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里,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密密麻麻的星星贴在蓝色的天宇上。
村子里的房屋看得见轮廓,却不知那些房屋的故事。
除了近处的狗吠就是远处的狗吠。
二
这是一条很深的山沟。进沟以后发现还有沟,沟又有沟,沟沟纵横,沟沟又相连。里面生活着一大群人,他们每到沟外逢场,就都穿着干净的衣服,总是背着背篼,背篼里总是那么些货色:地里种出的粮食,山里掏的药材,打猎获得的野味,山里茂盛得像石头一样的棒棒柴。当然,背篼里的东西以粮食居多。
他们是社会的一部分,因此,他们受政治、经济的影响。老年人活得久了,不知是看破红尘三千里还是自知不久于世,因此,活得很是乐观,除鸡毛蒜皮、儿女成婚、牛猪下仔之事颇烦着他们外,他们几乎不去想别的事。可是,年轻人不同了,他们很着急。着急的方式虽然各自不同。
鸡屎藤在自己盘算,种地只能长粮食,不长钱,粮食不上价。每逢场,背一背粮食出山沟,累一身臭汗,却换不来半套别人身上抖抖的西装。鸡屎藤很明白自己的斤两,他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啥娃子啥宝子,咱的小名自己是知道的”。
他读过几天初中,小学升初中他很自豪,因为他不靠推荐,他父亲一辈子的好人,别人放一个屁都怕砸在自己的头上的角色。鸡屎藤读书还是很刻苦,由小学升初中是硬考上的,一点都不虚假。不过,鸡屎藤读了几天初中后,就对他爹说:“爹,我不读书了。每年能考上学校的有几人?我肯定是成不了气候的。那些英语呀,政治呀,能当饭吃?将来我一毕业,考不上学校,回家来,那些东西有屁用呀。”他爹死活不依,他爹说:“娃儿呀,你咋糊涂哟。你看人家毛子娃学习成绩好。将来人家考上,就是穷山沟里的金凤凰。爹送你读书干啥?爹还图你个啥?爹是三辈人看一个鸡公,图一声(身)鸣(名)呀!”他爹这样说鸡屎藤还是不答应,嘟着嘴:“反正你的钱往水里撂,你拿钱我不读,我到学校去混。”他爹这样一听,绝望了,举手狠狠扇了两个巴掌,然后怒吼一声:“去,给老子把梁上那块地耕了。”鸡屎藤却愉快地答应了,很快把牛牵去了。他爹叹了一口气。
后来,毛子娃居然没有考上,鸡屎藤的爹心里觉得他儿子这个杂种目光长,于是,就把相当于毛子娃读书的钱给鸡屎藤娶了一个媳妇,漂漂亮亮的,婚事也热热闹闹的。
再后来,鸡屎藤的媳妇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全家很高兴。他爹想了一个名字想赐给他的孙子,名字很有味:青洋芋。鸡屎藤一听就火了,大喝一声:“就你会取名字,取些难听的名字,给我取的名字就丑死了,还想给我的儿子取一个丑名字?”他爹轻轻地说:“取丑名字好长命百岁。”鸡屎藤没理他爹。
鸡屎藤去向毛子娃借了一本字典,翻过来翻过去,最后定了下来:浩浩。与鸡屎藤同岁的小伙子,只有鸡屎藤最早结婚,最早有儿子,于是,村子里有第一个冲破古老的小名取名系统,有了新的小名取名体系:某某。两字相叠。当然,后来又是鸡屎藤取大名第一次不使用祖辈流传的字排,辈例用字,只使用了祖先的姓字,这又是一创举,开了村里取大名的先河,当然这是后话了。
三
白天忙得谁有空闲去思考?庄稼人最爱在晚上思考,女人到灶上忙去了,男人就端一盅茶坐在屋檐下,痴痴的。脑壳可不空闲,思考家里的活路,思考一家人的吃穿,思考娃儿读书的学杂费,另外,还思考坡上的地种完了该到哪里去找几个钱。有时,男人女人上床后,亮着豆黄灯光,并排躺在一起,用手枕着头,彼此计算着,设计着。豆黄的光在星光下是一种人间色调呀。
鸡屎藤也与自己的女人在床上谈论着。时而,鸡屎藤翻一下身,时而又用手搓着,而他女人却始终没开腔。
只听鸡屎藤在设计着自己的人生:“这算什么,一天就在地里。去干力气活,你看我瘦筋筋的,捏住没有一尺圆。我看只有出去靠我的精明头脑也许会有所改观。至于究竟有什么轻巧活路,我现在也还敲不定。”
看见自己的女人无反应,鸡屎藤还准备说些什么,突然听见一声非常大的碎响,远远传来。鸡屎藤的女人像抽足了鸦片一样,顿时精神来了,一下子坐直,眼光亮了起来,并且迅速抓自己的衣服,口里急急说道:“豆花,豆花,豆花家里又有事情,她爹又会骂她了,走,走,去听一下骂些什么。”鸡屎藤懒得动,看见女人不热心自己的谈话很扫兴,于是愤愤地说:“那老杂种,不叫人,自己的女儿也那样骂。”嘴里不知还嘟咕些什么,身子却缩进了被盖。
鸡屎藤的女人却早在自己的屋檐下听去了。她家与豆花家一沟之隔,平时也常往来走动。但此时,她却有些幸灾乐祸。
只听豆花哭泣的声音,那先前的碎响可能是摔碎凳子的声音,豆花的爹在狠狠地骂:“你这个多余的东西,当初把你生下来就该把你撂在尿桶里,是你婆婆把你捡起来的。你还要吃我的闲饭。把你许给东家你不答应,把你许给西家你不喜欢,你究竟要干啥?你给我滚,滚,滚!”停歇了一会,豆花哭泣得更厉害了。大概豆花爹又喝了一口酒,这次骂起来声音更大,骂得更恶毒了:“你看一下,你看一下,鸡屎藤与你同年的,人家娃儿都喊爸爸了,你在做啥,你还在吃闲饭,我没有你这个女子。你是不是还要把我的那口棺材拿走,你想要,你就背上。”豆花放声大哭,哭得人都瘫在地上了。
毛子娃实在听不下去了,就从那边跑过来,劝豆花的爹:“二叔,算了,这也不能怪豆花。”
“不怪豆花?不怪她怪谁?怪我?怪她的老子?我不信你考不上学校,也怪你那弓着背给你挣钱的老子?你都是泥菩萨过河,屁股上多大一坨债,还劝我。不照一下你的样子。”
“二叔,你……”毛子娃说不下去了,也哭了起来。
鸡屎藤的女人阴阴地笑着。
四
这是一个同姓人家组成的村子,据说村里的人有一个共同祖先,这是一个大家族。因此,过来的人、过去的人都是自家的人。然而,随着土地承包到户,各自为阵,在黄土地各自大显身手,反倒使人与人之间生疏了起来,东边的希望西边的不如自己,而东边自己却又是各家有各家一条心。想做一件集体的事情,心不齐了。
对农村进行社会主义思想教育的活动开始了,农村有一定的变化。傍晚,山峁上有人挨户地在喊,是这个社的社长。闲着许久的社长,根本无事可做,所以,社长不被人重视,社长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当。村上的干部也是这样,既然包产到户了,村村社社都把原来的村部、社部的房子全卖掉了,需开会的话,就到这个村的那个简陋的小学校去。毛子娃高中毕业未考上大学,回到村上,正好村上的文书不愿干了,到外地去做生意,乡上就把这个高中生“重用”为村文书。毛子娃刚干上村文书时,颇有济苍生、展宏图的抱负,可没哪家重视,农民家只要粮食颗粒饱满,一年四季风调雨顺就谢天谢地了。因此,毛子娃的工作就是“催粮催款,催小媳妇刮宫引产”。
社教工作组驻进了这条山沟。社教工作队的工作首先是召开全村农民大会。可是,山沟里的农民已经忘掉了开会,第一天的会议在村学校,只有村社的干部和社教工作组的成员,没有一个社员。这样使社教工作组的组长大为恼火,于是,作出决定,再不来开会的,就每人每天罚款五元,如果罚款后还不来,再加倍罚款。没想到这一招很厉害,第二天的会议在中午的时候终于召开了。上面的队员讲得冷暖自知,下面的农民烟雾缭绕,无精打采。
组长拧熄了香烟,然后往角落里一扔,那角落里有个鼠洞,香烟屁股骨碌碌就滚进了那个洞里。
社教组的组长就开始读文件,读了一个文件又一个文件。鸡屎藤觉得坐不住了,就四处瞅。他发现了那角落里的鼠洞在往外冒烟,就直盯在那里。他头脑里在无穷无尽地思考,乱得很。猛听有人大喊了一声:“集体做一件事?”鸡屎藤才急忙问事情的起因,原来社教活动有一项内容就是集体主义思想的教育,集体主义思想教育的重点就是要大伙儿在一块儿做一件事情。鸡屎藤心里不舒服。
回家以后,鸡屎藤闷了很久,最后终于作出决定,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就起身到村外去,到山外去。
“砰砰——砰砰——”有人敲门。鸡屎藤转进了屋里,然后睡在了床上。
“是哪一个?”鸡屎藤的女人甜甜的嘴里先发出蜜样的声音。
“嫂,我。”
“哟,毛子兄弟。有事啊?你们这些干部,难得到家里来。”
“啥哟。嫂,鸡哥在屋里吗?”
“啥事么?”
“哦,我与院子里的几个弟兄伙商量了一下,准备趁社教大家一起做一件事儿,我们把沟里这条公路修通。”
“修公路?天呀,你看这沟多长,有各家的包产地,别人让过吗?钱呢?哪个给钱呢?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病?”
“嫂,我准备打一个报告,向上面要点炸药和雷管线,劳力我们有的是,就不说钱了。另外,我去与下面的几个社的人商量了一下,公路通了,大家都受益,他们也没意见。我来你们家,是想给鸡哥说一下,明天早上我们开始动工。”
“真不巧呢,你鸡哥先前被我娘家兄弟喊去了,不知道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回不回来呢。”
“反正我给你说一下,这是任务,各家都要出够工,不够工的或者不出工的每天交五块钱呢。”
鸡屎藤的女人喊了起来:“那不是要命吗?五块,谁每天挣五块,二十斤包谷的价钱呢。”
毛子娃去远了。鸡屎藤从屋里走出来。鸡屎藤的女人“呸”了一口,鸡屎藤也“呸”了一口。
五
鸡屎藤走在沟里,心里酸酸的。走的时候,女人哭了呢:“出去,不管挣没挣钱还是早点回来,我们虽然比上不足,比下却有余呢。人家都能过,我们为啥不能过?你硬要出门。出门在外想到屋里还有我们娘仨。”
“女人家,婆婆妈妈的。恼球火。出个门,你看你那个鬼样子。”鸡屎藤斥责着他女人。
然而,走在路上,鸡屎藤却也茫然:出门去干什么呢?要手艺无手艺,要劳力无劳力,既不会画又不能写,靠什么本钱去找钱啊?可是,他又想,不管怎样,我出来就不能空着手回去。
前面沟里有响声。鸡屎藤顺着小路爬上了梁,在树丛里往前看,果然是毛子娃带了几个人在修公路。鸡屎藤瘪瘪嘴,摇了摇头,掏出手帕,擦了一下额头,痴坐在那里。忽然,他发现前面草丛里有动静。鸡屎藤一下子趴下了身子,心里惊诧不已。他想:谁会这么早出来呢?那肯定不会是人了。蛇?鸡屎藤打了一个寒战。可是,蛇没有这么大的响动。野猪?老熊?鸡屎藤吊着一颗心,提着一把汗,手软脚,正准备慢慢地退回去。正在这时候,前面露出了一个人:豆花。豆花?豆花怎么会这么早到这梁上来?来干什么?鸡屎藤又阴阴趴下身子,把汗吸回皮肤,把心放回胸腔,把劲又抓回来分布在自己的脚上、手上、筋上,随时就像要出击一样,鸡屎藤整个人形成了一张弓。
然而,豆花一动也不动。鸡屎藤很奇怪,等人?等谁?于是,他把头悄悄地探出来,向四处扫射,确认这荒山野岭根本无人。再看豆花时,她正坐在梁上的一个石头上,风吹着头发,四处纷披,可她不动。她穿戴很整齐,鸡屎藤很少看见豆花这样穿过衣服,只约略记得在别家的姑娘出嫁之时,豆花作为陪伴新娘哭别娘家时,才穿得这样漂亮。鸡屎藤很是奇怪。他还是一张弓,可是弓已经有些松弛了,本来鸡屎藤想给大家“爆炸一个新闻”,可是,豆花却一动也不动,鸡屎藤就有些倦怠了。猛然,听见有人喊:“到处有人么——放炮啰——。到处有人么——放炮啰——。”鸡屎藤猛一下子跳起来就跑,他这一跑,倒把豆花吓了一大跳。豆花才醒悟过来,四处张望。当她明白山下有炮时,竟然不惊慌,慢慢站起身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很坚定地慢慢地走着。“豆花——那梁上是不是豆花?放炮了,咋还不跑?!”豆花听见是毛子娃在喊她,毛子娃是她的堂兄,她平时很是听他的话,因此,她听见喊,愣了一下,又站了一瞬,于是就疾步走到一个背静的岩穴里躲了起来。
炮响过了,她又听见毛子娃在喊:“豆花,快下来。下来我给你说个话。”想了想,她走下了山。
她走到修路的地方一看,她的那些堂兄堂弟、族兄族弟们都光着膀子在流着汗。看见她下来了,大家都知道昨晚她又挨了骂,都很关切:“豆花,你走哪儿去?”
“我,我去赶场。”
“今天不逢场呀?”
“今天,今天是不逢场,我顺便走大姐家去。”
豆花很窘。毛子娃看见这种情况,就岔开了话头。
“豆花,你看我们这样干,多长时间可以修通沟外到沟里的这条路?”
“毛子哥,我不晓得你们修这条路做啥,人家沟外修公路有汽车跑,有东西拉,有自行车骑,我们这里修一条路拿来做啥。”
“豆花,话也不能这样说。我经常在想,以前湖广填四川时,我们的祖先为什么选择这么一个地方。我想,有两种可能:一是我的祖先们是穷人,无势力,在占据土地时只有占在这沟里,另外,我又想回来,这沟里肯定在当时有吸引我们祖先的东西,否则,他们不会停留在这里。”
“那是什么吸引他们呢?”豆花不解地问,又抬头空洞地四处看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毛子娃似乎很沮丧。但马上他又抬起头来,充实地到处看了一遍:“也许是这山吧,这绿色的山。靠海吃海,靠山吃山。因为这山山相连,山山都大,因此,祖先认为山的肚子里有东西,饿不死人的。”他又指了指远处白色的山,认真地说:“你们看那座山,山上白色的石头就能卖钱,那些白石头就叫做石英矿呢。豆花,我和这几位弟兄商量了,要得富,修公路。公路修过了沟,把矿轰下来,然后卖出去。这样,我们就会有钱的,有了钱,你爹就不骂你了;有了钱,我妈也就不会时常对着我哭了;有了钱,我的这些弟兄们都可以穿好的,骑自行车。有了钱,有了钱,有了钱,什么都会有的。”毛子娃的眼里亮亮的,充满渴望,然而,他的眼里同时有了泪水,流了下来,流了下来。
豆花放声地哭了起来。她跪了下来,用手捧起路上的石粒,使劲搓着,搓着。
毛子娃与大家反而迷惑不解了。
豆花就没走了,在沟里与毛子娃们修公路,把新衣服弄脏了。
六
社教工作组出沟了。有老年人说这次社教没有动真格的,只是走了一个过场。因此,这条沟并没有因为这次社教而有所改观。
清早,毛子娃沮丧地走在路上,时时觉得血液中的野性其实还没有熄灭。他准备去召集弟兄伙们商量一下,社教组走了,自己修的那条路该咋办。
“哟,毛子娃,哪去呀?这么久没发现你的影子了?”
“鸡嫂呀。”
“咳,毛子娃兄弟,修公路你鸡哥没去,五块钱一天的误工……你看,交给哪一个呀?”鸡屎藤的女人的口气咄咄逼人。
毛子娃愣了一下,没有答话。
“你们这些干部要带头修公路哟,我们无人力就出钱吧,每天五块!你们什么时候修得通啊。”鸡屎藤的女人口气中的得意劲显露得很明显,“我听你爹说,你们的地还没有办出来,马上就要栽种了,你爹着急呢。他骂你,我说儿子自己挣个前途,以后乡长、书记有的是。”
“你闭上嘴好不好。我家里的事不用你闲操心。你吃家饭管野闲。”毛子娃没好气地说。
鸡屎藤的女人一下子似乎找到了爆发口,把前而隐蔽的话明显地抖露了出来:“耶,你敢骂我。我是有男人的婆娘,哪个想野骂都不行!告诉你,老娘不好欺负。当一个芝麻小官,就想整人,你修公路呀,你办工厂呀,你有能力,现在不去修公路?还要我们拿五块钱一天,想剥削人?这可是共产党的天下……”鸡屎藤的女人的叫骂,使毛子娃很恼火,说了句“好男不与女斗”,就转身迅速离开了。
“呸冥冥!”看他离开了,鸡屎藤的女人长长地吐了一口。
七
雨季来临。
那条充满理想、热血沸腾的农村青年挖掘出来而没有通往沟外的路被水冲淹垮塌,只是隐隐约约地有一些痕迹,离远看,怪模怪样的,像被锄头截断的蚯蚓。
毛子娃哭了,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孤独和寂寞涌上心来。农村的人们的命运就像这条路一样,看似要冲破土地的束缚,又被外在的力量毁掉了。
爹昨天晚上对毛子娃说了一番话,无非就是“没有土地没有牛,农民以后吃个球”。
八
豆花出嫁了,随便找了一个大自己12岁又对对方一无所知的男人,背了一口箱子,低着头走了。
翻了梁,看不见家了,豆花跪了下来,使劲地哭,用双手拍打着地面。
生活又翻了一页。这个村子里的人又少了一个。豆花活自己的人去了。
第二节
一
“轰——”炮声响处,硝烟升空,石头滚动的声音很沉闷。
那座荒山,向阳。山上的土里往外挺着圆圆的肌肉,很健美,也很诱人。说怪不怪,上面就是不长树,使人很扫兴。毛子娃却认为树长多了才怪,因为那些凸起的包是石头,被一层黄褐色的土覆盖着,砸开那些石包,里面晶亮的石头,在太阳下发着悦目的光彩,使人心里一阵阵的渴望。
毛子娃先斩后奏,联系几个被老人认为“不务正业”的弟兄伙,在几次“地下活动”之后,突然在一天点燃了雷管,惊天动地地炸响了一炮。炸响的是福?是祸?是盈钱?是亏本?毛子娃一无所知,只想尽快“生米煮成熟饭”,在土地上给他的父辈们构成“既定事实”。
夜。星星闪烁。露水在悄悄地滋润着他的衣服,蚂蚱在不远处鸣叫,农村的晚饭才开始冒烟。毛子娃不敢回去,他躺在地上数星星。哦,好明亮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毛子娃数下去,他的眼泪掉下来。
这里的星星就散布在山上,山就抵在天上,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动过山梁的一草一木一石。尤其当炮响过后,发现了炮轰的石头竟然砸得附近的庄稼七零八落,妻离子散,弟兄伙们作鸟兽散,毛子娃继修公路之后,又一次孤独了。他的爹迅速赶来,用手中的使牛棍狠狠地打了他,恶狠狠地说:“你自己去赔,我们脱离父子关系,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也没有我这个老子,不然我的几间烂房房会被你操治完!”说完,气冲冲地走了,留下瘫在地上的毛子娃。
“毛子——毛子——”远远的,毛子娃听见一个声音吆喝他,他鼻子一酸,眼泪疯狂地泛滥起来,他大声地喊:“妈——”山谷回应,星星颤动,山峰旋转。
二
被炮火炸下来的石头傻傻地躺在野外。毛子娃的妈背了一包玉米去赔那被打了粮食的人家。毛子娃看到妈妈飘飞的白发,孤瘦的身形,他哽咽着追上去对他妈说:“妈,我去吧,我背着粮食去赔。”
“娃儿,听话。我去好说话,我老婆子家,受几句话没啥,他们也不会过分说我。你如果去,他们会羞你、骂你。娃儿你还小,还要活人,气又躁,恐怕管不住自己。”
“妈,我去。我听你的话,他们羞我我不开腔。”毛子娃抽泣着说。
“唉冥冥”他的妈没再说话,摸了一下毛子娃的头发,背着粮食颤颤地走了,留下毛子娃的身影孤单在山路上。
路顺着山蜿蜒。
三
鸡屎藤回村了。
西装,牛仔裤,外带一个小的录音机。
当一个女人的歌声在山梁上响起时,那迥异于本地风情山歌的声音让大家非常诧异,而且轰动了村里的人。紧接着一个迥异于村人的人物矗立在山梁上,大家又是一阵骚动,以为又是走乡串户、卖小东小西的转乡郎。
可是,鸡屎藤的儿子眼尖,尖叫一声:“那是爸爸!”鸡屎藤的女人迅疾一巴掌,口里喝道:“你乱说你妈的啥!”大家一阵哄笑。
“贼婆娘,你打老子的种根!”那个矗立的人发声了。
果然是鸡屎藤。
大家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鸡屎藤老远就打招呼了:“乡亲们好!”录音机还在响。
大家无精打采,三三两两地散了。
四
鸡屎藤发财的消息风一样掠过村庄,在静静如湖水一样的村子里微微泛起了一层波纹。鸡屎藤的家里沸腾了,成了小伙子的天地。
“鸡哥,在外面发什么财?”
鸡屎藤讳莫如深。
“鸡哥,可以带我出去么?”
鸡屎藤微笑,摇头,不言语。
“咳——,我说,你们看见毛子娃没有,咋没见他的影子,也没过来耍?”鸡屎藤的女人岔开话题,有意询问。
“嘿,闭门思过呗!”
“思什么过?”鸡屎藤虽也听了自己女人的叙述,但此时还是有意问。
“炸山呗。炸山以后又赔别人的粮食,他羞得不能见人。”
“你们咋不跟他发财呢?”鸡屎藤斜着眼睛故意问这些炸山的同谋者。
大家沉默了一下,又谈开去。
“发狗屁财!石头还能卖钱?”
“跟你鸡哥倒是真能发财。”
鸡屎藤就夸张地张大嘴,深深地一个哈欠,眼皮轻轻地落了下来,正覆盖在眼球上。大家见状,知趣地告辞了。
五
鸡屎藤第二天早上又走了。小伙子们最终还是不知道他发的什么财。
六
同天早上,毛子娃也失踪了。毛子娃的爸成天黑着个秋风落叶繁霜脸,毛子娃的妈皱纹又深了一些,但总笑着说:“毛子娃走亲戚去了。”
同村小伙子猜测,毛子娃跟鸡屎藤去了。
第三节
一
豆花清早起来去放鸡,打开鸡圈,一群鸡涌了出来。其时雾气浓,湿。豆花觉得新鲜。
“咯咯咯冥冥”
“哦哦哦冥冥”
欢快的鸡叫。欢快的天气。
“豆花冥冥”有人在雾外喊她,她一愣。
“豆花冥冥”随即又喊了一声。
“哪个?”豆花警惕地问。
“我。毛子。”
“啊!毛子哥!你——”豆花欢喜得不得了,迅速跑过去,看见毛子娃立在那里,背上有一个小包。
“快,快进屋里来。”
“不了。我路过,顺便来看一下你。过得怎么样?”
“将就过哟。”豆花长吁一口气,“不过,他人还老实,心好。对我好,家里的事我说了算。”
“那就好,那就好。”毛子娃点着头。
“这么早,毛子哥你到哪儿去?”豆花很奇怪,一边去拿毛子背上的小包。
毛子娃挣脱了豆花的手,不想放下背上的小包,而且也不想进屋,口里回答了豆花的询问。
“到城里去挣钱。”
“那也到屋里坐一下,烧口水喝。你莫还没吃早饭吧?”
“吃了,吃了。”毛子娃一边说一边往路上走。
“毛子哥,毛子哥,你坐一会儿。”豆花喊道。
“我回来再来坐。”毛子娃边说边走了。
豆花怔怔地站在那里。
“哪个?”她身后有声音,一个男人打着哈欠扣着衣服走出门来。
二
到城里很久了,毛子娃在一个建筑队里找到了活路,不过很苦。修那种老高老高的房子时,地下还要挖基道,很深,毛子娃举起十字镐使劲砸着板结的土地,一天下来全身都散了。
工资是包工头说了算,包工头说多少就多少。包工头看毛子娃身体单薄,就每天评最少的钱。但是,毛子娃也忍受着。
“开饭了,开饭了。”
正用背篼背着砖的毛子娃放下背篼,拿一个土陶碗到工地食堂吃饭。饭后,他无聊,就上大街去转了,在街头转角处,他看见一个破旧的报架,上前去一看,大概是三个月前的新闻,他看见一个什么玻璃有限公司需货源的广告,苦笑一下,漠然走开了,又顺着芸芸众生活动的街上逛去。
“咣咣咣。咣——咣——咣——”一阵锣声传来,这是家乡的那种熟悉的锣声,毛子娃朝那一圈人走去。
一个腿断了的瘦削的人坐在人群之中,可怜兮兮地拖着哭腔说:“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弟弟妹妹,我是一个残废人,家里还有瞎眼的妈,生活无法过了,我出来挣点儿钱。我一无劳力,二无技术,只读过几天书,我给大家背一段,大家可怜可怜我吧,有点钱就给点钱,有泪就给泪吧。”
毛子娃觉得这声音很熟。
“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途中两狼,缀行甚远。”那人果然背了起来。
毛子娃挤过去看,但那人戴着一顶烂帽子,脸上黑了一层。那人边背边抽泣。大家很同情他,就三三两两往他跟前扔着钱币,那人边拾边说:“谢谢爷爷婆婆叔叔阿姨弟弟妹妹哥哥姐姐。”
毛子娃拿了一元钱出来,捏在手里就站在那里看。人去了一批又一批,来了一围又一围,就像看耍猴戏一样。
太阳落山了,人们散去了,毛子娃还站在那里看,手里的一元钱捏出了汗。等人走完了,毛子娃走到那人跟前,把一元钱亮在那人眼前。“谢谢叔叔,谢谢……”那人抬头一看,原来有一双刻满怒火和鄙视的眼睛在看着他,他看清楚这人,说不下去了。
“毛子兄弟,没想到是你。嘿嘿嘿嘿。”鸡屎藤一副窘相。
毛子娃没有开腔,只是把一元钱丢在了鸡屎藤的前面,转身就准备离开。
“咳咳,毛子兄弟莫走,我有话说。”鸡屎藤喊得很急。
毛子娃就回来了。
“啥话,快说!”
鸡屎藤左右看了一转,然后撩起裤子,毛子娃才发现鸡屎藤的裤子的腿脚大得惊人,里面的大腿蜷缩着,上面绑了一根绳子,当大脚裤一覆盖,恰像真正的断腿一样。鸡屎藤解掉绳子,站起来,脱了裤子,脱了衣服,摘下帽子,然后从身边的口袋里拿出一套西装来换上,穿上皮鞋,潇洒得很。
“走,兄弟,今晚我请客。”鸡屎藤得意洋洋地说。这一说,毛子娃才知自己肚子饿了。
三
“兄弟,我也是没办法。”鸡屎藤睁着醉眼,喷着酒气对毛子娃说,“你回去以后千万不要透露这件事,丢人得很啊。”
“丢人?你知道丢人还干?”毛子娃也醉了。
“咳,咳,我也没办法。我鸡屎藤无气力挣钱,一家人又需过好,这个办法虽然下贱,可是一天下来你知道是多少吗?几十块甚至上百块!你晓不晓得!”鸡屎藤很激动。毛子娃反倒沉默了。
毛子娃在微醉中魂回家乡,那块平静的土地,上面有一群养儿育女,受政治经济影响,食人间烟火的人,他们生活着。他们拥有太阳,拥有月亮,拥有星星,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他们辛苦到了麻木,从不感到晚上看见星星有什么特殊感觉。似乎他们认为星星亿万斯年,也像他们一样活。星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司空见惯。他们太疲倦了。太疲倦了。
第四节
一
毛子娃回村了。
据说与他爹彻底闹崩了,在那片他轰炸过的山上修了一间草屋,守着那些星星一样发光的石头。
可是,有人看见毛子娃的爹到草屋里去过。
二
又一个早晨,人们还未起床,星星还未全隐去。鸡啼了,东方的树梢上有白色了。
“轰!轰!轰!……”接二连三的炮声摇撼着整个村子,人们惊恐万状,似乎末日降临地球。
星星笑了,星星摇落了。
东方彻底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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