿越农田,进入一片山林,山坡上满是松树,山风吹来,松林发出响动,好像为大地上的孕育与播种唱响赞歌。徐公子说起种土豆的经验,有一条是耕种的面积越大,生产效率越高,而江南的土地大多集中在皇亲国戚手中,佃农们有各自种植的作物,让他们改种土豆,要花费很大的功夫。这两年土豆种植面积扩大,都是他用高价收买土地,再开垦荒山,一点点扩张而来。他手中马鞭指着周围的几座荒山说,这片山林也早就被我买了下来。

    徐公子出行,有仆从挑着铁壶、茶注、铜炉等茶具,也有仆从挑着水,徐公子和两位教士到山脚下一凉亭中休息,仆从就烧水沏茶,摆上茶席。徐公子还在侃侃而谈,说推广新作物,必然要花大价钱,如今土豆成本虽高,但若能将这种作物推广到全国,那就能养活更多的人。庞迪我喝着茶沉吟半晌,忽然站起身来,向徐公子深施一礼,徐公子大吃一惊,起身回礼,听庞教士说道:“我这次回到南京,看见自己昔日的弟子不再研究数学,不免有些伤心,不料想我的内心也会被蒙蔽,没有看到你的功绩,你不计成本地投入土豆种植,用昔日所学的水利知识改善农田灌溉,用自己的智慧和金钱惠及更多的人,这才是功德无量,是儒家所说的兼济天下,佛家所说的普度众生,更是我们教会的荣耀,上帝的荣耀。”

    徐公子道:“这要归于上帝的荣耀,我虽然种了土豆,可改变不了人们的口味,所以好多土豆都用来喂猪。教堂用炸薯条来说服信众,推广土豆食谱,这是教会的荣耀,上帝的荣耀。”

    庞迪我摇摇头:“中国饮食博大精深,要想让人们吃上土豆,自然还要靠中华料理的功夫。”

    徐公子哈哈一笑:“原本用土豆喂猪,猪吃了土豆膘肥体壮,肉质鲜美,做出来的火腿,都带有一股甜味。炖出来的五花肉,更是香气四溢。现在南京人都吃上了土豆,这猪想一年再吃上几千斤土豆可不容易了。不过,我还私自留着几个养猪场,能用土豆做饲料,庞师傅想吃好猪肉,尽管吩咐。”

    庞迪我摆手:“我看时局混乱,民生艰难,能出产更多的土豆,能让更多的人吃饱,这是大事。口腹之欲是小事,用土豆喂猪,实在是糟蹋了粮食。”

    徐约瑟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说道:“我看喂猪和喂人也没什么区别,猪也是生灵。师傅不忍看生灵涂炭,又怎能狠心,不让可爱的小猪吃上一口土豆呢。我喂饱了猪,杀了猪吃肉,我拿土豆喂饱了人,这些人到头来还是会被蛮夷砍杀,白白死去。”

    庞迪我听了这话,只觉得大大不妥,却又不知从何争辩,端起茶杯又放下,问:“不知徐公子对眼下的时局怎么看?清兵会杀到南京来?”

    徐公子道:“我想,不出一年的工夫,清兵就会杀到南京。可南京城里的权贵,还为哪一个人能继承皇位明争暗斗。庞老师,你给我讲过达马克可利士之剑的故事,我还记得。这故事是说,古有栖济里亚国,国家富足,有大臣赞美国王幸福快乐,国王说,你到我的王座上来坐一下,能吃完一顿饭,我就把王位传给你。大臣坐上了王座,侍从就准备了一餐丰盛的宴席,那臣子坐上宝座,看周围的人都奔走趋命,很是欢喜。可宝座之上,有单丝系利剑,垂锋而切其顶,便栗栗危惧,四肢颤动,未及一餐,便要走下王座。”

    庞迪我频频点头,这则故事他在徐公子很小的时候就讲给他听,不曾想隔了好多年,徐公子依然记得清楚,他听徐公子继续说道:“我这野外的茶席,比不上栖济里亚国王的盛宴,可我脑袋上也悬着一把达马克可利士之剑。庞教士,你脑袋上也有一把利剑。”

    庞迪我道:“职责所在,无不战战兢兢。”陆亚烈看了一眼徐公子头顶,看了一眼庞迪我头顶,虽知这是一种比喻,也不自觉看了一眼自己的头顶。

    徐公子吩咐仆从收拾起茶席,起身说:“我在这片山谷的幽静之处新建了一座藏书楼,请两位师傅去藏书楼看看。”

    三人骑马往山谷里走。一小时后,就看见郁郁葱葱的山林间有一栋青灰色的高楼。走到近前,两位教士才看到,这座藏书楼是由楼、台、轩、廊组成的建筑群体,错落跌宕,浑然一体。楼分三层,计高七丈二,四十八根周长七尺的大柱子作为支撑。每层翘角重檐,飞达四敞,十字脊歇山顶,楼内彩绘藻井。

    庞迪我缓步登高,到三楼眺望,见阴云蔽日,山雨欲来,便朗诵起杜甫的诗作——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盗寇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陆亚烈虽然学了汉语,但修为尚浅,理解不了这首诗的意思,庞迪我就做了一番解释:“这是中国唐朝诗人杜甫的诗。说的是,高楼边的花草茂盛,却让我徒然伤心,我登高一望,看到远处的山河处在灾难之中;流水带着春天来到了天地之间,云彩变幻着颜色,世人的命运也随之改变;我祈求上帝保佑国王和他的臣民,能抗击外族的侵略,也能平息内部的骚乱。然而世事难料,多少国王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又有多少人空怀才智,报国无门,将自己的生命浪费。”陆亚烈听了这番解释,不由得赞叹,几百年前的中国诗人就能写出如此壮丽的诗句。

    徐公子施了一礼:“庞师傅,您的汉语修为真是越来越好。这座藏书楼还没有名字,不如您来为它命名。”

    庞迪我沉吟片刻:“我看这座楼不妨叫作几何楼,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如果你能在这座楼中,将《几何原本》全书都翻译出来,这座楼将千古不朽。”

    徐约瑟道:“几何楼,真是好名字!我们可以用这栋藏书楼来铭记欧几里得等西方贤人,庞师傅,你从西洋带来的图书及众多科学仪器,可以放到我这几何楼中。”

    庞迪我面容严肃:“我那些书和仪器,是西方最新的文明成就,如果放到藏书楼中,却无人阅读无人使用,那它们的价值就没有发挥出来。不过你要是立志于译介,让这些书被更多的人看到,我愿意倾囊相赠。约瑟,你已届中年,该做些造福于后世的伟业。”

    徐约瑟摇摇头:“我可不想千古留名,也不敢说造福于后世。有些东西,能在我手中保存得好一些,能够流转下去,这就算尽了我的责任。”

    庞迪我并不甘心:“约瑟,强者肩负更大的使命,更大的责任。种土豆供养世人,这是一项伟业。但启迪心智,给世人以更明确的精神指引,是一项更了不起的事情。”

    徐约瑟回答:“庞师傅,我尽力而为。但我也担不起太大的责任,如果有一天,头上的利剑坠落下来,我要先保证自身的安全。”他忽然握住庞迪我的手,单膝跪地:“庞师傅,为我祈祷吧。”

    庞迪我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默默祷告。陆亚烈口中也是念念有词。这番祷告完毕,三人从楼外的回廊转到楼里的一处厅堂,空间颇为宽敞,有一架梯子立在当中,上面有一位画工正在描绘天花板,庞迪我抬头看,见头上的画面是白云朵朵,天空中有巨大的红色花束向下弯曲,一位仙人衣袂飘飘,正要升天而去。他知道,这吕洞宾升天图是中国绘画中的传统素材,道观中经常能够看见,可头顶这幅画的处理方式极为大胆,从下往上,只见吕洞宾的两只大脚和他飞扬的袍子,身体的比例变小,脸部变形得厉害,两个大鼻孔很是刺眼,可这个画面又符合透视的原理,如果有一人飞升到空中,他的姿态正该是这副样子。此时,梯子上的画工回过头,向徐公子及两位教士咿咿呀呀地叫起来,从梯子上下来的,正是余家书坊的余八。

    余八见到两位教士,颇为高兴地问候,庞迪我回应了一声,陆亚烈却愣愣地盯着头顶上那幅画,宛若灵魂出窍。三百年后,西班牙费格拉斯出了一位大画家名叫达利,在穹顶上给自己画了一张升入天堂的作品,采用了余八这样的处理方式。陆亚烈虽不知道三百年后的达利,可他看过两百年前万德威登的画作,只觉得头顶这幅画,描摹之细腻,场面之肃穆,实在可与万德威登的《天使报喜》媲美。画中人那五彩道袍,颜色鲜艳,纺织物的纹路清晰可见。让陆亚烈震惊的并不是余八的画功,而是这幅画所透露出的危险与虚幻的气息。他在南京城的不少寺庙里见识过壁画,佛与金刚处于神魔之域,他伸手就能触碰到,但在他的手指与墙壁之间,是幻象与现实几近致命的界限。他仰望余八的升天图,看见流动的空气像一团尘埃。他迫切地想置身于画中,跟随画中的神仙一道飞行,不管乌云雷电、风霜雨雪以及永远也抵挡不了的仙境,只想能腾身而起。

    四百年前,画家克里斯托弗·海茨曼在奥地利的普腾布鲁恩修道院发生了一次严重的痉挛。当地的神父进行了诊断,随后将画家送至行政长官处。行政长官对画家进行了审讯,画家供认,他把灵魂赠予了魔鬼。画家经过漫长的治疗,在修道院中度过余生。当时的修道院院长记述了治疗的过程,这份手稿流传后世,到了精神分析医师弗洛伊德手中,弗洛伊德由此撰文《十七世纪附魔神经症案例》。四百年前,人们对精神疾病的认识颇为简单,得病的人被认为是魔鬼附体。塞哥维亚大教堂中也曾有一位画家,以圣徒画作闻名,后来精神失常,给每一位圣徒都添上一对巨大的乳房,这位画家也曾被关入塞哥维亚教堂的禁闭室,郁郁而终,陆亚烈听说过这位前辈画家的故事。他看过余八的画作之后,神情恍惚,回到教堂,就恶心呕吐,晚饭也没吃,躺倒在床上。

    到了夜间,庞迪我烧了一壶热水,来看望年轻教士,只见陆亚烈盖着厚厚的被子,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像是中了邪。庞迪我将热水壶放下,坐到床边,看着年轻教士说:“你在山谷中受了风寒,起来喝点儿热水吧。”

    陆亚烈猛然坐起,抓住庞教士的手:“你看到了?你看到了?”

    庞教士说:“看到什么?”

    陆亚烈说:“那幅画。”

    庞教士说:“你是说余八在几何楼天花板上的那幅画?”

    陆亚烈使劲点头:“就是那幅画,那是魔鬼附身之后画出来的。余八肯定卖身于魔鬼了,他那幅画中充满了魔鬼的气息。庞老师,你可会驱魔之术?将恶鬼从余八身上驱除出去?”

    庞迪我给陆亚烈倒了杯水,递到他面前:“那幅画只是在视觉上有一种别样的刺激,许多教堂穹顶之上的画作也有类似的处理方式。”

    陆亚烈摇头,对那杯水视而不见,厉声喊道:“那余八怎么会有预言未来的能力?他说农民军会打入北京城,皇帝会自杀,他还说北方的满族人会杀到中原。是魔鬼赐予余八预言的能力,他将灵魂出卖给魔鬼,变成哑巴就是他付出的代价!”

    庞迪我把水杯放到桌上,站立在屋子当中,对着床上的陆亚烈解释:“熟悉历史、预判未来,中国的精英人物素来推崇这种能力,这叫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很多人都可以做出余八那样的预言,今天,徐公子也说,不出一年,清兵就会打到江南。我不知道五百年后会怎么样,但我也知道,未来几年,中国将陷入一场战乱。”

    陆亚烈猛然从床上跳起:“后知五百年!五百年!孙大有的打火机和地球仪,就是五百年之后的东西,它们都来自魔鬼。我们要把那个地球仪毁掉!”

    庞迪我断喝:“胡闹!冷静!”

    庞教士虽没有驱逐魔鬼的法力,但这一声断喝,让陆亚烈冷静下来,重新躺倒在床上。庞迪我声音放低:“我虽不知道那个地球仪是怎么来的,但它肯定是理性与智慧的产物,只不过我们尚未理解。魔鬼是长着山羊角的怪物,是内心被邪恶蒙蔽之后的幻象,余八只是个面貌丑陋的画工。”

    陆亚烈用被子蒙住了脑袋,低声重复着:“魔鬼,魔鬼。”

    庞迪我走出屋外,将门掩上,回到自己的屋里,对着地球仪端详,又仔细回想余八在几何楼上的画作,枯坐一晚,直到天光放亮,才和衣而卧。

    8

    第二天一早,陆亚烈高烧未退,迷迷糊糊闻到一股肉汤的香味,正恍惚间,吱呀一声,孙大有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汤,招呼道:“陆教士,起来喝一碗汤。”

    陆亚烈坐起来,接过汤碗,见里面有绿白相间的豆腐、菠菜,有几颗肉丸子,还加了胡椒粉和姜丝,他用勺子搅动,喝口汤,吃下个肉丸子,胃口一开,咕咚咚就把一碗汤全喝完了,身上立刻冒汗。孙大有接过空碗,说:“今儿是礼拜天,我去帮庞教士做礼拜,你盖上被子好好躺着,出一身汗,病就好了。”陆亚烈躺下,又指了指汤碗,孙大有道:“这个是珍珠翡翠白玉汤,我做了一锅呢,待会儿再来一碗。”

    待礼拜结束,孙大有返回来,果然又端着一碗热乎乎的“珍珠翡翠白玉汤”,陆亚烈坐起,咕咚咚把汤喝完,一抹嘴儿说:“好喝,好喝。”

    孙大有笑嘻嘻地看着他:“这珍珠翡翠白玉汤,是我大明朝的开国名菜。当年太祖皇上和蒙古人打仗,有一次兵败落单,单人单骑跑到荒郊野岭,在一破庙前摔到了马下。庙里正好有两个乞丐,一个叫常先弟,一个叫来福,他们两个把太祖皇上搀扶到庙里,看他饥饿劳累,就用剩豆腐、白菜叶子、剩米饭,做了一锅珍珠翡翠白玉汤,伺候太祖喝下,太祖喝了这碗汤,就恢复了元气,与失散的部队会合,重整旗鼓,慢慢打下了大明的江山。当上了皇帝之后,太祖不忘本,昭告天下,寻找常先弟和来福,把他们接入宫中,做了一次宴席,主菜就是珍珠翡翠白玉汤。这汤的原料就和当初打仗时不一样了,豆腐还是豆腐,大白菜还是大白菜,也可以换成菠菜,剩米饭粒子却一定要换成肉丸子,这道珍珠翡翠白玉汤就是我们的国菜,豆腐就是白玉,菠菜就是翡翠,鱼肉丸子鸡肉丸子,都比剩米饭更像珍珠。”

    陆亚烈点头:“这道汤原料简单,不算奢侈,不算忘本。”

    孙大有道:“这道汤里加了胡椒和姜丝,都是能发汗的调味品,太祖当年是感了风寒,要一碗热汤才能恢复体力。我们这道国菜质朴无华,现在的农民军不成样子。这帮暴民在北京城里洗劫,还搞了一个福禄宴,他们把大明的福王抓了去,福王是个大胖子,体重有三百多斤,他们杀了福王,还弄来两头鹿,把人肉和鹿肉炖在一起,搞了个福禄大锅烩,这道菜实在是穷凶极恶,做出这样的菜,是要遭报应的。难不成这帮暴民和蛮夷杀到南京来,我们这样的胖子就都要被抓去杀了炖肉?”

    孙大有颇为激动,一身肥肉不停颤动。陆亚烈听农民军吃人肉,身上又出了一层透汗,躺倒在床上说:“这吃人的行径,简直是魔鬼!”隔了一会儿,探身问道:“孙先生,你们中国可有魔鬼?可有人懂得驱魔之术?”

    孙大有道:“你现在发烧,等你病好了,到大有堂来,我可以给你讲讲驱魔的事情。”

    陆亚烈在床上躺了三天,身体逐渐康复,心里也趋于平静,这一天来到文津街,见余八书坊大门紧闭,不由得又想起几何楼上那幅升天图。急急走到大有堂,又闻到一股肉汤的香味,穿过厅堂,走到后院的厨房,见孙大有正在调高汤,一锅肉汤,几经过滤,变得清澈,孙大有拿着大勺子,敲打着锅边,说:“陆教士,你在我这里吃过了鸡,吃过了狗肉,也吃过了我的珍珠翡翠白玉汤,你不想跟我学一学这做饭的手艺吗?”

    陆亚烈脸一红:“我早就想跟你学中国的烹饪之道,可我怕庞教士知道了会不高兴,庞教士总认为,吃饭享乐是末节。”

    孙大有放下勺子,和陆亚烈返回厅堂,罗汉床前放置了一把古琴,一张琴凳,孙大有在床上坐好,问:“陆教士可愿意听我弹一首曲子?”陆教士点头,孙大有活动了一下手指,按住琴弦说:“这首曲子叫《孤馆遇仙》,是古人嵇康所作,名字虽叫遇仙,实际上却是遇鬼,作曲者寄居于一间古宅中,夜晚遇到了八个鬼魂,这八个鬼魂说,他们原本都是乐工,暴死在这里,求作曲者为他们迁葬。嵇康答应了这八个鬼魂,第二天就在古宅外挖出了他们的遗骨,将他们改葬他处,好好地做了一场法事。后来这八个鬼魂托梦给嵇康,感谢他安抚了八个漂泊的鬼魂,嵇康觉得这件事颇为神奇,就作了这首曲子。”介绍完曲子的来历,孙大有抚动琴弦。琴曲开始颇为舒缓,宛如林间漫步,继而变得轻快,而后骤然紧张,鬼魂出现了,风声呜咽,雷电轰鸣,作曲者似乎在大声呵斥着鬼魂,鬼魂也在哀怨地诉说,散音与泛音结合,像是人与鬼之间的对话。这一段对话相互纠缠,孙大有弹奏之时,口中吟唱,琴声与人声交杂,陆亚烈听得心跳加快,大汗淋漓。而后,白日浮现,雄鸡鸣叫,鬼魂散去,终于一片平静。孙大有弹完这首曲子,掏出手帕擦了擦脸。

    陆亚烈走近古琴,伸手触动琴弦,琴弦一颤,嗡嗡作响。孙大有伸出右手,让教士看仔细了:“手臂平伸,手腕微微弯曲,手掌微微俯下,小手指是不用弹琴的,所以小手指向上略仰,中指和无名指是平的,中指又略低于无名指,食指微曲,大拇指又在食指之下。”陆亚烈见孙大有五根胖胖的手指,做出来的动作却轻柔细腻,伸出右手模仿。孙大有手指落在琴弦之上,琴音如刀剑出鞘般弹射出去,不住的回响之中,孙大有问:“陆教士,你可愿意跟我学一学这首曲子?一般人学古琴,都从小曲子开始,这首《孤馆遇仙》稍长,不过,这曲子分为十二段,我们也可以把它看作是十二个小曲子,我们一个个学,有大半年的功夫也就能把这首曲子弹下来了。”

    孙大有教了陆亚烈几个手法,随即把第一段“引子”弹了一遍,讲解道:“这第一段要舒缓,慢中又有跌宕,琴音是散、按结合,以散为主。这曲子说是安抚游荡的孤魂野鬼,实际上也是驱逐心魔,让我们心思平静。我没见过魔鬼什么样,但心中时常会有些邪恶的念头。弹这个曲子,能让我安静下来。”

    陆亚烈凝神学琴,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小时,孙大有在旁抽了一支烟,掐灭烟头说:“好,咱们可以歇一下,去做饭了。”回到厨房,陆亚烈见案板上摆着几颗土豆,放着两把菜刀,孙大有右手拿起菜刀,左手抄起一枚土豆,菜刀温柔地贴上去,土豆在刀刃上滚动,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土豆片削了下来,他将土豆放在案板上,菜刀咚咚咚一阵翻飞,随后用菜刀抄起土豆,扔到旁边一个水盆中,细细的土豆丝在水中展开。孙大有手握菜刀,正色道:“要学做饭,第一就要学用刀。中国古代有一个名厨姓丁,他宰牛的时候,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脚步迈出的方位,全身的动作都符合音乐的节拍,所谓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普通厨子,一把菜刀用上一个月就要换了,好点儿的厨子,一把菜刀能用上一年,这位丁大厨,一把菜刀用了十九年,可见他掌握了用刀的诀窍,砍、剁、挑、抹、切、断、拨、刻,种种手法都烂熟于心。我教你学琴,是让你掌握做菜的节奏感。两者相辅相成,音乐也学了,厨艺也学了。”说罢,把菜刀递给陆亚烈:“看你的了。”

    陆亚烈接过菜刀,深呼吸,依照孙大有的节奏运刀,中间虽稍有滞涩,但切出来的土豆丝也颇为精细,孙大有赞道:“看来你在塞哥维亚的厨房里还是很有心得的。”从灶间拿起一根萝卜,抄起菜刀,雕起萝卜花,嘴中念念有词:“盘古开天,山河明晰;先人创世,祖号炎黄;稼穑艰难,生火做饭;万物进化,泽及四方;文明日进,制器典章;百姓日用,有醋有盐。”这段口诀念罢,手中的萝卜已经变成了一朵洁白的花朵。

    陆亚烈跟着孙大有背诵口诀:“盘古开天,山河明晰;先人创世,祖号炎黄;稼穑艰难,生火做饭;万物进化,泽及四方;文明日进,制器典章;百姓日用,有醋有盐。”口诀念罢,又切出一堆土豆丝。

    这几颗土豆切完,孙大有又拿出几根黄瓜,演示蓑衣黄瓜的切法,让陆教士体会如何以意念运刀。切完了蓑衣黄瓜,又拿出几块豆腐,让陆亚烈切豆腐丝。切完豆腐,再回去弹琴,陆亚烈明白,弹琴切菜都讲究手指的灵动与触感,讲究其中的韵律,宁心静气,把第一段曲子完整地弹了下来,不知不觉已过了晌午,孙大有端来一锅红烧猪蹄,招呼教士吃饭:“学琴本是雅事,这锅猪蹄却显得粗鄙了。我们做了雅致的事情,也该做点儿俗的。”陆亚烈见猪蹄烧得红亮,肚子中咕咕叫了起来,拿起一个猪蹄便啃,孙大有啃着猪蹄,给教士讲了酱油的做法和用法,又讲什么样的菜当用鸡汤调味,什么样的菜当用猪肉汤调味,陆亚烈舔干净手指,拿出纸笔,一一记下。

    此后,陆亚烈每有空闲,便到大有堂来,他跟庞迪我说,要学古琴,学中国的音乐理论,庞迪我大为赞许,鼓励他好好学习。没几天的工夫,孙大有就开始教陆教士第二段“端坐”。这一段中有两部分泛音,陆亚烈很快上手,左手轻点琴弦,右手指拨动,手指已是非常灵活。一边学着“端坐”,一边学着做猪头肉。第一步就是劈猪头,案板上置一猪头,陆教士手持菜刀,一声断喝,一刀下去,就将猪头劈为两半,这一招讲究力道和准确性。猪头劈开,陆教士运刀温柔,去骨,剃毛,再将猪头洗净,用白糖、烈酒、酱油腌制。腌了五天,再放到灶台上熏三天,再放到太阳地里晒三天,一段曲子学完,这腊猪头才算做好。孙大有将腊猪头切成薄片,再用大火蒸熟,告诉陆亚烈:“猪头肉胜在胶质丰厚肥润,皮和肉都大有嚼头,面颊上的两片肉,猪耳朵上的软骨,还有这猪鼻子,都各有各的口感,我们又腌又熏又蒸,就是要让这猪头肉呈现出复杂的味道。”

    又过了十来天,孙大有便开始教第三段“鬼见”,曲调渐渐加快,气氛骤然一变,鬼魂已在荒野中现身。“鬼见”之余,陆教士学做炖菜,用瓦罐炖牛肉,想起自己在塞哥维亚也曾用罐子和牛肉做科学试验,又克制不住创造的念头,这一天创了一道菜,名目叫“鸡兔同笼”,是将兔头和鸡爪子一起炖了吃。孙大有见陆教士能有创新菜式,大为赞赏,又说这鸡爪子和兔头放在一起炖,品相上太难看,称得上是“黑暗料理”。

    又过了一个月,陆亚烈已经能把《孤馆遇仙》前三段连起来弹奏,也学会了料理河鲜海鲜的方法。他帮孙大有在后院盖起来一座烤炉,要学烤乳猪,孙大有说,这烤乳猪要用刚刚出生一个月的小猪,一边烤一边抹油,务求颜色红亮,猪仔本是要养大了才能卖出价钱,所以商家卖猪仔,价钱倒不比一头大猪便宜多少,近日南京城苛捐杂税多了起来,盐税糖税水产税杀猪税交易税,朝廷收了税才能养军队,对抗清兵,说罢长叹一声。

    陆亚烈有些愧疚,说:“我学菜这两个多月,倒让孙先生破费了。”

    孙大有一摆手:“这吃饭做菜,就是我们的修行。可在乱世之中,想吃口好的太不容易了。你以后离开南京,能每天给自己做顿好吃的,就是天大的福气。”

    两人屋中弹琴,孙大有开始教第四段“怪风”,这一段有三下拂、滚,从一弦拂到七弦,再从七弦滚到一弦,又从一弦拂到七弦,有一种阴风骤起的感觉。陆亚烈拂动琴弦,忽然开口问道:“孙先生可曾听说,徐公子得道升天了?”琴弦颤动着,陆亚烈停手,望着孙大有,继续说道:“近日南京城出现了好几处涂鸦,画的都是飞上天的神仙,不知孙先生看到没有?”此时,屋外风声呜咽,闷雷从远方传来,孙大有喃喃说道:“要下雨了。”陆亚烈追问:“这段时间一直不见余八,他是不是跟徐公子一起升天了呢?”

    孙大有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根纸烟,吐出烟雾:“教士,我们还是好好学琴吧。”

    陆亚烈脸一红,拂动琴弦继续弹奏。外面风声平息,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孙大有听他弹完第四段,便接过古琴,弹奏第五段“雷电”,右手捻起一弦、四弦拍击在琴面上,如闪电划过天际,大有堂小小的厅堂之中,回荡着雷电的轰鸣。陆亚烈为琴声所慑,双手颤抖,似乎在闪电中看见了魔鬼的身形。

    9

    那一段时间,南京城人人自危,都担心北方的异族挥师南下,城里有传言说,神仙下凡,接走了一批富贵之人。城中有几处地方,墙壁上出现铁拐李或者张果老的画像,几笔涂鸦虽然粗糙,可拄着拐杖的神仙、骑着毛驴的神仙有很高的辨识度。百姓都说,神仙接走一个人,就在墙上画一幅画。他们说,徐公子得道升天,能呼风唤雨,眼见千里,飞腾变化。一个人飞升,无数困顿之人好似都有了解脱之道。后来,城中涂鸦慢慢多了起来,一夜之间,会有几十处墙壁被画上粗糙的神仙。官府下令,抓捕妖言惑众者,用白漆将涂鸦处粉刷,这样一来,城中的粉墙上时而可见一个个白色的圆圈,大家指指点点,都说被涂掉的是一个神仙。

    庞迪我不相信得道升天这样的无稽之谈,但他对徐公子的失踪感到愤怒和巨大的失落。徐约瑟是他播下的一颗理性的种子,通晓几何学和拉丁语,信奉上帝,理应成为南京市民的表率,却在街谈巷议之中,助长了神神鬼鬼的迷信。庞迪我自责,他在这个蛮荒之地培养的杰出的孩子,肯定受到了魔鬼的诱惑。或许陆教士的判断正确,那个丑陋的哑巴画工余八,就是魔鬼的代言人,他将徐公子拐带而去。

    陆亚烈原本怀疑城中的涂鸦都出自余八之手,观察过上百处涂鸦之后,他推翻了自己的判断,那些画作太简陋,不像是一个成熟画工所为,也不是出自一人的手笔,更不是神仙的画作,如果一个神仙画出这样粗鄙的作品,就应该被贬入凡间。要说徐公子的失踪和图画有什么关联,那奥妙一定在那幅吕洞宾升天图上。如果真有一个魔鬼引诱徐公子去往魔域,那魔鬼就是余八。只有魔鬼才能画就那一幅升天图,他能感受到那幅画所具有的魔力,站到那幅画下面,他的天灵盖就被什么东西轻轻拂动。他害怕看到那幅画,又想探究其中的秘密。

    在几番纠结之后,陆亚烈回到几何楼,要从天花板上的画作中找到徐约瑟的踪迹。上楼之时,他有一种强烈的恐惧,那幅画中的神仙会不会已经消失?画面上是不是只留下云彩?那些云彩中的楼阁,那些仙境,是不是也被涂抹成一片白色,不再向世人显现?等他站到三楼抬头观看时,他松了一口气。画面没什么变化,吕洞宾低垂眼帘,鼻孔黑洞洞,鲜艳的道袍飞扬。几何楼的仆从跟着教士上楼,给他搬来一架梯子,让他近距离地去看升天图。

    陆亚烈登上梯子,仰头细细察看了每一根线条,每一块颜色,分辨出哪些地方用了雄黄和雌黄,哪些地方用了白青和沙青,哪一块由粗沙青画就,哪一块由细沙青构成。看了两个小时,陆教士脖子僵硬,问下面的仆从,余八的这幅画画了多久,仆从回答,几何楼建成之后,余八先生就来作画,画了大概一年有余。陆教士推算时间,在他们到达南京之前,余八就已经开始画这幅升天图了。底下的仆从说:“陆教士,楼下的画室里还有一面屏风,也是余八先生画的,那一幅画只画了一个月。”

    几何楼下的这间画室,是徐公子收藏名画的地方。徐公子会在春天到来时挂上杏花、山茶、玉兰等花卉作品,到清明时节观赏牡丹图和芍药图,三月三日,他悬挂收藏的真武画像,四月八日观赏宋人元人所画的佛像。他还在这里畅游天地,将山水画一张张悬挂出来,在屋中踱步,好像穿行于群山之中。如今这间画室,四壁空荡荡的,屋子当中有一扇素绢屏风,仆人指点,那上面就是余八的画作。

    陆亚烈从未见过画中的景象,那是一排排高楼,比教堂的钟楼还要高,但了无生气,像一片片冰冷的岩石。画中有桥,桥下却没有河流,密密麻麻的小盒子遍布桥上桥下。能看到零星的人影,形单影只,如同昆虫。天空昏暗,整幅画作都是灰色和黑色,用水墨和石墨笔画就。陆亚烈想,这或许是地狱的样子。他在这幅画前感到极度不适,但还是拿出纸和笔,将屏风上的画临摹一番,他要让见多识广的庞迪我看看这幅画。

    回到教堂,陆教士向庞教士展现他临摹的草图,庞教士也不知道图中景象究竟描绘的是什么地方,他端详良久,说道:“这幅画作有末世之感,全然的灰暗与黑色,正是魔鬼的印记。”陆亚烈问:“庞老师要不要再去一趟几何楼,看看升天图和那扇屏风?”庞迪我沉吟良久,对陆亚烈说:“或许我们应该忘记这件事情,我们要抵御那些邪魔外道。过多地探究邪恶,那些东西就会侵染内心。”

    陆亚烈却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他继续去大有堂学琴,学做饭,记下的菜谱已经有两百余页,弹琴的技艺也逐步提高。陆教士发觉,在某些方面,孙大有堪称榜样,他待在古玩店里把玩他的瓷器和木头家具。隔三岔五,还会去余八书坊,把那里的每一册图书都擦拭得一尘不染,他好像不会受到外界的丝毫影响,既不担心远处的战乱,也不为邻居的失踪而焦虑,这个胖子身上有一股强大的沉静的力量。陆亚烈想在学琴的时候收敛心神,然而,琴声总是恶作剧般地挑逗他,这一日,他弹奏第六段“喝鬼”,琴声凄厉,要把邪恶的东西呵斥。再听孙大有演奏第七段“鬼诉”,在五弦、六弦的十徽处迅疾地出现几个泛音,那是鬼魂开始倾诉自己的身世。待孙大有演奏完毕,陆亚烈从怀中掏出他的临摹草图递了过去。

    孙大有接过那张草纸端详,陆亚烈注意到他脸色一变,起初是诧异,继而黯然神伤,孙大有端详了半天,放下草纸说:“如此说来,徐公子和余八还是走了。”他好像到这个时候才认定,徐公子和余八真的是失踪了。陆亚烈想问什么,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孙大有环顾古玩店里的物品,缓缓说道:“徐公子真是了不起啊,能抛却这么大的家产说走就走,这不是凡夫俗子所能做到的。东西多了就是麻烦,你看我这满坑满谷的破烂玩意,要是清兵杀到南京,我真去逃命,我能带走几样啊?”

    陆亚烈问:“你是说,徐公子离开南京,是逃避战乱?”

    孙大有点头:“不出半年,清兵就会杀到扬州、淮阴,他们会屠杀城中的百姓,到时候南京城里很多人都要去逃难,南京会变成一座空城。我看陆教士、庞教士不如尽快离开,回澳门去,要不就回西班牙去。”

    陆亚烈茫然问道:“孙先生也想离开南京?”

    孙大有环顾四周:“我不会走的,你看我这一屋子的东西,我背走那个长条案子?还是拿走那个汝窑的小碗呢?你看这霁蓝釉的瓶子,多好看的蓝色,可一不小心它就会碎了。财产,还是能移动的最好,有几十块宝石,装一布兜里,带着逃到澳门,卖了宝石,还能过日子。可人能带走多少东西呢?路上遇见劫匪怎么办?你带上两块古玉,塞屁眼里夹着。你带一根金条,塞屁眼里夹着,可屁眼里能塞多少东西?你有多大的屁眼啊?你要有好几处大宅子,大花园,千顷万顷的良田,那就更麻烦了。带不走啊!徐公子说走就走,实在了不起。”他盯着陆亚烈问:“陆教士,假如说你今天晚上就出城逃命,你要带什么走?白山教堂里有什么好东西?”

    陆亚烈一愣,想了想说:“我们带着那个地球仪走。”

    孙大有嗤地一笑:“那东西又不值钱,路上可当不得饭吃。”陆亚烈道:“那个地球仪到了我们手上,我们就要好好保管,将它传递给后人。但身外之物并不是最重要的,庞教士已经把那个地球仪印在脑袋里,他做了很多笔记,那些知识刻在脑袋里,我们只需要带着我们的脑袋离开。这个东西别人抢不走。就算别人把我的脑袋砍下来,知识还是我的,他抢不走。”

    孙大有将那张临摹的图画拿起来再次端详,沉默许久,问:“教士,你真想知道徐公子和余八去了哪里?”

    陆亚烈有些激动:“当然。”

    孙大有说:“好,那我们就去几何楼走一趟。”

    二人说走就走,雇了一辆马车出城。但见山松野草带花桃,秋水长天人过少,孙大有坐在车内,开口唱了一段小曲:“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送魂销。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陆亚烈问:“你唱的这是什么曲子?”

    孙大有敷衍道:“瞎唱,瞎唱。”

    走了两个小时,便到了徐公子的土豆种植园,满山遍野的土豆秧子翠绿,个头巨大的土豆已然翻滚出地面,孙大有又唱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冷清清的落照中,孙大有和陆亚烈来到了几何楼。只见楼上悬着庞迪我题写的匾额,楼中已有万卷藏书,两位教士不远万里带来的西方书籍也陈列其中。他们本指望这些书能在学校中使用,能在书坊间流动,奈何书中理论过于艰深,还是寄存在楼中较为妥当。孙大有对那些书卷也没多大兴趣,上到三楼,抬头看见了吕洞宾升天图,有仆人再搬来梯子,孙大有摇摇手说:“我这么笨重的身子,还是别爬上去了。”

    陆亚烈道:“我第一次看这幅画,就觉得天灵盖被打开了一般,头晕目眩。上次看这幅画,只想跟着神仙一起飞腾。现在第三次看这幅画,又觉得我们都被神仙踩在脚下。余八的画功实在是出神入化。”

    孙大有晃晃脑袋说:“我倒没看出什么神奇。”说罢,径直下楼,让仆人带着前往徐公子的画室。一进门就见到那扇素绢屏风,画面中高楼林立,有汽车,有行人,有商铺,乃是现代大都会的繁荣景象,恰如《南都繁会景物图卷》中的一页,只是山水树木等自然景色完全消失,陆亚烈看到的是怪异的楼阁,灰暗压抑的末日景象。孙大有盯着屏风陷入长久的沉默,肥胖的嘴唇嚅动,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也不知看到了什么。

    “这是地狱吗?”陆亚烈问。

    孙大有摇头:“这是未来。我就是从那里来的。这是三百六十年后的世界。”

    陆亚烈虽看出孙大有和这幅画有极深的联系,却不知这句话当如何理解。

    孙大有立在屏风前说:“反认他乡是故乡,我到这边已经十多年,不想再回去了。我觉得这里一切都好,有吃有喝,还能和我喜欢的东西在一起,家具、瓷器、文具、青铜器、古琴、香炉。我在那边的时候就喜欢收藏古物,可我收到的东西好多都是假的,那边的人嘲笑我,说我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没见识,我一气之下就想回来看看,回到这大明的天下,什么样的好玩意我都看看,摸摸,我坐在上面,我睡在上面,我没见过的东西,我就都来看看。所以我就到这边来了,我喜欢这边,我不喜欢那边。”

    陆亚烈问:“你是说你原本活在三百多年后的世界?”

    孙大有道:“我就活在现在啊。这不活生生站在你面前?”陆亚烈问:“我们从西班牙到南京来,用了三年,坐船、骑马、步行,走了六万里路。你穿越时空而来,是怎么到达这里的呢?”

    孙大有指了指屏风说:“我在那边的时候,也买家具买古画。那边贩卖古物,有一个场所叫拍卖会,买家聚在一处,轮番出价,出价最高者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有一次拍卖会上,我买了一幅明末的绘画,画家却是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名字,没有印章,只有一个名字,题的是余八两字。我可不知道余八是谁,翻了好多书,问了好多人,终于在一本讲明代印刷的书里看到余八这名字,说南京有个十竹斋,胡正言的印刷是当时的最高成就,还说南京有一间书坊,雕版印刷的工艺相当了得,主人叫余八。画家余八虽不出名,可我着实喜欢他那张画,那个画倒也简单,只有一棵松树,树下一人端坐在石头上,那个人就是余八的正面像。那幅画才真是有魔力,我看着画中人,就觉得他也看着我,要和我说话似的。有一晚我沉沉睡去,画像就在床头挂着,夜里醒了,听着有动静,打开灯就看见余八坐在屋里,画中人走出来了。他跟画里的人真是一模一样,不过我也闹不清楚了,他怎么能把自己画活了呢?他从画里出来,画中就剩下一棵松树一块石头了。我见他出来了,也不害怕,也不吃惊,就给他沏茶倒水,可这余八是个哑巴,口不能言,只能以笔代口,问我是不是想回到明朝去看看。我说是啊。他再问,你是想去南京看看?我说是啊。他就说,好,我带你回去看看。他牵着我的手就奔着画里走,我就跟着他来到这里。我可没那么多顾虑,说来就来了,也没准备什么,当时我手里就拿着一个打火机,叼着一根烟,跟着余八来到这里。”孙大有从怀里拿出Zippo打火机,啪地打开,火苗蹿出来:“你说这东西也来了十多年了,一直都有火有油,倒真是神奇。”

    陆亚烈充满惊恐,但外表依旧镇定,问道:“这打火机跟着你一起过来,那个地球仪又是怎么带来的?”

    孙大有摇头:“那东西又大又沉的,我怎么带来呢?再说我带来个地球仪又有什么用呢。我在那边也没有地球仪。不过,既然我能把打火机带过来,那别人也能把地球仪带过来。肯定有不少人也懒得在那边过日子,想到这边来看看,他们没准儿带着什么东西过来呢。我在这边做古董生意,却的确见过几件未来的东西,有地球仪,有墨镜,有手枪,幽冥之中有万物往来,可我还没见过从那边过来的其他人。大概我们这些人,彼此不愿相认吧。”

    陆亚烈凝视着屏风,伸出手摸了摸,素绢材质轻薄,手指稍一用力,就能穿出一个窟窿,他问孙大有:“余八画了这幅未来的图像,徐公子穿过这扇屏风,就能去到未来,去到你那边的世界?”

    孙大有道:“总有人想到未来去看看,可那边有什么好呢?我觉得这里很好。”这样说着,走到屏风背面,他见书案上有一摞字画,就自顾自地翻看,打开一幅画卷,惊叫一声:“哎呀,这是宋旭的《茅屋话旧图》,笔墨苍润,真是极品。”看了一会儿,放下,又打开一幅画卷,再次惊呼:“哎呀,这是赵左的《山水图》,徐公子这里每一件都是宝贝啊。”画面中平湖无波,曲水孤舟,孙大有轻抚画卷,如醉如痴。

    陆亚烈始终盯着屏风观看,想看看三百六十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老教士早就叮嘱过他,到了中国,不要被神仙鬼怪的事情迷惑,可年轻的教士笃信,此是他一生中最神奇的遭遇,他遇到了来自未来的人,也许还能去往未来。

    孙大有在屏风那一边欣赏画作,打开一个册子,叫道:“啊,这是张宏的《止园》,陆教士,你快来看看,人们都说张宏这个画家,受到西洋画的影响,你过来看看这个册子,可看得出西洋画的影子吗?”

    陆亚烈大声回应:“孙先生,还是你过来看看这扇屏风。我穿过这扇屏风,是否就能去往未来?”孙大有一惊,将画册放下,走到屏风那一面,两人隔着一扇屏风对立,孙大有这一面也能看到反向的未来的景观,两个人在对方眼里都影影绰绰,似乎一人望向未来,一人回首过去,这么僵立片刻,孙大有开口道:“要我说,去到哪里都差不多。一个人无外乎是生老病死,吃喝拉撒,他生在哪里,活在哪里,也不必有太多的计算。徐公子天资聪慧,是个心高气傲之人,他对此时此地怕是多有不满,要到未来去看看。也许过一年半载的,在那边待得厌倦,余八还能带着徐公子回来呢。”

    陆亚烈问:“要余八带着,才能穿越到未来吗?”

    孙大有说:“没有余八带着,我不会来,也不愿回去。陆教士你要是穿过这扇屏风,到那边去看看,没准儿能见到徐公子。不过你可要想好了,那边可真是个魔鬼的世界。”

    陆亚烈从未面临如此艰难的选择,他有许多担心,却按捺不住心头强烈的欲望,踌躇半晌,又问:“那边可有教堂?那边有厨房吗?那边的人都吃什么?孙大有道:“那边有教堂,有厨房,还有好多饭馆,吃的东西和咱们这里也差不多。那边也有西班牙,也有南京和澳门,和这里差不多。”陆亚烈又问:“你往来穿梭,是常人未有的经历,你都看到了什么呢?”孙大有道:“我天生愚钝,什么也没看到,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这边。我到了这边就看到了无数的宝贝,四百年后的宝贝,放到现在却是寻常的物件。”陆亚烈再问:“我去了那边,怎么才能找到余八和徐公子呢?”孙大有叹气:“这个事情由不得你思前想后,我说来就来,你想走就走。如果你对那边有太多的担心,对这里还有眷恋,那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比较好。咱们还有好几段琴曲要学,还要吃烤羊腿烤乳猪呢。”

    陆亚烈听了,退后几步,深吸了一口气,向着屏风走去。带着极大的好奇和决绝的勇气,他能感受到风,如同神仙在云端之上,屏风上的画卷向他展开一个未知的世界,他想一头撞进去,不计后果。他不必流连于此地,不必眷恋此地的任何人任何事,拉夫雷士学校,塞哥维亚大教堂,航海中所经过的岛屿,所看到的朝霞与落日,在他头脑中快速闪现,然后变成一片空白。他听到素绢撕裂的声音,那屏风撞烂了,余八的画作破碎了,他差一点儿撞到站立在另一端的孙大有身上,他未能穿越到未来,他还停留在这烦琐的人间。孙大有张开双手,迎接他:“陆教士,你只能跟我待在这一边了。”

    10

    从澳门驶来的商船带来了全新的发条和零件,庞教士和陆教士得以修复白山教堂的自鸣钟,每逢整点,自鸣钟叮当作响,引来众人围观,称赞一番,而后散去。四百年前,岁月悠长而缓慢,这个叮当作响的计时器却提醒世人,末日临近,在他们可以抵达的未来,南京城将迎来新的统治者,每个人都要改变服饰和发型,剃光脑门,留起一个小辫子,变得非常滑稽。有些人忍受不了自身的滑稽,想着自己的卑微,郁郁寡欢,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更多的人看到他人的滑稽,也能忍受自己的滑稽,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教堂的自鸣钟引来了窃贼,他们看到那个神奇的钟表,认定教堂里面还有更多神奇的宝贝。窃贼在深夜进入教堂,偷走了一架天球仪,也偷走了那个来自未来的地球仪。庞迪我研究地图的手稿还在,但失去了那个地球仪,就失去了最重要的证据,手稿上的记录很像是一篇疯狂的呓语。老教士被这个沉重的打击击倒,卧床不起,陆亚烈悉心照料,早上煮一锅白粥,腌几样咸菜,中午来一碗面条加两个鸡蛋,晚上做一锅汤,他掌握了中华料理的方法,给庞教士吃的都是好消化的食物。

    年轻教士还要登台布道,他紧张,讲起话来磕磕绊绊。闲暇的时候,他还会去大有堂学琴,他学到了最后两段,“曙景”和“鸡唱”。黑夜已然过去,白昼来临,鬼魂消散。这一日陆亚烈终于把《孤馆遇仙》全曲弹奏完毕,孙大有坐在罗汉床上,燃起了一支烟,烟雾与余音袅袅的琴声缠绕,孙大有说:“我就是一个孤魂野鬼,这首曲子就是安慰我自己的。”

    陆教士无言以对,这些日子,他和孙大有守护着他们之间的秘密,只偶尔会谈及未来。陆亚烈相信现在与未来之间有一个神秘的通道,伟大的艺术品长存于世,就是其间的通道。他来到了一个神话的国度,见到了神话般的人物。让他略感遗憾的是,孙大有不能给予他智慧上的指引,在三百六十年后,孙大有的职业是个厨师,他不懂得“圆方等积”的问题,也不能理解笛卡尔的著作。他穿越回来,能传授给教士的是厨艺和弹琴。

    孙大有手捧着宣德炉,弹着烟灰,缓缓说道:“教士,我本来想去扬州走一趟,几个月后,扬州就会有一场灭顶之灾,清兵在那里烧杀抢掠,我想去那里拜访一些绅士,给他们指点逃命的路线,他们肯定会给我一些古董作为报酬。我到这里十多年,就靠这个法子积累下我的家当。我听了你们讲道,知道整天嚼舌头根子,泄露天机,实在是天大的罪过。你们还说,人不可贪婪,我也想收敛自己的贪婪之心,可想着有无数宝贝要被毁掉,要被人抢走,还是于心不忍,还是想去出手挽救。”

    陆教士手还放在琴身之上:“能挽救一些古物当然是好事,可孙先生为何不能解救更多的人呢?让更多的人逃命呢?”

    孙大有掐灭了烟,把宣德炉放下,拿起一个瓶子:“教士你看这瓶子烧得多好,这上面的颜色浓淡均匀,蓝如深海,这是霁蓝釉,看着就让人高兴,忍不住多看两眼。”说着话,手一松,瓶子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陆亚烈一惊,孙大有哈哈笑道:“这瓶子碎了,可你刚才看到的瓶子,却记在了心底,越想越觉得它美。这东西之所以美,就因为它毁起来容易,说碎了就碎了,说没了就没了。人不一样,人生生不息,死一个,死一万个,转过头来,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人。你这些日子总免不了问我未来是什么样子。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从何说起。大体而言,未来的人会更聪明,不仅能航海,还能飞上天,但大多数人还是浑浑噩噩,和现在没什么两样。还是会贪婪,还是愚蠢、自私、精于算计、自以为是。人各有命,我救不了人,救不了世。你看徐公子种了几年的土豆,到明年,那种植园会是一片荒芜,要过上一百年,世人才能吃上更多的土豆,更多的番薯。”

    陆亚烈望着地上破碎的瓷片,默然不语。此后几天一直郁郁寡欢,茶饭不思。战乱的消息从四面八方涌入南京,城中不断有人逃离。陆教士也不知该何去何从。庞迪我卧床两个月,病情依然没有好转。他和陆亚烈商议,离开南京,去往澳门,那里的葡萄牙医生能治好他的病。陆亚烈担心舟车劳顿,会加重老教士的病情,可庞教士去意已决。陆亚烈觉察出来,庞教士想回家了,这位老人预感到自己命不长久,听到了故乡的召唤。

    孙大有听闻两位教士去意已定,到教堂和他们告别,将自己珍藏的一张古琴赠予陆亚烈,希望教士日后能时常拂动琴弦,告慰他这个游荡在错落时间中的幽灵。庞迪我得到的礼物是一个釉色清亮的笔筒,老教士在病床上探起身,有气无力地叮嘱孙大有,那个失窃的地球仪也许还在古玩铺子中流转,要是碰到那个样子的地球仪,一定要买回来,留待聪明人研究。孙大有潸然泪下,离开教堂之际,悄声对陆教士说,我看庞教士命不长久,落叶归根,你们还是早些动身回欧洲去吧。

    当晚,陆教士在日记中写道:“和孙大有先生告别的时候,我也不能肯定他到底来自何处。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能表明他是从三百六十年后返回南京的。那个打火机,那个遗失的地球仪,看起来的确是未来的事物,但孙大有身上没有什么来自未来显著的特征,他谈话风趣,有时还富有哲理,他说,我们将看到美丽的东西被毁灭,这样的毁灭将一再重演,世间美丽的事物,在他们被毁灭之时,显得最为美丽。我期待能从他身上看到更多的神奇,他向我传授了弹琴和做饭的技艺,他的厨艺出神入化,他的音乐造诣也非常了不起。然而,这些技艺让我更加思念余八先生的绘画,我未能和这位哑巴画工进行更多的交流,恐怕将是我在南京留下的最大的遗憾。”

    两位教士收拾行囊,由燕子矶登船,前往太仓。孙大有一直将他们送到岸边,看风帆远去,在岸边幽幽唱道:“世途扰扰复憧憧,真恐华夷事亦同。岁月自消寒暑内,荣枯尽在是非中。今朝犹作青襟子,明日还成白首翁。堪笑愚夫足纷竞,不知流水去无穷。”陆亚烈在船中听着歌声,想着来南京不过一年多的时间,来的时候雄心壮志,如今却意兴阑珊,城中原本有六十个信徒,最近却接连有三个亡故,战乱将至,也不知谁能安顿他们的灵魂。

    老教士日渐消瘦,在船上一日一日地煎熬。几个月后到达澳门,老教士也到了弥留之际。他住进了葡萄牙人的医院,临终之前叮嘱陆亚烈,一定要将所做的笔记带回西班牙,呈交给教会。澳门的神父为这个伟大的传教士举办了葬礼,他们向神祷告——主啊,我们向你祷告,求你在我们的祷告中向我们发言,我们将我们所缺乏的带到你面前,我们将我们所寻求的带到你面前。没有一个我们的意念是你不知的,也没有哪一个缺乏是你不顾念的。

    陆亚烈在澳门逗留多日,乘船踏上返乡的路程。船过马六甲,遭遇荷兰海盗。海盗劫掠财物,而后放火焚烧商船。庞教士研究地球仪的笔记、陆教士的日记、跟孙大有学厨记下的菜谱均毁于海上。陆亚烈跳海求生,抱着一块木板在海中漂浮了三天,才被一条路过的葡萄牙商船救起。那条商船由马六甲前往日本,陆亚烈就在船上当水手,在后厨帮着做饭,他烤制土豆,煎海鱼,炖鱼汤,这番手艺让船员们大为惊叹。他发明了一种油炸蔬菜的料理方式,将蔬菜裹上面粉放到油锅里炸,这样可以处理船上那些不新鲜的蔬菜,这种料理方式传到日本,被日本人发扬光大,炸蔬菜炸虾,这就是“天妇罗”的来历。后来,他又用威尼斯产的玻璃瓶子装肉酱,排出空气,瓶子封口,放到沸水里煮,这就是罐头的由来。陆亚烈在这条船上度过了十来年,商船往返于马六甲、日本和印度果阿之间。他在海上听闻四川、广州被清兵攻占的消息,知道那片大陆上正发生着改朝换代的故事,有战争,有屠杀,有千万人流离失所,有文明遭涂炭,然而,看着幽暗无边的海水,又觉得那些风云变幻也会在瞬间消逝。

    多年后,陆亚烈返回家乡。回到塞哥维亚大教堂中的厨房,用中国的烹饪方法做出来美味的烧鸭子、卤肉、黄豆炖猪蹄。他的时间感出现了错乱,海上帮厨的十几年仿佛被压缩了,而在南京逗留的一年却拉长了。他想念那里的牛皮糖、橘饼、山楂糖、河蟹、江珧柱、桃门枣,他凭借记忆画了几幅南京的风景画,每一幅都耗用大半年的时间,画成之后,悬挂在墙上,他向画中走去,每一次都碰壁而回,撞得头破血流。

    新任的主教大人依旧喜欢陆亚烈的菜,他特批了一笔经费,在塞哥维亚城中办了一个小型养猪场。陆亚烈整日与猪作伴,将十来头猪养得肥肥胖胖,他用大豆做酱油,用酱油做猪蹄子、做猪头肉,教士们吃过陆亚烈的杀猪菜,都不住叫好。猪场里的猪对这位主人心生恐惧,每次见到他,都将蹄子收到身体下面去,把脑袋缩起来。陆亚烈看到这番场景,不由得大怒,有一日,挑了一头刚出生不久的小猪,做了一道烤乳猪。大猪见主人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对待小猪,不免更加惊恐,但转念一想,不满月的小猪就被杀掉,它们能活两年三年,已然是得享天年了。每隔一段时间,它们产下小猪,就会有一头被挑了去做烤乳猪,侥幸活下去的猪都会感谢上帝的厚待。

    四百年前,岁月悠长而缓慢,但也免不了末日将近,陆亚烈到了暮年。主教大人派来一位小教士帮他养猪,跟着他学习厨艺,小教士闲来也向他询问东方的见闻,陆亚烈总是闭口不谈。有一日,小教士拿来一册拉丁文的图书,说是英国出了一位大哲人,写了这本书叫《原理》,论述世间万物乃至日月星辰,彼此都有引力。厨房中炉火旺盛,映得小教士脸蛋通红,陆亚烈想起当年在南京时,哑巴余八曾在草纸上写下牛顿的名字,孙大有也曾告诉他,大天才牛顿将引领世人走出黑暗年代,未来将有越来越多的光明。陆教士心中激荡,问那小教士:“牛顿这本书都说了些什么呢?”

    小教士颇为兴奋,说:“我看了之后讲给你听。”

    陆亚烈咧嘴一笑,说:“我怕我听不懂了。未来的人们,总把过往的岁月看作是黑暗年代。我就生活在黑暗年代中,再也见不到光明。”

    年老的陆亚烈遭遇了一场意外,他用一口大锅给猪熬饲料,水刚煮开,陆教士不慎跌倒,正好掉到锅里,这位曾经在海上航行多年、在海浪中漂泊求生的教士,用最后的力气爬出大锅,他全身烫伤。教堂竭力抢救,也未能救回陆亚烈的性命。陆亚烈被安葬于塞哥维亚城外,教士们为他祷告——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话。主啊,惟有你所赐的,叫我们喜悦,爱慕,甘甜,满足。吃了这属地的食物还要再饿,喝了这属地的饮料还要再渴,这属地的一点不能解人的干渴,也一点不能叫我们饱足。

    悠长而缓慢的岁月中,一些伟大的艺术品留存下来,今日我们还能看到《茅屋话旧图》,看到《山水图》,看到止园的画册,看到霁蓝釉的瓶子。塞哥维亚的引水渠和大教堂也如四百年前一样耸立着,不断有游客来到此间,抚慰心中的仓皇。某年某日,一队中国游客来到塞哥维亚,导游举着一面小红旗引领大家游览,拿着小喇叭讲解大教堂的建筑。回廊中有一头猪,懒洋洋晒着太阳,引得一位游客驻足观看,那头猪嗡嗡地发出声响,那位中国游客咿咿呀呀地作答,双手不断比画。导游招呼游客前行,说参观完教堂,就可以去吃午餐,要尝一尝塞哥维亚特产烤乳猪。队伍中有一中年男子,满面愁容,回头招呼那位与猪交谈的哑巴:“余八,咱们该走了。”

    感谢王珏女士、王颖女士、马林先生、殳俏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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