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疼非但没有减轻,他的胃却被吃疼了,他便改吃药片为喝白酒。
酒是村里代销店的散酒,便宜。三块钱就买一瓶。散酒度数却高。六十二度,一口喝下去,嗓眼里像滚动一团儿火苗;二口咽下去,火苗就在肚里燃烧;第三口灌下去呢,日怪,被驴踢过的脑袋,就晕起来,眩起来,身子就想飘起来。
这样的时辰,三跛子的病腿,便发麻,发木,便铁一样没有知觉,任由身子拖着,走在来往的村路上。
代销店小老板是一小老汉,小老汉眯缝着眼窝打量他。生发一串嗬儿嗬儿的笑。你狗儿的三跛子真是大斜门儿,本事不见大,酒量却见长咧。你该焖上猪肉粉条子,再拌上花生米呀——那就是神仙咧!
三跛子没那个口福。女人柴妞儿早已殁去;女儿宝凤早已远嫁他乡,还跟了老公在南方打工,一年只有过年时看望他一回,还匆匆忙忙的;儿子宝孩常年不在家,儿媳在家却在镇上,给上小学的孙儿做饭呢。他跛子让谁给他焖菜呀?不用,都不用,三跛子有三条黄瓜,两根大葱就够咧,就是顶好的下酒菜,就吃出噌噌声响,咂出滋滋美味。
一两下肚,三跛子面红耳赤,气涌丹田;二两下肚,三跛子想入非非,蠢蠢欲动;三两下肚,确定目标,眼前幻化出田玉秀形象;半斤喝下,他就敢一摇三晃,于暮色里朝着田玉秀的院落走去。
田玉秀命苦。教员没有转正,丈夫又死于井下,一个宝贝儿子,无奈又顶替丈夫名额,也在井下受苦。成了农民的她,整日在家,种五亩薄地,看两个孙儿,亦闲亦忙,平淡度日。
基于当民办夯实的那些根底,细心的玉秀对鳏夫三跛子多有照顾。丈夫留下的衣裤,改一改,裁一裁,改装成三跛子能穿的;隔一段时日,她会到三跛子的院里,给他洗衣物,拆洗被褥收拾里外。有时她做下好饭,也会叫三跛子到她家去分享;三跛子呢,自然不会冷落守寡的田玉秀,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呢,他腿虽瘸,人却勤恳,田玉秀的五亩地,他抽空打个帮手。他会犁地耙地还会随着瘸腿的摇摆去摇楼;他会锄地打垅还会细心地作务棉花。有一样他不行,他挑不了茅粪,挑茅粪不同于挑水。他挑得了水,桶里可以盛多半桶,净水即使洒在路上也不打紧。茅粪洒路上,是遭人唾骂哩。三跛子却是灌粪高手,一担茅粪放在地头,拿了芦葫瓢舀了一瓢,灌进棉行里。粪水灌进合适位置,太靠近棉花,会烧死棉苗,太远了,又粪力不足,三跛子会掌握好分寸,灌得快速利落。田玉秀家的棉花,长得很是出色,夏日里青绿浓郁,秋日里棉桃如雪,晃白了乡人的眼窝。
玉秀的院子里,点缀有两棵树,东墙根是枣树,西墙角还是枣树,东墙根是脆枣树,西墙角是木枣树,粗眼看去,两棵树都如三跛子样歪着上身,表面很质朴的样子,都圪疙瘩瘩,都黑褐颜色,都粗糙且丑陋。将脸子凑前去细瞅,却能看出些许区别。东墙根的脆枣树,皮子褐灰,但有淡绿的青晕,条纹密集细腻,排列得体自如,树身树枝的疙瘩也小小巧巧。三跛子拿手抚去,貌似涩巴的皮子,却着实光滑。八九月里结下枣呢,当然是脆枣了,模样俏皮,皮儿莹莹地透些光亮,咬一口,清清地甜脆,蜜样的汁液漫上牙床,就甜浸到人的心里;西墙角的木枣树,村人叫木疙瘩枣,树身树枝,线条粗糙,大小圪结遍布,树皮也乌乌地泛黑,纹路宽厚深长。结下的木疙瘩枣,皮厚,肉肥。生吃时,一咬,木囊,皮,筋,没味儿。木枣儿却能存放,晾到厦坡,晒到屋顶,一个冬季下来,年关春节时,皱了皮子的木枣,皮儿深红,颜色深沉,这时候再吃,甜、绵、酥、香、肉、醇味悠长。
年年收枣时节,玉秀便有了自个儿的筹划,三跛子呢,被玉秀请了来,作一个筹划的参谋。三跛子心儿细,就提前备好竹杆儿,簸箕,老式木斗,柳条圆子,还把几条口袋扫了又扫。他把筹划说于玉秀,脆枣儿放小斗小缸里,好蒸枣儿馍,吃枣儿糕,腌酒枣儿;破了皮伤了肉的呢,酿它一缸两缸的枣儿醋;木枣儿装在袋子里,晴天里就散在屋顶上瓦沟里,一月两月地晒,好存放好给过年备用。
玉秀常被三跛子的周到和细心打动,当民办时,他是个周到细心的好教员,回到村里,又是个过光景的有心人。她对这位三哥的感激,是无以复加的感激。
打枣这天,三跛子早早来到玉秀家,拿了绵笤帚,先把土院清扫一遍,扫出一片少有的清净。扫出玉秀干干净净的期盼。三跛子又将玉秀家的旧席新席棉垫床单悉数抖落出来,齐齐铺在树下,铺出一面宽大的炕来。鸡鸭们上午是不准放开的,圈在窝里,锁在笼里,不许它们出来乱跑乱拉。小花狗很乖,晃着尾巴看稀奇,知道家里今儿非同寻常,就站在台阶上走来走去。
三跛子腿跛,却很会上树,光溜笔直的杨树,双腿钳子一样夹住,双手镊子一样抱住,一窜一窜,就上去了;枣树枝杈多又都是疙瘩树结,双腿夹住一处,像钉铆嵌在那里,两条胳膊便可自由运作,如在地上一般。
三跛子在树上拿了竹杆儿,树下玉秀仰脸叮嘱,“三哥,——你可留意点,打多打少无所谓,贵贱别把你掉下来——”
三跛子一笑:树上掉下的,只能是枣子,不会是三哥,拾你的枣好咧——。言罢,第一竹杆就括打出去,早已熟透的枣子,雹子一样扑碌扑碌落下来,接着,二杆三杆打出去……三跛子打枣儿,只打枣枝枣叶儿,不伤枣子本身,运竹杆的双臂,有轻有重,有急有缓,这就忙坏了树下的玉秀。
整整半个晌午,脆枣树和木枣树上,枣子枣叶全稀疏下来。三跛子建议,把最高枝头的枣儿,就留下来,让枣树爷爷也留几个娃娃过冬,来年呢,还要指望着好好结枣呢。这样,每棵树梢上,都挂了一串红嘟嘟的枣儿,在轻松了的树枝上,在深秋的凉爽里,活蹦乱跳着,尽情展示一串串迷人的紫红。
那些摔破皮肉,又一时吃不动的枣子,三跛子就帮着玉秀,把它们酿成枣儿醋,再一坛坛淋出来,田玉秀堂屋的桌下,揭开桌帘,一排三口四口的瓷坛儿,黑黑地泛一些光亮。从容地揭了盖子,顿时,屋里溢满枣醋的醇香。
整个的劳作过程,三跛子是踏实而投入的,就如同多年前帮玉秀辅导功课的投入一样,他心无旁鹜,埋首干活,这也正是田玉秀欣赏他的地方。
浓郁枣醋的醇香,不足以让三跛子陶醉,让三跛子陶醉的,是代销店的散装白酒,不仅仅陶醉和晕眩,还幻化出许多美妙图景,产生许多刚烈冲动,还赋予他朝美妙图景走去的勇气,他走得急切而义无反顾。
三跛子是在一个夜晚的酒后朝田玉秀屋院走去的。以前的两次酒后他曾经动过去的念头,往往走到半路就打消了想法,骂自己是混账东西,借酒撒疯去欺负一个心爱的寡妇,也不洒泡猪尿照照自个儿的南瓜脸,骂着,不由抽自己的耳光,搧得噼啪作响。这回不,这回三跛子酒喝得不少,任何的犹豫和纠结,也难以阻挡他颠簸前行的脚步。
还好,刚入夜玉秀尚未插大门,三跛子斜着身子进来,随手插上门。小花狗汪汪地叫了一声跑过来,见是熟悉的瘸身形,就乖乖摇起尾巴以示友好,以示亲密,三跛子朝花狗踢了一脚,心里骂道,狗日的,你三爷要和你家主人亲密呢,你凑啥热闹?一边呆去!
那时玉秀正在灯下织毛衣,是给三跛子织呢,听外面花狗的叫声,还有一轻一重的脚步,知是三哥来了,刚走到厅门口去接,三跛子就歪歪扭扭倒进玉秀怀里。
那是一面温暖柔软酥热的怀,三跛子一头扎进怀的温存里,欲叫欲哭欲疯欲狂了,终了只是静静地流泪,静静地用脑袋去拱那一片高耸的温柔。
玉秀这样中年女性的胸是开阔丰腴的胸,就如同山塬上那片“十亩园”,博大而丰肥。这片塬今儿就交给了三跛子,任由他去开垦和耕耘。
三跛子浑身颤抖着在塬上行走,他揭去了塬面上所有的披挂,他真正领略了有些阅历和沧桑的土塬,那种秋色迷人的曲线,那种撼人魂魄的凸凹,那种激越人心的起伏,那种任你颠簸的包容,那种配合你共同抵达爱潮彼岸的实惠……
三跛子在塬面上,变作一柄犁铧,他使尽浑身力气奋力耕耘,走进白云飘忽中,犁进秋草纵深处,终了如一只土塬公狼,生发出惬意释放的嗥叫:呜——呜——呜——
玉秀则像一只绵羊般,温顺地用温热毛巾给三跛子揩汗,从额头直到脚趾头,揩完了躺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三跛子,像年轻时拍着她的儿。
玉秀:三哥,你夜里每次来,咋都喝了酒?
三跛子:俄不喝酒就没有来的胆量。
玉秀:三哥,以后夜里,想来就来,不用喝酒的,我玉秀的大门,给三哥开着。
三跛子:秀儿,你待俄,太好哩,村里只有你把俄当人待哩。
玉秀:你就没有娶秀儿的打算么?
三跛子:秀儿愿意嫁俄,俄就敢娶,好歹这一辈也做成这一样事儿。
那时候三跛子和田玉秀紧紧搂抱着,三跛子将整个身子嵌进玉秀怀里了。
那以后的夜晚里,三跛子隔三差五便到田玉秀的屋舍里来,说些生活的零碎,筹划二人的大事儿。
这一夜三跛子推开田玉秀虚掩的大门时,同往日一样的,小花狗儿在蹦跳着迎接他,同往日不一样的,是院子里放一辆摩托车。
三跛子知有来人,哪敢贸然入内,他悄然躲于墙角那棵枣树背后。
断断续续,三跛子听出是玉秀的儿子从矿井回来,回劝说他妈来了。
妈,你不嫌丢人,我还嫌脸红哩,你就不知道我的赤娃叔,说的有多难听哩!
三跛子听出一些惊觉,听玉秀儿子说出赤娃叔,那不就是牛赤娃儿,就是村干部牛革新么,他对玉秀儿子说了啥?
大老远的他牛赤娃找到你,就是为了说你妈的坏话?就是为了坏你三叔的名声,他,他,他作为一个村干部,究竟安的什么心?是玉秀的声音。
正因为是村干部,我赤娃伯才要维护村里的和谐,打击坏人保证村里的安定团结。什么三叔三叔,瘸跛子一个,妈你也得照顾点体面,让我在矿上下井时省心一些。
你不能这么说他,这多年来他对妈是真心的,又帮衬了咱家许多,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你咋能听旁人嚼舌头?
我不管那么多,我在井下就操心的了,还让我再操心你,你行行好吧,和那跛子断了,断了,一切都好了,如不断,让我踫见三跛子,把他那条好腿也打折三节!
……
枣树下的三跛子,又惊又怕又气恼,他明白了事情原委。他是个聪明人,他不会让玉秀夹在中间,两头作难两头受气的,他喜欢玉秀,也珍惜他那条健康的腿。
好腿拖了瘸腿,三跛子拨开浓郁夜色,匆忙逃离枣树,远离了田玉秀院落。
今夜,三跛子又喝了散白酒,又一步一步地朝了田玉秀院落走去。这回,他不是去会田玉秀的,他是去会那棵老枣树的,是老木疙瘩枣树。
可以说,老枣树是他三跛子和田玉秀爱的见证者。他们在树荫下干乡村的零碎活计,拉扯绵长的生计话题,分享收枣儿的快乐,穿梭日月的忙碌,就二人在房中那些隐秘事体,老枣树也透过窗玻璃看得一清二楚……三跛子思谋多日,决计将自己挂在老木疙瘩枣树上,以表达对玉秀至死不渝的心志,生不可以在一起,死要死的有些纪念意义,还有比人生的真爱更有意义的事情么?老枣树是他人生终结,更是他爱的归宿,老枣树会笑吟吟欢迎他,玉秀更会为他的选择感动,会铭记到老的,一早一晚看到老枣树,一早一晚会想起忆起他的……
三跛子带着如此决绝,朝玉秀家的老枣树颠去,为给自己壮胆儿打气,他事先喝了半斤白酒,酒精催涌他来到老枣树下,且选好了一处拴皮带的位置。
那时候夜色深沉。
他要最后看一眼玉秀的小院小屋,最好再看一眼小屋里的玉秀。
难道玉秀不会再从屋里出来,到小院里,看看鸡窝堵好没?看看院门拴好没?或者,到院墙角的茅厕去一下?
三跛子最后期待着。
由远而近,村巷里响起一阵摩托声。
摩托响到玉秀家院门口,院门被啪——啪——敲打着,同时有人唤一句:妈——,开门,我回来了。
冤家,是田玉秀的儿子回家了。
玉秀自屋里出来,开院门迎进儿子。
咋这么黑还回来?玉秀关切地问。
嗨,我必须今夜赶回来,后天我赤娃伯家大喜事哩,我明天得给人家帮忙干活呢,妈,我得赶紧把灯线拉到院子里,摩托坏了,要趁夜里修好,明个要到集上给赤娃的家买肉买菜呢。
母子俩进屋去拉电线的当儿,三跛子懊恼地离开老枣树,悻悻走出院子,远离了玉秀家。他能想像到如不赶快走开,等一会电灯照着小院儿,如同白昼的样子,那该是个怎样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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