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在树上的鱼”边哭边说，这不关钱的事儿，我不差钱！都什么年代了，没钱我能有时间在这儿哭我娘嘛！
她看见了他面前征母的牌子。“我爸是李斯”捂着半边脸走过来，告诉她说，这个人闲着没事，在这里想找个人当他娘。“人比黄花瘦”惊奇地发现，眼前这个没娘的孩子生活竟异常富足，身上到处挂着宝贝。她抚摸着他后背上的那些宝贝，它们摸起来像一些光滑和不太光滑的石头。把那些石头在手心里摸着，她忍不住又哭了。她说，救救我的孩子。她低头看着自己怀抱里的孩子，孩子在一片珠光宝气的逼迫下不断缩小、枯萎，像一条无力蠕动的蛔虫。谁能救救我的孩子！她说。
“人比黄花瘦”是来论坛里募捐的。据她说孩子的医药费是一笔天文数字，而她既没有丈夫，孩子也没有父亲，只好来这里募捐。她募捐的效果很不理想，因为大多数人并不关心孩子的病，只关心一件事情：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对这件事始终讳莫如深。即使对方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不惜以巨额捐款相引诱，她依然守口如瓶，不透露半点信息。因此，她虽然时常熬到凌晨，募捐到的钱却总是少得可怜。
最初，她曾经把捐款的希望寄托在“我爸是李斯”身上。他是她迄今为止，在论坛里见到的最大方的人。他每次来论坛，都会随手送一些好吃的东西给她和她的孩子，尽管那些吃食都是虚拟的。他大部分时候生活在自我狂欢中，带着他的啦啦队，走到哪里在哪里吹拉弹唱。除了给她一些吃食，他每天被人前呼后拥着，很少能留意到她。有一天，她硬着头皮把手伸到他鼻子底下。救救我的孩子，她说。她佝偻着并不年老的腰，面色蜡黄。尽管这样，他还是嗅到了她手掌上一些特别的气息。他拿着她的手掌闻了很久，最后说，我老婆死了。她说你这么开朗的人老婆死了有什么关系，可以再找个老婆。他放下了她的手，说，请你不要干扰我的思维，我是来这里上访的，不是找老婆的。
“明日黄花”曾经试图做她的生意。两个女人在一起，什么掏心窝子的话似乎都可以说。她叫“人比黄花瘦”早做打算，孩子看来是没救了，不如早点给他募捐买一块墓地。“人比黄花瘦”说，如果你愿意买我，我情愿卖身给孩子看病，你看行不？“明日黄花”打了个嗝儿，翻了半天白眼。她说我是女人你也是女人，我买你干什么？我将来还要找老公不是，买了你，我老公会以为我是同性恋。她建议她要么把自己卖给一个有钱的男人，当小二、小三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钱。此前，“人比黄花瘦”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问“明日黄花”，你说一个男人买了我，会连我的孩子一起买过去吗？“明日黄花”听后没有回答她，或者说，是不好回答她。也许，她说，也许，你将来会等到那一天。
“人比黄花瘦”现在抚摸着“骑在树上的鱼”的后背。她想把他后背上的石头抠下来一块，只要一块，足够给孩子治病了。她指头上暗暗使劲，它们却像长在他身上的鳞甲，任凭她用尽力气都纹丝不动。她只得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它们，完了，又去抚摸“骑在树上的鱼”的头。
她叫了他一声，孩子。
“骑在树上的鱼”没有听见。他正追忆着往事，陷入进某种混沌不清的冥思之中。
她说，孩子，你睁开眼仔细看看，我就是你娘！
她的话叫所有人吃了一惊。大家看见她一手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手把“骑在树上的鱼”搂在怀里。她的腰佝偻得更厉害了，下巴搭在他左肩上。她温柔地抚摸着他，吻了一下自己的孩子，接着又去吻他的前额，那样子真像是一对离散多年的母子。
“我爸是李斯”被眼前的情景搞得晕头转向，明白过来后，马上对“人比黄花瘦”充满鄙夷。他转过身，脚下踢起一片尘土。他又走过去，在小孩子瘦小的屁股上掐了一把。孩子立时“哇哇”哭叫起来，惊醒了“骑在树上的鱼”。他挣脱开她的怀抱，接着又推开她的手，拍了几下肩膀上灰尘。
我没有你这样娘，他说，我娘已经死了，我只是想把她风风光光地安葬，叫她看看钱其实不是钱，不过是一些废纸。
你打算找个死人当娘，然后拉回家，风风光光地安葬，是这样吗？“我爸是李斯”问。
“骑在树上的鱼”说，没错，我是这样想的。他又说，找个活人当娘我养父养母会不高兴，再说我娘没有养过我，我为什么要养活她？我只想找个人当娘一样埋葬了。一辈子就这一件闹心事儿，我要把这个心愿了了。
听了他的话，所有人的目光一齐对准了“我爸是李斯”。论坛里谁都知道，只有他家的死人是现成的。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红了脸，说，凭什么？凭什么你可以拉个死人当娘一样风风光光安葬，而我老婆却躺在冰柜里，我家的什么事儿都解决不了？你得说说，凭什么！
本来，大家认为他和“骑在树上的鱼”的事情，是一拍即合的事儿。上哪儿找这种好事去？不用花一分钱，却风光地安葬了老婆，这种事还有什么好矫情的？
“我爸是李斯”并不领情，走过去解开他的大麻袋，从里面抽出一叠上访材料，分别给围观的人分发。
葬礼和坟墓是一对连体姐妹，促成一桩葬礼，无疑会卖出一块墓地，这是个非常浅显的道理，“明日黄花”自然很明白。她出面开导“我爸是李斯”说，人死了迟早是要安葬的呀，他替你安葬有什么不好？省了你买墓地了。
“我爸是李斯”还是不同意，他说我来这里是为了上访，不是为了葬埋老婆。如果我为葬埋我老婆，三年前就葬埋了，不会等到现在！
“我爸是李斯”是个很倔强的人，坚持要大家先看他的上访材料。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愿不是，他的心愿了了，我的心愿还在这上边写着呢。大家并没有心思看他那些上访材料，都劝他再好好想一想，说不定就想通了。“人比黄花瘦”也劝解他说，不能让老婆一直冻在冰柜里吧？你是他男人，好歹要给她个归宿。“我爸是李斯”不听劝告，反过来安慰“人比黄花瘦”。他说，你等着瞧吧，我把上访的事儿解决完了，一定会帮着你给孩子看病。
“明日黄花”坐在那只麻袋上，摆了摆手说，好了好了，大家熬到凌晨都不容易，难道不能冷静地坐下来谈谈？她埋怨“我爸是李斯”说，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不懂规则，凡事都是有规则的，我给你讲讲做事的规则行不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