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有啥用-乡下人进城出城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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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何路生坐在山梁上,这是川北山区,沟深梁陡,猛一看杂乱无序的山谷,奇形怪状。山峰像发情的畜生,狂乱地在村子周围奔走。何路生的奔驰轿车停在山脚下的那条土路上,土路像杀猪后被随意一抛又没有洗净的大肠一样,脏兮兮地盘在村脚下,有些难看,但也有些实用。村子里的人们想通向外面的仪式就在这段大肠一样的路上表现了出来,就像大肠虽然有腥臭,但做出来还是好吃。何路生没有让手下人跟上来,他要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陪自己的母亲呆一会儿。母亲的坟孤单地坐在灌木柴山的一角,自由而不受约束的灌木枝枝蔓蔓地长出来,做伞篷状,架于母亲的坟上,何路生突然对这些灌木产生了感激之情,在自己不在的日子里,就是这些灌木陪着母亲。这些长不高的灌木。

    在山区里找一块墓地是不容易的,川北山区不像那些平原,随便哪里都可以形成一个墓地的村落,那些死去的人相识不相识的都坐在阳光下,一排排的,蔚为壮观。山区的墓地可能就是一座孤坟冷冷地坐在那里。何路生认为这样的寂静之坟颇符合母亲生前的处境和心境。

    母亲一辈子在苦笑中度过。就是在自己已经取得了辉煌成绩的时候,在自己已经有钱的时候,在自己已经有很多钱的时候,母亲仍然不愿意进城,始终住在村子里。何路生知道,母亲喜欢养活自己后半辈子的村子,母亲对村子里的人们怀着深深的感恩。

    母亲去世了,就像纷纷攘攘的尘埃突然停住,又突然匍下。尘埃就像母亲一生的追随,在尘埃里何路生可以看见母亲的光环,尘埃丧尽,尘埃随母亲而去。那些凡尘的温暖的生命颗粒,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母亲在去世的时候,一生的苦笑造成皱纹迭起。何路生知道,母亲心里苦,但是她在善良的村民面前要笑,可能笑的实质是真诚的,可是因为心里的苦,笑总是苦涩的。母亲已经在弥留时刻了,村里的人打电话给何路生,在大太阳下,村里人没有看见何路生的母亲出来,大家很奇怪,何路生的母亲纵然很苦,但是,收拾得很干净,在阳光下总爱眯着眼睛看望,很受用的样子。大家知道母亲的这个习惯。

    何路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家里。

    母亲拒绝到医院去。她似乎在等待这一天。

    他喊醒母亲后,母亲让他一个人在身边,说有话要说。

    母亲第一次向他说了为什么自己没有父亲,或者说第一次给他说自己的父亲是谁。

    “找到你的父亲,好好对待村里的人。”

    这是母亲最后的话。然后,她笑了,慢慢地把这个笑保留在脸上,保留在了世上。

    何路生放声大哭。村里人一下子涌进门来。

    大家说,你们看,她的笑与平时不同呢。

    放下了。母亲的笑是甜蜜的。

    何路生知道。

    村主任何守银从生产队长、大队长一直当到现在,何路生以及母亲都是在村主任的关怀下走到今天的。虽然何路生随便在哪里都可以买地置业,可是,这块屋基和山林以及自留地,却是村主任硬划出来的。对这两位外来户,村民没有欺负。

    村主任对何路生说:“路生啊,村里没有壮劳力了,就把那些青年都叫回来吧。”

    还没有等何路生说话,山脚下鞭炮齐鸣,震动山梁,人声鼎沸,驾驶员已经把母亲去世的消息用电话告诉了公司里的小伙子们。

    二

    xx县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

    [一九五五年度刑字第五六号]

    送案机关:xx县人民政府公安局

    被告:马栽树,男性,现在年龄28岁,xx人,流氓,砖

    瓦业,粗通文字。在押。

    被告马栽树,自一九五二年以来,在本县城关镇、新建乡等地,一再以各种极端无耻的流氓手段,污辱和奸淫妇女,受害妇女即达十余人之多,严重破坏了他人的家庭和睦团结。一九五五年阴历三月初九日半夜,乘白某之夫(民兵队长)因公外出之际,破壁而入,企图对白某进行强奸,遭受拒绝,竟将搁置在白某家床边的火药枪一支夺入手,进行威胁。因惊动了同院人,才仓皇逃走。

    以上事实,经本院调查审讯属实,查被告一贯以各种卑鄙手段,污辱和奸淫妇女,严重地破坏他人婚姻家庭的正常关系,妨害社会公共秩序,同时存在诬蔑政府的言行。为此,本院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一百条、第一百零一条的规定精神,特判决如下:

    判处被告马栽树有期徒刑十年。

    审判员 xxx

    书记员 xxx

    一九五五年八月三十一日

    xx县人民法院印

    有钱的何路生通过各种渠道,弄到了这样一份发黄的判决书,对姓马的这个人似乎有了一定的了解,可是,历史也像这发黄的纸片一样,令人不敢确信其有无。判决书上的条方形印章,与现在的人民法院的公章相比,似乎不敢承认这样的一页发黄的纸张,就把一个人判了十年。那个条方形的印章,像皇帝的印章一样,从那里可以窥见皇恩浩荡,普天之下再无申诉之处。生在法制社会的何路生,经常与法律打交道,不断地打官司,使他明白了在所有的路都走不通的时候,还可以依靠法律,还可以有无数的救济渠道。可是,何路生明白,在马栽树的年代,人民就代表了一切。不,是代表人民的人就代表了一切,只不过都是人民的名义。

    马栽树真的如此的不务正业吗?真的像现在的武陵少年吗?

    为什么母亲在最后的岁月里,要说出自己一生最大的秘密呢?何路生想:即或自己知道自己的母亲,像孙悟空知道自己的母亲是石头一样,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判决书。难道母亲被人蒙蔽了?

    何路生不明白,他要弄明白。

    自己的母亲姓何,自己姓何。这就够了。

    母亲是自己的世界。自己是母亲的世界。这是何路生一直以来的认识。可是,母亲在临死时的欲言又止,闪烁其词,终于使自己明白,在自己之外,母亲还有另外的一个世界,自己也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那个一直以来就被牵挂的远方究竟是谁?

    于是,凭借自己的经济实力,凭借自己多年对社会的认识,何路生知道,在这个社会,没有金钱撬不开的门。当没有撬开门的时候,没有人知道门后面是什么,可是,当把门撬开后,里面的东西依然是可以用金钱来往开里撬的。在金钱面前,世界没有秘密。于是,发黄的东西可能连局内人都不可能看见,可是,何路生就看见了,而且在看了复印件后,还有人把原件送了过来。

    何路生把要找的东西的有关情况向自己的一位朋友作了交代,就像把自己需要的产品的规格告诉了供应商一样,剩下的就是验货付款了。很快,何路生在法院的朋友就找到了尘封了五十年的东西,在电话里那位朋友很激动,似乎找到的东西与自己很相干。实际上,与他确实也很相干,相干的是何路生长期的投入。

    “何总,找到了,找到了。你在哪里?我给你送过来。”

    开始,何路生被电话里激动的声调搞懵了,可是,在这个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声音里,何路生终于听出了中心思想。

    何路生一下子也激动了起来,在母亲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自己就一直思考着这件事情,现在水落石出,一个人就要站在自己的面前,一个陌生的熟人,在母亲的指引下,就要站在自己的面前,自己需要及时地面对。

    那位朋友小心翼翼地从真皮公文包里往外抽东西。

    真皮公文包是我买的。何路生心里不知为什么看见皮包就想了起来。他知道哪些东西是自己的,虽然可能在别人的身上、别人的手上、别人的脚上。

    那张发黄的纸片被抽了出来。薄薄的,像古装电视剧里的圣旨。里面可以看见一些发红的东西,像血一样。是否是马栽树流的血?何路生有了可怕的想法,产生了古怪的念头。

    何路生一看,那是一张用毛笔书写的判决书,可以看得出来,书法功力还可以,纸是宣纸,何路生想象着,在宣布判决时,这面可以看见那面捏着判决书的指头。

    从毛笔字里可以看出,马栽树很可恶。除了判决有些重之外,句子里的表述带着浓浓的感情色彩。基本上可以看出,马栽树的个人品质很恶劣,主要是在色情上问题太大。现在,还需要去强奸吗?解决问题的办法多得很。所以,现在的社会因为选择的多样性,连强奸这样的事情都发生得少了。像何路生手底下的民工,在夜深人静之时,都知道在什么地方去花钱,解决很多人生问题。

    判决书中语焉不详,关键说得最多的是强奸白某,其他则一笔掠过了。何路生想知道更多的东西,就要看当时公安机关的侦查材料。

    于是,又有人去为何路生办事情了。

    为何路生办事情,大家争着去办,因为,何路生用上大家的时候少之又少。

    三

    结果,公安局的侦查材料和法院的判决书完全一致。薄薄的几张。

    现在,要判一个人的罪,没有几十上百页码的材料,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五十年前啊,薄薄的几张纸就能剥夺一个人的自由,甚至于生命。真是不可想象。在那时,这也是社会秩序,不能不遵守啊。

    何路生对此除了遗憾之外,实际上以他这么多年的经验,对人类设定的游戏规则,也只能叹一口气。时代在进步,现在真的好,自由,自由有时比空气和水都重要。

    五十年前的法院就是公安局的附属,公安局怎么说,法院就怎么判,也没有现在这么严格,还有什么证据可以质询。所以,法院的判决和公安局的侦查卷完全一致也在情理之中。

    在五十年后,何路生为了自己的母亲,当了一次侦查员,这是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于是,他不仅利用手中自己挣下来的钱,更利用自己现在已经有的社会资源,广泛盘活这些资源,达成自己的愿望。他知道,要查清五十年前的事情非常困难,但是,他有决心、有信心完成这件任务,从而告慰自己母亲的在天之灵。

    四

    何路生首先查找的第一个人就是被马栽树强奸的人。可是,当年被马栽树强奸的时候都已近三十岁的女人,时隔五十年后,如果还健在的话,应该已经是牙齿松动的老人了,或者,都已经作古了。

    更加难查找的是,何路生可以依据的线索就是法院的判决书,可是,法院在判决书的书写上很多处都语焉不详,这就为查找增加了难度。好在有一个民兵连长的身份的人在判决书中出现过,而民兵连长在五十年前是响当当的人物,非常好查找的。

    虽然说起来好找,可实际上,原来马栽树做砖的地方,犯案的地方,现在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沧海桑田,人不是,物也非。可是,何路生是谁?是一个农民,一个有些狡诈、聪明又长期浸润在城市里的农民。同时,他也是城里人,是大老板,是成功人士,是有钱的城里人,他知道城里人的弱点。何路生凭借自己多年的努力,已经具备了城里人所不具备的品质和优势,他知道自己成为城乡有力结合与沟通的桥梁。城里的人他摆得平,乡下的人他也捋得顺。一大批跟随他的乡下人正在不断地适应城里的生活,成为准城里人。而一批成功的城里人因为何路生的缘故,也时常到乡下走走,寻找城里所没有的乐趣。

    这样的人,有什么可以难住他?

    很快,查找白某的事情取得了极大的进展。那些国家公务员,平时上班的时候就像吸毒者困瘾一样,总是提不起来劲,不在状态,看看报纸,喝喝茶,打打呵欠,可是,每到下班时,就像换了一个人,精神十足,不断地喝酒,不断地跳舞,不知疲倦。尤其是碰上何路生这样的大老板,更是原形毕露,像吃人的狐狸精一样,贪婪和精明就表现了出来。很多国家公务员为何路生工作,那是自不待言的。

    当年所谓做砖的地方,也就是当年的企业,就是砖厂。那时的砖厂在城郊,现在已经是城市的中心了。不过,寻找砖厂还是很容易的,毕竟是国有企业。砖厂所在地的村也还在,说起民兵连长,大家一下子都能够记起来,民兵连长是当地有影响的人。

    可是,民兵连长已经死了,那些过去由马栽树强加给他的耻辱也随之飘散了。白某还在,马栽树直接给她的肉体和声誉造成的侮辱,现在还在脑海里吗?她愿意说吗?何路生认为自己可以控制正常地生活在现在的人,可是,却不敢确认自己能否影响可能现在都还生活在五十年前的风烛残年的老人。她已经没有什么欲望,没有什么奢求,生命就像风吹灯般摇晃不定。

    “怕啥子?她不是还有家人吗?”

    “对,她有儿子。”

    那些在帮何路生的人,都七嘴八舌地说开来,像小学生争着回答老师的问题一样,以博得老师的些许赞扬。

    “那,你们帮我。”何路生犹豫了一下,他其实不想这么做。可是,他一晃又想起自己的母亲,就把话又说了下去,他知道,自己的话目前在这些人的耳里还是圣旨。

    “你们帮我去查一查白某的家庭背景情况。”

    五

    何路生的事情很多,但是寻找母亲的嘱托成了主要的内容。这就是何路生。孝敬的何路生。就在何路生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有一天,自己都没有预计到,村主任找到他的办公室来了。开始的时候,何路生还一愣,以为村主任知道了什么,但是他想了想,自己做这件事情很有分寸,只找城里的人办,而且是国家公务员在办,村里的人知道这件事情那是不可能的。

    村主任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看着秘书为他泡茶,有些不自在。何路生忙对村主任说:“何叔,你喝茶。”何路生一直在母亲的执教下,把村里与母亲同岁的人都叫叔。他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村主任听见何路生询问,就说了起来。村主任年老体衰,说话有些不清楚,不过何路生认真地听着,他是真正的认真听。过去,他与母亲在困难时,找村主任说话,村主任的女人会冲一碗滚烫的醪糟给他喝,村主任会很认真地听母亲说话。今天,村主任来找他说话,他会很认真地听。村主任说得有些艰难,不过,他终于听懂了。村主任的年龄大了,乡上要求他退休,让年轻人来当村主任。可是,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村上的事业的村主任不想退休,他不是不想退休,而是听见说,乡上将另外派人到村上来任村主任,村里的年轻人都搞不成了,所以村主任不甘心,还想继续当。

    村主任找何路生的主要意思就是想请何路生在有关方面帮他呼吁一下,因为他知道何路生有的是办法。

    村主任没有找过何路生帮忙,一找帮忙就是当官的事情,何路生觉得不可理解,也有些为难。这是一件小事情,以何路生的能力,不说村主任,就是一个乡长也可以想办法的。可是,正因为事情太小了,提不起串来,使何路生不好下手。何路生在心里想,找一个大一点的忙给我嘛。可是,何路生不好拒绝,就对村主任说:“那好吧,我帮你去做吧。”村主任很高兴,他说:“我知道现在村里年轻人跟你走,挣了钱,不想回来当什么村主任的,现在这个破村主任也没有什么当头,但是,世事难料,万一将来有什么机会,村主任又有用了,我给你们占着茅坑,等你们回来大干一场。”

    村主任笑眯眯地走了。不知为什么,何路生觉得这个笑容很熟悉,是满足的甜蜜的笑。一瞬间,何路生的脑海里浮现了母亲的笑容,母亲交代了身后事情的笑容,与村主任的笑容一模一样。

    何路生过问了这件事情。他很是犹豫,不能找大领导,事情太小,也不能找乡上的领导,那太露骨,而且万一不成,也不好面对。于是,他思考再三,找了一个中不溜秋的人去说,那人也去说了,回话说,村主任的产生要按照村民组织法的规定,进行选举,最后民主产生。何路生一听,觉得没有什么问题,老主任在全村德高望重,还能选不上?

    六

    白某的孙子名字叫做胡莱。这个名字有俄罗斯的风情,似土又洋,似洋又土。胡莱是在祖父的溺爱中成长起来的,他在祖父的末代时期,大概还是领略了一点权力的美好滋味。不过,时间太过短暂。成为城里人后,就在城里操起来,经常是手里拿着一颗亮着火光的烟屁股,衣服斜斜地披在肩上,眼睛弯弯地看人,贼贼的。

    在没有资源可以使用的日子里,他学会了使用自己的肉体资源,那不是像女人一样使用。他把父母交给自己的一身肉不当本钱,肆意糟蹋。比如,在与人打架时,他有几种手段可以使用,一种手段是雄性的。他走到打架双方的前面,手里拿着一把尖刀,开始对方的人以为他要用刀子扎对方,就紧张地握紧手里的武器。可是,胡莱不朝对方动手,他把大腿架起,把裤脚提起来,露出精肉,向对方叫嚣,妈的,打什么,谁再打架,老子就像这样宰了他。于是,就提起刀子朝腿上猛刺一刀。如果对方在惊诧后没有服软,他会再戳一刀,甚至于几刀。对方见此情景,就纷纷偃旗息鼓。另外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在打架过程中,如果对方力量强大,他会站出来,让对方打或者用刀扎,从不避让。由此,胡莱身上的一层人皮是千疮百孔,像一件补了若干补丁的衣裳。可是,胡莱也借此在所谓的江湖上有了名声,在他的身后身前也有几个小混混。

    胡莱也为别人出过头,帮人讨过债,可是,所挣的钱也不多,属于疯狂的穷人。

    胡莱闹事是经常的,但是又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再不然就是用刀扎自己,所以也就没有人关注到。

    可是,由于胡莱是白某的孙子,这就引起人们的注意,闹事的事情就被人掌握了。胡莱在喝了两杯酒之后,就认不出自己的斤两了。他看见了一个女服务员在朝家里走,就快步撵了上去。女服务员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有些杂乱和急促,就很害怕,不敢回头,拼命地跑。胡莱就借着两杯酒的勇气拼命地追。女服务员越害怕跑得越快,越跑得快越慌不择路,而胡莱的荷尔蒙被酒催化,加强了追赶的力度。女孩在胡莱追得不亦乐乎时,就上了桥,在桥上往回一看,才发现是胡莱,她急着又跑,哎哟一声就从桥上落了下去。胡莱一看人没了,荷尔蒙散了,酒醒了,害怕了,转身溜了。

    女服务员落下桥摔得昏了过去,半天醒来,回忆之前的事情,猛地一惊,腰至脚腿一段疼痛难忍,但她怕胡莱还在,竟不敢叫唤。自己想慢慢地爬起来,哪里知道后半截不听话,总是使不上劲,在夜深人静时,她不由得惊叫起来。

    “救命,救命……”声音传得老远,在夜里很吓人的。

    终于有人路过,女服务员被救了起来。在家人来了之后,女服务员才断断续续紧张地说出了被胡莱追赶的事情。

    女服务员的家人有主张报案的。可是,女服务员的母亲说,女儿在夜晚被人追赶,说出去不好吧,牵涉到名声呢,说出去不是黄泥巴落到裤裆里了。女服务员的父亲说,狗日的胡莱恶得很,报了案如果又放出来,那不是自找麻烦嘛。大家对这两种认识也持赞同态度。可是,毕竟女儿摔出了问题,不找胡莱,谁又为医药费负责呢?

    最后,商量再三,女服务员的家人认为还是要与胡莱接触,让他知道我们不报案,但是,女儿的医疗费用他必须出。胡莱听见说不报案了,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马上带了一个小混混在街边小摊上买了一袋水果,大摇大摆地到医院看望女服务员。

    在医院里,胡来见这位女服务员相貌端庄,面容清丽,心里怦然一动,当即向其父母表态,医疗费用全部满吃满认,随即从口袋里掏出500元钱交到女服务员的父母手里。女服务员的父母见胡莱很耿直,不像传说中的坏人,心里也很是熨帖。

    可是,胡莱被何路生的人盯上了。

    七

    孙子以为发现了祖母的秘密,心里有些残酷的喜悦。这喜悦不仅是可以在何路生那里得到钱,更重要的是胡莱对自己的家里的事情的一种叛逆般的扭曲的回应。

    孙子是在一个酒吧里乱疯的时候,被给何路生办事情的人装入圈套的。要说对付一个孙子,还要设一个圈套,那可把给何路生办事情的人的档次说低了,手段说得幼稚了,实际上,可以说是一次误打误撞罢了。许多人在帮何路生寻找孙子胡莱。而胡莱是什么人?鬼混者。做不来大事,也做不来实事,偶尔,只是偶尔,还不很经常,做贼而已。然后,就到一些专做女人生意的地方,打那些女人的秋风。也可能有那些女人在做了那些无聊的事情以后,觉得仅仅是钱,没有真情,也想玩一玩所谓的真感情吧?就被孙子胡莱这样的人逮了一个正着,这些风月场合的女人就陷在了感情里面,任由孙子胡莱这样的人不花钱地在自己的身上漫游。孙子胡莱有女人了。这是一个几乎等于爆炸的新闻。因为,让外人看来,孙子这样的人,既不能脚踏实地做事,又不能操成黑社会的老大,他有女人跟上,那几乎属于天方夜谭。可是,孙子有女人了,有这样的女人了。

    尽管如此,孙子胡莱不是名人,居无定处,经常夜不归宿,或者说,常年不回家,所以寻找孙子非常困难。

    胡莱以为女服务员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因为没有钱,所以尽管胡莱认为女服务员的姿色很好,但也不敢去了,他怕万一又没有医疗费了,那该怎么办?于是在嬲上了一个别样的女人后,就从医院里消失了。住在医院的女服务员和她的父母还在等待耿直的胡莱交医疗费呢。

    那天在酒吧里面,一群混混正疯得有盐有味的,胡莱被赶来的派出所人员逮了起来。原来有旁边的人看见胡莱把女服务员一家糊弄了,有点同情,再加之胡莱这样的人是过街老鼠,就悄悄地报了案。胡莱被擒了。

    当然,很快,胡莱作为何路生的亲戚,在还没有将胡莱带回派出所时就到了何路生的人的手里。何路生的人承诺,帮胡莱缴清医院的医疗费,并且承诺,在胡莱配合的情况下,不再把他交到派出所。

    胡莱在几经周折后,终于明白过来。

    八

    何路生在得到胡莱后,心里又隐隐地不安。这不安来自于对真实的历史的害怕,对何路生来说,母亲说的那段历史和那个人就像被掩在一层薄薄的灰尘下,用手一拂,用气一吹,便真相大白。

    何路生的不安还没有持续影响他的生活时,另一件大事却使他跌足不已。老村长何守银去世了。

    何路生听到这个消息很突然,也很茫然。前不久老村长不是还来要官当吗?精神那么好,怎么说没就没了?

    何路生马上赶回村里,他买了许多祭奠物品。

    在葬了老村长之后,何路生与村里人闲谈老村长的去世详细情况,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欲言又止,人与人之间似乎少了许多过去默契的东西。何路生不明白,为什么老村长的去世会引发这样大的问题。黄昏时,何路生沿着树林慢慢地走,走了一段,要到自己母亲的坟地时,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有办好,不好去见母亲,又慢慢地走回来。走回来觉得还是该往那边走,就又走回去,又走回来。在他心绪不宁时,他干脆不走了,重重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坐在枯叶上。很久,他不知道想什么,他其实极想知道一点什么,结果,什么都没有。他又躺了下来,天上有眨着怪眼的星星。他一下子翻身坐起来,下了一个决心,走到了老村长家里。村子里的壮劳力都跟着他在挣钱,他的工地需要人。在他的企业里挣钱的村里人,很多都住上了楼房。老村长没有儿女,房子还是老样子。

    在老村长家里,老村长的妻子开始时沉默,后来就絮絮叨叨地说话,说老村长自从在城里见了何路生后,回到家里精神很好,时常还要到村里的茶场、树林去看一看,尽管老了,似乎还怀有极大的希望。他经常说,路生有办法,路生会照看村子的。

    可是,乡上在选举村主任时,实行流动票箱选举,他们拿着票箱四处走动,收选票,后来票统计出来,老村长得了两票,据说是老村长和老伴的。可是,也有人说他们投了老村长。不过已经不重要了,结果出来了。乡上按照改革的需要,将一名不是本村的干部下派到村里任职。

    老村长知道消息后很失望,有人看见老村长嘴张得很大,似乎一直就没有合拢,口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像驱鬼的道士和巫师。后来有人传说,老村长说的是乱了乱了。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不过,何路生知道自己深深地伤害了老村长。他知道,老村长不是一定要当村主任的,只是为了维护自己一生的荣耀。还是另有深意?

    九

    “马栽树?”

    当年的民兵连长的女人的身体略微有些颤抖,她的孙子胡莱竟然一下子看了出来。她的孙子其他的本领没有,就是在风月场合的时间多了,从女人的细微之处去揣摩女人的本领学到了一大把。而此时,这位孙子竟然从自己的祖母身上看到了少女的东西,他不声张,他知道,自己的祖母跟这位马栽树有一些关联。

    民兵连长胡教在长期的革命斗争的生涯里不断地成长,后来,终于成长为大队书记。再后来,民兵连长成长起来的大队书记因为农村承包改革,自己想不开,认为改革走了回头路,又回到了富农地主的时代,自己作为大队书记的权力很快会被剥夺,心里闷闷不乐,就在一个夜晚自杀了,以殉自己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

    大队书记后来迁了家,走到了城里,成为城里的农民,自己的孙子当然在后来的城市改造运动中,成为了失地农民,成为拥有城市户口的游荡者。除了还有房子底下的一抔黄土外,其他就跟黄土无关了。

    在城里,孙子胡莱属于失业者,那些农村里来的人,什么事情都敢做,包括做贼。城里的青年,比农村的好,也做贼,其他的就什么也做不了了。因为这样,农村来的人在城里找到了工作,而孙子这样的城里农民反倒找不到工作了。

    其实,在大的场面下,农民已经开始成为城里人,城乡差别在变小,那种人类最早的迁徙的自由将会回归,人类想在哪里生存就到哪里,用不着像现在这样繁琐,还要同意,还要审批,一个薄薄的本本,就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拿着这样的小本本,上面就清清楚楚地表明了血统的价值。本来还可以表明年龄的,可是,后来一些领导为了多当几年的官,把自己的年龄改了又改,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年的人了。

    何路生不这样做,他与所有的农民一样,年龄不变、性质不变,农民就农民,当年在城里是因为农民身份而吃苦、而受辱,可是,今天,农民依然属于一个标志。当城里的人说农民占了他们的就业门路时,却不知道,农民以自己干最脏的活和获得最低的收入,而不断地赢得尊重。同时,也因为农民自己的隐忍而成就了事业。比如何路生就是这样的。现在的农民吃香了,连著名的贾平凹都写书称自己是农民。那本《我是农民》的书,卖得好就是明证。农民是品牌了。

    十

    胡莱把自己的祖母看走眼了。他以为祖母听见马栽树的名字是微微一颤,就认定自己的祖母在五十年前也是风月之人。可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五十年前的女人,哪里是现在一个浅薄青年所知道的。白某听见自己的孙子说起马栽树,心里一惊,因为这是已经埋在心里五十年的名字了,这个名字本来已经像自己骨头里的一颗钉子,经过这么多年的打磨,与身体融合了,不再感到不适,可是自己的孙子猛地提起来,就像把这颗钉子拔了一下,又尖锐了起来,疼得有些难受。

    五十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可是,白某总觉得任岁月流逝,还有什么没有改变。可是,现在昏昏戳戳的她,却一时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没有改变。

    白某是属于穷人家的女儿,自她出生以来,家里都是一贫如洗,几姊妹的衣服裤子都是互相穿着,这些衣裤是公用物品。按照龙凤配的原则,家里也是一贫如洗的民兵连长就与白某结合了。结合后,天下的财产重新洗牌,民兵连长和白某获得了自己过去无法想象的生活,那些别人的财产就像自己的东西一样,被重新分配,想拿就拿,想要就要。那种惬意的生活,使民兵连长有更大的热情投身到革命之中去。可是,自己的妻子白某与自己认为游手好闲的人有染的消息就像屁臭一样,慢慢地臭开来。

    马栽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这是白某自己的看法,因为,马栽树似乎读过一些书,经过了一些世面,就像在对待一些问题上总是与众不同。在那样的整齐划一、颜色单调、口号一致的情况下,马栽树是一个异类。异类除了不合时宜而外,有时还是很招人心动的。就像一个万人可夫的女人,简直属于一个传说,大家嘴上在谴责,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淫荡,可是,心里总是蠢蠢欲动,那种感受不可以用语言来表达。像民兵连长那样的人,在家里都说着革命的话,做着革命的事,连婚姻都像是革命的,做爱都像是革命的。而马栽树有趣,按现在的话说就是幽默,再按现在的观点认为,幽默的男人总是会招女人喜欢的,是有女人缘的。想想也是,活得如此辛苦,再一天棱棱角角的,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舒服啊。可是,马栽树毕竟不是生活在现在,那时的他,说话做事不可能按自己的想法来办,异类总是会遭到修正的,民兵连长就是那时候修正人的人。民兵连长是当时具有武装性质的人,是代表党和人民对异己分子实行专政的人。

    十一

    要说白某对马栽树一点儿意思都没有,那是错的。要说白某对马栽树就有好大的意思,那也是错误的。那种对马栽树的看法,就像是看戏一样,有恍若隔世的感觉,绝不会想到在当时这种人竟然可以生存下来。异类又生存下来,应该是不可能的。就像现在流行的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一位很想政治清明的人,偶然撞了狗屎运,竟然当了官,当了官之后,就想廉洁一番,带队到基层去,基层觉得领导辛苦,就准备了一些红包。本来,那些随从的人对此已经见惯不惊了,可是,当官之人竟然廉洁起来,拒不接受,搞得随从的人也不敢接受,大家嘴上不说,心里的遗憾是明显的。这位当了官的人就这样在官场行走。后来,这个故事有两种版本,一种说,许多人自此不愿随此人下基层,那些经常受贿的人听见此故事,心里大为不满、不屑,继而不安,于是就制造了“风波亭”,在莫须有的受贿事件中,“杀”死了他,让他永远成为官场的边缘人。另一种版本说,他受了诸多暗示,认为要想在此环境中生存,必须适应土壤,于是他与大家相安无事。

    马栽树面对的就是这两种情况,不过他一直是边缘人,也就没有机会修成正果。

    一天晚上,就被民兵连长抓了现行,在白某床上,他正拿着一把火药枪,指着刚回家的民兵连长。

    民兵连长当晚亲审马栽树,公安局来人再审马栽树,于是,一切都成立了,白某根本就没有说出自己心里真正的事实,一切尘埃落定,马栽树就被送走了,远远地服刑去了。

    十二

    事情没有何路生想得那么复杂,孙子在与祖母的几次交谈中,终于把那段往事从深潭中捞了起来,由于时间久远,再听起来感觉已经有些浊臭。

    马栽树在搞政治的人的眼里是一个异数,那种狂热,把正常的东西都毁了,马栽树是正常的,可是他生活在政治的高压时段,所以成为异数就不奇怪了。可是,马栽树还是很惹女人喜欢的,并且与一位身体不好的女人深深地相爱。那位女人的身体经常有病,可是,马栽树对女人很好,经常家里家外都是一人担当。在其他女人的眼里,那位女人是幸福的。可是,家里的贫穷,经济的压力,使马栽树对做事不给钱的事情可能有些意见,在一些小场合里说过。可是,那是什么时代,在墙这边说话,都要先贴墙听一下隔墙是否有声音,如果有树叶掉落的声音,那人一定要让位给树叶,悄然不说,怕被风听去。

    马栽树是善良的、天真的,在孙子胡莱的祖父眼里,这是最好不过的祭品,可以祭给政治狂人,获得自己的好处。这不能怪你的祖父。祖母这样不断地对孙子说。可是,孙子此时也不去过问谁对谁非,他只想把何路生关心的内容交代给他,再套些钱回来用。

    马栽树真的在你的床上被祖父现场抓住了吗?

    抓住了。在床上。

    孙子听见这句话,有些想笑。在他小小的心里的窄窄脏脏的巷道里,慢慢有一种古今同理的沧桑感慨。在祖母的世界里,照样有情有义,照样什么来着?他想了一下又觉得可怕,如果自己的祖母乱来,自己的身世不是就可疑了吗?

    可能是祖母还不是老得没有边界,看见了孙子的古怪表情,就赶忙说,你祖父是看见马栽树在我的床上,可是,我们没有那个,他家里的庄稼被野兽吃了,想借你祖父的枪用一下,你祖父把枪挂在我们睡觉的床上的蚊帐后面的墙上,马栽树来借的时候,我就让他到床上去取,他上了床,把枪拿到手里,正准备下床,这时,你的祖父回来了。

    你说,这还说得清楚吗?祖母怪怪地问了孙子一句。

    晚上在斗争会上,孙子的祖父不怕自己戴绿帽子,大说马栽树流氓成性,可是,只有流泪的祖母知道,这顶绿帽子是孙子的祖父自己硬给自己戴上的,而且是假的绿帽子。

    祖父得到了信任,因为敢把自己的妻子的问题说出来,足见对组织的深深的阶级之爱。祖母得到了当时很好的生活条件。

    孙子的祖母白某,把自己的往事交代给孙子,让他去获得利益,就像现在出卖内幕新闻或者独家隐私一样,可以卖钱的。

    十三

    老村长的去世,把何路生的一些重要的记忆扯了出来。何路生的母亲是在怀着何路生的时候到的老村长治下的村子里,老村长那时没有孩子,但是老村长和他的妻子都是善良的,收留了何路生的母亲。这在当时是了不起的,母亲那时是判刑的罪犯的家属。老村长号召村里一样善良的人们,为母亲找了一块屋基,再砍集体的树木,为母亲搭起了安居的房子,又在集体的土地里分了自留地,就这样,善良的老村长和村里人救活了母亲,也救活了何路生,今天的何总。

    何路生的母亲很珍惜生存的条件,拼命地做事情,就是在临产前也没有中断农活。何路生就是在母亲觉得不能坚持的时候,把他一下子生产在了大路上,老村长在获得消息后,笑得比自己妻子生了孩子还豪迈,亲自起名叫路生。

    老村长夫妻两人把何路生视同己出,不分内外。正是在老村长夫妻和母亲的哺育下,何路生一路读书出来。

    现在老村长去世了,而且是在没有满足他的心愿的情况下去世的,何路生怀有深深的自责。他让跟随自己的驾驶员回城里去,他在村里留了下来。

    母亲生前住的房子已经破损多了,几十年的光景,变了许多的人物。在木头柱子旁,在那块坐得发亮的石头上,在房后的地牯牛旋出了许多锥形小坑的细土边,何路生寻找着自己的童年,寻找着单纯,寻找着母亲的气息。

    母亲最后的愿望有什么意义吗?就算找到,她也见不到了,意义是在母亲呢还是在何路生?几十年过去了,如果母亲想念,为什么没有亲自出去找呢?或者,那位父亲在监狱服刑期满了,为什么不来寻找母亲呢?寻找有意义吗?寻找到了,还活着,那个人已经儿孙满堂,这对于孤苦的母亲而言还公平吗?

    何路生无边无际的思想,在童年的土地上恣肆汪洋。

    村里的老村长似乎更像是自己的父亲。

    十四

    胡莱是一个孙子。

    这是何路生深切的看法。在何路生办公室里,胡莱跷着二郎腿,眼里满是谄媚和色情,他把在自己祖母那里听来的事情凭着自己的理解和目的,向何路生讲述。在讲述的过程里,胡莱竟然慢慢地表达了马栽树与自己的祖母似乎有的一层关系,把自己与何路生的关系一节一节地拼凑了起来。何路生听得有些厌倦,有些想发呕。何路生及时阻断了胡莱的描述,将胡莱请出了办公室。

    何路生决定放弃寻找。

    他知道这样做对不起自己的母亲。

    一段时间来,他不知道为什么,频频想回村子里。

    他叫上驾驶员,又往村子里去了。

    何路生虽然在外面风光不已,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将自己的户口从村子里迁出去,他还是一个真正的村里人。

    回到村里,他先去祭扫了老村长的坟。然后,他去看望了老村长的妻子,头发更白,皱纹更深,那条围腰更脏,眼睛更细,眼屎更多。何路生突然想哭,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苍老得如此快。自己的母亲是一生都没有丈夫的人,其艰难可想而知。于是,何路生本想去看母亲,也不敢再去。他给老村长的妻子留了一千元钱。原本他曾想把她接到城里的养老院,可是,她坚决拒绝了。老村长的坟离家很近,何路生亲自选址,留下了合葬坟的位置。

    在村里,何路生还听见了一件事情,本来村里有一个山林,是村里祖祖辈辈的人们栽了多年的树木,现在蔚为壮观,已经成材了。在最困难的时候,村里人都没有打那片山林的主意,因为,他们一致认为那是村里的命脉。虽然在现在的年轻人眼里,命脉之说不成立,但是,大家都把这片林当作一个象征。可是,新到任的村主任竟将这片林卖了,说是开发。

    回到城里,那些跟随他的年轻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纷纷激动不已。

    其实,何路生也很激动,那片山不仅是林地,更是村里的坟地,那些村子里去世的祖先们,都散居在那座山上,虽然东一家西一户,但是,那又是一个新的村落。何路生的母亲也居住在那里。如果砍了,那些阴凉还在吗?

    有几个小伙子向何路生请假回家看老婆,何路生答应了。

    后来,村子里就出了事。何路生感觉要出事,他没有阻止,从心灵深处,他似乎也想出事。那些壮壮的年轻人不仅拍了新村主任的办公室,还将准备上山去干活的人员全部用火药枪阻了回去。持火药枪是违法的,那些年轻人愿意违法。派出所传唤了年轻人,在那边狩猎区虽然可以拥有枪支,但是,毕竟他们的枪没有对准野兽而是对准了人。

    一时间,村子里的年轻的妇女们都到乡上上访了。那些女人们在乡政府门口不闹、不打、不哭、不骂,很文静、很礼貌,坐在那里,吃着带来的馍馍,喝着带来的山泉水,静静地坐着。乡上终于扛不住这些女人们,决定暂缓伐木。

    听见这样的消息后,何路生心里缓慢地升起了快乐。这快乐来得慢,却持久,何路生感觉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快乐了。

    山林暂时保住了。母亲,你可以好好休息,我还要找,不会放弃,尽管可能结果很糟糕。

    十五

    自己的父亲叫作马栽树,这在母亲最后的要求中已经明确。马栽树是一个普通的人,有一点叛逆,但在那时又能如何?白白搭上自己的自由和一家人的幸福。母亲一生都没有说,在临终时还惦记着这个人,表明这个人给过母亲欢乐。

    何路生第一次对村子里的人说出了母亲和自己的秘密。他先是说给与自己年龄相当的朋友,那些精屁股尿泥巴朋友在当年从来没有骂过自己没有父亲,他感激他们,在村子里,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亲如一家。今天,当他把自己委托那些城里人调查的结果告诉村里的朋友时,大家异常高兴,就像是要找到自己的父亲一样。

    大家不相信何路生的父亲是一个罪犯,他们用最朴实的咒骂来表达对那个荒诞的时代的不满,也表达对何路生的安慰。

    其中有一位是何路生的同学,他主动要求到马栽树服刑的监狱去查找,弄明白事情的真实原因。

    可是,大家避开何路生后,又召开了一个短会,主要内容就是如何面对村子里的变化和下一步采取的行动。大家之所以避开何路生,是因为大家不想连累他,何路生作为有影响的企业家,不能牵扯到这些小事件中来,他们认为,何路生是抓大事的。

    何路生是知道大家的想法的,本来他想以寻找自己的父亲来淡化村组里的政权事件对大家的影响,可是,已经引起上级关注的林业砍伐事件正朝着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方向发展。村子里的农民们都知道,不能与政府硬来,比如何路生在此时抛出自己寻找的父亲就是因为与政府对抗的结果,意义很大。可是,村民们始终坚信,上级是好的,不好的是这些下面执行走样的人。

    村民的请求信件频频出现在上级领导的案头。这些事情何路生是知道的,他从不过问这些事情。

    寻找何路生父亲的人已经出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城里大家都知道了,何路生近段时间都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寻找父亲身上。

    几十年的案子了,几十年的犯人了,在监狱里,要查找到这样一个服刑的人很困难,开始的时候,监狱里根本不予查找,还是何路生有办法,监狱里终于让他们查找了。已经泛黄的册子,记载着服刑人员的名字。在大海捞针般的搜寻中,经历了近一周的时间,终于让他们找到了马栽树的名字,已经分配到了大队,于是,寻找的人又赶到大队去。

    十六

    村里的村民们已经将写好的“弹劾”村主任的材料经过村民自发组织的会议讨论通过,全体村民在材料上签下了姓名,摁上了红红的指印,像流淌的鲜血。

    乡上没有看见这封代表民意的信件,信件直接到了上级。上级有关领导看了,很惊诧,又在一定的范围内传阅了。

    何路生请上级有关领导吃饭,不知道是谁,在席间说起这件事情,就有领导说:“路生,你也是那个村的吧?”何路生说:“是啊,不过很久没有过问村里的事情了,母亲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不过,”何路生口气一转,“那片山对于绿化很有好处,原来山林不茂盛时,一到雨季,四处都是泥石流,村民四处躲避,四处涛声,后来大家纷纷植树造林,几代人啊,织成一片林,再也不受泥石流的迫害,现在要砍树,大家很激动的心情可以理解吧?如果再来泥石流,现在社会,以人为本,可能花的代价太大。”何路生似乎漫不经心,领导却听得惊心动魄,原来是一片固土林,动不得的。

    “来来来,喝酒喝酒。我不管你们的政治,我只管朋友。来来来,吃。”何路生热情地招呼大家。

    后来,事情发生了转机,本来对村民的忤上行为要予以惩处的,结果变成了为维护生态平衡,不准砍伐村里树木。上级有指示,下面就不敢乱来了。

    不过,新的村主任还在,大家还不放心,要求重新选举村主任的声浪还是一浪高过一浪。据说已经引起了上级关注。

    寻找马栽树的人已经找到了历史上的真实,马栽树在监狱里改造积极,又有点文化,表现很好,常常在私下里对管教干部说,自己有一个需要照顾的老婆,还有一个已经怀在肚中的孩子,他想他们,他恳求管教干部能不能为他帮忙减刑。可是,减刑要看表现,而且他是政治类的犯人,很敏感。于是,他拼命干活,拼命表现,想早日脱刑。可是,就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里,洪水冲入工地,在他拼命抢救集体的财产时,一股洪水像一把镰刀一样,将他拦腰收割了。

    寻找的人坐在车上保持沉默,甚至害怕回去后说出真相。

    而在何路生的办公室里,一位过从甚密的村里朋友对他说,村主任的人选已经在村民中间定了下来,就是何路生,选举那天,在城里的所有村里人都必须回家参加选举。

    他还说,何路生会带领大家走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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