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黄花”皱起了眉头。她说真遗憾。她说你本来又有房子又有乡下的良田,结果却搞成这样,真遗憾!
没事儿上什么访呢?她问,不就是老婆死了嘛,再找个老婆不就得了。
“明日黄花”理解不了他的心思。他如今不光是没有老婆,也没有村庄,没有先前的街坊邻居,以前生活中该有的都没有了,只剩下一间客厅。他说,要不我把我家的客厅送给你,给我老婆换一块墓地总可以吧?
她撇了撇嘴,牙齿中间“切”了一声。她说,切!当我是脑残?别人把房间买走了我买个客厅,我不是有病嘛!
她说完站在三十三层高楼的房间里,喝了一口咖啡。从窗户看出去,夜幕下的城市灯火辉煌,不知道哪里是“我爸是李斯”的家。她有点感慨,他毕竟比她幸运,曾经拥有过自己的房子,而她只有不多的几块墓地。亏他能想出那个主意,别人住房间,她倒好,占一个客厅住着,那不是明摆着给那些人做人体展览?这桩交易看来是没有什么前途可言的。
作为忠告,她对“我爸是李斯”说,你目前应该找个老婆,而不是买一块墓地,或许这样还能守住你家那半壁河山。
老实说,“我爸是李斯”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听了“明日黄花”的话,他现在想了想,觉得这似乎是个问题,又似乎根本不是问题。老婆至今还躺在医院的冰柜里,家破人亡,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哪个女人还肯再嫁给他?那她不也成了脑残!
我还是要墓地。他说。
他身后的美女啦啦队沉默许久,这时突然反戈一击,齐声喊道,要老婆!要老婆!要老婆!
“明日黄花”对这个凌晨失去了信心。她给自己订的目标是一晚至少卖一块墓地,现在,她不知道是应该继续等待机会,还是立即闪人。离晨光熹微还有几个小时。她眼神疲惫,神情沮丧地望着通向论坛的来路。
“骑在树上的鱼”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像一条金鱼,在论坛里一闪一闪。她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口咖啡喷到了桌面了。一条游动在水里的鱼是狡猾的,令人望而兴叹,可鱼一旦骑在树上,就有些前途未卜。她一边用抹布擦拭桌面,一边想着怎么和这个不速之客搭话。离天亮已经不远了,不能再白白浪费时间。秒杀——她又想到了这个词儿。白天和同事在售楼部谈论核辐射,大家也提到了这个词儿:秒杀。大家共同的看法是,如今这个时代,不是我们毁灭地球,就是地球毁灭我们,关键看谁出手快、有能力秒杀对方。她朝“骑在树上的鱼”迎上去,飞快地给他抛去几个媚眼,几乎在一秒钟之内,给对方放了七次电。
嗨!她说,您要不要买几块墓地?
“骑在树上的鱼”停止游动,鼓着鱼眼看了她一下,问,几块?你认为我会遇到灭门惨案?你就那么希望我遇到灭门惨案,全家死光光?
这样的开场白的确令人尴尬。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以期平复他初来乍到就感染上的不良情绪。她打算换个话题。黑夜是如此无聊和漫长,为了做成一笔生意,她不是很拒绝和客户来点儿调情。她佯装叹气,嘴里说,好郁闷哦!说完等着对方的反应,对方却木头人一般,一点儿没有反应。她只好又捋了捋头上的长发,做出风情万种的样子,说,妹妹十八岁的郁闷好无奈、好漫长哦!
走开!“骑在树上的鱼”说。
走开走开走开!他说。
走开……
他忽然像疯子一样挥舞起语言的皮鞭,鞭子又细又长,发出响亮的哨声,把“明日黄花”像陀螺一样在夜空中抽打。“我爸是李斯”躲闪不及,白白挨了几皮鞭。身后的美女啦啦队也被打得人仰马翻,锣鼓、铙钹满地乱滚。
“明日黄花”被卷在鞭稍上荡漾、盘旋,差点儿吐了一地。她运足中气让身体沉下去,再沉下去,喉咙发痒的当口儿,终于落到了地上。这个人的不解风情让她既恼怒,又有些莫名其妙。
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也可能是唐僧/长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也可能是菜鸟。
她想起了“我爸是李斯”吟唱过的这首诗。她想假如时光倒转几百年,回到那个抒情的时代,她或许是一位诗人,而不是眼下这个招人鞭打的卖墓人。这是万般无奈的事情,谁叫我们生活在秒杀时代呢?明天依旧要接受核辐射,她宽慰自己说,而且2012年很快将要降临了!接连的出师不利,让她下决心准备收拾摊子走人。她看见“我爸是李斯”抚摸着脸上的鞭痕,在一旁看着她,茫然无助,满脸困惑,那样子真叫人可怜。
征母!
“骑在树上的鱼”放下言辞的鞭子,行走在凌晨阴冷的空气里。他边走边吆喝道,征母征母征母。
“明日黄花”啐了他一口。她说,老娘虽说不是年方十八,可也不是七老八十,用不着你这么寒碜。
“骑在树上的鱼”愣了一下,或者说,是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他从腰里抽出一个提前制作好的标牌,牌子上写道:不征婚不征女朋友不征情人,专事征母。他认真地看了看“明日黄花”,又郑重其事地看了看面前的牌子。
“明日黄花”羞得满面通红,又啐了他一口。我还是个黄花闺女怎么能给你当娘?她说,我是个卖墓地的不是卖身的,别在我跟前耍流氓了!
“骑在树上的鱼”无故遭到羞辱,委屈地哭了,哭得伤心落泪,眼泪和着鼻涕一起从指头缝里淌下来。他坐在凌晨的空气中,双手抱住头,肩膀有节奏地一耸一耸,哭声苍凉而尖锐,吵醒了论坛里几个睡意朦胧的人。
几个人围过来,仔细把“骑在树上的鱼”打量了一阵。他是开着宝马车来逛论坛的,宝马车停放在路边,昭示着他非同寻常的身份。他身上有很多东西闪闪发亮,其中皮带扣是纯金打造的,看着金光灿灿,肚子上的皮带柔软而有光泽,上面纹理清晰,像是传说中的龙皮。两只胳膊上总共戴着十一块金表,表针“蹭蹭蹭”一起移动,合奏出金属的共鸣声。表中间是用和田玉缀成的链子隔开的,链子由金线串成,金线又由无数根金丝织成,纤细而铮亮,宛如月宫里玉兔的项圈。大家发现他后背上从上而下,隆起一道凹凸不平的印痕,起初以为他背部畸形。有人斗胆掀起西服,又撕扯出衬衣,露出来的脊背上斜跨着一条用宝石镶成的五彩缤纷的龙。几个人议论纷纷,有人猜测他是珠宝商人,有人说是不像,感觉像是占卜算命的大仙。“明日黄花”看后说,错,怎么这都看不出来?他是我的老板的老板,背上的东西是用来驱魔辟邪的。
大家除去对这个人的财富感到惊讶,对他的想法也觉得很讶异。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个娘?难道你爸是鳏夫,你这是来替父征婚?
“骑在树上的鱼”止住哭声,说,我生下来没娘,一辈子没见过我亲娘,所以我想找个娘。
他的说法听起来有一些道理,但仔细一想又难以自圆其说。既然没见过你娘,就应该发个寻人启示呀,而不是随便找个人给你当娘。
“骑在树上的鱼”用了十分钟,调整了一下心潮起伏的情绪,然后,给大家讲了讲他的那点儿事情。
他说他其实一生下来就是个“野种”,村里大人小孩都知道他是“野种”,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上小学的时候,和一个同学打架,那个同学嘴里骂了二十声“野种”,他才意识到大概是骂他。他当时就跑回家,在地头找到他娘,问,你告诉我,我为啥是“野种”?他娘大约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不慌不忙,神情镇定。她说,你生来是城里的孩子,你亲爹亲娘也都在城里,他们这是暂时把你寄存在乡下了,说不定哪一天,又会从城里来把你再接回去。
他整个童年都是在绝望的等待中度过的。他巴望着亲娘来接他,退一步来说,即便是不接,看他一眼也行,也能帮他洗去“野种”的嫌疑。但是,直到高中毕业,后来又进城打工,他始终没有等来亲娘。他猜想自己一定是从小被亲娘遗弃了,现在的父母把他从城里捡了回来。父母很多年前在城里捡过垃圾,至今家里还保留着他们当年捡垃圾用过的一个背篓。至于他为什么被遗弃,他想了很多年没有想明白。
有一年,他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秋天里阴雨绵绵,工地放了假,为了节省来回的路费他没有回乡下,在大桥下边住了将近一月。那一月,他把很多事想明白了,包括和他娘之间的事情。城里不像乡下,种几颗麦子就能养活人,这里没有钱是会被活活饿死的。他娘一定是没有钱养活他,才一狠心把他丢进了垃圾筐。这件事后来成为他挣钱的全部动力。他想他的性命原本是白白捡来的,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挣钱。他有一个心愿,希望有钱后在电视上登个广告,让亲娘看看。他要让她一看见就后悔,后悔得捶胸顿足、寻死觅活,脑子里永世都不能安生。
若干年后,他的确在电视台登了一则广告。一周之内,前来认亲的人有五十多个,叫人真假难辨。他没法确认哪个是他亲娘,乡下的父母也丝毫不肯提供线索。他们反而为这件事伤透了心,说,当初把你从城里的垃圾筐里捡回来时,谁能想到你长大后忘恩负义,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说道这里,“骑在树上的鱼”又哭了。他肩膀抖动,身上的金银珠宝发出一阵“克朗克朗”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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