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形罩瓶-无章节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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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场大雪覆盖了精神病院的大地——不是圣诞节那种纷纷扬扬,而是足有一人深的元月暴风雪,那种扑灭学校、办公室、教堂和树叶,一天甚或多天的暴风雪,在回忆录、记事簿和日历上留下一张完全的空白页。

    一周内,我要是通过了与医院董事会的面谈,菲洛米娜·吉奈的黑色大轿车就会载着我向西飞奔,一直把我送到自己学校的锻铁大门前。

    寒冬料峭!

    马萨诸塞州将会陷入大理石般的宁静。我想象着一座座摩西奶奶[31]画笔下的村庄,雪花飘飘;大片大片沼泽地里,干枯的猫尾草,哗啦哗啦响;一座座池塘里,青蛙和鲇鱼在冰鞘下、战栗的树林中,做着香甜的梦。

    然而,在迷惑人的洁净平板岩下,地形依旧。而我,没能到旧金山或欧洲或火星上去,将重新熟悉这古老的风景,小溪、小山、树木。某种意义上说,六个月时光流逝之后,从曾经决然停步的地方重新开始,不过小事一桩。

    当然咯,我的事也会人尽皆知。

    诺兰大夫已相当坦率地提醒过我,很多人可能会对我小心翼翼,甚至退避三舍,像遇到佩戴响铃的麻风病人一样。我妈的面孔浮现在脑海,犹如一轮苍白责备的月亮,自我二十岁生日后,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疯人院探望我。有个女儿在疯人院!我竟那样伤害了她。然而,她显然已决定原谅我了。

    “埃丝特,咱们从中断的地方重新来过,”妈抚慰道,一脸和蔼可亲,志士仁人的微笑,“咱们就把这一切当作一场噩梦。”

    一场噩梦。

    对罩在钟形罩瓶里的人来说,如同一具死胎,毫无表情,这世界本身就是一场噩梦。

    一场噩梦。

    一切都刻骨铭心。

    我记得那些被解剖的尸体,多琳,无花果树的故事,马科的钻戒,共和大道的水手,戈登大夫手下那个眼镜片厚得像墙的护士,跌碎一地的体温表,送饭黑人和他的两种豆子,还有使用胰岛素时增加的二十磅体重,那块鼓在天海之间犹如灰色头骨的大礁石。

    也许忘却,如同一场大雪,可以令人麻木,可以掩盖它们。但它们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我自己的风景。

    “有个男的来看你!”

    一位笑意盈盈,雪白帽子的护士把脑袋探进门来,懵懂的一瞬间我还以为真的回到了学校,这白色的云杉木家具,这俯瞰树木小山的白色风景,比我原先房间的裂口椅子和桌子,比俯瞰光秃秃的院子强多啦。半年前,“有个男的来看你!”值守宿舍电话的女孩也曾经喊过。

    我们,在贝尔塞茨的人们,与在学校里玩桥牌、扯闲话、读书学习的女孩子有何区别?而我就要从贝尔塞茨返回学校了。那些女孩子也坐在同类的钟形罩瓶之下。

    “请进!”我回应一声。只见巴迪·威拉德手握卡其布帽子走了进来。

    “嗨,巴迪。”我打个招呼。

    “嗨,埃丝特。”

    我俩站在那儿,四目相对。我期待哪怕一点点情感,最朦胧的一丝喜悦。却没有,只有一种大大而友好的厌倦。巴迪那卡其布夹克下的身体似乎变小了,并且与我毫不相干,犹如一年前的同一天他背靠那根褐色的杆子,站在滑雪跑道尽头一样。

    “你怎么来的?”我到底挤出一句。

    “开我妈的车。”

    “这么大的雪还开车?”

    “呣,”巴迪咧嘴一笑,“陷在外头雪堆里了。小山太难爬。什么地方能借把铲子吗?”

    “咱们可以找园丁师傅借一把。”

    “那好。”巴迪转身就走。

    “等一下,我和你一起去,帮一把。”

    巴迪这时看看我,眼中闪过一丝奇怪的神情——那种混合着好奇与小心的神情,与曾到精神病院探访过我的,那位《基督教箴言报》女士,我从前的英语老师,以及那位一神教牧师眼中的东西相同。

    “哎呀,巴迪,”我大笑起来,“我病已经好啦。”

    “哦,我知道,我知道,埃丝特。”巴迪忙说。

    “你不该刨车的,巴迪,我来吧。”

    巴迪真的让我干了大部分的活儿。

    汽车在通向精神病院的光溜溜山坡上打滑,后退,结果一只轮子越过车道边缘,陷入一个陡峭的雪堆。

    太阳从灰色裹尸布般的云层后面露出头来,以夏日般的绚烂照耀在原模原样的山坡上。停下手,我眺望那片广阔清新的冰天雪地,感到与欣赏树木、草地、齐腰深的洪水同样刻骨铭心的快乐——仿佛世界惯常的秩序有了几分改变,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谢天谢地,有这辆车和这堆雪,阻挡了巴迪想问的我的问题,我知道他想问的,并且他到底还是问了。在贝尔塞茨喝下午茶的时候,他压低嗓门,紧张兮兮地问了。迪迪从她的茶杯口觊觎我们,好似一只眼红的猫。琼死后,迪迪曾被搬到威马克去了一阵,如今又再次回到我们中间。

    “我一直想知道……”巴迪笨笨地把杯子放回茶碟,弄出当啷一声。

    “想知道什么呀?”

    “一直想知道……我是说,我以为你也许能告诉我些东西。”巴迪迎上我的目光,我觉察,头一回觉察,他变得有多厉害。

    他那往日招之即来,频率很高,犹如摄影师灯光般的自信微笑无影无踪,如今一脸沉重严肃,甚至迟疑不决——就像那种时常得不到想要东西的人的脸。

    “要是能够,我会告诉你的,巴迪。”

    “你觉得我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让女人发疯啊?”

    我忍不住了,纵声大笑——许是因为巴迪那一脸严肃,与“发疯”这个词通常的含义,放到那样一个句子中的缘故。

    “我是说,”巴迪费劲地解释,“我先和琼约会,后来又和你约会,结果,先是你……进了医院,后来琼又……”

    我用手指尖,把一点蛋糕皮推进一滴湿漉漉褐色的茶水滴。

    “当然不怪你!”我听到诺兰大夫说。我曾经找她谈琼的事,记忆中她就这一次说话带气。“谁都不怪,怪她自己。”诺兰大夫接着告诉我,他们的病人当中,也发生过曾为最好的心理医师的自杀事件。如果要怪罪谁的话,就该怪罪他们这些大夫。然而,恰恰相反,大夫们都不认为自己该负责任。

    “巴迪,我们的事与你无关。”

    “你肯定?”

    “绝对肯定。”

    “呣,”巴迪吸口气,“那我就心安了。”

    他随即一口喝干杯里的茶,喝补药似的。

    “听说你要离开我们了?”

    在被护士监护的一小群病人当中,我跟上瓦莱丽亚的步子。“要等获得大夫们的允许。明天他们和我面谈。”

    被踩得紧紧的雪地在脚下咯吱响,正午的阳光下,冰雪消融,到处能听到冰柱和雪壳悦耳的滴滴答答,汩汩细流,夜幕降临之前,它们又会上冻。

    那一株株美洲大黑松在明亮的阳光下,留下道道阴影,好似薰衣草。我和瓦莱丽亚,沿着医院熟悉的迷宫似的小路,并行了好一阵。

    一群群医生、护士,病人,在相邻的小路上走过,他们的身影被齐腰深的雪堆遮挡,活像脚上带了轮子。

    “面谈!”瓦莱丽亚嗤之以鼻,“面谈等于零!大夫想让你出院就让你出院。”

    “但愿如此。”

    在卡普兰楼前,我和瓦莱丽亚道声再见,她那平静雪白的处女的脸蛋后面,简直不会发生任何事,不论是祸是福。我独自前行,呼出的气息在洒满阳光的空中宛若团团白雾。瓦莱丽亚最后快活地大喊一声:“再见!期待再见!”

    “我可不想再见。”我心想。

    不过我也没把握,根本没把握。谁知道哪一天——在学校,在欧洲,什么地方,任何地方——那只钟形罩瓶及其令人窒息的变形会不会再次从天而降?

    而且巴迪不是说了吗——像要报复我在刨雪堆里的车,而他不得不袖手旁观似的——“埃丝特,如今真不知以后你会嫁给谁了。”

    “什么?”我问,一面把铲起的雪堆成堆,一面直眨眼睛,免得被风刮回的散雪蜇得痛。

    “埃丝特,如今真不知以后你会嫁给谁了。如今你来过了,”巴迪挥手画一个大圈,把这小山、松树、白雪覆盖,模样严厉,山墙刺破绵延风景的座座建筑,统统画了进去,“这个地方。”

    如今,我当然不知道谁会娶我为妻了,既然我来过了我来过的地方。我根本不知道。

    “我这儿有份账单,欧文。”

    我在精神病院办公大楼的主大厅里,对着付费电话的话筒轻轻地说。起先,我担心那个坐在总机旁的接线生会偷听,但人家忙着插插管、拔插管,眼睛都不眨一下。

    “是吗?”欧文回应。

    “账单二十美元,是十二月某日挂急诊和一周后复查的费用。”

    “是吗?”欧文回应。

    “医院说,他们把账单寄给我,是因为寄给你的账单没回应。”

    “好吧,好吧,我现在就开支票。给他们开一张空白支票。”

    欧文的语气忽变微妙:“我什么时候再见你?”

    “真想知道吗?”

    “很想。”

    “永不。”言毕,我咔嗒一声决然挂断。

    我拿不准听了这句话,欧文会否还往医院寄支票,但很快就觉得他当然会的,他是数学教授——不会留下任何疏漏。

    我感到膝盖说不出的发软,如释重负。

    欧文的微妙语气对我一钱不值。

    自从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后,这是我头一回和他说话,我相当肯定,这也是最后一回。欧文绝对没办法和我联系,除开去找肯尼迪护士的公寓,而琼死后,肯尼迪护士就搬了家,无影无踪。

    我彻底自由啦。

    琼的父母要请我参加葬礼。

    吉林先生说,我曾经是琼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要知道,你可以不必参加,”诺兰大夫对我说,“可以写封信告诉他们,还是不参加为好。”

    “我要去。”我说,并且真的去了。朴素的葬礼过程中,我一直在琢磨,我正在埋葬的到底是什么。

    祭坛前,棺材阴森森的,环绕在雪一般苍白的花丛中——有个东西的黑色阴影不复存在。我周围排排座椅上的面孔像被烛光涂上了一层蜡,那些松枝,圣诞节留下的,给袭人的寒气再添一股阴森森的香味。

    我身旁,乔迪的脸蛋如花绽放,是那种上等红苹果,小小的送葬会中我认出了来自学校和家乡的几个女孩的面孔,她们都认识琼。迪迪和肯尼迪护士在前排,手帕掩面,低着头。

    随后,在棺材、鲜花、牧师及悼亡者面孔的后面,我看到家乡小镇墓园的草坪,起伏延伸,覆盖着齐膝深的白雪,块块墓碑从中耸起,好似座座不冒烟的烟囱。

    梆硬的地面将砍出一道六英尺深的黑沟。那条阴影将与这条阴影相融,我们当地特有的黄土将用白色封住这道伤口,再来一场大雪,抹去琼这座新坟的一切痕迹。

    我深深地吸口气,倾听心脏那相识已久的吹嘘。

    我活着,我活着,我活着。

    大夫们正在举行每周一次的董事会——处理老业务、新业务、病人入院、病人出院事宜,进行面谈。在医院的图书室里,我视而不见地逐页翻着一本破破烂烂的《国家地理》杂志,等待面谈。

    几位病人在护士陪同下,在藏书架之间转着圈子,跟病院的图书管理员低声交谈,管理员自己也是这家病院的毕业生。

    我瞟她一眼——近视,老姑娘,自卑——我纳闷她怎么知道自己到底毕业没有,而且,她怎么知道自己人格完整,身体健康,与她的读者们不同?

    “别害怕,”诺兰大夫叮嘱我,“我会在场,你认识的其他大夫也在,还有几位来访的客人。全体医生的领导——维宁大夫,会问你几个问题,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然而,虽有诺兰大夫的话宽心,我还是担心得要命。

    我原指望,在离开的时候,会信心十足,对前面的路成竹在胸——毕竟,我已被专家们“分析”过了。但此刻,看到的只有无数问号。

    我不断朝董事会那张紧闭的门投去焦急的目光。长筒袜的接缝笔直,黑色的鞋子有些破损,但擦得锃亮,红色羊毛套装华丽如同我的种种计划。一点旧的,一点新的[32]……

    可我并不是要结婚。我想,为庆祝自己的新生,应当举行一个仪式——我被拼接过了,修补过了,获批准了,可以重新上路了——正努力想象一场合适的仪式,诺兰大夫忽然从天而降,碰碰我肩膀。

    “埃丝特,该你了。”

    我起身跟着她,走进那道敞开的门。

    来到门口,我停下脚,好快快吸口气。我看到了来这里头一天见过的那位满头银发的大夫,他曾对我大谈河流呀,清教徒呀;还有休伊小姐,我想我早已认识她白口罩下的那张坑坑洼洼,活像死尸的面孔和那双眼睛。

    那些眼睛和那些面孔全都转向我,在他们的导引下,仿佛被一根具有魔力的绳子牵着,我踏进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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