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说你还是少卖点关子吧,天眼看着要亮了,赶快说说你的点子看。
免费,他说,我的点子完全属于免费赠送,因为免费所以公平、透明,你们都不要有顾虑,更不要向我提出任何质疑。
说吧说吧,几个人都等不及了,说,你再不说就走开,不要影响我们自己商量。
“神马都是浮云”就说了。他说,验证一个人内心是否虔诚,不是看内心,而是要看行动。如果“人比黄花瘦”能从针眼儿十字爬到大众广场——也就二三里路吧,那就足以表达她为孩子看病的迫切心情,“骑在树上的鱼”的钱也不会白花,你们看这点子可以吧?
“我爸是李斯”首先表示反对。他说我上访的心情够迫切的了,从来也没有在大街上爬过,这点子太损人了,我不同意。
过了,“明日黄花”说,的确有点过了,我们这是在协商,又不是“人比黄花瘦”一个人沿街乞讨,干嘛要在大街上爬?
“骑在树上的鱼”脑袋里“嗡”的一下,一个在脑海里盘旋多年的场景又出现了。他骑在一棵高大的树上,俯瞰着一栋医院里的四层小楼。他的目光透过窗户,穿过一片空濛的亮光,看见他娘脚步轻快地走出病房,从楼道一端走来。她边走边捏着鼻子,手里提着一个花布包裹,走下一层楼梯,又走下一层楼梯,脚下没有楼梯了,面前出现了一只铁皮垃圾桶。她看着那只垃圾桶,提着包裹的手开始颤抖。包裹也跟着颤抖,像悬崖边摇摇欲坠的羊羔。某个房间里响起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夹着着杂乱的脚步声,一个新的生命正在落草。而这边的包裹仍在颤抖,一个生命正在堕入深渊。那是一个凉爽的秋天的早晨,几片树叶从树杈上落下来,在一簇亮光中漂浮、下沉……
他说,我同意。他说,我再加十万,我会提上二十万元现金,清晨八点在大众广场等她。只要她真能爬到广场上,我会毫不吝啬地奖赏一个新时代里的伟大母亲。咱们不见不散,事情就这么办吧。
接下来,只等着“人比黄花瘦”表态了。自从那个人说出这个点子,她表情一直很轻松。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有点突然,叫人猝不及防。她既吃惊又喜悦,庆幸以后再也不用面对人们无休止的盘问了。有了这笔钱,她可以安然地给孩子看病,至于他的父亲是谁,她连想都不会再去想。她深情地看着怀抱里的孩子,又感激地看着面前所有人,弯下了腰。她说,谢谢,谢谢你们。她伸出手臂,和所有人握手告别。到了“我爸是李斯”跟前,她有一丝羞怯地说,以后别再东奔西跑了,该放下的事儿从心里放下吧,从明天起,好好回家去种菜。她抱着孩子走了。临走时又回过身说,明早我们大众广场见吧,拜拜!
“人比黄花瘦”是七点半站在十字路口的。
初冬时节,空气中已经透着凛然的寒意。人行道上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缩着脖子,身上裹着夹衣。她穿着自己最庄重的一套服装,上身是件小翻领红色西服,下面一件蓝色涤纶裤子。她仍旧抱着孩子,出门时她想了想,原本可以把孩子交给邻居照管,最后却还是自己抱上了。她抱着孩子双膝跪倒,趴在了地上。这比她一个人爬行要辛苦得多,但是她觉得,让他看着自己的母亲如此辛苦,不是一件坏事情。清晨的地面湿漉漉的,爬出去不到二十米,膝盖处的裤子全湮透了。人行道上的行人都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她。几辆行驶在街道上的小车,也被眼前的情景吸引,车子停放在路边。她满脸通红,头顶上热气腾腾,面对着越来越多的围观者,起初还有一丝害羞,很快就习惯了,自顾自地朝广场方向爬去。
“明日黄花”是最先看见她的人之一。天刚亮,她就站在三十三层高楼的窗户后边,注视着十字路口。老实说,她不大相信黑夜里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凌晨。她通常在网上做生意时,谈妥价钱就会让对方立即通过支付平台付款,只有看到账户上的数字发生了变化,才能确信自己没有白费口舌。她现在有点后悔,觉得签协议的时候,应该要“骑在树上的鱼”为预订中的墓地付款。当时她竟然觉得和那份协议比起来,自己的生意过于渺小,因而难以启口。结果天刚亮她就后悔了。她一直在窗前站着,犹豫,观望,思考着要不要真的去赶赴那场约会。
十字路口站着好几个女人,怀里抱孩子的只有一个。不会就是“人比黄花瘦”吧?她眼前黑了一下,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夜晚里的论坛。她看见那个人站在人行道上做了一下深呼吸,接着双膝跪倒,开始朝前爬行。很多人在边上围观,他们谁也不知道黑夜里发生的事情,都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注视眼前这个女人。“明日黄花”洗了把脸,匆忙往楼下走。出门时她想,怎么能向那些人证明自己就是“明日黄花”?她回身在空旷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最后重新打开电脑,把记事本上的协议打印了一份,随手塞进提兜里。
她来到大众广场时,“人比黄花瘦”已经爬到广场的西北角上。此时除过数以百计的围观的群众,还有好多记者夹杂在人群里。周围架起七八个摄像机,另外有两个广播电台的记者正在嘈杂的人堆里做着现场直播。她目光左右巡视,试图提前在人群里发现“骑在树上的鱼”。二十万现金不是个小数目,他怎么说也得拎个大提包吧?此时,广场上拎大提包的男人不下十个,有四个还是保密箱。其中离她最近的一个男人,旁边站着两个戴墨镜穿黑色西服的保镖,保密箱在一个保镖手里拎着。那个人袖口处露出一只金光灿灿的表,看上去最像“骑在树上的鱼”。她挤过去,留意他的后背,想看看那里是否也有凹凸不平的印痕。他神情肃穆地在那儿站着。她看不出什么,也不敢伸手去他的后背上触摸。
“人比黄花瘦”带动着人群向广场中间涌来。广场中间有一尊巨大的雕塑,是一匹腾空跃起的骏马,上面洒满了清晨细碎的阳光。她爬到雕塑底部时,实在爬不动了,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儿。她向人群中望去,黑压压的人群被耀眼的阳光覆盖着,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她还是感觉“骑在树上的鱼”在某个角落正注视着她,那目光锐利、灼热,仿佛能穿透她的身体。她为自己的懒惰感到可耻,转过身,继续往台阶上爬去。这回她明显有些吃力了,三十多层高的台阶,用了将近五分钟,最后才筋疲力尽地坐在雕塑下边。
“明日黄花”在下边看着她,等着“骑在树上的鱼”走出人群,脚步向雕塑的台阶上迈去。广场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都像在等待着什么。一分钟过后,一些脚步从四周涌过来,是那些扛着摄像头的记者。“明日黄花”想对着那些拎提包的男人叫喊,好让“骑在树上的鱼”别捉迷藏了,早点从他们中间站出来。但是她喉咙里咕隆几下,最终没有喊出来,伸手扶住了一盏路灯的铁栏杆。
不一会工夫,闪光灯和摄像头淹没了“人比黄花瘦”。记者们伸出话筒叫她说几句话,他们说你说吧,你到底是在做什么,大家都等着你说几句话。她什么也不说,低着头坐着那里,看着沐浴在日光里的孩子。人们很快以为她是个哑巴,越发感到好奇,闪光灯闪烁不停,搞得她每抬一次头,都得用手遮住眼睛。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像天空中不断倾泻的阳光的碎屑。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电信大楼上的报时钟,在她刚爬到广场上时敲了八下,这时又敲响了八点半的钟声。她又一次用手遮住眼睛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周围的人群。她有些灰心了,疲惫地闭上了眼。有人以为她哭了,立即把镜头拉近。她很快又把眼睛睁开,继续在等。钟声敲响了九下。她想,那个叫“骑在树上的鱼”的人,已经不值得她等待了。她看了看围在她身边的记者,对着他们淡淡地笑了一下。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从广场西北角奔跑过来,后边紧跟着两个追赶他的警察。他头发花白、蓬乱,脚下打了几个趔趄,气喘吁吁地挤进人群,把两个警察甩在了外面。他看见了“人比黄花瘦”,立刻朝台阶上跑来。沿着滨河路一路跑过来时,他还在想,真能在广场上见着“人比黄花瘦”吗?所以,他现在很兴奋,分开记者冲到“人比黄花瘦”跟前,有一丝欣慰,又有一丝抱歉地看着她。呵呵,我来晚了,他说,我天没亮就瞅机会,这不,好不容易才翻窗户从家里逃了出来。说着话,他去接“人比黄花瘦”手里的孩子,问她,你猜着我是谁了吧?“人比黄花瘦”笑了,把孩子交到他手里。她说,拉我起来吧,我一点劲儿都没有了。
人群中走出一个穿西服,戴金边眼睛的年轻人,胳膊下夹一只文件包。他走上台阶,和“人比黄花瘦”、“我爸是李斯”分别握手,完了说,我是“神马都是浮云”。他转过身叫那些记者都到他跟前来,对他们说,现在我宣布,你们看到的是一桩网络欺诈案,一个叫做“骑在树上的鱼”的男人……
“人比黄花瘦”扑过去,用手堵住了他的嘴。她说,我是来晨练的。她对那些记者说,你们看,我家里人来接我了,我真的是来这儿晨练的。
“神马都是浮云”举起双手,止住了记者们蜂拥的脚步。背过身,对“人比黄花瘦”说,我关注你捐款有些日子了,这是一场难得的捐款策划活动。我的公司将因此而崛起,你也很快会收到源源不断的捐款,你稍微配合一下,好不?
“人比黄花瘦”在“我爸是李斯”的搀扶下向台阶下走去。她说,不需要。她看着身边的“我爸是李斯”,对“神马都是浮云”说,不管什么马还是什么鱼的,对我都不重要了,有他就足够了,我们可以一起去种菜。
“明日黄花”很早就返回住处,捂着鼻子趴在三十三层高楼的窗户上。她看着广场上的人群在她眼皮底下聚集,后来,又在她眼皮底下散去。她本来想让自己痛哭一场的,最后却没有哭出来。她看见“神马都是浮云”夹着文件包,还可笑地站在广场上。太阳越升越高,不管怎么说,新的一天还是开始了。她又一次上洗手间洗了把脸,完了拔掉电脑的电源插头后,发现“神马都是浮云”还在广场上站着。
神马都是浮云。神马都是浮云?
责任编辑: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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