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史-抚有蛮夷,以属诸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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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伟大的国君去世之后,总会给嗣君留下又顺手又棘手的双重遗产。嗣君在先君显赫功业的荫庇之下,只要恪守遗规,就不难坐享其成,这是顺手的一面。先君令人敬服和畏服的作用消失之后,本来只是隐性的祸胎容易演成显性的危机,嗣君在品格、智术、威望等方面不如先君的缺陷可能使他无法驾驭局势,这就是棘手的一面了。庄王留给共王的遗产正是这样的双重遗产。共王初即位时,倚仗雄厚的基业和忠贞的老臣,还不觉得费力。尤其是因为年龄还小,政柄由老臣执掌,共王无须操心,自然觉得轻松。年龄越大,在位的时间越长,躬亲的国事越多,共王就发现要维护庄王留下的遗产是越来越难了,他甚至不得不做一位忍辱负重的国君。

    共王是庄王的长子熊审,继位时只有十岁。在他的政治生涯中,遗憾多于满足。

    (第一节晋楚修好之盟前后

    庄王末年,齐、鲁交恶,鲁向楚求援。事不凑巧,逢上庄王去世,爱莫能助。鲁不得已,求助于晋。共王既立,因鲁已背楚从晋,楚乃与齐结好,以期与晋争雄。

    公元前589年———共王二年,春,齐伐鲁。夏,晋以兵车800乘救鲁伐齐,比城濮之战晋师的兵车还多100乘,元帅为郤克。郤克是满怀着怨恨去伐齐的,因为三年以前他曾在齐受辱。那时,郤克为晋使,和鲁使、卫使一起谒见齐顷公。晋使驼背,鲁使跛脚,卫使独眼。齐顷公做了一个荒唐的安排,派一位驼背的官员接待晋使,派一位跛脚的官员接待鲁使,派一位独眼的官员接待卫使。齐顷公母听到这等无独有偶的奇事,便在楼上看稀罕,看到得意处笑出声来。郤克受辱,大怒,发誓非报复不可。这次伐齐,就是郤克报复的机会了。六月,晋、鲁、卫联军败齐师于鞍(在今山东济南西)。

    是年秋,楚国为了援助齐国,准备讨伐鲁国。出师以前,派申公屈巫到齐国访问。屈巫一反常规,带着亲属和细软同行。原来,他要利用这次出访的机会,到郑国娶夏姬,一去不复返了。夏姬即夏征舒之母,楚伐陈,俘夏姬。庄王要娶她,因屈巫谏庄王不可“贪色”而止。子反也想娶她,屈巫以其人“不祥”相劝而止。经庄王允许,夏姬嫁了连尹襄老。在襄老战死后,夏姬与襄老子黑要同居。屈巫本人有意娶夏姬,但不便在楚国办婚事,便唆使夏姬回到了娘家郑国。这时的夏姬年逾四十五,而仍有魅力使屈巫做出不爱祖国爱美人的事来。屈巫到了郑国,请副使把准备送给齐国的礼品带回楚国,自己则和夏姬携亲属到晋国去了,晋景公以屈巫为邢邑的大夫。司马子反建议厚赂晋国,以求禁锢屈巫终身,共王不许。

    共王说,屈巫为自己盘算是错了,他为先君谋划却是忠诚的。假如他对晋国有用,晋国是不会遵从我们的意图去禁锢他的;假如他对晋国无用,我们又何必让晋国去禁锢他呢?这时,共王年仅十二,他对屈巫叛楚入晋事件所持的态度,显示了他智慧有余而见识不足的素养,以及宽厚有余而刚猛不足的性格。屈巫在执行公务时公然带着亲属和细软,表明在庄王去世后老臣骄狂而法纪松弛了。

    令尹子重和司马子反联合沈尹和王子罢,杀死了屈巫的族人子阎和子荡,以及黑要和清尹弗忌,瓜分了他们的田宅和仆妾。屈巫写信给子重和子反,说一定要让他们疲于奔命而死。

    大臣如此胡作非为,年幼的共王无可奈何。

    是年秋冬,楚伐鲁、卫。子重是先朝老臣,懂得恤民方能用民,出兵之前,豁免欠税,赈济贫民,大赦刑徒。然后,连同王卒在内,全军出动,郑、蔡、许三国合兵从征。共王因年幼不行,但他的戎车由将军彭名居中辔,随军而出。蔡景公和许灵公都比共王大几岁,都得亲历戎行,分别坐在彭名的左右两侧。楚师先伐卫,后伐鲁,所向披靡。晋人见楚师强大,不敢发兵救鲁、卫,鲁、卫乃向楚乞和。十一月丙申,令尹子重与齐、鲁、卫、秦、郑、陈、宋、蔡、许、曹、邾、鄫、薛诸国的国君或执政大夫在鲁国的蜀邑(在今山东泰安西)会盟。鲁国献工匠给楚国,执斲(木工)、执针(缝纫工)、织纴(纺织工)各100人。

    其明年,晋国送公子谷成回楚国,同时把连尹襄老的遗骸归还楚国,这是一个友好的表示。楚国做出了相应的表示,送荀回晋国。《左传·成公三年》记共王问即将去楚返晋的荀:“子归,何以报我?”荀答道:“无怨无德,不知所报。”共王说:“虽然,必告不穀。”荀说:“以君之灵,累臣得归骨于晋,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之惠而免之,以赐君之外臣首(按,‘首’乃荀父名),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若不获命,而使嗣宗职,次及于事,而帅偏师,以修封疆,虽遇执事,其弗敢违,其竭力效死,无有二心,以尽臣礼,所以报也。”共王感其言,以为“晋未可与争”,以隆重的礼节为荀送行。

    子重安于现状,没有在蜀之会后加固楚国在中原的阵地,扩大楚国在中原的影响,对中原政局的演变趋向缺乏警觉性和洞察力,而且不能及时而适度地做出反应。公元前587年———共王四年,鲁成公朝晋景公,鲁大夫季文子说:“《史佚之志》有之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楚虽大,非吾族也……”这是叛楚从晋的趋向,起初犹如暗流,但不久就成为明流了。

    公元前586年———共王五年,许、郑相侵,先后诉于楚。子重以为许有理而郑无理,未经深思熟虑,便扣留了郑使皇戌和子国,由此,把郑推进了晋的怀抱。晋人在楚人不经意时,展开了有效的外交活动。是年冬,晋与齐、鲁、郑、宋、卫、邾、曹、杞诸国的国君在郑邑虫牢(在今河南封丘北)会盟。其明年秋,楚伐郑。冬,晋救郑。绕角之役,楚师先小胜后小败,乃退兵。未几,晋侵蔡,楚救蔡。晋师受阻,也退兵了。又明年秋,楚又伐郑,晋与齐、鲁、宋、卫、邾、曹、莒、杞合兵救郑。郑师有恃无恐,袭击楚师,俘获郧公钟仪。楚师受小挫,知难而退。这时,在晋楚之间,占上风的是晋。

    在北方,楚国要与晋国角逐。在东方,与楚国角逐的是吴国。

    郑师俘钟仪之年是吴王寿梦二年,楚共王七年,公元前584年。是年,吴伐郯,郯乞和,中原为之悚动。这时吴人已占领宁镇丘陵,与姬姓的吴国或称宜国的公族合流,袭用“吴”这个国号,但按照越语即吴语的发音习惯自称为“攻敔”。寿梦曾经到北方访问,知中土之辽阔,文明之昌盛。回吴国后,讲求富强之道,并且开始用诸夏的文字和典籍来教育几位公子。屈巫向晋景公献联吴抗楚之计,得到采纳。为此,屈巫出使吴国,甚得寿梦欢心。吴人同越人一样,本来没有车兵,而且不善于用弓箭。屈巫带着战车30乘,教吴人驾车、射箭、列阵,煽动寿梦伐楚。将回晋国时,送战车15乘给吴国,还让其子屈狐庸留在吴国做行人。寿梦对屈巫所献之计深为赞赏,当年就派兵袭击楚、徐、巢诸国,一度攻入州来(在今安徽凤台)。一年之内,子重和子反七次出兵迎击吴师,果然疲于奔命。

    公元前583年———共王八年,晋侵蔡,又侵楚,俘获楚大夫申骊,楚无计可施。晋人有一个严重的弱点,就是待诸侯太苛,诛索无厌,因而不能长久扮演盟主的角色。也许楚人看准了晋人的这个弱点,在公元前582年———共王九年,以重赂诱郑从楚而背晋。郑当然乐意在晋楚之间左右逢源。于是郑成公先南行朝见楚共王,后北行朝见晋景公。晋人以为郑成公居心叵测,把他软禁起来,随即兴师伐郑。郑遣使向晋乞和,晋不许,还杀了郑使,这把郑推回楚的怀抱里去了。楚发兵侵陈以救郑,意在使晋师分散兵力,拉长战线。陈对楚余悸未消,当即乞和。楚移兵伐莒,意在警告晋的附庸。

    莒是一个东夷小国,其故地在今山东莒县。楚伐莒势如破竹,但楚将公子平不慎被莒师俘获。楚师传告莒人,要求不杀公子平,许诺遣返莒人战俘。莒人像十余年前的萧人,出于意气,不顾后患,偏把公子平处死。于是楚师连破莒国三城———连同国都在内,莒人逃散。秦和白狄见诸侯多已叛晋,乃相继伐晋。郑围许,意在向晋人表明他们不以国君为虑,可能立新君代旧君。晋人祸出多端,一时颇为窘迫。楚人在与晋人的角逐中,又变劣势为优势了。

    晋景公因军情紧急,到兵器仓库去视察,看到那里关押着一个戴“南冠”的人,一问,知道是两年以前被郑人俘获并转送给晋国的楚人钟仪。晋景公问到钟仪的出身,钟仪答称是泠人(伶人)。晋景公让随从取一张琴给钟仪,钟仪用这张琴弹奏了楚曲。晋景公问钟仪楚共王如何,钟仪说那不是我所能知道的。晋景公坚持要钟仪说说对楚共王的印象,钟仪不得已,答道,寡君做太子的时候,有师保侍奉,早晨向公子婴齐(子重)求教,黄昏向公子侧(子反)请益,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事后,晋景公向士燮(范文子)说起钟仪同他所讲的话,士燮是主张晋楚和好的,趁机进言,称赞钟仪这位楚囚是君子,不忘本,不忘旧,无私,尊君,可谓仁、信、忠、敏四者俱全。随即建议放钟仪回楚国,让他去促成晋楚两国的和议。

    晋景公从士燮之言,以厚礼送钟仪回楚国。这是一次音乐外交,取得了良好的效果。是年冬,楚国派太宰公子辰(子商)到晋国报聘,也表达了和平诚意。其明年春,晋国派大夫籴茷到楚国回聘,不久又放郑成公回国复位。籴茷留居楚国半年有余,得到确实的和平信息之后才回晋国复命。

    战与和的变换,敌与友的转化,总是在客观的需要和主观的愿望都已大体具备之时,一个偶然的因素就可以成为触媒,加上其他偶然因素就可以实现了。当时宋国由右师华元执政,此人与楚令尹子重和晋上卿栾书(栾武子)的私交都不错,听说晋楚双方正在试探对方的和平诚意,有心玉成其事。于是,华元先访问楚国,后访问晋国,居中斡旋,顿见成效。公元前579年———晋厉公二年、楚共王十二年,春,晋楚两国各各派执政大夫在宋都西门外会盟,相当于草签和约。然后,晋国派大夫郤至到楚国莅盟,楚国派大夫公子罢到晋国莅盟,相当于正式通过和约。

    郤至莅盟到郢都后,谒见共王。将登堂入室之际,忽然从地室中传出洪亮的钟乐(“金奏”),这通常是诸侯相会的礼节,郤至受宠过望,大惊,退走。经在场相礼的司马子再三邀请,才定下心来,行礼如仪。

    楚国从成王起,就喜欢向诸侯或其使者展示豪华的排场和隆重的仪式。楚国能办到,因为:第一,楚国的宫殿建筑,上有楼台,下有地室,容易给北方人士留下壮丽的印象;第二,楚国的器乐发展迅速,编钟已超过北方,宫廷乐队安置在地室里,有特殊美妙的效果;第三,楚国物产丰饶,资财富厚,好客成风;第四,楚人有追新逐奇的癖好,容易使北方人士感到新鲜。遇到晋楚议和这样的大事,自然会搞的如锦上添花一般。

    这样的和平当然只是暂时的妥协,随时可能因条件的改变而转化为战争。晋楚两国在中原的影响,此长则彼消,此消则彼长,没有均分势力范围的可能,彼此的矛盾是很难调和的,因而信任无法压倒猜忌。不过四年,晋楚之间就又爆发了一场大战。

    晋人比楚人精明,在晋楚修好的第二年就纠合齐、鲁、郑、宋、卫、邾、曹、滕等国伐秦,大胜。楚人开始发现和约麻痹了自己而放纵了敌人,于是筹划采取切实有效的因变措施。在晋楚修好的第四年,即公元前576年———共王十五年,司马子反主张北伐,子囊(共王弟公子贞)以为不可背盟,这时共王二十五岁,还未曾亲临战阵,跃跃欲试,便下令起兵,自己随军出征。这次楚师先侵郑,后侵卫,都是稍进即退,是一次无名而出、无功而返的武装游行,只为了向中原表明楚国的存在。在楚国撤回后,郑国却派兵袭占了楚国的一个边邑。晋人保持着克制,没有做出过激的反应。

    也在公元前576年,宋国内乱,左师、大司寇、少司寇、太宰、少宰共五人俱奔楚避难。他们是华元的政敌,由此,华元与楚国之间也发生了隔阂。晋国的伯氏受郤氏迫害,大夫伯州犂奔楚。不久,共王命伯州犂为太宰。许国为郑国所迫,求迁于楚境。公子申率楚师迁许国于叶邑(在今河南叶县南),这等于楚国承认自己在中原的影响减弱了。

    (第二节晋楚鄢陵之战

    公元前575年,晋楚战于鄢陵。这年,在晋是厉公六年,在楚是共王十六年。春,楚国以割让汝阴的领土为诱饵,笼络郑国。郑国的君臣唯利是图,当即背晋从楚。夏,晋伐郑,楚救郑。

    这次晋楚双方都做了充分的准备,彼此不再回避。

    令尹子重谨慎有余勇猛不足,司马子反恰相反,勇猛有余而谨慎不足。如果和衷共济,他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搭档。可是子反不尊重子重,共王不喜欢子重,这给楚师的前途投上了一层令人忧虑的阴影。共王命子反将中军为元帅,命子重将左军,命子辛(右尹公子壬父)将右军,共王自己偕王卒随中军行进。这样,让令尹听司马指挥,违背了楚国的传统,颠倒了尊卑的顺序。郑师与楚师为同盟,“东夷”的一些“蛮军”也参加了楚师。

    晋师以执政的上卿栾书将中军为元帅,士燮佐之;郤锜将上军,荀偃佐之;韩厥将下军,其佐荀留守;郤犨将新军,郤至佐之。

    起师前,派使者到齐、鲁、卫诸国请求出兵相助。

    楚师过申县,子反向已在养老的申叔时请教。申叔时认为楚师将会失败,他说,战争靠的是德、刑、详(祥)、义、礼、信六个要素,六个要素齐备了,上下和睦了,民众愿为君命而尽力致死,才能打胜仗。现在楚国对内不施惠而无德,对外不守盟而无信,用兵违农时而无礼,谁还乐意效死呢?你好自为之吧!我只怕再也见不到你了。申叔时尖锐的批评意见,子反听后感受如何,不得而知,估计他是不以为然的。

    晋国的将领也不都是同心同德的,栾书和郤至主战最力,士燮则以为战不如和。《国语·晋语》记士燮在出兵前说,睦内方能图外。“不睦内而图外,必有内争。”在出兵后,士燮又说,我们要是战胜了,大王将更加骄恣,朝政将更加混乱,晋国非受祸不可;战败了,晋国反而会得福。《左传·成公十六年》记士燮还说,先君多次出征,是因为秦、狄、齐、楚四国都很强,我们若不尽力而为,子孙就会保不住。现在秦、狄、齐三国都顺从我们了,敌手只剩下一个楚国。“外宁必有内忧”,何不留着楚国作为我们的“外惧”呢?

    士燮颇有远见卓识,但他的主张很难被近视而浅识的同僚接受。

    晋楚两军在鄢陵相遇,其地古今同名,介乎郑许之间,离晋国远,离楚国近。可见晋师求战心切,绕过郑都不攻,径奔楚师而来。

    这次大战像邲之战,也只打了一整天,六月甲午,从天刚亮布阵,到天大黑收兵。开战前,双方都有严整的部署。开战后,由于地形的限制和战局的变化,双方都是军自为战乃至车自为战,人自为战,打成了一场混战。晋人和楚人都是出色的将士,打得异常勇猛。其中有若干情节,很能显示当时战争的特点以及将士的心态。

    清早,楚师抢先逼近晋师布阵,这使尚未布阵的晋师受到空间的约束。共王由伯州犂陪同,登上楚师独有的“巢车”眺望晋营。

    共王问,晋人的兵车有向左驶去的,有向右驶去,他们在干些什么?

    伯州犂答,这是去召集军吏。共王说,不错,那些军吏都聚集到中军中去了。伯州犂应声道,他们要商议战斗计划了。共王说,搭起帐篷来了。伯州犂解释道,要在先君的神庙前面占卜了。共王说,帐篷拆掉了。伯州犂预测道,快要发布命令了。共王说,人声喧哗,尘土飞扬(“甚嚣”、“尘上”)伯州犂解释道,那是在填井、拆灶,以便就地布阵。共王说,都上车了,可是有些车左、车右拿着兵器又下车了。伯州黎解释道,他们正在听主将的号令。共王问,要跟我们开战了吧?伯州犂答,还不一定。共王问,车左、车右上了车,怎么又都下车了?伯州黎答:他们在祈祷。

    共王虽是第二次出征,但亲临前线还是第一次,登上“巢车”看晋营的动静,样样都新鲜。晋人的风俗与楚人的风俗有不少区别,共王难免莫名其妙。伯州犂以晋人言晋事,了如指掌,因而能够解释得一清二楚。

    楚人用兵,也要祈祷,也要占卜。祈祷在将出兵时由楚王举行,地点是宗庙。占卜在将作战时由司马或并非司马的元帅举行,地点通常是战场。晋人临阵而占卜,将战而祈祷,与楚人的惯例是不大一样的。

    “巢车”是当时的先进军械,便于己方了解敌方营垒的布局和动向。子反抢先逼近晋营布阵,可能是事先在“巢车”上经过瞭望做出的正确决策。

    晋师受楚师紧逼的约束,不易施展。鲁师和卫师尚未赶到,齐师虽已赶到而暂时还不能参战。栾书准备固守三天,待楚师引退时反击。郤至认为楚师有几个严重的弱点,即令尹与司马不和以及郑军不整肃、蛮军无阵法等,不难击败。晋厉公一度准备退兵,但为楚裔的苗贲皇劝止。苗贲皇建议以偏师应付楚人的左军和右军,以四个军合击中军王族。苗贲皇的这个战略,对于像庄王那样精通韬略的国君是无效的,对于像共王这样不谙兵法的国君就可能有效了。

    晋厉公再次行筮,据说得吉兆,这才下令出击。

    晋营前面有一片沼泽,战车不得不从两边绕行。晋厉公的戎车陷入沼泽,随从大惊。幸得车右栾身强力壮,一鼓劲把这乘戎车赶上了平地。否则,晋师若陷入混乱,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楚中军顶住了晋主力的合击,可想而知,楚人打得异常顽强,而且子反的指挥没有发生重大的失误。可是,没有实战经验的共王负了伤,晋将吕锜射中了共王的一只眼睛。共王不胜其愤,派人把养由基找来,要他为自己报仇。

    养由基是邓裔楚人,以善射著称。《战国策·西周策》记苏厉云:“楚有养由基者,善射,去柳叶者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汉书·枚乘传》云:“养由基,楚之善射者也,去杨叶百步,百发百中。”鄢陵之战的前一天,养由基和潘党比赛箭的穿透力,两人都射穿了用七层皮革制作的甲,兴高采烈地对共王说,大王有我们这样的两个臣子,还怕打不败晋人吗?共王或许一时糊涂,或许出于一种反常的心理,竟训斥他们说,只怕明天你们自己会被射死的。待到自己受了伤,共王才不得不求助于养由基。他给养由基两支箭,叫养由基去射杀吕锜。养由基不辱君命,只发一支箭就射中吕锜的头颈,吕锜当即倒毙。养由基拿着剩下的一支箭,向共王复命。

    郤至冲得快,三次遇到共王的乘广,每次都跳下战车,脱下头盔,趋前向共王致敬。共王命工尹襄送给郤至一张弓,以表慰问。

    郤至受弓后,三次向工尹襄顿首,随即退走,登车再战。

    郑师被晋师击败,韩厥和郤至先后与郑成公遭遇,他们都以为不可捕捉或伤害国君,因而都暂停追击。郑成公的车右唐苟跳下战车,与晋人格斗而死。车左石首快马加鞭,保护着郑成公逃走了。

    子重虽与子反有不同意见,但他指挥左军作战是不遗余力的。

    栾曾经访问过楚国,见过子重,在战斗中望见子重的旌旗,请求晋厉公允许他向子重敬酒,晋厉公同意了。可是,作为晋厉公的车右,栾这时不便离开晋厉公。于是,请专管外事的行人代他去向子重敬酒。子重听行人说明来意,称赞栾记性不错,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吩咐行人回去,自己继续击鼓进兵。

    天黑了,双方收兵,各回本营。子反派军吏传告全军:连夜护理好伤员,补充好车兵和徒兵,整修好兵器,收拾好车马,听到鸡鸣就进食待命。晋人风闻楚人如此传令,不免忧惧。苗贲皇奉元帅命巡视全军,下达命令,要求把战车清理好,把马匹喂养好,把士卒补充好,把兵器磨砺好,把工事修筑好,吃得饱饱的,为胜利祈祷,准备明天继续打仗。苗贲皇故意放一些战俘回楚营去,让他们去报告晋营的动静。共王听到了获释的战俘带来的信息,派人找子反来商议对策。不料子反的家仆谷阳为了让主子解乏,违反军规,献酒给子反。子反喝得酩酊大醉,无法晋见共王。共王叹道,怕是天意要让楚国打败吧!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说罢,弃军而逃。楚人见国君不告而去,也连夜弃营而逃。楚师遗弃在营垒里的军粮,让晋师足足吃了三天。

    楚师退入方城后不久,共王派使者对子反说,前次城濮之败,先大夫子玉有责任,因为先君不在军中;这次鄢陵之败,是寡人的罪过,你无须引咎自责。子反对共王的使者说,大王赐我死也是应该的,我的士卒确实也逃跑了。子重派人对子反说,以前打了败仗的怎么自处,你是知道的,你也该考虑了。这是敦促子反以子玉为榜样,自尽以谢国人。子反对子重派去的人说,即使没有先例,只要大夫(子重)让我去死,我也不敢贪生忘义的,是我打了败仗,我还敢不死吗?于是,子反自尽。

    楚师败于鄢陵,论者多归咎于子反醉酒误事。诚然,子反不能辞其咎。身为元帅,律己不严,乃至临敌酗酒,实为玩忽职守。但就激战一天的结局来看,双方其实不分胜负。子反在开战前所做的部署是正解的,使晋人难于施展手脚。他在休战后所做的部署也是正解的,又给晋人添加了精神压力。假如楚共王不弃军而走,翌日再战,鹿死谁手尚难论定。在这样近乎势均力敌的混战兼恶战中,谁能坚持不懈,谁就有比对方更多的获胜机会。可是,楚共王一逃,楚师必定陷于恐慌之中,就非撤退不可了。晋厉公的品性和教养都不及楚共王,但他没有弃军而走,尽到了一个国君在战场上应尽的责任。假如晋厉公弃军而走,那么,败退的就不是楚师而是晋师了。

    兵者危事,必须慎始慎终,稍有疏忽懈怠,就可能因“一举不得”而“前功尽弃”,这样的教训层出不穷,楚师败于鄢陵也是一个实例。晋国的有识之士知道晋师获胜实为侥天之幸,头脑是清醒的。

    《国语·晋语》记晋师占领楚人遗弃的空营之后,士燮站在晋厉公的车马前面说,大王年幼,诸臣才弱,我们不知凭什么福分才获得了这次胜利!我听说:“天道无亲,唯德是授。”我怎么能知道这不是天意要让晋人获胜以后便告诫和激励楚人呢?大王和各位臣僚都要以此为戒才好。德为福之基,无德而福大一如无基而墙高,很快就要垮掉的。士燮大概有某种使他不安的预感,才说出这话来,并非危言耸听。在鄢陵之战后不久,晋国就接连演出了君诛臣、臣弑君的惨剧,相比之下,楚国反而是稳定的。

    (第三节“知其惑者非大惑也”

    楚国战败了,但它的实力未受重大损伤。郑国也如此,而且没有因此而背楚从晋。不过半年,即在公元前574年———共王十七年,春,郑袭晋,这表明晋在鄢陵之战中只是名义上而不是实质上的战胜者,否则郑是不敢轻启边衅的。同年夏,楚公子成、公子寅领兵戍郑。晋与周、齐、鲁、宋、卫、邾、曹合兵伐郑,楚令尹子重率师救郑,联军望风而退。是年冬,联军又伐郑,楚公子申领兵救郑,联军又知难而退。是年末,晋厉公及其嬖臣杀“三郤”———即晋国当时最大的家族郤氏的郤锜、郤犨、卻至,陈尸于朝。其明年春,栾书和荀偃弑晋厉公,迎晋襄公曾孙周子而立之,是为晋悼公,时距晋胜楚于鄢陵仅一年半。

    楚败于晋,舒人以为有隙可乘,公元前574年———共王十七年,舒庸潜引吴师围攻巢邑。楚公子橐师领兵东征,赶跑了吴师,击灭了舒庸。

    其明年,楚伐宋,晋救宋,楚、晋战于宋邑鼓城附近,楚师因不利而退却。

    右司马公子申贪黩而跋扈,接受小国的贿赂,侵夺令尹子重和左司马子辛的职权。公元前571年———共王二十年,公子申被杀。

    其明年,令尹子重率师伐吴。楚师首次东渡长江,一度攻占鸠兹(在今安徽芜湖东),但将军邓廖被吴师俘获。楚师刚退走,吴师即西渡长江,攻占驾邑(在今安徽无为)。

    不久,子重病故,子辛继为令尹。子辛的贪黩甚于公子申,向陈国索贿太苛,乃至迫使陈国背叛楚国。公元前568年———共王二十三年,杀子辛,以子囊(公子贞)为令尹。公元前566年———共王二十五年,子囊率楚师围陈都。晋、鲁、宋、卫、曹、莒、邾诸国虚言救陈,然而意见分歧,迟迟不出兵。陈不得已,向楚乞和。

    郑国在顺境中过了几年,它的执政大夫有点忘乎所以了,居然去袭击楚国的附庸蔡国,俘虏了蔡司马公子燮。公元前565年———共王二十六年,冬,楚伐郑以问罪,子囊为元帅。郑国的大夫商议对策,有主张向楚人求和的,有主张等晋人来救的,莫衷一是。执政子驷说,事势危殆,民众已急不可耐,我们姑且顺从楚人吧!以后晋人打来,我们再顺从晋人就是了。我们以后就放一些玉帛和牛羊在边境上,无论楚人、晋人,谁来打我们,我们都毕恭毕敬地献上玉帛和牛羊。小国事奉大国,只能这样。对策就这么决定了,郑国一面与楚国议和,一面派使者向晋国说明事出无奈。晋人没有表示谅解郑人的处境,但这也并不出乎郑人的意料。当时晋楚势均力敌,郑国只能像钟摆那样摇来晃去,以前是自发的,现在自觉得多了。

    其明年,据《左传·襄公九年》所记,晋悼公采纳中军帅荀的建议,“三分四军……以逆来者”,即将中、上、下、新四军各分为三部,出征时每军只调用一部,这是使楚人疲于奔命的良策。郑人见楚人果然穷于应付,就转而采取中间偏晋的立场,晋师来伐则从晋而“告”楚,楚师来伐则从楚而“赂”晋。如此一“告”一“赂”,钟摆就晃到晋国那边去了。楚国大为不满,扣留了郑国派来的两位使者。这个粗暴的措施激怒了郑人,郑与晋会盟,郑简公送给晋悼公一份厚礼,计有:著名乐师3人,女乐2佾即16人,歌钟2肆连同相配的镈和磬全套,兵车100乘连同相应的甲兵在内,女工30人。

    晋与齐结盟,并使郑和宋成为自己的附庸。楚的对策是与秦结盟,尽力夺回在中原丧失的阵地。公元前562年———共王二十九年,秦伐晋,晋因轻敌而大败。楚与秦相呼应,当秦在为伐晋做准备时,楚联郑而伐宋,又使中原扰动了。

    郑国所受的兵祸最多,几乎每个对中原稍有影响的诸侯国的军队都到过郑国。可是,郑国所聚的奇货也最多,它的商人几乎到过任何一个诸侯国。春秋时代,其他诸侯国的商人都不如郑国的商人殷实而且活跃,公元前627年秦师过周都伐郑国,遇见正要到周都去贸易的郑国商人弦高。弦高假托奉郑君之命前来迎接和犒劳秦师,先献上4张牛皮,再献上12头牛,说了些使秦人以为郑人已做好迎战准备的话,又暗中派人乘快车回郑国报警。秦师不敢继续前进,撤回秦国去了。晋国的荀被俘后,滞留在郢都,郑国的一个商人到郢都做生意,见到荀,打算把他装在货囊中偷带出境,没有办成。楚国放荀回晋国后,这个商人到晋都贸易,荀待他极好,就像他真把自己救出了楚国似的。不久,这个商人又到齐国贸易去了。可见,郑国的商人是国间贸易的主角,挟重赀而交王侯,有时能对政局和战局施加并非微不足道的影响。

    郑国是当时转口贸易的中心,最为繁华。打仗归打仗,经商归经商。在郑国的商人看来,战争只是过眼烟云,不须介怀。在商业的刺激下,郑都的风气最为奢靡,次于郑都的是中原东部的卫都。

    郑、卫之音被圣人视为淫佚之音,采入《诗经》的作品是经过圣人筛选和净化的。《诗经》的《国风》计15国160首,《郑风》最多———占21首,可见圣人也不是不喜欢郑国流行歌曲的。《郑风·出其东门》有句云:“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出其阇,有女如荼。”《郑风·溱洧》有句云:“溱与洧,浏其清兮!士与女,殷其盈兮!……洧之外,洵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所描写的是郑都的郊外士女如云,欢情如梦。类似的景象在其他诸侯国虽也有,但盛况与郑都所见不可同日而语。

    郑国的青铜铸造工艺是很精的。已知的中原春秋铜器,以郑国的莲鹤方壶为最精。

    共王晚年,楚国在北线有得有失,得失大致相当。郑国和楚国的关系时好时坏,但双方的交往一直是频繁的。

    公元前561年———共王三十年,吴王寿梦去世,子诸樊继位。

    共王晚年,楚国在东线得大于失,局势比较平静。

    公元前560年,共王去世,在位凡三十一年。子熊昭继位,是为康王。

    《左传·襄公十三年》记共王遗言,自称“不德”,为鄢陵之败引咎自责,要大夫给他加个“灵”或“厉”的恶谥。既死,有些大夫主张遵从共王遗命。令尹子蠹力排众议,认为应当谥之为“共”。

    子囊说:“赫赫楚国,而君临之,抚有蛮夷,奄征南海,以属诸夏,而知其过,可不谓‘共’乎?请谥之‘共’!”

    共王生长在荣华和安宁之中,有父王训诫,有师保诱导,有臣僚拥戴,一切都是现成的。父王和师保对他的教育,只是细心地把他培养成为一个仁厚贤明的国君,没有大胆地锻炼他成为一个英勇果断的统帅。在鄢陵之战前,他还不曾见过政治上和军事上的大波巨澜。一旦事态危急,他就容易失态。如《淮南子·氾论训》所记,撤离鄢陵时,有潘尫、养由基、黄衰微、公孙丙四位大夫簇拥着共王,共王因恐惧而瘫倒在地上。黄衰微急中生智,用脚踢共王。共王见黄衰微如此无礼,变恐惧为震怒,站了起来,四位大夫才乘机把共王抬上了戎车。国君如此,将士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在立嗣问题上,共王也显得优柔寡断。《说苑·建本》说:“楚恭王多宠子,而世子之位不定。屈建曰:‘楚必多乱!夫一兔走于街,万人追之;一人得之,万人不复走。分未定,则一兔走使万人扰;分已定,则虽贪夫知止。今楚多宠子而嫡位无主,乱自是生矣。夫世子者,国之基也,而百姓之望也。国既无基,又使百姓失望,绝其本矣。本绝则挠乱,犹兔走也。’恭王闻之,立康王为太子。其后,犹有令尹围、公子弃疾之乱也。”

    国君的优柔寡断,在用兵和立嗣这样的重要关头是一种劣性,在平时却可能是一种美德,因为优柔寡断常常是同宽厚仁慈联系在一起的。相传共王在围猎时遗失了一张宝弓,随从要去找,共王说,“荆人遗之,荆人得之”,不算什么损失,何必去找呢?如此豁达实属罕见,因而传为佳话。据说,后来孔子和老子都对此发表过意见。

    孔子说:“去其‘荆’而可矣。”去其“荆”,就成为“人遗之,人得之”了。老子说:“去其‘人’而可矣。”已去“荆”,又去“人”,就成为“遗之,得之”了。一个故事,具体而微地揭示了共王的仁厚以及儒道两家的精义。共王弥留之际能以“不德”自责,恰如《庄子·天地》所云:“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

    子囊所讲的“抚有蛮夷”、“以属诸夏”,与其说是共王建树的功业,不如说是楚人奉行的路线。这条路线草创于武王,确立于成王,光大于庄王,共王以后奉行不替,子囊只是用简洁的语言把它表述出来罢了。这条路线显示了贯通南北、融合夷夏的恢弘气魄,是当时最进步的民族思想。蚡冒以前,楚文化尚在滥觞期,楚人被华夏看成蛮夷,被蛮夷看成华夏。这就像西方寓言中的蝙蝠,鸟类把它当做兽类,兽类把它当做鸟类。从武王起,楚文化进入茁长期,楚人的处境大致还是这样。楚人虽乐于以华夏自居,但在与周王室闹别扭的时候也不惜以蛮夷自处。正是由于长期处在非夏非夷和亦夏亦夷的地位,楚人的民族偏见在先秦各族中是最淡薄的,与此相适应,楚国的民族政策在先秦各国中是最开明的。

    春秋时代的民族思想,大致有下列三家:第一家以管子为代表,其纲领性主张是:“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第二家以孔子为代表,其纲领性主张是:“裔不谋夏,夷不乱华。”第三家以楚国的多数君臣为代表,其纲领性主张便是子囊所讲的“抚有蛮夷”,“以属诸夏”。第一家的民族思想,切合春秋早中期华夏大国在尊王攘夷的旗号下建树霸业的需求。第二家的民族思想,切合春秋中晚期华夏小国对外务相安、对内务自保的需求。至于第三家的民族思想,则切合春秋时代楚国开疆拓土的需求。相比之下,楚国这一家的民族思想对社会发展、民族融合、中国统一最有利。所以,楚国版图的扩大,财富的增殖,政局的稳定,兵势的强盛,以及文化的进步,都是其他各国所不能及的。

    共王在位时,楚人在方城以外受到一些挫折,他们在方城以内却取得了不少值得骄傲的文化的成就。从已知的考古资料来看,楚文化的特异风采正是在共王时形成的。为避免行文的散乱,这里暂且从略,留待下文详为介绍。

    (第四节掩庀赋

    康王在位时,中原诸侯相攻不息,虽大战不多,而小战不断。

    夹在大国中间的郑、宋、陈、蔡等国,公族四分五裂,有不同的国间背景和国内背景的列卿相争不已。他们相互猜忌,相互防范,乃至草木皆兵。宋都的市民追捕一头狂犬,这头狂犬窜进大夫华臣家中,华臣见市民蜂拥而来,误以为仇家要杀他,竟逃到陈国去了。楚国的贵族也忙于内争,对外的蚕食鲸吞放慢了,对内的巧取豪夺加快了。

    平庸的康王追慕杰出的先王,总想重振楚国的兵威,以为只有这样他就不至于愧对国人了。即位初年———公元前559年,他就要令尹子囊去伐吴。子囊领命出兵,以棠邑(在今江苏六合西北)为前进基地,向长江北岸今扬州、仪征一带吴人的据点发动攻击。吴人固守不出,楚师引退。刚到皋舟(在今江苏六合东南),楚师受吴师伏击,公子宜谷被吴师俘获。子囊领兵回国,嘱咐司马子庚(公子午)一定要筑好郢都的城垣,然后自尽以谢罪。子庚继为令尹,艾猎子子冯为大司马。楚国的司马最初只有一人,成王时增至两人———即左司马和右司马,这时已多达三人———即大司马、左司马和右司马了,但以后未必常设三人。

    公元前557年———康王三年,晋伐楚,楚以偏师迎击,晋败楚于湛阪(在今河南平顶山北)。子庚不以小愤而乱大谋,没有迫不及待地进行报复。

    公元前555年———康王五年,郑卿子孔为了排斥异己,派人请求子庚出兵相助,子庚不许。康王却以为机不可失,《左传·襄公十八年》记康王派豚尹对子庚说:“国人谓不穀主社稷而不出师,死不从礼。不穀即位,于今五年,师徒不出,人其以不穀为自逸而忘先君之业矣。大夫图之。其若之何?”子庚无奈,勉为其难地起兵伐郑。楚师攻郑都的外城,郑师固守不出。楚师求战不得,攻城两天就撤兵了。

    时值隆冬,又下了一场寒雨,将士受冻,衣着单薄的役徒几乎死尽了。

    楚国如此不竞,然而其他各国的情势比楚国更糟。

    其明年,郑国内乱,子展、子西杀死了子孔,夺占了子孔的田土、仆妾,子展当国,子西听政,子产为辅。子孔的同党子革(然丹、郑丹)、子良奔楚,楚以子革为右尹。

    再明年,蔡国同乱,司马公子燮因图谋背楚从晋而被杀,其族弟公子履奔楚以自明。同年陈国内乱,庆虎、庆寅指责公子黄与公子燮同谋,公子黄不自安,效法公子履,奔楚以自明。《左传·襄公二十年》记公子黄临行之际在城中大呼:“庆氏无道!……五年不灭,是无天也。”

    又明年,晋国内乱,范氏杀逐栾氏,栾盈奔楚。是年为公元前552年,子庚病逝,康王命子冯继为令尹。

    子冯见康王主见甚少而宠臣甚多,托病不从命。方值盛暑,子冯装病住在地室里,床边放着冰块,身上穿着绵袍和皮裘,少吃、多睡,活像中了暑。康王派一个近臣去查看子冯的病情,这个近臣回复康王说:子冯瘦了,但气色还不错。康王以为子冯果然有病,另派子南(公子追舒)为令尹。

    栾盈见楚人无相助之意,跑到齐国去了。

    庶人观起受子南宠信,有马数十乘,由此招风。子南任令尹不过一年半,观起就被车裂以示众,子南则被杀于朝中。这在楚国是一场少见的风波,与共王杀公子申类似,对抑制显贵的贪黩有或多或少的积极作用。

    康王又任命子冯为令尹,这次子冯不敢拒命了。子冯有八个受宠的庶人官吏,他们都有不少马匹。有鉴于子南之死,子冯当即辞退这些庶人官吏,康王才安心了。

    公元前550年———康王十年,陈哀公来朝,其弟公子黄向康王痛诉庆虎、庆寅的罪状。康王命莫敖屈建(子木)伐陈。屈建率楚师围陈都,城中的役徒杀死暴虐的庆虎、庆寅,打开城门迎接楚师,楚师护送陈哀公和公子黄入城。

    伐陈之役,师出有名,师还有功,这使康王受到鼓舞。他不曾亲历战陈,现在却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武略了。公元前549年———康王十一年,夏,楚国建造了大批战船,以舟师伐吴,康王自将,因不通战略而全无战果。同年冬,康王又两次出征,第一次伐郑,第二次伐舒鸠,都无所获。白忙了三场,康王终于发现自己不是将才。

    其明年,子冯死。屈建继为令尹,受命伐舒鸠,不但攻灭了舒鸠,而且击溃了驰援舒鸠的吴师。至此,群舒尽灭。

    同年,屈建命司马掩整顿兵赋,《左传·襄公二十五年》称之为“庀赋数甲兵”。“庀”即“聚”,“数”即“计”。掩乃子冯之子,精于理财。他做了些调查研究,决定在整顿中实行改革。十月甲午,掩写出章程来,交给了屈建。今人或以为掩在楚国丈量了耕地,甚至进行了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这个看法只是想象的花朵,不是历史的果实。掩所承担的任务,既不是查实土地的面积,也不是制定发展农业生产的措施,而只是改订征赋的章程。这个章程的基本原则是“量入修赋”,“入”是得自土田的收入,“赋”自然就是兵赋。《国语·齐语》记管仲所云“相地而衰征”,以及《汉书·食货志》追述周代赋税所云“各以肥硗多少为差”,其原则与“量入修赋”完全一致。既然到这时才特意指出要实行量入修赋,那么先前楚国征赋的依据就不会是“入”,而只能是“户”或“口”了。由此可知,掩所做的工作是一次意义重大的改革,旨在使入和赋构成一种函数关系,入是自变量,赋是应变量,应变量的函数值是官方和民间都能接受的。先前以户计征或以口计征,必然是对上等贵族最宽,对下等贵族较宽,对平民较苛,对农奴最苛,久而久之,成为积弊,使兵赋受损,使士气受挫。掩所推行的改革基本上纠正了畸轻畸重的偏差,是一种调适行为,对上等贵族有所损,对平民和农奴有所益,对下等贵族则影响不大,能够保证国家得到较多的兵赋,士卒维持较高的士气,无疑是一种良法,唯一的隐忧是可能激起某些上等贵族的反抗。

    按照掩改订的征赋章程,计“入”的基本单位是“井”,“井”只适用于平坦而肥沃的耕地,其他各类土地必须换算为“井”。楚国没有井田制度,掩只是参照井田制度,把“井”作为计“入”的基本单位以便征赋罢了。

    是年末,吴伐楚,楚巢邑守将牛臣射杀吴王诸樊。康王为击灭舒鸠而重赏屈建,屈建以为应归功于先大夫子冯出谋划策,辞赏不受,康王乃改赏子冯子掩。

    (第五节晋楚弭兵之盟前后

    公元前547年———康王十三年,夏,楚秦联军伐郑,楚大夫穿封戌俘获郑大夫皇颉。楚公子围与穿封戌争功,说皇颉是他俘获的。

    两人相持不下,请伯州犂裁决。伯州犂虽官至太宰,但原是晋人,为求自安,不愿开罪于楚人显贵,鉴于公子围出身高贵,伯州犂想偏袒公子围,但不想太露形迹。伯州犂说,两位所争的是一位君子,只要去问他就可以辨明真相了。于是,当着皇颉的面,伯州犂抬高手介绍道,这位是公子围,寡君的贵长弟;放低手介绍道,这位是穿封戌,方城外面的一位县尹。接着问皇颉,是哪一位把你捉住的?

    经伯州犂这么上下其手,皇颉心领神会,应声便说,我遇到王子,被王子打败了。言下之意,是被公子围捉住的。穿封戌大怒,操起一把戈,朝公子围刺去,公子围逃得快,穿封戌莫可奈何。

    申公王子牟因获罪而出奔晋国,风传是由其婿伍举护送出境的。

    伍举不自安,也出奔了,经过郑国,行将前往晋国。伍举父伍参与蔡太师公子朝相善,伍举则与公子朝子声子(公孙归生)为友。当时,宋左师向戌正在晋楚两国之间斡旋,声子也参与其事。声子准备先访问晋国,再访问楚国。恰巧,他在郑都的郊外遇到了伍举。

    两人铺草坐在地上,倾诚相叙。声子知道伍举眷恋故国,就对伍举说,你就放心到晋国去吧,我一定能想出法子来让你回到楚国去的。

    声子到了楚国,屈建向他打听晋的政情,问到晋大夫与楚大夫孰优孰劣。《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记声子答屈建问,头头是道,娓娓动听。声子首先说,晋卿不如楚卿。这话,无疑是用来博取屈建欢心的。声子接着说,可是,楚大夫不如晋大夫,晋大夫都是可以做卿的好材料。不过,就像杞梓和皮革从楚国运到晋国去,最好的晋大夫都是从楚国跑到晋国去的,“虽楚有材,晋实用之”。楚国施刑太滥,一些大夫被迫逃到别国去做谋主来为害楚国。声子一连举出四个实例:其一是析公奔晋,在绕角之役中使晋师反败为胜;其二是雍子奔晋,在彭城之役中使晋师反败为胜;其三是屈巫奔晋,诱导吴人侵扰楚国,使楚师疲于奔命;其四是贲皇奔晋,在鄢陵之战中使晋师大胜楚师。屈建听了,说这都是真的。声子说,现在有更加严重的事要发生了,伍举奔晋,晋人把他同贤臣叔向相提并论,他若为害楚国,那就不堪设想了。屈建深为忧惧,随即说服康王,派人把伍举请回楚国,给他晋爵增禄,以示荣宠。

    公元前546年———康王十四年,向戌的穿梭外交得到了预期的成果,晋楚两国达成了弭兵协议。向戌与晋上卿赵武(赵文子)和楚令尹屈建都有交情,见晋楚关系缓解,便倡议弭兵。晋楚两国都赞成,齐国和秦国也赞成。然后,向戌遍告诸小国,诸小国俱无异议。是年夏,晋赵武、楚屈建,以及郑、齐、鲁、陈、蔡、卫、许、曹诸国的执政大夫,齐集宋国。晋楚两国的大夫先就盟辞达成了协议,于是,宋平公设宴款待晋楚两国的大夫,然后,向戌与到会各国的大夫会盟于西门之外。邾、滕两国的国君也到会了,但邾是齐的附庸,而滕是宋的附庸,都未能参与会盟。会盟时,楚人袍内有甲,争先歃血。《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记屈建说,“事利而已”,“焉用有信”,意即对楚国有利的事就做,管它有信无信。这个外交方针,与庄王重信轻利的外交方针相比,是明显的退步。赵武采取克制态度,使这次弭兵之盟得以成礼如仪。

    康王在位十五年去世,未发丧时,令尹屈建也去世了,时为公元前545年冬。

    其明年夏,葬康王,郑、陈、鲁、许四国的国君送葬到郢都西门外面,其大夫则送葬到墓地。这四位国君是为完成弭兵之盟的未了仪礼,相约来楚国的,走到汉水才获悉康王去世,后来就留在郢都参加康王的葬礼了。宋国的国君和左师与他们同行,但在得知康王去世的消息后返回宋国去了。

    康王既葬,子员即位,是为郏敖,以公子围为令尹。

    康王是平庸而不昏聩的国君,子庚、子冯、屈建都是干练而不优秀的令尹。他们大致都完成了时代赋予的使命。康王柄政15年,做了两件大事:一件对内的,是抑制豪强;一件对外的,是结好诸侯。为第一件事贡献最大的,是本国的司马掩;为第二件事贡献最大的,是宋国的左师向戌。在15年中,国力持续增长,民气未受损伤。这样的政绩,使康王和他的臣僚有理由为之自豪。

    (第六节成熟的文化

    杰出领袖人物不常有,他们是历史的花朵,开于所当开,谢于所不能不谢。在有杰出领袖人物的时代,如武文时代和成庄时代,功业煊赫,但文化的发展不一定很快,他们为文化所做的工作是开垦和播种。反之,在没有杰出领袖人物的时代,如共康时代,政绩平淡,但文化的发展不一定很慢,前人播种的到了后人收获的季节。

    1978年到1979年发掘的河南淅川下寺的24座楚墓,披露了公元前6世纪中叶楚国社会的许多信息。

    下寺的楚墓,从所出青铜礼器的数量、规格和铭文来看,2号墓是主墓,1号墓和3号墓是陪葬墓。在这3座墓中,都发现了“楚叔之孙倗”作器的铭文,可证2号墓的墓主是“倗”。“倗”即令尹子冯。至于“楚叔”,大概不是子冯的祖父贾,而是氏的始祖章。2号墓所出的升鼎,腹铭记作器者为公子午即令尹子庚,但盖铭记作器者为倗,应是子庚死后其升鼎为倗所得。

    按,公子午死于公元前552年,子冯死于公元前548年,相去仅4年,时当春秋晚期前叶。下寺楚墓所出的铜器和其他器物,无论技术水平还是艺术风格,都可以作为共康时代的代表性器物。至于制作这些器物的技术前提的艺术前提,则是在成庄时代创立的。

    下寺楚墓所出的青铜器,主要是用分铸法制成的。只有少量的器物和部件,如鬲身连同鬲足以及器盖和圈顶等,用了早期青铜铸造工艺的浑铸法。春秋时代的分铸法,中原以先铸附件、后铸器身为常规。下寺的青铜器不然,多数是先分别铸出器身和附件,再用铜或锡作焊剂把器身和附件焊接起来,这是一种新兴的生产工艺。当时楚国青铜铸造工艺的最高成就,是娴熟地掌握了熔模铸造法。所谓熔模铸造法,简单说来,就是用熔点和硬度都很低的材料做成模子,在模子上淋浇泥浆并涂抹耐火材料,硬化为铸型,加热使模料熔化并流出,然后浇铸成器。模料通常是蜡,所以这种铸造法俗称失蜡法。熔模铸造法可以制作复杂而精密的器件,因而号称精密铸造法。我国熔模铸造法创始的年代,从文献中考察,只能定在中古。下寺所出的青铜器,以及不知何地所出而现已流落海外的楚共王熊审盂,证明楚国早在春秋时代就已有高度发达的熔模铸造工艺。2号墓所出的铜禁一件,器身有多层透雕云纹,器周有上下两层共24只镂空透雕的攀附兽和兽形足,就是熔模铸造法的杰作,工艺水平的高超即使放在今天也会令人兴巧夺天工之叹。2号墓所出的55号大鼎有6只镂空透雕的攀附兽,通体无合范毗缝和锻打或焊接的痕迹,也一定是用熔模铸造法做成的。

    西方的熔模铸造法,发明虽比中国的早,发展却比中国的慢。西方任何古国遗留下来的熔模铸造法制成品,与楚国的熔模铸造法制成品相比,无不显得又简单,又粗糙,落后了不止一个发展阶段。

    当时用青铜铸造的农器和匠器,有、斧、锛、镰、凿、削、锥等。当然还有其他器类尚未见到,原因是农器和匠器不登大雅之堂,惯例不用来随葬。而且,木制的器具在地下容易朽尽,铜制的器具到不堪复用时要回炉,以免浪费当时被认为“美金”的铜料。

    下寺楚墓24座,唯独2号墓有青铜制作的农器和匠器共26件出土。

    在其余23座陪葬墓和殉葬墓和随葬品中,农器和匠器一无所见。已知属于这个时期的楚国的农器和匠器,形制与中原同期同类器大致无异。唯独带锯齿的铜镰有南方特色。无疑是用来收割水稻的。在境土相接、商旅相通的列国之间,生产工具的民族风格和地方风格是不会怎么突出的。还有车具、马具之类,情况也如此。这些器具的制作工艺比较简单,无秘密可言。熔模铸造工艺就不同了,那是尖端技术,楚国要保密的,北方诸国虽欲效之而终不能及。

    当时的铜器,可登大雅之堂的是礼器、兵器和乐器。

    楚国的青铜礼器虽以中原和关中的青铜礼器为张本,但有不少别出心裁的变化,到春秋中期已自成一体了。

    鼎为青铜礼器之冠,青铜礼器的系属和特色首先显示在鼎上。

    楚式鼎令人耳目一新,在春秋时代可谓鹤立鸡群。

    王和上大夫以及附庸诸侯所用的祭器升鼎尤为奇特,此类鼎始见于春秋中期,自铭为“”,因而考古学界称之为升鼎。升鼎的显著特点是:1.平底;2.束腰;3.立耳外撇;4.腹周有攀附兽6只或4只;5.其精品在口沿、腰周和底缘都有繁缛的环形纹饰,蹄足上部有扉棱。升鼎的怪异和工巧都出人意表,最能显示茁长期楚文化的独创性。随葬升鼎的多少和精粗,与墓主的身份相称。下寺2号墓的墓主是令尹,位居上大夫之首,有升鼎7件,与周制诸侯的用鼎数相等,当然可以说是“僭越”的。曾国也有升鼎,始见年代与楚式升鼎相近,平底和束腰与楚式升鼎相似,但总体风格与楚式升鼎不同。楚式升鼎与曾式升鼎可能有源流关系,战国时代的曾侯仿制了比较粗劣的楚式升鼎,由此可知,最初曾仿楚的可能性大于楚仿曾的可能性。

    已知年代最早的楚式鼎不是升鼎,而是始见于春秋早期的一种折沿附耳鼎。此类鼎的形制显然取法于西周末东周初的一种周式鼎,可是,进入春秋中期以后,它由不束颈变为束颈,由不折肩变为折肩,足渐高,壁渐直,腹渐圆,有了凸棱子母口,外加圈顶盖,体态由浑朴渐变为精巧,形制由量变达到了质变。自铭为“”,考古学界称之为于鼎。下寺1号墓出土于鼎10件,计有对鼎4组,单鼎2件。每组对鼎尺寸、形制全同,各组对鼎大小递减。最大的一对有六柱圈顶盖,盖和腹都有细密的纹饰,足有兽纹。所有10件于鼎,无一非精工铸造。鼎列如此壮观的阵容,实为罕见。周制鼎用奇数。楚制不尽然,升鼎也用奇数,于鼎却用偶数。

    郑国和徐国也有于鼎,年代较晚而工艺较劣,无疑是仿楚之作。

    还有一种罐形鼎也是典型的楚式鼎,有平盖或拱盖,直领小口,宽肩,圆腹,圜底,肩上附直耳,兽面矮蹄足。最早的3件分别出自下寺1、2、3号墓,其中3号墓所出的1件自铭为“浴兴”。

    春秋晚期曾国也有罐形盖鼎,其形制与楚国的罐形盖鼎相同。

    在楚国的青铜礼器中,还有一种自铭为“盏”的,也是楚式器。

    盏,似鼎非鼎,似簋非簋,有盖,盖上有4个环纽,盖缘有4个扣卡,上腹有4个与环纽大小略同的环耳,4个环纽间距相等,扣卡、环耳也如此,钮、卡、耳上下相对或相错,三足特矮。春秋中晚期,盏流行于楚地。

    已知属于共康时代的青铜兵器,有戈、矛、戟、殳、剑、钺、匕首、箭镞和铠甲等,显然以戈居多,矛较少,戈矛合体的戟更少,殳尚罕见,剑尚在引进、仿造阶段,钺可能只作仪仗用,匕首无关紧要,箭镞性能优良,铠甲有多种。这时的战争以车战为主,戈、矛、戟、殳都是车战的利器。楚国戈、矛、戟、殳的特点,一是长大,二是精良。例如:下寺8号墓所出的1件戟,援长逾30厘米;下寺2号墓所出的1件矛,身骹通长也有30厘米。上等贵族所用的戈、矛、戟、殳装饰华丽,通常有铭文,甚至是错金铭文。楚人引进和仿造的剑,起初是巴式剑———即所谓柳叶形剑,后来是越式剑———包括吴式剑在内。越人和吴人的铸剑技术举世独步,楚人虽竭力模仿,仍自愧弗如。《周礼·冬官考工记》说:“吴粤之剑,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

    青铜铸造的乐器主要是编钟,此外有钲———或称丁宁。共康时代是否有铙和铎,据现在资料还无法断定。这时楚国的编钟造型巧,音色美,体制大,全面地超过了中原同期的编钟。编钟有甬钟、钮钟、镈钟三类,每套都有严谨的组合关系。下寺1、2、3号墓出土编钟4套共52件,计分:甬钟1套,26件;钮钟2套,每套9件;镈钟1套,8件。

    铸钟有其特殊的难点。事先必须设计好各种的不同音响,制作好各件钟的不同铸模,调剂好铜、锡、铅的配比,稍有失当之处就会带来严重的后果———甚至报废,难就难在这里。古人没有现代的科学仪器,铸钟全凭经验,这是非有精深的乐律知识、敏锐的辨音能力和娴熟的加工技艺不可的。《国语·周语》记公元前522年周景王铸大钟,单穆公以为不可,他说:“先王之制钟也……重不过石。”

    石为周制120斤,相当于今制50余斤。周景王不听。强迫匠师铸了一枚大钟,乐工谎报说成功了。一年后,周景王去世,乐工才承认失败了。下寺所出的甬钟,最大的一枚通高1.22米,重达160.5公斤,估计比周景王所铸的大钟重一倍有余,然而是真正成功了。

    青铜器的风格因时而异,楚文化茁长期青铜器的总体风格是:

    器型清秀,工艺精巧,纹饰富丽。清秀的极致,是由高足、束腰等特征所构成的亭亭玉立的体态。精巧的极致,是由细密的熔模铸造工艺所呈现的玲珑剔透的结构。富丽的极致,是堂皇而优雅,如下寺所出某些铜鼎纹饰的凹入部位镶嵌着光洁乌亮的黑漆,衬托着纹饰的凸出部位,这在北方的铜器上是见不到的。

    冶金、髹漆、织帛三大行业,最能显示楚国物质文化的先进性。

    共康时代的楚国,在冶金这个行业中占着领先地位,大致如上所述;在髹漆、织帛两个行业中是否也已领先,则尚难断言。已知保存完好而年代最早的漆器,出自湖北当阳赵巷4号墓,大致可判定属于共康时代。这些漆器都用厚木胎,比较笨重,可是漆衣至今鲜丽如初。楚地有丰富的漆源,而且气候适于制作漆器。后来的资料表明,楚国的髹漆行业也领先于列国。至于春秋时代的丝绸,则至今还不见完好的实物出土,仅仅根据零星的线索,是很难分辨孰优孰劣的。

    武文时代,限于生活天地的狭小,能操夏言的楚人还很少,主要是贵族。经成庄时代到共康时代,多数楚人———无论其为贵族,为平民,已经兼通楚言和夏言了。此后的发展趋向是操楚言的日渐减少,操夏言的日渐增多。这是一个进步的趋向,楚人并不因此而抱憾。楚国的上等贵族熟知北方的文献,动辄引经据典。被他们称引得最多的,是《尚书》、《军志》和《诗》。他们所受的教育,显然不比北方的上等贵族所受的教育逊色。

    关于共康时代楚人的文化素养,不烦缕述,这里只讲知音,以见一斑。《吕氏春秋·本味》记:“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据高诱注,伯牙和钟子期都是楚人。按,楚国以伯为氏的家族只有一个,即来自晋国的伯州犂及其子孙。灵王即位后,伯州犂被害。昭王即位后,伯州犂的孙辈逃离楚国。由此推想,伯牙可能是伯州犂的子侄,比后来成为吴国太宰的伯嚭高一辈。楚人不喜鼓琴而喜鼓瑟。

    迄今已出土的楚国乐器,琴甚少而瑟奇多。晋人则不然,其俗喜鼓琴,这可以作为伯牙乃晋裔的旁证。楚国的钟氏是一个音乐世家,他们以钟为氏,应是由于楚人尚钟成风,因而让司乐之官即司钟之官以钟为氏,类如晋国的孙黡司典籍,其子孙乃以籍为氏,都是所谓“氏于事”。《吕氏春秋·精通》高诱注曰:“钟,姓也。子,通称。期,名也。楚人钟仪之族。”此说可从。钟仪为郧公,居处近涢水,当汉水中游,钟氏大概就住在汉水中游至下游。因此,据说钟子期听伯牙鼓琴的地点在汉水下游。今武汉汉阳区,汉水南岸有地名琴断口,故老相传,就是伯牙与钟子期相识的地方。今武汉汉阳区内,龟山脚下,月湖岸边,有琴台,乃后人为追念伯牙和钟子期而筑。

    《荀子·劝学》说:“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这是极言伯牙琴艺之高,妙造化境。钟子期善辨磬音,一如善辨琴音。《吕氏春秋·精通》说,他能从磬音中听出击磬者的心情来,所言无不中。钟子期知音,也妙造化境了。

    一方的风土养育了一方的人才,楚俗喜乐舞,楚人多精于其道,因而有钟子期和伯牙这样神乎其技的大师。高山流水,已成为中华民族的千古佳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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